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站起來!說你呢!”一個肥頭大耳的傢伙甕聲甕氣地指着坐在靠車窗的座位上的海倫娜的臉。
“沒錯,就是她!”一個瘦得像猴子一樣的男人出現在海倫娜的面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從座位上拽起來。
海倫娜擡頭一看,一眼就認出來,這兩個人就是在柏林時,把她抓進警察署受審時的那兩個警察。
沃爾納特警官伸出一隻肥胖的手,捏住海倫娜的下巴,惡狠狠地說:“哼!你以爲你做個假護照、假身份證,就能矇混過關嗎?你以爲你僥倖得了個棋後頭銜,就覺得我們德國警官都是瞎子和白癡嗎?”
貝斯曼警官摘下了海倫娜的太陽鏡和禮帽,揪下了她的假鬍子,扔在地板上,海倫娜飄逸的金髮散落了下來。
“啊哈,咱們又見面了!真是緣分不淺啊,你這個可惡的猶太小妞兒!跟我們走一趟!快!”沃爾納特警官手裡拿着一副碩大的手銬,晃得海倫娜睜不開眼睛。海倫娜還沒反應過來,手銬套在了她的脖子上,勒得她喘不過氣來,而且越來越緊,眼看就要窒息了。
“哦!不!”海倫娜一下子驚醒了,下意識地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頭,禮帽還戴在頭上,太陽鏡還在她的鼻子上,火車還在繼續行進,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剛纔睡着了。
“謝天謝地,這只是個夢。”海倫娜長出了一口氣,發現她那本德語詞典還在腿上放着,便捧在手裡,繼續背單詞。
“女士們,先生們!請出示你們的車票、護照和證件,謝謝合作。”一個男人哄亮的聲音傳遍了整個車廂。
海倫娜站起身來一看,是幾名乘警。
旅客們紛紛掏出車票、護照和證件,給他們檢查。
“猶太人!又抓住了一個猶太人!列車長!”一名乘警扯着脖子喊道。
整個車廂所有的旅客都不約而同地目光轉過來看熱鬧。
“站起來!”列車長衝一個蓄着大鬍子的旅客吼道。
大鬍子只好站起來。
“帶走!”
“我們買票了,先生,我們有護照!”
“少羅嗦!第三帝國不歡迎你!”
“你們要帶我們去哪兒?”
“帶你去找穆漢給你切除包皮,帶走!”
大鬍子一條胳膊抱着一個孩子,另一條胳膊扛着包袱,從海倫娜的面前走了過去。一個年輕婦女領着一個小女孩,跟在大鬍子身後。
小女孩從海倫娜的面前走過去的時候,儘管海倫娜只看見了小女孩的側臉,但她仍然感覺到,小女孩的眼神裡充滿了恐懼。
“會不會把這一家四口送進集中營裡?要把他們怎麼樣?”海倫娜站起身來,目瞪口呆地望着小女孩的背影。
“先生,請出示一下您的車票、護照和證件。先生!先生!”
還不習慣被別人稱作先生的海倫娜這才意識到乘警是在叫她,趕忙用德語回答:“請稍等。”她從內衣口袋裡掏出車票,遞給乘警,然後站在座位上,從行李架上把旅行包取下來,用顫抖的手拉開拉鎖,取出那本假護照、假證件,遞給乘警。
乘警把她的護照和證件拿在手裡,仔細地核對着。
海倫娜的心在“撲通撲通”跳得厲害,上牙和下牙在不停地撞擊着,雙手交叉在一起,胡亂地搓着手指。
乘警用德語說了聲“請收好,先生”,便把護照和證件還給了海倫娜。
海倫娜心裡的一塊石頭這才落了地。
寫字檯上放着三個酒瓶子、一隻酒杯、一張純銀的棋盤、海倫娜的手帕,一枚枚水晶棋子放在棋盤上。
海因策把臉趴在桌子上,百無聊賴地還原着和海倫娜分手前下的那盤沒有下完的棋,其中的每一步棋,他早已經背得滾瓜爛熟,海倫娜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對不起,我先告辭了”,還有當海倫娜從他的懷裡掙脫時那痛苦的神情,始終縈繞在他的心頭。
他熟練地把棋局還原到海倫娜起身離去時的局面。
“難道我們倆今生今世註定要天各一方,只能在夢裡和你重逢嗎?難道你真的不再相信我的誓言,不再等我了?你爲什麼這麼多天都不給我寫信?你要知道,我連寫字的自由、走出家門的自由都失去了,所以我只能像一個哇哇待哺的嬰兒一樣眼巴巴地盼着你的來信,篇幅相當於一部中篇小說,那一頁頁信紙上寫滿了一行行溫情的話語、一句句感人肺腑的詩歌,信紙裡還夾着幾張你面帶笑容的照片,每當我思念你的時候,就可以欣賞你傾城傾國的美貌和婀娜多姿的身段,這對我來說,也許就是生命的全部意義。”
這時,房門開了,海因策一回頭,是呂迪婭走了進來。
“又在喝酒!陪我出去……”
“跟你說過多少次了,進我的房間之前,要先敲門,經過人家同意你才能進來。”
“好吧!裝腔作勢。”呂迪婭很不情願地轉過身,走到門口,往門上敲了幾下。
海因策趕忙把海倫娜的手帕塞進褲子口袋裡。“進來。”
“鑽研棋藝吶?”呂迪婭把右手放在海因策的肩膀上,“喲,怎麼又是這盤棋?我看你擺這盤棋已經是第八次了,每次擺到這個局面就不往下襬了。”
海因策拿起酒瓶子,倒了一杯酒,仰起脖子一飲而盡,然後目光呆滯地凝視着棋盤。
呂迪婭腦海中猛然閃現出埃森博格給她偷拍的那三張照片,其中有一張是海因策和海倫娜擺開棋局準備對弈,她眼珠一轉,不以爲然地冷笑了一聲,說:“我跟你把這盤棋下完,怎麼樣?”
“好啊,請坐,海倫娜。”
“你!你跟那個該死的海倫娜都見鬼去吧!”呂迪婭把放在海因策肩膀上的手拿了下來,怒氣衝衝地轉身出去。
海因策露出了一絲得意的笑容。
火車行駛在位於奧得河上的一座鐵路橋上,發出了震耳欲聾的聲音。
海倫娜望着車窗外這條寬闊的大河,不禁想起7月9日下午,她和海因策坐在易北河畔時的情形:
“這是萊茵河嗎?”
“小傻瓜,萊茵河離這兒五百多公里呢。”海因策笑着說,“這是易北河。”
“易北河?就像維斯瓦河那樣寬闊,那樣清澈,只是沒有美人魚。”
“別騙我了,美人魚雕像是在哥本哈根。”
“海的女兒,那是根據安徒生的童話雕刻的。華沙的美人魚雕像是去年剛建成的,是位美麗、勇敢的少女,現在已經成了華沙的守護神。”
“是這樣。我已經十多年沒去過華沙了,在我記憶當中,那是一座花園般的城市。”海因策看了一眼自己的心上人,狡黠地說,“誰說易北河畔沒有美人魚?你不就是嗎?”
“去你的!”
呂迪婭坐在起居室的沙發上,臉色像發了黴的柿子一樣難看,塗着像剛喝了人血一樣鮮紅的嘴脣與撅起的下巴之間出現了一道明顯的皺摺,腹部像正在鳴叫的青蛙的腮幫子一樣一起一伏。
赫爾維格夫人看着自己最中意的兒媳氣成這個樣子,心裡十分窘迫,反應機敏的她很快就想好了怎麼取悅呂迪婭,她把呂迪婭的手抓在自己手裡,一邊輕輕地撫摸着,一邊滿臉堆笑地對她說:“你不要生氣,親愛的,我是他的母親,這個世界上,任何人都沒有我更瞭解他,他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他其實已經意識到他想娶那個猶太姑娘,只是他的一廂情願,路德維希和我是絕對不會答應的,更不用說我們德意志帝國的法律也不允許他跟一個猶太女人通婚,我想,那個猶太姑娘的父母也不敢同意這門親事,如果他們還有點兒自知之明的話,所以,他們是絕對不可能結婚的,只不過是這個混小子還沒有徹底忘掉她罷了,哼!一個猶太姑娘,裁縫家的女兒,怎麼能和我們日耳曼貴族的千金相提並論呢?你就放心好了。”
“恐怕事情不像您說的那樣簡單,您確實採取了很多強硬的措施,這我都知道,那個厚顏無恥的猶太女人休想打海因策的主意,可是海因策顯然還是沒有死心,整天醉生夢死,而且無視我的存在,剛纔這件事難道不能充分說明這一點嗎?”
“也許是口誤。”
“不,他是想成心氣我,他有權利拒絕我,可是沒有權利這樣羞辱我,我們普林茨一家也是個有頭有臉的大家族,我也算是個大家閨秀,不是那種死皮賴臉的女人,既然你們赫爾維格家的公子這麼討厭我、嫌棄我,那麼喜歡那個猶太女人,我看我還是成人之美吧。”呂迪婭說着,起身要走。
“你聽我說,親愛的,”赫爾維格夫人趕忙也站起身來,“這件事我說了算。”
“可是就像俗話說的,強扭的瓜不甜。再見,夫人。”
“不,親愛的,你在這兒吃晚飯。”
“算了吧,我忍受不了您家的公子對我陰陽怪氣、冷言冷語,不過您放心,看在您的面子上,您家的公子和猶太女人有染的事,我會守口如瓶的。”說完,她走了出去。
外面響起了一陣清脆響亮的高跟鞋的聲音。
赫爾維格夫人呆若木雞地站在那裡。
一陣大風從車窗颳了進來,原來是一列火車在旁邊的鐵軌上向相反的方向風馳電掣地行駛着。海倫娜注意到,軍列上載滿了各種口徑的大炮和全副武裝的德軍士兵。
軍列遠去之後,海倫娜發現在遠處的公路上塵土飛揚,不計其數的掛斗摩托車排了個一字長蛇陣,正浩浩蕩蕩地向與她乘車的火車行駛的相反的方向開去。
“怎麼回事?他們是在往奧得河方向開,怎麼有這麼多軍隊,一眼都望不到頭兒?這是要幹什麼?”她的腦海裡不由得閃現出一個半月以前,她和海因策在電影院看電影《亂世佳人》時的情景:
阿什利結束了短暫的聖誕假期,要返回前線。
斯嘉麗望着窗外,阿什利遠去的背影,喃喃地說:“等戰爭結束了,阿什利,等戰爭結束了。”
隨後,在一座教堂裡,牆壁上出現了耶穌的畫像。這時,銀幕突然定住了。
不一會兒,畫面換成了黑白色,阿道夫•希特勒站在敞篷吉普車上,舉起右臂行納粹軍禮,他身邊還有許多軍政要員。街上人山人海,一面面“卐”字旗迎風招展,在高亢刺耳的《黨衛軍第一裝甲師軍歌》的樂曲聲中,一輛輛坦克、裝甲車緩緩駛過,一個個士兵方陣齊刷刷地向他們的元首行納粹軍禮,然後整齊化一地走過去。
海倫娜用牙齒緊緊地咬住自己的下嘴脣。
經過了幾個小時的煎熬,列車的速度逐漸減慢了,喇叭裡傳來了德語廣播:“旅客們請注意!旅客們請注意!本次列車的終點站柏林就要到了,請大家拿好自己的行李、物品,準備下車。”
海倫娜看見所有旅客都紛紛起身,從行李架上取行李,這才意識到火車正在進站,於是她趕忙也站在座位上,從行李架上把旅行包拿下來,焦急地望着窗外。她彷彿看到車廂門開了,她從車上下來,驚喜地看到,自己朝思暮想的人正面帶着微笑,張開雙臂迎接她,她激動地把旅行包扔在地上,三步並作兩步跑了過去,躥到他的懷裡,雙臂摟住他的脖子,熱烈地親吻他。海因策緊緊地摟住她的腰,把她抱了起來,在原地旋轉着。兩個人的額頭和眼睛緊貼在一起,平時熙熙攘攘的車站現在只有他們兩個人,平時人聲鼎沸的站臺現在鴉雀無聲,耳邊只能聽見兩顆炙熱的心“砰砰”跳動的聲音。
火車終於停了下來,車廂門打開了,海倫娜從車上走下來,她環顧了一遍四周,看見前面不遠處的站臺上,成百上千的德軍士兵排着整齊的隊列,走向一列火車,卻沒有看見她想見到的人向她招手。“他會不會躲在一個不顯眼的地方,然後趁我不注意,跑到我身後,用雙手矇住我的眼睛?”海倫娜四處張望着、尋找着、徘徊着。
這時,嘹亮的軍號聲、軍鼓聲傳進了她的耳朵,她回頭一看,一輛軍列前面有個軍樂隊正在演奏黨衛軍軍歌《當人們不再忠誠》。“簡直太刺耳了,還是離這羣瘋子遠一點兒吧。”
海倫娜來到火車站外的停車場,看見一輛黑色“奔馳”牌轎車開進了停車場。
“這是他的汽車,一定是的!”海倫娜趕忙快步迎上前去。
那輛“奔馳”轎車在管理員的幫助下,停在了一個空的停車位上。
海倫娜走到距離五、六米遠的地方停下了腳步,她明顯感覺到自己的心“撲通撲通”跳得厲害,簡直要從喉嚨裡竄出來。
車門開了,一個男人從駕駛室中出來,當他轉過身來的時候,海倫娜大失所望,這是一張陌生的面孔。
海倫娜笑着搖了搖頭,“我又沒給他寫信告訴他我要來。我真傻,出來之前應該給他寫封信,不然我們早就踏上去往河畔莊園的路上了。都已經發展到了難捨難分的程度,還有什麼不好意思的?這樣也好,能給他一個驚喜,現在就去。”
“馭—!”一輛馬車行駛到一個鐵柵欄門對面停下。
海倫娜從車上下來,向車伕付了車錢,過了馬路,向柵欄門裡面張望着。
這是一座面積很大的宅院,西牆邊有一個很大的游泳池。鐵柵欄門對面是一幢中世紀巴洛克式的二層洋樓,樓門口的花壇種着各種鮮花。
“沒錯,一定是這兒。”海倫娜看見柵欄門上有個門鈴,便伸出手去。她把手放在門鈴上,心裡開始猶豫起來,慢慢地把手放了下來。
車輛和行人在這條街道上來來往往。
海倫娜在柵欄門外徘徊着、等待着,不時地向柵欄門裡張望着。夕陽的餘輝照耀在她神情越來越焦急、凝重的臉上。
“先生!先生!”海倫娜聽見身後有人在說話,她回過頭來一看,一個管家模樣的站在柵欄門裡正在上下打量着她。
“您有什麼事嗎?我看您在門口已經站了快兩個小時了。”
海倫娜連忙用德語說了聲“對不起”,便匆匆走開了。
管家莫名其妙地望着海倫娜的背影。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最後一縷陽光也消失了。
海倫娜坐在馬車上,聽見外面不遠處的喇叭裡傳來了刺耳的聲音。
馬車忽然停下了,車伕從車上下來,打開車門,大聲對她說:“先生,實在抱歉,前面過不去,只能把您送到這兒了。”
海倫娜下了車一看,廣場上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於是她從內衣口袋裡把已經準備好的零錢遞給車伕,從座位上取下旅行包,向廣場邊上的小巷走去。
“沒錯,前面就是利茨塔爾頓飯店,這一帶是我在這座城市裡唯一熟悉的地方,這是我的風水寶地,在這裡我成就了自己多年的夢想,還因禍得福,遇到了知音。”
這時,喇叭裡的聲音更加聲嘶力竭:“如果有那麼一天,我,阿道夫.希特勒,也會像本傑明•馬丁那樣,舉着屬於我們德意志的大旗衝在最前方!哪怕是戰死,我也會微笑着進入天堂!我會見到德意志的那些榮耀的祖先們,我可以昂着頭顱走到偉大的腓特烈大帝面前,我可以驕傲地對他說:我,你的子孫,沒有給你丟臉,我爲偉大的德意志流盡了最後一滴血!”
熱血沸騰的民衆一邊齊刷刷地擡起右手行納粹軍禮,一邊高喊着:“嗨希特勒!”
海倫娜雖然不能完全聽懂廣播裡都在叫囂些什麼,但也忍受不了這種狂熱的場面,她想趕快遠離這裡,好讓自己的耳朵清靜下來,可是刺耳的噪音還在不停地往她的耳朵裡灌:
“我們爲擺脫奴役而戰!我們爲自由而戰!我們不是機器,不是牛馬,我們是人!是從來沒有屈服過的日耳曼人!我們以自由的名義團結起來!爲一個新的、公平的世界而戰!我們爲人人有工作而戰!爲把那些奴役我們的人從德國的土地上趕出去而戰!爲我們不需要整天喊着抗議而戰!爲我們的尊嚴而戰!爲我們的諾言而戰!爲解放這個國家而戰!日耳曼人,我們爲我們的祖先的榮耀而戰!爲我們的子孫後代能夠驕傲地宣傳:我們是從來不屈服的日耳曼人而戰!”
海倫娜終於走到離這令她十分厭惡的躁音遠一點的地方,這才停下腳步,長出了一口氣。這時她感到非常疲憊。“天晚了,得找個旅館先住下來。要不然去我當初在這裡比賽期間下塌的那家猶太人開的旅館看看?雖然條件簡陋了一點兒,可是在這座狂熱、躁動的城市,就算是清靜的地方了,當時我放着豪華的大飯店不住,執意要住這家旅館,是因爲這樣能使我休息得更好,讓我緊張的神經放鬆下來,然後一心一意地準備比賽。那對夫婦爲人厚道,服務熱情周到,多打點打點那些見錢眼開的當官的,說不定他們還能保住自己的飯碗。我先去看看吧。”
耀眼的霓虹燈閃爍着一個斗大的德語單詞“NACHTCLUB”,從裡面傳來了大號和小提琴演奏出的雜亂無章的曲子。
海倫娜仰起臉來看着那霓虹燈招牌,感到很奇怪:“是這兒啊,我沒找錯地方啊。”
“先生!進來坐坐吧。”幾個說話嗲聲嗲氣的年輕女郎呼啦一下子圍了過來,有的使勁拽住海倫娜的胳膊,有的推着她的後背,海倫娜還沒弄明白怎麼回事,就被她們連拉帶扯地推進了門裡,她們嘴裡還用德語你一言我一語,嘰嘰喳喳地:
“我們這兒美女如雲,價格公道,包您滿意!”
“喲!瞧他呀,還不好意思呢!”
“沒來過這種地方吧?”
海倫娜掃視了一眼身邊這幾個女人,她們一個個梳着奇形怪狀的髮型,穿着超短裙,露着後脊樑,臉上濃妝豔抹。難聽的音樂聲停了下來,牀與牆壁撞擊發出的強烈的震顫聲、男人歇斯底里般的狂笑聲和女人誇張的**聲在海倫娜的耳邊此起彼伏。海倫娜意識到自己走錯了地方,趕忙扭頭往外走。
“別走啊,先生!一塊兒玩兒玩兒吧!”
“請讓一讓!”海倫娜一把將擋住她去路的那個女人推到一邊,快步走出門去,聽見身後那幾個女人用德語說了幾句什麼,雖然聽不懂什麼意思,但她也猜得出來,無非就是“白癡、假正經”之類的罵人話。這時,她聽見身後一陣騷亂,回頭一看,一輛敞篷吉普車停在夜總會門口,一名德國軍官從車上下來,那幾個娘們兒像一羣看見一塊骨頭的瘋狗一樣圍了過來。
海倫娜覺得這件事簡直比不小心把一隻蒼蠅嚥進肚子裡還令她作嘔。“真見鬼!我怎麼會跑到這種地方?!這纔不到兩個月,把這麼好的一家旅館變成了一個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風月場所,一個藏污納垢的地方,難道那對開旅館的爲人厚道的猶太夫婦,還比不上這些做皮肉生意的下賤女人?幸虧我聽不太懂這幫**說的話,幸虧我還沒吃晚飯。”
兩根纖細的手指夾着一個菸頭,伸向海倫娜依偎在海因策的懷裡端詳着她的戒指的那張照片,照片上的海倫娜的臉被燒成了一個窟窿。
呂迪婭那張冷豔的瓜子臉上露出了陰冷的笑容。“哼!我早晚要收拾你,猶太豬!我要把你從我手中奪走的一切全都奪回來,讓你不得好死,你就等着瞧吧!”
管家安德森和女僕把餐盤和餐具整齊地擺放在餐桌上。
安德森對坐在餐桌旁的赫爾維格上校夫婦說:“老爺,夫人,今天下午來了個怪人,在大門口站了將近兩個小時,像是在等什麼人。”
“是個乞丐?”赫爾維格夫人問。
“那個人穿得衣冠楚楚的,不可能是乞丐。剛開始我沒太在意,以爲是個遊手好閒的花花公子。可是天都快黑了,那個人還待在大門口,還不時地往門裡張望。”
赫爾維格夫人警覺地擡起頭,看着安德森,“是個女的?”
海因策也停下疊餐巾布的手,擡起頭,把目光盯在安德森的臉上。
“男的,夫人。”
海因策又把頭低下,繼續疊餐巾布。
“後來我問他有什麼事,他對我說了句什麼,就走了,我沒聽清楚他說的是什麼。這個人可真有點奇怪。”
赫爾維格夫人皺起了眉頭。
服務員打開房門,對海倫娜說:“請進吧,先生,牀給您鋪好了,晚餐馬上給您送來,您還需要點什麼?”邊說邊把燈打開。
“我需要兩張信封和……”海倫娜想不起來郵票、膠水用德語怎麼說,情急之下,她問服務員,“信封上需要貼什麼,夥計?”
“郵票,先生。”
“那麼,用什麼貼呢,夥計?”
“膠水,先生。”
“正確。請給我拿兩枚郵票和一瓶膠水,謝謝。”
“明白了,馬上給您送來。”服務員說完,轉身出去,把門輕輕關上。
海倫娜走到牀邊,把旅行包放在地上,癱軟地坐在牀上。“瞧我剛纔那個樣子一定很滑稽!唉!這屋裡可真熱!都快九月份了,怎麼還這麼悶熱?”她把西服鈕釦一一解開,把壓在自己頭上的那頂禮帽摘了下來,放在牀上,飄逸的長髮散落在肩上,可是,躁動的心使她絲毫沒有感覺到涼爽。
這時,她注意到門口處放着一尊半身銅像,梳着分頭,留着一撮標誌性的小鬍子。她把西服脫了下來,猛地扔了過去,遮住了半身像。
她剛要躺下,聽見有人敲門,她慌忙站起身來,把頭髮重新盤起來,拿起那頂禮帽,扣在頭上,然後走到門口,把那件西服從希特勒半身像上拿起來,穿在身上,繫好釦子,這才把門打開。
服務員正站在門口,手裡端着一個托盤。“先生,這是您要的晚餐、信封、郵票和膠水。”
海倫娜轉過身,指了指寫字檯。
服務員走到寫字檯前,把東西一樣一樣放在上面,對海倫娜說了聲“請慢用”,便走出房間,把門鎖上。
海倫娜自己都覺得好笑:“總算可以變回我的原形了。要是讓他看見我這副模樣,肯定會嘲笑我的。這麼熱的天兒,還捂得這麼嚴嚴實實。”她脫掉西服,搭在希特勒半身像上,摘掉帽子,也扣在半身像上,“別凍着,親愛的元首!”
她彎下腰,從地板上揀起旅行包,打開拉鎖,從裡面找出一疊信紙和一支自來水筆,把旅行包也掛在元首的脖子上,然後走到寫字檯前,把信紙放在寫字檯上,把推到寫字檯下面的椅子拉出來,她坐了下來,把盛晚餐的托盤推到一邊,左手放在信紙上,右手拿着筆,眼睛凝視着窗外,眼前浮現出這樣的情景:已經白髮蒼蒼的她和海因策這對老夫婦,坐在壁爐前的躺椅上,把她年輕的時候的這些荒謬絕倫的舉動當成一件甜蜜的、值得回憶的往事,向他們的孫子、孫女們炫耀。孩子們聚精會神地聽着,不時地拍着小手開懷大笑……
海倫娜在信紙上寫道:
“親愛的海因策,我的棋王,最最親愛的。
我前不久給你寫過一首詩,你收到了沒有?我一直像期待救世主降臨一樣期待着你的回信,不過現在不必了,明天下午,我要把我寫這首詩時的情懷再當面向你抒發一番,讓我們找個清靜的地方,把那一盤沒有下完的棋局再繼續下下去。我明天下午在咱倆第一次見面的地方等你,不見不散。
永遠愛你的
海倫娜•奧本海默
1939年8月31日”
海倫娜寫完信,小心翼翼地把信紙疊起來,裝到信封裡,然後在信封上工工整整地寫下海因策的全名和地址以及她自己的名字。
這時,她的腦海裡忽然閃現出今天上午在華沙火車站的服務檯,父親正站在那裡四處張望着。“他的眼神是那麼焦急,臉色是那麼憔悴,他一定一連幾天沒睡好覺,媽媽也一定急得心像被貓爪子抓得一樣,這都怪我,這個不孝的女兒,趕快給家裡寫封信,報個平安吧。”
想到這兒,她拿起筆,在另一張信紙上寫道:
“親愛的爸爸、媽媽:
請原諒我不辭而別,離家出走。我已經到了柏林,我有信心讓未來的公公婆婆喜歡我、接納我,我辦完事,幾天就回國,不必爲我擔心。
永遠愛你們的
海倫娜
1939年8月31日”
海倫娜寫完信,把信紙疊起來,她擡起頭,望着玻璃窗,今天上午父親在華沙火車站候車室四處尋找她時,那焦急的眼神、無奈的神色浮現在她的眼前,兩行淚珠不知不覺順着她的臉頰滾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