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山雨欲來

今年滬城的夏天較往年更爲涼爽, 幾場大雨沖刷了滬城的血腥氣。八月的夜晚,海風陣陣,更是舒沁。

傅雲琛最近覺得公館周圍太安靜了, 但窗外的世界沒有什麼變化, 茶館依舊營業, 攤販也照常出攤。來來往往的路人比以前瞧着少許多。不過這些都沒任何異常。

軍醫隔三差五會登門來複查, 樓下還住着一個小護工專門幫傅雲琛換藥, 連廚師都換成了張崇岳家的。

鴻意樓的小李經理偶爾會來彙報一下業績,興許是受了暴動的影響,富人們都不敢輕易出門消遣, 鴻意樓生意淡了不少。倒是一些地下賭莊又隱隱冒頭。

傅雲琛想管也管不了,傷勢不允許他外出, 於是只能草率地吩咐幾句。

“傅先生, 您現在安心調養, 鴻意樓的事,您不要操心。”

說來容易, 傅雲琛卻沒法真的“安心調養”。臥室裡擺着一臺張崇嶽的留聲機,放着幾張京劇碟,還有音音的歌曲。

傅雲琛對音音的容貌已經記不清了,匆匆兩面,只記得是個優雅又精緻的姑娘。音音的歌聲俏皮動聽, 江南小調唱得婉轉悠揚, 傅雲琛無聊時會放曲兒解悶。

“春風吹面薄於紗, 春人裝束淡於畫。

遊春人在畫中行, 萬花飛舞春人下。

梨花淡白菜花黃, 柳花委地薺花香。

鶯啼陌上人歸去,花外疏鍾送夕陽。

傅雲琛靠在窗邊, 樓下的香菸攤一天都沒有生意,偶爾有人來問價,之後也不會真的買。前幾日颳風下雨,那香菸攤依舊支着,風雨無阻,攤子一直襬到深夜。

傅雲琛輕輕敲着拍子,從他的公館向外望去視野並不寬廣。暴動之後,連鴻意樓生意都倍受影響,可見大部分人都是謹慎外出。這種時候還有攤販在外面擺攤到夜裡,實在詭異。

不多一會,日近黃昏,張崇嶽的車開回來了。

張崇嶽成了滬城的新督辦,爛攤子一堆。郭昊天在職期間,諸事不管,市政官員也大多混薪水,等到張崇嶽上臺,這些人立刻撿起本職工作,顯得勤政愛民起來。因爲暴動而損壞的建築設施修繕,軍隊建設進展,資金批覆等等,零零總總文件堆積如山。

張崇嶽進門就喊熱。管家遞上一杯涼茶,張崇嶽解開領口,十分煩躁。這屋子不夠通風,不如張公館涼爽,張崇嶽曾一度熱得睡不着。好在這段日子,太陽不如先前毒辣,晚上一旦颳起海風便舒適許多。

樓上飄來音音的春遊調,張崇嶽聽着輕快的曲調,便將諸事都拋到腦後,洗了把臉之後便上樓去了。

傅雲琛背對房門而坐,張崇嶽進了門,他沒有起身迎接。張崇嶽走到傅雲琛身後,伸手擡起他的下巴,俯身就在他臉上親了一口。

張崇嶽第一次這麼做的時候,傅雲琛會驚得渾身一僵,而今已經習以爲常,淡淡道,“剛剛小李經理來了。最近的流水淡了。”

張崇嶽不以爲然,“造反平定不久,總得給百姓一些緩衝時間去相信滬城已經安全了。”

傅雲琛反問道,“安全了?也是,怪不得這些小攤販能擺到晚上。”

張崇嶽瞟了一眼窗外,很快明白了傅雲琛的意思,他心裡罵了句一羣蠢貨。

傅雲琛起身關掉了留聲機,說道,“買下這條街,花不少錢吧?”

張崇嶽自鳴得意設下的小圈套,不出半個月就被傅雲琛識破了,早知這麼瞞不住他,就不必花冤枉錢了。

“我也是想讓你安靜修養。”張崇嶽厚着臉皮道,“花多少錢都行。”

“別從鴻意樓的賬面上出就行了。”傅雲琛冷淡道,“本來也剩不下多少,還要大手大腳……”他話音未落,張崇嶽一把將他扯過來,摟緊他的腰。

張崇嶽認真道,“雲琛,我是很在乎你,所以才這麼做。我絕對沒有要矇騙你的意思,我以後也不會再騙你。”

傅雲琛不解道,“騙我什麼?”

“滬城已經變了,人心也變了。”張崇嶽話裡有話,“你不需要知道這些,等你傷好了,咱們回北京去。”

傅雲琛無所謂地搖搖頭,“沒有永恆不變的人心。我從不在乎外人的言論。”

張崇嶽貼着他的額頭道,“你在乎我就夠了。”

傅雲琛心想,我若不在乎你,那我背後的槍傷是什麼。可是在乎你,付出的代價太大了。如果不是張崇嶽,郭長林或許還活着,郭昊天還是個無憂無慮少爺……他自己……或許已經成家了,過着另一番生活。傅雲琛縹緲地回想着過去,他不喜歡那樣的過去。除了兒時和郭氏兄妹的一點回憶,其實沒什麼值得緬懷的。可是,即使回憶不盡美好,但畢竟是生活了十五年的地方,一夜之間,他曾在乎的一切都轟然崩塌。要放下,談何容易。

“你現在怎麼如此婆媽……”傅雲琛口氣有些不耐煩,他扭開頭,故意別開話題。張崇嶽是把傅雲琛從郭家的泥沼裡挖了出來,可同時又把他丟進了自己的蜜罐裡。

張崇嶽知道傅雲琛沉默寡言,經不起挑弄,常常接不上情話,反應真實可愛。與其說多,還不如做多。張崇嶽手掌溫熱,他輕輕揉了揉傅雲琛的後腰,輕微的試探他的敏感處。傅雲琛耳廓紅了一圈,夕陽餘暉恰好落在他的側臉,那耳廓幾近透明得泛着紅光。

在張崇嶽眼中,傅雲琛是個很漂亮的人。那絕非是女性向的審美,傅雲琛除了五官偏清秀外,從頭到腳都是錚錚鐵骨的好男兒風采。初識傅雲琛時,張崇嶽想不到這具看起清瘦的軀體裡蘊藏着讓他驚奇的力量,這力量吸引他頻頻在意,更不消說傅雲琛就是他苦尋數年的恩人了。

傅雲琛在張崇嶽的撫摸下有些呼吸急促,他身體有些發軟,已經依偎在張崇嶽的胸口。他不喜歡這種姿勢,伸手掙了一下。

張崇嶽用嘴脣在他耳垂處蹭了蹭,嘆息道,“我真想要你,不過現在不行。”他還沒那麼禽獸,傅雲琛現下哪經得起折騰。

果不其然,傅雲琛瞪了他一眼,這一眼也確實有趣。讓張崇嶽想起了以前和傅雲琛初相識的時光。那頭被自己稱作孤狼的男人,已經徹底轉變,將他放在了心中。

兩人從爭鋒相對到心意相通,傅雲琛身體裡甚至流淌着一小部分張崇嶽的血。遭此劫難,他們卻成了生命的共同體。千帆過盡,滄海桑田,他和傅雲琛都陷入了纏綿的沼澤,彼此都不能自拔。

張崇嶽玩魔術似的從褲子口袋裡摸出一個小玩意。他抓住傅雲琛的左手。那隻胳膊受過傷,還未痊癒。張崇嶽沒有用力,他將那隻軟綿綿的手臂擡起來,挑了無名指,將手心裡的小玩意套了上去。

是一枚金戒指。

傅雲琛一愣,他困惑地看着無名指上的金環。

張崇嶽露出自己的左手,一模一樣金環也套在他的無名指上。

傅雲琛蹙眉,他自然知道這意味着什麼,他陡然嚴肅道,“這東西,有點礙事。”

張崇嶽從沒見過這麼不懂浪漫的人,他對着傅雲琛左手上的金環親了一口,“礙事也要戴。幹什麼都不能摘。”

張崇嶽的霸王條款總是無理的。

傅雲琛反脣相譏,“是從那四百兩黃金裡挑得兩塊金條打的麼?”

張崇嶽不悅道,“雲琛,你再這樣,我可顧不得做君子,而要做小人了。”

傅雲琛輕輕一笑。

好久了,郭昊天“死”後,傅雲琛第一次笑。這一笑,分外珍貴。

“你本就是個小人。”

張崇嶽心中一嘆,是啊,我本就是個小人,任何卑劣手段你都見識過,如此這般你還願不顧生死,爲我捨命。我張崇嶽豈能辜負。

張崇嶽握住傅雲琛的左手,兩手十指交纏,彼此的戒指摩挲着對方的手指,那陌生的金屬物燙得傅雲琛心頭一顫。劫後餘生的平靜讓他恍然若夢。張崇嶽的戒指太重了。

而後兩人一起用飯,這一晚過得甚是平靜。

傅雲琛睡到半夜,忽然驚醒,他起身看了看在他身側酣睡的張崇嶽。傅雲琛很清楚,北京政局不穩,張崇嶽歸心似箭,可見事態的嚴重。現在的一切都是傅雲琛不曾奢想的寧靜生活,回到北京真的會有太平盛世?還是另一場風暴?

八月下旬,滬城漸漸恢復了往日的秩序。趙玉強來探望過幾回傅雲琛,趙玉強兩鬢斑白,要人攙扶出行,十分老態。傅雲琛原先不覺得,如今再看,趙玉強竟老了這麼多。

“年輕的時候拼得太狠了,落了一身傷病,這段日子風溼病犯了。”

趙玉強曾經也是叱吒風雲,呼風喚雨,如今身體衰老,風光不再讓人唏噓。

“雲琛,你要保重身體,好好養傷。千萬不要再瞎折騰。咱們這代人刀口舔血,欠下命債一堆,老了也不得善報。”

傅雲琛勸道,“趙老您別這麼說。”

趙玉強嘆了一聲,“鴻意樓就交給你們打理了,我準備年底回鄉頤養天年。前段日子滬城暴動,兵荒馬亂,雖暫時平定遲早也要出大亂子。我不想眼看着它亂,但我有無能爲力。”

傅雲琛蹙眉道,“不會的,趙老。咱們有兵啊。”

趙玉強搖了搖頭道,“老百姓在大勢前只能隨波逐流。不管發生什麼,你要知道,這年頭只有錢能安身保命。鴻意樓是你的本錢,好好守住它。”

傅雲琛緩緩點頭,“我知道的。”

趙玉強又道,“郭家那小子原先也是個有情有義的人,當年你被老帥關押,他特意跑來求我相幫。誰知,竟會是這種下場。”

提起郭昊天,傅雲琛心頭一酸,無力道,“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趙玉強忽然問道,“你有沒有回郭家看過?”

傅雲琛一怔,猶豫道,“趙老您願意陪我回去一趟嗎?我正好也想出去走走。”

趙玉強望見傅雲琛手指上的金戒指,他雖早知道傅雲琛和張崇嶽的關係,但眼見如此,仍感驚訝。

傅雲琛撥了個電話去市政辦公室,張崇嶽知道有趙玉強相陪,便沒有意見,只是仔細叮囑了一番,派衛兵護衛。

郭府已被查封,派專人看守,家僕全被遣返。諾大的別墅宅院空落落的,幾場秋雨之後,院中枯葉滿地髒亂不堪。

有幾個小孩兒企圖翻過欄杆進去偷東西,被衛兵抓個正着,正在驅逐。

傅雲琛遙望郭府大門,回想當年自己初入郭府時的憧憬和不安,如今郭府破敗,物是人非,恍如隔世。

正在逃跑的小孩兒撞到了傅雲琛的腿,跌倒在地,衛兵大叫,“兔崽子,別跑!”

那小孩兒滿臉污穢,穿着哥哥的舊衣服,袖口褲腿都長出一節,邋里邋遢,像只小老鼠。

傅雲琛擺了擺手,“算了吧。”

小孩兒屁股一撅,趕緊從地上爬起來,張皇無措地竄了出去,追上了早已跑遠的同伴們。

趙玉強腿腳不便,便在車上等他。傅雲琛推開大鐵門,獨自一人走了進去。

屋內陳設沒有遭到破壞,傢俱整整齊齊地擺放着,仍可窺見昔日帥府的富麗堂皇。傅雲琛一路摸索到自己的房間,那間屋子他幾乎有一年沒回去了,所有的東西都原封不動的放在原位,並不像久未有人入住。可見,郭昊天一直都派人打掃這間屋子。

傅雲琛走到桌邊,桌上放着一張合影。那是郭昊天去年生日時,他和郭氏兄妹二人的合影。郭曉婉一邊攬着一個,笑得天真可愛,郭昊天笑得志得意滿。只有自己,表情平靜,有些彆扭。傅雲琛輕撫那照片,郭昊天的音容笑貌猶在。傅雲琛放下相框,調整了一下情緒,然後將相框放進口袋帶走了。

傅雲琛很清楚,郭府已然成爲過去,昨日之日不可留。他離開郭府後,又驅車去鴻意樓轉了一圈。所幸,鴻意樓的營業額正在逐漸提升,一兩月時間便能恢復昔日繁華。

小李經理見傅雲琛來了,欣喜道,“傅先生,您現在好多了嗎?”

傅雲琛見店內井井有條,讚許道,“我不在的時候,你管理得很不錯。”

小李經理道,“唉,幸好這總店開在租界,沒有遭難。兩家不在租界的店都被砸了,也有哄搶,正在修繕。張督理天天派人過來維護治安,大家覺得鴻意樓很安全,這才紛紛光顧。”

暴動之後,滬城元氣大傷,人心惶惶,總有種風雨欲來的不安。這種不安不僅是傅雲琛,連全城百姓都感受到了。

以前雖然日子過得不好,但好歹太平。現在時局動盪,朝不保夕,談何歌舞昇平。

傅雲琛在鴻意樓坐到傍晚,直到衛兵來催,這才離開。

夜晚的滬城甚是安靜,除了租界,城內仍然死氣沉沉,三步一哨五步一崗。百姓深居簡出,不願輕易外出。

公館內亮着燈,張崇嶽早一步到家,見傅雲琛還沒回來,便派人去催。

張崇嶽忙了一天。北京密報,總統罷免了湖南督軍的所有職務,其麾下軍隊全部交由他人管理。廣州革/命軍今昔非比,動作頻繁,南北議和重上日程。張崇嶽想起自己遠在北京的第一師至今沒有着落,便憂心忡忡。

早知道就不打死塗半山了。張崇嶽懊悔的想,至少塗半山佔着他的第一師,作不出花樣來。若是換了別人統帥,或是被徹底打散,張崇嶽再想重振雄威,便難上加難。北、洋裡野心勃勃的人數不勝數,張崇嶽一籌莫展,不知該怎麼走下一步棋。

傅雲琛回來後,便見到這樣一幅景象。張崇嶽癱在沙發上,十分慵懶,毫無形象。

傅雲琛關心道,“怎麼了?”

張崇嶽一手將傅雲琛拉到身旁坐下,懶懶道,“今天都去哪了?”

“去了郭家一趟,又去了鴻意樓。”傅雲琛從衣服口袋裡拿出相框,“把這個拿回來了。”

張崇嶽瞟了一眼,道,“你還是忘不了啊。”

傅雲琛淡淡道,“留個紀念。”

張崇嶽望着褐色照片上表情彆扭的傅雲琛,攬着身邊的傅雲琛道,“我們也照個相吧。”

“我不喜歡照相。”傅雲琛垂下眼睛,“總覺得照這東西沒好事。”

張崇嶽摟緊了他,“都什麼年代了,你還這麼封建。”

傅雲琛反駁答道,“人在身邊不就行了嗎?爲什麼要看相片?”他答得正直,張崇嶽卻聽出了情話的意味。

“這話我愛聽。”張崇嶽握着傅雲琛左手,輕輕揉了揉,又與他十指交握道,“那,你是答應天涯海角都會和我一起了?”

傅雲琛想起白天趙玉強說的話,鴻意樓是他的根本,張崇嶽是他的命。現在除了這兩樣,他一無所有,哪個都放不下。

張崇嶽瞧他眉頭緊鎖,笑道,“你皺着眉頭想什麼呢?你真的以爲我會讓你拋下這裡的一切?鴻意樓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產業攥在手裡,你去哪裡都行。如果我的第一師拿不回來,我就在鴻意樓弄個掌櫃噹噹。”

傅雲琛認真道,“崇嶽,難道北京還有變數?”

張崇嶽搖了搖頭,“時局一直在變。也許用不了多久,他們就要翻臉了。”

傅雲琛滿臉擔憂,“又要打仗?”

張崇嶽不置可否,笑道,“你不必管了。我們先過好我們的日子。”

張崇嶽雖心情煩悶,但有傅雲琛在身邊,總算有個商量的對象可以排憂。將近而立之年的張崇嶽終於體會到什麼叫“成家立業”。這話說來可笑,可是傅雲琛這個不解風情,冷冰冰的男人居然給他一種可以安心過日子的期待。

要是真的不能拿回第一師。留在滬城養老也不錯嘛。張崇嶽計劃好退路,覺得前景沒那麼悲觀,千金散盡還復來。天塌下來,當棉被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