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生死茫茫

張崇嶽被傅雲琛瞬間抱住, 們兩個摔倒在地。在突如其來的撞擊下,張崇嶽腦袋朝地上猛地一撞,連帽子都撞掉了。他頭暈目眩, 耳旁全是槍聲。

出亂子了, 出大亂子了!

他依稀記得在被傅雲琛撲倒前好像看到郭昊天扣動了扳機。郭昊天這個狼崽子, 一而再再而三地反覆, 留不得!

“雲琛, 起來。”張崇嶽被傅雲琛壓住無法動彈,他需要立刻出面指揮戰鬥。

奇怪的是,傅雲琛沒有起身, 仍然牢牢抱着張崇嶽,將他護在身下。張崇嶽想, 傅雲琛一定是太緊張了。他稍稍使勁推了一把。

傅雲琛的身體像一攤軟泥般被推到了一邊。

張崇嶽一愣, 他的手從傅雲琛的背後抽了出來。

血, 全是血。

傅雲琛躺在地上,發出痛苦的□□。

“雲琛!”

張崇嶽撲了過去, 急忙將傅雲琛從地上抱起來放在腿上。傅雲琛被牽動了傷口,痛得只喘粗氣,不停咳嗽。他臉白如紙,背後被子彈打出一個大洞,不知道具體傷到了哪裡, 只是血流不止。鮮血將他的半邊身體染成了血紅, 衣服已經看不出本來的面目。

不論張崇嶽怎麼喊, 傅雲琛的眼睛只是越來越空洞, 口中念念道, “……崇嶽……留他一命吧……我騙了你……”

張崇嶽慌了神,他見慣了戰場上的生死, 早已麻木。可他現在抱着傅雲琛,眼見着傅雲琛渾身是血,漸漸喪失意識,他驚恐至極。這種冰冷刺骨的恐懼,讓他無法做出思考,渾身的血都停止了流動似的。

十幾年前,張崇嶽一回上戰場時,親眼看到臨牀的戰友被子彈打穿了腦袋,熱乎乎的腦漿噴了他一臉。他嚇得蹲在戰壕裡吐,吐完了繼續被長官推出去打仗。他不願意再過命如草芥的日子,所以他一直往上爬,往上爬……死亡在他眼裡,演變成一種上位手段,一種司空見慣的事務。他從不懼怕,也不尊重。

可是此刻,第一次上戰場的感受重新回到了他的身體中。

“將軍??”

“將軍!!!”

何副官的嘶吼聲喚醒了張崇嶽。

張崇嶽擡起頭,何副官嚇了一跳,他從沒見過張崇嶽臉上露出過這種表情。

是害怕。

不遠處的槍聲震醒了張崇嶽。

“把車開過來。”張崇嶽的聲音堅定有力。

何副官蹲了下去,看了看傅雲琛的傷勢,他遲疑了一小會道,“傅先生的傷……”

張崇嶽揪過何副官的領子,他本性畢露,陰沉道,“傅雲琛需要送醫院!你這副喪臉給誰看!”

“……是,是!”何副官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三連長衝上來報告道,“將軍,顧真的援軍將郭昊天他們救走了!”

“追。”張崇嶽簡潔的發號施令,“你留一個排的兵力給我。剩下的人全力追捕革命黨!除了郭昊天和曹奎,其餘人等只要肯繳械投降,就饒他們不死。”

“那……郭昊天和曹奎怎麼處置?”

張崇嶽殺氣騰騰,每一字都像是從牙齒裡擠出來的,“格殺勿論。”

三連長領了命卻沒有立刻行動。

張崇嶽怒道,“還愣着幹什麼!”

“將軍,兄弟都在拼命!現在這種時候您怎麼能……”

張崇嶽冷冷道,“就算陵城真的被幾個毛孩子佔領了,我張崇嶽也有本事把他們扒下來。但是現在,我必須帶傅雲琛去醫院。不然,這個陵城我也不要了!”

很快,何副官將車開了過來。

張崇嶽將傅雲琛從地上抱起,迅速坐進了車裡。

傅雲琛已經失去了意識,枕在張崇嶽的腿上一動不動。

張崇嶽一呆,然後他一咬牙,狠狠地在傅雲琛臉上打了一個耳光。何副官嚇了一大跳。

傅雲琛像是被他從鬼門關叫回來的一樣,吐出一大口氣,他渾身劇痛,又冷又疼,他揪住張崇嶽的衣服,含糊道,“疼……”

張崇嶽煎熬的抱緊他,脫下自己的外套將傅雲琛裹得緊緊的。

汽車在夜色中飛馳,像一架失控的飛機。

何副官想,完了,完了。如果傅雲琛救不活,張崇嶽肯定要瘋的!現在看起來他已經要瘋了!

陵城裡外到處都是槍炮聲,分不清敵我。混亂間,陵城中心醫院到了。

“將軍,醫院好像被革命黨佔領了。”

他話音剛落,一顆子彈便擊穿了汽車的後視鏡。

“那就打下來!”

張崇嶽將傅雲琛平放在車座下面,不捨道,“副官,你哪都不要去,保護他的安全。”

何副官額角滴下幾滴冷汗,心裡明白,張崇嶽是準備硬啃下這塊地方了。

傅雲琛意識虛弱,他本能的感覺到張崇嶽要離開,他喘息地伸手去抓,抓到一塊衣角。這簡單的動作已經窮盡他所有力氣。“我一會就回來。”張崇嶽握緊他的手,俯身在他眉心烙下了一吻。這讓他覺得張崇嶽的脣跟他的額頭一樣冷。

傅雲琛的手被掰開了,他眼睜睜的望着張崇嶽走出汽車闖進了戰場。傅雲琛感覺自己掉入了深不見底的深淵,眼中能看到的光亮越來越窄,越來越弱。耳旁傳來槍炮聲和廝殺聲,他聽不真切,粗重的呼吸掩蓋了周圍的一切,大量的失血使傅雲琛漸漸失去了五官感知。他急促的喘着氣,肌肉劇烈顫抖。

何副官被嚇壞了,他忙鑽到後座,將傅雲琛翻過來,緊緊按住他的傷口,防止繼續失血。傅雲琛口中發出微弱的呻/吟聲。

“傅先生挺住啊!!”

何副官滿頭大汗,不遠處,張崇嶽已經帶人衝進了醫院。何副官大喜過望,叫道,“傅先生,你看!將軍已經把醫院打下來了!”

傅雲琛徹底失去了意識,連□□聲都斷了,只見進氣不見出氣。何副官忙把他翻過來,試着叫了幾聲,傅雲琛都沒有反應。

“不,不會吧!”

何副官渾身僵硬,一股寒氣直竄腦門心。他顫抖着去試探傅雲琛的鼻息,當手快伸過去的時候,張崇嶽在車外大吼道,“何副官,快把傅雲琛背出來!”

何副官嚇得差點跌到傅雲琛身上,他眼一閉心一橫,反身將傅雲琛背在身上,從車裡爬了出來。

何副官心有慼慼,不敢告訴張崇嶽,傅雲琛可能已經死了……

張崇嶽心急如焚,只顧拉着何副官往醫院裡跑。何副官氣喘吁吁,邊跑邊怕,看起來傅雲琛一點生還的希望都沒有了啊……

兩人跑進大廳,排長拉出來兩個年輕醫生,報告道,“除了被打死的,其他革命黨都被俘虜。這是屬下從住院部抓到的兩個大夫。”

張崇嶽見那兩個年輕醫生不過二十來歲,毫無經驗。他着急道,“會不會治槍傷?”

年輕醫生哆哆嗦嗦地答道,“我,我們只是醫科大的實習大夫……沒,沒做過手術……”

張崇嶽惱羞成怒,揪起一個醫生的領子,將他從地上拉起來,一把推到傅雲琛面前,命令道,“快點救他!他失血過多,需要輸液!”

那醫學生見傅雲琛臉如白紙,是個血人。心道,這人八成死透了,怎麼救啊!

何副官着急道,“讓你救你就救!不能救人學什麼醫!”

那醫學生嚥了咽口水,顫抖道,“那,那快把傷者背進手術室吧。”

說完,何副官和張崇嶽便把傅雲琛背進了手術室,那倆醫學生很快穿上手術服,翻出手術刀,配好生理鹽水。

一個醫學生說道,“他已經失去意識了,先輸液,打強心針!”

另一人問,“他傷在哪裡?”

張崇嶽急道,“後背上!”

於是醫學生趕緊將傅雲琛翻過來,剪開血衣。子彈射進了傅雲琛的肩胛骨,打出一個皮開肉綻的小洞。張崇嶽見到那傷口,握緊拳頭,咬牙道,“你們快點!”

他一說完,那醫學生手就直髮抖,連下刀切傷口都找不準位置。

“沒,沒有麻醉劑了。”

何副官脫口而出:“人是死是活都不知道,還打什麼麻醉!”

張崇嶽驚慌道,“你說什麼?!”

張崇嶽剛剛帶人拿下醫院,他作戰經驗豐富,又志在必得,這幾個雜牌軍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可是爲此,耽誤了十幾分鍾,如果因此而救不了傅雲琛的話……

張崇嶽從未向外人流露過半點脆弱。此時他慌了神,壓根不像個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倒像個弄丟家門鑰匙的小孩。他眼圈發紅,差點哭出來,這很荒唐,張崇嶽居然有想哭的時候。他原本卯足了一股勁兒,心想,傅雲琛不會救不活的,傅雲琛畢竟是個好人,沒做個惡。但他有心裡很清楚,傅雲琛很可能真的死去。如果傅雲琛真的爲他死了,他也不知道怎麼辦了。他一路上都在想,是報應,是他作惡的報應。可爲什麼沒報在他自己身上?只要能讓傅雲琛活,讓他少條腿,少只胳膊,聾了,瞎了都行啊!

他們之間還沒有好好說話,這般倉促、混亂、荒謬……

所幸一記強心針下去,傅雲琛眉頭皺了皺,微微張開嘴,叫了兩句疼。

張崇嶽一顆心終於緩過勁來了,方纔他三魂七魄丟了一半,隨着傅雲琛的兩句疼,又紛紛回到了他的肉身上。

“還好還好。你們,你們別站在這……”醫學生實在很怕張崇嶽這個煞主。張崇嶽渾身是血,雖然那血不是他的,可是他表情兇惡,手上拿着槍,簡直是一個地獄修羅。

何副官也見機把張崇嶽往外推,“將軍,咱們出去等!”

“不行!”張崇嶽推開何副官,急道,“我要看着他!”

萬一,萬一是最後……不!沒有萬一的,沒有!

突然,有士兵衝進了手術室,彙報道,“將軍!我軍已經奪回了多處失地,現在造反軍都在往港口逃竄!”

張崇嶽大手一揮,“追!把他們逼到海邊,讓他們退無可退!貧民區裡挨家挨戶搜!一個都不能落下!”

那前線專員斗膽問道,“那,那您不親自指揮……”

張崇嶽目光一凜,冷冷道,“傳令下去,誰能殺了郭昊天!賞銀兩千!官升一級!活捉顧真賞銀八百!”

這時,又有多個戰況彙報的專員前來報告,一時間吵吵鬧鬧,亂成一鍋粥。

醫學生着急道,“你們出去行不行?你們在這裡吵吵嚷嚷的!這人還要不要救了!”

張崇嶽一頓,他指着醫學生道,“你給我好好救!救不活的話……”

醫學生一聽,嚇得直掉眼淚,看樣子都要被嚇暈了。

何副官提心吊膽,這兩菜鳥本來就很菜,哪經得住嚇唬,萬一割錯了地方,拿錯了東西。他着急忙慌地把張崇嶽連推帶扯的拉出去了。

張崇嶽臉上身上都是斑斑血跡,像是從地獄裡殺回來的惡鬼。他着急傅雲琛的情況又不能耽誤戰事,他凶神惡煞的說,“這裡暫時做指揮部,你們把滬城各地區的情況一個個地報上來!”

張崇嶽素來沉穩,越是高壓之下越是思路清晰。當下形勢是要穩定滬城局面,而不是擔心則亂。

張崇嶽一巴掌拍在滬城地圖上,留下一個模糊的血手印。他扭頭看着大門緊閉的手術室,迅速命令道,“副官,你回一趟公館,把家裡的止血針,嗎啡統統拿來,要是能聯繫上軍醫也把他帶過來!”

何副官領了命,便帶人衝出去了。

兩線同時進行,張崇嶽將各戰線專員召集到一處開會。十五分鐘後,各戰線專員都得到了明確的作戰方針,紛紛奔赴現場了。

大廳的時鐘指向了十一點半,還有半個小時,這一天就要過去,新的一天就要到來。滬城兵變的消息會在第二天大早傳到北京,一天的時候便會傳遍全國。

一場暴動,頃刻間決定了千人生死,繞是誰都沒有想到,這僅僅是中國翻天覆地大變化的一個開端。

“長,長官!”那醫學生突然打開門,喚了一句。

張崇嶽猛然扭身,氣勢兇猛地衝過去,蹙眉問道,“怎麼?!”

那醫學生懼怕道,“我們把子彈取出來了。可是……”

張崇嶽先是欣喜後又擔憂起來,“可是什麼?你快點說!”

“傷者失血過多,需要輸血。目前我們也打不開血庫,需要有人獻血!”

張崇嶽一擼袖子,把健壯的手臂伸過去說道,“輸我的!”

醫學生忙攔住,“這,不能亂搞,要驗血。”

張崇嶽探了探頭,着急道,“我能不能先看看他?”

醫學生很怕,實際上傅雲琛的狀態並不好,算是勉強從鬼門關拉回來的,但能不能真的救活他們也不確定。

張崇嶽瞧他面露懼怕,心裡便沒了底,生怕傅雲琛再出差池,但他又無能爲力,簡直舉步維艱。他有怒火不能發泄,憋在心裡,煎熬得很。

“行了行了,先帶我去驗血。”

“將軍!醫生來了!”何副官儼然救星般降世。

軍醫一到,張崇嶽心裡的大石便落下一半,忙讓軍醫進手術室。

軍醫專治槍傷刀傷很有經驗,一看手術檯上又是傅雲琛,心道,怎麼又是他。心裡半是同情,半是無奈,立刻向那兩位醫學生詢問起了情況。

張崇嶽跟着醫生一道進入手術室,他一進去,心又狠狠揪起來了。傅雲琛趴在手術檯上,只有薄薄的一層,輕得像羽毛似的。軍醫替他打了局部麻醉,讓他暫時免於傷痛的折磨。張崇嶽靠近傅雲琛,傅雲琛咬緊雙脣,脣色發白,毫無血色,不知陷入了怎樣的夢魘中。

張崇嶽伸手在傅雲琛額頭上輕輕撫摸,傅雲琛彷彿感應到了似的,眉峰漸漸放鬆了下來。方纔在車裡,傅雲琛渾身冰冷,這會卻高熱似火。張崇嶽擔憂道,“他的頭好燙。”

“他在發高燒。現在他需要輸血。”

張崇嶽點點頭,“輸我的。”

何副官也道,“我也可以。”

軍醫果決道,“如果血型匹配當然可以,您先跟這位大夫去驗血,我來給傅雲琛重新包紮傷口。子彈打中了他的肩胛骨,有三根骨頭骨裂,但也正是因爲打中了骨頭,纔沒有傷到肺葉。不然,他早就撐不住了。但是他失血太多,需要仔細觀察,免得傷口感染或產生其他病症。”

軍醫到底醫術純熟,很快判定了傷勢和措施。有他在場,張崇嶽便吃了一顆安心丸,放心地去驗血了。

說來也是冥冥之中自有註定,張崇嶽和傅雲琛的血型居然是匹配的。

張崇嶽被帶到手術室的另一邊的躺椅上,由實習醫生幫他抽血。張崇嶽平靜地躺着,眼見自己的鮮血從身體裡流出,一汩汩流進血袋之中,另一邊軍醫正在爲傅雲琛包紮。即使外面戰火紛飛,張崇嶽內心卻意外的安寧。這大概是他生平第一次用自己的血去救人。這股血很快便會輸入傅雲琛體內,可以救他,讓他治癒。

“行了,不能再抽血了。”醫學生拔出了針頭,“你現在休息一會,不要亂動。”

“才這麼一點,怎麼夠!”張崇嶽猛地站起來,話音剛落,便覺得頭暈目眩,眼冒金星。何副官忙扶他坐下,趕緊勸道,“將軍,這都是有限度的。您聽大夫的。現在周先生沒有大礙,您也要保重身體。”

張崇嶽頭暈道,“現在幾點了?”

“已經凌晨十二點多了。”

張崇嶽心想,若是預估的不錯,大部分失地應該都已經被奪回來了。現在唯有抓到顧真和郭昊天等人。

郭昊天……張崇嶽望了一眼手術檯上的傅雲琛,心道,都是爲了這個狼崽子,不然雲琛也不會命懸一線。養虎爲患,養虎爲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