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再定風波

另一邊, 受了傷的郭昊天正在瘋狂逃跑。

他們和顧真跑散了,眼下顧真不知身在何處。所幸他們先前約定好,若是走散了就在港口匯合, 坐船離開滬城。

曹奎帶着他一路逃到港口碼頭, 這裡到處都是張崇嶽的軍隊, 正在大肆搜捕造反軍。曹奎將郭昊天塞進廢舊集裝箱裡, 自己稍作喬裝一番便去探聽情況。

貧民區裡亂得雞飛狗跳, 曹奎聽到張崇嶽的命令後,心沉到了海底。他迅速折返,找到了郭昊天。

“督理, 張崇嶽要殺了我們!”

郭昊天對他的話沒有反應,顫抖的問, “傅雲琛呢!”

曹奎無奈道, “您都問了一路了!您先保住您自己吧!傅雲琛十有八九……”

郭昊天傷到了肩膀, 根本提不起槍,他擺了擺手, 心如死灰道,“你跑吧。”

曹奎一愣,激動道,“您說什麼呢!張崇嶽肯定要您的命啊!老帥就您一個兒子,您也想想小姐啊。”

郭昊天聽到郭曉婉的名字, 稍微有了反應。接着, 他雙眼黯然, 頹喪道, “雲琛死了, 造反失敗了……我還有什麼臉面去見曉婉。跑能跑到哪去?我從頭到尾都是一個失敗者。你不必管我,逃命去吧!”

曹奎見他生無可戀, 一副要殉情的模樣,實在氣不過。

“督理,這麼多兄弟爲您拼命,大家都沒有放棄!您怎麼能先氣餒!”

郭昊天聽見不遠處張氏軍團正在搜捕革命黨,哀求廝殺,不絕於耳。郭昊天嘆道,“他們要殺我,就讓他們殺了我吧。我死了,他們也能放過其他人。”

曹奎心中感慨萬千,他跟隨郭昊天時間不長,但認爲郭昊天是個合格的上級。時間長了,心境竟然漸漸轉移,諸事都以郭昊天的立場爲準。這次造反,其實有很多漏洞和欠考慮的地方,失敗其實早有預料。

對曹奎來說,他能做的,就是義無反顧地去做一次他認爲對的事情吧。他確實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但也可以做一次捨生取義的大事。

“您要活下去,有朝一日爲犧牲的兄弟們報仇!”

曹奎說着便將郭昊天督理的衣服帽子脫下,和自己的衣服交換。

“您留在這等顧真!”

郭昊天一把抓住曹奎,他已經猜到曹奎要做什麼。郭昊天熱淚盈眶,他難過道,“曹奎,我,我對不起你啊!”

曹奎搖了搖頭,一副慷慨赴死的表情,“我對不起周大哥,要不是有他我也不會有今天。可是我卻背叛他……不得已的事情太多,但願黃泉路上,他能原諒我。”

曹奎不敢再回頭看郭昊天,而是往張氏軍團的方向衝了過去。

過了一會,張氏軍團裡響起了混亂的槍響以及歡呼聲。

“死了!郭昊天被打死了!”

郭昊天躲在遙遠的暗處,早已淚流滿面。他想,他能去哪呢。曹奎代替他死了,暫時躲避了追殺。可是他的身上揹負了太多罪孽,失敗,死亡,連雲琛也……

郭昊天忽然覺得曹奎的犧牲對他反而是一種懲罰,讓他不得不苟活於世,承受折磨。

突然,夜色中一隻手按住了郭昊天的顫抖的肩膀。

郭昊天渾身一僵。

“是我。”

是顧真。

郭昊天猛然轉身,他驚弓之鳥般的弓起身子。

“傅雲琛還沒有死。”

顧真的聲音冷冷的,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

“你也不該去死。有些事註定要人去做,而有些失敗,也需要我們去贖罪的。”

郭昊天彷彿被撈起來的溺水者,他匍匐在岸上,恍惚道,“我們敗了。”

七月一日凌晨四點鐘,滬城的造反暴動被徹底鎮壓。滬城一片狼藉,張氏軍團和革命造反軍各有損傷,但革命造反軍死亡二百人,被俘虜千人。

還有兩小時就要天亮了,張氏軍隊正在街面上做最後的戰場清掃和搜捕。

“郭昊天”被槍殺後,造□□軍一敗塗地,之後幾乎繳械投降。這場聲勢浩蕩的暴動雖然以失敗告終,但震驚了北洋政府。張崇嶽及時鎮壓暴動得到了北京方面的嘉許。但張崇嶽本人對此無動於衷,當今形勢瞬息萬變,效忠段祺瑞會是良策嗎?

另外,張崇嶽更關心的是傅雲琛的傷勢。

傅雲琛手術之後便陷入了昏迷,雖然各種主治醫師又重新診斷過,確認傅雲琛不會有生命危險。但槍傷會不會留下後遺症還不好說。

張崇嶽讓傅雲琛在醫院暫住,讓何副官帶人嚴密保護。他則得先去指揮部隊做好最後的掃尾工作。

嗎啡的作用下,傅雲琛昏昏沉沉,腦子沉沉甸甸的,彷彿打亂了重組。耳旁總是會傳來震耳欲聾的鬨鬧聲,後來聲音變得遙遠渺小,然後飄向更遠。

傅雲琛心裡嘆了口氣,太好了,終於安靜了。可以讓他休息一會了。

這時有個小小的聲音說,“傅雲琛。”

傅雲琛記得這聲音,又記不真切,他努力睜開眼睛。

牀邊坐着一個小人兒,模樣不過八九歲,腦後還梳着清式的長辮子。那小人兒就是小時候的郭昊天。

小郭昊天皺着眉頭,噘着嘴,輕聲問,“你疼嗎?”

傅雲琛張了張嘴,回答道,“……不疼。”

小郭昊天嘴一撇,帶着哭腔道,“都是我不好。要不是我非要偷槍,要不是我非要出去玩,那個小乞丐就不會死,爹就不會生氣,也不會踢傷你。”

傅雲琛恍惚了一會,這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至今他的胸口處還有一處淺淺的傷痕,就是那時候替郭昊天被郭長林踢傷的。

小郭昊天哭着說,“你怎麼這麼傻呀?我還以爲你死了!爲什麼要替我擋呢!明明是我的錯!你怪我嗎?以後還跟我一起玩嗎?”

傅雲琛看他哭成了小淚人,緩緩擡頭在他頭頂揉了揉,“我不怪你,別哭了。”

小郭昊天破涕爲笑,吸了吸鼻子說道,“你對我真好。幸好爹帶你來我們家!以後,我罩着你,你保護我!咱倆就像兄弟一樣,好不好?”

傅雲琛放下手,他想,爲什麼會看見小時候的郭昊天呢?

小郭昊天突然道,“哎呀,爹叫我了。一定是要罵我……我不怕,我願意捱罵!我去見爹了!過會我再來看你,你別睡覺等我啊!”

傅雲琛伸了伸手,他倒不希望小郭昊天那麼快離去。小郭昊天衝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消失了。

傅雲琛陷入了孤寂的黑暗中。

過了會,一道白光閃現在他的身後。

傅雲琛又站在了張公館門前。巨大的白光照得他睜不開眼睛。

張崇嶽站在光源的中心,他伸出手。

傅雲琛望着他,喃喃道,“崇嶽……”

張崇嶽笑了,嘴角漾起漂亮的角度,他穿着軍裝,挺拔得像一棵青松。傅雲琛還記得他周身的溫暖氣息,記得他面露兇相時的虛情假意,也記得他與外表不符的溫柔。

傅雲琛的人生裡,張崇嶽來得太遲,可是來得很好。

“到我身邊來。”

傅雲琛想邁開腿,可是怎麼都走不了。他的雙腿彷彿有千斤萬斤重,他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

張崇嶽好像失去了耐心,他眉頭微蹙,嗔怒道,“你不要跟我走嗎?”

傅雲琛着急道,“我過不去。”

無數雙黑色的手從地裡爬出來,它們攀上傅雲琛的腿,拼命地將傅雲琛往下拉扯。

張崇嶽大怒,“這到底怎麼回事?”他衝過來,想把傅雲琛拉出來。兩人雙手交纏,張崇嶽自信滿滿的笑道,“你還是離不開我吧。”

砰的一聲——

一顆子彈射進了張崇嶽的體內。血沫子飛濺在了傅雲琛臉上。

傅雲琛眼見着張崇嶽直直地倒下,他伸手抱住張崇嶽搖搖欲墜的身體。

世界的盡頭站着成年的郭昊天。

郭昊天望着傅雲琛,然後舉槍,飲彈自盡。

“不!!!!”

傅雲琛抱着張崇嶽,沉沉的墜入了深淵。

夢境碎了。

傅雲琛猛地睜開眼睛,他大叫一聲,“啊!”

這聲喊叫嚇壞了門外的何副官。

何副官奪門而入,驚慌道,“傅先生!”

傅雲琛睜着眼睛,滿臉是淚。他喘着粗氣,渾身劇痛無比。

“張崇嶽呢!”他卯足了勁問道。

何副官打了個頓,慌張道,“將軍馬上就來!”

傅雲琛舒出口氣,眼睛一閉,又昏睡過去了。

何副官忙叫來醫生,得知傅雲琛只是昏睡,終於緩了口氣。

“這好不容易救過來,可不能再出差錯了。”何副官吩咐衛兵去通知張崇嶽,傅雲琛醒了。

過了一小時,張崇嶽才匆匆趕來。此時已經是七月一日的傍晚了。

張崇嶽衣服上又是血又是汗,他一夜沒睡,焦頭爛額。聽說傅雲琛醒過一次,大喜。又聽說傅雲琛醒來第一句話就是問自己在哪,更加心疼。他趕緊換了一套乾淨的衣服,這才推進病房房門。

傅雲琛眉頭緊鎖,不知又陷進了什麼夢魘中。嗎啡的作用既能緩解疼痛,同時也會讓傅雲琛產生幻覺。

張崇嶽坐在牀邊,輕輕撫了撫傅雲琛的眉頭。

傅雲琛的高燒還沒完全退下來,額頭心熱乎乎的。張崇嶽很喜歡這種人體的溫熱,他俯下身,吻了吻傅雲琛的眉心。

“嗯……”

傅雲琛先睜開一隻眼睛,在確定了這是現實世界後,他緩緩地睜開了另一隻。一個完完整整的張崇嶽就坐在他面前。

張崇嶽看他眼睛裡水汪汪的,噙着淚,好像要哭的樣子,莞爾道,“不想看到我啊?”

傅雲琛搖了搖頭,一閉眼,眼淚就順着眼角往下滑。

張崇嶽不曉得傅雲琛爲什麼落淚,只是他自己心酸得很,忙用手指去幫傅雲琛揩。

傅雲琛不能動彈,他勉強扭了扭頭,啞着嗓子說,“你沒受傷吧?”

這是他們劫後餘生後的第一場對話。一個嬉皮笑臉的問,一個正正經經的答。

張崇嶽聞言一怔,他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俯下身輕輕抱住傅雲琛的脖子。他怕碰疼了傅雲琛,像對付一件精美至極的古董瓷器般小心翼翼。

不對,這是價值連城的寶物。這世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替換的寶物。

張崇嶽在傅雲琛耳邊柔聲問道,“雲琛,你疼嗎?”

傅雲琛貼着張崇嶽涼涼的下巴,他像個血肉之軀般,帶着微微的嬌氣,說道,“疼。”

兩人溫存了好一會,傅雲琛不能太疲累,張崇嶽哄他入睡後,便退出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