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解夢

赫爾維格夫人把枕頭靠在牀頭,背靠着枕頭坐了起來,她的雙眉緊鎖着,眼睛裡流露出憂心忡忡的目光。

“你不用擔心,維拉契卡……”

赫爾維格上校想寬慰一下妻子,沒想到剛一開口,就被她打斷了:“你看剛纔他吃晚飯時候的樣子,一言不發,活像個啞巴,對坐在他旁邊的呂迪婭愛搭不理,簡直形同陌路!自從我把他從波蘭抓回來之後,你看他整天板着個臉,活像一具殭屍!呂迪婭多少次主動提出要和他同牀共枕,都被他拒絕了,呂迪婭可是百裡挑一的美人兒啊!一個生理機能健全的男人居然會拒絕這種主動送上門來的好事,簡直是不可理喻!呂迪婭的自尊心受到了多麼大的傷害,可憐的呂迪婭!”

“你沒和他談過?”

“我的嘴脣都快磨出泡來了,我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可他呢,就是油鹽不進。我已經軟硬兼施,把渾身解數都使出來了。像看管囚犯一樣,收繳了他所有的紙和筆,不讓他出門,還扣了那個猶太姑娘給他來的信,喏,多麼情真意切啊!”說着,赫爾維格夫人打開牀頭櫃的抽屜,把海倫娜的信遞給赫爾維格上校。

赫爾維格上校從信封裡把信紙抽出來,展開信紙一看,是波蘭語,又把信放了下來。“你這樣做很對,親愛的,回頭別忘了把這封信燒掉,千萬別讓呂迪婭看見,她已經掌握了這個混小子和猶太女人幽會的證據,要是把事情鬧大,就麻煩了。”

“可不是嗎?僅僅是斷絕他們的書信來往還不行,這種僵持不下的局面什麼時候才能結束?什麼時候才能翻然悔悟?”

“你不用擔心,維拉契卡,過不了幾天,你就用不着再擔心這個傻小子和那個猶太姑娘有書信來往了。”

赫爾維格夫人一愣。

“向你透露一個內部消息,幾天之內,我們強大的第三帝國的軍隊將入侵波蘭,白色計劃開始全面實施,在我們戰無不勝的空軍和裝甲部隊的摧枯拉朽的打擊之下,那些不堪一擊的波蘭軍隊,那羣烏合之衆的抵抗很快就會土崩瓦解。華沙很快就會被我們佔領,不僅是華沙,波蘭全國各地,到處都可以看到我們偉大的第三帝國的旗幟在迎風飄揚。”

“那,舅舅怎麼辦?他都那麼大歲數了,還得整天東躲西藏的。”

“他又不是什麼軍政要員,他住的那個鎮子也不是什麼兵家必爭之地,就讓他在自己家的菜園子裡挖他的土豆好了。戰爭爆發以後,兩國之間的書信來往就會中斷,更不用擔心這個白癡再打着探望舅姥爺的幌子跑到華沙去和那個猶太姑娘幽會,也不用擔心那個不知羞恥的波蘭猶太女人會大老遠的跑到這兒來找咱們的麻煩。”

赫爾維格夫人緊鎖的眉頭還是沒有舒展開。“即使這樣,他要還是不聽我的怎麼辦?”

“哼,這由不得他!他早晚會意識到和猶太女人是不可能有什麼結果的,到時候他也沒有別的選擇,不怕他不就範。”

“但願吧。”赫爾維格夫人輕輕地嘆了口氣。

海倫娜看見一名郵差騎着一輛自行車從遠處過來,沒錯!的確是一名郵差!她感覺到自己的心在“砰砰”地跳,而且越來越劇烈,她彷彿看到那名郵差來到她身旁,下了自行車,遞給她一封信和一個木盒子,郵票上蓋着柏林的郵戳,她迫不及待地把信封撕開,信上寫着一行行溫馨的話語和一句讓她喜出望外的話:“我已經說服我父母同意我娶你爲妻,他們希望咱們儘快完婚。”木盒子打開了,裡面放着一枚碩大的、光彩奪目的訂婚戒指。

“叮呤呤”,自行車的鈴鐺聲打斷了海倫娜的思緒,郵差騎着車從海倫娜的身旁經過。

海倫娜失魂落魄地望着郵差遠去的背影。

海因策坐在寫字檯前,把手中的空酒瓶放在寫字檯上,右手託着下巴,一邊端詳着海倫娜的手帕,一邊用左手百無聊賴地轉動着酒杯。

海倫娜從椅子上站起來,她面露難色,用商量的口吻對坐在她身旁的塔尼婭說:“咱們走吧,我沒有什麼心理問題。”

“我知道你沒有心理問題,”塔尼婭拉住海倫娜的手腕,“可是你整天以淚洗面,茶飯不思,像丟了魂兒似的,還動不動就做噩夢,我怎麼安慰你都無濟於事,媽媽擔心你這樣下去會生病的。我想,和心理醫生聊聊沒什麼壞處。這位奧立弗•伯恩斯坦大夫是弗洛伊德 的得意門生,他說話幽默風趣,談吐不凡,和他聊天比看卓別林 的喜劇電影還能逗你開心。”

海倫娜站在那裡躊躇着。

這時,一位身穿白大褂的中年大夫推門進來。“實在抱歉,讓你們久等了,請坐吧。”說着,他走到書桌後面的皮椅子上坐下。

海倫娜看了塔尼婭一眼,慢慢地坐在椅子上。她注意到眼前的這位心理醫生是一位戴着金絲邊眼鏡、蓄着典型的猶太男人的大鬍子、年紀在五十歲上下的先生。當她看到伯恩斯坦大夫也在打量她時,她趕忙把頭低下,雙手交叉放在腿上,胡亂地搓着手指。

“請放鬆,奧本海默小姐,”伯恩斯坦大夫似乎看出海倫娜的神情有些慌亂,於是寬慰她,“塔尼婭和我是老相識了,她已經把您的近況跟我談過,您放心,我一定能幫您擺脫心理的困境,忘記一切煩惱,讓您開懷大笑。您不必緊張,這裡沒有新聞記者,作爲一名心理醫生,我會尊重所有前來就診的患者的隱私權。”

“患者?”海倫娜一愣。

“也許是我用詞不當,奧本海默小姐,很抱歉,但如果您的情況和情緒確實像塔尼婭所描述的那樣,那麼很明顯,您確實需要心理上的救助,只是您自己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罷了。”

海倫娜沉默不語,她的心裡還是有些七上八下。

“我知道你不願意來這兒,海倫娜,”塔尼婭說,“不過既然來了,你就和伯恩斯坦大夫好好談談吧,這沒什麼壞處,如果你覺得我在這裡礙事兒,那我就先回避。”說完,站起身來。

“不不。”海倫娜趕忙抓住塔尼婭的手。

於是,塔尼婭又坐了下來。

“其實,也沒什麼,”海倫娜說,“我只是最近心情不好,煩躁,還經常做一些離奇怪誕的夢。”

“很好,那就讓我們從您的夢入手吧,”伯恩斯坦大夫說,“夢是表現我們人類潛意識的一個窗口,是觀察潛意識最好的一面鏡子,不僅如此,夢還能幫助我們獲取採用其他任何渠道都難以獲取的信息,瞭解過去、預知未來,有趣的是,有的夢和現實或者結局非常巧合,甚至完全一致,更不可思議的是,有的時候夢還能給我們帶來靈感。”

“這話有道理,”塔尼婭點了點頭,對海倫娜說,“你記得縫紉機的發明者埃利亞斯•豪嗎?他在研究的最後關頭陷入了困境,說什麼也解決不了針孔的問題,當他冥思苦想的時候,不知不覺睡着了,夢見了一個印第安人手執長矛威脅他,對他說:‘你要再不把縫紉機發明出來,我就捅死你!’他被嚇醒了,回想起夢中的那個印第安人手中的那支長矛,尖兒上有一個洞,他從中受到了啓發,把針眼兒設計到針尖兒上去,縫紉機就這樣設計出來了。”

“這聽起來有些離奇,是吧?”伯恩斯坦大夫說,“夢有的時候就是這麼神奇,用現代科學是難以解釋的。不過就像俗話說的,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們可以通過解夢來探究人的潛意識。”

“潛意識?”海倫娜一愣。

“是的,心靈就像一座冰山,浮出水面的是人的意識,只佔冰山的一小部分,而大部分埋藏在水面以下,那就是人的潛意識,人的言行舉止只有一小部分是受意識的控制,其他大部分都是由自身的潛意識來主宰,請您說說吧。”

“好吧。昨天晚上,我又做了一個稀奇古怪的夢,又夢見海因策了。”

“您很愛他,對嗎?”

海倫娜輕輕地點了點頭。

“請說下去。”

“我夢見了在一個風景優美的樂園,地上撒滿了金子、珍珠、瑪瑙,開滿了各種奇花異草,樹上長滿了熟了的果子。”

“請問這是不是人們常說的伊甸園?”

“我想是的。”

“您真走運,請說下去。”

“耶和華用橡皮泥捏出了亞當。”海倫娜停頓了一下。

“您能肯定是用的橡皮泥而不是泥巴?”

“是的,是橡皮泥。雖然沒有看清他的臉,但我敢肯定那就是耶和華,絕對不會錯,可奇怪的是這個亞當竟然和海因策長得一模一樣,是的,他就是亞當。他張開嘴,吐出了一枚白皇后。”

“一枚白皇后?是象棋子嗎?”

“是的。他輕輕地把皇后放在地上,拿起噴水壺往上面澆水,就像澆花一樣,那枚皇后變成了我。我……”海倫娜又一次面露難色,低下頭,不願意往下說了。

“怎麼了,奧本海默小姐?”

“你不往下說,伯恩斯坦大夫就算臨牀經驗再豐富,恐怕也無能爲力,你要是覺得當着我的面兒不好意思開口,我可以迴避。”塔尼婭說完,站起身來。

“不,你別走。”海倫娜用懇求的目光看着塔尼婭。

塔尼婭嫣然一笑,又坐了下來,說:“怎麼像個小姑娘一樣?”

“我在夢裡只是用無花果的樹葉來遮蓋我的胸部和……”

“我明白,”伯恩斯坦大夫一臉嚴肅地說,“您夢見了自己變成了夏娃,只不過不是用亞當的一根肋骨做成的,而是用象棋中的白皇后,是這樣嗎?”

“是的。”海倫娜低着頭,偷偷地瞟了伯恩斯坦大夫一眼,發覺這個男人絲毫沒有取笑她的意思,她又轉過臉來看了塔尼婭一眼,塔尼婭的目光依然是那麼親切、那麼溫柔,心裡一下子踏實多了,於是,她接着說,“我們用一根長矛把樹上的果子一個個挑下來吃,突然,一條蛇從樹枝上跳下來,纏住了我的脖子,我害怕極了,剛要叫亞當,讓他趕快來救我,沒想到蛇竟然說開人話,它說:‘你們看見那棵最大的樹了沒有?那是智慧樹,上面有一個大蘋果,你們去把它摘下來吃掉,你們從此就會變得心明眼亮。’我說:‘偷吃禁果等於違背上帝的旨意,會受到上帝的懲罰。’蛇說:‘少羅嗦!’然後又命令亞當,‘快去摘!否則我就把她勒死!’亞當高高興興地跑到智慧樹下,用長矛把那個蘋果挑了下來,掰成兩半,把其中一半兒遞到我的手裡,另一半自己吃了,一邊吃一邊露出了笑臉,看起來味道非常香甜可口。看見他吃得那麼香,我也忍不住了,把那一半蘋果放進嘴裡吃了下去,那味道確實很香甜。可是沒想到,我忽然感覺到肚子疼,而且脹得厲害,也不知道這是怎麼了,我擡頭一看,一隻巨大、兇猛的老鷹從天而降,用鋒利的爪子一下子抓起亞當的胳膊,就像抓起一隻小兔子一樣,然後飛上了天,很快就飛得無影無蹤了,那條蛇也不見了。這時候,忽然着火了,整個伊甸園都被熊熊的大火吞噬了,我嚇得顧不上疼痛,撒腿就跑,好在我從大火中跑了出去,可是有好多條兇猛的大狼狗在我身後窮追不捨,我在德國的時候,經常看見當兵的牽着這種狗。”

“是德國黑背?”伯恩斯坦大夫問。

“我想是的。我害怕極了,拼命地跑,可是被一片沼澤地擋住了去路,那片沼澤地大得很,一眼望不到邊,那些狼狗撲了過來,我怕被它們撕成碎片,只好慌不擇路,衝進了沼澤地,可是沒想到,剛一進沼澤地我就陷了進去,我聽見一個女人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笑聲,我拼命地掙扎,可是越陷越深,我的整個身子都陷了進去,一直埋到了我的脖子,我拼命地喊救命,可是怎麼也喊不出來,最後我醒了,發現我渾身都被自己的汗水溼透了。”海倫娜說完,嘴脣開始抽搐起來。

海倫娜的神色被明察秋毫的伯恩斯坦大夫看得一清二楚,他思索了片刻之後,對海倫娜說:“弗洛伊德先生在他的著作《夢的解析》中說,女人夢見蛇,預示着性幻想。”

海倫娜聽罷,臉“刷”的一下紅了,趕忙把頭低下。

對海倫娜的臉色變化,伯恩斯坦大夫只裝作沒看見,他繼續說:“您是不是真的和那位亞當一起偷吃了禁果?”

海倫娜很清楚大夫說的“偷吃了禁果”指的是什麼,她遲疑着,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是一個勁兒地搓着手指。

“這是一個開放的年代,您沒有必要遮遮掩掩的。”

海倫娜沒有作聲,也沒有點頭,她的嘴脣抽搐得更厲害了。

“你放心,親愛的,”塔尼婭說,“伯恩斯坦大夫不會取笑你的,我也會爲你守口如瓶,我起誓。”

“請允許我這樣直截了當地向您提出這個問題,爲了緩解您的精神壓力,使您儘快擺脫心靈的陰霾,我希望您能如實地回答。”

“是的。”海倫娜用很低的聲音回答。

“這是因爲您愛上了這個男人,而且愛得很深,愛情的衝動打破了理智的束縛,是這樣嗎?”

海倫娜輕輕地點了點頭。

“我完全理解你們年輕人,但是我有必要提醒您的是,摘果子是胎夢,也就是說您很可能會爲此付出代價。”

海倫娜大吃一驚,她喃喃地說:“那可怎麼辦?”

“您剛纔說還夢見了一隻很大、很兇猛的老鷹。”

“是的,我最近總是夢見老鷹,抱歉,我忘了,老鷹的肚子上都有一個斗大的‘卐’字。”

“這不難解釋,現在在德國,到處都是‘卐’字旗和鷹徽,我想您頭些天在德國比賽期間一定見到過不少吧。”

“是的。”

“那麼,他被老鷹的爪子抓起來的時候,反抗了沒有?”

“他反抗了幾下,可是發現這無濟於事,也就不再反抗了。”

“這就很清楚了,奧本海默小姐,也許他已經意識到,和殘酷的現實抗爭,那簡直是自不量力,他擺脫不掉命運的束縛,所以不得不放棄自己的感情,也許只有這樣才符合天意。”

“不會的。他立下了山盟海誓,不會這麼輕易就……”

“也許正如您剛纔說的那樣,他反抗了幾下,可是發現這無濟於事,也就不再反抗了。您如果不相信我的判斷,不妨當面問問他,如果他想見您的話。”伯恩斯坦大夫的嘴角上露出了一絲笑容。

一滴淚珠從海倫娜的眼眶裡慢慢地滾落下來。

幽暗的燭光照耀在海倫娜清秀的臉頰上,反射在她那雙憂鬱的藍眼睛裡。她一個人靜靜地坐在寫字檯前,撫摸着並排放在寫字檯上的那枚令她愛不釋手的白王和白後,凝視着窗臺上的蠟臺。自從她回國以來,她房間裡的燈就幾乎成了擺設,每當晚上,她自己一個人在房間裡的時候,總是點蠟燭。

隨着火苗的顫動,她的思緒就像維斯瓦河的波浪一樣翻滾着,伯恩斯坦大夫的話迴盪在她的耳邊:“您如果不相信我的判斷,不妨當面問問他,如果他想見您的話。”

“對呀,大夫的話提醒了我,這是個好主意,我想和他把那盤沒有下完的棋接着下下去,他下一步究竟是走王e7,馬f6,還是車g8?究竟鹿死誰手?這讓我很好奇。”

清晨,天陰沉沉的,街邊的樹在狂風的吹拂下胡亂地搖擺着,一場傾盆大雨隨時有可能從天而降。

全家人坐在餐前桌,像往常一樣作着禱告。

海倫娜偷偷地環顧了一眼在座的每一位家庭成員,雖然禱告和平時沒什麼兩樣,可是她卻感覺到屋子裡的氣氛有些異樣,也說不清這是怎麼回事,好像全家人的臉色都和這天一樣陰沉沉的,生性膽怯的她明顯感覺到自己的心在“撲通撲通”地跳。

禱告結束後,大家拿起餐具開始進餐。

海倫娜用顫抖的手拿起餐刀,又慢慢地放了下來,忐忑不安地看了坐在她身旁的父親母親一眼,忽然靈機一動,想出一個主意,於是,她說:“爸爸、媽媽,我想,我想……”她覺得自己的心比剛纔跳得更厲害了,即使在受到那個壞女人的栽贓陷害而被關進警察署的審訊室受審時,也沒有緊張到這種程度,她低下頭,看着自己的餐盤。

“你要說什麼,孩子?”母親問。

“我想……”

“怎麼吞吞吐吐的?”父親問。

“我想到帕比亞尼采去給外公、外婆掃墓。”海倫娜說完,擡起頭來,發現全家人的目光都在盯着她,趕忙又把頭低下。

“沒頭沒腦的!”父親說,“你外公的忌日是3月份,你外婆的忌日是11月份,究竟是什麼使你產生了這時候給你外公外婆掃墓的念頭?”

“是啊,這個理由是多麼的站不住腳,我該怎麼應對?”海倫娜的腦子在飛速地旋轉,很快,她急中生智,想出了一個主意,於是回答:“我……我,昨天晚上,我夢見外公外婆了。”

“哦?外公外婆對你了些說什麼?”哥哥問。

“外公說……外婆說……”海倫娜又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了。

“現編來得及嗎?”塔尼婭面帶着微笑看着海倫娜。

“有話就說,別支支吾吾的。”父親有點不耐煩地說。

“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你是想祭奠完外公外婆,順便再去趟柏林,對不對?”塔尼婭的話帶着開玩笑的口吻,可是她的臉上卻沒有一絲笑容。

“不。”海倫娜的臉“刷”的一下紅了。

“你最近經常在房間裡自學德語,也是爲了給外公外婆掃墓?熟悉你的人都知道,你對說謊簡直一竅不通,大概你永遠也學不會,你說一謊,你的臉色、你的眼睛就會違揹你的意志,把你本來就不高明、沒法自圓其說的謊言一下子戳穿,我說的沒錯吧?”

海倫娜無言以對。

“怎麼,難道你真的想去德國?”父親緊盯着海倫娜。

海倫娜沒有回答。

“你爸爸在問你話呢。”母親說。

“是。”海倫娜輕聲回答。

父親臉色沉了下來,眉頭緊皺着,對海倫娜說:“難道非得讓蓋世太保把你抓起來,你心裡纔算踏實嗎?你在德國比賽期間,不是也親眼目睹過他們光天化日之下打死猶太人的事嗎,難道你都忘了?他們可不管你是不是現任的棋後,這幫衣冠禽獸!”

“你不能去,那兒兵荒馬亂的!”哥哥說,“你上次去德國,是以棋手的身份去參加比賽,大家像衆星捧月一樣保護你,而這次,你要以個人身份去,這太危險了!爸爸媽媽要擔心的。”

“你要去德國幹什麼?”母親問。

“肯定是去找那個年輕人,這還用說嗎?”父親說,“怎麼,你難道還不肯放棄?大家都不厭其煩地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他是個日耳曼貴族家的少爺,而你的父母只不過是裁縫而已,而且是猶太人,宗教對立、民族仇恨和門第觀念對於任何人來說,都是不可逾越的鴻溝,包括你和馮,馮,那個年輕人姓什麼來着?”

“馮•赫爾維格先生。”塔尼婭提醒父親。

“瞧我這記性!你們倆的結合將會導致血光之災,任何人都不能違背上帝的意志,我想,他大概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選擇了放棄。”

“不會的。”海倫娜的聲音有些顫顫微微。

“你不承認也沒用,你每天都盯着樓門口的信箱,眼巴巴地盼着他來信,可是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你說,這是怎麼回事?你給我解釋解釋!”

“這……”

“還有一種可能性暫時還不能排除,”父親接着說,“那就是他根本就沒有愛過你,只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人心難測啊!”

“不可能,不是這樣的。”海倫娜的語氣很鎮定,可是她那張像這天空一樣烏雲密佈的臉上卻無法掩飾她內心的焦慮不安。

“他是在你身陷絕境的時候幫你洗清了莫須有的罪名,可也許,他正是把這當作誘餌先送你一份人情,讓你對他產生好感,然後再欺騙你的感情,就像當年希臘人送木馬給特洛伊人一樣。”

“不是這樣的,他是真心愛我的,我相信他。”

“那麼,你拿什麼證明這一點?除非他來信,或者他本人親自來,說他願意娶你,否則一切都是謊言,那些欺騙女孩子感情的男人,一定會受到上帝的懲罰。而你,海倫娜,你太天真了,無論是出於什麼原因,你們的感情已經走到了終點,上帝也幫不了你,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你期待這門親事有什麼轉機,恐怕要等上一輩子!”

“可我和他已經……”海倫娜感覺到有人在桌子底下踢了她一腳,她擡起頭,看見塔尼婭正對她使眼色,示意她不要再說下去了,她趕忙把要說的話嚥了下去。

“你說什麼?”父親的臉色立刻沉了下來,怒目而視看着海倫娜,“你把話說下去!你和他已經怎麼了?你說呀!你看着我!”

海倫娜擡起頭,看到父親的眼睛裡充滿了憤怒的目光,趕忙又把頭低下,她偷偷地掃視了一眼在座的人,發現所有人都在目瞪口呆地看着她,連雅各布也在看她,她真後悔在飯桌上提這件事,真恨不得找個老鼠洞一頭鑽進去。整間屋子裡鴉雀無聲,安靜得簡直讓海倫娜感到窒息。

“說吧,你和他到底怎麼了?”父親再次質問道。

海倫娜擡起頭,看着塔尼婭,希望她能給自己解圍。

塔尼婭看出了海倫娜的心思,剛要張嘴說話,卻被父親打斷了:“你別說話,塔尼婭。”然後又對海倫娜說,“別看你嫂子!你說,你和他幹了什麼蠢事?是不是跟他上牀了?!”

“你說什麼呢,亞伯拉罕?”母親一把揪住父親的胳膊。

“你別管,薩菲拉,聽她把話說完,”父親把母親的手撥開,眼睛緊盯着海倫娜,“那天晚上我讓你去送送他,可你居然一直把他送到親王殿下家裡,一宿沒回來,是不是出了這種事?!”

“是的。”海倫娜用低低的聲音回答。

“蠢貨!”父親仰起右手,照着海倫娜的頭部狠狠地打了一巴掌。

“你……你怎麼打孩子?!”母親埋怨父親。

海倫娜的眼淚一下子奪眶而出。

雅各布“哇”的一聲哭了,“爺爺,別打姑姑!姑姑最乖了!”

“糊塗!作爲一個女孩子,怎麼這麼不懂得自重?!”父親氣得渾身都在發抖。

“跟你爸爸道個歉。”母親說。

“對不起。”海倫娜站起身來,捂着臉走出屋子。

塔尼婭站起身來,想過去安慰海倫娜一下,可是父親說:“坐下,塔尼婭!別管她!”

海倫娜回到自己的房間,把門插上。

這時,屋外電閃雷鳴,雨下了起來。

海倫娜趴在牀上,失聲痛哭起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大雨總算過去了,可小雨還是淅淅瀝瀝地下着。

海倫娜停止了哭泣,她從牀上起來,輕輕地把門打開,出了房間,來到客廳,發現屋裡沒人,走到父親母親的房間門口,仔細一聽,裡面沒有動靜,又走到哥哥嫂子的房間門口,也沒有動靜。“都出去了。”海倫娜的腦海裡忽然閃現出一個念頭:“趁他們都不在,要不?走吧!”

她回到自己房間,拉開寫字檯的抽屜,把海因策送給她的那副象棋放在寫字檯上,打開棋盒,又看了一遍海因策留給她的那張她已經看過無數遍的紙條,把那枚心愛的戒指戴在右手無名指上。她走到櫃子前,打開櫃門,從裡面找出一個旅行包,把一把雨傘一些換洗衣物疊好了放在旅行包裡,又回到寫字檯前,把棋盒蓋上,塞進旅行包裡,又把護照、證件、德語詞典、存摺和一些現金都收拾好,裝進旅行包裡。

打點完行囊,她走出家門,把門鎖上,向樓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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