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副官迎上來問道, “傅先生怎麼樣?”
張崇嶽嘆了口氣,“還是很虛弱。這段時間,如果我不在, 你親自看護他。我那用不着你。”
何副官猶豫道, “將軍, 您是不是有什麼顧慮啊?”
張崇嶽嚴厲道, “雲琛在養傷, 我讓你好好照顧,你就好好照顧,哪來這麼多問題?!”
何副官慎重道, “將軍您別生氣啊。我只是擔心軍中有些人會誤會傅先生,畢竟, 三連長那……”
張崇嶽嘖了一聲, “這個泥腿子, 我虧待他了嗎?什麼都要管!所以,這裡你看好了。不許讓任何人靠雲琛, 明白嗎?”
何副官鄭重道,“是!”
張崇嶽又拉過何副官,悄悄說,“還有,如果雲琛問起郭昊天, 你就說跑了, 知道嗎?”
何副官聽着不對勁, 趕緊問道, “那郭昊天……”
張崇嶽沉着臉說, “昨天夜裡被擊斃了。身爲督理帶頭造反,罪無可赦, 沒什麼好談的。郭家已被查封,至於他那幾個姨娘都是不中用的,倒不必管。”
“郭昊天死了?”何副官驚訝道,“真的?”
張崇嶽冷笑一聲,“他?死不足惜。”
然而,死的究竟是不是郭昊天,也只有張崇嶽知道了。
昨天夜裡,士兵們拖來的屍首確實穿着督理制服,可是那張臉分明就是曹奎。
張崇嶽瞭然,這是曹奎替郭昊天假死。但,不管死的是不是郭昊天本人,只要死的這個人是督理,就足以讓造反軍不戰自敗。
張崇嶽決心默認郭昊天的死亡。以此來宣告鎮壓的勝利。這件事要瞞住全城百姓,當然也包括傅雲琛。傅雲琛必須認可郭昊天已死,才能徹底放下過去,否則遲早還是會被郭昊天的陰影影響。
張崇嶽計劃,等滬城事情全部解決,就帶着傅雲琛回北京去養着。原本,傅雲琛祖籍就是北京,跟他回去也算是認祖歸宗。
滬城這個地方,他張崇嶽不想呆了。
三天後,遭逢暴動後的滬城十分蕭瑟,百姓閉門不出,商家也一直歇業。地面上的血跡已經清理乾淨,但百姓們仍然對六月三十日晚的經歷記憶猶新。
監獄裡塞滿了被俘的革命造反軍,張崇嶽還沒有想好怎麼發落他們。
此事在全國範圍內都造成了巨大的影響,除此之外,總統辦公室要求張崇嶽就塗半山被殺一事做出迴應,甚至又派了新的特使來調查暴動。
不過這位新特使,姓金,行事收斂許多,因爲張崇嶽壓根沒工夫離他。金特使裝模作樣地在塗半山遇害的飯店調查了一番。當夜革命造反軍壓根沒有闖進租界,更不消說槍殺塗半山了。那麼塗半山當晚是怎麼死的,就全憑張崇嶽一張嘴去說了。
金特使可不想做第二個塗半山,絞盡腦汁編了一套說辭,說是塗半山半夜也想協助張崇嶽鎮壓革命軍,走出租界遭革命軍伏擊殞命。
張崇嶽倒是省卻一個應付北洋政府的麻煩。他終於肯紆尊降貴理一理這位金特使了,於是設宴鴻意樓,請金特使赴宴。
酒足飯飽之後,金特使還是拋出了一個大難題。
“張參謀不日就要成爲滬城的新督辦了。”
張崇嶽不以爲意,沒人稀罕做滬城的督辦。
金特使說道,“這次平定了暴動,張參謀是第一功臣。只是,現在只處決了頭目郭昊天,那麼剩下的人,張參謀預備怎麼處置呢?”
張崇嶽嗯了一聲,“張某也爲此發愁。這批造反軍裡有學生,也有以前的郭氏軍團,一味關着不是辦法。”
金特使敲了敲桌面,“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真正的廣州佬都跑了,只剩下他們衝出來當炮灰。總統很忌諱政府官員和廣州佬糾纏不清,最好的辦法是殺一儆百。”
張崇嶽眯起眼睛,“殺人不過頭點地。但張某不是個心狠手辣的人,不想把事情做絕。”
金特使笑了笑,“張參謀曾經在總理麾下叱吒疆場,這種時候怎麼反倒心慈手軟了呢?現下張參謀遠離京師,諸事都是自己做主。如此兵革之禍震驚全國,如果對暴動分子姑息養奸恐難以令內閣信服啊。”
金特使是個實在人,知道自己人微言輕,意思到位就行,不能過多提點張崇嶽,不然惹其不快,他或許也會葬送在滬城。
張崇嶽很清楚,金特使代表的就是總統,總統和總理之間早有嫌隙,他也不能明着對總統的話置若罔聞,何況已經死了一個特使了,總得面上過得去。
顧真和郭昊天肯定已經逃了,至於逃到哪兒去,張崇嶽還在查。他派人二十四小時監視郭曉婉和景峰,甚至連趙玉強那他都派了人。
張崇嶽面對滬城這個爛攤子越發沒有耐心,他只想快點收拾妥當後返回後方。身處此地,處境尷尬,兩面夾擊,實在不快。
結束了和金特使的商談後,張崇嶽便徑直回到了醫院。
這幾日,張崇嶽乾脆睡在醫院病房裡。傅雲琛雖然生命無礙,但是嗎啡的作用總讓他噩夢連連,不用的話又疼痛難忍。
張崇嶽見傅雲琛備受煎熬,亦感同身受。他是個軍人,槍傷之苦自然知道。況且他先前只是傷及皮肉,而傅雲琛傷及骨骼,也震傷了臟器,要想痊癒絕非一朝一夕。
傅雲琛這一年時間,舊傷未愈又有新傷,今朝乾脆一起爆發,高燒難退又頻頻失眠。張崇嶽除了晚上陪他,也只能乾着急。
張崇嶽只覺他一輩子的深情厚誼都要用在傅雲琛身上了。捧着怕碎了,含着怕化了,恨不得替他遭罪。
張崇嶽這邊馬不停蹄地趕來,才聽說傅雲琛用藥後胃口不好,一天沒吃東西,堅持要停用嗎啡。
軍醫道,“起碼得再用三天。他現在身體抵抗力差,要是再睡不好,那可不行啊。”
“可是他說,用了嗎啡,他會頭疼,還會做噩夢。”
軍醫搖了搖頭道,“這恐怕是心病和藥品無關。”
張崇嶽滿腹心事,傅雲琛恐怕心裡還記掛着郭昊天的生死。其實傅雲琛有幾次想問郭昊天的下落,但都沒能開口。
張崇嶽不願意告訴傅雲琛實情,郭昊天存在於世上一日,對傅雲琛來說就是個沉重的包袱。長痛不如短痛,現在傅雲琛最重要的事就是養傷,而不是去在乎郭昊天。
“副官。”張崇嶽喚來何副官,“你回家一趟,讓後廚包點餃子,雲琛愛吃這個。馬上送過來。還有,把家裡的留聲機也搬來。”
“是!”何副官領了命便回去了。
張崇嶽進了房間,傅雲琛氣色並不好,他睜着眼睛望着窗外的黃昏不知在想什麼。
“雲琛啊。”
傅雲琛緩緩轉頭,虛弱的笑了一下。
張崇嶽扯過板凳坐下,沉着臉說,“醫生跟我告狀,說你不聽話,要停掉嗎啡,那怎麼行?!你今天又不吃飯,傷要怎麼好?!”
傅雲琛沒有迴應這些控訴,他垂下眼睛,輕聲問,“崇嶽,仗打完了是不是?”
張崇嶽頓了頓,含糊的嗯了一聲。
傅雲琛慢慢道,“我聽着外面很安靜。我猜事情已經了了。”
張崇嶽又嗯了一聲,起身到窗臺那,拉起了窗簾。
傅雲琛見張崇嶽有些迴避,心裡也有了預兆。近日的噩夢折磨得他無法入睡,他實在扛不動了,一個人待着總會胡思亂想。他一橫,乾脆問道,“我想問,郭昊天他……”
張崇嶽留下一個沉默的背影。
傅雲琛心陡然沉了下去,難不成真的跟他在夢裡看到的一樣?
“郭昊天,死了。”張崇嶽一字一句道,“刀槍無情,他被流彈擊中了頭部。”說完,張崇嶽迅速地轉過身來。
傅雲琛渾身打了個哆嗦,他麻木地睜着眼睛,忽然,從眼眶裡掉出一滴淚來。
張崇嶽忙俯身去幫他擦,心痛道,“郭昊天會有如此結局全是他咎由自取。你明白嗎?”
傅雲琛其實聽不進去多少,他閉起眼睛,更多的淚水順着眼角往下流,滋味苦澀,彷彿傾瀉如注的悲傷。夢裡的畫面成真了,郭昊天一次又一次死在了他面前,這讓他懼怕,無法入睡。
昊天死了,昊天不在了。
傅雲琛無聲地流淚,他不知道是在哭泣還是隻是生理本能。張崇嶽俯身抱住傅雲琛的頭,把臉埋在他烏黑的發裡。
張崇嶽低聲允諾道,“等你傷好了,跟我一起回北京。忘掉這個傷心地,我們重新開始。”
傅雲琛回答不出來,世道瞬息萬變,連他從小看到大的郭昊天都變了,還是有什麼事留得住的?
張崇嶽能跟他在一起多久?
“雲琛,生離死別,都是我們不能做主的事。郭昊天命該如此,怪不得旁人。”張崇嶽撫摸着傅雲琛的後頸說道,“珍惜活着的人,珍惜我。”
傅雲琛聞着張崇嶽身上活人的氣息,他低聲道,“好。”
張崇嶽放開傅雲琛,細細吻了吻他發顫的脣瓣,又用撥開他雙脣去吸允那小小的舌尖。傅雲琛久未和張崇嶽接吻,這個平靜的吻讓他奇異地安寧下來。張崇嶽很是剋制,見傅雲琛有些呼吸不暢,便停下了動作。
張崇嶽柔聲道,“我本想一直瞞着你,但紙包不住火。你終歸是要知道的。”
傅雲琛還是有些恍然,他眼前盡是浮現兒時的畫面,他想不通,總覺得老天爺開了個大玩笑。
張崇嶽見他久不說話,擔憂道,“雲琛?”
傅雲琛道,“我想喝水。”
張崇嶽聽到他的話,便欣然去幫他倒水。
“水壺裡沒水了,我出去一下。”
待張崇嶽出了門,傅雲琛一個人待着,他閉上眼睛,黑暗裡又出現了小時候的郭昊天。
“傅雲琛,我走啦!”
那個小郭昊天在跟他道別。
“我去找爹了!你一個人乖乖的啊。”
——“今天我傅雲琛還了你十幾年的深情厚誼。以後,你我之間的恩怨一筆勾銷。若你能逃出去,好好過吧。”
傅雲琛回想起自己曾說過的話。
他和郭昊天之間,沒有以後了。
“我不甘心。”這竟是郭昊天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到死都不甘心的郭昊天又怎會這樣平靜的對他告別。
傅雲琛喃喃道,“昊天啊……我對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