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倫娜坐在縫紉機旁,凝視着海因策送給她的新戒指。
這時,她聽見父親、母親和嫂子三個人在外屋談話,他們說話的聲音不高,所以聽不太清楚,她輕輕地站起身來,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口。
母親說:“你們進來的時候,我看這孩子臉色很不好,她是不是在責怪你?”
“責怪我把她騙回來?不,她沒有這個意思,絲毫也沒有。”
“我看她現在還是有些舉棋不定,塔尼婭,”父親說着擦着一根火柴,把菸斗點燃,吸了幾口,“我們全家人這麼苦口婆心地勸她,她怎麼就是聽不進去呢?”
“要忍痛割愛,還能那麼氣定神閒,那就不是海倫娜•奧本海默了。我也是女人,我完全能理解她。”
“說的倒也是。”父親吸了一口煙,說,“可是那個熱血男兒還會來找她,我們總不能把女兒的恩人拒之門外吧?也不能把海倫娜軟禁起來,像看押犯人一樣從早到晚監視她吧?”
“當然不能,不過等他明天再來到咱們家的時候,他會發現,我們已經人去屋空了。”
一輛公共汽車行駛在鄉間的公路上。
目光呆滯、面無表情的海倫娜望着窗外,她根本沒有在意路邊的美景,從她的臉上絲毫看不出外出旅遊的喜悅,憂鬱的眼神充分地反映出她此時此刻七上八下的心情。
“你不要這樣愁眉不展,親愛的,”坐在她旁邊的懷抱着雅各布的塔尼婭安慰她說,“我們今天之所以做完禱告就直接從教堂出發去比亞沃維耶扎國家公園 ,一分鐘都不耽擱,就是爲了讓你好好散散心,不要再想那些不開心的、虛無縹緲的事了。”
“是啊,海倫娜,”阿爾伯特說,“我們知道你喜歡自然風光,喜歡清靜,這地方要真像雜誌上宣傳的那樣,那一定合你的口味。”
“自從你回來,爸爸就一直唸叨,說要帶你出去玩玩,讓你好好領略一下大自然的美景,讓全家人作陪,昨天又提這事。”
海倫娜嘴裡嘟囔了一句什麼,細小的聲音淹沒在汽車行進發出的噪音當中。
“你在說什麼,親愛的?”
“我這是怎麼了?我這是怎麼了?”海倫娜喃喃地說。
塔尼婭輕輕地拍了拍海倫娜的肩膀,對她說:“一個不該愛你的人愛上了你,而你,愛上了一個你不該愛的人。”然後,她又對雅各布說:“來,寶貝兒,媽媽累了,讓姑姑抱抱你。”說着,她把雅各布抱到海倫娜的腿上。
海倫娜忽然冒出一句:“按照教規,安息日是不能出門的。”
“這是我的主意,孩子,”坐在前面的父親回過頭來說,“偶爾違反一次教規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仁慈的主會寬恕我們的。要是上帝一定要懲罰誰,那就讓上帝懲罰我吧。”
海倫娜把下巴緊貼在雅各布的頭上,她感到愧疚,往常父親一向要求大家嚴格遵守教規,自己也以身作則,即使有天大的事,也不會在安息日出門。而今天,爲了不讓她陷入更深的泥潭裡難以自拔,爲了不給這對已經深深地墜入情網卻根本不可能終成眷屬的有情人造成更大的傷害,不得已才這樣做,她完全能理解全家人的良苦用心。
海因策把敲門的手慢慢地放了下來,“怎麼還不開門啊,海倫娜?我的心肝!”終於,他聽見了腳步聲,是開門的聲音。他的心跳一下子加速了,簡直要從嗓子眼兒裡跳出來,他彷彿看見門開了,海倫娜面帶着羞澀的微笑,張開雙臂,閉上眼睛,撲到他的懷裡。
“小夥子。”耳邊傳來了一位老婦人的聲音。
海因策定睛一看,他大失所望。開的不是眼前這扇門,而是鄰居家的門,出來的也不是海倫娜,而是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婦人。
“你已經在這兒徘徊了半天了。”
“請問,這家人……”
“今天上午在教堂做完禱告就全家出動,往長途汽車站方向去了,還帶着不少行李。”
“什麼?!他們要去哪兒?”
“我問過了,可是他們就是不回答。”
“海倫娜呢?”
“她也一起走了。真奇怪,我們猶太人無論如何都不會在安息日這天出門的,這是禁忌。”
海因策一時愕然,呆若木雞地站在那裡,手提包掉在了地上,發出了“嘩啦”的一聲。
海因策一路打聽着來到長途汽車站,期盼着能有奇蹟發生,比如,她還在等車;比如,她坐上了汽車,就在發車前幾秒鐘,她看見了他,於是就從車上走了下來,汽車開走了,把她的家人帶走了,而她卻留了下來,就像當初在柏林火車站時的情形一樣。
他在候車室、站臺徒勞地尋覓着,甚至還在女洗手間外面站了幾分鐘,連海倫娜的影子都沒有找到,最後只好離開。
可是他仍然不肯輕易放棄,他獨自一人沿着維斯瓦河岸邊急匆匆地走着,炎炎烈日曬得他心煩意亂。他無暇顧及兩岸的美景,此時此刻,他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找到他心中的女神,無論需要付出多麼大的代價,他也在所不惜。
不知不覺,他來到了美人魚銅像附近。“說不定我還有和昨天一樣好的運氣。”他心裡一邊這樣想着,一邊向海倫娜平時習慣獨自一人坐的那個長凳走去。
長凳上空無一人。
眼看這最後一絲希望也化爲泡影,海因策失落地嘆了口氣,轉身離去。
剛走出幾步,他又停下了腳步,轉過身來,也許還是不死心,還期待着奇蹟的出現;也許是想觸景生情,坐在這個清靜的地方,更能激發他回味和海倫娜一起度過的美好而短暫的時光,於是,他又回到長凳上坐下。
他拉開手提包拉鎖,掏出那副他珍藏了二十二年的象棋,把棋盒打開,把所有棋子都拿出來放在長凳上,展開棋盒,扣在長凳上,把一枚枚棋子放在相應的格子裡,白棋放在對面,黑棋放在自己一側。
棋子擺好後,海因策鄭重其事地伸出右手,他彷彿看見海倫娜嫣然一笑,也伸出右手,兩位棋手像參加一場正式比賽一樣握了握手,可是轉瞬之間,她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憑藉自己超凡的記憶力還原着昨天下午的那盤沒有下完的棋,儘管沒有記錄下棋譜,可是每一步棋都準確無誤地記在他的腦海裡。他一口氣還原到最後一步,然後稍微定了定神,略加思索之後,按照他當時既定的主意,把黑王從f8格輕輕地挪到e7格。
“該你了,我的棋後,你打算下在哪兒呢,能告訴我嗎?”他一邊自言自語,一邊轉過臉,向甬道上望去。遺憾的是,海倫娜柔美曼妙的身姿、宛若天仙的美貌還是沒有出現在他眼前。他心煩意亂地把棋盤上所有的棋子全都扒拉倒,就在這一剎那,他猛然回想起她說過的話:“他們是有靈魂、有靈性的,每當他們站在棋盤上,耶和華就賦予了他們生命……”
“哦,對不起,親愛的!瞧我多麼魯葬。”他雙手捧起白皇后,放在嘴脣邊,輕輕地吻了一下。然後把所有倒下的棋子全都立着放在棋盤邊上,把棋盤翻過來,小心翼翼地把所有棋子都裝進來。“好啦,你們休息吧。”
他從褲子口袋裡掏出海倫娜的手帕,把它展開,平鋪在腿上,海倫娜的微笑頓時浮現在他的眼前。轉瞬之間,昨天下午,就在這個地方,海倫娜離去時的背影又浮現在他的腦海中。
焦躁的心情衝擊着海因策的內心,他拎起手提包,在周邊漫無目的地徘徊着,就像一頭暴躁的雄獅。他來到美人魚銅像前停下了腳步,他擡起頭望着這尊高大的銅像,對她說:“你是她最要好的朋友,美人魚小姐,請你告訴我,她去哪兒了?”
美麗的美人魚小姐仍然眺望着前方的維斯瓦河,平靜的維斯瓦河仍然無動於衷地向前流去。
海因策悶悶不樂地走進舅姥爺家的起居室。
“怎麼樣,親愛的,今天玩兒得開心嗎?”
海因策搖了搖頭。
“你母親來電報了。”舅姥爺從寫字檯上拿起一封電報。
海因策接過電報一看,一共是兩頁。第一頁上寫道:“臭小子!你乾的蠢事我全都知道了,你不要裝糊塗,我命令你,立刻回國!”他看了一眼第二頁,一看是寫給舅姥爺的,便擡起頭來。
“你看看吧。”舅姥爺說。
海因策一看,上面寫道:“舅舅,看來您的傷勢很重,我丈夫認識一位醫術很高明的外科醫生,我們可以請他出馬,一切費用由我們來支付。”
手風琴彈奏着波蘭作曲家塔爾烏什•塞格廷斯基的《卡吉德洛森林》,人們圍在簧火旁,一邊跳着歡快的舞步,一邊唱着:“卡吉德洛古老森林,有一股清水泉,又清亮,又幹淨,又涼快,又甜美,好一股清水泉。每天有無數行人來到這片古老的森林,不管是步行的,騎馬的,還是乘車的,都要把泉水飲……”
孩子們在跳舞的人們中間跑來跑去,打打鬧鬧。
海倫娜躲開這片熱鬧的場面,獨自一個人坐在草地上,背靠着一棵針葉樹,仰望着晴朗的夜空,一輪明月懸掛在空中,不計其數的星辰閃爍着光芒,有的比較黯淡,有的則特別明亮。她想起小時候,母親在哄她入睡時給她講的童話故事:“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美麗、善良的少女,和一位英俊、勇敢的王子殿下相愛了。王子要娶她做王妃,可是王子的母親皇后娘娘嫌棄她是乞丐的女兒,所以堅決反對這門親事,王子的父親國王陛下出於政治目的,強迫王子迎娶鄰國的一個心狠手辣、慘無人道的公主結婚,第二天一早就要舉行盛大的婚禮,他們不知道那位公主竟然是一個惡貫滿盈的女妖精變的。王子趁着夜深人靜,騎上馬出城去見他日思夜想的心上人,帶她一起遠走高飛,不料被女妖精發現了,女妖精變成一隻蝙蝠跟在王子身後。王子來到一條小河邊,藉助皎潔的月光,他看見自己要找的那個姑娘正站在河對岸的獨木橋前焦急地等他。於是,王子下了馬,走上獨木橋。可是沒想到,走到河中間的時候,忽然颳起了一陣大風,沙子迷住了他的眼睛,當他睜開雙眼的時候,發現獨木橋斷了,姑娘不見了。王子大吃一驚,可是他還沒來得及叫出聲來,就被一條巨蟒捆得結結實實。女妖精把姑娘刮到很遠很遠的地方,那是一個人跡罕至的深山老林,經常有猛獸出沒。姑娘聽見附近有泉水的聲音,她順着聲音來到泉水邊,彎下身子,剛要喝,可是當她藉着月光看見自己映照在泉水中的臉時被嚇壞了,她變成一隻奇醜無比、肥頭大耳的豬。她傷心地哭啊哭啊,忽然聽見有人叫她:‘姑娘,姑娘,不要再哭了,你的眼淚把我的身體都弄髒了。’她擡頭一看,有位白髮蒼蒼、身穿白袍子的老人站在水裡。姑娘趕忙擦乾了眼淚,問他:‘老爺爺,你是誰啊?’老人回答:‘我是泉神。’姑娘問:‘泉神爺爺,我怎麼會一下子變得這麼醜?’泉神爺爺說:‘這是女妖精給你施了魔法,用大風把你刮到這裡,還把你變成這副模樣。’姑娘說:‘泉神爺爺,求求您,幫幫我吧。’泉神爺爺說:‘我的法力有限,幫不了你。不過我想阿耳忒彌斯能幫助你,你去求求她吧。’說完,就消失在泉水中了。”
“媽媽,阿耳忒彌斯是誰?”小海倫娜打着哈欠問。
“她是月亮女神,是衆神之王宙斯和暗夜女神勒託的女兒,太陽神阿波羅的龍鳳胎姐姐,她箭射得特別好。”
“那後來呢?”
“突然,一隻兇猛的大狗熊向姑娘猛撲過來,姑娘嚇得趕緊跑,狗熊拼命地追,姑娘跑着跑着,被樹根絆倒在地,她心想:‘這下完了!’她嚇得昏了過去。過了一會兒,她被叫醒了,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容貌美麗、身材苗條的女人的懷裡。那個女人微笑着對她說:‘你沒事了,姑娘,狗熊被我射跑了。’‘救命恩人,你是?’女人回答:‘我是月亮女神阿耳忒彌斯。’‘月亮女神,求你幫幫我,成全我和王子吧。’月亮女神說:‘我可以幫助你們,但主要還得靠你們自己。’說着,她從背後摘下一張弓和一個盛滿了弓箭的箭筒,遞給姑娘,對她說:‘你繞着剛纔絆倒你的那棵樹順時針轉三圈,然後逆時針轉三圈,再向空中射一支箭。箭射出去以後,馬上坐下來數天上的星星,千萬不能數錯,等你數完了星星,你的心上人就會來到你的身旁。記住,數星星的時候,不管誰和你說話,你都不要理他,記住了嗎?’姑娘問:‘仁慈的月亮女神,我還能變回以前的模樣嗎?’月亮女神說:‘你和王子把那個女妖精射死,她以前對所有的好人施的一切魔法馬上就會失效。’說完,她就飛走了。姑娘按照月亮女神說的,站起身來,繞着那棵樹,順時針轉三圈,逆時針轉三圈,然後彎弓搭箭,向空中射去。沒想到,那隻箭變成了一隻碩大的黑天鵝,扇動了幾下翅膀,飛走了。接着,姑娘坐在地上,仰望着天空,開始數星星,一顆、兩顆、三顆、四顆……”
小海倫娜躺在媽媽的懷裡,進入了甜美的夢鄉。
海因策坐在桌子前,他的眉頭緊鎖着,把拿在手裡的母親發來的那兩封電報扔在桌子上,把海倫娜的手帕蓋在電報上,他的心上人那憂鬱的神情再次浮現在他的眼前。他煩躁地用雙手胡亂抓着自己的頭髮,然後“呼”地站起身來,在房間裡走來走去。
一輪紅日從東方的地平線上慢慢地升起來,像一個大火球一樣照耀在森林裡,照耀在地面上,照耀在海倫娜的身上。
海倫娜手搭涼棚,仰望着這冉冉升起的太陽,一邊傾聽着不遠處潺潺流動的泉水聲和布穀鳥娓娓動聽的歌聲。她低下頭,端詳着自己的右手,手指上戴着的那枚戒指,在陽光的照射下,映襯出奪目的光彩。此時此刻,她思緒煩亂,最近發生的一幕幕像放映電影一樣,不停浮現在她的腦海中,父親、母親、叔叔、嫂子、舅姥爺以及海因策的話迴盪在她的耳邊。那三張就像用雕刻刀深深地刻在她的腦海裡的塔羅牌又一次浮現在她的眼前,而現在,那三張牌的圖案上,彷彿沾滿了斑斑血跡。
海因策擡起頭,仰望着對面的窗戶,他多麼希望海倫娜能出現在窗前,伸個懶腰,看見了他,向他招手,或者從街邊的麪包店裡走出來,向他微笑,然後旁若無人地跑過來,撲到他的懷裡,雙臂摟住他的脖子,熱烈地親吻他。
奇蹟還是沒有出現。
他再也按捺不住,快步向海倫娜家的樓門洞走去。
一隻戴着鑽石戒指的纖細的手把一張報紙扔在皮沙發前的茶几上。“哼!果然不出我所料!大庭廣衆之下居然還這麼情意綿綿啊,狗雜種!”呂迪婭的眼睛裡露出冷豔、陰險的目光。
報紙上刊登着一張照片,是海因策和海倫娜兩個人在波蘭象棋協會召開的新聞發佈會現場不期而遇時,記者抓拍的照片。
埃森博格從襯衫口袋裡掏出一盒膠捲,遞給呂迪婭。
海因策垂頭喪氣地從海倫娜家的樓門洞裡走出來,靠在一棵大樹上,漫無目的地四處張望,盼望着奇蹟發生,儘管他也知道這是徒勞的。
滂沱大雨從天而降,狂風猛烈地搖晃着森林的每一棵樹,簡直要把它們全都連根拔起來。
奧本海默一家人圍坐在帳篷裡閒談着。父親悠然自得地吸着菸斗。雅各布靜靜地躺在塔尼婭的懷裡睡着了,任憑狂風暴雨來得多麼猛烈,似乎都和他毫不相干。海倫娜站在帳篷門口,凝視着外面的雨。
雨水傾瀉在水面上,使本來平靜的維斯瓦河激起了無數的波浪。
美人魚銅像毫不畏懼風雨的洗禮,仍舊巋然不動。
距離美人魚銅像不遠處的長凳上撐着一把雨傘,海因策獨自一人坐在雨傘下面,目光呆滯地望着眼前的雨……
在一家照相館裡,呂迪婭從櫃檯上拿起一個相片紙袋,從裡面抽出來三張照片,一張是海倫娜撲到海因策的懷裡,雙臂摟住他的脖子,熱烈地親吻他,海因策張開雙臂,緊緊地摟住她的腰;一張是兩個人坐在長凳上,海倫娜依偎在海因策的懷裡,仔細地端詳着一枚戒指;另一張是兩個人擺開棋局準備對弈。
“哼!還給這個**買戒指,媽的!混蛋!”呂迪婭氣得臉色發青,脖子上的青筋幾乎要爆裂了。
赫爾維格夫人左手捂着腦門,坐在起居室的沙發上。她的眉頭緊鎖着,右手胡亂抓着沙發上的座墊。
這時聽見有人敲門。
“進來。”
管家安德森推門進來。“太太,這是護照,這是機票,今天下午的。”
“海因策還沒有回信嗎?”
“沒有,太太。”
“他走了幾天了?”
“已經一個多星期了,太太。”
“這個混小子!”赫爾維格夫人從喉嚨裡發出一聲甕聲甕氣的聲音,咬緊的嘴脣和撅起的下巴之間出現了一道深深的皺摺。
一架飛機降落在肖邦國際機場的跑道上。
赫爾維格夫人推着行李車向海關大廳走去。
海因策仍然在海倫娜家附近迷茫地徘徊着,等候着,他看街上的任何一個人都像他朝思暮想的那個人,可是他翹首以待的事情還是沒有發生。
“目前,比亞沃維耶扎國家公園裡已經發掘出了六百多座古斯拉夫墓穴,”導遊指着前面不遠處的墓羣,向奧本海默一家介紹,“這個就是最大的墓羣,由一百三十四座墓穴組成,據考古學家們論證,這些墓穴的主人都是中世紀的達官貴人,它們的歷史可以追溯到一千年前。”
海倫娜領着雅各布跟在導遊、父親、叔叔和哥哥身後向墓羣走去。其實她對這種人文風光毫無興趣,只不過是隨大溜罷了。
母親等海倫娜走到十幾米以外之後,小聲對塔尼婭說:“她好像心情還是不太好,有時候半天一言不發,心裡肯定還在想那個年輕人。”
“她本來就是個沉默寡言、喜怒哀樂不形於色的姑娘,這幾天我注意到她發愣的次數更頻繁了,昨天晚上她和叔叔下象棋的時候,叔叔走完一步棋都快十分鐘了,她都沒意識到。不僅如此,我今天早上醒的時候,發現她坐在牀上,眼睛和鼻子紅得,就像捱了一巴掌,那眼神,那麼憂鬱。我問她怎麼了,是不是還在想他,還是夢見什麼了,她什麼也不說。”
母親嘆了口氣,“可憐的海倫娜。”
“沒什麼,媽媽,心靈的痛苦只能用時間來撫慰,但現在,如果我們頭腦不夠清醒,將來會追悔莫及的。”
母親點了點頭。
“你要不要喝杯茶,親愛的?”舅姥爺問赫爾維格夫人,他黝黑的臉上帶着窘迫的神情,額頭冒出了一層汗水,“你一路上舟車勞頓,天又這麼熱,我看你有點上火了,我這兒有上好的……”
“請您不要再王顧左右而言他了,我千里迢迢專程從柏林趕來可不是來和您開玩笑的,我親愛的舅舅!”赫爾維格夫人站在舅姥爺面前,她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腹部像波浪一樣一起一伏,嘴角還不時地抽搐着,但是,她在長輩面前不得不極力剋制自己的憤怒,用略帶責怪的口吻說,“我來之前給您買了很多營養品,看來您根本不需要。”
“怎麼?”
“您真糊塗啊,舅舅!您怎麼能和他合起夥來騙我呢?您這可不是在幫他,而是在坑害他!難道我說得不對嗎?您知道那個海倫娜•奧本海默是什麼人嗎?”
“她是個非常漂亮、優雅的好姑娘,而且很懂禮貌。”
“您是根據什麼斷定的?”
“海因策來這兒的時候把那姑娘帶來了。”
“什麼?!”赫爾維格夫人大吃一驚,“這,簡直豈有此理!這不是引狼入室嗎?!”
舅姥爺趕忙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
這時,海因策回來了,走到起居室門外,聽見從屋裡傳來他母親的聲音,於是他站住腳步,在門口聽着。
“那麼,這個漂亮、優雅、很懂禮貌的好姑娘能給海因策帶來幸福,使他前程遠大嗎?她是個猶太人,我親愛的舅舅!”赫爾維格夫人在舅姥爺眼前走來走去,情緒越來越激動,“一個貴族出身的公子娶猶太女人爲妻,這在波蘭,或者別的什麼國家也許算不得什麼,可是在第三帝國,那是絕對行不通的,這個國家沒有猶太人的一席之地,而且誰和猶太人來往密切都將受到嚴厲的排斥和處分,蓋世太保一向很關注這種事,他們的嗅覺非常靈敏,這件事一旦傳揚出去,不僅赫爾維格一家的前途和地位會一落千丈,搞不好還得被送到前線去當炮灰!恐怕到那時候,路德維希和我除了能得到一個骨灰盒和一張陣亡通知書以外,別的什麼也得不到。他可是路德維希和我唯一的孩子,也是我們波尼亞科夫斯基家族唯一的骨血,難道您不明白嗎,我親愛的舅舅?!”
“您責備舅姥爺是不公平的,媽媽!”海因策終於忍不住推門而入。
赫爾維格夫人轉過身,看見自己的兒子進來,氣得怒火中燒,說不出話來。
“舅姥爺什麼都不知道,這件事是我自己一手策劃的,您要責備就責備我吧。”
“進屋以前要先敲門,難道我沒有告訴過你嗎?”
“好吧,請稍等。”海因策轉過身要出去。
“算了,你轉過來!”
海因策又把身子轉了過來,發現母親已經走到他面前。
赫爾維格夫人擡起右手,照着兒子的臉上就是一記耳光。“你乾的蠢事,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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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因策驚愕地看着母親,他感覺到這時候的母親簡直像一個罵街的潑婦,而不是一個溫文爾雅的貴夫人。
“你把呂迪婭和我還有你爸爸都當傻子!別看你舅姥爺,他也負有責任!返程的機票已經訂好了,我命令你,和那個猶太姑娘一刀兩斷,趕快忘掉她,明天就跟我回柏林,誠心誠意地向呂迪婭道歉,懇求她的原諒,你,聽見了沒有?!”
“您沒有權利這樣命令我,媽媽,我已經是成年人了,我有權利選擇自己的愛情和婚姻!”
“除了呂迪婭,你沒有權利選擇!”
“我說過,我討厭她,鄙視她,媽媽!和這個傲慢無禮的、目空一切的女人在一起,我簡直就是她手裡捏着的一個用木頭做的想怎麼擺佈就怎麼擺佈的死棋子兒,我不喜歡這樣!”
“感情嘛,可以慢慢培養。婚後的戀愛同樣很浪漫。”
“以前作爲同行,作爲和她一起學棋的同窗,我對她精湛的棋藝多少還有那麼一點欽佩,可是自從那天她眼看棋要輸了,就栽贓陷害自己的對手,這世上還有比這更卑鄙、更無恥的行爲嗎?”
“關於這件事,我們已經談過了,你自己說當時只是作爲一名棋手,對她採取那樣拙劣的盤外招兒很煩感,現在想想,她也是爲了榮譽,至少出發點是好的,難道你忘了你自己說過的話嗎?鬧了半天這都是爲了欺騙我所做的準備工作!你明修棧道,暗渡陳倉,都是爲了去見那個猶太姑娘,可真是用心良苦啊!”
“我這樣做只有一個理由,媽媽,我愛她!”
“住口!我絕不答應,你聽好了,絕不!絕不!”
“冷靜點,冷靜點,你們吵得我耳朵都要聾了。”半天沒有吭聲的舅姥爺開口了,“你們倆心平氣和地好好談談,不要激動,維拉契卡,海因策,來,坐下!”
赫爾維格夫人兩眼惡狠狠地瞪着自己不聽話的兒子,真恨不得再狠狠地扇他幾記耳光。
“坐下吧,維拉契卡。”
赫爾維格夫人這才走到舅姥爺身邊的椅子上坐下。
海因策坐在舅姥爺的另一側。
“你一連好幾天了,天天都去華沙找她,有什麼結果嗎?”舅姥爺問海因策。
海因策搖了搖頭,回答:“一家人不知去向,我真不明白這是爲什麼。”
“你想過沒有,他們是不是在有意迴避你,不讓你們倆見面?”
海因策沒有做聲。
“那天早上來這兒把那姑娘接走的那個女人說得有道理,她父母怎麼敢把他們含辛茹苦撫養了二十多年的寶貝女兒嫁到這樣一個,”舅姥爺說到這裡,轉過臉來看了他的外甥女一眼,然後接着說,“這樣一個不歡迎猶太人的國度呢?除非他們對猶太人在第三帝國的處境一無所知。我想那個女人說的話代表的是他們全家人的想法。”這時,他發現赫爾維格夫人兩眼正緊盯着他。
整個屋子陷入了短暫的沉默,連時鐘的秒針轉動發出的“嘀嗒”的聲音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海因策心裡在想:“從來沒見過媽媽生這麼大氣,我長這麼大,她從來都沒動過我一個手指頭。可是現在,她成了我的一道障礙,一道難以逾越的障礙,怎麼才能說服她呢?看來我把這件事估計得太簡單了。”
赫爾維格夫人聽出舅姥爺的話裡有個細節,她一邊聽舅姥爺後面說的話,一邊用自己敏感的頭腦快速地分析着這句話:“那天早上來這兒把那姑娘接走的那個女人,那姑娘當然指的是海倫娜•奧本海默了,那個女人肯定是她們家的什麼親戚,那天早上來這兒把那姑娘接走,這說明在這之前,海倫娜•奧本海默在這兒過夜了,換句話說,海因策很有可能和她做了那件事。哼!正經女孩兒是絕對不會在剛認識一個男人不久就主動勾引人家的。我看這句話舅舅不像是無意中說的,說不定是在暗示我,在這裡曾經發生過我不希望發生的事,海因策作爲一個男人,要爲自己的行爲負責。嘿嘿,不管怎樣,這件事我還是先不露聲色的好,否則一旦挑明瞭,兒子居然在親戚家裡幹出這種事,這不是顯得我教子無方嗎?回去再跟這個臭小子算帳!”
經過了將近半分鐘的沉默,舅姥爺先開了口:“海因策,親愛的,你不應該惹你媽媽生氣。女人到了這個年齡,要是情緒不好,整天爲子女擔驚受怕,很快就會變得蒼老,而且還會影響她的健康。我想,這不是你希望看到的吧?我這幾天也在反省,我這樣做是不是在爲你的自我毀滅而推波助瀾?”
海因策聽罷,感覺到有些於心有愧,他的內心產生了一種微妙的變化:“也許我不應該欺騙她,可不這樣做,我就見不到我的小天使,沒有海倫娜在我身邊,我簡直要發瘋了!可是,讓媽媽生這麼大的氣,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
赫爾維格夫人聽出舅姥爺開始替她說話了,緊鎖的眉頭隨着心中怒氣的緩和而稍微有所舒展,但她心裡還在思忖着:“這些隔靴搔癢的話動搖不了這個油鹽不進的孩子,我看有必要再跟他重申一遍利害關係,得軟硬兼施才行,他要還是一意孤行的話,那我就得使出女人的殺手鐗了。”
“我聽說阿道夫•希特勒,”舅姥爺忽然又改口了,“我聽說元首幾年前就頒佈了一些法律,剝奪猶太人的公民權,禁止他們參加選舉,嚴禁德國公民與猶太人通婚,是這樣嗎?”
“我沒聽說過這樣的法律。”海因策說。
“是的,明文規定。”赫爾維格夫人回答,“就在前天,我在報紙上看到這樣一條新聞,一名日耳曼女青年和一名猶太男子因爲通婚被蓋世太保抓住遊街示衆,然後被處決了。”
“哼!舅舅和外甥女**生出來的瘋子頒佈的迂腐的法律,想把所有的人也都變成瘋子嗎?”海因策不屑一顧地說。
“你給我住口!”赫爾維格夫人大喝一聲,這聲音聽上去有些顫抖。
舅姥爺舉起右手,示意赫爾維格夫人先不要說話,然後對海因策說:“既然國家已經頒佈了這樣的法律,作爲德意志第三帝國的公民,你只能不折不扣地遵守,不管你是贊成還是反對,否則……”
“否則你會爲此付出沉重的代價!我們赫爾維格家族的榮譽和爲第三帝國立下的赫赫戰功頃刻之間就會化爲烏有,你爸爸的軍銜將從上校一下子降到下士,甚至有可能被開除軍籍!”赫爾維格夫人越說情緒越激動,“我們的財產將被全部沒收,包括動產和不動產,我將淪落爲女傭人,甚至乞丐,這還不算,呂迪婭一家可是有權有勢的大家族,這你不是不知道,他們家動不動就有軍政要員出出進進,而且都是些有頭有臉的大人物,你要是把他們得罪了,她父親能善罷甘休嗎?人家一個電話就能讓蓋世太保把你抓起來,送到炮火連天的戰場上去送死,或者乾脆就把你處決了,到那時候,我們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沒有一個人會出面替我們說話,難道你就不明白嗎?”赫爾維格夫人說着說着,聲淚俱下,一邊嚎啕大哭一邊掏出手帕擦拭着眼淚。
海因策頓時慌了手腳。
舅姥爺給海因策遞了個眼色,示意他過去給他母親道個歉。
海因策無可奈何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赫爾維格夫人面前,蹲下來,對她說:“請您不要生氣,媽媽,我……”
赫爾維格夫人不容分說,照着他的胸口就是一拳。
海倫娜身穿着潔白的婚紗,手裡捧着一朵紅玫瑰,挽着父親的胳膊,兩個人走到一個大鐵柵欄門前,只見鐵柵欄門上掛着一塊木牌,上面寫着“河畔莊園”字樣。這時,鐵柵欄門自動打開了,從裡面傳來了用大號吹奏的愛爾蘭民歌《夏天最後一朵玫瑰》。海倫娜驚異地環顧了一下四周,發現甬道兩旁所有的花都已經凋零,草地上所有的草都已經枯萎,走到葡萄架下,發現上面一個葡萄藤也沒有了,更不用說葡萄了,掛着的全是一串串黑壓壓的大得嚇人的鎖鏈。別墅門口的噴泉還在,卻沒有水,並且由四匹駿馬牽引的戰車換成了一輛坦克,上面還印着一個灰黑色的“十”字。
海因策出現在別墅的門口,他身穿燕尾服,滿面笑容地跑過來,抱起海倫娜往別墅走去,一邊走一邊說:“你還記得嗎,親愛的?我那天晚上給你唱的就是這首歌。你手裡拿着的就是今年夏天全世界最後一朵玫瑰。”
海因策抱着海倫娜走到他的臥室門口,臥室的門開了,海倫娜看見壁爐臺子上已經熄滅的蠟燭,掛在牆上的卡爾•馬克思和弗雷德里希•馮•恩格斯的畫像、列賓的名畫《下象棋》、吉他、桌子上的留聲機,還有棋盤和棋子。
海因策把海倫娜放在桌子旁邊的椅子上坐下,對她說:“你看,咱倆有一盤棋沒有下完。”
海倫娜定睛一看,果然棋盤上擺的正是他倆那天下午在維斯瓦河畔美人魚銅像旁邊的長凳上下的那盤沒有下完的棋局。
“你想下完這盤棋嗎,親愛的?”
海倫娜點了點頭。
“該我了。”海因策說着,在海倫娜的對面坐了下來,伸出右手拿起f8格的王。
這時,窗戶被一陣狂風颳得“咣噹咣噹”響,海倫娜趕忙站起身來把窗戶關上,不料,當她看到外面的葡萄架時,不禁大吃一驚:那些用鐵鎖鏈做成的葡萄藤上掛滿了血淋淋的人頭!噴泉噴出了很多紅色粘稠的液體,那是鮮血!她趕忙把窗戶關嚴,想把窗簾拉上,可是怎麼拽也拽不動。
忽然,她聽見身後“咣”的一聲,轉過身一看,門被大風颳開了,一位和在海因策的舅姥爺家看見的那幅全家福油畫上的那個少婦長得一模一樣的貴夫人怒氣衝衝地站在門口,衝着海因策吼道:“趕快讓這個猶太人滾出去!你,聽見了沒有?!這纔是你的新娘!”
在一陣令人不寒而慄的冷笑聲過後,呂迪婭•馮•普林茨出現在門口,也穿着白色的婚紗,塗得像剛喝了人血一樣鮮紅的嘴脣上叼着一支香菸,濃妝豔抹的臉蛋上帶着冷豔、陰險的神色。
“可是媽媽,我……我甩不掉她。”海因策支支吾吾地說。
“哼!看我的吧!”呂迪婭說着,把一條巨大的鐵鎖鏈向海倫娜扔了過來,一下子套在了她的脖子上,嘴裡還惡狠狠地說,“見鬼去吧,猶太豬!”
海倫娜拼命地掙脫,可是怎麼也掙脫不開,而且越勒越緊,最後被五花大綁,掉進了一個陰森可怖的地方,四周瀰漫着難聞的白色氣體,薰得她喘不過氣來。藉助微弱的光亮,她看見周圍站立着許多枚和她差不多高的棋子,看上去很像裁縫鋪裡的模特,它們有的穿着白色晚禮服,有的穿着黑色晚禮服。腳下的地毯是八八六十四個黑白交錯的格子,天哪!海倫娜發現黑格子是用一根根頭髮編織成的!白格子是一張張人皮,上面還帶着斑斑血跡!海倫娜剛要喊叫,狂笑聲在她耳邊此起彼伏,穿白禮服的模特全都變成了骷髏,穿黑禮服的模特全都變成了張牙舞爪的吸血鬼,把她團團圍住。
“哦不!救命啊!”海倫娜從噩夢中驚醒,仰望着頂篷,大口大口喘着粗氣。
手電筒亮了,照在她的臉上,晃得她睜不開眼睛。
“你怎麼了,海倫娜?又做噩夢了?”這是塔尼婭輕柔的聲音。
海倫娜搖了搖頭。
“你喊救命,差點兒把全家人都吵醒了。天還沒亮,來,躺在我懷裡,這樣你就可以做個好夢了。”塔尼婭說着,伸出胳膊把海倫娜摟到自己懷裡躺下,然後關掉手電筒。
早晨的陽光透過窗戶照耀到起居室裡。
舅姥爺正坐在沙發上閉目養神,他的腦海裡反覆閃現着剛纔海因策跟在赫爾維格夫人身後上火車那一剎那,他那眼神,看上去是那麼心有不甘,卻又束手無策。
這時,舅姥爺聽見有人敲門。
“進來。”
布勞恩太太推門進來。“老爺,我剛纔打掃小少爺房間的時候,看見他把這個東西落下了,您看。”
舅姥爺睜開眼睛一看,只見布勞恩太太手裡拿着一個木盒子,遞到他面前。“哦?”他接過來一看,一眼就認了出來:“這是海因策小時候,我父親,也就是他曾外祖父送給他的那副象棋,那天晚上他還拿給我看來着,他還向我炫耀,他很珍愛這副象棋,二十二年過去了,他還保存得這麼完好。他說,一看到它就能朦朦朧朧地想起他曾外祖父,雖然那時候他纔剛剛記事。”
“小少爺和小時候沒什麼兩樣,還是這麼粗心大意,這麼喜歡這東西,還把它落在這兒了,哈哈!”布勞恩太太說完,向舅姥爺行了個半蹲禮,轉身出去。
舅姥爺漫不經心地打開棋盒,端詳着他父親波尼亞科夫斯基親王殿下親手用橡皮泥爲海因策做的棋子。這時他看見棋子下面有一張紙條,上面有字。他拿起紙條看了一眼,隨即陷入了沉思……
一架飛機從肖邦國際機場的跑道上起飛了。
海因策戀戀不捨地透過窗戶望着地面,候機樓和停機坪變得越來越小,這座城市所有的建築物都離他越來越遠,奔流不息的維斯瓦河還能依稀看見,可是美人魚銅像早就看不見蹤影了。他不肯離去,可是面對母親的淚水,他別無選擇。“我這一走,真不知道什麼時候還能再見到你。絕不能就這麼算了,舅姥爺會把我最珍愛的那副象棋轉交給你,作爲我們愛情的信物,你放心吧,我一定會給你寫信的。”
赫爾維格夫人收斂了剛剛露出的笑臉,心裡在盤算着:“昨天本來只是想裝裝樣子,讓他意識到他耍的這種小聰明是多麼愧對媽媽的一片苦心,可是沒想到,我會裝得這麼逼真,甚至真的哭了出來,還哭得那麼傷心。好在是讓他乖乖地跟着我回國了,不過現在還不是高興的時候,恐怕,坐在我旁邊的只是他的軀殼,他的靈魂還在這座城市裡,要千方百計讓他擺脫掉那個猶太姑娘,斷絕一切書信來往,更不能讓他們再見面,無論如何也不行,要徹底給他洗腦子,讓他像一名以服從爲天職的軍人一樣不折不扣地服從路德維希和我的命令。必要的話,可以對他實行軍事管制,否則後果不堪設想!那個猶太姑娘的死活,我沒有理由去關心,可海因策是我的兒子,世界上哪個母親不疼愛自己的孩子?一定要釜底抽薪,讓他儘快和呂迪婭完婚,越快越好,讓那個猶太姑娘徹底死心。”
這時,空中小姐推着小推車,順着座位中間的過道走了過去。
“請等一下。”赫爾維格夫人用德語把她叫住。
海因策一愣。
“請給我兩杯可口可樂。”
“好的,夫人,請慢用。”空中小姐用不太純正的德語回答,遞給赫爾維格夫人兩杯可口可樂。
“謝謝。”赫爾維格夫人把其中的一杯遞給海因策。
海因策從赫爾維格夫人手中接過可口可樂,沒有馬上喝,而是奇怪地問:“從昨天晚上起,您一直都在說波蘭語,入鄉隨俗嘛,可現在好像還沒進入德國境內呢吧,媽媽?”
“從現在起,不要再使用波蘭語了,德語纔是你的母語。”赫爾維格夫人一臉嚴肅地回答。
“怎麼?”海因策臉上露出了更加疑惑的神情。
“你說,在你的血管裡,是斯拉夫人的血液成分多,還是雅利安人的血液成分多?”
“我知道,”海因策按照赫爾維格夫人的指示,用德語回答,“外祖父是德國人,外祖母是波蘭人,您是德國血統和波蘭血統各佔一半,而爸爸是純正的德國血統,所以我身上,德國血統佔四分之三,波蘭血統佔四分之一,可這很重要嗎?”
“傻孩子,到哪一步就得說哪一步。聽厄瑪說過,元首認爲,我們雅利安人是世界上最優等的種族,所以我們有權力,也有能力去征服斯拉夫人、清除猶太人這樣的劣等種族。”
“哼!奇談怪論!難道斯拉夫人、猶太人的血就不是紅色的了?”
“這話說得是有些偏激,可是真理永遠掌握在元首的手裡,抱怨也沒用,你要記住,你在外面口無遮攔、大放厥詞對你可沒好處,在這個動盪不安的世界裡,你必須得學會見風使舵,你懂嗎?”赫爾維格夫人看見兒子臉上露出不屑一顧的表情,便接着說,“只有這樣,你才能出人頭地,其實找到一座靠山這對你來說簡直是易如反掌,你可以不廢吹灰之力就能得到別人踏破鐵鞋都很難找到的金元寶。”
“您又在勸我跟普林茨小姐結婚,這樣我就可以藉助他們家的勢力一步登天,這些話我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我已經對您說過,我怎麼能和自己不喜歡的,甚至非常反感的女人在一起生活呢?”
“你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你知道嗎?她的條件可謂是百裡挑一,追求她的男人就像河裡的青蛙一樣多,她要是個水性揚花的女人,幹嗎還這樣一直苦苦地等着你回心轉意?你要珍惜這樣的機遇,不能一錯再錯了,懂嗎?”
“這是在把婚姻當成一筆交易,我同意把人生當成一場賭局,但不能把婚姻當作籌碼。不幸的是,這種政治婚姻、交易婚姻,簡直成了我們家族的傳統!”
“我看這也沒什麼不好的。我的外祖父,你的曾外祖父波尼亞科夫斯基親王殿下爲了保護國家的利益,拉攏普魯士王國,就把我母親,你的外祖母嫁給了普魯士外交大臣的公子,也就是你的外祖父奧列佛•馮•俾斯麥男爵,後來生下了我;我長大以後,你的外祖父和你的祖父,尤爾根•海德里希•馮•赫爾維格子爵爲了兩個家族共同的利益,給你父親和我訂了終身,從那以後,你父親加官晉爵,從一個少尉一下子晉升爲中校,後來又屢立戰功,晉升爲上校,還被授予鐵十字勳章;我呢,住進了花園一樣的大房子,成了一個穿金戴銀、養尊處優的闊太太,這叫各取所需。這纔有了你,懂了嗎?”赫爾維格夫人說完,把吸管放進嘴裡。
海因策嘆了口氣,把滿滿一杯可口可樂全都喝了下去。
赫爾維格夫人一邊吸着可口可樂,一邊在想:“那天早上來這兒把海倫娜•奧本海默接走的那個女人究竟說了些什麼,不用刨根問底也能明白,奧本海默一家也不同意把女兒嫁給海因策,哼!還算有點兒自知之明。這就好辦了,至少海倫娜•奧本海默不可能肆無忌憚地纏着我兒子。可是,我能猜得出來,她在我舅舅家過夜了,就在那天晚上,海因策沒管住自己。這也難怪,男孩子嘛,長到多大也是那麼淘氣。可是,萬一幾個月之後,這個海倫娜•奧本海默挺着大肚子闖進我們家胡攪蠻纏,找海因策的麻煩,或者幾年以後,她帶來個孩子,當着呂迪婭的面,讓那個小雜種管海因策叫爸爸,那可就難辦了。用不用旁敲側擊地問問他,究竟乾沒幹這種蠢事?不,這樣不好,假如海因策拿這事當幌子,說什麼作爲一個男人,要爲自己的行爲負責,繼續和她藕斷絲連,不僅呂迪婭會生氣,因爲這種事再鬧出什麼亂子,那可就不可收拾了。我看還是先不露聲色的好,事情真發展到那種地步也不用慌,大不了給海倫娜•奧本海默一點兒錢,就像打發街上的乞丐一樣。她要還是不依不饒,就讓蓋世太保把她抓進集中營裡,讓她見鬼去!多簡單!”
赫爾維格夫人喝完可口可樂,把紙杯子放在一邊,站起身來,正要邁步去洗手間,忽然又轉過身來,從上衣口袋裡掏出兩本護照,對海因策說:“我去趟洗手間,別跟我耍小聰明!”說完,又把護照揣進上衣口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