9.捱打

她這麼大的動靜,自然是驚動了正要往西六宮去的五阿哥,停了下來轉回身等着她。

五阿哥身邊的太監劉全瞪着跑到近前的楚言,眼珠子都快要掉出來了,就算是他主子受傷以前,風頭最健的時候,也沒有被哪個女人這麼追過啊!這皇宮裡大概也從來沒有過這樣的事情。

楚言在五阿哥面前四五步的地方停下來,大口喘着氣,斷斷續續地說:“五阿哥,我有事,求你,幫忙!”

五阿哥臉上是溫暖的笑意:“什麼事兒?只管說!”

楚言平復下呼吸,把她想要找秀衣局的女官秀娥做些衣服的事情說了一遍,請五阿哥幫忙打一個招呼。

“秀娥?在秀衣局的麼,我該認識?”五阿哥摸不着頭腦:“劉全,你可知道這個秀娥?”

“回主子,奴才知道。”劉全欠身答道:“是常福的妹妹,她爹赫老黑,爺也是知道的。”

“哦,原來是他家的女兒。”五阿哥有點好笑地看着楚言,吩咐劉全:“你這就去秀衣局,見到秀娥就說佟姑娘吩咐的事情就如我吩咐的一樣,讓她該怎麼辦怎麼辦,要是有什麼該算的工錢料錢,讓她先記下回頭找我。”

“是。”劉全連忙答應,忍不住又看了楚言一眼才轉身離去。他這位主子從小被女人寵慣了,性子雖是最平易可親的,卻也總是淡淡的,居然說出了她的事就是我的事這樣的話,看來這位姑娘可得好好應承着了。

五阿哥看她跑得滿頭大汗,不由搖頭好笑:“不過一點兒小事,派個人吱一聲就是了。”

楚言嘻嘻一笑,扮了個鬼臉:“對於女人,還有比做衣服更大的事麼?”

五阿哥想起了他的額娘,不得不贊同地點點頭:“是我說錯了,這原來是件天大的事!”

這位五阿哥還很有幽默感啊,楚言對他的好感又添了幾分,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耽誤了五爺。”

五阿哥一笑,囑了一句:“那個秀娥要是不老實,你告訴我。”聽見她答應,才往西六宮去了。

楚言歡呼一聲,lucky,晚去了一天,想不到省了許多功夫,許多錢。

雖然心頭雀躍,楚言還是耐着性子做完了所有功課,纔拿了東西往秀衣局去,順便帶了繡繡去找她姐姐。

到了秀衣局,繡繡把她帶到秀娥的住處,得了她的允許,歡天喜地地找她姐姐們去了。楚言敲了敲門,走出來一個身材高瘦高顴骨尖下巴的二十出頭的女子,正是秀娥。聽楚言表明了身份,秀娥把她讓進屋,又讓一個小丫環到了杯水來。屋裡還有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子,面龐比秀娥要圓潤,臉上帶着笑和楚言打了一個招呼。秀娥介紹說是秀衣局管刺繡縫紉的女官,名叫早燕,來和她商議宜妃新要的一款衣裳,請楚言稍等。

楚言看得出來她的態度雖然客氣卻不熱情,也知道她必是自負手藝,驕傲慣了。如今一個小小女官仗着和五爺親近,愣是壓到她頭上,她不能不顧她家裡,可心裡一定很不痛快。所以,用宜妃來壓楚言呢,五爺再大也大不過他的額娘宜妃不是。

楚言敬她也是個專業人士,應該有自己的尊嚴,不動聲色,乖巧地等在一邊,心中好笑,這宮裡的人個個都喜歡玩這種小把戲,沒有創意,也不嫌累。她靜靜地坐在一邊,低着頭,手中玩弄着那個杯子,耳朵卻伸得長長的,仔細聽着她們的談話。她也是個女人啊,怎麼能不關心這裡的時尚!

原來宜妃新得了一塊料子,是冰玉老爹的江寧織造新送進宮的,最妙在與顏色與桃花無異,在不同的光線下會發出由淺金至白銀的柔和光澤。宜妃十分喜歡,吩咐要做一款別緻的衣裳,要扣這個桃字,卻又不能落了俗套。秀娥和早燕兩個商議了半天,都沒有滿意的方案,正在犯愁。

楚言悄悄地笑了,腦海中浮現出宜妃那張俊俏之極的臉龐。五阿哥已經二十多歲了,宜妃怎麼也快四十了,大概連孫子都有了,還是喜歡這些極嬌極豔極柔的顏色,也難爲這兩位設計師了。桃色系是她家老少幾輩女人絕對不碰的顏色,非關清高,其實是沒有自信,所以藏拙。桃花極美又極俗,極雅又極貧,大多數的人一穿這個顏色,就被比了下去,反而成了陪襯,突出了自己的弱點,真能壓得住桃色的人,她還沒有見過。

轉念一想,再怎麼說,宜妃也是五阿哥和九阿哥的生母,自己這麼想好像不太厚道。見那兩個人還不知道要商議到什麼時候,她還等着要同秀娥說事情呢,楚言沉吟了一下,擡頭笑道:“這塊料子倒叫我想起桃花由開而謝的情形了,有了一個想法,不知兩位姐姐有沒有興趣?”

秀娥好像吃了一驚,動了動嘴脣,卻沒說什麼。

早燕看了秀娥一眼,笑道:“佟姑娘是念過書的,見識自然比我們強多了,快說來聽聽。”

楚言伸出手,就在自己身前比劃起來:“從這裡起來一枝桃花,一開始是花骨朵,一路往上,漸漸越開越大,在肩上開到了極盛,花瓣沿着兩邊袖子一路落下,最後在袖口出堆了起來。”

秀娥和早燕聽得眼睛發亮,她們在這秀衣局,不知見識了多少精緻美麗的衣裳,卻從來沒有聽說過在衣服上能創造出這樣的意境。

“請問姑娘,顏色該怎麼配?這料子本來已經是桃花色了,刺繡的桃花應該深一點還是淺一點呢?”早燕首先關心的是絲線的顏色。

“我記得桃花的花骨朵顏色要深一些,紅一些,打開以後,花瓣漸漸變淡,最後幾乎褪呈白色。不知是不是這樣的。”慚愧啊,她其實沒有見過幾次真正的桃花,就連這個創意也是一部小說裡看來的,添加了一些她的想象和發揮。

秀娥微微一笑:“正是姑娘說得這樣。”

“我想花骨朵的顏色就比料子要深一些,將落的花瓣應該發灰髮白,但是桃花總體的顏色應該和料子的顏色是一樣的,不可以失去平衡。另外,由下而上,桃花也應該由密漸疏。在臉的附近如果有太多雜物,反覺得羅索。”

秀娥和早燕雖然聽不懂什麼是平衡,她的意思倒是聽明白了。

秀娥點點頭:“得告訴宜主子,穿這件衣服時,妝得要淡淡的。”

“那麼,滾邊什麼也都不該有了。”早燕補充道:“主要就是繡活了。”

跟聰明人說話,就是愉快啊!楚言點頭笑道:“這件衣服最顯繡工,要把桃花繡活繡的有靈氣可不容易!”

早燕抿嘴一笑,有些自負:“只能盡力了。”

秀娥想了想,又問:“鈕釦該怎麼辦?”

“是啊,盤花扣好像不佩這件衣服。”早燕也在思考。

“如果找人用扁扁的木頭刻出桃花的形狀,用剪下的碎布片包了,如何?”楚言提議說。

二人點頭叫好。早燕站起身,對秀娥說:“你快把樣子裁出來,我先去畫桃花樣子去。”同楚言告了個罪,急急地走了。

秀娥此時態度大爲改變,認真問楚言對衣服的樣子有什麼想法。楚言想了想,在帶來的拍紙本上畫出了一款改良旗袍,小飛袖。秀娥大爲佩服,二人你來我去,討論了一番,敲定了方案。秀娥其實是個癡人,對裁剪頗爲癡迷,見到楚言在這個方面想法獨到,早將先前的不痛快拋到了腦後,問起楚言想做什麼衣服。

楚言跑到門外看看,確信沒有人,這才說出她要做的是內衣。

“內衣?”秀娥不明所以。

“首先是胸罩,就像這個樣子。”楚言畫了一幅圖,虔誠地看着秀娥,寄託了她滿腔的希望。這個身體還沒有發育完全,可是已經看得出是個有本錢的,她做不來笑不露齒行不動裙,象上午那一跑,前胸象要撕裂了一樣。肚兜的裝飾功能遠勝實用功能,香豔嫵媚,她用不來。她也不指望能弄出個運動型,Victoria’s Secret之類 ,能有個以前見過的那種老太太用的金菊牌,她就滿足了。

秀娥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東西,楚言不得不手筆並用,好容易說清說胸罩的特點和用途,又磕磕巴巴地說了一通立體裁剪。秀娥的悟性極高,居然從她詞不達意的解說中聽出了一個大概,兩眼發亮,不停地問這問那。楚言很快招架不住了,早知道多和姨媽學一點啊。沒有皮筋,好在她想起了電影《飄》裡面,郝思佳穿衣服那一幕,想到在前面穿帶子代替。

秀娥整理了一下思路,對她說:“姑娘要的東西,我大約明白了,我先做一個出來,看看是不是那麼回事兒。”

楚言已經慚愧得冒出了虛汗,一迭聲地說好。

秀娥說了一遍她的理解,居然比楚言說得還要明白一些。楚言感激涕零,她不過是見多識廣,秀娥卻真是天才,有資格驕傲,有權利耍小性子。

“姑娘怎麼會想到做這個?”秀娥隨口問。

“在南邊時見過洋女人用,覺得有趣,想自己弄一個試試。”這個時代,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只要往洋人身上一推就安全了。

秀娥果然不再問了,拉着她量了尺寸,又拉她畫了幾個衣服樣子留下。

接下來,楚言每天做完功課就往秀衣局跑。秀娥親手縫製,再經過同楚言討論修改,雖然被材料侷限了,還是很快誕生了又實用又美觀的胸罩。楚言毫不客氣,一下作了十個,秀娥和早燕發現這東西挺好用,私下自己也作了幾個。得隴望蜀,楚言又求秀娥作了幾條內褲,然後是泳裝。她們的交流在泳裝上遇到了障礙,秀娥不能理解這樣的東西怎麼能穿,楚言打不定主意該在水的阻力和觀念的阻力中間達成什麼樣的平衡。

楚言苦思了一夜,終於有了突破,正盼着趕緊對付完了功課,好去找秀娥。她肖想西苑那三池水已經很久了!

她正寫着第八張小楷的時候,冰玉十阿哥和十四阿哥衝了進來,不由分說,架了她就往外拖。楚言又驚又怒,只來得及叫繡繡和素兒把她的東西收拾起來,一路上,板了個臉一聲不吭,就當自己是劉胡蘭了。

冰玉和十四阿哥見她真的惱了,連忙賠笑解釋。原來,納爾蘇幾人的旱冰鞋也已經拿到了,一夥人呼朋引伴到處找地方練習,可惜不得法,始終不能體會楚言所謂飛翔的感覺,在抱怨她騙人之餘,有人想起應該讓她親自傳授。這幾天,三位阿哥和冰玉派人來過,親自來過,卻總也沒有照着她的面。今天,十阿哥和十四阿哥一商量,等不得她做完功課了,早早過來堵住她,拉了就走。

楚言心裡一軟,臉上就繃不住了,想想她也有一陣子沒有見到這些人了。她只顧忙着自己的私事,還真冷落了他們,就連四阿哥來查了兩回功課,也沒找到她,還是素兒把她臨的帖拿出來給他看了完事。

那三個人拉着她七拐八彎,突然眼前一亮,好大的一個廣場。中央一條漢白玉的小道,兩邊連着漢白玉浮雕的臺階,寬闊的臺階分別通向巍峨的宮殿,紅牆黃瓦,肅穆莊嚴。

“那裡是——”楚言哆哆嗦嗦指着兩邊的宮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個是太極殿,那個是中極殿。”十阿哥毫不在意地回答,一邊大聲招呼着廣場上零零落落的幾個人影。

十三阿哥臉上帶笑,走過來打招呼:“還是十哥能耐,到底逮住了這個丫頭。”

楚言不敢置信地瞪着那些人腳下的旱冰鞋,連着深呼吸幾下。罷了,既然太廟可以用來開音樂會演唱會,太極殿後面的廣場自然也可以用來溜冰!臉上鎮定了一下,她認真地看這三位阿哥:“我是被你們綁架來的!不是我自己來的!”

三人一愣,隨即明白過來,她是怕被人抓住受罰。十阿哥斜着眼看她,裂開嘴嘲笑:“爺還以爲你膽子真有多大呢。原來也就比老鼠膽大一點兒!怕什麼,有我呢!看誰敢爲難你,爺撕了他!”拍着胸脯,保證她的安全。

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也都笑,安慰說:“別擔心!這裡一兩年也用不了一次,平日裡除了打掃的沒有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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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言甩了甩頭,拋開心底的不安,就再瘋一回吧!拿過冰玉的旱冰鞋套到腳上,站起身,飄然溜了一圈。現在,這個廣場比在後世她來故宮遊覽時平整多了,大塊的方石,石縫大概是用三合土勾過,幾乎感覺不到。難爲了一羣人,居然想到了這裡。

原來三三兩兩穿了旱冰鞋,戰戰兢兢小步走的人,見識了她的飄逸飛揚,都停了下來,豔羨地看着。楚言飄飄然地又滑了一圈,前滑,後滑,轉身,口中說道:“別怕摔,越怕越要摔!剛開始摔兩跤也是要的,地下是石頭,小心了別摔着臉和要緊的地方。往哪個邊滑,身子就略略往那邊傾一些,象在冰上一樣。只不過,四個輪子比不得一把刀,轉彎,換方向,停下的時候都要慢一點。來,試試!”

一眼看見十四阿哥腳上已經套好,正一臉躍躍欲試,不由一笑,輕輕地停在了他面前,伸出手:“十四爺,我來帶你。”左手輕輕握住他的右手,右手在他右臂輕輕一推,帶着他滑了出去。

看見他臉上最後一絲害怕消失,取代的是一臉興奮,身體漸漸變得柔軟平衡,腳下悄悄地開始蹬,楚言開心地笑了:“十四爺,我沒騙你吧!”這情景讓她想起好多年前,大院裡的幾個哥哥姐姐也是這麼教她的。

十四阿哥滿臉抑制不住的興奮:“不錯!象冬天在冰上一樣!”

“轉彎的時候要慢着點。”楚言口中說着,腳下一蹬,然後輕輕地放開了他,看着他搖搖晃晃,最終平穩地滑了起來,口裡稱讚着:“十四爺天賦過人,學什麼都是一學就會!”

十四阿哥有點得意,向她身後看了一眼,好笑道:“你別管我了,去看看十哥吧。”

楚言回頭一看,就這一會兒工夫,十阿哥已經摔了一跤,一邊罵罵咧咧,一邊叫着她的名字。微微一笑,滑了過去,將他扶起,一樣帶了他在場子裡溜起圈子。

十阿哥一會兒興奮地大叫,一會兒怕摔地死死拉住她,一會兒還要同身邊經過的人說話。楚言輕笑搖頭,十阿哥的運動才能和十四阿哥一比真是泥巴和雲彩,可是,這樣的性格也很可愛呢!

冰玉看見場中的人在楚言帶動下,漸漸都滑了起來,看得她眼花繚亂,心裡癢癢,大聲叫着楚言。楚言想起她的冰鞋還在自己腳下,連忙找到漸漸溜得有點模樣了的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把十阿哥交給他們,自己往冰玉這邊來,離得近了,正想開口調侃她幾句,猛然看見他們來時那個門邊出現了一個身影,心裡一害怕,上身止住了,雙腳向前一滑,啪地一聲狠狠地坐到了地上,尾骨處一陣劇痛。

冰玉嚇了一跳,跑過來扶她,也看見了那人,嚇得手足無措。那人慢慢走了過來,臉色陰沉,兩頰繃得緊緊地,一雙眼睛如漆如墨,深不見底,凝聚着暴風雨。

場中衆人也都看見了他,好幾個人都象楚言一樣受驚之下摔了跤。

“四哥,你怎麼也來了?來,跟大夥兒一起樂一樂吧。”十阿哥裝着不在乎,還拉他下水。

“四哥,我們,楚言她——”十四阿哥有點擔心有點無措,不知怎麼解釋。

還是十三阿哥最鎮定,走過來給四阿哥請了個安,垂首道:“這都是我的主意,請四哥責罰!楚言是被我拉來的,不關她的事!”

四阿哥的目光冷冷地掠過他,然後是十四阿哥,十阿哥,納爾蘇那些人,和低着頭大氣不敢出一口的冰玉,最後落到正咬牙忍痛,眼淚在眼眶中打轉的楚言身上,聲音象結了冰一樣:“你這一陣子,就忙着幹這個?好得很!你的功課呢?拿給我看看。”也不理那些人,自顧自轉身往回走。

楚言咬着牙,把脫下的冰鞋放到一邊,忍着疼站了起來,慢慢跟在他後面。

“楚言。四哥——”十四阿哥急喚,聲音中帶了着急和懇求,就要追上來,被十三阿哥一把拉住。

門邊正站了一個少女,容貌俊俏秀美,正幸災樂禍地看着楚言。四阿哥走過她的身邊,突然對她一笑,聲音不大卻足夠讓身後衆人聽見:“綠珠姑娘,多謝了!”

綠珠本來一臉得意,此時添了幾分無措,囁嚅地想該回句什麼,四阿哥已經走了過去。耳中聽見十阿哥一聲怒喝:“綠珠!爺撕了你!”,綠珠臉上浮起驚愕慌張,匆匆忙忙,居然搶在四阿哥前面,跑進了內廷。

十阿哥拔腿要來抓綠珠,卻忘了腳下的四個輪子,結果摔了一個大馬趴,哎約哎約地叫起疼來,場面上一陣混亂。

楚言對這一切充耳不聞,只是死死咬住下脣,狠狠憋住了淚,跟在四阿哥後面回到摛藻堂。一路上,有人好奇地上前觀看,指指點點,都被四阿哥冷冷的一眼給嚇跑了。

進了摛藻堂,四阿哥近身太監何吉已經等在那裡,遞過來一把戒尺。四阿哥淡淡說了一句:“你們都下去吧。”

何吉喳了一聲,招呼着懷湘採萱,帶了幾個太監宮女都退了出去,院中只剩下了他二人。

“伸出手來!”

楚言乖乖伸出右手,事到臨頭,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她也不會哀求丟臉。

“另一邊!”

楚言把左手也伸了出去。戒尺帶着風聲,狠狠落下,楚言吃痛往後縮,卻被四阿哥拉了回來。

“你既然敢做,怎麼不敢當!怕疼了?怕疼你就老實一點!看你搞的那些花樣,你把宮裡當成什麼了?哭什麼?幾下戒尺就受不了了?還敢哭!要不要換成刑杖?你真以爲沒有人能管你麼?”四阿哥口裡怒罵,手中也沒閒着,戒尺一下一下,噼噼啪啪地落到了她的手上。

除了開頭幾下很疼,左手漸漸變得麻癢,楚言的倔強勁上來,下脣咬出了血,一聲不吭,眼中的淚卻再也忍不住,成串地落下,在地上砸出了小坑,下巴上又是血又是淚一片模糊。

四阿哥也覺得有些不忍,丟開戒尺,狠心命道:“跪下!”

楚言搖搖頭,要打就打,要跪沒門,還真把她當奴才了!

“還敢不服!”四阿哥怒氣又起,在她膝蓋後面狠狠踢了一腳,楚言撲通跪了下來,放聲大哭。四阿哥大怒,撿起戒尺,對着她一頓好抽,只小心避過了頭臉和右手。

終於,四阿哥停住手,戒尺指着她命道:“你給我老老實實呆着,三天之內不許出這院子一步!要敢違抗,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說完,怒氣衝衝地走了出去,外面傳來他命令懷湘和採萱的聲音,無非讓盯緊了她,如有違抗連帶她們也逃不了干係等等。懷湘採萱誠惶誠恐地答應了,四阿哥這才離去。

楚言聽見懷湘他們進來的腳步聲,掙扎着爬了起來,跑進自己的屋子,關上門趴在桌上嗚嗚地哭。她不要在這裡!她要回去!她要見到爸爸媽媽!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楚言哭着哭着竟睡了過去,夢中她回到了現代。在職場,她又是那個精明能幹端莊矜持的職業女性,在會議上講解近年債市的收益情況和風險分析報告。同家人朋友在一起,她又是那個機智風趣談笑風生的年輕女子,童心未泯地同小輩們一起唱歌做遊戲。她的身上好痛,是撞過車了嗎?一個醫生嚴肅地說:你身上的傷是毆打所致。來了一個社工人員,勸說她揭發虐待她的人,讓社會和法律來幫助她保護她。好好笑!她是會任人虐待的麼!打她的人好像是雍正皇帝哦。他們抓得着麼?雍正?突然她又回到了古代,對面就是那個兇狠的四阿哥,戒尺呼嘯着落了下來,疼!

楚言□□了一聲,醒了過來。還是那間小屋,還是那些簡單但古典的傢俱,原來她仍是在古代的皇宮裡。光線已經暗了下來,天快黑了麼,不知她睡着了多久,動一下,發現她左邊那隻豬手正被握在一個人手中,下意識地想把手抽回來,卻被那人更輕柔但是堅定地握住了:“你醒了。”

楚言眨眨眼,認出了這個溫潤柔和的聲音的主人:“八爺,你怎麼會在這裡?”

八阿哥微微一笑,也不回答她的問題,繼續把一種黑乎乎粘稠稠油膩膩的藥膏一樣的東西在她手上抹開。左手抹上藥膏的地方先是一陣清涼,然後微微發熱,不再是又麻又癢又疼的感覺,舒服多了,只是這味兒——

楚言用右手捂住了鼻子,嫌棄地看着那一手的藥膏,比紅花油的味兒還大!

八阿哥臉上的笑意加深,從懷裡拿出一塊乾淨的棉布,將抹了藥膏的左手輕輕包了起來,口中安慰說:“別嫌這藥味大,要論活血化淤,最管用不過!好好睡上一晚,明兒就不疼了,再過一晚腫也就全消了。”

楚言有點擔心地問:“會留疤麼?”她雖然出身在醫生家庭,可是沒有捱打的經驗啊。

“不會!別沾水,會好的快些!”八阿哥肯定地說,一邊又拿出了一個小瓶:“聽說你還摔了一跤,身上的傷用這個,療效會慢一點,可是不傷皮膚。晚上讓你的丫頭給你抹上。”

楚言哦了一聲,伸手拿過小瓶,打開蓋子看了看聞了聞,乳白色的藥膏散發出淡淡的清香,滿意地點點頭:“其實,都用這個就可以了。”被他一提醒,渾身上下的淤傷都鈍鈍地疼了起來,恨不得立刻將藥膏各處抹上止疼。

見八阿哥靜靜地看着她,臉上掛着溫和淡笑,沒有要走的意思,眼中閃爍着不知名的情緒,楚言爲了減輕壓力只好沒話找話說,又問了一遍:“八爺怎麼會想起來看我?”還帶着藥膏。

八阿哥微笑着淡淡地說:“我今日原在宮裡,後來聽人說老十摔了一跤。我過去的時候,十三弟十四弟合着冰玉都在,把事情的前前後後都同我說了一遍。他們擔心四哥處罰你,求我過來看看,順便也可以替你求求情。我來時,四哥已經走了,知道你捱了打,就去我額娘那裡取了藥膏來。”

他的額娘?那個柔弱美麗身世可憐的良妃!常常受人欺負麼?所以身邊總備着這些藥膏,好悽慘哪!楚言爲她悲嘆一聲。

好似猜到了她的想法,八阿哥眼中閃過一絲悲傷,聲音卻仍是淡淡的:“額娘是爲我預備的。”

看出她的愕然,八阿哥淡淡一笑,好像在說他人一個平淡故事:“我小的時候,常常捱打,有時手心腫得筆都握不住。額娘無意中聽說,花了好大力氣,打聽到了兩個偏方,配齊了幾十味藥,親手製成藥膏,每個月都悄悄求人給我送來。後來,我不再捱打,可是額娘卻習慣了,總要存了些才能放心。”

楚言鼻子一酸,想象着一位母親被迫與兒子分開,連面也見不着幾次,聽說了兒子受苦,是怎樣的心疼怎樣的無助,甚至怨恨自己無能,保護不了自己的孩子。爲了能夠減輕兒子的苦楚,她不得不放下自己的尊嚴和驕傲,拿出自己菲薄的積蓄和首飾,四處求人,親自動手,將滿腔的疼愛憐惜一起融進了藥膏。孤苦無援的小男孩收到母親輾轉送來的藥膏,又是怎樣的思戀怎樣的心酸,也許懷抱着藥膏悄悄地躲在了被中哽咽流淚吧。

楚言吃力地笑笑,打趣道:“八爺小時候必是淘氣的緊了,所以才老捱打。”

“我若說從來沒主動惹過事兒,你只怕不信。”八阿哥也是一笑,眼神卻變得遙遠,飄忽到了過去:“我小時候還真沒有闖過什麼禍,除了在額娘面前,連話都很少說。我六歲進學,跟年紀大的阿哥們一起唸書。在那之前,沒有人爲我啓蒙,所以我是最笨的一個,不會握筆,不會寫字,不聲不響的怪討人嫌的,答不出老師們的問題,自然要捱打。”

楚言心中一緊,覺得胸口悶得發慌,用力甩了甩頭,嗔道:“八爺胡說呢!八爺這麼,這麼好,怎麼會討人嫌呢!”

聽了她的話,八阿哥空洞的表情變得柔和起來,笑道:“那些老師應該是嫌我的吧。每回需要找個人來打的時候,大多都是打我。”

“竟有這樣的老師!皇上還不砍了他!”楚言大駭,她從小到大,經歷了多少老師,討厭的倒也不少,卻也沒聽說過有這樣的。他還是皇子呢,那些老師不要命了!

八阿哥搖搖頭,解釋說:“那些老師都是皇阿瑪親自挑的,不但學問高深,爲人處事也是最穩重不過的。”

楚言不屑地撇撇嘴,還穩重呢,老師體罰學生就是不對,不稱職!

八阿哥被她的表情逗樂了,有些好笑地說:“我有時會同太子一起上課,太子是儲君,即使有什麼不當的地方,自身也不能受罰,要找人代替。”

所以他們就撿一個年紀最小,最沒有靠山,最不受重視的來欺負!楚言咬牙切齒,這些人勢利陰險,不配爲人師表!

“四爺有沒有埃過打?”楚言突然想到莫非四阿哥也是以前被打得急了,現在要找一個人打回來。

八阿哥想了想,答道:“除了太子,我們中沒有沒捱過打的。不過,四哥的養母佟貴妃每日都要細細詢問他在學的情況,老師們輕易也不太打他。”

看着眼前英俊儒雅的八阿哥,楚言想起了她的小侄兒小外甥。他小的時候,也是個很漂亮的小男孩吧。溫柔美麗的母親和乖巧可愛的孩子,本來是一幅多美好多溫馨的圖畫!卻被人爲地拆散,嚐盡相思之苦,母親受人白眼,孩子居然要爲比他年長許多的兄長的過失受罰。這個皇家,號稱天家,卻是沒有天理啊!

“你怎麼了?”八阿哥驚呼一聲,伸過來的手接到了兩滴熱淚,忍不住哆嗦了一下。這淚難道是爲了他流的?除了額娘,居然有人會爲他流淚!八阿哥這才意識到,他,少年封爵風光無限的八貝勒,居然將埋在他心底的陳年往事,對寶珠對九弟甚至對額娘都沒有說過的話,對這個相識不深的少女輕易地說了出來。是因爲她臉上的悲憫和憐惜麼?還是因爲不知不覺中,他竟已將這個少女放入了心中?

驚覺自己竟是滿面淚痕,楚言用完好的右手胡亂抹了一把,努力綻出一個笑容:“那些都過去了!如今,八爺可是最出色的呢!孟子曰:天降將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至少,八爺大概還沒捱過餓吧!”

八阿哥啞然失笑,點頭贊成:“所以我尚不能擔當大任,然否?”

她安慰人的水平好像很低啊!楚言不好意思地笑笑,真誠地說:“八爺有一個最美最好最溫柔的額娘,很幸福!”

八阿哥一震,雙眼漸漸化成水一樣的柔情,像是要將她淹沒在那兩汪水潭中似地凝視着她,點了點頭:“是!我有一個最美最好最溫柔的額娘!”

在那樣的注視下,楚言說不出話來,只覺得再也不能把眼前這人當作那個陰險狡詐,圖謀不軌的阿其那。

八阿哥也不說話,二人之間瀰漫開的沉默帶給楚言奇怪的不安,只覺得自己渾身上下都受了傷,突突地疼。

八阿哥看出她的侷促,笑道:“倒忘了,今日來原是想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可是錢籌到手了?”楚言眼睛一亮,興奮起來,連身上的疼痛都突然輕了許多。

“正是!你所謂的合同,比預計的還多賣了二十多份,你那個族叔祖佟爾敦一個人買了二十份。”八阿哥讚歎道:“九阿哥愁了半年的事兒,想不到經你三言兩語一點撥,竟是柳暗花明,他昨兒還在我面前稱你是他的福星呢。”

楚言呵呵直笑,看來她的事業又要起步了,口中還不忘申明她的利益:“福星不福星的倒沒什麼,只別忘了他答應的事兒。”

八阿哥正色道:“你不用擔心這個!九阿哥雖然脾氣不好心思太重,可一旦認定了一個人,卻是實心實意。他既答應了你,就決不會食言!”

楚言忙賠笑答是。

八阿哥恢復了溫和的笑容,狀似不經意地提起:“我記得那日你原說有些想法,後來說到借錢的事,就沒再提。”

楚言有些尷尬,赧顏道:“想法是有一些,未必可行,就算能行,大概也要許多的資金,可否以後再說?”

“你說得也有理,是我心急了。”八阿哥輕輕一笑:“九阿哥預備過兩日就要出發去雲南了,你可有什麼話要帶給他?”

楚言愣了一下,九阿哥最多不過是她未來的合夥人,又不是她男朋友,有什麼話可說的!努力想了想,說道:“聽說雲貴一帶瘴氣很多,山多土匪也多,請九爺多保重!一路小心。”客氣客氣,知道九龍奪嫡,他也是其中一條,這次自然不會有什麼危險。

八阿哥答應轉告,沉吟了一下,突然問:“你可怨恨四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