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新春
天啓四年正月,兵部和東江鎮的批文下達,黃石對手下大批軍官的保舉都得到了認可和正式批准。
“賀寶刀、楊致遠授金州衛指揮僉事,趙慢熊、金求德授金州衛長生屯指揮同知。”四個人從此也都是從三品武官了。
黃石接着就念到他們個人任命:“賀寶刀,長生島練兵督司;楊致遠,長生島老營督司;金求德,長生島掌號督司;趙慢熊,長生島掌印督司。”最後是黃石對他們的東江鎮職務:“你們四人領東江遊擊,世襲東江鎮旗官。”
黃石的長生島號稱有士兵六千,已經超過一個總兵的定額了,經過勘合後也有兩千之衆,放在其他的小軍鎮也相當於一個副將的直領了,所以他一口氣就要了四個遊擊差遣。
“末將謝大人提拔。”四個人真心實意地跪倒行禮,兩年前從廣寧出兵,兵馬不過二百,四個人都是小小的千總官,結果這麼短短一段時間就都當上了將軍,還在理論上擁有了幾百畝的世襲土地。
“四位將軍請起。”黃石笑着把公文遞給他們。
觀禮的吳穆也在一邊笑道:“咱家也恭喜四位將軍了。”
此外柳清揚、鮑九孫、李雲睿等軍官也水漲船高,鄧肯還在考慮國籍問題,所以這次他是沒機會分一杯羹了。
論功行賞的過場儀式結束,黃石就和鮑九孫開始討論內政事務,首先是武器改良。
“以後的長槍要定爲九尺,七尺五的槍桿,加上一尺五的槍刃。”黃石親手畫了一個槍刃的設計草圖,流線型的刃身底有兩個小飛刃用來防止刺入過深,刃身上有四道血槽,最後聚攏在刃尖上,這樣既可以更輕易地拔出,也可以大大降低槍刃的重量。
鮑九孫看了看覺得沒有什麼大問題:“大人需要多少支?”
“如果要做一千支,多久可以完成?”
槍桿好辦,木匠現在大多都閒着。可島上大半的金屬工匠都在造假錢,剩下可以動用的每個人一天能做一個槍刃,鮑九孫算了算:“稟大人,要三個月。”
看來全面換裝要等一段時間了:“那先做二十支,三天內完成,交給賀遊擊去檢驗。”
“遵命,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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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效果好再大規模生產換裝,這個時代一尺多長的槍刃要靠工匠的手去鍛造、刻槽,效率實在是有點低。
長生島已經禁止用煤炭來鍛造兵刃了,根據黃石的命令,工匠要先把木柴制炭,然後用炭火打造兵器。中國很早就大量開採煤炭來供給工部使用,而吃虧也吃虧在這上面了,煤炭中的磷滲透入鐵器導致兵刃變脆,而西方由於一直是落後的手工作坊,反倒能有較好韌性的鎧甲和兵刃。
“還有農田,今年要再開墾三萬畝出來。”長生島已經開墾了快三萬畝土地,而全島的可耕種面積最後確認大約是八萬畝,西島、中島也還有幾萬畝。不過苦於人力不足,所以只能慢慢開墾。
“卑職盡力而爲,大人放心。”鮑九孫面有難色,但仍然一口答應下來了。
“鴨子養了多少了?”
“五千只,每天可以收集到一千五百隻蛋。”
“再多養些。”
“是。”
“還有打魚和煮鹽,魚不少,每個月有十幾萬斤,但鹽太少了。”
“大人明鑑,煮鹽的人手實在不足,而且木柴楊將軍撥給的也很少。”
……
對日的銅錢貿易倒是越來越順利,錢爐那裡已經日夜開工地打造銅錢,黑島康夫現在已經不用等很久就能再次出海了,黃石估計到今年年底,對日貿易的利潤可以達到每個月五千兩白銀。
到目前爲止,黃石一直謹慎地把利潤投入到再生產中,所以長生島軍備民生還沒有從中得到太多的收益。而且造假錢的行爲還遠遠沒有達到邊際效果,投資數目和投資帶來的利潤增長還基本是線性關係,柳清揚已經在設想再購買一條二手破船了,黑島康夫船長自然也是大爲贊同,夢想着把自己升級爲黑島艦隊艦隊長了。
“如果能自己造船,那就好了。”黃石縱馬巡查自己領地的時候,每一天都能看到新的變化,更多的人口涌入長生島,到處都有新的住宅被搭建起來,這個月還有一個嬰兒出生了:“不過人力啊,一切都是人力的問題啊……”
長生島的人口已經突破一萬大關,但是仍然是一片人力短缺的現象,而在黃石的概念中,農業人口能提供給政權的軍事支持是非常低的。比如他前世的鴉片戰爭,很多人津津樂道中國當時佔全球近三成的GDP……毫無疑問,四億農民的產值能讓五百萬產業工人相形見絀,但農民生產出來的東西大多都在日常生活中消耗掉了,而且也很難集中並轉化爲戰鬥力。國家能從幾百萬工人身上挖掘出來的戰爭潛力,是四億農民無論如何也比不上的。
荷蘭人羅森福還帶來了一件寶貝,黃石又一次來到專門爲保藏這件寶貝而緊急搭建的倉庫前,幾個士兵正在羅森福的指揮下給她上油,黑了心的耶穌會把這件寶貝整整換了五百兩銀子,據他們說還是看在黃石幫助傳教的面子上。這可是八百名士兵一個月的軍餉啊,才把她請來了長生島。
現在她就靜靜地躺在黃石的腳前,身上散發着柔和的金屬光澤,當黃石蹲下來撫摸她的時候,手指尖傳來的冰冷讓黃石心中充滿了愛慕——她的芳名叫“水力鏜牀”。
第二節 播種
明朝的軍事、哲學、政治、財經等大家王陽明、還有一個西方的達芬奇,這兩個人讓黃石知道世界上確實是有“妖孽”這種東西存在的。
機械妖孽達芬奇已經在一個世紀前去世了,但他作爲興趣愛好而鼓搗出來的機械和武器還在發揮着影響,即使在明末的今天,達芬奇在業餘時間設計出的數以千計的機械和武器,仍然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對能源的利用、用機器去生產機器,這是黃石對工業化雛形的個人理解。耶穌會運來一些機牀的消息讓他垂涎三尺,立刻就讓鄧肯和羅森福去疏通購買。但耶穌會說這批水力機牀是孫元化定購的,所以不能出讓。
經過反覆的懇求和討價還價,耶穌會把一臺值不了一百銀子的鏜牀作價五百兩賣給了黃石,剩下的仍然運去山東給孫元化了。
經過自己親眼觀察和鄧肯、羅森福的講解,黃石瞭解到這臺水力鏜牀還是手工打造的,這雖然讓他略微有些失望。但這畢竟是一臺工業機牀啊,全身上下都散發着機械之美——其他人無法理解黃石對這種美感的魂與色授。
看見黃石又一次撫摸着鏜牀久久沒有站起來,鄧肯也忍不住再次發問:“將軍到底打算造多少火炮?”
這個時代鏜牀的主要功用是參與大炮製造,當鑄造件完成以後,鏜牀可以打磨預設孔的內壁,形成一個光滑的內膛。顧名思義,水力鏜牀需要一個類似水車的東西提供動力,它可以擴展炮筒內壁直到達到機械要求。
歷史上孫元化信天主教以後,就利用耶穌會翻譯了《西洋械圖》並進口了大批水力機械,在山東開始了轟轟烈烈地鑄炮運動。
黃石意猶未盡地站起身,目光還戀戀不捨地停留在機牀上:“鄧肯你還是認爲浪費麼?”
鄧肯發現黃石有一種機械迷戀症,雖然他不明白世上怎麼會有這種病症,但出於職責還是提醒說:“是的,用人手打磨足亦,除非將軍想鑄造幾百門大炮,否則鏜牀實在是太昂貴了。更何況我們現在連鑄炮的銅都沒有湊齊。”
“但是現在不買就買不到了,耶穌會不可能單單爲我們從歐洲運一、兩個鏜牀和鑽牀來的,而且我並不覺得很昂貴。”
羅森福看着氣鼓鼓的鄧肯,也向黃石補充說明道:“長生島只有溪流,如果要造水車,將軍需還要挖水渠的,嗯,還需要修水壩蓄水,這樣才能讓這鏜牀工作。”
“那就修水壩好了,我可以組織人手修一個水庫,不,幾個水庫,以後我還要買更多的鏜牀和鑽牀。”
鄧肯冷笑了一聲:“有這工夫,大炮手磨都磨好了十門了,大炮鑄件的銅都還沒有,就要爲以後的幾門炮修水壩,將軍還真是有錢啊。”
黃石不以爲忤地笑笑:“水車還有其他很多用啊。”
“也就是拿來磨面!”
鄧肯憤憤然說出的話讓黃石大笑起來:“我給你們講一個故事吧,有兩個快餓死的人,遇到一婁魚和一個魚竿,一個人要魚,一個人要魚杆。結果前者最終還是餓死了,而後者在看見海的地方也餓死了,你們覺得如何?我長生島,既要魚,也要魚杆,這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
“無非就是腳下的一文錢,和海外的金山罷了,這鏜牀能是金山?”鄧肯還是不服氣。
“水車可以用很多年,我們不能只看幾個月嘛?”
鄧肯又是一聲冷哼:“有這時間和銀子,將軍早就立下了更大的功勞,能領更多的封地,招募更多的人手了。將軍,恕我直言,您對遠見的理解有偏差,根本就是毫無遠見。”
黃石沒有理他,而是向羅森福看了過去:“我記得先生說過在荷蘭,水力鋸木已經出現了。”——如果只是五年,毫無疑問鄧肯的遠見是對的,或許十年他也是對的,甚至可能我這一生他都是對的。但我是從一個工業化時代過來的人,我知道歷史的必然方向,四大發明在我的時代被稱爲東方開花西方香,這次就讓機械發明成爲西方開花東方香吧。
“是的,不過沒有太大的意義,一種好玩的玩意罷了。”羅森福雙手一攤,上次他也是當作趣事告訴黃石的:“將軍的長生島足夠人力鋸木了。”
“我也想玩玩,等水車造好了,羅森福先生幫我修一個出來吧。”
“那就如將軍所願。”羅森福無奈地表示同意了。
機械發展史是一部充滿挫折和起伏的歷史,首先就是原始機械的成本大大高於人力成本,比如水車磨面的工作兩頭牛足以勝任,有修水庫的功夫木板可以鋸成一座小山了。其次就是人口的壓力,羅馬帝國時期曾發明了一種搬運石頭的機械,羅馬皇帝怒斥這是“奪取窮人口中的麪包”。中國曾經計劃用海船運糧,也被稱之爲“奈何百萬漕工衣食所繫”。
“很好,我立刻組織人手修水庫。”——成本我不在乎,工業的力量我已經有了足夠的認識,就是人口問題,現在長生島也沒有絲毫壓力。
天啓四年正月,毛文龍寄予厚望的四年攻勢發動,遼東明軍首先在寬甸同後金軍交戰,明軍左路擁有未來的名將:孔有德、耿仲明兄弟和尚可喜兄弟,在真奠堡擊潰鑲藍旗一部,斬首三百六十一級。經寧遠兵前道袁崇煥檢驗後,稱讚道:“具有真正壯夷”。孔、耿、尚都是遼東礦工家庭出身,東江三礦徒的名聲由此開始響亮起來。
左路和中路明軍皆大潰,被後金兩藍鐵騎苦苦追擊到鎮江附近,據朝鮮官員所聞,東江官兵屍橫遍野,慘狀令人涕然淚下。
天啓四年遼東明軍的攻勢出師不利,遭此重創後在遼東的明軍無奈地轉入防禦狀態。
三個月一轉眼就過去,東將本部被兩藍旗壓制得喘不過氣,朝廷和東江本部都想知道遼南東江軍到底在做什麼?
第三節 風波
天啓四年三月,長生島
黃石大踏步地走進來,然後側身而立,吳穆也跟着晃悠悠地走進了營帳,向軍官們回了半禮,然後坐在了一邊。在黃石離開的這段時間裡吳穆抓住機會熟悉了管理模式,也和所有的軍官都混熟了,現在避開他開軍議的可能性已經不存在了。
難怪趙慢熊曾經問過黃石怎麼處理吳穆,不過當時既然沒有想到要採取隔離手段,現在就沒有後悔藥吃了,硬性下令軍官不得和監軍接觸是會惹來叛逆嫌疑的。
“現在開始軍議。”
目前的模式是情報軍官首先做報告,敬排末席的李雲睿自然而然地第一個站出來:“稟大人,蓋州的正紅旗精銳南下已經得到確認,建奴正紅旗二十一個牛錄全部動員,每牛錄出平均出戰兵五十人,共千餘。卑職估計就是部署在金州北方的那羣。”
軍情工作黃石已經不要求彙報細節,這種概述讓他感覺形勢一目瞭然,不過偶爾的抽查還是必要的,比如今天這次軍議:“你是如何斷定的?”
“卑職審查了蓋州附近的細作情報,其中有三成確實可信,這些情報涉及的九個建奴牛錄,無一例外出動了四十五到五十五個戰兵,各建奴牛錄的白甲兵全部出動。因此卑職斷定這是建奴正紅旗的總動員。”
具體判斷情報可信不可信也有具體的方法,更有不少成功和失敗的經驗教訓,所以黃石也就不多問了:“很好,繼續。”
“卑職派遣人員去旅順堡,取回了旅順的軍情並加以分析。金州北部建奴一口氣構築了四個營盤,其中也有建奴鑲紅旗的牛錄旗號。卑職認爲,建奴對抗我長生島的實力在戰兵一千五百左右,輔兵兩千餘……沒有發現任何造船跡象,沒有發現打造攻城器械跡象,我部和金州友軍沒有受到威脅。”
“那蓋州地區,建奴防備如何?”
“蓋州建奴正紅旗二十一個牛錄六千丁,戰兵只有六百左右,剩下四千都是無甲輔兵,村莊已經進一步遷入內地,距海岸已經都超過二十里。”
二十里真是個不短的距離啊,給了對手以相當長的預警時間,黃石思考着這些情報,李雲睿已經向旁邊的吳穆和正中的黃石抱拳了:“監軍,大人,卑職說完了。”
“嗯,”思考中的黃石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隨即就抖擻精神問道:“吳公公可有要問的麼?”
吳穆搖頭晃腦地尖聲回答道:“咱家沒有要問的,黃將軍請便。”
“楊遊擊,如果兵發蓋州,我部輜重、船隻如何?”
“回大人,我部船隻可一次運送兵一千人、馬三百匹,糧草可支持兵馬在外十五天……”
楊致遠說完後吳穆還是表示沒有什麼要問的,接着就是賀寶刀彙報訓練情況。
“……監軍,大人,末將說完了。”
“吳公公可有什麼要問的。”黃石例行公事地詢問道。
“沒有,”吳穆跟着就忍不住稱讚起來:“咱家也懂得:‘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可到了黃將軍這裡,才知道怎樣才能知己知彼,哈哈,黃將軍真是我大明的棟樑啊。”
“吳公公謬讚了。”黃石隨口謙虛了一下,對下面的軍官朗聲說道:“此時正值春耕,建奴輔兵都下田地去了,倉促間無法集結,而歷年來三月到七月,我東江軍同建奴少有交戰。因此,本將決心已定,向蓋州近郊出兵,旨在騷擾殺傷建奴正在耕作的輔兵,兵力以能正面擊退建奴六百戰兵爲足夠。”
說完這老長的一段,黃石深吸了一口長氣:“趙遊擊何在?”
“末將在。”
“制定計劃。”黃石一向認爲參謀部就是把統帥的決心變爲可行的紙面策略。
“末將遵命。”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黃石現在早把在廣寧的那股狂妄扔到爪哇島去了,他認爲自己當時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以爲靠着點歷史知識就能對抗古代的豪傑名將,現在他全新的目標就是培養出一個能超越個人能力的軍事體制。
“不要追求盡善盡美,有不足沒有關係的。”
“末將明白。”
黃石發現自己以前的一系列料事如神也有不好的副作用,那就是嚴重製約了趙慢熊的想象力。黃石追查了趙慢熊領軍時制定的計劃,千篇一律地想把敵人誘惑到選定的地點,還要追求敵方人馬疲憊,更要事先準備挖坑設路障。黃石狠狠批判了這種思維模式,但趙慢熊似乎還是有點不解,總不明白爲什麼黃石一個人能想的那麼透徹,而他一大幫子參謀軍官都制定不出那種完美的預案來。
交談的時候黃石注意到臺下的金求德神色有些黯然,每次這種軍事會議,這個軍法官總是插不上嘴:“金遊擊。”
“末將在。”
“去協助趙遊擊制定計劃。”
金求德倒抽一口氣,喜悅地大聲說道:“末將遵命。”
“吳公公?”看吳穆搖了搖頭,黃石立刻宣佈:“軍議結束。”
話音才落,楊致遠就出列大聲說道:“監軍、大人,末將有話要說。”
“說吧。”黃石略微有些驚異地從楊致遠臉上看到了激憤。
“末將以爲,金遊擊執行軍法不公,有負大人所託。”說完楊致遠就橫了一邊的金求德一眼。
雖然金求德的臉色變得陰沉下來,但卻不顯得很驚訝,也瞪了一眼回去。
黃石皺起了眉頭:“楊遊擊慢慢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第四節 智囊
“稟大人,營中有兩人非禮他人聘妻,金遊擊只判了每人四十軍棍,更爲惡劣的是……”楊致遠憤憤然地又橫了金求德一眼,口裡同時大聲彙報:“金遊擊親自監刑,那兩個歹兵居然第二天就能跟沒事一樣地繼續出操!昨日末將聽說以後就去和金遊擊理論,金遊擊拒絕嚴加懲罰,故末將斗膽請大人親自懲辦元兇,以安將士之心。”
“金遊擊你怎麼說?”
“軍法中並無強暴他人聘妻一條,楊遊擊要末將以重傷同僚罪判二人仗八十棍、苦役三十天,末將不能同意。”
金求德斜眼看着楊致遠哼了一聲,繼續解釋說:“末將按照大明戶律判罰,認定二人罪當流放充軍、仗四十、賠兩倍聘金給苦主。這二人本來就在軍中自然沒有流放一說,末將也打聽清楚,男方下聘時無有聘儀,當然也不需要賠,人最後也打了四十軍棍,這有什麼不對的?至於第二天能出操,那是他們體格健壯,而且堅持出操應該鼓勵纔是,難道要逼得他們故意賴牀不起幾天,纔是道理嗎?”
聽到這裡大家都明白金求德是在強詞奪理了,黃石就單刀直入地問:“金遊擊,這二人是什麼人?那男方苦主是什麼人?”
“末將已經問過賀遊擊,那二人都在金州之戰中立功,其中一人曾追隨大人去過旅順,現在已經是代把總,另一人也是果長。那男方苦主是個輔兵,剛到我長生島還沒有四個月。”
金求德說完還報出了兩個人的名字和功績,賀寶刀嘆口氣表示默認。
楊致遠又向黃石拜了一拜:“末將斗膽請大人秉公執法,以安官兵之心。”
見黃石沉吟不語,金求德面有得色,向楊致遠示威地又哼了一聲。
營帳中寂靜了半天,黃石緩緩問道:“最後那苦主和女子你是怎麼判的?”
“大明戶律,強姦女家無錯,無需賠償雙倍聘金,如果男方堅持退婚,則可討還半數聘金聽她改嫁,否則應鼓勵夫妻完聚。那苦主不願意退婚,所以末將就要他們擇日成親了,此事一筆購銷。”金求德娓娓道來,說得還真是有理有據。
“如果已經成親,你會怎麼判?”
“大明戶律,強姦者流放充軍、仗八十,鼓勵夫妻完聚,聽妻改嫁則聘金不退、嫁妝送還。”
“所以還是隻有仗八十,還是第二天就能出操?而苦主什麼也得不到?”
聽黃石語氣不善,吳穆忍不住也搭腔:“黃將軍,咱家想說兩句。”
“吳公公請講。”
“金遊擊執掌軍法很久了,咱家認爲差事辦得還是很不錯的,那兩個士兵,咱家聽起來也是有功勞的。”
黃石知道吳穆所指何物,長生島鑿冰、出操、生產一直井井有條,這和金求德的嚴格執行軍法是分不開的,金求德曾親自檢驗病號、傷員,不允許有人偷奸耍滑,而且他也確實吃透了長生軍軍法的精神,被靈活執行的軍法成爲了長生島練軍、生產的一大助力。
不過,黃石直覺認爲這套東西不會有長遠的好結果。封建社會有功名的人可以見官不拜、不能動刑,而草民告官就要先打四十殺威棍,金求德的這套標準和一般的封建法律沒有本質區別,還是禮不下於庶民、刑不上士大夫那一套。
但是這個封建尾巴不是那麼好割的,況且監軍也含蓄地表達了看法,這就迫使黃石要去想點冠冕堂皇的理由了。總之不能讓這個勢頭蔓延下去,不然長生島的封建傳統就又要復辟了,這會削弱黃石的力量和權威。
既然監軍吳穆發話了,頂頭上司黃石也顯得末能兩可,楊致遠就默默地退下了,會議到此結束。
過了兩天趙慢熊拿着一打軍事計劃來給黃石過目了,把黃石看得連連點頭:“很不錯,這次又快又多,也沒有追求太多的細節。戰場瞬息萬變,慢熊老弟你總算是明白這個道理了。”
“大部分都是金求德拍板,屬下不敢居功。”
趙慢熊這話說得抑揚頓挫,口氣裡沒有一點點羞愧或者嫉妒。
黃石專心致志地看着手中的報告,冷冷地說道:“慢熊你有話直說,別一天到晚繞來繞去的。”
“大人收編屬下衆將的家丁,真是一招好棋。”
黃石哧笑了一聲:“我就是要把這救火營變成黃家軍,這個本來也沒有瞞着你。”
“那就不該讓金求德執掌軍法,這個權力太大了,屬下注意到很多官兵都對金求德畢恭畢敬,大多是出於恐懼,但也有人好像是出於尊敬。”
目光雖然還停留在報告上,但黃石的手已經開始無意識地摩擦紙張:“慢熊老弟,你繼續說。”
“廣寧戰役以後,屬下陪同大人聊天那次,大人還有印象麼?”
“就是你勸我去當個土財主,打獵討小老婆那次?”
“是的,屬下當時說金求德殺伐果斷、野心勃勃,大人評價說‘他不過是一把刀罷了’,屬下深以爲然,不過既然是一把刀,那就要牢牢握在手裡,對吧?”
現任參謀長趙慢熊悠然說道:“遍觀長生島各個軍官,最沒有權利的就是屬下這個位置,大人有了想法,屬下領着人去制定計劃,然後呈遞給大人過目,一舉一動都可以被大人完全監控。”
“金求德能勝任麼?”
“沒問題,他心思縝密,而且比屬下有決斷力,這個位置本來也不需要想得太多的人,屬下恐怕總是想得太多了。”
第五節 軍法
參謀部確實只是統帥的一個執行機構,完善並執行統帥的戰略、戰役決心。黃石對趙慢熊的想法表示了讚賞,並問他還有什麼要說的。
“忠君愛國天主教和內衛也有問題?”黃石的臉色一下子陰沉了,這兩個也是他變長生軍爲私家軍的重要工具:“有什麼問題?”
“洪安通對大人的忠誠不夠瘋狂,而那個教會需要用大人狂熱的崇拜者和絕對可靠的心腹來領導,至於大人組建的那個內衛,好像是大人的親軍耳目吧?”
“是的。”黃石已經把內衛組建起來了,如果說李雲睿領導的機構是較純粹的軍事情報機關的話,那內衛就是克格勃性質的特務情報機關。
“小弟和大人的關係太密切了,容易恃寵而驕,這個不得不防,屬下以爲最好把他和洪安通調換個位置。”
“這個好辦,但你的位置給了金求德,你幹什麼?”
“屬下什麼也不想幹,就在大人身邊慢慢想主意吧。”
這個也很好辦,趙慢熊想當“不管部”部長那就滿足他好了。
……
“開始軍議前,首先是人事變動,金遊擊協助制定軍事計劃,工作非常出色,本將深爲滿意,從即日起,趙遊擊停職,全部工作交割給金遊擊。”
聽到這話以後趙慢熊立刻如同被霜打了的茄子一樣垂下了頭,哭喪着臉說道:“末將遵命。”
金求德看了一邊神色黯然的趙慢熊,出列說道:“大人,趙遊擊勤勤懇懇,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末將敢情大人收回成命。”
黃石春風滿面地衝着金求德笑道:“本將計議已定,金遊擊勉爲其難。”
金求德按耐心中的驕傲和喜悅,躬身道:“末將遵命。”
“不過,”黃石話鋒一轉:“本將認爲金遊擊凡事不能出於公心,所以不適合繼續作軍法官了,該職務就交給楊遊擊吧。”
“末將遵命。”不等愕然的金求德反應過來,楊致遠就跳出來應承了。
帳中衆人都心知肚明黃石所指何事,金求德單膝跪下:“末將愚鈍,有負大人所託,惶恐惶恐。末將斗膽,敢情大人示下,那案子到底該怎麼判?”
黃石伸手虛託,柔聲說道:“金遊擊請起。”等金求德小心翼翼地站起來後,黃石才收回手臂問楊致遠:“楊遊擊會如何處置此案?”
楊致遠繃着嘴吸了口長氣,吐氣開聲:“末將以爲當重提苦主和兩個犯兵來問,務求讓苦主有所得,犯兵有所償。”
黃石搖頭不語,顯然是不同意這個處理意見。
楊致遠連忙躬身:“末將愚鈍,敢請——大人明示。”
“金遊擊已經按照軍法判罰過了,犯兵也監刑處理過了,所以此案已經勾銷。”黃石早打定主意——絕不能讓士兵覺得我對有功的部下很刻薄,金求德這次放過的人我絕不能追究。
聽起來是各拍五十大板,但包括趙慢熊在內的衆人都有些莫名其妙,這樣處置金求德和楊致遠都不會心服,黃石這麼做是爲了哪般?
黃石走下中位,站在營帳中央向着北京方向拜了兩拜:“餘愚鈍無能,全憑聖上、朝廷加恩,在此執掌長生、中、西三島軍務,節制官兵。”
衆人忙不迭地也跟着拜了兩拜,就是心懷不滿地吳穆也連忙起身而立。
黃石面色肅然,深沉的目光彷彿刺透了營帳而直達天際,口氣也一絲不苟、誠惶誠恐:“長生之軍爲國家之軍,聖上之軍,非餘所有。故餘自設軍法官日起,不敢因一己之好惡,而變動軍法官之判罰,此心此志,可鑑日月。”
“聖上隆恩信用,餘得以制定軍法律衆。軍法雖出餘手,但並非餘之法,乃聖上行於長生之法,乃大明之軍法,今日餘若因自己之好惡改判此案,則長生軍但知畏餘,而不畏國家之軍法,餘不敢僭越,不敢不防微杜漸。”
抒情完畢以後,黃石慢慢走回中位,讓帳裡的人先消化一下這話裡面的邏輯。然後他拿出一疊紙張,雙手捧着對吳穆說道:“末將以爲長生軍法有所缺漏,故連夜重新審定,請監軍過目。”
等吳穆呆呆地接過那套法令之後,黃石再次掉頭衝着全營部中說:“一旦軍法得到監軍許可,則爲我長生、中、西島通用之軍法,若還有缺漏,本將會再作修訂,但一案不二判,一罪不二罰。若本將有過,當於小兵同罪,軍法之前,衆官兵一律平等,請楊遊擊務必牢記。因爲軍法本是國家之法,其在衆人之上,也在我黃石之上。”
吳穆一直就覺得黃石是個很純粹的軍人,黃石今日的宣言更是擲地有聲,作爲一軍之主,竟然當衆宣佈不干涉軍法作土皇帝,這真是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了,他激動地說道:“黃將軍忠君愛國之心,咱家算是又一次親眼見到了。黃將軍放心,這軍法咱家一定會仔細審覈,絕不會讓黃將軍的心血白費。”
“多謝吳公公。”黃石心中暗笑,這樣軍中的軍法官就再也沒有機會培育私人勢力了。而且全軍號令統一,不存在私法、家法……好吧,是黃石的封建私法併吞了部下的私法地盤。
雖然黃石放棄了生殺予奪的大權,但他認爲有失纔有得,自己一言可決定部下生死的權利正是長生島封建權利的總根子,不打倒這個權力那割封建主義尾巴的企圖是不會成功的。
儘管楊致遠的忠誠很可靠,但黃石相信完善的制度比肉長的人心更可靠,權力再打散一些就更好了,所以……
“楊致遠執掌軍法,仗責交給賀寶刀監刑。”
“末將遵命。”
楊致遠、賀寶刀還有李雲睿都拜服:“大人今天的教誨,末將一定牢記在心。”
金求德聽得昏頭脹腦,滿臉都是驚異,他被身邊的趙慢熊扯了一把,也一起俯身唱道:“末將受教了。”
再一次剝奪了部下的封建權力後,黃石算是把長生島的地盤又統一了一遍,對內整合結束,接下來就該琢磨怎麼從後金那裡撈戰功了。
第六節 襲擾
出於穩妥考慮,黃石傾向於一次出動上千士兵,這樣就不畏懼正紅旗的留守部隊,更不會畏懼敵佔區各村落的漢軍自衛隊,但參謀部認爲不可行。他們認爲黃石的設想類似大炮打蚊子,遼東地廣人稀,上千人的軍隊如果抱成一團,一天也掃蕩不了幾個村子。
而如果頻繁出動的話,楊致遠是會抗議的,一次出動一千人就得把漁業統統停下來,而且會對軍糧產生巨大壓力。金求德還有一個意見就是搞襲擾戰,以十數人爲單位,在地方細作的指引下多股出擊破壞。
本來這個意見讓黃石有點心動,但情報負責人李雲睿卻瘋狂反對,長期以來長生島嚴禁細作參與任何破壞行動,所以潛伏在敵佔區的長生島細作情報網不斷髮展擴大。而多股襲擾戰會消耗大量的情報資源,李雲睿還指出,由於遼南地區互不統屬,旅順軍的襲擾戰已經讓復州的長生軍情報網蒙受損失了。
反過來說如果情報網不支持這種襲擾戰,那麼偷襲的士兵就會變成消耗品,而黃石是捨不得把自己苦心培養的軍隊那去和村落的漢軍自衛隊拼消耗的,小股的偷襲部隊還很容易被幾百留守的正紅旗騎兵殲滅。
“每次偷渡四十匹馬和二十名騎兵……長期保持這個運輸量楊致遠是認可的,對長生島的漁業不會構成什麼影響。”
“……天明前上岸,日落前回島……”騎兵的機動力可以保證打不過就跑,這樣的小股部隊比較靈活,騷擾的效率也比較高。
“……主要目標是耕牛和挽馬,次要目標是敵軍養的母豬和山羊,當然小豬和牛犢也不會放過。我軍的口號是‘寧殺一頭牛,不殺三匹馬,寧殺一匹馬,不殺三個人’,這樣不會激起漢民太大的仇恨,也更容易下手,還能割些肉回來吃,大人以爲如何?”金求德完成了戰略設想報告。
“就這樣吧,不過七月收穫的時候,我們還是要準備一場大的攻勢,加緊收集蓋州的徵糧規律和糧草轉運地點,看看有沒有機會打痛建奴。”
“末將遵命。”
天啓四年六月
長生島利用海運的機動力,已經對蓋州附近進行了長達三個月的襲擾戰,陣亡官兵七十餘人,斬首數十,殺害壯牛、小牛三百餘頭,挽馬七百餘匹,焚燒糧倉、磨房數百座,禍害豬羊等牲畜幾千口,馬隊靠着以戰代訓也擴充到二百多人。
“稟大人,這是卑職分析的糧草轉運路線,”經過一年的習慣和努力,李雲睿現在報告起情報來已經是底氣十足,他指着地圖上的幾個紅點說:“建奴徵集的糧草會先送到在這幾個地點,然後再發向蓋州,這幾個儲備地的防禦設施已經摸清了,具體的人手要等到徵糧開始才能搞清楚。”
黃石仔細看了一會兒,挑出了兩個他認爲比較容易得手和撤退的地點,然後推給李雲睿:“拿去交給金遊擊做計劃。”
“遵命,大人,卑職告退。”
游擊戰可以讓敵軍神經緊張、可以震懾地方投降派、還可以訓練士兵並鼓舞士氣。但正面作戰卻是保障己方基地安全和擴大領地的必要手段,黃石決定再抄襲自己前世的經驗,把游擊戰和正規會戰結合起來,現在長生島還無力和兩紅旗作主力會戰,但是運動戰似乎可以嘗試一番了。
所以忙完這份工作黃石就趕去視察軍隊操練,練兵場上鼓聲隆隆,士兵們正踏着鼓點整齊地邁步前進。
蘇格蘭人鄧肯本來建議用風笛,黃石作爲《勇敢的心》的粉絲,一開始也對這個點子大爲欣賞,但卻被賀寶刀嗤之以鼻地否決了,他提議用陝西的腰鼓作爲軍用樂器。
考慮到製作難度和民族自豪感,黃石最後還是選定了腰鼓,所以士兵這幾個月每天都聽着腰鼓的節拍走隊。這鼓點可以保證步兵戰陣在行進中的完整性,如果士兵訓練有素,戰陣甚至可以以慢跑的速度前進而不至於斷裂。
黃石才站在訓練場邊,賀寶刀就跑過來行禮:“大人。”
“嗯。”黃石點頭表示聽見了,仍注視着場地上的士兵們,步伐隨着鼓點而動,看上去蠻有那麼點意思了。隊列兩邊的軍官們一個個手持皮鞭、軍棍,虎視眈眈地看着士兵的腳下,還用悠長的聲音喊着號子和口令……就是賀寶刀培訓出來的這些軍官喊的調子,黃石聽着怎麼感覺那麼像陝西民歌《信天游》呢?
隊列訓練時間終於到了,賀寶刀告了聲罪就拖着鞭子跑回去了,士兵們一個個汗流浹背地等着中場休息。
“全軍——”賀寶刀扯着大嗓門喊道:“——解散。”
“殺。”
士兵們齊齊大喊了一聲,紛紛找陰涼地方休息去了,這最後一聲也是黃石從解放軍那裡抄襲來的,不可否認這一聲殺喊聲很有氣勢,也能讓休息的士兵在潛意識保留一絲警惕性。
一會兒老營的輔兵會送來水和午飯,等吃過午飯在休息半個時辰後,就會開始下午的技戰訓練。
送東西來的輔兵都是女人,爲了節約人力黃石下令把女性也正式編組成營,燒水、做飯等工作統統由女營中的輔兵來完成。只是長生島的女營不叫女營,因爲這個稱呼一般是指軍妓,所以全島都堅決反對這個名字,他們覺得自己的老婆或者姐妹在女營工作,講出去太難聽了。所以黃石就給女兵這營起了個名字叫“救護營”。
雜糧飯、粗麪餅、烤魚和煮苜蓿,黃石和賀寶刀作爲軍官可以多享用一條魚,兩個人坐下吃飯的時候賀寶刀恨不得一張嘴能當兩張使,唾沫和飯渣屢屢噴到黃石臉上:“大人,不是末將吹牛,我救火營普通戰兵的敢戰之志,已遠在建奴一般戰兵之上,能和建奴白甲兵比肩。”
第七節 火銃
賀寶刀口中的白甲兵就是巴牙喇護兵,巴牙喇護兵是各牛錄的奴才,地位相當於明軍將領的家丁。弓馬嫺熟的白甲兵算得上是職業軍人,利益和家主息息相關,更是後金八旗戰兵中的精銳。努爾哈赤時期每牛錄三百旗丁,其中披甲戰兵一百,無甲輔兵兩百,卻只有十五到十七個白甲兵。
“嗯,是,我同意。”黃石注意到賀寶刀把一塊餅渣連同一根魚刺一起吐到了自己的碗裡,他小心地趁賀寶刀低頭吃飯的機會,不引人注意地飛快地一挑,把那令他有點噁心的東西拋了出去:“敢戰的鬥志是差不多了,但說起我軍殺過的人,打過的仗,可是要比建奴的白甲兵差多了。”
這次輪到賀寶刀低沉地應道:“嗯,是,末將也這麼認爲……”賀寶刀愣了一會兒,突然扔下還沒有吃完的半張餅就要起身:“是差得太多了,定要嚴加操練才行。”
黃石連忙一把揪住他:“賀兄弟,我說過飯後要休息半個時辰的,不能催促士兵。”黃石可不打算整一批盲腸炎出來,這個時代可是沒得治的病。
“大人放心,末將只是去和軍官們討論下午的操練,有大人親手寫下的操練條例在,末將不敢胡來的。”
“既有條例在,何必急在一時?坐,坐,坐,先把飯吃完了再說。”
救火營現有一個馬隊和兩個步隊,馬隊具體的編制黃石還在考慮中,現暫編二百七十戰兵。步隊的編制基本已經定下來了,每隊理論編制四百人整,二百五十名長槍兵和一百五十名火銃手,長生島目前參與操練的步兵有近九百人,兩個步隊遍滿還有富裕。
因爲部隊草創,所以每個月會進行兩次閱兵檢驗,黃石老實不客氣地把這個稱爲“比武會”,在比武會上暴露出來的問題會立刻進行討論,而表現卓著的分隊會受到表彰。黃石下令所有受到表彰的分隊軍官都要彙報訓練心得,這些東西會被記錄下來,用以完善和改進操練條例。
黃石拽着賀寶刀安心喝湯,苜蓿這個東西真不錯,產量很大不說,生的可以給馬吃,煮熟了人也可以用來補充維生素。加了海鹽的苜蓿湯還不算難喝,況且最高長官也一起嚼這東西,就是吳穆也經常當衆吃這撈什子,所以士兵們也沒有啥怨言。
“今天楊兄弟又送來了三門火銃,現在營中已近有九十五門了,下午就是九十五個人去演練火銃,剩下的還繼續訓練刺殺,大人以爲如何?”
由於黃石堅持往水車上投入人力——其實也就是兩個鐵匠和三個木匠,所以鄧肯的火銃生產比較慢。鑄好的火銃毛件要靠人力把預設孔鑽大然後磨光內膛,一個鐵匠熟練以後一天也就能完成一根槍管,偶爾還會有報廢和鐵匠生病,所以每天能生產三根或者兩根。
“嗯,我沒有意見,你是長生島練兵遊擊,你說了算。到九月就可以湊夠三百門火銃了。”
除了最開始的一個月,這兩個月的火銃都沒有炸膛,看得出工匠們的收益越來越好了。火銃之所以用“門”來形容,那是因爲明朝的習慣,就是黃石也感覺鄧肯造出來的火銃不像槍,而類似一門小炮。
在最開始的測試中,黃石和鄧肯立刻發現鳥銃威力不夠大,很難侵透兩層棉甲,如果對手是後金藤牌兵估計殺傷力很有限,也就是比弓箭略強,和大刀相彷彿。
鄧肯堅持認爲火銃必須要有貫穿藤牌和棉甲的能力,他終於說服猶豫不決的黃石放棄了靈活方面的考慮。現在長生島生產的火銃有一個厚重的木製槍托,上面粗大的槍管非常魁梧沉重,所以還需要另外製造一根木製的支棍——要先把火銃架在支棍上才能發射,不然士兵無法平穩託槍,加上後坐力子彈天知道會打到哪裡去。
近百名士兵在軍官的哨子聲中操練射擊……沒錯,就是哨子,木匠打造了幾種哨子供軍官選擇,現在使用的是一種聲音既大又尖的木哨子,軍官用長短不同的哨音指揮着士兵的技術動作,也是提醒他們不要遺漏了某個環節。
火銃手右手扶住支棍,架好後左手搬動機扣讓火繩接觸火門,射擊結束後鬆開支棍讓它靠在腰上,同時完成清渣、填藥、壓實、裝彈一系列技術動作。
“很慢,兩次射擊間,一個弓箭手足可以射三到四箭了,要加緊訓練。”
黃石作出評價後尖銳的短哨音響起,火銃手又發出了一次齊射,對面的厚木板被擊中了幾個,頓時就是木屑紛飛地碎裂開一個大洞,雖有支棍減負火銃手們仍然被後坐力震得後仰。
“幸好威力還不錯,比長槍都不差了,嗯,可能還要強一些。”
士兵們在哨聲中清渣、裝藥的時候,協助訓練的輔兵紛紛扔過來土塊,火銃手只是微微低下斗笠以防被砸個滿頭包,手中仍一絲不苟地繼續着他們的動作。隊列右側的監督軍官滿意地一甩鞭子空抽了個響,那個軍官也知道黃石正在觀察紀律,要是手下士兵有人去擋去避,那就該輪到他吃軍棍了。
當然,嘴裡的哨子還是不敢停,這軍官已經因爲吹錯哨子被幾次打得爬不下牀了,其實這也沒啥丟臉的,要知道前兩個月滿屋子的軍官、鼓手都改趴着睡覺了。在他們天天養傷的日子裡,一個個不是嘴裡叼着哨子反覆地吹,就是忍着屁股上的劇痛拼命練習拍腰鼓。
“讓那些扔土塊的輔兵卯足了力氣,把胳膊掄圓了給我砸!”黃石馬鞭一指,就有傳令兵跑過去了。
過了一會兒,陪同閱兵的幾個軍官臉上的緊張都變成得色,黃石也顯得很滿意:“此軍可用。”
賀寶刀又一次突發感嘆:“大人只是打軍棍而已,暴秦卻是株連滿門。傳說中的虎狼之師,末將終於明白是怎麼練出來的了。”
第八節 大炮
一門嶄新的三磅炮就擺在眼前,黃石檢查過內膛後對鄧肯笑道:“鏜牀還是很好使吧,幾個鐵匠要幹上個把月,用鏜牀一天就好了。”
“五百兩銀子呢,能不好使麼?再說這次用了一回兒,下次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了。”
黃石但笑不語,鄧肯氣鼓鼓地加上了一句:“還有一個水車和一個水庫,修了整整兩個月,有這人工三門炮也出來了。”
“水車還可以用來鋸木頭嘛……”修好了水車以後,黃石還命令木匠打造了一套水力鋸木設備,以往需要兩個木匠鋸上三天的木板,水車一個時辰就能搞定。
“不過也就是一個時辰了,”羅森福聽黃石喋喋不休地吹噓水車的力量,忍不住提醒他說:“溪流積攢上兩天的水,也就能帶動這個水車跑一個多時辰,長生島沒有大的河流,水車的作用實在有限。”
“這個你們不用操心,我已經想好了,只是眼下還沒有足夠的人力而已,”黃石笑嘻嘻地賣了個關子,然後把問題又帶回眼前的炮身上:“這個炮是野戰用炮,對吧?我不打算生產一堆要塞炮。”
鄧肯點點頭:“是的,標準的野戰炮,加上輪子以後,兩匹挽馬就可以跑的飛快了。”
“我可以給每門炮配四匹馬,”黃石對野戰火炮總是很慷慨,他拍着那門炮自言自語說:“看來是組建炮隊的時候了。”
鄧肯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將軍,我是絕對合格的炮兵軍官,這點我已經反覆陳述過了。”
“我大明的軍隊……”黃石的本意是讓鄧肯去做培訓工作。
鄧肯急不可待地打斷了黃石的陳述:“將軍,我已經下定了決心,我要加入大明軍籍。”
“不後悔?我大明一旦加入軍籍,哪就不能隨便脫籍了。”
“絕不後悔,我就姓鄧好了,名字叫肯。”
黃石歪着頭想了想,微笑着搖了搖頭:“不好,單字名在我大明屬於賤名,都是窮人和沒有身份的人用的,你看我的手下,一旦當上軍官個個都要起個雙字名。”
“那將軍不也是單字名麼?”
“是的,我是懶得改名字了,”黃石覺得這個名字是他父母給予的,在這個異時空也是唯一能留作紀念的了:“我,還有旅順軍的張盤等等,別人一聽就知道我們是卑賤出身,父母不敢僭越起雙字名。所以鄧肯你還是換個名字吧,晤,你覺得鄧尼茲這個名字怎麼樣?”
“不好,我覺得鄧肯這個名字挺好,就是它了。”
“隨便你,那麼我可以爲你申請東江鎮軍戶的身份,軍籍上你會是大明色目籍軍官。最後我必須提醒你一點,根據我大明戶律,色目軍官的妻子必須是漢家女,而且你的嫡子嫡孫也將是漢籍。”
鄧肯聳了聳肩:“沒問題。”接着他一把拖過了羅森福:“他也要求加入大明軍戶。”
“是麼?姓羅?”
“不,將軍,我打算姓範,這樣可以讓我子孫記得家族的貴族血統。”祖祖輩輩都是漁民和工匠的範,羅森福說道,他一轉眼珠子:“我就叫範中正好了,我想我的貴族血統能配得上雙字名。”
黃石掃了範中正一眼,惡毒地試探說:“這個名字是不是太沒有軍人風度了,有點像個文人啊。”
“那將軍說叫什麼好?當然,我需要一個雙字名。”
“沒問題,”不就是想要個雙字名麼,黃石信手拈來:“樂由,就叫範樂由吧,這個名字出自《詩經》,很有意義,後面兩個字正好做你的字。”
“好,謝謝將軍了。”範樂由喜上眉梢。
“不過將軍以後還是叫我鄧肯好了,我也還是會稱呼您爲將軍。”
“可以,鄧肯。”
“我也一樣,將軍叫我樂由就可以了。”
黃石哈哈大笑:“當然可以,我也會叫你的字的。”
……
天啓四年七月,秋收纔剛剛開始黃石就迫不及待地動員救火營全軍了,歷史上似乎遼南馬上會爆發規模空前的大戰。黃石認爲後金的戰略局面沒有太大變化,所以這場大戰不可避免,他急於讓士兵們從戰爭中學習戰爭,好進一步擴充自己的戰鬥部隊——在天啓五年前達到兩千人以上。
黃石召集了全營千總以上軍官,首先還是要做任務簡報:“復州一帶只有建奴數百戰兵,都是二流部隊,算上臨時集結動員起來的輔兵,建奴兵力不會超過一千五……”
“我救火營此戰出動一馬隊二百騎、二步隊八百兵,此外暫編炮隊隨軍出擊,官兵二十人。”
這個兵力配置稱得上長生島精銳傾巢出動,因爲李雲睿信誓旦旦地保證南信口後金軍沒有打造船隻,附近幾百裡也沒有漁船可以調派。
爲了充分發揮效率,每門炮要配備指揮員一人、炮長一人、炮手三人,搬運手五人,此外還需要配備木工、鐵匠、馬伕等亂七八糟的輔兵,所以每個炮組鄧肯建議配十六人,黃石慷慨地定編了二十人。
“水營負責接送士兵,施千總,我軍的安全就交給你了。”
“大人放心。”
施策出身海賊世家,在福建老家就是對日的貿易商人,在浙海的時候就是倭寇。施策少年時在朝廷嚴打中被捕,因爲年紀尚小充軍遼東,現在他搖身一變,成爲大明官軍的千總,加督司銜領長生島水營。
“最後還要出動輔兵六百人,此次我長生島出兵共計上下官兵一千八百二十五人,馬三百五十匹、火銃一百三十門、三磅野戰炮一門。”
這種規模的出擊相信能讓遼南地方村落的漢軍自衛隊望風披靡,吳穆、兩個錦衣衛和營中軍官都意氣風發,黃石也充滿信心:“本次出擊,我軍目的是焚燬蓋州建奴三成以上秋糧,縱橫蓋州近郊三日,痛擊復州留守建奴,並在建奴其他旗大舉來援前平安返回。”
“諸君努力!”
第九節 登陸
第一批登陸部隊傍晚在深井墩北登陸,他們在細作的協助下迅速佔領了一個小村莊作爲前進基地,天明前後續的部隊也抵達海岸下船。
全軍迅速前進抵達前進基地休整,計劃中第一天不會有重大軍事行動,部隊需要恢復體力,而登陸的跡象顯然無法瞞過後金偵騎,所以黃石部騎兵四出,阻止後金探馬靠近基地打探情報,希望能讓對手認爲明軍兵力不過兩、三百人,而不是近兩千人的大部隊。
結果很令黃石滿意,第二天一早明軍出發後不久,前衛就報告迎頭碰上了一隊後金騎兵,看旗號也就是七、八個牛錄率領的過百戰兵,還有數目相近的輔兵。敵軍偵騎發現明軍浩蕩的軍列後撥馬就走,眨眼間就從明軍前衛的視線中消失了。
對情報網的部分動員給明軍帶來了很大的便利,二十餘輛馬車已經被編入了作戰序列,火藥、彈丸和軍糧都被裝上了馬車,這些輜重和六百輔兵構成了黃石的中軍的主體,戰鬥部隊則散在四周把中軍團團保護起來。
近兩千明軍行進在地廣人稀的遼東大地上,周圍偶爾出現勞作的平民,他們都被嘹亮的腰鼓聲吸引而來,遙望着長長的明軍列隊打着灼熱似火的軍旗,步伐齊整地向東北方向邁進。其中有些眼神好的看清救火營的蛇旗以後,就和身邊的夥伴講述起這支明軍的來歷了。
“黃將軍,一切可好麼?”吳穆雖然覺得很順利,但是還是有點沒有自信,就拍馬來向黃石確認一下。
“吳公公放心,萬事順利。”黃石制定的常規行軍標準是每天四十里,按照這個速度今天下午就能抵達榆林鋪——黃石軍的第一個目標。
早上遇到的敵軍黃石估計是蓋州的常備守衛部隊,就算他們飛馬趕回蓋州立刻向海州和復州求援,黃石估計援軍也需要很多天才能來,距離較近海州、鞍山的鑲白旗應該沒有做好動員,等各牛錄集結起來就要幾天了。威脅較大的復州後金軍雖然完成了動員,但距離遠抵消了這個長處,三天內蓋州只能靠自己的力量來進行自衛了。
情報部門提供的地圖也很不錯,始終保持在路面行軍的明軍迅速又省力,中午休息時已經走完了到榆林鋪九成的路途。休息的地點也是事先選好的——是一個路邊的村莊,賀寶刀的馬隊才靠近村口,村長和長老們就一涌而出跪在路邊,早聽說風聲的村十餘個漢軍自衛隊更是逃得乾乾淨淨。
“黃將軍威名遠播,草民雖然粗鄙,也久聞將軍仁義之名……”
蛇旗在風中飄揚,跪在路邊的村長頭幾乎按在了地上,喋喋不休地恭維獻媚,在這個幾乎沒有國家認同感的封建社會裡,農民只要覺得剃頭無所謂的話,那對他們來說也就是換個主子納糧罷了。黃石騎在馬上正眼也沒有瞧過這跪了滿地的村落父老一下,只是淡淡地問道:“村裡的建奴亂賊都哪裡去了?”
“黃將軍威震遼東,那些鼠輩自然是望風而逃。”村長誠惶誠恐的聲音立刻傳來了。
黃石問話的聲音還是平平淡淡的:“那些鼠輩不是村子裡的人麼?”
可憐的村長也不敢去擦頭上的冷汗,聲音一直在顫抖:“都是些背棄祖宗的無賴光棍,才聽說王師前來,一個個就跟兔子似的逃走了。”
一聲令村民毛骨悚然的冷笑過後,黃石繼續問道:“那些鼠輩總有親族吧?你可聽說:一人作亂,九族當誅?”
“求將軍慈悲、慈悲……”村長的腔調裡已經帶上了哭音。
“把他們交出來吧,饒剩下的人不死。”
村長又哀求了兩句,黃石就勃然作色,揚言要屠滅全村,村長就支吾着想隨便指幾戶。不等他開口,旁邊跪着的一個老頭突然擡頭怒喝:“小民的大兒子就是一個亂賊,這條命黃將軍儘管來拿吧。”
“左右。”黃石一聲低喝,親衛就把那老頭從人羣裡提溜了出來,按在黃石馬前就要殺頭,其餘村民都噤若寒蟬,只有那老頭還罵不絕口。
“且慢。”黃石喝住了就要動手的幾個親衛,第一次斜下眼看村民:“死到臨頭還不服麼,是嫌死得痛快了吧?”
“草民不服!”那老頭的倔脾氣似乎上來了,破罐子破摔地喊道:“遼東百姓都傳黃將軍武功蓋世,今天卻只敢拿我們村下手,黃將軍有本事去打堡壘啊,那裡女真人多的是。”
黃石哈哈大笑,指着那個唾沫橫飛的老頭說:“也罷,今天衝你這膽子本將便饒了你們村,一個也不殺了,讓你們留着命看本將的本事吧。左右,放開他。”
幾個親衛面有不甘地放開了老頭,那老頭似乎已經呆住了,被地上的村長扯了一把才如夢初醒地跪倒,連連磕頭:“草民謝將軍不殺之恩。”
接下來黃石就讓村裡人提供薪柴和井水,輔兵取出乾糧開始生火造飯。
吃飯的時候黃石笑着問身邊的李雲睿:“本將這戲唱得如何?”
李雲睿也笑着回答:“大人英明,這老頭一舉贏得全村感激,以後想來他的軍情工作也能方便些。他一家人這次是死裡逃生,建奴更不會懷疑到他們父子了。”
根來的輔兵中還有五十名救護營的女兵,這些女兵雖然也頭戴斗笠,但卻沒有批甲,她們的斗笠、軍服和軍靴根據黃石的命令都染成素白。這主要是因爲黃石覺得女人還是穿一身白好看,另外也有他潛意識中對“白衣天使”的惡趣味。
這些女兵在路上有大車坐,她們的裝備是小刀、草藥和針線,黃石發現如果讓女兵去給傷員割肉縫針,那些士兵就不會瘋狂地哭爹喊娘了,反倒都竭力裝出一幅男子漢氣概來。而且女性因爲細心也會縫得仔細些——當然會更疼,但對傷員總是有好處的。
飯後黃石命令休息一刻鐘再上路,五十個女兵就開始給士兵們唱歌,官兵們全都靜靜地坐在地上傾聽。
第十節 掃蕩
抵達榆林鋪以後明軍立刻開始作攻城部署,雖然是一個簡陋的土木結構堡壘,但明軍的三磅野戰炮顯然還是對城牆無可奈何的。當然,木製的堡門是毫無問題的,三磅炮一炮下去就是一個大窟窿,幾炮後過後大門就如同廢紙一樣地垮掉了。
火銃手排列好隊形後,明軍士兵就頂着巨大的藤牌開始靠近內堡門——這是一個拐側門,火炮不敢靠近所以夠不到。敵樓上的後金士兵雖然拼命射箭,但根本毫無效果,對這孤零零的幾個目標火銃雖然準頭奇差無比,但架不住多啊,一百三十門火銃輪流射擊,後金士兵只要被打中就是一聲慘叫地倒下去。
連續射空了十幾炮以後,三磅炮終於一發直中左側敵樓,隨着一聲咔嚓的巨響,敵樓就歪了幾十度,上面的幾個後金士兵當即就滾了大半下去,有一個拼死抱住木欄吊住自己,也很快被火銃打了下去。
等到右側敵樓也被轟塌以後,堡門前的壕溝已經被填平了一些,路障也被搬開了,明軍把準備好的木板竹排搭上壕溝,下面用木樁支撐好。隨着前線軍官的一聲令下,幾十個敢死隊就抱着大木開始撞內門。
黃石看着戰況順利的進展,舒服地嘆了口氣:“真是輕鬆啊。”這個堡壘只是用來防備山賊盜賊的,在兩千大軍面前幾乎沒有自衛的能力。
堡內的後金軍也知道這是生死關頭了,堡門兩側的木牆上不停地探出人頭,青石和圓木狠狠地向着撞門的明軍扔下。
雖然有藤牌掩護,但不時還是有明軍被砸得頭破血流,可惜這種傷亡對近兩千明軍來說幾乎不算數,每有人倒下就立刻替補上新的士兵。而堡門發出越來越可怖的斷裂聲,也一次次被撞得更加向內彎曲。
敵樓的威脅去掉以後,明軍的火銃手也都已經把火銃架到了壕溝邊上,一排排的槍把堡牆打的木屑、石渣亂飛。
很快木牆上就參雜了女人的身影,她們和後金男丁同樣勇敢地探頭向下扔石頭,毫無憐香惜玉之情的明軍火銃手把她們也打得血花紛飛。
再過了一會兒堡內突然騰起了濃煙,黃石聳聳肩,冷笑着對吳穆說:“建奴已經絕望了,正在焚燒物資,不過反正我也不想要,他們燒了還省我功夫了。”
不停排出的探馬始終報告沒有發現敵人援軍,堡門終於轟隆一聲崩潰了,裡面的後金士兵一涌上前堵門,明軍撞門隊發一聲喊就四散逃開,掩護的盾牌手狠命地把大盾牌擲向敵人,然後也正先恐後地往壕溝裡跳。
兩百名明軍挺着長槍,已經排成了戰陣,密密麻麻的槍尖指着門口的敵軍。而敵軍也沒有衝出來,一個個神色毅然地揮刀挺槍衝出來堵大門,跟着就有人嚮明軍戰陣投出標槍,還有幾根羽箭射了過來。
等前面的明軍跳下壕溝以後,敵樓倒塌後熄火多時的三磅炮也怒吼了一聲,只見一大團血光從門前敵軍中碾開一條路,在地上蹦跳着滾進堡壘裡面去了。
接着就是一排火銃的齊射聲,剩下的後金士兵掙扎着撲向明軍的槍林,接着一個個被戳死在陣前。
火炮再次響過以後,堵門的守軍基本已經被火銃打光了,就在明軍槍陣謹慎地向前邁進的時候,突然從門口的死屍裡爬起來一個人。
這個後金武士左手以槍杵地,右手平端着長刀在空中水平畫了半圓,似乎要說些什麼,一線軍官回頭看了黃石一眼,然後冷笑着吐出哨子後退了兩步,火銃手趁機悠閒地調整了一下槍口。
那個後金武士咳了一口血,黃石這纔看清這個猛男肚子上已經被火銃開了個大口:“腸子都流出來了還能站起來,真猛士也!”
“我……我是正紅旗的巴魯圖……”後金武士用生硬的漢語斷斷續續地說着,雙腿和撐着槍桿的左手抖動得越來越厲害:“……誰敢和我一戰?爾等漢狗,漢狗,可敢一戰!”
“傻逼!”黃石忍不住破口大罵,他還以爲能聽見什麼豪言壯語呢,等了半天卻等來這個。黃石揮手製止了躍躍欲試的賀寶刀,“老子帶了這麼多人來,擺明了就是要羣毆,誰他媽的和你單條?”他大喊一聲:“火銃手,瞭解了他!”
……
一百餘具後金軍屍體被擺成一列等待檢驗,男女老幼都有,最後那些豬突的後金兵衝出來前把他們的老婆都殺了,黃石慢慢從頭踱到尾:“怎麼有三十多批甲兵?”
身後的賀寶刀力刻接上了話茬:“看來建奴鑲紅旗並沒有立刻集結,蓋州建奴還不清楚我軍的規模和攻擊決心。”
“不錯,我也這麼看。”黃石不知道這是一個機遇還是一個挫折,如果鑲紅旗不能迅速完成集結,那麼黃石就有可以借掃蕩更多的後金據點來消滅更多的敵人,這種絕對優勢面前,明軍的交換比也會很不錯。但另一方面,如果蓋州不能集結起和明軍相當的軍隊,敵軍就未必敢出來應戰,那重挫敵軍的計劃就要泡湯了。
“把傷兵安置到馬車上去,戰死的士兵也都帶上,返程的時候一起帶回長生島安葬。”此戰明軍陣亡十二人,輕重傷員共計三十餘人。
傍晚前遇到的幾個驛站和倉庫都被後金軍焚燒了,守軍也早溜之乎也,下午的戰鬥讓後金軍明白這隊明軍不是來武裝大遊行的,所以都很理智地避開了明軍鋒芒。
“紮營休息吧。”
美育黃石下完命令以後就把隨行的賀寶刀、李雲睿找來了:“看來建奴是開始集結了。今天晚上建奴的信使也快抵達海州了。我們明天按計劃渡過清河,掃蕩孛羅渦和蓋州之間的驛站和倉庫,看看建奴有何反應。”
第十一節 分兵
吩咐了輪值夜哨以後,黃石就回營休息,一夜平安無事。
天亮後明軍早早出發,很快就趕到清河口渡河,接應的水營很快就開始把部隊運了過去,首先過河的五十騎兵迅速散開偵查,然後就是一整個部隊渡過,再往後是中軍,最後全軍渡過安然清河。水營官兵也迅速離開,駛向連雲島去了。
部隊整頓完畢,重新擊鼓上路,快到午時的時候,明軍兵鋒所向,幾個驛站又是黑煙滾滾。
吳穆發現黃石眉頭皺得越來越緊,就好奇地問道:“黃將軍,有何不妥麼?”
“吳公公還記得昨天下午的情況麼?”昨天明軍行進中,周圍的後金守軍紛紛燒燬物資撤退,但今天只要明軍不逼近,後金軍就不撤退,這也讓明軍多走了不少冤枉路,還沒有打到任何獵物。
“昨天第一仗,建奴是心存僥倖,下午則是驚慌失措,今天就沉穩了許多。”黃石又想了想,下令部隊放慢行軍速度以節約體力,同時向四周派出了更多地探馬。
半個時辰後,黃石的擔心成爲了現實,一個探馬飛快地趕來報告:“大人,我軍左翼十里外,蓋州方向出現建奴馬隊,人數大約千人上下,正向我軍靠攏過來。”
“再探。”
很快後金的馬隊就出現在了中軍的視野裡,探馬流水般地報來軍情,後金軍正是打着鑲紅旗的蓋州軍,其中批甲戰兵大約有五百人,無甲的輔兵也有五、六百人的樣子。
後金軍靠攏在明軍左翼五里左右就不再靠近了,兩支野戰部隊就保持着這個距離平行前進,過了很久也沒有看到後金軍有主動攻擊的姿態,黃石就首先忍不住了,他認爲左翼的這個威脅必須消除,否則就無法安全自由地實現戰略機動。
明軍的鼓聲和旗號一變,部隊轉換着隊形和方向,慢慢向左翼傾斜過去,但後金軍也同時向左翼偏轉,維持着五里左右的距離。等明軍掉頭回到西面的時候,後金軍則又貼了上來,不即不離地跟在明軍的側翼。
看着這陰魂不散的敵軍,黃石嚥了口唾沫,苦笑着對吳穆說:“我軍戰兵超過建奴一倍,總兵力也差不多是建奴的兩倍,所以建奴不願意接受戰鬥,而我們是步兵,無法迫使建奴接受會戰。”
“黃將軍謙虛了,有什麼妙策儘管使出來好了,咱家不會反對的。”吳穆對黃石顯然非常有信心。
“稟大人,”又一個探馬趕回來,在黃石面前猛地勒住了馬:“大人,前方糧庫的建奴堅守不退!”
“有多少守軍?”
“看上去有百餘人,至少有幾十個批甲建奴。”
黃石嘿嘿冷笑了幾聲,後金軍的算盤已經很明顯了,只要明軍主力去強攻糧庫,後金軍的野戰部隊就可以自由行動了。不擊潰後金野戰部隊就不可能強攻,而後金軍顯然不會給明軍擊潰他們的機會。
按照常理來說,明軍可以花些時間修築一個堅固的營寨,然後以它爲依託進攻後金據點,這樣側後和輔兵就能夠得到掩護,也就能釋放出大部的戰鬥部隊。但眼下的情況是明軍並沒有充裕的時間構築營寨,黃石可以想象後金的援軍正在飛速趕來。或許援軍還沒有出發,可是黃石根本不敢冒這個險,把步兵爲主的軍隊留在這個險地兩天以上就類似自殺了。
明軍已經停止行進了,後金軍遠遠地觀察着他們,賀寶刀等一衆軍官也趕到中軍,等待黃石最後的決定。
“要不就班師吧?”吳穆謹慎地提出了一個意見。
“我們可以去進攻其它的建奴糧庫,他們不可能每個都防守嚴密。”賀寶刀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黃石搖了搖頭,首先否決了賀寶刀的意見:“沒用的,這是建奴的領地,無論我們向哪個堡壘前進,建奴都可以分出一隊趕在我們前面到達參加防守。然後接上這糧庫裡的守軍,繼續跟在我們後面,我們無論去進攻哪裡都是白跑一趟。”
一旦在向前展開成戰鬥隊形把背後讓出來,不管明軍如何小心也肯定會有破綻,數百後金戰兵很可以猛烈突擊,給明軍造成重大損失後再迅速撤退,以步兵爲主的明軍是追不上敵人的。
“班師也是絕對不可以的,我軍此次出兵,兵力是敵軍兩倍,目的就是要蹂躪建奴的領地,羞辱建奴的軍隊。現在退兵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黃石說完就咬着牙齒獰笑了一下,他眺望着五里外同樣在休息的後金軍一眼:“我們必須首先擊潰他們。”
“問題是建奴是絕對不肯和我軍交戰的。”賀寶刀急躁得很,他提出了一個建議,可惜臉上的表情也顯得沒有什麼信心:“末將可以率領馬隊拖住建奴,然後大人再指揮全軍攻擊。”
黃石果然搖了搖頭:“二百騎兵能拖多久?而且建奴背後是敞開的,步隊從一面追擊能有什麼威脅?這就是騎馬的優勢了,誰叫我們騎兵少呢。”
現在進行軍事討論的時候,吳穆已經習慣沉默了,他在一邊悶頭聽着,一句話也不說。
“除非,”黃石用刀在地上的簡略圖樣上比劃了一下:“除非我軍分兵。”
所有參與討論的軍官們頓時都炸了:“分兵是兵家大忌!”
“沒辦法,誰讓我們都是步兵呢。”黃石解釋了一番他的構思,如果留一個步隊在後面三裡遠,那麼後金軍就不容易騷擾前隊了,賀寶刀的馬隊拖一小會兒總是作得到的,明軍從兩面夾擊,一定可以堵住一部分敵軍。
“騎兵、炮兵、一步隊和輔兵都去進攻糧庫,剩下的四百戰兵防備後路,我估計建奴會覺得突擊後隊是個萬無一失的策略,建奴是不肯和我軍全軍交戰,但並不意味着不肯和我軍一部作戰。我想後隊是能拖住他們一會兒的,前隊回師以後除非建奴放棄傷兵,否則就只能和我全軍交戰。”黃石說完又沉默了,如果後金軍在一舉吃掉明軍四百戰兵的誘惑下,仍然不放棄騎兵機動優勢的話,那戰場上的變數就還是會很多。
“留下三百二十名長槍兵和八十火銃手。我親自帶這隊步兵,再把我的參將旗高高打起。還有,把我的馬也牽走。”——如果騎兵不肯自動放棄機動力帶來的主動權,那步兵就毫無辦法。但後金必欲得我黃石而後快,而此時我身邊只有四百人而已。
第十二節 白甲
黃石的雙手握緊又鬆開,一連進行了這個動作幾次後終於下定了決心:“本將決議以定,賀遊擊領馬隊、步隊、炮隊和輔兵去攻糧庫。若建奴來攻我,則賀遊擊不可貿然出動,務必要等我和建奴開始交戰以後,再出動步隊來援。馬隊不可主動交戰,節省體力用來進行追擊。”
……
三百二十名明軍長槍兵擺了一個二十人寬的方陣,正面有兩排四十名火銃手,剩下的四十名分做兩隊部署在兩翼,黃石則帶着幾個親衛站在四百官兵的中間,腳下修了一個矮土臺,站在上面可以把四周的景物一覽無餘。
後金的一千軍隊已經逼近了很多,離明軍的戰陣只有不到兩裡了,明軍主力已經開到三裡外,開始做攻城的準備了,中間有一些明軍的探馬在觀察戰場動向。
後金軍如果繞路還是有機會攻擊明軍前隊的薄弱環節的,但是陷入混戰時會被黃石從背後夾擊,一旦交戰失利那傷兵就跑不了了。黃石覺後金軍如果有信心擊潰全部明軍的話,那他們也不用採用這種貼身戰術了,因此斷然不會去繞路強行插入明軍中間,這樣的戰場態勢會比正面交戰還差。
丈二參將醒目地飄揚在軍陣中間,黃石好整以暇地等着後金軍來咬餌,但後金軍靠近到兩裡以內後就不動了,似乎也在等待着什麼。
這場面讓黃石回想起從廣寧逃亡去旅順的一路,當時自己和孔有德,看見千人感覺天都要塌了,可現在同樣是以四對千,自己卻變如此的有信心。環顧此時的部下,清一色的長槍兵和火銃手,黃石已經打破了“兵貴雜”這個明末戰術教條。他同樣是吸取了上次殿後戰的教訓,當時四百兵中有長槍、火銃、弓箭、藤牌、刀斧等亂七八糟的種類,只有一層薄薄的長槍根本擋不住騎兵突擊。
沉悶的一聲炮響從遠方傳來,這炮聲宣告了明軍主力開始攻城了,後金軍的陣列波動了一下,開始緩緩前行。
很好的時機,增加了我軍撤出戰鬥來增援的時間——黃石暗自點了點頭:“全軍——備戰。”
火銃手紛紛架好火銃,後金軍逐漸形成一個扇面,從兩翼兜了過來,慢慢地形成了三面包夾的態勢。
又是圍城必闕那一套——黃石在心中冷笑了一聲,他估計後金軍最後還是要選擇下馬步戰。對於明軍的嚴整長槍步兵陣,無論是歷史記載還是黃石的個人經驗,後金軍都是用勇猛的步兵突擊把明軍陣型打散,再後再用騎兵兇狠追擊。(比如鑲黃旗的敖拜,歷史上他的軍功都是下馬步戰來摧破明軍步兵戰陣。)
至於後金的騎射,黃石也並不擔心,騎兵和步兵火力對射那叫找死,馬匹的目標可比步兵大太多了,更不要說射程和射速。至於騎兵的漫射,黃石一向認爲那是嚇唬人的,在顛簸的奔馬背上向天空放箭,能飛去哪個方向完全要看命了,如果停下馬射箭……黃石還真希望後金軍能這麼幹。(歷史上琿河之戰,後金五萬鐵騎就對五千明軍長槍兵束手無策,最後調來大炮轟開戰陣,然後依靠人海取勝。)
正面的後金軍在幾百米外開始加速,迂迴兩翼的後金軍也紛紛抽出長刀,等待着追擊潰散明軍的時機。
三百米……加速了。
二百米……還在加速!
一百米……真要奔馬踹槍陣麼?
一聲尖銳的哨音響起,第一排明軍火銃齊射,幾個後金士兵和馬立刻就滾作一團,火銃手立刻向方陣兩側跑去,後金騎兵仍洶涌而來。
五十米……
又是一聲哨聲響起,第二排火銃手也發射了,這次又十多人馬倒下,同時豎立着的明軍九尺長槍紛紛放平,從方陣中向外四面刺了出去,槍林一層接着一層,整個軍陣立刻變成了一隻長滿鋼鐵寒毛的刺蝟。
頭批衝陣的近百後金騎兵並沒有如同黃石想象中的那樣撞在明軍槍林上,而是急速地分開從兩翼掠過,嚮明軍戰陣投出了些標槍和闊刀,還有幾個貼着槍林奔過的騎士側身射出箭來。兩翼的明軍火銃手也紛紛開火,雙方各有二十多人在轉眼間被放倒。
黃石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引向側翼,看着目光中的敵軍一個個滾翻下馬,他的第一個念頭是這樣的交換很佔便宜,只要不被命中頭部,弓箭的殺傷力是不能和火銃相比的。
但這個念頭也就是一瞬,他的目光在電光火石間就轉回了正面,首批後金騎兵後面是一些馬速不太快的二十多個後金武士。他們已經側身於馬腹,衝到明軍陣前三十米內的時候,這些後金武士幾乎同時放開馬繮,靈巧的一躍落地,藉着衝勁就奔到陣前二十米處。
這精湛的馬術和靈活的身姿讓黃石猛地升起一個念頭——是白甲兵麼?
一個白甲兵貓腰緩衝的同時,如同變魔術一般地從背上的箭壺中取了一支在手,就在黃石驚異的目光中,這個士兵一個翻滾卸去最後的慣性,穩穩單膝跪住的同時,手中的弓箭已經指向了明軍的戰陣。
這個白甲兵手中握的是標準的步兵鐵弓,他柔韌的身體一扭,藉着腰力就射出了一箭,飛矢破空而來,正中前排一個明軍士兵的面門。在這個士兵慘叫着倒下的同時,那個白甲兵又已搭箭在弓,一聲大喝就是再一次的勁射,這箭也直中另一個明軍士兵的臉頰。
二十個白甲兵連珠射出三輪,明軍前兩排的長槍手竟然已經被一掃而空,而這邊的火銃手還在拼命地裝填火藥。焦急的明軍軍官眼看火銃手把彈丸塞進槍管後,正要吹哨攻擊這些白甲兵時。就聽見對面齊聲吶喊,明軍成片倒下的同時,後金的藤牌手已經涌了上來。
第十三節 苦鬥
幾個白甲兵已經扔下弓箭,當先衝陣的時候扭身從背上抽出了雙手重劍,說時遲,那時快,就已經撲向到了明軍跟前。
“向右刺。”救火營長矛果長一邊竭力大喊,一邊奮力攻擊右手的敵人。
“殺”
救火營的條例就是:如果你面前沒有同伴,那麼就向右刺,如同上次交戰一樣,猛烈的右刺攻擊從側翼殺傷了大批敵兵,即使勇悍如白甲兵,在兩個方向同時刺來長矛時,也毫無招架餘地的被殺死了。
而前排明軍也有半數被跟上來的後金槍兵刺中、或倒在飛擲過來的標槍之下。後面第三排明軍長槍緊隨着探出,把這些進入射程的後金士兵頭頸一舉戳碎。兩翼末梢的明軍既然調頭朝向正面,兩翼的後金藤牌兵抓住這個機會衝陣,明軍兩翼也響徹起“向右刺”的命令……
就在明軍擊刺結束紛紛後收引槍的剎那,有幾個白甲兵抓住明軍槍林轉瞬即逝的空檔,從後金軍戰線後猛地竄出來,他們一個猛子就扎向地面,抱着頭從槍林下直滾過來。一個個身披重甲卻滾得飛快,第一個滾到明軍腳下的白甲兵翻滾的同時已經抽刀在手,一刀剁在一個明軍士兵的腿上,借力收住身形一個後猛地一個上撩就卸下了一條大腿。
幾息之間就又有幾個白甲兵成功滾過槍林,他們蹲着躲避頭上的長矛,藏在明軍身前躲避後排的長槍,同時把刀用力刺向一旁的明軍,還奮力衝撞另一側的明軍士兵。伴隨着他們的衝陣,三線的後金軍再次嚮明軍戰陣發起猛衝。
黃石使出出奶的力氣大叫了一聲:“火銃手,棄銃抽刀。”他一個箭步就跳下土臺,身後的親衛也都抽刀跟着他向那些插入明軍的敵兵方向擠去,黃石一邊擠一邊飛快地扯掉斗篷,他現在只希望火銃手們或者軍官們聽見了剛纔的命令。
“向右刺。”
“向右刺。”
“向右刺。”
……
明軍戰陣的上空,不僅僅只是軍官們的喊聲,每個士兵在竭力攻擊右側敵人的同時,也都跟機械一樣地重複着這句話,在這瘋狂喊聲的影響下,沒有受到攻擊的明軍士兵跟着了魔一樣地反覆施展着操練動作,每有一個明軍在對面的攻擊中倒下,就總有後排的士兵替補上。後金軍士兵衝陣的時候,就算僥倖擋住右側刺來的長矛,也會被正面的長槍擊中。每一個明軍士兵的生命,也一定會交換到至少一個後金士兵的命。
衝入明軍戰陣的十幾個白甲兵愈發狂暴地攻擊着身邊的明軍士兵,但除了被他們糾纏住的以外,剩下的士兵仍本能地服從命令,明軍的戰列像堤岸一樣,讓後金軍一次次狂潮般的後續攻勢撞碎在上面。
火銃手或者軍官們似乎聽到了黃石最後的命令,那些火銃手已經拋下了火銃,拔出了護身的匕首——就是救火營制式長槍上的一尺五槍刃加一個手柄。他們揮舞着支棍和匕首跟侵入明軍戰陣的敵兵廝殺起來,火銃手和十幾個衝過來的白甲兵都半蹲在地上,像老鼠一樣地搏鬥,他們頭頂上長槍紛飛,聲嘶力竭的“向右刺”的喊聲震耳欲聾。
在槍林下亂滾的老鼠中也有黃石,不少的後金士兵企圖效法他們成功的前輩榜樣,或爬或滾地想衝進明軍的戰陣。不過現在這批技巧很差,混過來的時候根本沒有自衛能力,黃石坐在地上迎頭插死了一個,然後踹着屍體的天靈蓋抽出了腰刀。
抽刀的時候身側一個後金士兵突然飛身躍了過來,黃石身上明晃晃的將軍鎧實在太醒目了,一個親衛稍微挺直了下腰想掩護黃石,就被自己人從側後全力戳過來的長槍把脖子桶了個穿,那親衛的身體立刻飛撲向陣外,血肉噴灑了黃石滿身滿臉,這讓他本能地閉了一下眼。
那親衛的屍體反到掩護了飛撲過來的後金士兵一下,但他最後一躍的時候就沒有這麼好的運氣了,兩根不同方向刺來的長矛立刻就給他開了兩個大洞,這震動讓後金兵揮出的刀也失去了準頭和勁道,只是劈在了黃石的臂甲上讓他着地打了個滾。
雖然救火營依靠繳獲已經人人佩戴鐵盔了,但黃石身上的鎧甲還是普通士兵不能比的,他身上的山文將軍鎧是三品武將才有的福利,這套鎧甲巧奪天工,沒有用一個鉚釘,所以不必擔心傷到自己。黃石的山文甲毫無疑問屬於硬甲,穿戴起來後重量坐在胯部和腰背而不是像士兵軟甲那樣落在肩頭,這樣雙臂可以靈活地用力。
黃石手足並用地低身而行,他感覺到一根長槍剛剛擦過他頭盔上的紅纓,這讓黃石又彎了彎腰,從自己士兵的腿前爬過。一不小心右手還被重重踏了一腳,頭頂上同時響着一聲跟瘋子似的的怒吼:“向右刺”,一個後金撲通一聲就撲倒在黃石眼前,右肋開的大洞淚淚噴涌出血液和肝腸的碎片。
推開這具死屍,黃石又蹲着向前挪動,向前面的一個後金白甲兵逼去。那個傢伙身邊倒着兩個明軍火銃手,兩個明軍士兵緊緊握着支棍和防身短刀死不瞑目,一個人手中的匕首還把那後金白甲兵的手臂釘在地上。
黃石看見這個後金白甲兵疲態盡露,連拔出匕首釋放右手的力氣都沒有了,那白甲兵知道自己不努力打破明軍戰陣就等不來援兵,掙扎着用左手無力地晃了晃眼前的那條腿,然後攬住那靴子伸頭就嚮明軍的小腿上咬去。
這個白甲兵也被黃石一刀攮死,被咬了一口的明軍士兵顯然還在機械地服從命令,仍繼續猛烈地攻擊着後金的後援。黃石把這具屍體也撥開到一邊,張着大口連連喘氣,同時蹲着環顧了一下四周,視野裡似乎沒有敵人了,他喘着粗氣仰頭觀望,後金軍的戰線已經退開了一段距離。黃石地上調整了一下姿態,用力向前比着刀,等着再一次的衝擊。
但這次久久沒有等來再次的衝擊,黃石眯着眼看向敵人,後金士兵一個個胸膛劇烈起伏着,每個人的嘴都大大張開,吞吐着沉重的氣息,他們的眼中的光彩很異樣,似乎,似乎是恐懼啊。
這些不知道死爲何物的韃子也會恐懼嗎,黃石狠狠地握緊長刀,全身每一塊肌肉都繃緊了。
站着的後金批甲兵已經不多了,後金無甲輔兵的日常工作也是種地,從軍時幹得都是割草、餵馬的活,這些旗丁本來拿着馬刀等着參加追擊,現在戰鬥陷入僵局他們就畏縮着跟在戰兵的背後,黃石覺得這些後金輔兵也就是能裝裝聲勢而已。
後金戰線退得更遠了,敵軍催促進攻的號角已經停止了,戰兵和輔兵紛紛從地上拾起弓箭,零零星星地開始射過來,黃石發現身上的將軍鎧就是羽箭磁鐵,很快就有幾根飛矢衝着自己過來了,不過射中他的兩隻箭都沒能擊碎甲片,黃石藉着這勁就往後閃到了陣中。
明軍的長槍兵還保持着隊形,火銃手則紛紛從地上撿起傢伙,把標槍、闊刃飛劍和環首甩刀一股腦地扔回去。對於批甲戴盔的戰兵來說,這些武器殺傷力其實也有限,但對於輔兵則完全不同,那些沒有盔甲的後金兵被飛劍、甩刀擦一下就是個血淋淋的大口子。
黃石慢慢走回陣中的土臺,他出來的時候鎮內還擠得滿滿的都是人,現在就鬆快了許多,土臺前已經是空蕩蕩的了。當他又一次站上土臺的時候,有幾個火銃手已經支起火銃了,對面傳過來嗚咽似的號角聲,黃石眼前的後金戰線不斷後退、後退,然後緩緩向他右手方向扯動。黃石的視野一下子豁然開朗。
撤開的敵軍戰線後,如林的長槍直指天空,一上一下地慢慢靠近過來。
方前黃石剛站直的時候曾感覺一陣天昏地暗,眼前直髮黑,現在腦袋還有點沉。他又甩了甩頭,感覺好多了,一里外明軍中央是一個槍林,兩翼外側似乎是馬隊。
一些後金士兵就在黃石面前把受傷的同伴拖走,甚至就在黃石的眼前把傷兵馱上馬,但他仍然沒有下達任何命令。
賀寶刀縱馬衝到面前的時候,黃石正用力捶打他發酸的腰,他看着正在遠去的後金馬隊沉聲說道:“賀遊擊,取消追擊,敵軍遠沒有崩潰。”
“遵命,大人。”
第十四節 班師
一百三十餘名士兵倒下死去了,數十人重傷待斃,剩下的士兵這次差不多也真的是人人帶傷了。
在這一小片戰場上,還散佈着二百七十具後金士兵的屍體,其中有百人是傷重無法爬回己軍的戰線,被佔領戰場的明軍隨後殺死的,雙方死於正面對抗的人數基本相當。
黃石點着那二十具白甲兵的屍體對賀寶刀說:“我軍一半的傷亡是這些牲口造成的,好厲害,真是好厲害啊。這也就是建奴兩個牛錄、最多不超過三個牛錄的白甲精銳。”
賀寶刀聞言只是一笑:“建奴的白甲兵個個身經百戰,打了十幾、二十年的仗,能不厲害麼?大人這些兵才練了幾個月而已,建奴還不都死在這裡了麼。末將早就說過,此軍一成,世上再無關張之將。”
黃石猛然想起還沒有下令解除戒備,他急忙發令後明軍士兵開始從鎧甲上取下羽箭,前排士兵不少身上都插着幾根。雖然旅順、金州繳獲了大批物資,但長生島一直沒有瘋狂擴軍,這次出兵有些身強力壯的長槍兵甚至給自己套上了兩層甲。
賀寶刀看着號令森嚴的步隊說:“或許建奴只是認爲我救火營不過是比其他明軍強一點兒罷了,此戰應該能讓他們清醒清醒了。”
“賀遊擊說得不錯,但是回去要和楊遊擊交待一下,我軍的頭盔都要加上護臉,”黃石心有餘悸地說道:“白甲兵這幫牲口射箭射得太準了。”
吳穆也緊跟着趕到了,他一條下馬就衝着黃石奔過來,握着他的胳膊連連大叫:“黃將軍還好吧,剛纔探馬跑回來的時候,真是嚇死咱家了。”
黃石疑惑地看了賀寶刀一眼,後者笑着說:“剛纔探馬飛奔回來,說戰況很激烈,大人的本部有被消滅的危險。”賀寶刀笑笑補充說:“可是某有信心,我救火營的軍隊,絕對不會被消滅的。”
探馬報告這裡發生激戰後,明軍立刻就退出了攻城戰,但是炮兵移動速度較慢,所以賀寶刀指揮馬隊一直掩護炮兵和輔兵撤退到安全距離,其後纔去追步隊,所以兩者幾乎是同時到達。
黃石問明白以後也淡然一笑,對吳穆說道:“賀遊擊說得好,我救火營決不會被消滅,只可能是被耗盡。”
“大人,糧庫的建奴放火了,然後就一股腦全逃走了。”一個探馬飛馬趕來彙報。
“嗯,本該如此。”黃石笑得更輕鬆了,後金五百戰兵,六百餘輔兵,硬是吃不掉明軍四百兵的一個步隊,還精銳盡喪,戰兵損失慘重,自然是肝膽俱裂。
很快救護營的女兵趕到,她們開始救護傷兵,吳穆此時正盯着黃石的身體左側看,忽然問道:“黃將軍的左臂怎麼了?”
“我的左臂怎麼了?”黃石莫名其妙地側頭去看,嗯,軍服的腕口上似乎有血正流出來,再一發力,左臂竟然已經擡不起來了,從上臂傳來的劇痛讓他啊的一聲叫出口。
“救護兵。”賀寶刀扯着嗓子喊了起來,救護兵這個名字也是黃石起的。
臂甲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纔拿了下來,黃石早就忘了左上臂捱過這麼重的一下,臂甲被剁得深深內陷,觸目驚心地緊箍在肉裡,鱗片也都倒折刺入了內襯,如果不是他的鎧甲好,估計這胳膊就不在了。
“大人,您的骨頭好像傷了。”
女兵的聲音聽起來很好聽,讓黃石胸中也涌出了一股豪情,他笑着看了看腫得一塌糊塗的左上臂,沒有變形說明也就是骨裂了:“幫我捆好吧。”黃石微笑着彷彿一點兒也不疼,他還沒有忘記加上一句:“謝謝。”
救護兵拿烙鐵和鹽給傷口消毒的時候,黃石疼得豆大的汗珠直往外冒,但是既然有女性在側,他也硬撐着強顏歡笑,用臉上的皮肉拼命擠出一個沒什麼的表情,這個救護兵估計是因爲他的身份,幹得還格外仔細,這真讓黃石痛不欲生。
“黃將軍浴血殺敵,真是猛將啊。”幸好有吳穆在一邊嘮嗑,注意力還能被分散些去。
不過這句恭維黃石並不是很以爲然,他覺得一個將軍如果被逼得要自己抽刀,那就已經不是一個好將軍了,而黃石記得這已經是第二次被逼到這般田地,他只希望不會有第三次:“吳公公,這次的奏章,還要麻煩您寫了。”
“沒問題,包在咱家身上。”吳穆每次得意地時候,聲調就會特別的尖銳。
“下一步該怎麼辦?”賀寶刀又插嘴了。
“下一步……嘶……”黃石剛要說就感覺左臂又是一陣劇痛傳來,那個狠毒的女人開始縫針了,他一陣呲牙咧嘴地倒抽冷氣,硬是把喊叫壓回了肚子裡,跟着強笑道:“我軍損失……嘶……也不小,傷員……嘶……也很多,還是要立刻——回——去!”咬着後槽牙總算是一口氣把最後一句話完整地說完了。
接下來黃石故作思索狀,一直忍耐到救護兵開始綁夾板才悠然地開口繼續:“後天開始就不安全了,所以明天傍晚前出海是一定不能耽誤的,但是走以前我們要去一趟蓋州,既然要羞辱建奴,那就要做得盡善盡美。”
明軍行進到蓋州城下,逃回來的後金守軍緊閉四門,如臨大敵地站在城樓上,輕傷的戰兵也都披甲登城,女真婦孺也都發給了武器,還動員了城內的漢族百姓進行土木工作。
黃石一馬當先,在蓋州南門通向復州的大道上站穩,在城上目瞪口呆的後金軍的注視中,解開褲帶就洋洋灑灑地滋了好大一泡尿,事後意猶未盡地嘆了口氣,氣定神閒地繫好腰帶慢慢走開,同時揮手示意賀寶刀繼續。
五十個救護兵已經奉命轉過臉去了,她們背衝着隨地大小便的地方還不忘記捂臉,這些大姑娘、小媳婦都紅着臉吃吃地笑。黃石在一片如雷的歡呼聲中昂首返回,接着就是軍官帶隊一批批地上,終於把蓋州到復州的大段官道變成了泥濘沼澤。
後金軍黑着臉看明軍漸行漸遠,肆意的嘲笑謾罵也終於被秋風吹散,他們聽着明軍歡快的鼓點聲,咬牙切齒地盯着救火營那招展驕傲的蛇旗。
連雲島是既定的撤退地點,因爲離大陸很近,所以救火營很快就盡數轉移到了島上,然後再從這個安全的地點分批返回長生島。
參謀軍官開始就此戰的得失進行分析,他們很快就提出了不少異想天開的針對性戰術,這些具體的戰術會在演練場上被檢驗,如果合理可行就會在全軍推廣。
另一個重要問題是炮兵問題,這次的炮兵精確性很差,但是訓練合格的炮手需要很多東西,鄧肯和黃石就這個問題商談了很久很久。就黃石的個人感覺,鄧肯描述的似乎是簡單的三角函數,這實在讓黃石頭大,因爲他無法想象文盲士兵需要多長時間才能掌握這個東西。
當他在軍議的時候對軍官們說起這件苦惱的時候,李雲睿卻饒有興致地問了半天,然後報告說:“大人,卑職聽說過這種東西,有一種人似乎也是精通這種技巧的。”
雙杆測遠高低法等一系列測量手段在中國早已經成熟,稍加變通就是此時西方的軍用測量學和炮兵測量學,用李雲睿的話說,那些老師傅的水平比鄧肯這個色目軍官只高不低。
爲什麼說要稍加變通呢?因爲此時這個技術在中國還是屬於民用範疇,是用來看風水、選陵墓的,而另外一些精通這個技術的人則在盜墓行業。
救火營的軍官們探討了些法律問題,盜墓的主犯不是凌遲也是斬首,不用指望了,但協從的盜墓學徒罪不致死,應該是發配各邊鎮充軍。黃石一夥兒討論的時候,吳穆在邊上聽得哈哈大笑,也表示他可以代爲疏通。
最後確定救火營應該接受盜墓的囚徒、犯罪的風水先生和修墓工人。黃石隨即發文給東江鎮,請求把這些特長人士撥給長生島,另外還會發文給通政司和刑部請求調撥此類罪犯,吳穆也會密摺向天子解釋。雖然這類罪犯不多,但全國應該還是有不少,何況炮兵軍官也不需要很多,炮兵人才問題看來是得到解決了。
這次黃石斬首三百級,縱橫蓋州城下三天,焚燬後金倉稟無數,再次讓朝野震驚。吳穆更繪聲繪色地描述了全軍在蓋州城下撒尿的事情,天啓看到此處的時候也是大笑不止,魏忠賢也緊着遛地在皇帝身邊大叫“痛快,痛快。”
……
吳穆現在是魏公公身邊的紅人了,每次他送去消息都能讓魏忠賢撈到一堆誇獎,他得意洋洋地告訴黃石:“宮裡傳來消息了,聖上說很想見見‘四戰四捷’的黃將軍,不過當然是要等軍務不太忙的時候了。”
黃石沒有回答,微笑着把一份公文讀給吳穆聽,聽罷以後吳穆臉色也是大變:“遼東經略孫閣部孫大人要視察東江鎮?”
第十五節 妙計
孫承宗以帝師之尊出鎮遼西已經兩年了,這個時候朝廷已經廣寧慘敗的震撼中恢復過來,不再滿足於固守山海關。就是都司府中的積極份子也紛紛要求北上收復河西之地,比如袁崇煥就曾派騎兵巡閱廣寧廢城,並極力主張修築塔山、錦州、杏山三城,以控制整條遼西走廊。
但孫承宗認定遼西明軍並不具有和後金野戰的能力,所以後金雖然在廣寧之戰後放棄了河西地區,孫承宗仍然嚴令遼西明軍不得入河西一步。他堅持以山海關爲防禦底線,寧遠爲防禦區中止線,至於錦州周邊不過設立了幾個哨所用來偵察罷了。
黃石的蓋州捷報送入北京後,內外交逼的孫承宗就受到了更大的壓力,他一反常態地不要東江鎮的文書彙報,而是要親自視察東江鎮各部戰備。孫承宗制定的路線是先到山東登州檢查東江鎮的糧庫,然後乘船直達東江島聽取毛文龍的整體報告,最後西返山海關的途中他要分別在遼南的廣鹿、旅順等地停船登岸,黃石的長生島將是孫承宗返回遼東督司府前的最後一站。
天啓四年九月初三
“毛帥的命令已經到達了,”黃石在會議前找來了趙慢熊,毛文龍的命令有些模糊,他決定先和自己的首席謀士確認一下:“毛帥要我們務必給孫閣部留下深深的印象。”
“深深的印象?”趙慢熊滿腹狐疑地說道:“不是良好的印象麼?”
趙慢熊本來不識字,現在他雖然刻苦學習文化知識,但閱讀能力還是很有限。而黃石不願意外人瞭解這些機密,所以就親自把信讀給趙慢熊聽。毛文龍的信裡面含糊其辭,似乎是要東江各部自行籌劃,但務必得讓孫承宗覺得援助東江鎮是很迫切的要務。
黃石通讀了整篇密信,然後又挑了些他認爲的重點給趙慢熊聽。
趙慢熊聽完後沉思了一會兒,把他從信件中理解到的東西總結了一下:“毛帥的意思是,朝廷今年又打算欠我們的軍餉了,所以要東江鎮各部趁孫閣部視察的機會,讓朝廷感受到我們的困難,好歹給些物資。屬下以爲:毛帥的意思看來是越苦越好,越窮越好,最好讓孫閣部認爲不給東西,我們東江鎮就瀕臨崩潰纔好。”
黃石讚許地點點頭:“是的,所以說深深的印象,而不是良好的印象。你和我的看法完全一致,看來我們要好好準備一下了。”
趙慢熊又琢磨了半天,幾乎把腦殼都撓破了纔出聲:“這個意思是不會有錯了,但如何佈置,這裡面的利弊屬下還沒有搞清楚……還得慢慢地想。”
“那你就回去慢慢地想吧,只要孫閣部到長生島以前想清楚就好,先去軍議論,不要讓其他人等太久了。”
……
軍議上討論的問題不是這個,而是有關後金軍事部署的新動向,李雲睿指出後金軍已經做出了重大調整。據可靠情報,正紅旗的實力已經向蓋州收縮,緊靠金州的營寨已經被燒燬,而鑲紅旗也收縮到復州。
“張將軍的壓力驟然減輕,遼民南逃旅順的大門再次敞開了,但我長生島的壓力有增無減,復州建奴正發狂一樣地在海岸上修築烽火臺,蓋州建奴也驅趕民衆這麼做了,這無疑會給我部行動造成巨大困難。還有我部情報收集也被嚴重壓制了,以往水營可以輕易運送人員進入內陸,但現在白天已經很困難了,他們必須趁夜穿越二十里無人區,收集好情報後再在黑夜裡趕回來上船。而晚上接應他們不容易,很容易迷路或者誤點,八月我軍情報流入量比七月已經下降了五成,人員損失也很大。”
……
情報部門的焦慮讓黃石也很煩惱,不過既然李雲睿提到金州方向壓力減輕,那黃石就有了一個想法:“可不可以走旅順方向,李守備能不能讓你的部下都從金州附近進入?”
李雲睿苦笑了一下:“會走很多冤枉路,不過卑職會去試試。大人把軍情重任交給卑職,卑職怎敢不處心積慮,只是旅順、廣鹿和我長生島互不統屬,遼南東江軍毫無協調可言。”
趁這個機會李雲睿又發了一通牢騷,長生島的情報工作以滲透爲主,黃石鼓勵奸細積極配合後金地方政權,鼓勵他們加入後金漢軍自衛隊,長生島的遊擊分隊去掃蕩前參謀部也會和情報部門溝通,讓隱藏在敵方戰線的情報人員能夠事先躲開。
可是旅順軍的情報機構是一套班子,旅順游擊隊把長生島情報人員當漢奸給剿了的事情已經發生過很多次了,而旅順方面也抗議過長生島把他們的細作給殺掉了。兩者都有自己的運行規則和服務對象,所以長生島和旅順的情報也不可能共享,雙方都不完全信任對方。
天啓四年九月底
軍議前通報了蓋州之戰的賞賜,黃石解了三百二十多具首級去寧遠,建奴的婦孺老人雖然參加戰鬥,但他絕不往文臣那裡送,被扣個殺良冒功的帽子不是鬧着玩的。這批首級換來了一千六百多兩的賞銀,除此以外……就沒有了。
現在整個東江鎮報兵已經高達十八萬了,但是軍餉……戶部當然不可能給這麼多,兵部記錄在案的兵員還是去年的兩萬。黃石自然會遵守東江本部的命令,所以長生島把所有的男丁都統計在冊,現在報兵也有一萬二千人了,黃石這個參將的名下的兵力大約相當其他軍鎮的兩個總兵之和……不過這並不是問題所在。問題在於即使是以一萬兩千的報兵數,三百多首級也有兩級功了,大家都因此心懷不滿,每個人都盼着黃石升官他們好水漲船高。
不過今天當先發話的不是黃石而是吳穆;要討論的也有更重要的問題——面子工程。
“孫閣部下月初二到達我長生島……”吳穆扯着尖嗓門大聲地咆哮,臉上的肌肉緊張的直抖動,黃石默默地旁聽他的發言,現在吳穆也總是說“我”長生島如何如何了,這是個很好的現象,說明他的自我定位正從中央督導官向這支軍隊的一份子轉化。
“已經打探清楚了,無論是在東江島、廣鹿島,還是旅順口,孫閣部都是穿着鎧甲閱兵的,所以我長生島上下都要穿盔甲而不是烏紗冠冕。”
吳穆這話切中要害,黃石深爲贊同。
“東江軍各部都把武器藏起來了!廣鹿島的張攀張遊擊,還有旅順口的張盤張參將,都是如此。”
聽說張盤也是採納了監軍太監王公公的策略,讓老弱也都拿起木棍站在隊伍後列,一眼看去軍隊中有盔甲的還不到一成。
“雖然他們不告訴我們,哼、哼,但這些鬼蜮伎倆還是被我長生島打探的一清二楚。”
無論如何,黃石總覺得吳穆把李雲睿的情報系統調去偷窺友軍很過份,這半個多月長生島的情報系統被吳穆趕得上躥下跳,總算是把遼南各個友軍的動態摸清楚了。這些面子工程上的小把戲廣鹿軍和旅順軍確實沒有通知長生島,大家現在正進行一場“誰更窮”的比賽,獎品是朝廷的支援,東江鎮各部一個個都紅着眼地參與這場競賽。
“我們既然是最後一個,就一定要比他們做的更好!”吳穆聲嘶力竭地完成了動員:“現在聽黃將軍部署軍務。”他把中央的位置讓給了黃石,喘着粗氣回到了他監軍的板凳上。
黃石的草稿是吳穆和錦衣衛的陳瑞珂、張高升那倆兄弟連夜搞出來的。
陳瑞珂主張把所有鐵製兵器和鎧甲統統埋到地下去,張高升認爲一點兒不留也不像真的。最後吳穆拍板只留一成,剩下的都要藏好;大炮、火銃當然一具也不能留,一定要深埋到山中去,讓孫承宗掘地三尺也找不到;水營裡面像樣的船都要開去登州,藉口是運糧,等孫承宗走了再回來;建築的天花板要捅窟窿眼,牆壁要製造水印來構造長期漏雨的假象……其他的技巧還有很多……
部署好了以後黃石就回去休息了,如果孫承宗在東江各部看到的是一支支“叫花子”大軍的話,那黃石確信和吳穆設計的長生島一比,那些駐地絕對能算得上是人間天堂了。
黃石屁股還沒有坐穩,趙慢熊就鬼鬼祟祟地來求見了:“大人,屬下慢慢地想過了……”
纔剛聽了個開頭,黃石就揮手打斷了他,笑着走過去拍拍趙慢熊的肩膀:“慢熊啊慢熊,你又出餿主意了。”
“請聽屬下說完,”趙慢熊加重了語氣:“大人!”
黃石有些驚訝地從趙慢熊眼中看到了銳利的鋒芒,他收斂笑容凝神聽了下去……
第十六節 檢閱
碼頭上百餘東江士兵和他們的長官都穿上最好的鎧甲,排列着整齊的隊形恭候孫承宗的大駕。
全島軍戶的衣服都又破又舊,但是每一件都洗得乾乾淨淨;婦女頭上的木簪子和小服飾也統統去掉了,但黃石命令她們每人都必須帶花,所以長生島的野花這次也算是倒黴了;再老的牲口都被梳洗得毛光錚亮,長生島再窮也不能顯得士氣低落,再困難軍戶們也要樂觀向上。
黃石的傷還沒有好利索,吊着一隻胳膊站在隊伍的最前列,吳穆緊張地站在一邊,等一身戎裝的孫承宗下船後,兩個人領着全軍行禮:“孫大人,”、“孫先生。”
“吳公公,黃參將,免禮。”孫承宗笑容可掬,昂首走在最前,同時示意黃石跟在他的身後。
陪同孫承宗同行的官員也都讓出了一個人的位置,黃石告了聲“得罪”就跟了上去,吳穆只能敬陪在隊伍的最後。
黃石才殷勤地拉住馬繮,孫承宗就自己縱身上馬,他的隨衛也沒有過來協助的意圖,顯然都早已經習慣了,倒是胳膊受傷了的黃石費了一番力氣才爬上自己的馬。
孫承宗靜靜地等到黃石坐穩,才淡淡地道:“不必休息了,直接去演武場。”
操練場已經集結了千五百名士兵,黃石讓八百老兵排列好隊形,然後向孫承宗彙報說:“孫大人,這些是末將的敢戰之兵,剩下的數百還是新兵,還沒有訓練好。”
“那就先看這些吧。”孫承宗大度地點點頭,開始流水一般地發出各種命令,黃石則把這些命令翻譯成各種救火營的口令和旗語,一層層傳過去讓士兵們執行。
幾種隊形變換輕而易舉地完成了,接着又是反覆的進退散合,孫承宗臉上毫無表情,但心裡卻越看越稀奇,有意地拖長了很久。前後重複了幾十遍,演練場上的明軍仍然是旌旗招展,如林的長槍一根也不見散亂。
“……全軍向前衝擊殺敵……左側殺出敵軍騎兵……右側殺出敵軍步兵……兩翼同時被包抄……”孫承宗最後改成模擬戰況了,黃石遊刃有餘地下着對應的命令,救火營的各個隊、伍在軍官的指揮下如臂使指一般的作出反應……
這種模擬演練又持續了一會兒,黃石覺得孫承宗漸漸帶上了些刁難的意味,他抖擻精神用三個近代軍隊很簡單、但對封建軍隊來說絕對是無敵花哨的隊列變換完成了:連續的全軍前後左右轉;隊官擡臂指引全隊四百人作以他爲軸心的整齊扇面旋轉;最後一個是兩個步隊快速交替躍進,挺着槍的士兵用慢跑的速度推進,在腰鼓聲中他們左右步伐一絲不亂,始終保持着密集方陣隊形。
完成後黃石一臉平靜地掉頭躬身行禮,他相信孫承宗明白這種隊列變換在戰場上意味着什麼,孫承宗凝思了半晌才讓黃石平身:“黃參將練得好兵!很好,讓士兵們休息吧。”
“殺。”八百士兵衝着孫承宗、黃石的方向怒吼一聲,然後被帶隊的軍官們領下去了。
其他的隨行官員都被最後一聲如雷的喊聲驚了一下,孫承宗臉上已經滿是讚許,他微微一個停頓後又隨便指了一個士兵叫到:“讓他過來。”
那個士兵筆直地站在孫承宗面前,根據命令又轉了幾個圈。
“黃參將的兵,大多都有頭盔了?”
“回孫大人,末將幾戰來繳獲頗多,因此就有了上千鐵盔,還有千多副鎧甲。”
“嗯,把他的槍呈上來。”
士兵的九尺長槍被孫承宗看了又看:“此槍甚利,是黃參將打造的麼?”
“回孫大人話,是末將打造的,用來剋制建奴衝鋒的。”
“打造了多少?”
“現有一千五百支,以後每個月還可以打造兩百支。”
孫承宗點點頭把槍還給了那個小兵,等小兵歸隊後沉聲說道:“那麼,再去看看鳥銃隊吧。”
射擊的時候孫承宗立刻看出這也不是制式鳥銃,而是長生島自己打造的火銃,見過士兵齊射過火銃後孫承宗就要親自下場打一發。黃石讓士兵裝填好藥、彈後,本打算替他扶住支棍,但被孫承宗揮手趕開了,他一口氣打了好些發才適應了火銃的後坐力,最後打中標靶後就開始檢查這火銃的威力。
翻看了那塊被擊碎了的靶牌很久,孫承宗發聲詢問:“如果命中,不要說人,馬也打死了吧?”
“孫大人明鑑,就是牛也打死了。”前膛槍的射速和穿透力都不能和後膛槍相比,如果軀幹被擊中一般不能穿透,所以彈丸全部的能量都會被傳遞給人體,如同一根大錘般地把內臟砸碎。
孫承宗輕輕把火銃放到了地上,沉思了一會兒又問道:“長生島到底有多少鐵匠?怎麼這麼快就產了這許多火銃和長槍?”
“回孫大人話,工部撥給末將十戶鐵匠,每個工匠每天能造一根銃管或是兩根槍刃。”
這效率讓孫承宗倒抽一口涼氣:“一個月就是六百根長槍或者是三百根火銃?”工部的奴隸工匠們總是出工不出力,一個月也就能產幾根鳥銃,還九成都是廢品。
黃石賠着笑說道:“當然沒有,因爲還要修補鎧甲,還要造頭盔。”說話間就有親兵遞上了長生島新品種的頭盔,這種頭盔兩耳處開了洞,加上了兩根鐵栓後能套上一個面具。這個面具是一面弧形鐵環,可以保護臉頰和鼻子。
孫承宗把玩着新式頭盔的時候,黃石簡要介紹了一下前次戰役中遇到的白甲兵:“建奴狠毒,射箭總是直射我軍士卒面門,中者必死,故末將設計了這個鐵環來保護士兵臉面。”
“黃參將真是愛兵如子。”孫承宗嘆息了一聲。
“末將的部下和建奴仇深似海,他們就是拿着木棍也會向建奴討還血債,但末將卻希望這些子弟能活着返回遼東故土,所以總是儘可能地讓部下做到甲堅兵利。”
孫承宗微微頜首:“黃將軍大概不知道吧,唐太宗曾說過:‘吾能以一抵十,無他,甲堅兵利耳’。黃將軍此言,於古法暗合,深得吾心。”不知不覺中他對黃石的稱呼也有所改變。
“孫大人過獎了,末將已經鑄好了兩門大炮,孫大人要不要看看?”
“還有大炮?”孫承宗更吃驚了:“黃將軍領了多少軍餉?”
“回孫大人,末將領萬五千兩,還有一萬皇賞。”
“二萬五千兩……你沒有發下去吧?”
“沒有,末將只是讓士兵們吃飽飯罷了,末將的部下都是遼東子弟,他們是爲了奪還故土而從軍,並非僅僅爲了軍餉,再說,這海島之上,銀子有什麼用?”
“遼東子弟,奪還故土,不錯啊……”東江軍其他各部也是遼東子弟,孫承宗一路行來,其餘各部就如同叫花子一般,“……那旅順、廣鹿的幾萬軍餉和皇賞都花到哪裡去了?”孫承宗似乎是在自言自語。
肅立在一邊的黃石心中暗自得意,趙慢熊的計策就是反其道而行之,朝廷纔給黃石兩萬多兩,就得到了這麼一支強軍,把銀子給長生島效率豈不相當給別人的十倍?
孫承宗猛地擡頭喝道:“走,帶本經略去看大炮。”
看過了大炮之後,黃石又領着孫承宗檢視了工匠和水營,最後還帶他看了黑島的海船。
“末將部下還收集了鹿皮、海蔘和藥材,全靠這條海船運去日本賣掉,每兩個月也能換回上千兩銀子。”
孫承宗一邊饒有興致地參觀海船,一邊隨口問道:“哦?爲何不販去登州?本經略聽說你的海鹽都是販到登州的啊。”
“孫大人明鑑,一張鹿皮登州只能賣五兩銀子,販去日本可以賣十五兩。”
孫承宗點了點頭:“就是辛苦了些。”
“孫大人英明。”黃石趁機介紹了一些海員的艱難,他隨手拿起擱在桶裡的一條魚:“孫大人請看,這些魚是故意放在這桶裡,等着它們發臭的。”
孫承宗微微一笑,示意黃石可以繼續往下說。
“海船出海,很快儲備的肉食就會發臭,長了蛆蟲以後就要用這桶裡的魚來除蛆,”黃石說到這裡的時候孫承宗的隨行官員已經紛紛臉上變色,但孫承宗的微笑仍然沒有什麼變化,受到鼓勵的黃石就繼續說下去:“放一條臭魚在肉桶裡,很快就會爬滿了蛆蟲,如事反覆幾回,等魚上沒有蛆蟲了,就說明一桶肉已經除蛆完畢,可以吃了。”
這是大航海時代的航行小技巧之一,把孫承宗的隨行官員聽得一個個臉色慘白,有個官員已經忍不住趴在船幫嘔吐起來。孫承宗的微笑也漸漸淡去,他走到桶邊看了看,搖了搖頭:“黃將軍你說每兩個月能換回一千兩銀子?”
“是,孫大人明鑑。”
孫承宗嘿嘿笑了兩聲,突然喝道:“黃將軍的那些水手何在?本經略要親自打賞。”
第十七節 閣老
黃石一愣就賠笑說:“海島之上,要銀子有什麼用,孫大人的話末將記下了,給他們幾天休息和酒肉就是。”
“也好,來人,給黃將軍五十兩銀子,讓他去多買幾口豬。”
再次謝過孫承宗的賞賜後,黃石小心地說道:“這條海船的主人想加入我大明軍戶。”
“哦?”孫承宗拉長了聲音。
黃石使了個眼色,就有親衛去把黑島康夫喊來了,黃石指着黑島介紹了一番,最後斟酌着語氣說道:“他祖上是倭寇,因此末將不敢專擅。”
“祖上是倭寇麼?他總不是吧?”
“不是,不然末將絕不敢收留。”
孫承宗哈哈一笑:“那好,這事本經略答應了。我大明律令煌煌,倭寇法當斬,但罪不及子孫,他可以加入大明軍籍。算韃官好了,黑島這個姓可以直接用,就不必改了。”
黃石掉頭笑罵道:“你這廝,還不快謝過孫大人。”
黑島忙不迭地磕頭謝恩:“謝大經略大人,小人從此就叫黑島一夫,一心一意,爲大明盡忠效力。”
感激不盡地黑島一夫爬走以後,孫承宗心情也顯得大好,走下船後一路上問東問西,對長生島的各種規章充滿了好奇。
根據黃石的命令,所有士兵都戴上了自己得到的勳章,孫承宗打量着賀寶刀胸前的一大堆零碎:“黃將軍,這位壯士想必是你麾下的第一猛將了吧?”
“是,賀遊擊是末將的心腹愛將,勇冠全軍。”
賀寶刀欠身抱拳,朗聲頌道:“末將賀寶刀,見過孫大人。”
一邊的黃石趁機吹捧了一下賀寶刀的勇武,擡高手下也就是變相地擡高自己嘛。孫承宗含笑聽完這老長的一段,越看賀寶刀越是喜愛:“將門之後,果然厲害。”
賀寶刀聽到孫承宗這樣的人物稱讚他的家族,頓時也是喜上眉梢,得意的鬍子都翹起來了。孫承宗看在眼裡就又勉勵說:“既然來了遼東,那就在這裡安心殺敵,子子孫孫都爲我大明保衛邊疆吧。”
“末將的願望就是立下大功,然後朝廷開恩放某回老家去,”一點兒規矩也沒有的賀寶刀又開始說話了,黃石無法阻止他就一下子把臉繃緊了,但賀寶刀根本沒有看見黃石的眼色,還在喋喋不休地說下去:“前月陝西老家來信了,家裡人聽說末將已經當上了從三品武將,宗族裡也都很高興,同輩裡的人還沒有一個能比得上,所以族裡面都說某給賀家的祖宗爭光了。”
興奮的神色在賀寶刀臉上一閃而過,卻而帶之的就是落寞:“末將也曾跟族裡說過要立功還鄉,結果上個月的信中,家裡告訴某已經被族裡除名了。還隨信送來了一套牌位,讓某就在遼東開花散葉,不要再想着回去,回去也不會有某的位置了。”
古人講究的是落葉歸根,但賀家的意思明顯是要賀寶刀落地生根,不要總想着改籍回鄉。賀家還給賀寶刀在老家聘了一房妻室,據說這個月末或是下個月初就要送來長生島。黃石明白這是賀家的一片苦心,賀寶刀現在職務已經這麼高了,要是他還念念不忘回鄉,哪個長官心裡不會有疙瘩啊?孫承宗聽了也讚了一句:“難得你們賀家這麼深明大義。”他轉頭看着黃石:“賀遊擊現在的世職是什麼?”
黃石正暗自高興賀寶刀沒有說出什麼煞風景的話,連忙應承道:“賀遊擊世襲東江鎮副百戶。”
“很不錯啊,”孫承宗又讚了一聲:“你這麼年輕,跟着黃將軍好好做,世襲千戶、百戶唾手可得。”
“孫大人說得是,末將此生定然爲黃將軍馬前開道,末將的子孫也會追隨黃將軍的後人爲我大明保衛遼東。”
賀寶刀表的這番對明朝、對黃石的忠心,只是讓後者在心中暗自冷笑,要真是像賀寶刀說得這樣發展的話,那現在以毛文龍爲首的遼東武人勢力就會形成一個新的將門集團——這正是黃石最痛恨的東西。
可是孫承宗卻笑道:“有志氣,說得好!”他沉吟了一下:“賀遊擊已經是從三品武官,寶刀這兩個字配不上他的身份。”
黃石狠狠一推毫無眼色的賀寶刀,劈頭罵道:“還不快謝孫大人賜名?”看賀寶刀還沒有反應過來,黃石就又踢了他一腳。
賀寶刀趴下叩謝以後,孫承宗拈着鬍子想了想:“就叫定遠吧,去平定遠方作亂的蠻夷,爲聖上分憂。”
已經有了一個致遠了,又來了一個定遠……不過黃石倒也不反對在自己軍中建立一個北洋艦隊。
孫承宗的視線移到賀定遠身後的一個兵身上,發現他胸前也有三個鐵片,不禁嘆道:“強將手下無弱兵,隨便一個兵都斬首三級。”
這話讓黃石和他的部下們都尷尬地笑了一笑,那個士兵也登時變成了大紅臉,又羞又臊地垂下了頭。
“孫大人明鑑,這個士兵的鐵片不是斬首的意思,他一個人也沒有殺過。”這次是黃石出來趟渾水了。
“哦?那這個鐵片是什麼意思?”孫承宗眯着眼仔細看了看,那士兵胸前的鐵片做得蠻精緻的。
“是說他受過三次重傷,末將的屬下,每受過一次重傷就會發一個這種鐵片。”黃石走到那個士兵身邊,喝令他擡高頭站直,不許往腳下看。
黃石並肩和那個士兵站在一起,和他同樣面衝着孫承宗:“孫大人,殺賊斬首,有的時候全憑運氣,但這個士兵已經三次重傷下不了牀,但三次都爬起來歸隊。雖然他還沒有斬首功,但看到這三塊鐵牌,誰不會道一聲:‘好勇猛,真是條好漢。’呢?”
那個兵羞愧之色已經盡去,單膝跪到:“孫大人放心,大人放心,小人下次再上戰場,定會殺賊報國。”
孫承宗盯着這士兵看了一會兒,又是一聲輕喝:“來人,賞黃將軍五兩銀子。黃將軍,給這個好漢也買些酒肉吧。”
一天不到孫承宗就前後賞了幾百兩銀子,才視察了短短兩天他就不打算再看下去了。原本預備的賞銀還剩下三千多兩,孫承宗很乾脆地把這些統統留給了長生島,返回山海關前他把黃石以外的人都趕開了些距離。
“你是哪年從軍的?”
“回孫大人話……”
黃石這次纔開頭就被孫承宗打斷了:“這一口一個‘孫大人’,本官聽得很不舒服。本官是從二品,你是正三品,黃將軍滿嘴‘大人、大人’的,是不是要本官也喊你‘黃大人’啊?”
“孫大人折殺末……”聽見孫承宗又哼了一聲,黃石立刻改口:“孫閣老。”不料孫承宗眉頭還是皺着,黃石就又低聲叫了一聲:“閣老。”
“嗯,黃石你以後也不必再和老夫客套。”孫承宗滿意地笑了一下,凝住的眉頭也鬆開了,他忽然問道:“毛帥是不是讓你武器都藏起來不要給老夫看見?”
這不符合官場規矩的話問得黃石手足無措:“哪有此事?末將不明白閣老何出此言?”
“呵呵,黃石你的嘴還是和在遼西的時候一樣嚴啊。”孫承宗回想起和黃石關於海路的那次談話,笑了幾聲就不再追問了:“老夫一路來這長生島,看東江鎮各部都如同叫花子一般,心中已經是有所懷疑。毛帥開鎮以來,斬首幾千具,這乞丐流民一般的軍隊,如何能做到?”
孫承宗本來就聲如洪鐘,這幾句話說得更是響亮:“他們定是把武器都藏起來了,不想給老夫看見!哼,老夫身邊就有關寧軍四十個營,十幾個總兵、副將,這種把戲,哼,難道都以爲老夫沒見識過麼?只是因爲知道邊士艱辛所以老夫纔不點破罷了。”
黃石戰戰兢兢地不敢答茬,孫承宗勉勵了兩句後又問:“黃石你是哪年從軍的?”
“萬曆四十六年。”
“何時升果長?”
“末將沒有當過果長?”
“伍長?……也沒有,副把總呢?……把總?……副千總?”孫承宗驚訝的眉毛越挑越高:“那你是天啓元年直接被王化貞任命爲六品千總的?”
得到肯定答覆後孫承宗看似無意地說道:“毛帥也是那年被王化貞任命爲遊擊的,也是那年出兵遼東的。”
這話是什麼意思?
第十八節 根本
孫承宗眼睛微微眯了起來,睫毛不停地抖動似乎還要說什麼,但黃石等了許久只聽到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感嘆:“果然是脫穎而出,鋒芒畢露。”
不等黃石遜謝,孫承宗就說道:“接下來的老夫都知道了,黃石你平定廣寧叛亂,因功升爲遊擊。然後旅順一戰,積功升參將。金州之戰你是四百六十七具首級,對吧?”
“閣老說的是。”
“嗯。”孫承宗點了點頭:“一個參將能有這個功勞很了不起,放在其他軍鎮升總兵也不是完全說不過去,東江鎮雖大但升個副將也足夠足夠了。可是你實在是太年輕了,升遷太快未必是什麼好事。今天不妨和你明說,當時是老夫向朝廷建議,只賞賜銀子和銀令箭,不作提升。”
“末將也是一時僥倖,驟然提升恐怕同僚也不服,閣老對末將的一片愛護之心,末將瞭然於胸。”
孫承宗實際上也確實有這番顧慮,他衝着黃石微笑表示勉勵:“黃是你說的話本也是一般的場面話,當時老夫以遼東經略的身份壓下了你的晉升,並非完全沒有擔憂,總怕你心存怨尤,失去了進取之心。”
“末將不敢。”
“老夫知道的,知道的,”孫承宗臉上都是暖洋洋的笑意:“這次見到你送來三百二十三具首級,老夫心中的大石也算是落地了,黃石你作得很好。”
“閣老過獎了。”
孫承宗臉色一變,口氣也嚴肅起來:“但這次你還是不能提升,黃石你可知道爲什麼麼?”
黃石心中有些沮喪,但也只能回答:“末將愚鈍,請閣老爲末將釋疑。”
孫承宗揹着手踱了兩步,這種剝奪別人功勞的話題實在有點不好開口:“老夫此次去東江,和毛帥商談過東江鎮開協的問題,毛帥似乎也有些爲難。老夫現在就猜上一猜,毛帥也知道遼南必須統一指揮,不能各自爲戰。但開協必要由副將統領,而無論是毛帥還是老夫,這個副將人選都在你和張盤之間相持不下。”
“閣老……”黃石也不知道說什麼合適。
孫承宗嚴厲地問道:“黃石你不想要老夫撥給銀兩、糧草麼?”
“末將想。”黃石不知道怎麼孫承宗突然對自己發火了。
孫承宗又緊跟着厲聲問道:“你不想立下戰功,封妻萌子麼?”
黃石垂下頭:“末將當然想。”
“這就是你的私心!”孫承宗接下來把口氣放緩了:“私心是人之常情,所以公心才尤爲可貴。在山海關老夫就和你說過,我從不求全責備,只要不因私廢公,就是國家的忠臣良將。從這一路看來,老夫認爲開協後你纔是最合適的副將,毛帥也對你深爲嘉許……”
黃石靜靜地聽着,等着那個轉折的“但是”。
果然,孫承宗說道:“但張盤跟隨毛帥多年,曾出生入死地保衛過毛帥,毛帥心中想必還是向着張盤要多一點兒,這也是毛帥的一點兒私心。老夫很明瞭,你也要理解。”
“末將明白。”
孫承宗展顏一笑:“別人說這話,老夫會認爲是敷衍,但黃石你公忠體國,老夫是很放心的。毛帥雖然有點私心,但誰又能沒有呢?在旅順的時候,張盤雖然不說,但老夫也看得出來,他很想節支遼南軍務,對你也是非常欽佩。老夫是不會有所偏袒的,如果你坐不穩這個位置,老夫絕不會替你說話。”
“末將知道了。”黃石擡起頭大聲回話:“末將一定努力再建功勳,讓閣老、毛帥和東江同僚都無話可說。”
讓武將努力殺敵本來就是監軍文臣的首務,聽到黃石這話孫承宗也就放心了,剛說完“不會有所偏袒”的孫承宗微笑着問道:“長生島要什麼?”
“需要更多的生鐵,末將就可以打造更多的盔甲和武器,這些子弟就可以少些傷亡,多殺傷些敵軍……需要海船,這樣末將就可以多做些海貿,讓子弟們吃得好些……需要布匹和工匠……需要煤炭……”
趙慢熊和黃石的計議裡,是打定主意要孫承宗看到長生島都作了些什麼,讓朝廷瞭解長生島已經盡力了。但更要清楚地說明他們會如何使用這些物資,因爲這樣能讓孫承宗清楚地感覺到他實實在在地幫助了長生島,讓朝廷知道援助的物資會極大地改善黃石部的處境。
孫承宗認真地聽完了黃石全部的要求,然後追問道:“黃石你從來沒有提到修築堡壘的問題,老夫看見你的海岸工事很不牢靠,難道不應該儘快加固麼?”
黃石揣摩着孫承宗方纔話裡面的意思,不慌不忙地回答說:“毛帥是平遼將軍,王化貞大人還是巡撫的時候,末將是平遼軍軍官。朝廷發給我們軍餉和物資,是要我們去平定建奴叛亂,不是堅守海島不出。所以末將以爲,這些物資應該用來打造武器,而不是修築堡壘。”
“說得很好。”孫承宗點點頭:“那些戰歿的官兵,你是怎麼安排的?”
“末將有一個花名冊,把他們都記錄下來了,如果有遺族的話,收復遼東後東江鎮會給予撫卹。”
“老夫聽說你解散了家丁,而且禁止收義子,是麼?”聽孫承宗這口氣似乎對黃石的作法有些不滿。
兵爲將有,本來就是軍中大害,將領也容易產生保存實力的念頭,這道理很淺顯啊。黃石不敢斷然譏笑大明軍制,就拐彎抹角地提醒了幾句。
可是孫承宗不以爲然:“黃石你忠肝義膽,但你能做到,並不意味着別人也能做到。老夫要說幾句晦氣的話,黃石你不要見怪。”
黃石趕快就是一番慷慨陳詞:“戰死沙場,馬革裹屍是武人份內之事,末將自從軍那天起,就不怕什麼晦氣。閣老請講。”
孫承宗敘述起了他在東江的見聞,毛文龍把戰死的孤兒幼弟都收爲了義子、義孫,三年來這些人已經有了千百之衆了:“黃石你也是血肉之軀,如果有一天你不在了,這些戰歿的將士誰還會記得?但如果你收養這些孤兒遺族,那麼他們也能挺起胸說:‘我是故黃將軍的義子’,那時只要長生島還是你的舊部統領,他們就不會被人欺負,收復遼東以後,這些遺族也肯定能得到東江鎮世襲的田土,你說是也不是?”
封建軍隊和近代軍隊的向心力來源是不同的,有人曾說近代軍隊和民族國家就是一個硬幣的兩面(筆者按:奴隸制的後金不是民族國家),這話黃石深以爲然,軍隊的組織結構本來就是社會的折射。長生島在黃石的努力下一直儘可能地營造一種“我是長生島有機的一份子”的氣氛,封建體系或許能強行構造近代軍隊,但絕對是事倍功半。黃石不僅僅想復辟古典軍國主義,他還想更上一層樓。
假如長生島封建等級壁壘森嚴,士兵在日常生活中都認定了自己的主子,那救火營中的信任、團結和犧牲精神也就煙消雲散了——社會等級差別巨大的官兵怎麼可能互相信任到讓被別人保護自己的後背?要是長生島將領也縱容家丁作威作福,驅使親兵奴役一般軍戶。還憑什麼讓士兵不計報酬地忍受殘酷的訓練呢?
明朝的普通軍戶一天到晚受氣,永遠不能像家丁、親兵那樣得到晉升,他們在戰場當然要爭搶首級和戰利品,危險的時候四散逃亡也很正常——誰肯替頭上的王八蛋們賣命?如果平時再靠毆打來訓練這些本來就一肚子怨氣的士兵,別說得到近代軍隊了,不出陳勝、吳廣就不錯了。
這些年來黃石處心積慮地割封建主義尾巴,從帶那支嫡系小部隊開始,他對封建社會的盆盆罐罐就是又砸又敲。打着光明正大的旗號沒收屬下應得的田土,挖空心思地解散家丁隊伍,把全島人都變成平等的軍戶。軍法面前人人平等,建立勳章制度,成親都得先考慮士兵,還鼓吹“我們都是天主面前平等的同胞兄弟姐妹”。
現在黃石把他能回憶起來的民族國家的東西,不分好歹地都踹進了長生島這個大熔爐裡,就差說“將領、軍官、士兵和工匠只是社會分工不同,沒有工作高低貴賤之分”了。他試圖建立起大家的主人翁意識,讓士兵有“爲長生島作戰、訓練、工作就是爲了我自己個利益”的感覺。只要大家理解黃石的目的是爲了保護全島的安全,那大家就能忍耐各種艱苦,比如殘酷的訓練,再比如危險的鑿冰。
想想明軍屢屢出現的將領臨陣脫逃現象,明軍各將領不僅有這個慾望,也有這個能力把自己的私軍從戰場上拉走……黃石不打算長篇大論的解釋,他也沒有這個膽子,但孫承宗的這個問題是絕不能妥協的。
可話還是要回答的,黃石斟酌的同時在心中暗暗嘆息——孫閣老,您這是要挖我的根啊。
第十九節 撈人
“長生島還有一個救護營,其中的輔兵都是女人……”黃石沉思了一會兒拋出了一個新話題,長生島經過幾年經營,島上的軍戶已經普遍有了歸屬感,而且他們在平等的軍法面前也不必想奴隸一樣的生活。既然島上的軍戶不再認爲他們是爲黃石個人或是其他什麼主子的前程而戰,那動員女人幫助受傷的勇士們就得到軍戶們的讚許了。
女兵們從事的是救死扶傷的工作而不是供將領淫樂,所以女兵也受到應有的尊敬,受到幫助的傷兵更是支持他們的妻子和姐妹出來服務。黃石相信古人並不蠢,只要上位者不故意去愚他們,祖先們也大部分是有思考能力和明辨是非的人,這次他又成功的證明了這一點。
“……閣老,我長生島不僅僅是上下官兵齊心殺賊,就是女人也不在乎拋頭露面,也要爲救火營出力。我黃石雖然愚鈍,但如果這就劃分田土、收養義子,恐怕會讓士兵會認爲我黃石損公肥私,如此軍心一旦失去,愚恐悔之無及啊。”
男女授受不親也還是有從權一說,下層百姓也沒有這麼多講究,但大規模組建女兵營還是很駭人聽聞的。黃石指着自己受傷的左臂講解了這些女兵的功勞,孫承宗雖然相信,但還是很難想象軍中男女會平安共處。
孫承宗聽了這驚人的士氣後也改變了主意:“黃石你治軍之嚴,恐怕能和古之名將相當了,軍士不去騷擾女營,老夫聞所未聞,”孫承宗緩緩地搖了兩下頭:“旁觀者清,你部下的士氣不是好運氣就能碰到的,而是因你而來的。正是因爲你大公無私,纔能有這樣的軍心士氣啊,很好,很好。”最後孫承宗又重複了一句:“你是王化貞提拔的,他雖然糊塗,但至少還提拔了毛帥和你。”
王化貞是東林黨大佬楊漣的弟子,泰昌元年東林黨借紅丸、移宮兩案一舉將齊黨、楚黨這些閹黨外圍打垮,把楚黨的熊廷弼也扳倒了,王化貞由此出任遼東巡撫。廣寧大敗後,東林集團會審此案,還向失聲痛哭的王化貞保證:“必讓你重列朝班,無需擔心。”
黃石明白這話暗示自己和毛文龍都是東林的人,東江軍是東林提拔起來的,如今朝堂上的政治局面異常險惡,已經是風雨欲來之勢,東江軍切莫要站錯了隊。
“閣老,王大人的提拔,末將時刻牢記在心,從未忘記。”
“老夫知道你不是忘恩負義的人,廣寧平叛後你升遊擊,然後在毛帥帳下升參將。”
“毛帥的提攜之恩,末將亦是銘感五內。”
“如果聽信了熊廷弼的話,毛文龍出兵遼東不但不是功,反倒是罪,也就沒有這個東江鎮了。”
其實拋開東林黨和閹黨的黨爭不提,本來熊廷弼坐鎮瀋陽的時候對毛文龍的評價也是很高的。當時毛文龍領着一小股部隊在寬甸進行了卓有成效的防禦作戰,把女真軍阻擋在長白山一年之久。牢固地掩護住了瀋陽的側翼,當時熊廷弼曾說過:“管鐵騎營加銜都司毛文龍,棄儒從戎,志期滅虜,設防寬靉,凡夷地山川險阻之形,靡不洞悉;兵家攻守奇正之法,無不精通,實武牟中之有心機,有識見,有膽略,有作爲者,豈能多得!”
但瀋陽失守後,側翼的毛文龍軍隊也隨即潰散,毛文龍隻身逃往廣寧後是王化貞拉了他一把,還又給他二百士兵出海遼東。孫承宗提到的正是天啓元年的這件舊案,熊廷弼和王化貞當時已經是水火不容,因爲王化貞爲毛文龍表功,熊廷弼就一定要說反話,把毛文龍收復四百里山河的大功罵了個狗血噴頭。
“熊廷弼從來不說好話,不辦好事。”黃石違心地附和了一句。
“不然,熊廷弼是有能力的,他在遼則遼存,去遼則遼亡,廣寧之敗也被他事先料中了。”歷史上東林黨給熊廷弼的罪行定性爲:有能力故意不出力,所以其心可誅;王化貞是根本沒本事,所以大敗只是能力問題,不是態度問題。
出乎黃石的意料,孫承宗竟然沒有趁機罵閹黨兩句,反倒嘆了口莫名其妙的氣,不過似有難言之隱的孫承宗也不肯多說了,話題隨即一轉:“毛帥願意用他全部的軍功,保王化貞無罪。”
天啓朝東林黨最後的掙扎了麼,黃石隱約記得胸襟廣大的孫承宗歷史上一向不喜歡黨爭,對有才能的異己也非常寬厚。東林黨一夥兒給熊廷弼定了死罪後,孫承宗也勸自己的皇帝弟子不要急於勾決。孫承宗出生書香世家,身爲文淵閣大學士,但卻一直大聲疾呼要“重將權”,不要讓文人胡亂指揮軍事。可惜身爲帝師的孫承宗是東林黨最大的靠山,也是閹黨最大的威脅,或許這就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吧。
但王化貞爲了活命是一定會背叛東林黨的,重審廣寧案的時候王化貞嗅到了東林黨總崩潰的氣味,倒戈一擊出賣了自己的老師和左光斗。而一貫以不會站隊著稱的熊廷弼,吸取天啓元年的教訓後投奔到東林黨那邊去了……
孫承宗看黃石猶豫了很久,輕聲說道:“毛帥的話很有分量,老夫認爲你的話也很有分量。”
和總兵一樣有分量麼?總兵,一鎮的總兵啊,好大的一塊胡蘿蔔。黃石清楚孫承宗暗示了什麼樣的未來。
“你——願意保王化貞麼?”
黃石從這話裡聽出一股羞愧的顫抖,以孫承宗剛正不阿的品德,說這話的時候一定很痛苦吧?可是葉向高畢竟是孫承宗的恩師啊,現在師門有難,孫承宗這話的語氣已經近乎懇求了,而且是在懇求一個武將,一個年齡和他孫子輩相當的年輕武將。
黃石擡頭望着眼前的老人,雖然說話的聲音還是這麼的洪亮,雖然筆直的腰板還是如此的硬朗,但頭盔下已經是鬢角如霜。國事、軍務已經夠辛苦的了,現在孫承宗還要來操這份閒心,爲師門的一羣白癡擦屁股,黃石衝口說道:“末將也願意用全部軍功保王化貞無……”沒有用的,東林黨這次是死定了。黃石不願意滑入兩邊不是人的處境,所以還是把頭低下了:“……末將願保王化貞不該死。”
最後時刻黃石把“無罪”改成了“不該死”。
孫承宗凝視了黃石一會兒,見黃石雖然低下頭卻毫無修改的意思,終於冷然說道:“不必了,黃參將你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參將,想來也毫無用處。”言迄,孫承宗拂袖而去。
呆若木雞的黃石竟然都忘了跟上——我這幾天的努力全都白費了麼?但是正如孫承宗所說,我一個小小的參將,加入了難道就能扭轉朝堂上東林黨必然的慘敗麼?
不過……黃石猛然發現,孫承宗不要自己上書了,自己可以安全妥帖地置身於黨爭之外了,這該算是不幸中的萬幸吧。
……
山海關
孫承宗寫好了奏章,奏章中建議朝廷優先支持長生島,它的優先級應該在東江軍其餘各部之上,甚至也該在遼西關寧軍之上。孫承宗感覺他在長生島見到的軍隊,是一支決心不顧一切打回老家去的軍隊,而並不是一支當兵就是爲了吃餉的軍隊。
只是孫承宗也知道這份奏章多半會被朝廷漠視,天啓四年六月以來,東林黨發動了對魏忠賢得總攻擊,皇帝御座前黨爭的奏章堆積如山,以至天啓皇帝曾經下令不許再上朝的時候爭吵了,這是說正經事兒的地方和時間。
所以孫承宗就在自己的職權範圍內調撥了兩艘海船給長生島,並運去了一些糧食和武器,同時還大筆一揮撥下了上萬斤的生鐵和大量的煤炭。孫承宗身爲遼東經略,這點東西相對十六萬關寧軍來說根本是九牛一毛,完全可以一言而決。
吩咐好了這一切後,老家奴已經給他打來了洗腳水,孫承宗舒服地嘆息了一聲:“可惜黃石是個武夫啊。”
老家奴有一搭每一搭地接着話:“老爺很看重這個人?”
“是啊,當年老夫怎麼就把他還給毛文龍了呢?現在想要過來別人也不會給了。”孫承宗越想越後悔,當時他覺得黃石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遊擊,他執掌遼西的時候也沒覺得此人有特別出衆的地方。
三年來孫承宗訓練了幾十個營的關寧軍、修築了五十多個城堡,他爲此操碎了心。關寧軍各營各級軍官都是遼西將門推舉的,複雜的人事姻親關係,奴隸一般軍戶士兵,最後就是將驕兵惰。孫承宗雖然很有本事但也沒有逆天到能革除千百年來的封建習氣,他此時回憶着救火營給他留下的深刻印象,感覺黃石部的鬥志和精神面貌比他手下的各營都強。
“一個破島,總共才兩萬的銀子,黃石就能練出一支強軍,”孫承宗敲了敲自己的腦門:“遼鎮一年三百萬兩銀子,三年近千萬兩,當年我怎麼就沒有把他留下給我練兵呢?要不還不早就把建奴平了。”
孫承宗不知道自己已經誇大了黃石的能力,如果黃石真在關寧軍混,他頂多只能在遼西將門勢力中苟延殘喘罷了,絕對是撲街的命。
最後和黃石的那場對話讓孫承宗有些遺憾:“這次去長生島,不知道有沒有被他看輕了?”
老奴憤憤然地說道:“他一個武夫,好膽啊,敢對帝師無禮麼?”
孫承宗只是一笑:“這個黃石一身正氣,年輕有爲……”親眼見到黃石面對晉升的誘惑還能堅持立場,對高官也不肯曲意奉迎後,孫承宗實在是不忍心把黃石硬扯入黨爭的漩渦中。他雖然作出拂袖而去的姿態,但心裡還是很欣賞黃石的耿直的,跟着孫承宗又可惜地嘆息了一聲:“他要是個秀才的話,我倒很想收他做弟子。”
第二十節 螺桿
天啓四年十月
黃石正和楊致遠、鮑九孫等人討論政務:“孫閣部的船隻已經交給黑島一夫帶走了,柳清揚已經花了一萬貫向日本長州藩買了一個小城,能住三十個人,位置在長崎港附近。”
“住三十個人的東西也叫城?”鮑九孫瞪着眼問道:“那是寨子吧。”
黃石忍不笑了一下:“別對日本的城要求太高,我給你們講個故事吧。”這個故事實際是黃石前世從電視上看來的,不過現在他假託是黑島轉述:“日本的諸侯戰爭中,一個叫尼子家的和一個叫毛利家的打了十幾、二十年……”
黃石一邊回憶着當時的情節,一邊樂不可支地描述着:
第一個場景是毛利的一員大將來向主攻報告:“敵軍攻破了我們的xx城!”
“什麼?”高坐正中的主公大驚失色:“我給你五十人,立刻把城給我搶回來!”
“遵命。”那毛利大將精神抖擻地出去了。
最後一個場景就是那大將容光煥發地回來了:“報告主公,我把城搶回來了。”
……
楊致遠和鮑九孫聽得目瞪口呆:“這是諸侯?這明明是幾個村長械鬥吧?”
“哈哈,我們大明的村長放在日本就是諸侯了。”黃石隨口又說了日本的大諸侯北條家的故事,北條父子出征時的食物是米湯就米飯,兒子吃了兩碗湯還讓老子生氣了,嫌他吃得太多。
“怪不得黑島那廝哭着喊着要加入我大明軍籍。”鮑九孫一臉的恍然大悟。
楊致遠則趁機恭維了一句:“大人博學多聞,末將佩服之至。”
前世的黃石打過不少日本遊戲,對所謂的三千鳥銃破一萬騎兵滿敬仰的,但跟這些遼東子弟兵生活了幾年,越來越感覺不是那麼回事兒。朝鮮二十萬日軍,幾萬根鳥銃,被頂峰不過四萬的遼東明軍打得次次裸奔,最後被不到本方三成的明軍壓縮在幾個沿海碉堡裡當烏龜。而就黃石自己的測試來看,仿日本的鳥銃根本不可能傷害明軍的騎兵鐵甲,真不知道武田勝賴當時有沒有能把竹麻將甲配齊。
楊致遠和鮑九孫恭維黃石的同時,對日本盛產白銀和銅也感到很驚奇,他們不太明白一個擁有巨量白銀的國家爲啥會窮到這種地步。黃石也很難解釋這種自然的奇蹟,十七世紀被發現的石見銀山產量高達世界白銀產量的三成以上,從現有的勘探來看,這銀山不是一個常見的銀礦,而是一個巨大的裸露銀牀。
大自然常常喜歡開這種玩笑,把地球上珍貴的資源隨意集中放置在某一點,這次它的禮物讓日本在一百多年裡擁有了“白銀之國”的美譽,歷史上德川幕府把這鉅額的白銀揮霍一空,等銀牀枯竭後日本就再次變得一貧如洗。
三個人正說得高興的時候,賀定遠在門外求見,進來以後他隨便打了個招呼就跟着問:“末將聽說孫閣部撥給了一批物資,其中有鎧甲。”
“是的,都是真正的鐵甲。”黃石已經檢查過遼東都司府送來的東西了,剛開始他看到清單上的一千具鎧甲時還有些漫不經心,但纔看到實物就大吃了一驚——這不是皮甲而是鐵甲,而且是上好的鐵甲,孫承宗簽發單上輕描淡寫的“鎧甲”兩字顯然在玩文字遊戲。
這批鐵甲是用牛筋勒住的長袖鱗片鐵背心,中間大大的護心鏡,關節是生牛皮內襯,還有配套保護鎖骨和頸部的肩鎧。這種規格的鐵甲本是副把總以上軍官才配享有的,黃石當上將軍前就是穿類似的鐵甲。
黃石估計十六萬關寧軍也就只有兩、三千套這種甲,這種甲一副大概要一百兩銀子呢,沒想到孫承宗居然一口氣就撥給了一千副——能值十萬兩銀子!
當然,鎧甲也是會“漂沒”的,不過孫承宗面子很大,所以這次只“漂沒”了一成,黃石還是撈到了九百具。
長生島鎧甲雖然也叫鐵甲,但很多都是把鐵片密密麻麻地釘在皮甲,或者是夾在棉甲內,這些鐵甲都是死沉死沉的,快四十斤重的甲也只有十斤多的鐵片。步兵穿在身上後更是非常臃腫和不靈活,而孫承宗給的鐵甲不僅輕便,而且防禦力更上一層樓——三十斤重的甲上面快有二十斤的鐵了,刀砍和標槍未必能造成士兵重傷……當然,長槍的直刺鱗片還是擋不住。
頭盔孫承宗沒有給,但是物資清單裡還有二十副珍貴的鐵手套,這種手套上都是鐵環連接的甲片,抓對方兵刃的時候比皮手套安全多了。手套當然也按例“漂沒”了兩隻,讓黃石又好氣又好笑,這還真是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啊。
雖然沒有電報電話,但是黃石還是忍不住叮囑了一聲:“賀遊擊,你可別亂說話啊,東江鎮其他各部啥也沒得到。”
黃石知道這批簽發單會移文給東江本部一份,當然上面標明的也是“鎧甲”一千具,所以黃石立刻下令把老的盔甲送了五百具去東江本部,本來孝敬個二百、三百就說得過去了,但其他的物資黃石不打算和東江本部分了,所以就全給的鎧甲。鎧甲在東江軍中可是稀缺物資,繳獲以後從來不上繳,這五百具想必能讓毛文龍開心些日子。
長生島重新定義了鐵甲的概念,孫承宗送來的那批裝備現在才能被叫做鐵甲,原來的長生島制式裝備被稱爲重甲。黃石以前的裝備中符合現在鐵甲標準的不過百餘套,蓋州一戰救火營損失了近兩百步兵,剩下完成訓練的七百多老步兵人手一套鐵甲,他們原來的重甲刨去孝敬毛文龍的,剩下的都移交給了正在訓練的新兵。
“末將明白……”賀定遠正打算說來意的時候一眼看見黃石桌子上的東西,伸手就要來拿。
“賀遊擊,你是越來越沒有規矩了。”黃石哼了一聲。
但這話並沒有什麼威力,現在長生島各軍官私下裡對黃石都沒有啥規矩,現代人的平等思想已經是黃石靈魂中的一部分。雖然他的手下都是封建思想根深蒂固的明朝人,但還是把黃石這種隱藏的性格摸透了,明朝人也沒有太強的奴才思想,在潛移默化中他們一個個變得越來越放肆。
桌子上有兩根鐵棍,賀定遠先悶頭拿起了那根短的,掂掂了分量突然一把抓起那根長鐵棍,隨手就擺了個突刺的動作。
“住手!”
“小心!”
黃石和楊致遠同時喊了起來,他們激動地情緒倒是嚇了賀定遠一條,趕忙用雙手平托起那鐵棍:“大人,這鐵棍有什麼緊要?”
“這不是鐵棍,”黃石伸手把那東西要了回來,小心翼翼地放回桌面上,把桌面上另一根短棍交給了賀定遠:“你看看這個吧,這個不太緊要了。”
賀定遠手中的短棍也就只有二十多釐米長,剛纔還給黃石的那根足有一米五。
黃石等賀定遠翻來覆去地看了一會兒,才悠然自得地問他:“看出有什麼特別的麼?”
“上面的花紋很有趣。”鐵棍上繞着螺旋狀的紋路,從頭到尾一共有三匝。
“所以這就不叫鐵棍了,叫螺桿。”黃石衝着楊致遠道:“楊遊擊,告訴他這個東西值多少錢。”
“五千兩銀子。”
楊致遠的話驚得賀定遠一個哆嗦,他緊握住手裡的短螺桿左看右看,不能置信地問道:“這個鐵傢伙值五千兩——銀子?比金子還貴麼?”
“是的,”楊致遠很滿意賀定遠臉上的表情,在椅子上調整了一下身體,讓自己能夠坐得更舒服些:“天啓二年前從山海關回來,大人就挑了兩個鐵匠什麼也不幹,天天作這個東西,一直到今年七月才做好,不要說這期間作廢了多少鐵棍,磨壞了多少刀具,就說這兩個鐵匠,如果不作這螺桿,你覺得兩年能做多少鎧甲和武器了?五千兩銀子我是往少裡說了。”
賀定遠嚥了一口唾沫,又把手裡的東西反反覆覆地看:“這鐵棍……不,螺桿有什麼稀奇的?”
楊致遠告訴賀定遠,這螺桿上雖然只有短短三匝螺紋,但整條螺紋都是剛好是一個鐵匠拇指粗細,幾乎是毫釐不差了,而螺紋中間的凸出也是三指粗細,黃石交待過也是分毫不能差,這個螺桿幾乎是人工的極致了,所以這三道螺紋耗費了兩個鐵匠手工兩年。
七月這個三匝螺桿通過驗收後,用它作母杆製造了一批三匝木螺桿,然後是五匝、九匝、十七匝等等木螺桿,黃石還專門打造了一套水力磨具,最後用大批的均勻木螺桿和水車動力磨好了一米五的十七匝鐵螺桿,達芬奇設計的螺桿比歷史上早一百五十年出現了實用品。
黃石看見賀定遠聽得冷汗直流,手裡的原始過螺桿被他如同一根玉器一樣地捧着,黃石微笑着說道“這根三匝螺桿已經沒有用了,賀遊擊儘管可以拿回去玩,今天楊遊擊和鮑守備給我帶來看的是這根長螺桿,這東西現在就是我黃石的命根子了。”
“兩個鐵匠兩年的辛苦,專門的一套水力刀具,就是爲了這根長螺桿。”賀定遠怔怔地看着黃石桌子上的那根螺桿,不可思議地問道:“花這麼大的人力和工夫造這麼一根鐵棍,價值還不得抵上百套鎧甲了,它到底有什麼用?”
“非常非常有用。”黃石再次露出那種被鄧肯稱爲“機械癡迷症”的表情,他撫摸着桌子上的螺桿嘆道:“這東西價值連城,不是銀子能衡量的。”
……
庫房中還有三百多副鐵甲,黃石拒絕把它們交給馬隊,這也是賀定遠來找黃石的原因。賀定遠出身馬隊,救火營的騎兵也都和他比較親,所以賀定遠死皮賴臉地想替馬隊把剩下的鐵甲要走:“大人,騎兵怎麼能比步兵的裝備還差啊,這會嚴重影響士氣的,而且騎兵得來不易,應該每人發一套鐵甲啊。”
“你說騎兵珍貴?”
“是啊,難道不是麼?”
“正是因爲騎兵太珍貴,所以我纔不發鐵甲。”黃石掉頭對楊致遠虎起臉說:“不許偷偷給賀遊擊鐵甲,否則本將絕不輕饒!”
“末將明白。”楊致遠含笑應聲,向賀定遠作了個愛莫能助的表情。
“末將不明白。”賀定遠自顧自地拖了個板凳坐下,大有和黃石耗上了的姿態。
黃石也不着急,撿起一根毛筆在手指裡轉了起來,這東西比前世的圓珠筆難轉多了:“賀遊擊,我救火營的騎兵,應該如何使用?”
“偵察,追擊。”
“不錯,”黃石捨不得用他那幾百騎兵衝鋒,所以救火營的訓練都是緊緊圍繞步兵的,在黃石的設想裡騎兵對戰要儘可能地避免,正面交戰的工作應該完全交給步兵去完成:“追擊,有把馬刀就夠了,偵查也用不上鐵甲嘛,他們現在裝備的重甲很不錯了。”
“但……但……”賀定遠覺得黃石明明是在胡扯,可是他一時也想不好怎麼來反駁黃石的歪理。
黃石把筆放回了桌面上:“我遲早會給騎兵裝備鐵甲,但不是現在,是等我有了更多物資以後。賀遊擊我向你保證,我會讓馬隊擁有最精良的鎧甲,比你現在見到的要好得多。”
“什麼鎧甲?”
“你會看見的。”黃石點了點那根螺桿:“就着落在這寶貝上面。”
黃石其實是一個板甲崇拜者,他覺得板甲比鱗甲強很多。第一,如果甲片同樣厚,那麼鱗甲由於有重疊部分反倒會更沉;第二,鱗甲的重量主要坐在人的雙肩,這很影響兩臂的動作;第三,三十斤的鱗甲也就有不到二十斤的鐵片,而三十斤的板甲全是鐵,二十斤的板甲就能相當三十斤鱗甲的防禦效果了。
鱗甲的優勢主要在於,只要更換破損的鱗片就可以修復如初,這個設計思路是讓人體也分擔一部分打擊力,畢竟人命不如鎧甲值錢。可是黃石既然打算走一條精兵路線,那他寧可讓鎧甲受損也要設法保護裡面的人體。
弓箭能不能撕裂金屬板甲本來就是個問題,就算能,那根據能量守恆定律也肯定要耗費更多的能量。只是板甲在現有的技術條件下太昂貴了,而且也難以修復。但既然有了螺桿,那水力鍛機很快就會誕生了。一旦能利用水力來冷鍛鎧甲,板甲就能比鱗片甲造得還快。
……
孫承宗撥給了黃石不少物資,吳穆一夥兒雖然也很高興,但隱隱覺得落了面子,他們竭力找理由證明黃石的成功是偶然,孫承宗是異類中的異類。
十月十日,賀定遠成親了,新娘也是出自秦軍將門,與賀定遠算得上是門當戶對了。其他的高級軍官們都很羨慕,趙慢熊他們幾個地位已經不低了,而且在可見的未來還會更高。這讓他們不甘心去向軍戶女兒求親,但他們也找不到合適的人選。
他們不懷好意地一輪輪給賀定遠敬酒,擺明了是要看他的笑話,黃石看大家正胡鬧得高興,就偷偷溜了出來,沒有被人發現……除了吳穆——看來這廝也不喜歡鬧洞房。
吳穆表示想和黃石私下聊聊,黃石到了吳穆的住所後,看見他鄭重其事地捧出了一套盔甲:“聽說黃將軍英勇負傷,聖上本來打算賜下一套盔甲的,但魏公公擔心御賜的盔甲黃將軍會捨不得用,聖上就改變了主意,讓魏公公代爲挑選了這套寶甲。黃將軍快試試吧,看看合不合身。”
一套精緻的山文鎧,比黃石現在身上穿的還好,鋥亮的甲片每個都是千錘百煉過的,還有冷鍛的護膝和脛甲。對於一個武將來說,鎧甲就是他的第二條命,黃石看着這套山文甲直咽口水的時候,吳穆又遞上了一把劍:“聽說黃將軍沒有趁手的武器後,魏公公又精心挑選了這把寶劍。”
明軍的慣例是士兵佩刀,軍官佩劍。但是黃石從自己的實戰經驗出發,覺得還是長刀用起來更順手,所以就一直沒有換劍。其實整個救火營的軍官都是用刀的,他們個個都是從小兵爬到今天的位置,還沒有學會擺譜,想不到連這個吳穆都向宮裡報告了。
聽了黃石的解釋後,吳穆大度地一笑:“魏公公也是一番好意,黃將軍就收下吧,留在帳中就是了。”
黃石也不再推辭,接過長劍抽出來一看,確實是一把好劍,無論是質地還是工藝都比自己的佩刀強多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這劍確實比末將的佩刀好,末將改變主意了,還是用這個吧。”
“好,黃將軍先用着吧。”吳穆笑吟吟地看黃石把劍繫上,再說話的時候他的口氣變得有點陰惻惻的:“這次是三百多具首級,長生島報兵一萬二千,按理說黃將軍又該升一升了,咱家真替黃將軍難過,魏公公也覺得很不公平啊。”
黃石凝神傾聽吳穆的下文——魏忠賢是要我幹些什麼吧?
第二十一節 訛詐
吳穆隨便鋪墊了兩句,跟着就破口大罵起來,對象當然是他眼中萬惡的東林黨。本來藉助挺擊案,東林黨已經聲勢大張,跟着又製造出莫須有的紅丸案,到此東林黨已經把政敵打得擡不起頭了。至於移宮案更是錦上添花,天啓的養母李選侍想母憑子貴當太后,東林黨硬說她想做亂。一羣大臣先把天啓搶走,然後天天跑到殿門口去罵大街,最後把這個哭哭啼啼的小寡婦轟出了宮去,東林黨第三次立下了擎天保社稷的大功。
到了天啓三年,東林黨藉助京查把所有異己統統趕出了京師,一時間朝班之上只有東林一系的官員,黃石看過的明史也大讚此時是“衆正盈朝”。接下來吳穆痛罵的歷史黃石也有所耳聞,根據大明的規矩,三品以下官員任命無須經過皇帝批准……因此黃石早就某清文人誣衊萬曆朝天下官員十去其九是胡扯——這事根本不歸明朝皇帝管。
三品以上官員要由朝臣會推,然後把名單上報給天子。天啓四年,不長眼的天啓天子改動了會推名單的一個順序,把排在第二的人選改爲了第一,這頓時就捅了東林黨的馬蜂窩。實際上無人知道這到底是不是皇帝的意思,東林黨也是從這個問題下手,他們質問天啓這到底是他的意思,還是內廷太監的主意。
從黃石個人看法而言,他是很贊成明朝的虛君制度的,文淵閣的大學士們一個個久經浮沉,能混到內閣的文臣個個都是人精,遠遠比一個長於內宮的帝王更懂得怎麼治理這個國家。從朱棣建立內閣制度以後,明朝的皇帝可以去旅遊,可以去打仗,可以去煉丹,也可以去打木匠,只要有自知之明——我肯定沒有外廷那幫人精聰明就行。
實際上明朝歷代的皇帝都有這種自知之明,嘉靖曾經十年不改動內閣票擬的一個字,萬曆沒有駁回過吏部的一次官員年審和任命,明朝皇帝奉行的政策類似後世的責任內閣制——幹得好接着幹,幹不好閣臣就滾蛋。
但天啓顯然沒有他祖宗的涵養,少年天子出面對臣子說這次改動是他的主意,這無疑是往文臣集團的怒火上澆油。可是他們不能說皇帝錯了,因爲皇帝理論上有這個權力,但也正因爲這個權力僅僅是理論上有而習慣上已經沒有了好多年,所以從天啓四年六月開始,鋪天蓋地的彈劾奏章就指向了天啓的近臣——魏忠賢,東林黨要求天啓“赫然怒,加於三尺”,把魏忠賢斬首示衆。
魏忠賢期間幾次嚇得抱着天啓的大腿痛哭……這當然不是吳穆說的。
魏忠賢還把他的對食客氏招來一起抱着天啓的腿哭……這當然也不是吳穆說的。
到天啓四年十月,對魏忠賢的攻擊已經持續了三個多月了。
“凌迫聖上,真無君無父之亂臣賊子。”吳穆義憤填膺地罵道。
如果是黃石的前世,可能有很多人會同情天啓的處境,但黃石知道他這句贊同如果流傳出去,足以讓他在明末聲名掃地,因爲這些明臣堅持的正是華夏自古以來的“君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傳統。華夏的儒家傳統是“治、道分離”,皇帝握有道統,而士大夫有治統。蒙元以前,華夏敢動手打臣子的只有趙老大那個丘八,事後他雖然拼命道歉還是被罵了個狗血噴頭。
黃石低聲贊同了一句:“吳公公說的是。”
明雖然不學好地從蒙古那裡繼承了“廷杖”,但儒家此時還是有氣節的,就是號稱最殘暴的朱元璋,都曾有儒生拒絕對他行跪拜之禮,而朱洪武還會稱讚這個儒生有“古賢臣之風”。能說出“道在是,治亦在是”、把天下知識分子變成奴才的某朝還沒有到來,在華夏的歷朝,皇帝赤裸裸的獨裁是儒家口中的“無道”,支持皇帝獨裁的都是“奸佞”。
所以這句贊同讓吳穆大爲開心,他認爲這已經是黃石的明確表態了:“廣寧變亂的時候,黃將軍就在那裡,魏公公希望黃將軍能把所見的寫成奏摺,呈給天子。”
對廣寧慘敗的重審是閹黨擊潰東林黨的重要戰役,魏忠賢成功地向天啓證明了東林黨的腐敗和私心,並抓住了東林黨的痛腳。黃石可能是最有分量的見證人了,他現在的功績和當時的現場行動,會讓他的陳述具有無可爭議的說服力。
“吳公公,這封奏摺是用末將的專摺奏事權投送通政司麼?”黃石知道一旦這件事情曝光,自己的名聲就算是毀了。
“聖上英明,黃將軍不必擔心。”吳穆的意思很清楚,閹黨需要這份資料當炸彈。
“末將位卑言輕,恐怕說了也沒有人聽。”黃石知道魏忠賢會贏,但是天啓活不了幾年了,魏忠賢不可能永遠一手遮天的。
“黃將軍前途遠大,東江鎮也該開協了,魏公公認爲黃將軍正是副將的合適人選,”見黃石臉上陰晴不定,他又急急忙忙地補充了一句“黃將軍開鎮也是早晚的事情了。”吳穆也拋出了很大的一塊胡蘿蔔。
“這件事情過去那麼久了,末將只是一個武夫,不是御史,這事情恐怕輪不到末將上奏章,更輪不到末將去彈劾文臣。”黃石臉上陰晴不定是因爲他擔心自己要倒黴——等魏忠賢死了,東林黨是不會忘記我今天曾經落井下石過的。
“黃將軍說的也是。”吳穆明白黃石的意思是再逼他,大家就一拍兩散,他看了看黃石的臉色——這傢伙還是太膽小了,可惜爲他準備的一番富貴了。
吳穆拍拍手:“那就咱家來寫吧,黃將軍說,咱家紀錄,然後咱家密摺給宮裡。”只要天子相信黃石的話,那麼魏忠賢也就贏得了一城。
黃石知道沒有自己這份報告魏忠賢也是贏定了的,天啓還是會相信他而不是東林黨,這樣自己就得到了一個安全的人情,反正黃石是絕不會衝在前面去當炮灰的,他長出了一口氣:“魏公公要末將怎麼說?”
交易開始……
寫好信件後吳穆把師爺趕了出去,屋子裡又剩下兩個人了,他掏出一方小印按了個押,然後捉起筆遞過來,滿面笑容地朝着黃石說:“黃將軍,請。”
黃石滿臉嚴肅地接過筆,那筆彷彿有千鈞之重,遲遲不肯落下去。
吳穆看得心頭焦急,忍不住問道:“黃將軍,怎麼了?”
黃石苦笑着搖了搖頭:“這一筆下去,末將的一千具鎧甲就飛了。”
這話讓吳穆哈哈大笑:“一千具鎧甲有什麼了不起,又怎麼會飛了?”
“一千具鎧甲是沒有什麼了不起,但如果是一千具上好的鐵甲呢?”黃石成功地引起了吳穆的好奇心,然後語氣平淡地說到了孫承宗給他的那些鐵甲。
勃然變色的吳穆張口結舌了半天,才焦急地連聲發問:“這些鐵甲值多少銀子?孫閣部要黃將軍寫什麼了?”
“十萬兩銀子。”
一句話登時把吳穆噎得說不出話了,好一會兒才喃喃地說道:“十萬兩,好大的本錢啊。”
這期間黃石已經在奏章後署好了自己的名字,然後擱下筆把墨跡吹乾,吳穆這才結結巴巴地說道:“既然已經到了長生島,那怎麼也不能拿回去了……黃將軍沒有寫什麼吧?”
吳穆焦急地抓住黃石的胳膊,拼命搖晃:“黃將軍都寫了什麼?快告訴咱家。”
“這一千具當然不會飛了,”黃石把奏章遞給了吳穆,後者癡呆狀地接過了它,黃石指着自己在奏章上附署的簽名說:“既然有了這個,末將就再也不會寫任何東西給孫閣部了。末將報了兩千戰兵,孫閣部說先給一千鐵甲,末將說的是後面那一千具。”
羞愧地看了一眼送給黃石的鎧甲和寶劍後,吳穆深吸了一口氣,狠狠地一拍大腿:“黃將軍放心,不就是十萬兩銀子麼?咱家相信魏公公絕不會讓黃將軍吃虧的。”說完之後吳穆也有點底氣不足,色厲內荏地又加了一句:“十萬兩不算什麼,黃將軍要信得過魏公公,放心,儘管放心好了。”
離開吳穆的住所後,黃石竭力按耐住不讓自己狂笑起來——不敲魏忠賢的竹槓敲誰的去?毛文龍要是會像我這樣會做人,怎麼會搞得東江鎮一年才二十幾萬兩軍餉?還兩邊都不落好。
天啓四年十月中
黃石領着一批高、中級軍官參觀水力鍛機的試運轉,六根鐵螺桿在水力的帶動下在螺母中緩緩轉動,把堅硬的模具推向一個長方形的熟鐵板。以前的多次試驗得到了一個合適的速度,鐵板雖然扭曲但沒有發生斷裂。
模具退出後,黃石得意地拿出成品,長方形的鐵板已經變成一個弧形面具,換過模具和鑄件後水力鍛機又鍛出了一個光溜溜的頭盔。
“以往,一個鐵匠要打個頭盔最少也要半天的功夫,上次我們新式頭盔,連面具一起用了一天。”黃石說着話就把手中的兩個成品放在自己腦袋上,拼成了一個完整的面具頭盔,他躲在面具後發出了嗡嗡的聲音:“現在鐵匠要做的只是打孔、上拴罷了,兩個鐵匠操縱這臺水利鍛機,一天可以完成至少二十頂頭盔,這還是在我長生島水力不足的情況下。”
頭盔其實不需要造很多,需要的大部分裝備是面具,在老式頭盔上開幾個洞就足夠了,黃石認爲孫承宗給的生鐵就是讓他用來幹這個的,上次視察長生島的時候黃石已經表示過頭盔都要改造,這次送來的物資中也沒有頭盔這項。
摘下頭盔後黃石看到一邊的鄧肯似乎又想說話,他不耐煩地先發制人地說:“鄧肯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就是如果把這些人力一早就用來造頭盔,我們早就造了上千上萬頂頭盔了,對吧?但是你有沒有想過,我們兩年前並沒有意識到頭盔需要面具,而水力的應用,隨時能讓我們立刻對武器改進做出反應。”
“什麼改進?”賀定遠急急忙忙地插嘴了。
“我不知道,”黃石聳了聳肩:“我又不是神仙,怎麼能知道將來需要什麼改進。”他指着水車補充說:“但是我們一旦發現,這水車立刻就能大批生產我們需要的裝備,還能節省寶貴的煤炭和木炭。”
“將軍誤會我的意思了,”鄧肯這才找到機會插上話,他眨了眨眼睛,也鄭重其事地注視着水車:“我想說的其實是水力問題,水庫每天蓄的水才能讓水車工作一個小時,但是將軍制造了水力軋機,還說要用水車帶動鼓風來鍊鐵,還要用水力鏜牀磨炮,這麼多的機械都是要用水車來帶動的。”
範樂由也說話了:“我記得將軍說過有辦法解決水力問題,讓水車能跑起來,不知道將軍打算什麼時候告訴我們這個辦法。”
“是有辦法的,不過需要人力,現在人力不足。”黃石正用人力鼓風打造武器、鎧甲,農閒以後長生島的富裕男丁全部被拉去協助造火藥、磨火銃和造長槍了。黃石還在瘋狂的訓練他的新兵,這些舉動耗盡了長生島的人力資源。
“能不能先把其他的工作停下來,等水車跑起來再說?大人都需要建造什麼東西?”楊致遠也想盡快解決水力問題,畢竟這東西花的金錢和時間已經海了去了,他也急於讓這些投入能儘早地變成動力。
“我要造一個新的水庫,還有……”黃石說了一半就打住了,他打算造些風車擡水,水庫作爲儲能的設備。雖然風車不能提供穩定的動力輸出,但一個風車能有幾百個人的力氣,而且不知道疲倦,不用吃糧食,海島上風這麼大不用真是浪費了。不過黃石現在還是搖了搖頭:“太長了,至少要四千人力幹上幾個月。”
俗話說造船不如買船,買船不如租船,租船開始盈利的時候,買船可能才才收回本,而造的船還沒有下水,黃石也明白重工業就是燒錢的無底洞。但這是一個大拐角的指數函數,一旦技工培養和機械製造達到一定規模,工業帶來的力量就會出現爆炸性的增長,幾年創造的價值就能相當於以往百年。
另一項改革是度量衡,黃石以那個做螺桿鐵匠張開的手掌爲準,大拇指到小拇指間距爲二十釐米,一百釐米爲一米,一立方分米水爲一升,一升水爲一公斤,冰水混合物爲零度,沸水爲百度。時間抄襲耶穌會的鐘表,一天二十四小時,一小時六十分鐘。
(筆者按:不是明朝的度量衡不能用,尺、石這些單位本來改改就可以用了。但是寫書的時候來回換算太麻煩了,所以筆者讓黃石改定長生島的度量衡。黃石推行這個度量衡的話,本書就沒有換算問題了,筆者寫書寫起來就比較省力,當然對長生島外還是會用明的標準。沒辦法,這個金手指筆者決心開了,已經算錯好幾次了,請大家諒解,也是爲了讀者看起來直觀嘛。)
不過黃石鍊鋼的計劃破產了,他雖然修築了一些窯洞並讓工匠製造了坩堝,但是生鐵拒絕熔化成液體,另外石灰石和沙子也同樣地頑固不化,所以鋼、玻璃、水泥黃石一樣也沒有得到。只是白白往裡扔了幾百兩銀子和不少人力。
除了這批物資還有十戶鐵匠,這些匠戶黃石毫不猶豫地統統改成了軍戶,他們還得到了一個前輩的現身說法。那個勞苦功高的工匠現在也是堂堂的把總了,福利薄上也記錄着他的名字,收復遼東後這個工匠可以得到東江鎮十畝土地和一頭牛。
熟鐵胸甲理論上已經可以免疫弓箭,接下來的一步還是要想辦法鍊鋼。無疑,這還需要投很多銀子和人力進去,但一旦鋼被練出來,盔甲就能防禦大刀和標槍,也能順便讓後金人見識見識什麼叫削鐵如泥。
天啓四年十月底,兩紅旗的舉動越發古怪了,正紅旗不停向蓋州、復州這些城市收縮。而鑲紅旗則乾脆退出遼南去瀋陽修整了,根據後金的習慣,每年春季滿十五歲的男性要補丁入旗。鑲紅旗今年是無論如何也補充不滿每牛錄三百丁了,據慣例分析這個旗可能會吸收一些“表現卓越”的漢軍入旗,但再整補完畢以前這個旗不會再構成威脅。
遼南的鄉間一時間成了東江游擊隊的天堂,後金野戰單位的收縮讓地方漢軍也惶惶不可終日,紛紛和遼東明軍私通款曲。
毛文龍最後決心轉向旅順方向打開局面,他下令從本部抽調一萬壯丁送往旅順。
趙慢熊用曖昧的語氣問黃石:“毛帥是希望張盤將軍能立個大功吧?”
七月黃石就把老兵打散到新成立的三個步隊中帶新兵去了,八月以後趁着農閒長生島五個步隊兩千士兵每天都在操練。經驗越來越豐富的大批老兵和軍官讓新兵迅速地成長,現在長生島更是得到了號稱“不偏袒”的孫承宗的大力支持,不要說裝備,就是黃石上次拿到的糧食都絕對是旅順想也不敢想的。
“毛帥希望張盤至少不要比我差太多。”黃石開心地笑了起來:“不過恐怕很難。”
第二十二節 正月
天啓四年十一月初五,長生島
黃石正在欣賞吳穆給他的禮物,一把精美的長刀,刀刃是千錘百煉的精鋼打造,側面用兩塊生鐵夾住。磨得通體透亮的晶瑩刃面有如一面鏡子,黃石在上面看到的面容甚至比銅鏡更清晰,緊緊夾住鋼刃的熟鐵也打磨得非常光滑,手指從刀身上撫過,竟然感覺不到任何凹凸。
吳穆靜靜地看着黃石把玩那把刀,很有耐心地一直等到黃石長嘆着擡起頭纔開口說話:“黃將軍還滿意麼?”
“真是一把寶刀。”黃石對這把長刀愛不釋手,在這個時代這樣的一把刀不知道要花費多少人力、財力,他把刀在空中輕輕迴旋了一下,無論重量還是刀身的弧度都是無懈可擊的,真是一把精品。
“咱家上個月寫的信,魏公公聽說黃將軍愛刀後,立刻讓人日夜趕工,打造了這把刀。”吳穆把黃石舊刀的式樣畫在圖上寄走,他記得黃石曾經抱怨過那把刀不夠沉,所以這把刀的重量還專門加了一成。
刀鋒在板凳上輕輕滑了一下,略無遲滯地開出了一道深深的刻痕,比後世的鋼刀還要鋒利得多。黃石不禁感嘆起皇權的威力,刨去來回路上花費的時間,短短几天大內的能工巧匠就能拿出一把爲自己量身訂做的武器:“多謝魏公公了。”
吳穆用少有的謙卑姿態一禮:“魏公公說,要咱家替他老人家向黃將軍道謝。”
黃石忙不迭地避開這一禮,然後飛快地回了一拜:“魏公公的大事瞭解了?”
“大獲全勝。”吳穆笑嘻嘻地告訴黃石,朝中的東林黨已經是一敗塗地,這次的京察會把朝中的東林官員統統趕出京師,天啓天子本來已經猶豫着同意重審廣寧案了,看到吳穆的密奏後更是勃然大怒。他當着魏忠賢的面把御案都掀翻了,連聲大罵熊廷弼和王化貞誤國,東林黨饒二人不死必有情弊。
魏忠賢要的這個東西只是個引子,他的目標不是熊廷弼也不是王化貞,而是政敵東林黨。所以黃石覺得他在密摺上署名還是安全的,吳穆這封密奏只會給魏忠賢和天啓看,而且出自一個不相干的太監之手的密奏也不能作爲審訊的資料,從歷史上來看太監的密摺也基本不做保留。
不過黃石還是刻意防備了一手,他在裡面集中火力狠狠痛罵了王化貞,希望這能促使魏忠賢在未來毀掉這份檔案。萬一被崇禎看見了,自己在密奏裡表現出的義憤也算是留了一條退路,自己頂多是屬於被少數壞分子矇蔽利用了的好人。
“孫先生幾次要求回京面聖,”即使是在私下裡,吳穆還是不敢直呼帝師的名諱,不過臉上的表情還是透露出了他內心的得意:“聖上連續下了三道聖旨,要孫先生坐鎮關門,無須回京。”
黃石曾暗自揣摩過天啓皇帝的心理,幼年喪母的天啓也從來沒有從他那個好色的老子那裡得到過什麼父愛。從後世的資料上看,黃石覺得天啓似乎是個孤獨自閉的孩子,對身邊的一些熟人表達出了過分的依賴。比如紅丸案中,天啓竟然會在他老子的彌離之際要求封他的養母李選侍作皇后——這樣他的養母就能名正言順地當太后了。而在東林黨把李選侍轟出宮的時候,天啓會不顧體統地落淚。再往後他這種似乎是對母親的依戀就轉移到了客氏身上,天啓對客氏百依百順,作爲皇帝的天啓面對客氏的時候驚人地使用“吾”作爲自稱,而大、小魏兩個太監爲客氏爭風吃醋這種齷齪事兒,天啓爲了讓客氏開心竟然能不顧自己的身份跑去做仲裁人。
同樣,黃石感覺天啓對父愛的依戀投射似乎落到了孫承宗身上,每次這個孤僻的皇帝一看到孫承宗,就會高興地笑起來,還會滿心歡喜地說道:“心開。”在天啓四年底東林黨和閹黨的生死決鬥中,孫承宗曾要求回京陛見,魏忠賢聽說之後嚇得魂都飛了,他的幕僚也都魂不附體地嚎叫:“孫閣部回京,公與吾等皆成齏粉也。”
所以魏忠賢一再借口山海關軍情緊急,說服天啓連連下旨阻礙孫承宗進京,把孫承宗扳倒後閹黨仍然傾盡全力地阻止孫承宗和天啓師生見面。不過也就僅僅如此了,和其他那些被整得死去活來的東林黨不同,魏忠賢也意識到孫承宗能得到天啓毫無保留的信任,讓皇帝同意把孫承宗下獄是魏忠賢從來沒有膽量去嘗試的行動。
終於盼到吳穆開始說重點了:“孫先生的奏章聖上看了,孫先生主張要大力援助長生島,”吳穆似乎想嘲笑一下孫承宗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但閹黨對孫承宗的畏懼也影響到了他,最終吳穆還是沒有敢多說廢話:“黃將軍,魏公公可是說了你的很多好話哦,所以聖上就許可了。”
真爽!黃石心中讚歎了一下穿越者纔能有的手腕,什麼叫本事?能叫天啓最信任的孫承宗和客氏、魏忠賢都說好話才叫本事。
“魏公公親自派人去爲黃將軍挑鎧甲,”吳穆把鎧甲這兩個字咬得很重,但接下來的幾個字他咬得更重:“一千五百具!”
黃石欣喜若狂:“多謝魏公公了,多謝吳公公了。”
吳穆大度地一揮手,反正也是慷京營之慨,又沒有花他一個子:“這個月中旬一定送到長生島,魏公公會派宮裡的人監送,保證沒有飄沒,送出京的時候還會加上一百五十具以防路上損失,所以只會多,不會少。也不要黃將軍打點,魏公公把一切都安排好了,總之,這事兒就包在咱家身上了,黃將軍只要派人往庫房裡面搬就行了。”
要不怎麼會是閹黨贏呢?別說人家這事做的就是漂亮。
千恩萬謝地離開後,黃石馬上找來了楊致遠:“把庫房裡剩下的重甲點點,我記得還有六百具吧?準備裝船給東江本部運去。告訴鐵匠們不用打鐵甲了,專心造火銃、長槍和頭盔。”
“對了。”黃石喝住了正要領命離去的楊致遠:“你可以偷偷給賀定遠報個喜,他的騎兵鐵甲有着落了。”
救火營鳥槍換炮的工作完畢,價值二十幾萬兩銀子的物資對大明來說不算啥,對整個東江鎮來說也就是一年的銀餉,但集中到一個小小的長生島那就是非同小可了。
天啓四年的魏忠賢還沒有什麼自信,這批給長生島的物資既是獎賞,也是爲了避免惱羞成怒的黃石倒戈去幫東林黨。不過剛纔臨走前吳穆還是作出了最後的提醒:“黃將軍,有魏公公在,什麼物資都好說,但魏公公不喜歡聽到壞消息,咱家也不能容忍失敗。無論是咱家交給魏公公的,還是魏公公呈給聖上的,必須是一次又一次的捷報!”
幾年來的浴血奮戰才說服孫承宗給了一千具,而給魏忠賢提供提供黨爭炮彈就撈到了一千五百具,黃石不禁感慨果然還是出去當婊子賣來錢最快:“孫閣老,魏公公,我不會讓你們二位失望的。”
……
寬甸前線東江軍還是被兩藍旗死死壓制住,和兩紅旗相比,兩藍旗的規模無疑要大得多,其中鑲籃旗就擁有六十一個牛錄超過六千戰兵。部署在遼南的兩紅旗統共才五十二個牛錄,還沒有鑲籃旗一個旗大,現在鑲紅旗還撤走了。
金求德、趙慢熊正和黃石討論這份情報,李雲睿志得意滿地坐在三個人的下首,等待對他的提問,他在黃石麾下混得很不錯,情報部門的地位越來越高。
“毛帥的目標還是比較大,看來建奴對遼南不會有大舉進攻了。”金求德做出了判斷後,趙慢熊也點頭表示贊同。
說實話黃石也對遼南的形勢看不懂了,他記得歷史上後金會趁連續擊敗東江本部的機會,再次大舉南下攻擊旅順,張盤也會在這次戰役中被漢軍出賣而死。如果黃石所知道的一樣,毛文龍也已經派遣大批精壯來支援旅順了,他的如意算盤本是等後金軍進入大連灣以後,自己率軍趁後金軍頓兵堅城之下時在他們的後腦上敲一棍子。
現在如果能合旅順、長生兩軍之力,黃石認爲夾擊加偷襲打垮兩紅旗毫無問題,只要自己主動出擊替張盤解圍,再來一場大捷,那副將的位置就到手了。問題是後金的軍事部署已經完全亂套了,看起來他們的心思都用來對付長生島了。
“這是末將制定的冬季攻勢計劃,請大人過目。”金求德拿出了一樣三份,李雲睿照例接過了給他的那份仔仔細細地看了起來,一會兒他會對情報資源能不能支持軍事行動做出判斷。
這份計劃裡的主要目標是沿海的烽火臺,長生島的水營會運送三百人攜帶大炮去拆這些箭樓。不過金求德也認爲拆的速度未必趕得上修的速度,參謀部認爲後金的可能對策是“你拆你的,我蓋我的”,反正手裡有大批農閒的遼民,閒着也是閒着。
隱藏在內陸的後金軍會對明軍構成威脅,李雲睿倒是認爲這個沒啥可怕。明軍憑藉海路有絕對的機動力優勢,後金軍野戰部隊估計會採用守株待兔的策略,但上千騎兵的集結位置還是瞞不過長生島的耳目的。可是反過來說這種行動對明軍情報網絡也沒有什麼幫助,一段海岸的烽火臺被拆掉了,其後的敵軍也肯定會提高警惕,情報軍官還是不能冒險潛入。
黃石對這個計劃很不滿意:“我們還是要設法野戰,尋求一場正面交戰吧。”
現在救火營已經編制了五個步隊、一個馬隊和一個炮隊,在孫承宗的糧食援助下,步兵的訓練已經基本完成了。長生島還得到了兩千五百具鐵甲,這更是大大減輕了軍工生產的負擔,士兵全體換裝了面具頭盔,還又生產了數門火炮。
每個步隊編制四百人,其中有正副隊官、鼓手、旗手等十人,還有二百四十名長槍兵和一百五十名火銃手,經過調整大多的老兵都已經被訓練成火銃兵了,現在的火銃手果長都是以往的功勳士兵,而長槍兵果長則是普通的老兵就能當上了。火銃手的標準裝備除了門火銃,還有一根加上魚叉頭的支棍和一把長匕首——就是一尺五的槍刃裝個手柄,經過研究長槍林下的老鼠戰還是這種叉子和長匕首最有用。
當然,理論編制是理論編制,現在長槍兵的比例還是遠遠高於理論編制,到天啓四年十一月中,長生島由於不用生產盔甲,所以已經擁有了一千五百根槍刃,但火銃卻不到四百。黃石已經下令把大部分槍刃鐵匠改去磨槍管了,這導致了炸膛現象的再次出現。
馬隊是兩百戰兵,除此以外還編了輔兵二百人,輔兵用來幹割草、餵馬的工作,以便讓戰兵能充分休息。
根據紙面上的營編制,還應該有一果十騎的營近衛來保護一正兩副的營官。
黃石和鄧肯討論過後給炮隊的編制也是二百人,四門三磅炮和兩門六磅炮共六個炮組,每組裡面有組長、炮長和三個炮手,五個搬運手、兩個工匠、三個馬伕、車伕和五個大盾牌兵。大盾牌兵沒有攻擊武器,他們的使命就是保證火炮在敵軍弓箭威脅前也能完成裝填和射擊,這樣每個炮隊還要編八個果的長槍兵來保護。
戰兵待遇當然會比較高一些,比如吃飯的時候多條魚就是福利之一,所以麻煩來了……鄧肯堅持要把所有的炮隊成員都算成戰兵,但賀定遠等人說什麼也不同意,不僅馬伕和搬運手一定要算成輔兵,就是大盾牌手他們也不認爲是戰兵範疇。
無論如何,手裡有了這樣一支野戰部隊後,黃石就傾向找個機會進行一場正面作戰。
但金求德飛快地進行了反駁:“大人,末將認爲這是不可能的,以我救火營的裝備和訓練,當然能擊潰建奴兩、三千人。但建奴雖然不清楚我救火營真實戰力,可我部已經名聲在外,建奴正紅旗絕不肯和我部兩千餘戰兵交戰的,如果我部深入內陸的話,因爲缺少馬匹就很容易被兩到三個旗圍攻。”
趙慢熊正在慢慢地想,黃石也沒有打擾他就問李雲睿:“李督司怎麼看?”
“卑職也贊同金遊擊的看法……如果大人要一次出動全營,那肯定還要兩千左右的輔兵隨行,這就是四千以上的大部隊,卑職無能,這麼大規模的行軍,我長生島的細作絕對無法完成掩護,這樣的實力是隱藏不了一天以上的。”
黃石估計四千人光運上岸、休息、完成整頓就要三天時間,而遼東再大,三、四天後後金的大軍也開過來了。再說黃石也問過楊致遠,四千人在外十天就能把儲備的醃肉、鹹魚和乾糧都吃光了,還得把島上所有的生產都停下來。
聽完黃石講述的顧慮以後,參謀長金求德又提出了新的看法:“大人,大軍在外消耗太大,我們還是先把眼前的建奴消滅掉吧。”
金求德說的是南信口對面的那個堡壘,本來後金軍圍着長生島在南、北信口修了三個碉堡,蓋州之戰後又修了三個,現在已經形成了犄角之勢。黃石之所以一直不敲掉他們是希望這些大型堡壘能佔用一部分資源,而且他覺得這反正是嘴裡的肉,土木結構的碉堡在大炮面前不堪一擊,用不着太急着吃掉。
趙慢熊的意見總算出來了,他主張再忍忍,等春耕開始就好辦了,後金各旗的旗丁就要下地耕作了,除了白甲兵以外的大部分戰兵也要去幹活,這樣留給長生島的行動時間也就更充分了,畢竟這次總動員的規模可以更大。
“那個時候動員的話,對我長生島的生產傷害也極大。”黃石搖了搖頭,農忙時期總動員是兩敗俱傷的做法。天氣四年他打算出動兩千人力去搗亂,楊致遠那邊就哭天喊地了,這次一動員就要四、五千人,面子上可能很光鮮,但自己也要受內傷。
“可以讓孫大人支援些糧食,”趙慢熊拼命地眨眼:“遼西那邊有的是糧食,要比自己種快多了。”
“孫大人這次給了不少了,我們必須要做出些成績來。”黃石長嘆了口氣,現在軍事問題已經不完全是軍事問題了,還扯上了政治因素,魏忠賢那裡估計也不會有太長久的耐心。雖然他不知道寧遠戰役在這個位面會不會發生,但黃石知道如果遼西爆發大戰,以現有的能力他是什麼也做不了的。
“本將決議已定,等南信口封凍,我軍就殺過去,把海岸上的建奴一舉消滅。”這樣好歹也有些斬首,加上吳穆的如花妙筆,大概能對付一氣了。
天啓五年正月,北風又一次吹過南信口海峽的時候,黃石一邊命令秘密動員救火營,一邊下令停止例行的鑿冰活動,準備渡海去偷襲正紅旗。
……
“咱家剛纔去找黃將軍了,聽說你一大早就來海邊,所以就找來了。”一聽這尖嗓門,黃石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來了。
吳穆走上岸邊的高地,跟着一起眺望南信口對岸,海邊密密麻麻的人頭攢動,還有不少看起來是被驅趕來的漢族百姓,吳穆觀察了一會兒:“黃將軍,建奴在幹什麼呢?”
黃石自嘲地輕笑了一聲:“建奴在鑿冰呢。”
第二十三節 伙食
天啓五年正月初四,長生島
早睡早起身體好,黃石每天起得都很早,因爲他不早睡也沒有什麼消遣活動。救火營的官兵晚上總聚集在一起玩骰子,但黃石對這個東西沒有什麼興趣,而且從士兵到軍官也沒有什麼好賭的,全體將士從上到下都過着類似清教徒一般的生活。
起牀以後黃石就和一個普通士兵一樣的去吃早飯,長生島修建了幾個軍用食堂,如果說長生島是一個相對平等的軍事區,那麼長生島食堂就是這個軍區中最平等的一角,這個地方嚴禁大聲喧譁,也不允許行軍禮。除了吳穆、兩個錦衣衛和他們的一夥兒手下外,其他的官兵都要在這裡領取食物。
食物是按照軍官、戰兵、輔兵的等級來提供的,成親的官兵可以得到額外的一份養家口糧。當然,軍屬口糧是不能和士兵口糧相比的,那些在救護營工作的女兵能得到的肯定要多一些,而且黃石規定懷孕的女兵和軍屬都能獲得更多的鴨蛋和肉類配額。
幾個長蛇般的隊伍正緩緩挪動,黃石也站在隊伍中等待領取他的一份大鍋飯,自從他持之以恆地跟着普通士兵一起排隊後,其他的軍官也就不太好意思卡位了——至少不那麼明目張膽了。大夥兒吃的東西還是很少,和其他軍鎮的軍戶相比也沒有什麼優勢,可是士兵看到最高長官吃的也不比他們強多少,一個個就變得很容易滿足,“不患寡而患不均”,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有家室的官兵拿到食物後就會帶回去和妻子共享,賀定遠顯然起得比黃石還早,他夾着自己的一份匆匆離去,只是向黃石點頭致意。而光棍一條的黃石則找了一個位置坐下來,和士兵們一起趁熱大嚼起來,分發食物的輔兵總是會優惠他一些,黃石手裡的這角大餅明顯比應得的要多上一分。
門口出現了李雲睿的身影,東張西望了一會兒就直奔黃石的位置而來,壓低聲音在他耳邊說道:“大人,東江塘報。”
黃石點點頭就三口並作兩口吃完大餅,然後把桌子上的木碗裡的水一飲而盡,他站起身抹着嘴向門口走去,李雲睿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食堂裡的輔兵則立刻去換上一木碗的水,把用過的碗帶回去刷。走到門口外,另一個負責衛生條例執行的士兵從木桶舀起了一勺井水,讓黃石洗了下手。
整個長生島到處都是條例,每天都有新的條例被制定出來,所有的官兵都生活在這形形色色的條例中,使得整個救火營像機器一樣地運轉。
東江本部向全軍發出了通報,李雲睿把塘報遞給黃石,是去年十二月十日發出的緊急軍情。
“義州東江軍報告,正藍旗已經從我軍對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鑲藍旗,現在從寬甸到朝鮮前線再到遼東沿海各島,我軍面前只有鑲藍旗,在任何地方都沒有發現正藍旗蹤跡。”黃石放下這份塘報,今年遼東戰區戰情並不順利,東江軍屢屢受挫。一向部署在遼東的兩藍旗共有八十二個牛錄,現在後金方面看來認爲暫時不需要保持這麼大的兵力了。
李雲睿已經整理好了相關情報,流利地向黃石介紹起來:“建奴正藍旗大奴酋是莽古爾泰,小奴酋是穆哈連,共二十一個牛錄。從塘報上看,這個旗已經消失了一個月了。從今年以往的塘報分析,該旗幾乎沒有受到損失,戰力充分。”
“這軍情發給金遊擊了麼?”
“還沒有,卑職首先來向大人彙報。”
“晤,那你跟我一起去金遊擊吧。”
“遵命,大人。”黃石帶着李雲睿跑去金求德的參謀部,十餘個參謀軍官立刻開始檢查這份軍情,並不時地向李雲睿詢問。
等沒有任何疑惑以後,李雲睿就行禮離開了,屋子裡只剩下黃石、金求德和他的參謀部下屬。
金求德歸納了他的屬下的意見後做出了判斷:“建奴不一定會來,畢竟這個季節野外沒有馬草,似乎不是進攻的好時機,末將以爲這不過是一次正常的調動,”以往後金的攻勢大多集中在秋後,這個季節反倒主要是東江軍活躍的時期:“以往建奴在冬季進攻也不是沒有,但那是爲了利用封凍期搞偷襲,現在我東江軍各部都積極鑿冰,建奴在冬季發動進攻沒有什麼好處。”
“對岸南信口的建奴還在持續鑿冰,就算他們明天停止行動,我部也有充足的預警時間,末將認爲我部可以提高一個戒備等級,這樣應該就足夠了。”長生島的條例已經蔓延到各個角落,軍事上制定了五個等級的戒備狀態,自從發現對岸開始鑿冰後,長生島的戒備等級已經降到了最低——除了基本的偵查警戒外,戰兵都在進行訓練。如果把戒備等級提高到四級,那就意味着每天會輪換一個步隊到警戒狀態,該部會停止訓練而集結在海岸邊的軍營裡。
“如果我部發現對方停止鑿冰,就再提高一個警戒等級好了。”金求德表情輕鬆得很,嘴角露出一絲輕蔑的笑意:“如果建奴真的想用一個正藍旗,一個才二十一個牛錄的正藍旗來進攻我們,末將建議大人接受這場戰鬥。”
二十一個牛錄就意味着兩千戰兵,這數字相對長生島的戰兵並不佔優勢,而且救火營能夠得到主場的便宜,黃石也希望對方會主動攻擊本島,不過他很懷疑對手會不會這麼幹,現在救火營的戰鬥力好歹也算是名聲在外了。
當然坐等後金主動來攻是個很誘人的前景,黃石最後下令給金求德:“多做幾份計劃,從被一個正藍旗攻擊,到被正藍和復州正紅旗攻擊……按半個正紅旗算吧——十三個牛錄,我要看到一個全面的計劃。”
“遵命,大人。”
在黃石的內心裡,他隱隱感覺歷史已經回到了原來的軌道,雖然他不認爲後金方面充分了解救火營的戰鬥力,更不會了解救火營的裝備水平,但他相信以往戰敗的後金軍指揮官一定會竭力誇大明軍的戰鬥力來爲自己開脫,所以後金方面對救火營的戰鬥力估計應該是比較高的。
長生島怎麼看都像是一塊硬骨頭,而且明軍實在不行還有鑿冰這道殺手鐗,以島上現有的萬餘男丁,鑿開封凍的冰面也就是幾天的事情。相反旅順可沒有這種天然屏障,而且張盤已經大舉出動去修築南關了,一旦南關堡完工和金州形成呼應,那旅順就會成爲腹地而不再受到威脅。明軍徹底鞏固了這個遼南橋頭堡後,就可以穩穩地向復州推進,這應該是後金方面難以容忍的事情吧。
或許是受到了歷史的影響,黃石越琢磨越覺得自己有道理,後金軍南下拔除旅順,長生島就會處於孤立無援的位置,而且遼民南逃的路線也就被堵死了。
黃石思考完畢以後就發佈下命令:“發公文給旅順的張盤將軍,要他提高戒備,同時發公文給遼南的廣鹿、長山各島,告訴他們我們可能面臨被突襲的危險,各部都要提高警覺。”
於公於私,黃石都必須幫助旅順:於公,旅順軍是東江軍中數一數二的精銳部隊,這次東江本部又抽調了近萬壯丁來協助張盤修築南關,這批壯丁也是東江鎮的精華,其中沒有一個老弱。於私,如果遼南最有戰鬥力的救火營在這場戰鬥中按兵不動,不僅東江本部和同僚會覺得黃石是個小人,恐怕遼西的孫承宗也會大失所望,認爲黃石見死不救,爲了自己的前途對同僚落井下石。
天啓五年正月初八
旅順的回函送到了長生島,前去報信的士兵告訴黃石,張盤看完警告後請送信的士兵好好吃了一頓酒肉。等他們吃飽喝足後,張盤已經讓師爺草擬好了回函,這兩個士兵當天早上趕到旅順,當天下午就啓程回長生島了。
打開張盤的回函,親密的稱呼立刻映入眼簾:“黃兄見信如晤……”
正篇信函寫得熱情洋溢,張盤告訴黃石一切都不必擔心,他已經動員了旅順軍做好了迎戰準備。旅順軍選鋒營主力已經北上在金州佈防,還有一部分則在南關掩護築城堡的七千輔兵。剛鋒營則留在旅順作爲張盤的直轄部隊,他這樣部署的是計劃把戰爭拖成一場消耗戰。金州堡卡在了進入大連灣的咽喉要道上,後金軍不拿下金州就不能打開糧道,而不打開糧道就不能從容製造攻城器械,旅順自然安如泰山。
另一個受到威脅的目標是修築中的南關堡,因爲南關堡距離金州只有十餘里,騎兵瞬息即至。但張盤也不覺得很擔心,沒有糧草補給的後金軍包圍不了南關幾天,而如果後金軍不依靠攻城器械強攻,那明軍當然求之不得。總而言之,張盤認爲後金軍只有強攻金州一條路,所以他把最精銳的選鋒營主力調到了金州防禦。
東江軍佔領金州後已經修好了碼頭,張盤也運去了不少器械和糧食,他在信裡對黃石說明了他的計劃:就是如果後金軍再次南下,那就讓金州去受到圍攻,藉此消耗後金軍的銳氣,然後張盤再和黃石約定一個時間,同時從兩面夾擊頓兵城下的後金大軍。
“……斬首、繳獲當與兄平分,一如前役。
弟盤,拜首。”
正月初九
黑島艦隊的三條海船都已經被扣下了,長生島的軍戶正被大量送往中島,那裡本來也有簡易的居住地,多燒些煤炭、木炭,也不算很難熬。
看了張盤的信件後,黃石就知道說服不了張盤了,所以長生島的居民被大量送去中島避難,這樣在緊急情況下,救火營可以沒有後顧之憂地全體出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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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動員當然嚴重打亂了長生島平靜有序的生活,而且在這種緊張氣氛下,絕大多數是軍戶都變得惶惶不安起來。從長生島建軍以來黃石還從來沒有想到過要放棄長生島,而他手下的士兵們也沒有想到這一天。
看着一片忙亂的長生島,金求德也感染了緊張氣氛,他有些不安地問道:“大人,我們只是得到正藍旗退出寬甸前線的消息,現在也沒有搞清楚具體的動向,值得如此興師動衆麼?”
黃石無法用“我知道歷史”來解釋這個行爲,他只有保持沉默。
正月初十
從昨天晚上開始南信口的後金軍停止鑿冰了,現在長生島的警戒等級已經上升到了四級,這就要求所有的軍官閒暇的時候都要到黃石的帳裡報道,賀定遠最近工作態度很不積極,總是踩着點去崗位上報道,今天又是這樣,他跨進門口的時候屋子裡的軍官齊刷刷地看過去,每個人都一臉鄭重。
賀寶刀斗然停住了,他摸了摸頭盔後勺,然後小心地慢慢走入這充滿緊張氣氛的營帳中,喃喃說道:“末將,末將沒有來晚吧?”
黃石表情嚴肅地告訴他:“沒有。”
目前爲止還沒有進一步的情報,不過大家還是要在這裡值班,營帳裡擺了一張大桌子,長生島高級軍官們圍着它坐了一圈,都不苟言笑地忙着自己的工作。經過艱苦卓絕的學習,楊致遠和趙慢熊總算從文盲進化到半文盲水平了,現在也能進行簡單的紙面工作了。
只有負責訓練的賀定遠始終坐立不安,現在訓練已經中止了,黃石就讓他趁閒着的功夫思考思考怎麼改進訓練條例,長生軍草創,需要修改、整理的文書工作實在太多了。
雖然低頭看着各種問題彙報並斟酌着如何改進現有的條例,黃石還是能感到賀定遠那個狒狒一直在余光中晃來晃去,他把頭又低了些,讓頭髮遮蓋住更多的視野——很好,現在不會受到干擾了。
轟隆——安靜的營帳中突然發出了一聲巨響,但沒有一個人出聲,黃石毫無停留地繼續在紙上寫着東西,頭也不擡地問道:“賀遊擊,你又在幹什麼呢?”
“沒……沒幹什麼。”
“嗯。”黃石也就不再說話了。
看操練條例的時候賀定遠也一直在晃板凳解悶,終於把板凳和自己一起晃到地板上去了,他輕手輕腳地爬了起來,小心翼翼地爬起來做好。
一會兒黃石又聽到賀定遠在和楊致遠小聲嘀咕,雖不欲聽但這些個字還是一個個往黃石耳朵眼裡面鑽。這嗡嗡的對話聲中還夾雜着賀定遠“噓——噓”的哨音,虧他也好意思讓楊致遠小點聲音,難道賀定遠不知道他的嗓門比誰都大麼?黃石聽着聽着就停下了手中的工作……
趴——黃石把手中的筆輕拍到了桌子上,賀定遠和楊致遠趕快一起告罪:“末將知錯,請大人責罰。”
賀定遠還企圖解釋,他指着楊致遠手邊的東西說:“末將正好看到楊遊擊在看伙食供應,所以……”
沒等他說下去,黃石就截口問道:“確定了麼?”
“末將不知道啊,所以才說讓楊兄弟先別急,等末將問明白了再登記。”
黃石伸出手鼓起掌來,大笑着說道:“大家都來,爲箭無虛發的賀兄弟喊個好。”
“好箭法!”一屋子的人也都鬧將了起來,營中的嚴肅氣氛頓時被鬨笑聲一掃而空。
鬨笑過後黃石笑道:“賀兄弟回去陪弟妹吧,如果有什麼緊急的事情,我會派人去找你的。”他跟着掉頭對楊致遠說:“就給賀兄弟登記上吧,明天開始可以領那套加額。”
“末將還沒確定呢。”賀定遠滿臉都是喜悅和幸福,已經站起來收拾東西準備回家了:“大人,等讓救護營的那些女郎中看過,再登記吧。”
“沒關係,如果弟妹真的有喜了,多吃點總沒有壞處。”黃石知道孕婦是很需要營養的,懷孕期間如果缺少礦物和蛋白質,對母嬰都會構成極大的傷害,所以長生島給孕婦增加的配額是很優厚的,禽蛋都有,這加額的價值就近乎一個戰兵的配額了。黃石本來還擔心這會鼓勵生育造成沉重負擔,但轉念一想恐怕不給孕婦加額,在這個無聊的小島上也不會有什麼區別。
這個政策非常受到歡迎,士兵和他們的妻子都爲此感激黃石……貌似他們沒有想到“羊毛出在羊身上”這回事兒,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奉命走後門的楊致遠隨手就把賀定遠的分量改了,黃石也告訴賀定遠他這兩天可以不坐班了:“如果讓我發現你是在報假案的話,”黃石把手指威脅性地揮動了一下:“就加倍從你的那份魚里扣。”
賀定遠雖然走了,但緊張的工作氣氛也聚攏不起來了,剩下的幾個人都坐在桌子邊開始走神。黃石感到心中升起了一股莫名的騷動,以往總能讓他感到充實的工作也一下子變得索然無味,他眼睛看着手中的請示和條例,但幾次翻到後面就會發現前面的自己一個字也沒看進去,還得重頭再來。
這種魂不守舍的狀態被急匆匆趕來的李雲睿打破了,氣急敗壞的李雲睿連軍禮都沒行就喊了起來:“大人,建奴主攻方向是我長生島,更多的復州正紅旗牛錄旗號出現在南信口,蓋州到復州沿途還發現正白、正藍兩旗旗號。”
黃石不可思議地看着李雲睿——建奴瘋了麼,都來長生那誰去看着旅順?
第二十四節 南關
李雲睿已經整理好了過去的情報,作彙報的時候流利已極:“建奴的正白旗大奴酋是皇太極,小奴酋是何和裡,共有牛錄十八個,這兩酋的旗號都已經發現了,兩天內就和正藍旗一起抵達南信口。對了,以往的東江本部塘報還寫道,不算各牛錄所領,皇太極還直轄二百到三百白甲兵,南信口建奴正紅旗只見到該旗小奴酋博爾晉蝦的旗號,卑職估計他領有十個牛錄左右。”
“正藍旗二十一個牛錄,正白旗十八個牛錄,如果全來是三十九個牛錄。正紅旗來了十個牛錄左右,我們算十一個好了,這樣是五十個牛錄,大約有五千戰兵,其中還有五百個到六百個白甲兵,加上皇太極的直轄,大概會有八百個白甲兵。至於他們攜帶的輔兵,那是肯定是不計其數了。”黃石計算完數字以後,有些神經質地搓起了手,不過這失態也就是一轉眼間而已,他隨即恢復了常態把計算好的數字寫下來。
等黃石再次擡起頭的時候已經是氣定神閒,他環顧了周圍的部下一圈,最勇猛的賀定遠也緊張地咬着嘴脣說不出話了。
“這兵力估計不是我長生島能抗拒的。”黃石開始痛悔他爲什麼不提前鑿冰了,而且大部分男丁已經轉移去了中島,現在再抽調回來也很麻煩,時間上恐怕也來不及:“建奴分批抵達後需要時間休息,他們也還需要時間打造攻城器械,所以我們還有幾天的時間……”
“好了,”黃石站起身大笑一聲:“這個冬天我們看來要在中島過了,諸君快去準備把,春季我們再回來好了。”
“機牀和農具都可以搬走,但我們的水車、水庫、食堂,還有這麼多的民居……”楊致遠說了一半就激動地說不下去了,不過他的意思大家都聽明白了。
想到這幾年的辛苦,黃石心裡也很痛苦,但他還是強撐着說道:“房屋燒了可以再蓋,水庫、水車毀了我們也可以再修,但人死不能復生。”
“迎頭痛擊!我軍修築了岸牆,現在也都是堅固的冰牆了,我救火營甲堅兵利,這個建奴根本不能相比。”賀定遠突然怒吼了一聲,他經過長久的沉默後終於爆發了:“還有大炮,鄧肯不是造了五門大炮了麼?”
“六門。”楊致遠提醒了一句,鄧肯剛剛磨好了第六門大炮,這都多虧了從日本買回來的銅,現在長生島已經有四門三磅炮和兩門六磅炮。長期以來長生島一直奉行要大炮不要黃油的政策,現在以黃石爲首的長生島軍官雖然都是一窮二白的無產者,但裝備絕對是一流。算上白撈到的價值二十幾萬兩銀子的鐵甲。救火營擁有的武裝和東江軍全鎮都差不多了。
“是啊,六門。”賀定遠底氣更足了,他叫道:“我們用大炮轟塔樓,然後動員全島男丁參戰,一定可以守住的。”
長生島的岸牆不是爲防守這種規模的進攻設計的,南信口的老營只能保護四千人,大部分軍戶和各種財產都沒有護牆。鄧肯原本設計的“大遼海鐵壁”是一個複雜的棱堡設施,但後來人力和物力都被黃石挪用去造水庫和武器了,所以這個堡壘一直沒有完成。
守住的機會確實存在,但如果後金軍全力進攻,明軍就得和敵軍在圍牆外作戰。從兵力對比上看,救火營接近後金軍的半數,裝備也較敵軍精良,但自從知道皇太極來了以後,黃石心裡就一直在敲小鼓:“封凍期還要十多天才能過去,就算能守住,估計我們也要死上千把人,大半年的兵就算是白練了,還是去中島吧,我軍最好每次都能和人數想當的建奴交戰。”
賀定遠反覆陳情,黃石卻打定了主意要撤退,金求德也贊同黃石的意見,他和黃石的看法相同,所謂戰術的精髓就是要始終保證以強凌弱、以多打少。參謀長的支持讓黃石更堅定了自己的看法,楊致遠雖然不甘心,但他的地位讓他的話沒有什麼分量。
“賀遊擊不用再說了,本將決定了,就是要撤去中島,開春了再回來。”黃石剛利用權威壓住賀定遠,就看見吳穆急急忙忙地趕來了,黃石剛纔已經派人去通知他了,這種軍事決定肯定要得到監軍許可的。
“聽說建奴大舉來犯,黃將軍快說給咱家聽聽……”
吳穆一聽到是三個旗的建奴,他的臉色也變得煞白,但他好歹也在長生島幹了兩年,得知只有五十個牛錄後又猶豫起來了。正藍、正白本來就都是小旗,兩個加起來也比不上正黃一旗,更不用鑲藍旗這種六十一個牛錄的大旗。正紅最近受到了不小的打擊,而且還要控制地方,所以也只能動員復州地區的牛錄前來。
“黃將軍,咱家覺得也不是完全不能守啊,這消息萬一傳到宮裡,魏公公也不好爲黃將軍說話啊。”吳穆一聽要不戰而退就有些不滿意,防守戰怎麼也能有些斬首吧。東江鎮沒有文臣監軍,所以運籌帷幄的功勞都是他吳穆的,他也希望能有一個接着一個的勝利。
“吳公公明鑑……”黃石打算再次搬出“保鏢路上該聽誰的?”這個問題來,吳穆對黃石的判斷還是很迷信的,黃石覺得說服他並不是很困難的問題。
趙慢熊又偷偷地拋過來眼色,黃石一愣就若無其事地改口說道:“吳公公說的是,末將再考慮考慮。”他對等候命令的部下們說道:“諸君先去吃飯,吃完了我們再議。”
“軍情緊急,怎麼能先去吃飯?”賀定遠不滿地嘟噥着。
黃石把臉一繃:“我要再深思熟慮一番,不必多言。”
方纔趙慢熊看黃石氣勢如虹,揣摩進言也未必有什麼好效果,削黃石的面子不是趙慢熊的目的,他擔心黃石爲了面子可能會死抗到底。但兩個人私下說話就完全不一樣了,黃石找到機會偷偷問他想說什麼。
趙慢熊直截了當地說出了看法:“屬下擔心這樣會影響軍心士氣。”
“晤,不打無把握的仗不對麼?以後多打幾個勝仗,不就扳回來了麼?”黃石也隱隱覺得不戰而逃很不好,但一想到對壘的有皇太極,他就沒啥信心了。
“我軍現在有進攻的勇氣,但還缺少防守的勇氣。”以往救火營每次出兵都是以強凌弱,事先把情報收集、分析、整理好,從上到下都是信心十足,但這次一面對預料外的情況,黃石不用說,就是其他的軍官也都焦慮不安。
看黃石沉思不言,趙慢熊又補充道:“我長生島一開始就進行鑿冰,幾年來一直安如泰山,這次建奴來了我們是可以撤,但屬下擔心這會助長‘偏安’的思想,從上到下都產生‘建奴來了我們就走,找到破綻就去偷一把,找不到機會就算’的思路,屬下覺得這恐怕不好。”
這時候黃石猛然想起,當初分田地的時候趙慢熊就主動要去中島畫地皮,他盯着趙慢熊問起了這件事情。
面無愧色的趙慢熊回答道:“屬下當年就是這麼想的,所以纔有這番顧慮,請大人明鑑。”他頓了一頓又繼續說道:“大人讓屬下領軍的時候,屬下就想有便宜就去撈一把,沒便宜就算,結果眼睜睜地讓建奴蓋起堡壘來,屬下痛定思痛,這種偏安思想要不得,而我們地處海島最容易產生偏安思想。”
……
天啓五年正月十五日
婦女和大部分男丁都被挪去中島了,但救火營戰鬥部隊都留在了長生島老營裡,除此以外還留下了兩千輔兵。黃石決心死守老營,如果後金大軍圍困,那島上的設施也只好由他們拆去,反正黃石不打算爲了可再生的建築死大批的人。
後金軍的旗號已經遮蔽了南信口對岸,不過後金的偵騎還是沒有跨過冰面到岸上來過一次。長生島老營大多數的時辰都會緊閉前門,一天到晚營內忙碌的輔兵都在整理防禦,長槍兵擦着武器,火銃手則不停地生產彈丸,每個人都有一大口袋了還在造。
軍議確定堅守以後,頭天士兵們都充滿了緊張的臨戰氣氛,鑿冰現在是不能幹了,敵軍就在對岸,這個時候浪費己方的體力就是愚蠢了。但隨着時間一點點推移,官兵們也漸漸舒緩了自己的心情,老營裡也漸漸又出現了嬉鬧的場面。
就是黃石自己也不那麼緊張了,今天他又遙望了後金陣地很久,南信口對岸炊煙渺渺,似乎敵軍要開飯了。
“將軍,對面的建奴還是一萬多吧?”黃石背後的鄧肯如同幽靈一樣地突然發出了聲音。
“嗯,是的,今天好像沒有增援。”層層疊疊的營帳和密密麻麻地旗幟,讓人看不清對面的部署,黃石喃喃說道:“一萬二到一萬五吧,偵騎不能靠近,得不到確實的數字。”
“末將願率二百精兵,今夜前去偷營,大人便可一觀建奴虛實。”陪同黃石觀敵的賀定遠也開腔了,自從三天前後金大軍紮營後,賀定遠就一直想去偷營。所謂最好的偵查就是進攻,一次有足夠威力的進攻能讓指揮官充分了解對方的實力:“大人,一切包在末將身上,萬無一失。”
黃石心不在焉地敷衍了句:“兵法有言:自古偷營,九勝一敗。賀遊擊勇冠全軍,我當然不會不放心了。”
所謂的偷營當然不是指來偷長生島老營這種經營已久的營盤,堅固的堡壘沒啥好偷的,幾百人趁夜來不是偷營而是送死。可對面的後金軍是從遠方前來的部隊,他們野戰營盤很粗糙,相互之間也沒有形成連綿的護牆,這種營盤不但可以去偷,而且比較容易成功偷到。
長生島的救火營大多都在這裡生活幾年了,對周圍的地理情況很熟悉,而且對面那麼多營盤,二百精銳總是有很大希望找到薄弱環節的。一旦暴起發難,黑燈瞎火的對方也摸不清明軍人數和動向,比較常見的反應應該是各營各自堅守,以免被對方混水摸魚。故兵法有言:自古偷營,九勝一敗。
進行這種偷營行動的時候,防禦方主帥可以觀察敵方的反應速度、士兵的鬥志和素質,還可以尋找機會給予對手更沉重的打擊。
但黃石不認爲自己有什麼機會給皇太極沉重打擊,他也不認爲自己不瞭解對面的士氣和素質,長生島的兵力很珍貴,黃石實在是捨不得進行這種火力偵察。現在黃石抱定了“無過就是功”的念頭,坐等後金軍來攻城以追求一個比較好地交換比。
所以……
賀定遠的偷營計劃如同以往幾次一樣被否決了,黃石同時還嚴禁炮兵開炮,大炮被他小心地藏了起來,準備到了關鍵時刻再給對面一個好看。
靜坐戰又持續了三天,到正月十九日的清晨,南信口對岸的後金軍還是沒有什麼異常舉動,只是打造了更多的攻城武器。這幾天黃石每天都能看到大批敵軍在名目張膽地砍伐樹木,越來越多的梯塔和望臺被樹了起來,這大批的器械也被聚攏在岸邊,一眼望不到盡頭。
這個架勢已經很明顯的,後金軍一直在蓄力,根本不分兵去長生島內地搞破壞,顯然不是打着放一把火就走的主意。話說回來,出動這麼大規模的兵力,搞搞破壞就走實在有點說不過去,而且分兵搞破壞也容易被明軍抓到漏洞。
不過蓄了這麼久的力,那總攻擊可想而知會是雷霆一擊,和一衆軍官軍議的時候黃石感到一陣陣的煩躁:“沒有幾天了,封凍期很快就會過去,建奴不可能不知道這點。”
“大人不必擔憂,我軍有火銃五百,大炮六門,還守不住幾天麼?”金求德的話說的信心十足,這情緒也感染了黃石,他猜想皇太極可能不知道他有大炮,認爲完全有機會一鼓而下長生島老營。
黑島一夫的遠洋艦隊也停留在長生島附近,沒有對日貿易就沒有新的銅條,也就沒有更多的大炮了,所有的漁船和糧船也都停止工作編入了長生島水營,這次的總動員對長生島的傷害實在是不小。
“李督司,你確定建奴沒有造船麼?”黃石再次嚴肅地詢問李雲睿。
李雲睿感到自己的職業素質受到了侮辱,這些日子來黃石隔三差五就要問他一次:“大人放心,卑職已經嚴密監視了,附近海岸上沒有發現任何造船跡象,南信口對岸有上萬建奴,就算趕工也趕不出這麼多船啊。”
一上午又無所事事地過去了,下午剛吃過午飯,黃石和一屋子的軍官就被急報驚動了,洪安通急匆匆地領來了一個金州士兵,這個士兵剛剛被島上的哨兵發現並領來老營。
趕來長生島報信的金州快船來得很匆忙,金州也沒有來過長生島的嚮導,結果他們在冰海中找不到停泊的碼頭,就在長生島南岸隨便找了個地方登陸。因爲長生島現在已經是全島戒嚴狀態,大部分人口也都被運去中島,所以這幾個士兵上了岸以後怎麼也找不到人,他們一合計就四散分開尋找。
現在被洪安通帶進來的這個士兵從金州趕來的報信兵在長生島南岸下了船就一路狂奔,浮海而來的一路辛苦彷彿對他沒有絲毫影響,救火營部署在島內的巡邏士兵雖然很少,但終於被他撞到了一個。
那個三個巡邏兵都是留在島上進行簡單工作的輔兵,因爲是在島內巡邏所以也沒有馬。遇到他們的時候這個金州士兵本已經累得快脫力了,但一眼看到長生島的人後,他又立刻忘記了海上和登陸後的辛苦。
這報信員立刻捉住了領頭的長生島士兵,激動得差點把那個人當場掐死,然後跟着他們又是一路飛奔,洪安通才把他領進黃石的營帳,這個本已經疲憊不堪了的士兵就大叫一聲,一個猛子就向黃石的腳下撲來,以頭搶地的同時嘶聲大叫:“黃大人,救救南關吧!”
營帳中的軍官紛紛站起,一個個都流露出驚異的神色,黃石也顧不得身份,搶上前去扶起這個報信員。他的臉上密佈着汗水和污漬,身體已經徹底癱軟了,黃石拉他胳膊的時候這個士兵又忽的一下活了過來,抱住黃石的右腿又大叫了一聲:“黃大人,快去救南關,救南關。”
“南關怎麼了?”
“南關被包圍了,那裡有八千將士啊,”抱着黃石的大腿,報信員就嚎啕大哭起來:“黃大人,救救南關吧!”
“慢慢說,到底怎麼回事?”黃石搖晃了這個報信兵幾下,但他語氣又急促又凌亂,而且反反覆覆重複着幾個詞彙,根本聽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這時洪安通又領來了一個報信兵,他也是一同乘船來的,不過比第一個人稍晚遇到另外幾個正在砍樹的輔兵,這個人衝進門後也同樣一個飛撲,直奔黃石腳下而下:“黃大人,救救南關,救救我們旅順軍吧……”
第二十五節 越權
命令如同流水一樣地發了下去,整個長生島老營嗡嗡作響,黃石的大帳現在如同開了鍋的滾水,一片人聲鼎沸。
就在黃石和金求德、趙慢熊等一羣軍官圍着地圖爭吵的時候,一個傳令兵飛身而入:“啓稟大人,賀遊擊已經越過冰面,未曾遭遇建奴抵抗,正在掃蕩東岸建奴各營。”
傳令兵的這個報告如同一聲霹靂打響在黃石耳邊,帳篷裡也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參謀軍官們都面帶愧色,一起把頭垂向了地面。
從金州來的幾個報信兵同聲說道:“就和我們金州一樣。”
方纔黃石才基本搞清楚情況,賀定遠就請命前往偵查,他返回老營的時候一直驅馳到門口才飛身下馬,衝進帳篷迎着黃石陰冷的目光叫道:“大人,那些打造攻城器械的建奴——就是那千把成天在外面晃的無甲輔兵,好像就是對岸的大部了,他們一看我馬隊出動就都逃回堡壘去了。末將遇到的都是空營,趕回來前已經叫兒郎們放火了。”
“嗯。”黃石惱羞成怒地哼了一聲,胸中真有一種把眼前東西統統砸爛的衝動,不過眼下……
“眼下我遼南明軍已經是危如累卵,可能會全部被消滅,狡詐的建奴!”最讓黃石氣恨交加的是他明明知道歷史,居然還是被對方的佈置瞞過去了。
賀定遠聞言一呆:“旅順軍……”
“不是旅順軍!”黃石一聲大叫打斷了賀定遠,狠狠把拳頭捶在地圖上:“我說的是遼南明軍,也包括我長生島,都危如累卵!危如累卵!”
這一聲大吼讓賀定遠縮了下脖子,不再說話也跟着走過來看地圖。
來報信的旅順軍士兵有好幾個,他們一下船就四散找人。因爲長生島大部分人口都運走了,而且又已經實行戒嚴,所以他們找了半天才紛紛找到了這裡。黃石指了指其中的一個,這個士兵是金州守將的部下:“他們金州也和我們一樣,幾天前被建奴大舉包圍,昨天才發現是空營。”
金州自從發現大批敵軍後就緊閉四門,直到昨天有旅順堡的潰兵乘船來報信才醒悟,其中一個也跟着來了長生島,就是那個第二個找到老營的士兵。
這幾天來,後金軍在長生島、金州一線虛設旗號,震懾住了兩地的明軍,然後越過金州逼近南關,迫使南關守軍也閉門自保。當時南關的明軍並沒有太多的擔憂,畢竟金州的糧道不打通,後金軍不可能長期圍困,也沒有足夠的時間打造攻城器械。
完成以上的前期工作後,後金軍選拔精銳南下,長驅直入旅順軍腹地。張盤雖然猝不及防,但還是立刻組織起了防禦,他也明白這種長途奔襲如果不能速戰速決,後金軍還是要乖乖退回金州去。正如張盤所料,後金軍急襲不下旅順堡,果然迅速退兵了。張盤見後金軍匆匆退去,知道後金軍糧草已盡,就急忙點起堡內旅順軍追擊,而且成功追上了敵軍的後隊……
那個從旅順逃出來的士兵泣不成聲地敘述了旅順的陷落,雖然這些黃石都已經知道了,但真輪到他親耳聽這悲慘的經歷時,仍然心痛如攪。
張盤追上的後金軍都是些漢軍,那些人自述是被強徵來的民夫,漢軍本來多半都是村落裡的農民自衛隊。張盤對這個解釋深信不疑,在看到後金軍撤退時把他們無情地拋下就更不懷疑了,於是就好言安撫並把編入旅順軍戶……
黃石把他聽過的東西轉述給賀定遠:“誰知道這些漢軍找到機會暴起發難綁了張盤將軍,旅順軍羣龍無首,建奴大軍去而復返,一下子就把旅順軍消滅了,跟着又打破了旅順堡。”
跟着來長生島報信的那個士兵和另外幾個夥伴尋到了條船,拼命跑去金州報信,金州守軍這才發現中計,但聽說張盤將軍生死不知以後,金州也已經是軍心大亂。
“多虧了他們,不然我們現在還矇在鼓裡。”黃石說着就又鼓勵地讚了那個士兵一句,但他心裡明白,其實以遼南明軍現有的實力,原本不應該遭到這樣的慘敗的。
說到底黃石和張盤心裡還是有了隔閡,後金軍大舉前來長生島的時候,從黃石以下沒有一個人會肯想報張盤一聲。萬一張盤領軍來增援長生島並且把後金軍擊退了,那麼黃石面子上就不好看了,而且還會落下一個人情。
同理,當金州發現後金軍的時候,旅順方面也一直瞞着長生島,張盤和黃石一樣有自己的小算盤。他認爲現有形勢還算不錯,會有很大的機會獨立擊退後金軍。實際上他的部署也沒有大問題,如果不是被漢軍出賣,後金軍最終還是不得不強攻金州,被拖入一場消耗戰。
張盤當然是絕對不會投降的,這個時候應該是已經殉國了,黃石恨恨地評價說:“張將軍就是太仁慈了,總是說什麼情有可原。旅順之戰、兩克金州、黑山之戰,還有在遼南兩年來的拉鋸戰,張將軍對漢軍俘虜網開一面,只要動動嘴脣說聲悔過張將軍就放過他們,所以建奴算準了張將軍這次還是會信任這些禽獸。”
衆軍官聽了都默默無語,賀定遠破口大罵:“無恥建奴,堂堂交戰於沙場不勝,竟用這種鬼蜮伎倆。”
不知道張盤就義的時候會是會滿腔憤怒呢,還是對以往的寬厚仍無怨無悔。黃石在心中暗暗嘆息,面對你死我活的戰爭時他自問做不到絲毫的仁慈:“這種計謀也就是對張將軍用得出來,放在我身上,統統殺掉用首級換賞銀了。”黃石看着若有所思的吳穆,冷笑着說道:“吳公公,這就是我爲什麼不留活口的原因,對漢軍叛徒沒有什麼道理好講!”
雖然吳穆出於自身的利益總是和旅順方面在勾心鬥角,但聽說旅順監軍王公公也殉職後,他心中也升起了兔死狐悲的感覺,低沉的應了一聲:“黃將軍高見。”
地圖上標出了長生、金州、南關和旅順的位置,發泄完畢後黃石深吸了一口氣,指着金州說道:“金州,仍然卡住了建奴的糧道,金州附近的建奴也都是空營,也已經逃光了,金州守軍以前沒有發現,以後也絕不會讓攻城器械和糧食大車通過金州灣。”
金州有選鋒營的一千五戰兵,還有協助守城的兩千餘輔兵,這是一個不容易猛攻下的要塞。但正因爲如此,金州下面的南關和旅順都沒有什麼防備,太麻痹大意了。黃石搖了搖頭,嚥了口唾沫:“在旅順的剛鋒營已經完了,連同旅順水營和大批的輔兵,至少五千將士殉國了。選鋒營還有五百戰兵在南關,城內另有正在修築堡壘的七千輔兵。南關周圍大約有建奴批甲兵兩千。因爲這些輔兵的拖累,堡內無法突圍,金州的力量也不足以解圍。張將軍爲南關儲備了十天的糧食,本來是足夠了。”
說到這裡黃石又嘆了口氣,如果後金軍不能攻下金州,十天的糧食確實夠了,但現在後金軍得到旅順的庫房,就可以支持長期圍困南關了,再過上幾天,城裡的七、八千明軍就要捱餓了。
“建奴企圖從弱到強,把我們各個擊破,最弱的是旅順,他們已經利用張將軍的弱點得手了,然後是的南關,弱點是沒有糧食,接下來就輪到我們長生島了。”
黃石說完以後,賀定遠愕然問道:“怎麼會是我長生島,明明應該是金州啊。”
金州來的士兵們憤然注視賀定遠,一個個敢怒不敢言。
金求德趕快補充說明:“確實是我們長生島,建奴拿下南關回師長生島,我們如果不出戰他們就包圍我們的老營,等封凍期過後還能用旅順的船隻運送糧草,還能威脅中島。我們長生島可不比金州堡那個要塞,要防守的地方太多了。”
聽到這裡楊致遠插嘴說:“我們可以鑿冰,旅順能有多少船?有不少可能已經逃掉了或者燒掉了,末將不信建奴敢一次幾百地分批登陸我長生島。”
黃石一拍桌子,上面的毛筆和紙張紛紛飛起:“怎麼能把希望寄託在建奴沒有搶到船上?楊致遠你好糊塗啊。”
旅順方面的部署不用多想也明瞭,張盤肯定是把船隻集中在旅順堡,這樣可以通過海路向金州堡源源運送糧草,而且旅順一直是把遼南難民轉運遼東、朝鮮的樞紐港口,船隻肯定不會少。
斷喝過後,黃石又呼了口氣——這都是我的責任,不要遷怒於人。
他調整了一下語氣:“就算楊遊擊你說得對,那也是該輪到金州倒黴了,而且就算建奴退兵不去攻打金州,南關的八千將士加上旅順的損失,這也是我東江軍空前的慘敗了。”此時黃石如果置身度外,那難免讓金州的東江軍齒冷,也會讓東江同僚失望,再說坐視近八千友軍覆滅,這無論如何都不太對不起他們了。
而如果後金軍得到了大批的船隻,那後果根本是不堪設想,金州的部隊太少,根本不足以牽制多少後金軍,而幾個月內東江本部無法有效支援遼南,也不可能從壓力極大的遼東戰線抽來戰鬥部隊。雖然黃石不認爲他一定不能抗住後金軍的猛攻,不過這個危險實在是太大了,遼南戰局已經到了崩潰的前夜。
現在,救人就是救己。
“楊遊擊。”
“末將在。”
“本將會統領救火營全軍出擊,和金州友軍一起去解南關之圍。本將估計南信口對岸建奴也就是千把人,披甲兵不過百人,我要你把庫房中的武器都發下去,堅守長生島老營幾天。”
楊致遠欠身抱拳:“末將遵命。”
看着一屋子鴉雀無聲的人,黃石強笑了一下:“建奴急襲旅順,應該已經很疲勞了。而且要想攻克南關,建奴需要把旅順的糧食運走,他們可能還會想把船隻也拉走。這些輜重行動緩慢,從旅順到南關也有一百多裡,建奴還要掃蕩旅順堡周圍的明軍殘部,着都需要時間。所以本將估計建奴主力會在五天後回到南關附近。我們今夜就分批出發,兩天內把全營戰兵和裝備都運到金州,輔兵金州有兩千人,所以我們不用運了。在建奴主力返回前給南關解圍,然後全軍返回金州,只要金州不失,建奴還是要從哪裡來回哪裡去。”
只要能解救南關的八千明軍,就還是會給後金軍以相當大的壓力,遼南明軍就有應變的機會,東江本部也能做出牽制動作或者派來援軍。
首先是金州。
“讓金州放心,本將立刻點齊兵馬,火速前往金州增援。”黃石拼命給金州這幾個士兵打氣,他們的驚惶失措讓黃石也非常震驚,因爲這足以說明金州的東江軍已經陷入狂亂狀態,他必須要讓金州儘快恢復鎮靜和士氣。金州來的士兵立刻乘快船出發,黃石叮囑他們一定要讓金州守將冷靜,不要冒進或者逃跑,還有就是要儘快做好準備,時間急迫,救火營不能運送大批輔兵前去了,金州一定要承擔起全部的後勤任務來。
旅順軍這幾個士兵離開後,黃石緊跟着又叫來近衛,分別給廣鹿和大小長山島去信:“速速前去,讓廣鹿的張攀遊擊和長山的毛可喜守備出動他們的水營,全力阻截所有從旅順西行然後北上的船隻,如果沒有發現,就讓他們的水營增援長生島,幫我守住長生島老營。”
一邊聽着的趙慢熊連忙說道:“大人無權給廣鹿和長山下命令。”
黃石點點頭:“長山島和廣鹿島我都有兩封信,第一封信中不是下命令而是溫言撫慰,我給廣鹿遊擊張攀的信中也作了分析,他的廣鹿不會有太大危險,但是殲滅原旅順水營關乎我遼南東江軍生死,長生島水營現在調不出來,所以我懇求他盡力協助我。”
另一封信是給東江守備尚可喜——他本姓尚,父親戰死以後就被毛文龍收養了,現在名叫毛可喜,此時正駐紮在長山島訓練水營:“毛可喜的長山島毫無陸戰危險,他專心操練長山水營也有大半年了,現在正是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之際,我不調他的水營調誰的?”
“他們都是毛帥的直屬部隊,奉命防守廣鹿、長山,要是不聽大人調遣呢?”趙慢熊眼珠子一轉:“大人剛剛說的是‘各有兩封信’,那第二封是什麼?”
“第一封信我只是請求協助,但是如果不聽的話……迫不得已,也只好用一次了。”黃石囑咐傳令兵們務必要把兩封信分辨清楚,第二封信一定要藏好,如果第一封已經達到效果那第二封就千萬不要拿出來,因爲這兩封信都是以御賜銀令箭的持節武將的名義寫的,黃石的銀令箭已經能管得到尚可喜了。
黃石對那個要去廣鹿島的人囑咐道:“如果張攀不聽從命令,這封信是直接給廣鹿水營加銜督司下的命令,那個武將只是守備品級,讓他服從御賜銀令箭的命令,立刻按照信中命令行事。”
“遵命,大人。”
等親兵離開以後,趙慢熊發急說:“毛可喜不是大人屬下而是毛帥的直屬,用銀令箭壓他已經不好了,萬一張攀不同意,越級……這還不是越級,是指揮其他人的部下,就是毛帥也不能直接下令給賀兄弟啊。”
毛文龍理論上當然有權直接下令給賀定遠,只是如果真到了那一步就說明毛文龍和黃石之間已經出現了很大的問題了。
“如果毛帥無緣無故地差遣我的手下,我就可以彈劾毛帥跋扈。而這件事情我並非無緣無故,今天的行爲我有充分的理由,完全可以解釋得通。”黃石第一封信當然是懇求了,但是第二封信裡口氣就很嚴厲了。他警告尚可喜如果不服從命令就是蔑視皇帝和朝廷。在另一封裡黃石也警告張攀不得敢幹涉阻撓水營調動,否則黃石一定會向朝廷和東江彈劾他的,最後還明確地告訴張攀,如果因爲他不服從持銀令箭的黃石的命令而導致遼南戰勢惡化,那張攀就要爲此負上全部責任。
趙慢熊也明白此乃生死存亡之時,形勢已經是千鈞一髮了,他跟着又提醒說:“最好寫信給東江,向毛帥事先解釋一番,希望毛帥能諒解大人的越權。”
“我當然會立刻寫,毛帥也當然可以斥責我,畢竟我是越權了,但我相信毛帥也一定會理解的。何況……就算就算毛帥不理解,一定要上書彈劾我跋扈,我也有足夠的理由在朝廷上辯解。”黃石頓了一頓:“只要我能挽救遼南,一切就都能解釋,否則……嘿嘿,否則就沒有否則了。”
天啓五年正月十九日夜,首批救火營士兵登上海船,連夜向金州進發。
第二十六節 解圍
天啓五年正月二十一日,長生島又迎來了一個清晨
馬匹正被千辛萬苦地拉到小船上,爲了幫助它們登上海船,小船還都特別配備了一道走板,天色大亮的時候岸邊還剩下五十匹馬,洪安通領着內衛站在黃石身邊,他看了看天色又遙望了一眼老營方向,低聲詢問道:“大人,需要屬下去催一下賀遊擊麼?”
昨天各隊官就領着大批的部隊出發了,炮隊也在鄧肯的帶領下啓程了,今天是最後一批也是最麻煩的馬隊,最後的一批輜重也會一起運走。
以往賀定遠總是會第一批出發,但這次他吞吞吐吐地表示既然馬隊會最後走,那他也想最後一批走。黃石略作思考就同意了他的要求,但他本人肯定要最後一批走,長生島老營的工作還要交待一番。幸好還有吳穆這個監軍,他帶着兩個錦衣衛先走了,反正軍隊的暫時停留地是金州,有堅固的堡壘防禦而且附近也沒有大股後金部隊。
“先等馬隊都上船再說吧,我們再等等。”黃石有些羨慕地想着賀定遠現在的情形,有一個關心他的女人爲他親手披上戰袍。
對於賀定遠這樣的武將,救火營還是給予了一些方便,他的妻子就可以在老營陪他度過出徵前的最後一夜。等輔兵開始把最後的輜重搬上小船的時候,翹首以盼的黃石終於望見賀定遠從老營裡走出來了,一個女人還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半步。
賀定遠抱着頭盔向黃石走來,在十米外停下腳步對他妻子說了一聲:“我走了。”然後就轉過身,把頭盔戴上的同時,一邊紮緊盔索一邊問道:“大人,末將沒有來晚吧?”
“沒有,很及時。”黃石抿着嘴角淡淡說道:“我們上船吧。”
“遵命,大人。”賀定遠朗聲應道,大步向前走了兩步又猶豫地一頓,終於還是再次回首說:“小心腹裡的孩兒,我走了。”
賀夫人低眉順眼地應道:“老爺放心,妾身恭送老爺出征。”
黃石對賀夫人的印象非常不錯,這個印象是從見到這個女子的第一眼開始的,明中葉以後,世襲將門也開始學起奢華的豪門來,紛紛給女兒裹起了小腳。到了晚明有半數的將門女兒也都是小腳了,比如黃石以前的未婚妻就是。但賀定遠的妻子卻是天足,黃石覺得這是因爲甘陝邊軍二百年來始終和外族苦戰,秦軍將領還沒有染上奢靡的風氣。
黃石轉身向小船走去,賀定遠只落後他半個身位,他們二人和更靠後些的近衛踏出整齊的沉重腳步音,加上他們身上鎧甲的鏗鏘轟鳴,仍然壓不住賀夫人那柔美的嗓音:“妾恭祝大人旗開得勝,馬到成功……”
風中的女聲絮絮說着一個武官正妻自認爲應說的話,黃石心中也爲此暗暗喊好:“真不愧是將門的女兒。”回想他前世的明末歷史中,秦軍無論是對鄂爾多斯、對蒙古、對清軍還是對農民軍,都是明帝國當之無愧的第一號精銳部隊,秦鎮號稱“吃的餉少,打得仗苦”。
決定明清氣運的錦州決戰時,以吳三桂爲首的遼西武將帶着私軍不打聲招呼就先走一步了,臨陣脫逃的關寧軍倒是毫髮無傷地返回寧遠了,可這引發了明軍十萬大軍炸營。這種不發一矢就十萬兵同潰的千古奇聞,在中國歷史上還從來沒有聽說過,當時滾滾的南逃洪流中,只有三萬秦軍屹然不動。其後幾百秦軍決死突擊的氣勢也能把皇太極御營正黃旗衛士嚇得逃跑,逼得皇太極幾乎親自拔刀。危險過後皇太極氣得大罵:打敗也就算了、被沖垮也就算了,逃跑也就算了,居然逃跑前都不知道來報個警,這也能算是御營近衛麼?可惜秦軍實在太少了,要是洪成酬帶的十三萬大軍都是秦軍,那肯定就該皇太極哭着回家了。
就在黃石右腳踩上踏板的同時,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尖叫:“大人。”
愕然回首的黃石看見賀夫人那個女中豪傑飛快地跑了過來,年輕的女人連裙裾都沒有撩一下就跪在黃石的腳前,慷慨的清音也變成了女性的悲聲:“大人,爲了妾身腹中的孩兒,還請大人多多看護我家老爺。”
“混話。”不等黃石出聲賀定遠就暴怒起來,他用力揮舞了一下手臂,從他妻子的髮髻上劃過一個大圈:“你家裡是怎麼教你的?我是怎麼教你的?快回去,別在這裡顯眼!”
那年輕女人受驚地一顫,又拜首道:“妾身失言了,讓大人見笑了。”她站起身畏縮地退開了兩步,咬着輕輕哆嗦的嘴角,眼眶中已經有晶光閃爍。
黃石轉過來正身面對着賀定遠的妻子,他扯開了眼前的賀定遠,讓這個臉上神情變幻的傢伙站到一邊去:“弟妹,賀兄弟就如同我黃石的親手足一般,弟妹儘管放心,回去好生安養吧。”
“妾身謝過大人。”
賀定遠不耐煩地說道:“快去,快去,別顯眼了,不然某的名聲全叫你毀了。”
粗魯的賀定遠轟走了他的妻子,和黃石一起登上海船。二人在船首憑欄眺望時,黃石冷不丁地嘆息了一聲:“知道家裡會有個人在牽掛,真好啊。”
“婦人頭髮長,見識短,讓大人見笑了。”賀定遠說完以後黃石就轉頭看着他,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這讓賀定遠的臉一下子變紅了:“婦人之見,真是……真是,唉。”賀定遠搖頭太息之後,擡頭看見黃石還在盯着他看,臉上還是那種奇特的表情,一下子臉就變得更紅了,最後也忍不住自失地笑了一下,低沉地說了一聲:“是很好,唉。”
參將和他的遊擊沉默了一會兒,那個遊擊再次打破了沉默,吞吞吐吐地說道:“大人,屬下有一事相求。”
“我不想聽。”黃石知道賀定遠相說什麼,也知道這是封建迷信,但現在他也非常討厭聽晦氣的話,軍中沒有人喜歡聽這種話,黃石補充了一句:“有什麼話,等我們回長生島再說。”
可賀定遠卻絮絮叨叨地說了起來:“大人,屬下很小的時候家裡人就告訴我了,既然生在武將之家,那就不要想老死在牀上,宗族長輩,歿於沙場者十之七八,因此屬下也早就有馬革裹屍的覺悟了……”
黃石眼睛向前看着,默默地用耳朵和心去聽着賀定遠的囉嗦,他一開始本想喝斷賀定遠的嘮叨。但想到賀定遠從廣寧開始跟隨他這麼久,吃的是粗糧的麪餅,嚼的是採集來的野菜,喝的是水煮的加鹽苜蓿湯,逢年過節偶爾吃頓豬肉,他還指摘過賀定遠用手抓排骨啃、最後還搶骨頭棒子來吸髓的樣子像是惡鬼投胎。這許久許久以來,他還沒有讓賀定遠過上一天好日子,享過一天福。雖然黃石當時只是沒有惡意的開開玩笑,但現在回想起來不禁內心有愧,也就不忍心打斷賀定遠的傾訴了。
“……屬下身爲武將,今日不知明日事。再說過了初一還有十五,屬下的孩兒還請大人多加照看。”賀定遠咬了咬牙,啞着嗓子說出黃石嚴令禁止的東西:“真到了那一天,屬下懇請大人屈尊收屬下的孩兒爲義子,成家以後再認祖歸宗好了。還請大人把他培養成堂堂的武將,不要讓他落了我賀家祖先的門風。”
黃石只是嘆了口氣,卻沒有說什麼責備的話,受到了鼓勵的賀定遠覺得這已經是默許了:“若是個女孩兒,懇請大人收爲義女,再爲屬下挑個得力的女婿入贅,讓她們母女有所養……若是、若是夭了……那也爲屬下過繼一個,只要不斷了香火就好。”
這話怎麼越聽越想交待後事啊?黃石覺得今天賀定遠真是有些婆婆媽媽的,難怪說女人如水、男人似土,婚姻不僅僅是肉體問題,就是靈魂也會開始交融,現在賀定遠心裡有是所牽掛了。
今天賀定遠也感覺自己有點莫名其妙,不知不覺地就把一直藏在心中深處的隱憂都倒了出來,但話已經說開了,他見黃石默不所聲就低聲叫了聲:“大人。”跟着又緊逼了仍然沉默的黃石一步,說話的聲音都有點顫抖:“大人可是允了屬下了?”
此時黃石眼前正閃過認識賀定遠以來的一幕幕:廣寧一個桀驁不馴的普通小兵,在遠征遼東的時候仗義來投,一路上勇猛作戰,被孔有德偷襲的那夜奮然揮搶擋在自己身前,旅順戰役斬將奪旗……
這些畫面讓黃石脫口而出:“賀兄弟你一直做的很好,非常好,我確實虧欠你良多。”他幾乎就要答應賀定遠的請求了,但一股神秘的恐懼突然出現了,讓無神論者黃石改口說:“不過這個要求我是不會答應的,你自己去把你的兒女撫養大。”
這話才一出口,黃石就莫名地感到心頭一鬆,賀定遠剛纔那番話給他胸中加上的隱隱擔憂一下子就像是被海風吹散了一樣,黃石快活地出了一口氣,再說話的時候語氣變得非常輕快,講出的話也如同一段預言:“賀兄弟,你一定能親手光大祖宗的門楣,讓你的家門充滿榮耀,並造福子孫,我對此深信不疑。”
這段話的語氣和用詞讓黃石自己也呆了一下,這勾起了他隱藏在心底的一段回憶,四年前在廣寧城也有人用算命師一樣的確鑿口吻對黃石預言過他的命運,那個算命的傢伙描述了黃石的飛黃騰達後也用“我對此深信不疑”作結尾——如果預言會實現的話,賀兄弟,這就是我黃石許給你的。
金州堡終於在望了。
年輕已經是東江軍的特色了,眼前又是兩個年紀輕輕的東江軍官單膝跪拜在黃石面前,恭恭敬敬地語氣中還帶着些許的仰慕和崇拜:
“卑職李乘風,東江守備加督司銜領金州堡,參見黃大人。”這個金州守將看上去相貌堂堂,一表人才。
“卑職章肥貓,東江督司加遊擊銜管選鋒營,參見黃大人。”選鋒營的這位主官五短身材,壯則壯矣,可是一點都不肥。
選鋒營已經試圖給南關解圍了,黃石發現從金州堡到南關的路比他本來想象的稍微長一點兒,該死的明朝地圖太不精確了。兩者大約有二十四、五里的路,但中間橫着四千左右的後金軍隊,其中戰兵近半。
“建奴營盤如何?”
“回黃大人話,我金州一直卡住了建奴的道路,沒有輜重過去,所以只有一些簡易的營帳,沒有堅固的營壘和壕溝。”
“所以我軍只要野戰得勝,南關之圍就解了。”
章肥貓哼哼着小聲說道:“黃大人明鑑。”
南關堡內只有五百多戰兵,卻掩護着七千多輔兵,所以根本無法主動突圍。讓黃石高興的是他們的士氣可能還沒有崩潰,所以戰兵沒有拋下輔兵冒險突圍,當然也可能是無力突圍,但這也說明南關至少還維持着基本的軍紀和秩序,也沒有恐懼到瘋狂的程度,這樣就還有機會。
“建奴三天前攻陷了旅順堡,從旅順到南關有一百多裡的路,而且路很不好走。這是大概需要騎兵走一日夜的距離,但建奴需要搬運旅順的輜重,沒有這些輜重他們就無法攻下南關,而且……”黃石對他的部下慘然一笑:“建奴攻破旅順後必然姦淫屠戮,這也會耽誤他們一夜或者半天。所以二十三日是最後的期限,我們明日一早出發去給南關解圍,然後退守金州。”
參謀軍官黃石這次沒有帶來,明末的技術和通訊手段支持不了參謀部的緊急作業,黃石這次只有乾綱獨斷了:“全軍今夜好好休息,明日李乘風帶着二百兵防守金州堡,其餘選鋒營戰兵和救火營一起出擊,建奴主力應該來不及趕回來,就算能也應該只有少量精騎,我軍也足以迎戰。”
第二天凌晨,鬧哄哄地金州堡就把全城軍戶都動員起來了,因爲馬匹不多所以全部的牲口都要徵用,軍戶收藏起來的耕牛、騾子和驢當然不用說,李乘風本想把狗都拖出來拉車,發現實在是不行以後他還後悔得不行:“早知道昨天就都宰了,也能給士兵多吃點肉了,哎,要出發來不及了。”
金州堡軍戶中的壯婦也被動員起來,總算是湊出了快兩千輔兵,他們或者跟牲口一起揹着纜繩拖車,或者推着些獨輪或者雙輪的木板車,還有些人則扛着戰兵的鎧甲包袱。鄧肯的炮隊也一鬆輕鬆地跟着行軍,這六門銅炮讓選鋒營非常羨慕,他們出動了上百輔兵,把大炮小心翼翼地拖着跟在縱隊後。
戰兵隨後也整隊出發,行軍途中救火營官兵只拿着自己的長槍或者火銃,頭盔也背在身後,馬隊則是全副武裝地走在隊列的最前面。
十餘里的路途輕鬆完,最前的馬隊迅速散成長列,黃石正要下令最前端的步兵批甲,就看見先鋒賀定遠的傳令兵趕來了:“稟大人,建奴撤退了。”
於是全軍繼續保持行軍隊形進發,黃石帶着護衛隊縱馬追上前鋒,章肥貓也帶着他的親兵家丁緊緊跟在黃石身後,他們到了軍前時賀定遠先是狠狠瞪了章肥貓一眼,纔在馬上向黃石欠身說道:“沒有兩千戰兵,也就是千多批甲!建奴還有兩千多輔兵,幾乎沒有馬,他們看見我救火營旗號後就迅速退去了。”
章肥貓不敢說話只是把腦袋一縮,賀定遠也就不再看他而是問道:“大人,要追擊麼?”
遠處的後金軍旗幟仍然嚴整,但他們的存在擋住了救火營的偵騎,形成了一道軍情屏障,黃石沉吟了幾秒鐘後下令:“全軍繼續前進,到達南關側面就可以停了,我軍只要掩護友軍撤退到金州就已經是勝利。”
早知道後金軍這麼容易撤退,不知道運送些糧食來如何?但這個念頭也就是停留了一會兒,等黃石看到簡陋的南關堡後就放棄了這個念頭,有了旅順的輜重糧食,後金軍只要打造好攻城器械,沒有完工的南關比較難以堅守。
南關守軍早就看見明軍浩蕩的隊伍了,很快就派人出來聯繫,黃石下令不許胡亂逃跑,而要整齊排列後由軍官帶隊離開,哪隊先排列齊整哪隊先走,從金州來的婦女則立刻返回。南關內的戰兵則交給章肥貓歸建,跟着救火營一起斷後。
加上從金州跟來的輔兵,九千多明軍輔兵好不容易纔整頓完成,兩個營近五千的戰兵則緩緩跟隨在龐大的縱隊後撤離。
那幾千後金軍就默默地看着明軍折騰了一上午,黃石几次試圖把他們驅逐出戰場都失敗了,他們不即不離地跟在明軍身後。賀定遠建議用騎兵衝陣拖住他們,然後出動步兵全面攻擊,但黃石不肯消耗寶貴的騎兵,也不願意被繼續拖向南方,所以就否定了這個建議——救火營的騎兵實在是太少了啊,非常的不方便。
正午時分,明軍已經緩緩脫離了南關堡,本來是前鋒的救火營馬隊現在改成後衛了,賀定遠再次欠身詢問:“大人,是否要焚燒南關?”
“不必了,反正建奴也要焚燒的,就讓他們燒去好了,如果他們不燒,我們再次修築南關堡的時候也可以節省些氣力。”
隨着明軍緩緩退去,後金軍也靜靜跟上,他們突然發力向南關衝去,最先頭的人衝入城中時還發出猛烈地吶喊。
賀定遠和章肥貓都眯着眼睛看着後金軍的行動,伴隨行動的吳穆也忍不住了,開口說出了新中的疑惑:“建奴在幹什麼?”
如夢初醒的黃石哈哈大笑起來:“還不是圍城必闕的那一套麼?他們一直再等我們燒城或是撤退呢,看着南關到金州的這二十多里路,建奴是不想讓我們好好走完了。”
在黃石的放聲大笑聲中,周圍的人一個接這一個地變得面如死灰。笑聲不減的黃石一揮馬鞭,在空中遙指南方:“建奴主力必然就在十里之內,最多不超過十五里處隱藏,等我軍離開南關後,如果焚燒城堡就是給了他們出擊的信號。現在我軍雖然沒有焚燒城堡,但也不過是讓我軍安全地多走了不到五里路而已,後面還有快十幾里路要走呢。”
大家向南關堡望去,一顆顆煙火正騰空而起……
“黃將軍既然看破建奴狡計,那還不傳令下去,加速行軍?”吳穆才喊了一嗓子,就被身後的張高升扯了一把,吳穆轉了轉眼珠子,尷尬地咳嗽了一聲;“咱家失言了,失言了。”
在明末的路況下,要是放開軍隊讓這一萬四千人一起來玩馬拉松,估計不等跑到金州就累躺下一大半了。而且軍心一亂,勢必會自行踐踏,哪怕是救火營的戰兵,也只有騎兵可能會安全地逃脫,剩下步兵不被追上也要自己跑死了,全營兩千步兵能活下來的恐怕十不存一。
吳穆也就是乍一受驚亂了方寸,他醒悟過來後又跟着追問黃石道:“計將安出?”
黃石大笑三聲:“吳公公擡舉末將了,末將哪裡會什麼計謀,末將本來也不靠計謀打仗。”從遼陽到沙嶺,再經過遠征旅順一路,黃石越來越覺得自己根本就不配在這個時代的豪傑面前耍陰謀,他斷然對身邊的親衛們喝道:“傳令,全軍止步。”
聽了這個命令以後,吳穆也明白了黃石的打算:“只能如此了麼?”
黃石只是簡短地說了兩個字:“是的。”等到部隊都停下來後又朗聲叫道:“傳令,戰兵披甲,列陣!”
——戰略上,我黃石已經是一敗塗地了,對手處處料敵先機,我卻茫然不察……但無論如何,最終的戰果總要靠戰術和戰鬥來獲得吧?皇太極,今天就要讓你看看我救火營的真正實力。
第二十七節 對陣
馬隊再次緩緩散開,救火營的騎兵單列排成長長的一字長蛇陣,他們身後的步兵一個個兜頭套上鐵甲,戴好頭盔並用力握緊手中的長槍。火銃手的鐵甲已經去掉了袖子,這樣可以稍微靈活一些,也不會對他們裝填彈藥產生太多不良影響,他們最後檢查了一遍槍膛,把裝着火藥和彈丸的袋子鬆開後掛在前胸。
軍官吹響了哨子,火銃手精神抖擻地走到了隊列的前排,他們身後是由大批二十人寬、六人縱深的小陣組成的中軍戰線,各個小陣間留有缺口。馬是很有靈性也很膽小的動物,留開的小缺口就是爲了讓馬煞不住腳的時候可以有個縫隙通過,不要走投無路地硬往長槍林上撞。
選鋒營的士兵也披上了他們的盔甲,不過章肥貓和他親兵的目光都不在這裡,自從救火營打開包袱開始批甲後,他的眼睛就再也離不開那一片金屬的海洋了。他貪婪的目光在救火營士兵的鐵甲上掃了又掃,章肥貓的親兵、家丁也都嫉妒地看着救火營普通士兵的戰甲,不時有人委屈地摸摸自己身上的裝備,眼睛一個個都紅的要噴出火來了。
選鋒營的各隊慢慢向兩翼張開,而救火營的各隊則留在中央,九千多輔兵攜帶着各種輜重退到參將旗後方,儘可能地躲避在戰線後以求得到戰鬥部隊的保護。
四個步隊先後列陣完畢,他們的隊官旗幟也根着筆直豎起,黃石點了點頭,近衛立刻晃動起丈二參將紅旗。賀定遠下達了命令後,一線的騎兵紛紛撥轉馬頭,小步緩行迴歸,在黃石的參將旗後重新排列成陣。馬隊的身畔是最後一個步隊,這四百士兵是清一色的長槍兵,被黃石作爲預備隊留在參將旗後。
賀定遠安排好馬隊後趕到黃石身邊:“大人,馬隊完成列隊掩護,末將特來繳令。”
“知道了。”黃石此時已經看見遠方騰起的煙塵了,後金的滾滾大軍不斷地從塵土的屏障後躍入眼簾,他們看到嚴陣以待的明軍時似乎表現得有些驚訝,在三裡外就放慢了步伐,也開始慢慢集中成緊密隊形。
五十名騎兵已經散出去偵查,其中有選鋒營的二十人,這幾十名騎兵遊弋在兩軍中央的三裡多空地上,在萬人的注目中時聚時散,不時做出互相追逐攻擊的姿態。黃石此時也注視着這些勇敢的明軍哨探,他們或突然加速前衝,或急速脫離擺脫敵軍的追擊,引得黃石身前的士兵發出一陣陣的彩聲。
這似曾相識的場面讓黃石聯想起自己四年前在廣寧軍帶前哨探馬的情形,幾百人畏縮成一團,既不能偵探敵情也無力驅逐敵騎。旅順軍征戰多年,從天啓二年開始就過着刀頭舔血的日子,這精氣神一點兒也不輸於賀定遠的兒郎,把黃石看得也是連連點頭。
這時一個旅順騎兵猛地一個後仰,躲開了一根射過來冷箭,頓時又是一片大聲的叫好聲,黃石看到者驚險的場面時也微微一驚,過後讚揚道:“章督司,你的兵練得蠻不錯的嘛。”
“承蒙黃大人誇獎。”章肥貓也是心頭竊喜,他連忙補充了一句:“這個可是卑職的家丁,三年來頗有戰功,今日聽說威震遼南的黃大人在此,當然更是抖擻精神了。”
“好,好,不過不要玩得太過份了。”這些偵騎的主要工作就是偵查並把消息帶回來,所以雙方的探馬的互相攻擊也只是一種危險的遊戲,兼鼓舞鼓舞本方的士氣,說到底並不會真的拼殺個你死我活。
“黃大人放心,孩兒們知道輕重的。”
隨着後金軍緩緩緊逼,已經打探了不少軍情的斥候就紛紛返回了,五十騎中也不過只折損了三個而已。
“稟黃大人……”
第一個是旅順軍的探馬,他半跪在地說完了他的見聞,黃石衝着身邊的章肥貓一笑:“章督司,這是你的人。”
章肥貓連忙欠身拱手:“全憑黃大人做主。”
“好,賞他。”
一聲令下,黃石身後的紅安通就拋過去一角銀子,那個士兵忙不迭的從腳下檢起這份加量的碎銀,揣進懷裡的同時連聲感恩:“謝黃大人,謝黃大人。”
救火營的探馬也陸續來報,黃石聽完後襬了擺手,洪安通一樣扔過去銀子,既然賞了別人的部下,自己人自然更不能少,不過他們到底要怎麼花出去那就不是黃石的問題了。反正長生島是不許商人直接和士兵做生意的,一切都要經過楊致遠的轉手。
這幾個救火營士兵內心也揣着這方面的疑慮,賀定遠瞪了那些狐疑不知所措的士兵一眼,示意他們立刻從眼前消失,他們也就趕快回到參將旗後的馬隊中去了。
小商販也曾跟隨登州商人到過長生島,只是救火營厲行“統購統銷”制度,哪怕是新娘子的紅蓋頭、給嬰兒的木製小玩具,也一律由後勤軍官出面購買,絕對不許士兵和商人直接接觸。黃石相信斷絕了這些接觸以後,救火營的裝備和戰兵數量就不會被外人隨口套走,楊致遠、鮑九孫都被反覆打過預防針,他們也制定了後勤軍官的細密條例。凡是需要購買的物資一律隨即多買上那麼一、兩成,寧可扔到大海里也不能在做交易的時候用精確數字,如果商販好奇地問到些不相關的問題,一律用“無可奉告”回答。
這次上來的是章肥貓的那個家丁,也就是剛剛躲開一箭的那個小子,他滾鞍下馬的姿態頗爲優美,說的話也很有條理,內容更是十分豐富。聽他流暢地報過他看見的旗號和裝備後,黃石也覺得非常的滿意。這個士兵似乎也感到了黃石的滿意,他大膽地仰頭看了上來,目光中充滿熱切。
黃石居高臨下地看着他,而沒有揮手讓洪安通拋銀子:“你要什麼賞?儘管說出來。”
那個士兵對這句問話似乎也早有心理準備,他興奮地回答說:“標下不敢奢求,只是懇求黃大人賞我一套戰甲。”說完後他趕快跟着補充道:“就是黃大人麾下普通戰兵的那身。”說完就眼巴巴地看着黃石的臉色,還用很可憐的口氣說道:“就行了。”
“你這小潑猴崽子。”章肥貓趕快罵了一聲,不過這話罵得也太沒有分量了吧?簡直就是變相的鼓勵。
“好。”黃石聽得哈哈大笑,這小潑猴果然精明,他那一套鐵甲足值一百兩銀子,但這傢伙卻說是什麼普通士兵的戰甲,要是黃石不答應倒好像多麼小氣一樣,連值不了兩吊錢的破爛都捨不得給:“本將許了你了,等回到金州本將便給你一套。”
“謝黃大人。”小潑猴還作了凌空一個空翻,歡天喜地地牽着馬跑回章肥貓背後站好了,他的同伴都是一片羨慕的嘖嘖聲。
……
與此同時,戰場的另一面也在傾聽着探馬的回報。
“毫無疑問了,對面是正是遼南明軍最精銳的部隊,長生島的救火營和旅順的選鋒營都在這裡,今天就要把他們一網打盡。”
莽爾古泰有些迷惑地看着眼前那一道銀色的戰線,救火營的裝備震懾住的不僅僅是友軍,後金方面對這超豪華的鐵甲洪流報以同樣的驚異目光:“如果不是看到救火營的蛇旗,我真以爲是遇上明國的禁軍了。”
“恐怕明國的禁軍也沒有這樣的裝備,”皇太極也嘖嘖讚歎着這批重步兵身上炫目的鐵甲,在日光的照射下,對面明軍的戰陣上寒光流盈,就如同一條銀蛇在微微扭動着身軀一樣:“鐵甲也沒有什麼可怕的,聽說還有銅炮,不過就算有鐵甲和銅炮也沒有什麼可怕的。”
“聽說你見過那個黃石,他怎麼樣?”
“書生氣。”皇太極下了一個很簡短的評語。
“那就好了,這批鐵甲是我們的了。”莽爾古泰撫掌大笑,得意之情溢於言表:“這次我們來旅順,看來是發大財了。”
皇太極微笑着對身邊的奴才說:“傳令下去,取得黃石首級,一個半前程。生擒黃石來見本貝勒,四個前程。”
從包衣到封貝勒,不過需要二十四個前程而已,莽爾古泰聞言一呆:“你不是說他是個書生麼?”
“書生也有書生的用處。”
……
對面的後金軍在兩裡地外開始佈陣,黃石也迅速地做出了總結:“對面有建奴四千五百上下的戰兵,與我軍兵力相當,建奴的優勢在於騎兵超過半數,而我軍馬隊戰兵只有二百。建奴陣後還有六千到七千輔兵,此戰我軍是以一萬四千對建奴一萬兩千,我軍有兵力優勢。”
他側身對吳穆說道:“吳公公明鑑,我軍只要能堅持到天黑就安全了。”
在這個時代夜裡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雙方更都有大批的人患有夜盲症,夜間行軍可以打火把,但是一旦發動夜戰誰先打火把那就叫找死了。雙方自然誰也不肯便宜了對手,所以大軍夜戰就是真正的混戰,被自己人宰了的機率不低於戰歿於敵手。在這個時代的黑夜裡廝殺的話,戰士的生死和技術戰鬥水平無關,只和戰士的人品有關;大規模夜戰的勝負和指揮、訓練、士氣無關,只和雙方指揮官的人品有關。
“所以我軍的目標就是堅持到黃昏。”
現在可是正月,在遼東的寒冬裡,夜戰要變得更加兇險,一個小傷口、流很少的血就可能讓一條精壯的漢子死去。黃石估計到了傍晚時分,後金和明軍也就只能各自收兵回營。
吳穆充滿信任地微笑着,連連點頭:“一切就交給黃將軍了,咱家絕不多嘴。”
黃石的目光從吳穆的肩膀上探過去,射向那兩個錦衣衛:“戰陣之上,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上,兩位兄弟務必要保護好吳公公。”
陳瑞珂和張高升在馬上齊齊抱拳:“黃將軍放心,有我們在定能保得吳公公平安。”
吳穆撥馬走向參將旗後,和黃石拉開了一段距離表示他完全放權了,還悠閒自得地送過來一句話:“黃將軍不必以咱家爲念,安心指揮便是。”
監軍和錦衣衛走開後,黃石清清了嗓子就要和章肥貓說話,這廝終於把眼睛從救火營的鐵甲上後回來了,現在正從腦門上往下滾汗珠子,兩眼緊張地上下翻動。
但還不等黃石說話,賀定遠就開腔了,他這次總算學會了等監軍走遠再提意見:“大人所言,末將不以爲然,敵我兵力相當,我軍的目標應該是以擊潰建奴爲上,怎麼說什麼‘堅持到黃昏’呢?”
勝利當然是最好,但能守到黃昏就是不敗,但黃石不願意打消了部下的銳氣:“對監軍我們不要把話說得太滿,哼,建奴顯然在旅順也有損失,而且還要掩護輜重糧草,所以不能三旗全師而來,馬匹也很多都留在後隊拖車了,哼,哼,不過他們主力不掃蕩殘軍就在這裡等我們上鉤,倒是真有魄力和膽識啊。”
剛纔聽到後金軍有四、五千戰兵,而且過半是騎兵後章肥貓就不停地流汗,等黃石和賀定遠開始對答後更是汗出如漿,聽這兩個瘋子的意思明顯是要和後金大軍打對攻了他大張了嘴巴問:“這、這對面的建奴恐怕有六、七百白甲吧?”
黃石閉上了眼睛,平時李雲睿送來的情報如同流水一樣地從眼簾劃過,一、兩秒後他睜開了眼睛笑道:“恐怕不止,三旗精銳都在這裡了,應該有八百以上。”
章肥貓結結巴巴地說道:“黃……黃大人明鑑,卑職……卑職只有三十家丁和七個親兵。”
黃石放聲大笑:“本將一個都沒有。”他驕傲地對着章肥貓說道:“但是本將有一營的兩千勇士。本將金州、蓋州之戰,都是三、四百人的戰鬥,建奴定是以爲本將只有數百家丁罷了。”
雖然參將能有三、四百家丁已經不可思議了,但是包括章肥貓在內,所有看到塘報的東江軍官都以爲黃石斂財有術(其實他們確實沒有猜錯),他們還估計黃石剋扣軍餉也剋扣得厲害(這個其實也沒錯,黃石自己那份都剋扣掉了),所以家丁、親兵的規模特別大而已,比一般的參將多了四、五倍。
一邊的賀定遠也笑道:“我家大人指揮的不過是普通戰兵,當時也沒有經過精挑細選。”
章肥貓眼珠子都凸出來了,張口結舌地朝着救火營前面四隊胡亂比劃了兩下,又指了指黃石參將旗後的那隊:“這些戰兵都是黃大人金、蓋兩戰那些精銳的水平麼?”
“就算不是,也相去不遠。”後金軍的陣列已經排好了,時間緊迫所以黃石不打算再廢話了,他指着敵軍部署在中央的兩千步兵和輕笑道;“又是兩翼包抄對中央突破,好無聊啊。”
後金軍已經擺出了牛角陣型,明軍也仍然是步兵爲主必然要採用的滿月陣。救火營的鐵甲兵佔據了中央防線,選鋒營的將士則盡力延展兩翼,他們微微拖後形成弧面。明軍的目的就是中央突破,把後金軍割裂開後逐個攻擊,並擾亂對方陣後正中的指揮中樞。兩翼可以崩潰,只要能堅持到中央完成突破後就是成功。
雖然三旗已經打散佈陣,但對面陣後正中的旗幟是正藍旗,黃石明白這意味着對方的統帥不是四貝勒皇太極,而是三貝勒莽爾古泰,他問身邊的兩個將領:“你們說建奴會主攻擊我們的哪一翼?”
“左翼!”賀定遠和章肥貓異口同聲地回答。
“不錯。”
明軍右翼依託大海,如果後金軍選擇從右翼突破,明軍就可以用預備隊夾攻反擊,堵缺口比較容易,而且說不定能乘勢把敵軍分割打下海去。
明軍左翼也就是後金軍右翼的旗幟是正白,而明軍右翼面對的是正紅色的指揮旗,畢竟正紅旗還有相當多的牛錄留在了遼南其他地區。這次遠征旅順的有正藍旗全部二十一牛錄,正白旗全部十八牛錄和正紅的十六個牛錄,除了在此地的主力外,還有一部分押送着從旅順搶到的輜重緩緩而行,其中包括了最沒有戰鬥力的漢軍。正如黃石所料,後金軍既然沒有掃蕩旅順周邊,就得防備旅順殘軍的襲擊,如果失去大部分輜重,這上萬後金軍就要餓肚子了。
後金軍開始向前移動了,黃石語氣平靜地說道:“章督司,我軍的左翼就交給你了。”
“黃大人放心,卑職一定不辱使命。”章肥貓臉上的橫肉一顫,用力地一揮手,他旗下的選鋒營士兵向左翼移動過去。
“章督司。”
“卑職在。”
“你是加遊擊銜管選鋒營,此戰結束,本將看那個‘加’字就可以去掉了。”
“謝黃大人,卑職敢不竭盡全力。”
陣前樹着兩根木杆,一個救火營炮隊軍官正在測量距離,他本是一個很有名的風水先生兼算命大師,雅號“鐵嘴神算”,後來因爲騙奸騙色被定罪充軍,現在已經是個把總了。
“大人,六百米,建奴已經進入我六磅炮最遠射程。”
黃石一直望着左翼的正白大旗,心中的隱憂始終不曾散去——我真的能擊敗這歷史上的豪傑麼?我手下這麼多幾個月的新兵,真的能和身經百戰的建奴白甲精銳對陣麼?
“大人,請下令。”傳令兵熱情如火的目光灼燒在黃石的臉上——這些將士都信任我,因爲我從來沒有失敗過。吳公公、賀兄弟和選鋒營的將士們也都信任我,他們胸中都確信只要跟着我黃石就絕不會失敗,我也絕不能辜負了他們。
“採用跳彈攻擊。”
傳令兵用盡全身力氣喊道:“遵命,大人。”轉身拼命地跑向炮隊。
天啓五年正月二十三日,總數接近三萬的明軍和後金軍即將在南關外展開會戰,明軍方面是隸屬救火營、選鋒營的四千四百精銳戰兵,加上九千多輔兵共有一萬四千兵力。後金方面是正藍、正白、正紅三旗的四千五百戰士,加上無甲兵也有一萬兩千之衆。兩軍士兵都懷着必勝的信念踏入戰場,尤其是後金軍上下,更是對此戰報以絕大的熱情和勇氣。
十年來,建州女真所向披靡,幾十萬明軍先後覆滅,一個五千餘人的女真強盜集團也成長爲擁甲兵數萬的後金。從薩爾滸到廣寧,萬人以上的會戰他們戰無不勝,這赫赫聲威讓明軍最強大的野戰集團——關寧軍至今不敢踏入河西一步。
天啓三年後,雖然在旅順、真奠、連山三次被東江軍在萬人野戰中挫敗,但後金軍在天啓四年一雪前恥,連續給予朝鮮東江軍和寬甸東江軍以毀滅性打擊,五年正月又擊破旅順張盤,報了在小黑山、旅順和金州的仇。
眼下東江軍最後的精銳——旅順和長生聯軍就在眼前,這支明軍也已經在後金首腦的籌劃中陷入了絕境。後金軍都毫不懷疑,解決遼南問題的時刻已經到來,今天就會是終結,這就叫一勞永逸!
……
“壓低炮口——”鄧肯聲嘶力竭地叫喊着,兩門六磅炮旁的炮手飛快地轉動着曲柄,帶動着炮車上的螺桿,大炮下面和兩側都有木製螺桿,它們可以讓炮手用曲柄輕鬆地調整炮口的左右方向和高低。
黑洞洞的炮口緩緩降低,炮身兩側站着一批盜墓賊和算命的騙子,他們現在都是救火營最寶貴的炮兵人才。這些人渣一個個穿着威風凜凜的大紅斗篷,煞有介事地一手背在後腰,一手筆直前伸,大拇指高高翹起,左右眼輪流閉上,用視差法估算着距離。
“六百米。”
“五百五十米。”
“五百米。”
“四百五十米,預備。”
“四百米——”
一個炮手聞聲就要點火,鄧肯突然急叫道:“住手!”
一把搶過火把後鄧肯就全力把它向火門按去,同時發出一聲大喝:“這是我的榮譽!”
天啓五年,正月二十三日,午時三刻,色目軍官鄧肯打響了南關會戰中的第一炮。
第二十八節 炮兵
兩門六磅炮先後開火,沉重的實心彈丸在空中劃出一道長達三百餘米的弧線,猛地砸在了厚實的大地上,大地承受了這重重的一擊,並把這鐵鉛球再次彈到空中,第二道弧線終結在後金軍戰線前不到二十米,第三次從地面上躍身而起的實心球在空中急速地旋轉,一頭扎入人羣中。
清渣的士兵已經才把大撣子抽出來,兩個等在炮口旁的士兵就把火藥倒了進去,壓實完成後抱着炮彈的搬運手熟練地把彈丸推了進去,然後轉身就向後面的彈藥車跑去,這個時候搬運火藥的士兵已經迎面跑回來了。
“三百五十米。”測距軍官報數的聲音還是平靜地不起一絲波瀾。
“壓低炮口——兩度”炮組組官頭也不會地命令,這個數字也包括了他認爲合理的提前量。
“嘿~~~~~~~~三十圈。”炮長拖着長音指揮着炮手們幹活,不時對手下發出憤怒的咆哮聲,因爲無論他們怎麼拼命地搖動曲柄都會被認爲太磨蹭了。
“三百二十米。”
“開火。”
“開火。”
兩聲急叫幾乎是同時響起,兩門六磅炮也先後作響。左面那門炮打得還可以,兩炮都基本控制住了落點,以一人身高左右的高度衝入敵陣。第二炮打得還要好一點,炮組軍官似乎看到最前面的敵兵頭一下子就飛了,那個無頭敵兵身後的人也跟着到下,這說明是一個不錯的下落弧彈道。左手那個軍官惡狠狠地笑了一下——希望後面被砸斷腿的建奴別馬上死,多疼一會兒才解恨。
後金軍的戰線不是很厚但還有幾排,爲了避免火器的殺傷人與人之間的間距也比較大,六磅炮的炮彈撞碎了頭兩個的鎧甲後又打斷了一個人的腿才觸地,可惜它再次彈起一人多高。再次下落的彈道的落在隊伍的末端,鐵鉛球把一個後金士兵的手臂和盾牌一起撞成碎末,它帶着血肉和盾牌鎧甲的殘骸從陣後衝出。撞過幾個人的身體後炮彈威勢大減,在地上彈了最後兩彈,又滾了些距離就徹底喪失了動量而停下了。
失去了腿的後金士兵這纔開始哀聲慘叫,另一個手臂被砸飛的士兵已經躺在地上昏死過去了,他聽到那聲骨骼迸裂之音時還沒有來得及感到疼痛,被撕成碎片的盾牌中有一大塊跟着擊破他的鎧甲,直接插入了肋下,眼前一黑就人事不省了。
跟在戰兵後面的輔兵心有餘悸地看了看遠處的黑球,就有人過去把兩個傷者攙扶起來,用毛毯裹好準備運走。其實立刻被擊斃的兩個人才是幸福的,他們沒有感到什麼痛苦就死去了,而這兩個傷者會悽慘上許多。這個時代的炮彈上攜帶着火藥、鐵鏽、泥土和各種致命的殘渣,被炮彈擊中的人除非截肢否則幾天內就會悲慘的死去。這六磅炮輕輕的一次射擊,就造成兩死兩傷的效果,實際上已經帶走了四條性命。
與兩炮中的左炮相比,而右面那門六磅炮就很不理想,首發的第一落點就太近了,似乎從敵軍隊列上彈過去了。而第二發點火後,軍官再次目瞪口呆的再次看到炮彈只在敵軍前激起一片煙塵,似乎還是沒有人倒下。軍官飛快地舉起右臂,彈起拇指的同時閉上了右眼,隨即又換成左眼閉上、右眼睜開。
“三百米。”
這個炮組觀測員報出的數字和軍官估算的數字基本吻合,怒不可遏的軍官回身就是一個大耳光,把炮長抽得一個大跟頭:“壓低炮口,壓低炮口!你是聾子麼?快壓低兩度。”
罵完以後軍官連忙回過身去繼續觀察敵軍的速度和陣型,那個炮長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捂着臉跑過去把炮手推到一邊兒,親自奮勇地搖起曲柄來。被推開的炮手不知所措地站着,炮長一邊拼命地搖,一邊把滿嘴的污言穢語向那個倒黴的炮手潑去。
在觀測員紛紛報出三百米的距離後,鄧肯大叫一聲:“三磅炮——跳彈射擊。”
四門等候已久的三磅炮也連續地開火了,新一輪緊張的清膛、裝藥、上彈工作隨即展開……
黃石靜靜地看着一輪輪的射擊,這效果真是太……太糟糕了,初次上陣的炮兵新兵們雖然努力地進行着射擊,各道操練條例也都有條不紊地被執行了,但是不知道觀測、預瞄和調節這三個步驟中的哪一個有問題,一輪輪的遠射不是打偏就是打飛……或許三個步驟都有些問題。
“我還沒有要求他們在最大射程上射擊呢,本來以爲會精確一點兒的。”黃石清楚的知道手下的炮兵熟練度還有不小的問題,也明白這個事情是着急不來的,不過眼前的場景還是讓他有些失望。雖然火藥不算很貴,鐵球更是便宜還能撿回來,但最近一段時間長生島炮兵花的銀子仍然是海了去了。同樣是訓練幾個月,肉搏長槍兵和火銃手就很好用了,黃石不禁深深地嘆了口氣:“炮兵真不愧是技術兵種。”
本來根據黃石的計劃,救火營的火炮應該能把敵軍的中軍戰列打散,下一步就是投入火銃進行近射,等後金軍徹底混亂後用長槍兵進行最後的白刃衝鋒,只要對手是散兵遊勇,那他們就絕無可能抵擋住明軍的堂堂之陣。
後金軍此時也進入了旅順軍大型火器的攻擊範圍,明軍根據黃石的安排把所有的火力都集中在後金軍的中央位置,一窩蜂、火毒龍等武器被明軍以最快的速度一股腦地打了出去。
不知道黃石該哭還是笑,這種武器因爲造價昂貴所以更不會給士兵們進行日常練習,這些大型火器在東江鎮更是稀少,所以它們都是各部將官的寶貝疙瘩,平時更從來捨不得拿出來。只是這次是到了生死存亡的危急關頭,所以選鋒營就把這些壓箱子底的寶貝都翻出來帶上了,他們射擊的水平比黃石的炮兵還要差……不過黃石此時一點兒也不爲此感到欣慰。
一顆火毒龍就在明軍頭頂上畫了個大圓,就在黃石的眼前的空中拐了回去,雖然知道工部的奴隸木匠們沒有啥工作積極性,不過火箭上了天后能轉一百八十度也太誇張了。這個尾翼製造得極其不負責任的火毒龍最後射進了陣後的輔兵羣中,引起了一片騷動和混亂,幸好……好吧,這次是幸好也沒有炸。
後金正面進入明軍一百五十米距離就停下了腳步,保持着對明軍正面的壓力同時也策應着兩翼的攻勢,他們的隊形在猛烈的火力中屹然不動,實際上明軍胡亂的射擊也沒有造成什麼傷亡。
看到後金兩翼正飛快地衝向自己的兩翼,黃石知道火炮是指望不上了,他把馬鞭筆直指向前方:“中軍前進。”
腰鼓聲先是短促地響了三聲,救火營齊刷刷把頭盔上的護具放下,重步兵們立刻就只有眼睛從那一道鋼鐵的縫隙暴露出來了。
腰鼓持續地響着,救火營的戰線整齊地向前挺進,結合處的選鋒營也在他們隊官的指揮下緩緩跟進,維持着整條戰線的完整。
“將旗前進。”黃石說完就一夾馬腹昂首向前,後面的掌旗兵連忙把大旗從地裡拔起,高舉着跟在後面,作爲預備隊的純長槍步隊和馬隊也緊隨着跟上。
明軍的中軍早已經走入了後金軍弓箭範圍,七、八個士兵在漫射中倒下,明軍的腰鼓聲仍然沒有停頓的意思。
八十米,
七十米,
六十米,
五十米,
腰鼓聲終於停止了,哨聲隨之響起。
明軍火銃手紛紛開始支起火銃,四百人發出一陣猛烈的齊射,黃石眯着眼睛看見對面有幾十人倒下。
對面一口氣就又是三輪箭雨潑來,千多隻箭灑滿救火營的腳下,當先的一排士兵有的身上已經插了三、四根了,不過只有三十個因爲大腿中箭倒下,他們身上的鐵甲經過測試,對弓箭的防禦距離大約能有三十米遠。
又是一次齊射,這次大概又有幾十人倒地不起。
對面的回敬過來的弓箭讓維持戰鬥的火銃手減少到了三百五十出頭,幾十個掩護的長槍手也退了下去。
黃石一直在輕輕地數着數:“七箭、八箭、九箭……已經九箭了,其中六箭是急射,還有一輪火銃,最多不超過兩輪,對方的弓箭手就沒有力氣了。”
“大人,我們的左翼開始後退了。”洪安通輕輕的一聲提醒把黃石的目光引向了那個方向,不過他仍然沒有停下坐騎。
後金鐵騎早就包抄到了明軍左翼並展開了衝擊,後金軍左翼指揮皇太極故技重施,首先是用上百白甲兵下馬步射。選鋒營的士兵紛紛舉盾抗拒,雖然明軍密集的盾陣極大的削弱了弓箭了威力,但幾輪之後明軍也被壓制得太不起頭來,明軍弓箭手竭力想回射住陣腳,可在對手兇猛的火力下傷亡慘重。
等到黃石的將旗再次被深深插入地面的時候,明軍在白甲的壓制下完全喪失了反擊的能力,士兵只是吃力地頂着盾牌苦苦抵擋對手狂風驟雨般的攻擊。身披雙層甲的白甲正引領衝鋒,把明軍打得步步後退,後金軍的騎兵也開始輪番衝擊,選鋒營正在用人命爲救火營換時間。
爲了就近指揮將旗離本軍的戰線只有不到二十米,行動需要變得更快才行,黃石明白時不我待:“中軍繼續前進。”即使火銃的威力比弓箭大很多,但是指靠它徹底把敵軍打散還是需要太長的時間了。歸根到底,白刃戰纔是最有驅逐力的作戰模式,也只有白刃戰才能迅速分出勝負。
“遵命,大人。”
將旗向前輕輕地傾斜了,救火營隊官們的旗幟也隨即前傾。
中央對面的後金士兵也有不少舉着長槍,還有些甚至是丈二的槍,這些是從明軍那裡繳獲來的拒馬搶。救火營的一個把總輕蔑地看了哪些搶一眼,這種槍很難做出精確地刺殺動作來,他更輕蔑地看了一下持槍的後金士兵,那些人的臉孔已經清晰看見:“敲鼓,前進,讓建奴看看誰纔是真正的長槍兵。”
腰鼓聲響起,救火營士兵毫不猶疑地再次踩着鼓點前進。長槍兵和火銃手冒着弓箭繼續前進,後金的弓箭手趁機紛紛擠到前排,向着明軍的下盤瞄準射擊,救火營士兵一個又一個跟着倒下,後排的士兵機械地補上位置。
爲了保存衝鋒的體力,救火營的步伐並不快,黃石估算着雙方的距離,差不多四十米了,後金軍更多的肉搏兵開始出現在一線,他們的身後就是後金軍全軍的中軍指揮旗——正藍旗大旗:“火銃手到三十米處最後齊射一輪,然後換匕首,準備和長槍兵一起白刃衝鋒。”
說話的時候黃時突然看見鄧肯帶着炮隊推着炮跑過他的身邊,鄧肯弓着腰和第一門炮的跑組一起用力地推着它往前跑,接着又是一門四磅炮被推過黃石的身畔,鄧肯用力推炮的時候朝着黃石嘶聲大喊:“我們大炮兵,既能像長弓一樣的遠射,也能像匕首一樣的近刺。”
六鎊炮已經被鄧肯放棄在陣地上,整個炮隊所有的士兵都被他抽出來推那四門三磅炮了,每門炮在幾十個士兵的協力下被推得飛快,鄧肯喊叫的同時在心中補上後面的一句:“既然不能像長弓一樣的遠射,那就只好像匕首一樣地近刺。”
第一門三磅炮在幾十個人的瘋狂推動下追上了最前面的步隊,鄧肯大喊着:“讓開,讓開。”就和第一個炮組一起把三磅炮從隊列的缺口中推了過去,幾個頂着大盾牌的炮組兵一手持盾掩護,一手還拉着炮身上的繩索。
後金軍的弓箭立刻就向這些個衝在最前的瘋子招呼過來,盾牌手行動中難免露出破綻,第一個人剛倒下,炮車的輪子就無情地從他胳膊上碾過,後面的士兵也不管倒在地下痛苦掙扎的同伴,只是檢起盾牌擋在前面。鄧肯把第一門三磅炮一直推到後金戰線不到三十米處,顧不得擦去滿頭的汗水就蹲下搖曲柄:“炮口擡高——”
“都閃開。”鄧肯一聲嚎叫,前面的炮組士兵就讓開了一個口子。
“開火!”
這次炮膛裡火藥上裝了一個擋板,然後是用一件戰袍裹起來的一大包火銃手的鉛彈,一聲巨響過後,正面的後金士兵就躺下了快二十個人。
“快清膛,裝彈。”
雖然鄧肯已經叫得聲嘶力竭,但他也知道這次的炮膛是一時半會兒清不好了,他一眼瞥見第二門炮也停下來要開火了,就大喝道:“住手。”
鄧肯撲過去躲在盾牌後面又開始推炮:“往前推,推……”
“大人,三十米了。”洪安通見黃石看得入神,就在一邊出言提醒他火銃手已經到了預定位置了。
黃石看着前面的鄧肯還掙扎着把炮往前推去,頭也不回地回到道:“我知道,繼續走。”他,背後的將旗也就繼續保持着前傾的狀態,各隊官的鼓聲也繼續隆隆而響。
飛快地掃了一眼左翼後,黃石補充了一個命令:“戊隊,前進。加入中央戰線——正中。”戊隊就是黃石手裡的四百長槍兵,他們立刻從黃石身邊隆隆邁過,浩浩蕩蕩地向正前方開去。
鄧肯把第二門炮推到二十米處開火了,接着又飛身搶向了跟上來的第三門炮:“推,往前推,一直推到建奴的胸膛上再打。”
隨着明軍逼入三十米的衝鋒距離,一線後金軍大都是肉搏兵了,但向火炮的弓箭也不時飛過來,側射的羽箭也越來越多。一根勁射的羽箭刺穿了鄧肯的無袖鐵甲,箭頭陷入了他的小腹,鄧肯恍若不覺地繼續把炮推向前方,他身後腰鼓聲越來越急,步兵也加快節奏,緊緊地跟着他們的腳步。
這次炮一直推到戰線的十米遠:“炮口搖到最高——啊。”
又是一支從側面飛來箭,六個炮隊的大盾牌兵已經都衝上來了,但這支箭剛巧穿過盾牌的縫隙,再次貫穿了鄧肯的護甲,這反衝力讓他一屁股坐到在地:“閃開——開火。”
炮筒裡用戰袍裹了一大包的彈丸瞬間被射出,肉眼似乎都能看到那成千上萬發子彈形成了的彈幕,彈丸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撲入了後金軍的戰線,前排的士兵有的連頭盔帶臉一起被打成肉醬。十個左右中彈的人一半連聲音都沒有發出就撲到在地,剩下的人也都被打入了幾顆、十幾顆甚至幾十顆子彈,大批人痛苦的嚎叫聲同時響起。
第四門炮也被推了上來,遠處的第一門炮看來也完成裝填了,炮組成員已經喊着號子開始推動它了。
坐在地上的鄧肯還在大叫:“推,推,推到前面開火,頂住這些婊子養的,照着面門打。”
黃石的將旗已經豎直了,步兵們在距離不過十餘米的地方停下了腳步,火銃手如同訓練時一樣的從容把支棍擺好,架上火銃發動了最後一次齊射,火力集中攢射在火炮轟擊的地點附近。接着他們就不再管火銃了,聽任它們重重地落在地面上,火銃手紛紛拔出了匕首,雙手分別握着長匕首和魚叉頭支棍。雙方的距離已經不到十米遠了,救火營已經把長槍都放平了,火銃手退入長槍兵各小陣的縫隙間,準備爲長槍兵提供近身掩護,士兵們都等待着白刃衝鋒命令的最後到來。
但此時後金士兵的目光都被第四門大炮吸引過去了,它剛剛停下來,幾個搖擺後穩定地指向了前面的敵人。它正對面的後金士兵人人臉色雪白,一個個都死死地盯着直衝自己門面的黑暗洞口,他們的喉結都劇烈地上下滾動着,不由自主地紛紛向後退,開始想藏到同伴的身體後面去。
鄧肯掙扎着爬起身,依在炮身右側面向左筆直伸着手臂,凸着眼睛惡狠狠地說道:“轟他。”被他指着的後金士兵雖然聽不懂這個人再說什麼,但是那兇惡逼視過來的眼神也讓人感到一陣陣恐懼,更可怕的是那個人身下的大炮正緩緩轉過來,黑色的洞口了無生機。這個後金士兵看着明軍士兵的火把就在眼皮底下伸向了火門,他繃着臉向後奮力擠去,他周圍的人一個個都繃着臉開始後退。
鄧肯的炮還是沒有開火,他猛的一個翻身掉過頭去,反身靠在炮車上勉強支撐着不倒下,指着炮身右側的手臂抖動得已經很厲害了:“錯了,是轟他,快調頭。”三磅炮的炮口再次向右迴旋,示威一樣地轉過個大圓,被炮口指向的後金士兵不由自主地向後擠着靠着。整條戰線凹成了一個半圈的弧面,這個弧面上後金士兵的武器都如同指着一個怪物一樣地指着這門炮,明軍則趁機步步緊逼,此時另外一門三磅炮也推到了最前沿……
黃石看了看左翼,那裡又後退了,明軍左翼的戰線已經嚴重地向後彎曲,戰鬥已經在黃石的側後深處展開。
他把目光收回看向前方:“救火營,白刃衝鋒。”
將旗劇烈地前傾,一連三次。
密如雨點的鼓聲和殺聲同時響起的時候,鄧肯大叫了一聲:“開火。”
兩門三磅炮幾乎是同時開火了,後金隊列中無數人慘叫着同時倒下。明軍的重步兵則排着緊密地隊形,齊聲從鄧肯身邊吶喊着經過。他再也支撐不住了,雙腿一軟沿着炮車滑在了地上,看着一排排的鐵甲步兵從勇猛地衝過。
等戰兵經過後鄧肯吃力地擡頭搜索着輔兵的蹤跡,他捂着兩處傷口疼得大叫:“我受傷了,還傷得很重,快來人把我背下去啊。”
幾個炮組成員想去扶鄧肯,被他粗魯地推開了:“去回到你們的崗位,我們炮兵是戰兵!”
第二十九節 崩潰
白刃突擊命令發出的同時,後金軍已經在明軍左翼戰線上開出了幾個淺口子,戰線後面騎馬的白甲兵和戰兵就正從口子中衝入,明軍左翼已經開始要潰散了。毫無疑問,等擊潰了明軍左翼後,後金軍就會沿着撕開缺口向卷擊明軍的中央戰線。
章肥貓曾建議把一批輔兵放在左翼後吸引注意力,但黃石認爲敵軍的將領,尤其是皇太極這種人絕對不會犯分散兵力這種錯誤,後面的數千輔兵應該是屬於被無視的目標,最首要的肯定是砍倒黃石的將旗,並殲滅明軍的戰鬥部隊,等明軍戰兵潰散後輔兵不過是盤子裡的菜。
被白甲壓制住的明軍幾乎沒有造成敵軍的傷亡,選鋒營用一層層的戰線消耗着後金軍的衝擊力,苦苦支撐出一個完整的防線。章肥貓臉上的肌肉劇烈地顫動着,咬牙切齒地把手裡的部隊都派向了那個方向。
“爲了故張將軍。”章肥貓大喝一聲。
無論是誰都不會懷疑張盤的血性,選鋒營的士兵也振臂高呼:“爲了張將軍。”然後義無反顧地向着左翼趕去,那裡的明軍正在不停地流血。
章肥貓眼睛已經紅了,他哆嗦着嘴脣對黃石抱拳道:“黃大人放心,我選鋒營一定會守住左翼的。”
黃石也肅然道:“我對此深信不疑。”
正面的明軍正在侵入後金的防線,身後的賀定遠一會兒看看左翼,一會兒看看中央,顯得越來越沉不住氣,黃石凝視着中央明軍的逐步推進,輕聲對身後的部將說道:“不要着急,現在還不是馬隊出動的時機。”
……
龐澤爾正在進行着他一生中最艱苦的戰鬥,他死死盯着對面的敵人,憤怒地連聲大吼,但對手都是清一色的圓弧面具,上面除了金屬的寒光什麼表情也沒有。他們的眼睛深藏在黑暗的金屬縫隙間,明亮但是毫無生氣。那眼神給人一種灰色的感覺,不錯,就是灰色的感覺——龐澤爾確認了自己的這種感受,同時連着退了兩步才避開幾根刺過來的槍刃,同時他又靈活地閃身用藤牌擋住了右側狠毒的一刺,他又被震得退了一步,在死裡逃生後他興奮地發出了一聲示威的吼叫。對面那排冰冷的面具仍然毫無表情,只有無數的槍刃又刺了過來……
雖然龐澤爾是一個正白旗的巴喇牙兵,但他所在的這牛錄的戰兵多是步兵,今天皇太極把正藍旗的騎兵都拉去側翼後,他和自己的牛錄主子一起被留在了中路,站在莽爾古泰的身後等待命令。令人震驚的消息傳來——明軍才照面就把前線的正藍旗精銳一掃而空,在火炮的掩護下把中央戰線打崩了!他立刻就跟隨全牛錄一起出發,他們得到的命令是把明軍再打回去。
剛纔他才趕到中央,就看見戰線已經破裂了,大批身批鐵甲的明軍正源源不斷地涌了進來,他看看對面明軍那明顯是鐵製的面具,就放棄了用弓箭直射面門的想法。或許對手的下盤是個容易的目標,但估算了對手的速度和位置,就只好放棄了這個誘人的念頭而是抽出了大刀,並從背上取下了藤牌,纔剛做完這個動作明軍就已經衝到了眼前,一片寒光四射的槍刃也逼人而來。
衝在最前面的幾個白甲被幾面同時攻擊,龐澤爾看着他們在自己眼前被捅成馬蜂窩,當時他和另一個人一起頂着屍體企圖衝上去,但是對面的長槍也立刻把屍體頂住,接着就是一輪又一輪的後排突刺,最成功的一個人不過是削斷了插在屍體上的兩根槍刃而以,但那個大力士也立刻付出了代價,一身槍眼地死去了。
現在本方已經沒有長槍了,因爲那些拿着長槍的同伴都已經死了,他們或許能刺中一個對手,但隨即也會在抽出槍被蜂擁而來的長槍戳成篩子。明軍倒下一個就補上一個,滾滾而來的連續突刺如同一波波的浪潮,似乎永遠也沒有盡頭。對面明軍敲着令人心煩意亂的鼓點,他們每踏上一步總是會奇怪地向右刺去,這卑鄙的招數已經讓好幾個勇士莫名其妙地死去了。
有幾個白甲兵突發奇想地試圖從槍林下滾過去,但明軍後排立刻就有一排長槍向地面同時攢刺,這整排的槍刃如同野獸的牙齒一樣伸出,也如同一頭野獸的滿嘴尖牙一樣的同時閉合在大地上,完全沒有機會躲開。這熟練的動作就好像是一個人使出來的一樣,龐澤爾感覺對手似乎料到了這個局面,就在等着他們用這招。
後金武士再次紛紛後退,龐澤爾最後看了一眼幾步外地面上的一具屍體,隨即他的目光就被無數的敵人切斷了。那屍體是他大哥的,他大哥和他一樣都是里爾佳氏的勇士,他大哥也是到現在爲止唯一一個手刃敵軍的後金巴喇牙兵。當時他大哥異想天開地直滾過去,須臾不差地避開了四面八方的槍刃,龐澤爾看得清清楚楚,就在他大哥向正對面敵兵揮刀的時候,那個敵兵突然右轉突刺,結果被他大哥輕而易舉地殺死了。
當時龐澤爾的血都沸騰了,就在他興奮的大喝即將脫口而出的時候,卻看見大哥身體一頓,接着就緩緩跪倒在地,他的頭盔後腦已經探出了一抹鋒利的槍刃尖。龐澤爾全身上下剛剛沸騰了的血一下子變得冰冷,那個殺死他大哥的兇手也有一副鋼鐵的面具,但能看見他只是垂着眼皮觀察了一下屍體,就仰頭向前跨出了一大步,仍然是那種冷漠的灰色感覺。
龐澤爾和殺死他大哥的兇手面對面對視的時間也就是一瞬而已,但他卻覺得過了一萬年一樣長,對面的眼睛中看不到興奮和熱情,只有死人一樣的冷漠——來吧,讓我親手宰了你,再割下你的首級祭祀我的兄長。
就在他以爲對面的兇手要刺過來的時候,那個明軍士兵突然向右轉身了,龐澤爾在電光火石中也猛地向右一轉,纔將將擋住一道逼向右肋的閃電,同時他吐氣開聲地大喝着再向右一跳,再次閃開了直衝過來的白刃。
不等他喘息定又是一根長槍兇狠地刺了過來,龐澤爾拼命向後一擠退出了兩步才避開那槍刃,然後又猛地向後一擠躲過了另外兩根長槍。他現在很後悔自己沒有拿着長槍,不然也不會被這樣打得還不了手。龐澤爾身邊的一個同伴又慘叫着倒地,現在身邊的每個人都在往後擠。
龐澤爾沒黑沒白地苦練大刀和盾牌,因爲他知道這是他安身立命之源,他的刀法在整個牛錄,不,整個正白旗裡面都小有名氣。隊伍還在不斷地後退,身邊一個又一個的白甲兵倒下,其中有比龐澤爾年輕的,也有比他敏捷的,更有比他還強壯的,之所以他還沒有倒下,那是因爲他已經拋掉了他引以爲豪的大刀,雙手併力擎着藤牌苦苦支撐。
他在心中計算着明軍的套路,右手刺來一槍的時候,正面必然也有長槍刺到,必須要全力抵擋右面的那支,因爲它可以刺得更遠,不過也必須同時斜退一步,不然左腰就要開上一個大口子了……只是,龐澤爾奮力又盪開一輪突刺後,不禁想到這到底要撐到什麼時候纔算完呢?
左大腿窩突然傳來劇痛,龐澤爾大吃一驚,怎麼會從這個方向殺來,不應該啊。他失去平衡的身體跪倒在地前,一根長槍已經捅入了他的咽喉,鮮血一下子從嘴裡噴了出來,這時他還沒有注意到自己周圍已經沒有活人了,所以他現在已經是衆矢之的。
“我要看看能殺我的是什麼樣的勇士……”龐澤爾用盡力氣擡了一下頭,那個明軍士兵的面容也隱藏在了冰冷的面具後面,兇手的眼睛裡沒有興奮,那種灰濛濛的感覺龐澤爾已經很熟悉了。兇手垂着眼皮居高臨下地看了他最後一眼,這眼神也有一種很熟悉的感覺。
跟着喉頭一涼,兇手抽出槍刃頭也不回地離去了,全身都失去力氣的龐澤爾頓時倒臥在地,無數雙腳從他身上踏過,映入他眼簾中的每個人都有一副鋼鐵的面具和一種給人以灰色感覺的眼神。
七歲就開始上山打獵,十八歲就曾經和親人一起搏殺過大熊,二十歲後龐澤爾還爲正白旗效力了快十五年,無數次在戰場上與敵人以命相搏,從生死一線中反覆積累着技戰的經驗,又多少回憑藉這些技能來從死神手中逃脫。龐澤爾一生的最後一戰,也是他最窩囊的一戰,從頭到尾他沒有機會揮出一刀……哪怕是對着空氣的機會都沒有。
……
一個矯健的傳令兵縱馬而來,在黃石身前一個急停把馬橫了過來:“稟大人,我軍斬殺近三百,已經緊逼到建奴將旗之前。”
中央的後金軍節節後退,戰線已經開始斷裂,洪安通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一夾馬腹就突前兩步,伸臂指着已經土崩瓦解的後金軍防線喜道:“大人,建奴中央十五個牛錄全部崩潰,我軍這是大勝啊,大人。”
“還差一點點兒,馬上就到手了。”黃石再次把目光看向左翼,那裡的明軍也開始呈現出解體的跡象了。
章肥貓奮然前出:“黃大人,有卑職在,左翼就安如泰山。”
“好,那就有勞章督司了。”
“卑職遵命。”章肥貓抽出馬刀在空中一揮:“兒郎們,跟我殺建奴去阿,殺建奴去啊。”
章肥貓帶着他的三十個家丁迎向左翼去了,明將的家丁都是軍中驕子,黃石估計有這三十家丁在,足能抵得二百人。與此同時黃石看見正藍旗的大旗開始緩緩向後挪動了,到了最後總攻擊的時候了:“賀遊擊。”
“末將在,”一邊的賀定遠早已經是等得不耐煩了,他急不可待地問道:“敢問大人可是要堵截正紅旗,一定是要抄建奴左翼的吧?”
從中央突破卷擊右翼,有可能把正紅旗一部分牛錄堵住並加以圍殲,黃石並非沒有考慮過這個誘惑,但這耗時恐怕太長,而且……
黃石斷然搖了搖頭:“不然,我軍多是步兵,不能給建奴重整旗鼓的機會,賀遊擊,看見那正藍旗的大旗了麼?去給本將取來。”
手下騎兵的馬匹和後金軍的戰馬一樣,都是二、三百公斤的蒙古馬而不是阿拉伯馬那種六、七百公斤的大塊頭,這樣馬匹上只能裝幾塊輕甲,所以黃石不肯把騎兵投入突破作戰。他希望騎兵的追擊能讓後金軍無法統一指揮,也不能重新集結再戰,畢竟騎兵號稱“離合之兵”,比步兵的戰場機動力強太多了。
“末將遵命。”賀定遠交叉雙臂,鏘琅兩聲把自己的兩把腰刀都抽了出來,帶着馬隊就直向正藍旗大旗哪裡衝了過去,整個馬隊二百騎兵都跟着賀定遠一起大喊:“殺莽古爾泰啊,殺莽古爾泰啊……”
視野中的正藍大旗不斷後退,速度也越來越快,中央的明軍步兵已經打穿後金軍戰線,開始分開向兩翼卷擊,這正好也留出了一個通道讓馬隊一涌而過。
同樣的場面也發生在明軍的右翼,不過此地的主角是當面的正紅旗,它的大旗也正在不停地後退,中央的將旗早已經退了,此時再不走說不定就走不了了。
“右翼壓上,不能讓建奴全身而退。”
本來雙方在這裡打得有氣無力,現在則驟然激烈起來,明軍右翼戰線上的士兵紛紛吶喊着逼上去,而後金十餘個牛錄的旗號一起後移,雖然他們還企圖緩緩而退,但隨着陣型鬆動,基本的弓箭掩護已經消失了,明軍迅速地衝過兩軍間的距離,部署在右翼的選鋒營五百人以盾牌爲掩護,一頭就撞上了當面後金軍的後衛。
與此同時,中央的戰線已經彎曲了過來,後金數百四散潰逃的士兵中有不少衝到正紅旗的位置尋求庇護,衝到本方撤退中的隊列裡,後面是步步緊逼過來的鐵甲重步兵,把正紅旗博爾晉蝦的旗幟追得收不腳。
後金失去統一指揮的左翼各牛錄也無心戀戰,一股腦地向後退,當一線搏鬥的士兵眼看得不到支援而明軍越來越多時,他們也喪失了勇氣掉頭去追自己的牛錄旗,這更加劇了全軍的混亂。整個後金左翼很快在明軍的兩面壓力下就從敗退變成潰退,從潰退變成潰逃。
右翼的大批後金騎兵開始拋下傷兵和輔兵逃脫戰場,仗着馬匹的機動力絕大多數騎兵都在中央捲過來的救火營合攏前逃離了戰場,大批的鎧甲和武器都被拋下了,幾百跟在戰線後的後金輔兵也扔下手裡的輜重撤退,甚至有三個牛錄把他們的旗號都留給明軍了。
不過最後還是有一個牛錄被明軍堵在了海邊,加上輔兵有兩百多人,這些馬背民族的士兵,在走投無路的時候竟然拋下馬匹,一邊解開盔甲一邊縱身往海里跑。救火營士兵無令不得脫甲換兵,所以就都站在岸邊看。而那五百選鋒營士兵則殺紅了眼,不管會不會用弓都爭先恐後地從地上撿起後金拋下的傢伙往海里射。
片刻之後幾十個後金武士、還包括些白甲兵就被活活射死在冰水裡,選鋒營的士兵本來就都是和後金苦大仇深,幾年仗再打下來更是不共戴天,他們想到自己在旅順的家人生死未卜,竟然已經等不得後金士兵自己凍死或淹死,那些水性好的選鋒營士兵把自己脫得赤條條,叼着匕首就追到冰冷的海里去了……
而救火營的隊官則試圖開始整隊,左翼的火銃手得到命令,立刻去找回自己的火銃,而重步兵則繼續追擊敗逃的敵軍,他們面前的正紅旗已經潰不成軍,但絕對不能給博爾晉蝦重整旗鼓的機會。
此時的明軍左翼……
左翼的選鋒營有五個步隊一千五百人,選鋒營在旅順軍中號稱敢戰,也是遼東邊軍中有數的精銳之旅,先前他們屢次被皇太極擊退,但是又一次次被軍官和親兵們重新聚攏起來反撲,死死地拖住了後金軍的腳步。
現在左翼的選鋒營傷亡也超過三百人了,超過半數的軍官和他們的親兵都戰死了。這樣左翼明軍就再也支撐不住了,他們就在黃石的眼前開始崩潰,陣後已經沒有幾個收攏的軍官了,沒有戰死的選鋒營軍官都和他們的家丁、親兵聚攏在章肥貓的旗幟下仍繼續抵抗。
大批的士兵丟棄了武器倉皇后退,這些人邊跑邊開始扔下頭盔和護甲……
“調整中央戰線,甲隊、乙隊全體向左旋轉。”黃石發出了命令,將旗連續地發出了命令,各隊官的旗幟業或早或晚地開始應旗,戰場上龐大的明軍戰列開始緩緩變換隊形。
黃石再次眺望了一眼中央和右翼,明軍就要把丟盔卸甲的敵軍驅逐出戰場了——大勢已定了吧?好了,看皇太極你還能玩出什麼花樣來?
第三十節 再見
此時黃石面前小潑猴正捶地大哭,章肥貓則安靜地躺在將旗下,身上插着三十多支箭,其中臉上就有五支。方纔章肥貓奮力抵抗讓後金軍一時無法前進,皇太極就派護衛親軍狙擊,正騎馬奮戰的章肥貓猝不及防……小潑猴拼盡全力才把他的屍體搶回了黃石的將旗下。
對左翼的潰敗黃石已經進行了防備,他已經讓中央的救火營向東旋轉了,而且還從又翼調回了十個果的步兵緊急部署二線防禦。但步兵移動速度太慢,不等軍隊完全到位,潰退的左翼軍隊就已經把這單薄的防線衝亂了,這也是黃石沒有預料到的場面。
黃石本來還命令救火營在防線中留出些缺口,以便讓潰兵通過而不要正撞在防線上,但洶涌而來的潰兵實在太多了,他們也都精疲力竭,雖然救火營的各果長拼命喊着要他們繞路。但大多的士兵進過連續的戰鬥和潰退已經沒有體力和清醒的神志了,他們頂了皇太極的精銳這麼久,現在再也挺不住了。
這些疲憊的選鋒營士兵到一看見友軍就跌跌撞撞地跑過來尋求庇護。有的人才跑到跟前就撲到在地,就在救火營士兵的腳前徹底虛脫掉了,還有些人一爬到友軍的腳前感到安全後,就徹底輕鬆了,一下子就昏了過去。
黃石已經轉向對着正東方向,他面無表情地看着前方越來越糟糕的戰況,剛從右翼抽調回來的兩個果被黃石立刻填了進去,但他們還沒有喘口大氣就被卷擊的人流衝得連連後退。
“大人,攻擊吧,讓他們攻擊吧。”洪安通實在有些看不下去了,他剛纔就建議下令防線上的救火營士兵無差別攻擊涌來的人流,不管是友軍還是敵軍。
但黃石實在下不了這個狠心,他親眼看見這些士兵一次次被擊退,一次次重整着撲上去,在完全被壓制的情況下,硬是靠血肉拖慢了皇太極騎兵的衝擊節奏,但就是這一念之仁讓黃石付出了代價。
左翼的救火營戰線也開始被動搖了,遍地的友軍讓救火營的士兵沒有足夠的空間,而一旦有足夠白甲兵衝近身,就會給救火營的士兵帶來慘重的傷亡。只要沒有距離的限制,幾個瘋狂廝殺的白甲兵就能輕易擊潰救火營一果士兵。
救火營的戰線出現了破碎的跡象,越來越多的敵軍涌入了缺口,一個,兩個,三個……黃石看着白甲兵不斷擊穿明軍的槍陣,直接殺出到救火營防線的後方。面對來自後方的攻擊,救火營的指揮體系也開始失靈。
黃石眼睜睜地看着白甲兵把自己的士兵一個接着一個地砍倒,士兵出現了不服從指揮各自爲戰的情況,還有些士兵乾脆地把長槍在腿上撅斷當作短矛使用,這更加速了防線的溶解,他們的搏擊技巧實在不能和敵手相比。
“太多的新兵了。”黃石慘然地搖了搖頭,救火營的士兵終於也開始拋下兵器後退,縱馬追擊的正白旗把潰兵一個個砍翻,可黃石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手邊卻再也派不出有力的預備隊了。
逃跑的行爲像瘟疫一樣的擴散,被卷擊的戰線上救火營出現了成建制敗退的場面,他們散亂地向將旗方向跑來,把後背留給了敵軍,這還是長生島建軍以來的第一次。在一片敗退的浪潮下,即使有少數勇敢的士兵也會轉眼被淹沒在敵軍攻勢中。
本來黃石期盼皇太極會保存實力後退,讓自己安心收割勝利果實,但眼下的場面卻無情地擊碎了他的幻想。不能謀萬世者不能謀一時,不能謀全局者不能謀一隅,皇太極根本就沒有一點兒拋棄友軍轉進的意思,即使在後金軍中央、左翼總崩潰的時刻,他仍然頑強地繼續進攻,在這個時候還企圖反敗爲勝。
洪安通看着混亂的人流不斷逼近將旗,躍馬上前抓住黃石的繮繩,着急地說道:“大人,把將旗向後稍微退退吧。”他環顧了一下其他戰場,有調過頭來說道:“大人,建奴中央和左翼已經崩潰,把將旗稍微退後沒有關係的,稍微退些吧。”
黃石翻身下馬,獨自走向自己的旗幟,旗下掌旗兵似乎對左手那邊傳來的越來越近的廝殺聲充耳不聞,仍然右手緊緊握着旗杆,左手反握着自己的佩刀,一動不動地向正南面望去,掌旗兵背後的兩個護旗兵也站得筆直,就和他們手中的長槍一樣。
“面向左。”
黃石對掌旗兵輕喝一聲,然後直接下令給他:“收攏全軍。”
洪安通已經帶着剩下的人過來了,他叫了一聲:“內衛隊,抽刀,下馬。”然後就第一個跑到黃石面前站好。
黃石拔出劍交到洪安通手裡:“拿着我的劍,有後退者,斬!”
除了劍黃石身上還帶着一把刀,魏忠賢送的寶刀利劍他都帶在了身上,現在是左右一邊一把。黃石的手指下意識地在刀柄上摩挲——又要拔刀了麼?我這個將軍做得還真是差啊。
洪安通左手舉黃石的劍高叫:“內衛隊列陣,凡衝我陣者,皆殺無赦!後退一步者,皆殺無赦!”
面前人頭攢動,成百上千的潰兵背後是如狼似虎的千多後金鐵騎,這洶涌而來的人潮逼人,任何個人的武勇在幾千人面前都顯得孰不足道。
黃石望着眼前衝過來的卷擊人流,甩了甩頭把胸中的一絲無力感轟了出去,失去統一指揮的步兵不過是一盤散沙罷了,騎兵的戰場機動力足以把他們各個擊破——建奴、白甲兵,好大的名氣,在我看來也不過如此。皇太極你還有什麼本事儘管拿出來吧,無論如何你都不能動我黃石的將旗分毫。
站在旗幟旁邊不久,黃石突然感到身邊又來了一個人,定睛一看原來是吳穆。他並肩站在黃石的左手,眼神深邃而明亮,嘴角還帶着雲淡風輕的微笑,如果……如果不是下巴光禿禿的缺少了一縷長鬚,這形象簡直就是神仙中人。
黃石微微側頭一看,發現陳瑞珂和張高升也都站在地面上了,他們二人大劈着兩條腿,都手握刀柄,濃密的絡腮鬍須被北風輕輕吹拂,身上天子親兵的金邊銀麟甲再配上火紅的披風,看上去煞是威武,猶如下凡的天兵天將一般。
注意到黃石的目光後,張高升也只是繃着臉傲然一笑,一向唐僧的陳瑞珂竟然也沒有說廢話,而是緊緊地抿着嘴脣微微點了兩下頭向黃石致意。
吳穆似乎本想做個撫須而笑的造型,但手到下巴前才發現自己裝不來士大夫那種笑看風雲的神態,幸好吳穆一向頗有急智,他隨即應變地把手往胸口一按,撫胸而笑一番後長嘆道:“咱家今日能和黃將軍並肩禦敵,不勝快哉。咱家回宮以後也能多些談資,日後百戰百勝的黃將軍名留青史,咱家說不定也能敬陪其上。”
人流不斷向着將旗逼近,內衛隊他們已經把馬都牽過來橫擋在身前,洪安通就站在黃石身前從馬背上探出頭觀察着戰況,他見最前面的潰兵已經不足三十米了,就把頭盔上的面具放下,同時喝道:“內衛隊,備戰。”
內衛隊全體都放下面具,側身拉來箭步用左手住扶馬鞍,右手已經後彎引刀,他們身上的紅披風都斜批在身前,這厚厚的織料也能提供一定的弓箭防禦力。黃石和身後的護旗兵也一起把護臉放下,呼吸噴吐在冰冷的面具上又反彈回來,帶回的那股金屬氣息給人平添了許多安全感。
嚴陣以待的內衛隊如同一座堅不可摧的礁石,他們身上散發出的殺氣分開了滾滾的人流,潰兵紛紛從陣的兩翼繞過去,不少潰兵望着將旗就停下了腳步,自發地站在將旗後重新集結成隊。潰兵中的救火營士兵更是感到羞愧,他們饒了個圈子就紛紛走上來,不管有沒有武器都站在內衛隊的身後開始喘大氣。
潰兵還沒有完全散去的時候,黃石的身後也響起了隆隆的腰鼓聲,他讓四果長槍兵在內衛隊後站成一排,還有一果火銃手則直接把火銃架在了馬背上,這隊步兵剩下的則仍由隊官領導,在人流中艱難地維持着隊形和秩序,向着內衛隊側翼的掩護位置進發。
眼前奔流的人羣終於散盡了,黃石略感吃驚地沒有看見敵軍尾隨衝上來,而是遠遠地停在了五十米外,潰兵在逃過將旗後終於也慢慢減速了,這些已經是兩手空空的戰兵一邊喘着粗氣,一邊忍不住開始四下找趁手的兵器。
兩軍就隔着五十米的距離開始對峙,黃石始終沒有下令火銃開火,而是靜靜地等待側翼迂迴的部隊到位——現在能拖一分鐘就拖一分鐘。
遠處的戰線突然凹進去了,形成了一個小小的內陷三角型,黃石伸長脖子望過去,三角型底似乎有個騎馬的黃甲頭目越衆而出,那個頭目似乎正在側身跟身邊的人說話,接着就有十幾個後金士兵跑到陣前,齊聲大喊:“請明國黃石黃將軍出來一見。”
明軍戰線這邊報以沉默,不久之後黃石看見那個頭目好像又說了什麼,陣前很快又傳來一片喊聲:“遼陽故人,但求和黃將軍一晤,並無惡意,請黃將軍出來答話。”
黃石倒是看見對面的白甲兵連弓都垂下了,再說隔着五十米,除非是狙擊槍否則神仙也打不到人啊。他剛一邁步,身邊的吳穆就連忙拉住他,低聲急吼:“黃將軍,建奴狡詐,不可以身犯險。”
“吳公公明鑑,末將的部隊正在包抄,只要能拖一會兒就能重創敵軍。”黃石解釋完畢後吳穆也鬆開了手,黃石告了個罪就要往前頭去。
但對面的黃甲頭目似乎已經不耐煩了,他低低交待了兩聲撥馬就走,後金軍也整齊地退了下去,只有最後的喊聲還遙遙地傳過來:“遼陽一別三年,黃先生風采未曾忘懷,今日不能一見,至爲遺憾。”
解除了警備狀態以後,明軍就出動大批輔兵開始打掃戰場,收集首級的任務交給了救火營帶來的少數輔兵。選鋒營自知是死裡逃生,大都不和黃石的部下爭搶,就算有人想私藏首級,也在同伴的喝斥聲中交了出來,這樣黃石手下的戰兵就總算是維持住了戰鬥隊形。
吳穆好奇地問起了皇太極的話,黃石就解釋了一番去遼陽作細作的經歷,把吳穆聽得連連咂舌,連連稱讚黃石大智大勇,真不愧是遼南柱石、國家名將。孫得功的叛變把吳穆氣得連連跺腳,聽黃石把他滅了連連道好,但接下來聽說黃石一轉眼又把孫mm也滅了,吳穆就有些吃驚了,不過最後還是說了一句:“大義滅親,理所應當。”
正白旗則堂而皇之地進入了南關堡,優哉遊哉地一邊放焰火收攏散兵,一邊就在幾裡外注視着明軍打掃戰場。明軍如果不想凍死在這荒郊野外,那他們就得在天黑前趕回金州,這個後金顯然心裡也很清楚,所以頗爲悠閒地呆在南關裡看明軍喝風。
黃石沮喪地看到,明明是後金軍被明軍逼退,但一番話下來,明軍的氣勢卻大爲削弱,好像有不少士兵都覺得本軍主將在敵人面前落了下風——可是,明明是皇太極他逃走了啊,怎麼最後搞得像是飄然而退,不和我計較一樣。
吳穆看出了黃石的不快,趕忙安慰起來:“黃將軍不必煩惱,這次是我大明大捷、建奴潰敗,此皆在朗朗乾坤日月之下,不必煩惱,不必煩惱啊。”
這話讓黃石自嘲地哼了一聲,他還沒有解釋就有人來彙報戰果了,吳穆輕鬆地笑着,搖頭晃腦地聽着報告。
此戰斬首八百七十具,其中有不到二百是正面交戰時被明軍殺死的,剩下的都是遺留在戰場上的傷兵或者是在卷擊中被追上的潰兵。而明軍陣亡竟然也高達九百之多,其中不到三百人是左翼防禦戰中死傷的,傷兵自然也都死了,剩下的則大多是潰敗的時候被騎兵追殺而死。
救火營也陣亡了近三百人,中央和右翼只有二十多,在那裡的士兵大多是負傷而沒有死亡。百分之九十的死亡都發生在崩潰的左翼。選鋒營還有快三百人負傷,救火營有二百多負傷,不過救火營基本都是輕傷,重傷重殘疾也不多,而選鋒營估計有一百多人就算能活下來也無法回到戰場了。
“一個換一個,”吳穆喃喃自語,他反覆問過了幾遍數字,確認沒錯後臉上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明明是我軍大勝啊,怎麼會這樣?”
“我軍騎兵太少了,傷兵都跑不掉,而建奴只要傷得不重就都跑了。”黃石估計後金方面還會有大批傷者,此戰最後的結果應該是明軍保留了更多有戰鬥力的士兵,不過沒有騎兵實在很難擴大戰果,還有……
黃石指着南關上的正白旗大旗,痛恨已極地罵道:“如果不是皇太極猛攻我的將旗,我軍就可以苦苦追擊正藍和正紅的潰兵,結果我軍不得不收攏,把好多建奴步兵都放走了!到了最後關頭這廝又騎馬溜掉了,結果我們什麼也沒撈到,還讓煮熟的鴨子飛了。”
明軍還繳獲了兩千三百多具鎧甲,無數的武器輜重和一百多匹馬,說明有二十多個牛錄的戰兵現在喪失了戰鬥力,黃石聽後更是不快:“這是我們打贏了,建奴扔下武器就跑了,我們士兵穿着鐵甲別說追馬了,就是裸奔的建奴也追不上。要是我們打輸了,我大明這一萬四千多將士就沒有幾個能活下來的。”
吳穆失笑道:“黃將軍言重了。”他可不認爲黃石會打敗仗:“不過,賀遊擊呢?”賀定遠追逐着莽古爾泰遠去了,這麼半天都還沒有回來。
想起自己的馬隊,黃石心情好了些:“就等賀遊擊歸隊了,馬隊總該有些斬獲吧。”
救火營連續發出焰火,還向賀定遠的追擊方向派去了偵騎,但一直沒有馬隊的消息,這讓黃石心裡很不安,這周圍後金潰兵密佈,而且正白旗還一直在南關那裡發信號要周圍的後金軍前去聚集。在後金軍潰敗的背景下,二百人的馬隊雖然不能說風險很大,但畢竟還是有的。
黃石擡頭看了看天色,戰鬥已經結束了一個多小時了,明軍也基本恢復了體力,傷兵都得到了處置並都安排好了擡他們的輔兵,大軍很快就要出發了,不然就來不及在天黑前返回金州了。
第三十一節 聲望
馬隊總算回來了,黃石還不來不及說話,目光就被他們的手上的戰利品吸引住了,臉上也露出了微笑。滿面歡容的賀定遠一躍下馬,衝着馬上的黃石大叫:“大人,屬下幸不辱命。”
賀定遠右手拖着正藍旗的大旗,左手臂彎裡還抱着一個頭盔,他費力地把那盔騰到左手中舉起:“大人請看,這正是莽古爾泰那廝的金盔。”
馬隊沒有帶回首級,賀定遠想解釋一番,他們開始一直在追擊莽古爾泰所以沒有工夫去割,等返回的時候又因爲敵情不明不敢多作停留,所以就直接歸隊而沒有去收集首級,但他才說了兩句黃石就笑着打斷他:“這個比一百個首級的軍功還要打。”
洪安通已經過去把頭盔接了過來,雙手舉着遞給黃石,後者笑着把它衝着太陽舉起欣賞了一番,片刻後黃石叫了一聲“槍來。”
隨即就有人把一杆長槍遞上,黃石把頭盔頂在槍刃上高高擎起,單手握着槍桿的底段把頭盔在日光中輕輕晃動,同時縱馬緩行於軍前。
“威武。”
“威武。”
……
救火營的士兵們有節奏地以長槍或是火銃觸地,選鋒營的士兵也敲打着盾牌合着這拍子。不少新兵們交頭接耳詢問來由,老兵們不耐煩向他們地低聲解釋了一句:“建奴大頭目的金盔。”然後就氣勢昂然地繼續大喊:“威武——威武。”那些躺在擔架的傷兵也紛紛支起身體,用力地揮舞着拳頭低聲喝着號子。
黃石耀武揚威完畢,策馬橫立於三軍之前,一抖手讓那頭盔摔落在地,滴溜溜地在地上直打轉,同時對等在一邊的賀定遠喝道:“獻旗。”
賀定遠用力地把正藍旗的大旗拋到黃石馬前,黃石輕蔑地笑了一笑,輕輕夾了下馬腹讓座騎從上面踐踏而過,沉重的馬蹄把大旗深深地踩入了土中。黃石隨即用力抽出刀,深深吸了一口長氣,長期以來他一直在練習一個很酷的馬術,但卻從來找到使用這個造型的機會。
今天卻正是時機,也完全符合自己那激動的心情,黃石猛烈地一勒繮繩,讓胯下的戰馬嘶鳴着人立而起,手中的長刀揮舞了兩下,然後筆直地指向了蒼穹,他面向着同樣激動不已的部下奮力高呼:“我東江軍——”
“威武——”
一萬三千餘將士的歡呼聲如怒海狂潮,這歡呼在明軍的上空久久不息並直達天際。黃石在這雷鳴聲中放平戰馬,身體隨之重重一頓,靴跟的馬刺想也不想地狠狠踢了下去。馬兒帶着他如閃電一般地馳騁在萬衆之前,人羣中都是瘋狂到扭曲的面容,忠誠的部下們發了狂一樣地向黃石雀躍歡呼,耳邊烈烈的風聲讓他再也聽不見一個字,胸中沸騰的熱血讓黃石用力地把手中的長刀在空中揮舞——選拔優秀的將領,培養精銳的戰士,讓敵人的金冠滾落在泥土中,把他們的旗幟踐踏在我的鐵蹄之下,大丈夫當如是!
陳瑞珂和張高升仰着頭看着那英姿勃發的黃石,兩個人都在傻傻地發笑,突然被人猛地推了一下頭,跟着就聽見吳穆那惡狠狠的聲音:“快去把頭盔和大旗收好,那可是要給聖上獻捷太廟用的,要是弄丟了,咱家就要你們倆的狗命。”
打發走了兩個錦衣衛,吳穆又撫胸而笑,志得意滿地看着黃石在風中享用萬軍的崇敬——哎,原來當兵比當太監有前途啊。
略微有些失落的吳穆回首看了看正在忙碌的張高升、陳瑞珂兄弟,頓時又是一聲怒吼:“陳瑞珂你個狗才,輕點兒,別把馬蹄印弄掉了……還有你張高升,不許給頭盔撣土!”
怒罵過後吳穆又微笑起來,心滿意足地繼續向黃石所在的地方望了過去……
一直奔跑到馬匹和黃石都精疲力竭,他仍感覺心臟在劇烈的跳動,幾乎要從喉嚨中蹦出胸膛,黃石在賀定遠身前勒定了馬,上氣不接下氣地喝道:“說,賀兄弟,你要什麼?”
賀定遠深深一躬:“願爲大人效死。”
胸膛還在劇烈地起伏着,黃石盯着賀定遠看,猛然發現他的兩把刀鞘都是空蕩蕩的:“賀遊擊,你的刀呢?”
賀定遠臉上一紅:“讓大人見笑了,末將的兩把刀在激鬥中掉入草石、山澗之中,就都遺失了。”
“你是騎將,怎麼能身上無刀。”黃石反手把剛剛插入鞘中的腰刀拔了出來,隨手就甩在賀定遠身前,刀尖如入腐泥般的深深插進凍土,地面上晶瑩的刃身猶自不停地抖動,發出攝人心魄的蜂鳴:“這把寶刀就贈給你了。”
“出發,立刻返回金州。”把輜重收拾好後黃石下令班師,明軍迅速北上,夕陽中的每個人都喜形於面,輔兵固然是一片人聲鼎沸,就是躺在擡板上的傷兵也歡聲笑語不絕,兩個錦衣衛則各抱着一個粗糙的木盒子。吳穆現在也算是精通救火營的編制了,他剛纔把炮隊的隨軍木匠都動員起來了,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弄好了這兩個盒子,小心翼翼的親手把頭盔和大旗都收了進去。
“大人,下一步我們怎麼辦?”賀定遠拋出了個問題,一邊的吳穆也伸長了脖子湊過來聽。
“堅守金州,同時派出大批偵騎巡邏,不讓建奴有機會偷渡。”黃石知道遼南現在只剩下正紅旗的十餘個牛錄了,這點兵力維持地方治安就很不容易了,更不要說留下的那些牛錄多半還是被重創過在修養的。
回到復州的良好官道要從金州堡內通過,如果後金軍不要輜重大車,他們就得帶着傷兵在寒風裡走回復州。而如果他們推着大車從金州旁的爛地和丘陵裡慢慢爬過去的話,不去打他們就太沒有道理了。黃石估計此戰至少讓旅順半島內半數的後金牛錄失去了戰鬥力,而在周圍百里內他們沒有任何援軍。
黃石越想越高興:“建奴至少有一萬一千輔兵,不留下幾千太對不起他們了。”
“黃將軍高見。”吳穆左看一眼正藍旗的大旗,右看一眼莽爾古泰的頭盔,笑得嘴都合不攏了。
……
這東西的主人剛纔也隻身竄進了南關堡,莽爾古泰剛纔被一個明將領着騎兵苦苦追擊,從頭到尾他一絲一毫重整軍隊的機會都沒有得到過,最後連身邊的近衛都潰散了,緊跟着他的幾個也被殺了個乾乾淨淨,連大旗都被那狂暴的明將搶走了,而且那些騎兵也不下馬割首級,就死死地追着自己來。
幸好莽古爾泰自幼就與馬匹爲伴,在馬術浸淫多年早已經是非同小可,他坐下的戰馬也是有名的寶駒。爲了逃命莽古爾泰更是把身上的佩刀、箭壺、披風等所有壓分量的東西都拋下了,他一連兜了好幾個圈子,靠着驕人的馬術又是登山又是跳澗,好歹把那個傢伙甩開了一段。
就在莽古爾泰暗自慶幸,帶着得意回頭望過去的時候,那個明將劈手丟過來一坨東西,說時遲,那時快,一道寒光已經撲面而來。莽古爾泰危機關頭大喝一聲,在馬上就是一個鐵板橋,剛躺平就眼睜睜地看着一抹鋒芒擦着鼻尖劃過,那飛來的大刀片子把他的鬍子都削去幾根,刀把把他的頭盔都打飛了。
還不等莽古爾泰的一身冷汗被嚇出來,那個明將又拋過來另一道閃電……
好個莽古爾泰!在這舊力纔去,新力未生之時,他猛一發腰勁,硬是生生地把身體凌空拔起數寸,接着頭就拼命往前一靠,那甩來的刀光只削斷了他的辮子根。馬術大師就是馬術大師,莽古爾泰更不停留,飛馬直奔正白旗的焰火處去也。
披頭散髮地衝進了南關堡,莽古爾泰此時回想起那凶神惡煞的明將,仍心有餘悸地嘟囔着:“真野蠻,真是太野蠻了。”
此時皇太極正站在南關城頭遙望幾裡外的明軍,莽古爾泰看見他就氣不打一處來,激動的莽古爾泰狠狠地晃了晃皇太極的胳膊:“你不是說那明軍統帥是個書生麼?”
若有所思的皇太極沒有理會他,過了許久才問一邊氣鼓鼓的莽古爾泰:“後隊到什麼地方了?”
“還有兩天路程到南關。我們不能再等了,讓後隊把輜重都燒了,帶着武器和三天的糧食趕來。我估計他們的傷兵也有幾百,現在可用之兵不超過兩千五,把那些漢軍統統編入旗,告訴他們從此就算是旗丁了。我們得趕快從金州突圍,不然等長生軍養好了傷口我們就走不了了。”
遠處的明軍已經走遠了,皇太極嘆了口氣:“刨去傷兵還有兩千餘披甲可用,加上後隊大概能有三千多,鎧甲肯定是配不齊了,加上漢軍也只有不到四千。前後兩隊共有一萬多的無甲兵和傷兵,硬闖金州的話怕是要丟下一半的無甲兵。”
“而且……”皇太極又嘆了口氣:“博爾晉蝦的正紅旗不知道逃到哪裡去了,現在連個影子都沒有看見,把他們收攏起來恐怕也得幾天。”
莽古爾泰聽完以後愣了一會兒,猛然捶胸頓足地痛哭起來:“我自跟隨父汗起兵,十年來從有如此大敗啊。”
“五哥莫急,我已經派了二十白甲帶着六十匹馬去求救兵了,請父王讓鑲白旗立刻南下。”
此時莽古爾泰也冷靜下來了,來回走了兩步就有了主意:“去打長生島,但是不要打下,把長生島打疼,讓它疼得喊媽媽,然後立刻來金州接應我們。”
“正是如此。還有旅順的船,得馬上叫回來,好把傷兵運走。”
定下堅守南關的戰略後,後金軍安心開始收攏殘兵,並在明軍退去後大舉外出尋找傷兵,在這個季節傷兵暴露在曠野一夜就要變殭屍了。
明軍回到金州的時候太陽已經馬上就下落下了,金州堡早就得到大捷的消息,滿城男女都在門外等待歸來的雄師。
明軍歸來後,金州的輔兵家屬就紛紛涌出來妻認其夫,父認其子,一時間盡是喜極而泣的感人景象,那些輔兵都哭笑不得地安慰他們親人:“不是早都知道勝利了麼?大捷啊,我們是大捷啊。”
這場面讓南關輔兵和選鋒營的不少官兵看得黯然神傷,他們的家小還都在旅順堡,現在已經是凶多吉少了。
一個婦人向他丈夫絮絮訴說了半天她的擔憂,突然向着黃石的戰馬方向拜倒,用最誠懇恭敬的語氣誦道:“多謝黃大人救命,黃大人長命百歲,高侯萬代。”
這一聲雖輕,但卻帶走了她周圍的幾個人,這些士兵連同他們的家人都忙不迭地向着黃石的方向跪下:“黃大人長命百歲,高侯萬代。”
這話的如同瘟疫一樣地感染了更多的人,以閃電的速度傳播開來。
本來正騎馬而行的黃石突然發現自己已經成了萬衆的中心,不管是金州的輔兵,還是從南關解救出來的輔兵,抑或是選鋒營的士兵,都如同朝聖一樣地向心跪拜:
“黃大人長命百歲。”
“黃大人高侯萬代。”
黃石連忙跳下馬遜謝,但潮水般撲面而來的聲音是那麼虔誠,他在萬衆的呼聲面前顯得那麼渺小,這讓他一切謙讓的舉動都成爲了徒勞。
——我黃石起兵以來,所圖者不過是割據一方,進而成就霸業。曾幾何時,我內中也漸漸把大明當作了自己的母國……似乎是遼陽那個商人給了我最初的觸動……似乎是張元祉張大人給了我太強烈的印象,哦,對,還有陳忠陳大人,張盤張將軍……
寒日中,黃石站在向他膜拜的人羣中心,這稱頌讓他內愧於心——從廣寧開始,我的一舉一動就關乎萬千生靈的命運,我的好惡能決定無數人的生死……
在黃石的命令下,救火營拼命去扶起那些人們,但才扶起了這個,那個又趴下了,這些小民的力量只有一聲真誠的祝福,他們也絕不吝於把它送給黃石——這些人不負我,我也絕不能負了他們。
第三十二節 牽制
在金州休息下以後,黃石去看望了英勇負傷的鄧肯,他嚴肅地叫出了鄧肯的全職:“色目軍戶管炮隊加銜千總鄧肯。”
雖然躺在牀上,鄧肯還是立刻搭腔了:“將軍,有何吩咐?”
黃石一笑散去先前的嚴肅表情:“鄧肯,雖然這次你未經許可就把六磅炮遺棄在陣地上,但我還是要獎勵你。”
“我並非拋棄武器,我是指揮士兵前進,不是後退,而且是爲了更好的利用武器,這在泰西不是錯誤,炮兵也是最需要積極主動性的兵種。”鄧肯臉紅脖子粗地開始反駁,嗓門也越來越大。
黃石微笑着聽完他的辯護,然後才慢悠悠地說道:“鄧肯你是大明的軍戶,不再是蘇格蘭人了,大明有大明的規矩。”
看鄧肯還要爭論,黃石立刻說道:“我還沒有說完呢,現在沒有讓你發言。”他頓了一頓繼續:“但在我的救火營裡,我許可你按照你的意願去指揮炮兵,但一定要把他寫成條例給我過目。”
這個意見鄧肯當然同意了,不過他還不會寫字,黃石就表示會給他派去文書聽他口述:“此外,這次的保舉名單上,你的名字會被寫在第一個位置,我保證你很快就能得到我大明兵部和東江鎮的正式任命,成爲東江鎮千總。”
“最後還有一點,以後跑組的成員會被視作戰兵。”黃石狡猾地笑了一下:“從此以後,鄧肯你的手下可以多得到一條魚,很不錯吧?”
“這並不是一條魚的問題,炮兵當然是戰兵,我並不是爲了一條魚……”
“我很理解,很理解。”黃石笑着安撫了鄧肯一番:“不多說了,好好休息。”
天啓五年正月二十八日,金州,黃石的臨時參將官邸。
“末將參見大人。”兩個長生軍官齊聲唱道。
黃石一擺手讓兩個人起來:“慢熊,求德,你們來得正好,這裡沒有外人就不必多禮了。”
“末將恭賀大人大捷。”金求德一句恭維,然後就講起了他的看法:“不過眼下三旗建奴盤踞在南關,戰又不戰,退又不退,末將恐怕他們是在等援軍。”
說着金求德又掏出了一份計劃送上,另外還有李雲睿剛剛收集的情報,這幾天長生島爲了收集情報就損失了不少人手,但長生島上下都知道情況緊急,所以也管不了那麼多了。
黃石接過計劃和情報看了很久,金求德和趙慢熊各自找了個板凳,分別坐在黃石的左右手,良久以後黃石才結束自己的沉思,把報告放下嚴肅地問道:“參謀隊認爲建奴或派更多的部隊南下?”
“大人明鑑,如果建奴肯扔下大批旗丁,他們早就扔下跑了,何必坐等我軍恢復。”金求德侃侃而談,趙慢熊也一個勁地點頭。
“遼南正紅旗已經精銳盡出,現在也都被我軍困在南關,鑲紅旗去年被我救火營打殘,現在正在海州養傷。如果建奴要抽調兵力南下,那就只有把瀋陽的鑲百旗調下,這樣遼西方向就空了。”黃石說完又咬着嘴脣思考了一會兒,關寧十六萬大軍還在山海關、寧遠一線,而且等確認鑲白旗南下再通知遼東都司府的話,那關寧軍根本來不及做出反應,黃石猶豫着說道:“南關三旗建奴收攏殘兵也要時間,也許他們會想掩護無甲兵硬殺出去。”
趙慢熊當即反問黃石:“那大人認爲他們殺得出去麼?”
這問話的聲音未停,黃石就斬釘截鐵地說道:“絕不可能!”
自己看來是心存僥倖了,黃石苦笑着解釋道:“但是沒有確定的消息,我根本無法向孫大人證明鑲白旗會南下,也就根本無法說服關寧軍出兵。”
“或許可以說服孫大人出少許兵力牽制一下?”趙慢熊也理解黃石的難處,他同樣也理解孫承宗的難處,可是他仍然抱有一絲希望。
黃石果然搖頭道:“沒可能的,我對你們的判斷有絕對的信心,但是遼東都司府沒有。如果貿然出兵,結果鑲白旗沒有南下,怎麼辦?又是一場大敗怎麼辦,誰來承擔責任?我們根本擔不起啊。”
趙慢熊在凳子上挪了一下屁股,仍然不放棄地作出了最後的努力:“可是鑲白旗只有十五個牛錄,關寧軍有四十個營。”
“關寧軍四十個營都是孫大人建立的,有的是去年纔剛剛建好的,其中有哪個打過仗?你會調兵,難道建奴就不會把兩黃旗調回來麼?”黃石嚴厲的反問讓趙慢熊低下了頭。
自薩爾滸潰敗,明軍的部隊建制就遭到了重創,熊廷弼把頂住將門壓力把老兵打散帶新兵,重建了瀋陽、遼陽的二十個營六萬部隊,結果等熊廷弼去職,這批軍隊在瀋陽一戰中全軍覆滅,大多數將領也都陣亡了。
到了廣寧建軍,明軍十三萬大軍中的二十個野戰營九成都是新兵,而最後一批敢戰的將領也和他們一起在沙嶺慘敗中玉石俱焚。所以到了王在晉經略遼東的時候,王經略就說什麼也不肯出山海關一步了。
孫承宗這幾年來白手起家,硬拉扯出了包括十一個水營在內的四十營關寧野戰軍,但其中上過戰場的士兵百中無一,在戰場上殺過人的更恐怕是一千個裡面也沒有一個。所以孫承宗也不肯越過寧遠一線,而是一心一意地操練士兵,打算將來靠人多取勝。
說到底,黃石對這種練兵方法是很不以爲然的,他始終堅信精銳的軍隊是打出來的而不是養出來的。黃石認爲最好的辦法就是把關寧軍的士兵抽調到遼南、遼東來給東江軍作輔兵,等他們見識過戰場和血腥後再集中訓練爲野戰部隊,而這些軍隊中的軍官和頭目最好用東江軍的老兵來帶,如果是受過傷、殺過人的老兵就更好了。尤其是負傷,黃石個人的經驗是殺人可以練膽子,但自從那次負傷後他感覺自己變得更堅強和有信心,這對官兵的成長是非常重要的。
回想自己第一次帶兵去金州作戰,黃石依仗的也是在旅順見過戰場和死人的老兵,那還是個順風仗呢,結果新兵還紛紛在戰場上嘔吐。從那以後黃石就更堅定了新兵要靠老兵帶的思路,救火營是一個老兵帶一個新兵,比一般東江軍的一個老兵帶七八個新兵還要嚴格。救火營的這些新兵也大多是從跟去戰場的輔兵中選拔的,搬運屍體、割首級的時候黃石隨便他們吐,只要不會上了戰場掉鏈子就好。
“我東江軍的任務就是牽制建奴,讓建奴無暇去攻遼西,現在松山等三堡眼看就完工了,朝廷爲此已經花費了白銀百萬兩,耗時也超過八個月。”黃石嘆了口氣沒有說下去,但他的兩個部下都明白黃石的言外之意,朝廷去年肯撥給東江二十四萬兩軍餉還是因爲戶部的堪合官員黃中色說了好話,他說毛文龍“制奴則不足,牽奴則有餘”。黃中色說服內閣的理由就是東江鎮的存在能夠讓關寧軍安心修築堡壘,比如修築寧遠等五十座堡壘耗時三年,這期間遼東烽火連天,所以遼西一直沒有被打擾,要是在這個接骨眼上求救,恐怕朝中就又會說“東江牽奴不成,反被奴所牽”了。
雖然黃石認爲關寧軍來遼南或者去遼東摸爬滾打一番會對他們更好,至少比在遼西修堡壘、吃軍餉好,但他也知道這個不是孫承宗能解決的問題。遼西的將門大族楊家、吳家、祖家都有上萬軍戶給他們家族種田,上百年下來他們家族的子弟控制着關寧全軍,這些軍戶就是他們的私人財產,別說他們不願意給了,就是黃石自己也絕不肯把手裡見過戰場的士兵交出去,就是輔兵也不給。如果朝廷真要剝奪遼西將門軍戶,那不等後金打來,自己的軍隊就先亂了。
“如果建奴鑲白旗南下,受到其衝的必然是長生島,哼,肯定又要玩那套聲東擊西的拙劣伎倆,我上了一次當,難道還會上第二次麼?”既然黃石已經拋開幻想,那眼下的局面就很清楚了,如果後金軍硬衝金州那他們就是傻子了,而無論是皇太極還是莽古爾泰都不是傻子。
三個人討論了一番,後金方面比較可行的計劃怎麼看都是先要削弱金州的野戰力量,然後靠四旗的威懾力掩護輜重撤退,或者根本就讓鑲白旗帶着輜重南下,這樣南關的三旗就可以輕裝逃跑了。
不就是想攻我的必救麼?黃石冷笑一聲:“馬上發令給楊致遠,把冰都鑿開,讓他們來吧,希望建奴們個個都是冬泳健將。還有水營,立刻帶着一千輔兵出發去長生島,然後把中島的人都運回長生島。”
沒有水營後金軍就不可能渡海攻擊長生島,而且這個水營還必須自己去南信口,讓馬背上長大的後金士兵坐上幾天的船再登陸,就是長生島的娃娃也能幹死他們了。所以黃石他們估計旅順水營的船隻就算被繳獲,也頂多有些漢軍水手。
“旅順水營還沒有消息麼?”黃石既然想起了這個,就翻看了一遍報告,長生島水營拼命擠出小船沿海搜索,希望能提前傳回來警報,爲此很多人已經失蹤在冰海中了,但黃石手中的報告上面還是什麼都沒有。
“沒有,或許他們調頭回旅順,然後去南關島運傷兵和輜重了。”
“是有這個可能性。”黃石嘆了口氣,這個情報漏洞是沒有辦法補上的。後金軍依賴馬匹完成機動和偵查,而遼南明軍依仗的是海運。金州的馬匹實在是太少了,騎兵不可能搜索太遠,就算強行搜索更多的海岸,也不太可能有運氣碰到敵人的營帳,反倒白白降低了對附近情報的掌握:“不過,只要廣鹿島和長山島的水營到了,我們長生島就萬無一失了。”
……
天啓五年正月二十九夜,清泥窪
夜幕降臨後,後金的船隊就停泊在岸邊,他們奉命西行後一天才在指定地點停泊,就看到傳令兵已經等在那裡了,他們得到的緊急命令是立刻東返回南關半島,雖然傳令兵不肯多說,但焦急的神色說明戰局似乎有了巨大改變,而且和監督的後金軍官秘密交談過後,那個後金牛錄也一反常態,暴跳如雷地催着大夥兒死命往回趕。
一時間水營裡操船的漢軍水手們都竊竊私語起來,後金的監督牛錄毫不留情地斬殺掉了私下議論得最大聲地幾個人,這雷霆手段立刻壓住了低語,重新穩固了軍心。
今夜停泊後漢軍水手大部分都被調上岸去了,十幾個後金士兵則輪流看守着小船的泊位,海船上也只留了一些衛兵。
“敵襲。”
當岸上的後金衛兵看到海船那裡紛紛起火的時候,他們就扯着脖子喊了起來,等後金牛錄衝出來的時候,海船已經大多被點燃,他也就只剩下目瞪口呆了。
“大人,我軍斬首十五級,奪還了兩隻大海船,焚燒了剩下的所有海船,還有幾個建奴掉下水去找不到了。”
“好,一級功到手了,我這個守備也該升一升了。”被喚作大人的年輕將領名叫毛可喜,本姓尚,他生父尚受禮就是與正藍旗交戰時戰死的,所以尚可喜收到黃石的信件後立刻帶領水營三百人出發,剛好在清泥窪(旅大)遇上了後金船隊。
後金士兵根本不能和東江水營交戰,這些士兵雖然是挑選過的,但他們在海面上只能做到勉強不暈船而已,加上偷襲連還手的機會都沒有。看着眼前的一串首級,喜形於色的尚可喜立刻命令繼續前進,轉眼間就消失在了茫茫遼海中:“立刻前往長生島,我們要助黃參將一臂之力。”
第三十三節 友軍
天啓五年二月初一,後金軍困守難關已經好幾天了,黃石也迎來了一位客人,不過這次是他坐在正中等候別人的參拜了。
“卑職毛可喜,參見黃大人。”
雖然黃石決心拉攏此人,但是必要的禮節還是必須要走一遍過場的,黃石等着尚可喜完成這一整套動作的時候,喉嚨裡那句“快快請起”真是把他憋壞了。尚可喜又謝了一次才安心起身,年方二十一歲的尚可喜顯得朝氣蓬勃,他奪還海船後本是直奔長生島而去,但他在路上聽說明軍雲集金州,就調頭來和黃石回合了。
尚可喜負責的大小長山島報兵千餘人,這次他指揮的長山島水營斬首十五級,尚可喜本來很高興自己立下大功了,但一到金州就聽說了南關大捷,這頓時讓尚可喜感到很有壓力,自己的那一點兒斬獲也顯得非常可憐。心懷鬼胎的黃石親自起身走過去,握着尚可喜的手把他拉到自己身邊坐下。
歷史上尚可義、尚可喜兄弟都是毛文龍麾下的水師大將,尤其是尚可喜,他父親死時尚可喜虛歲才十七歲,他一手拉扯好的長山島水營是整個遼東水師中最有戰鬥力的水師。後來劉興治殺了在東江島堅決抵抗的陳繼盛,他煽動全鎮叛亂的時候是毛文龍的丈人沈世魁和尚家兄弟一起出動剿滅的劉興治。
在後來就到了登州之亂的時候,毛文龍的兩個義子孔有德和耿仲明都是大將不用說,毛文龍的侄子毛承祚也曾是東江名將,但這哥三水戰被尚可喜打得一敗塗地,最後孔有德和耿仲明困守孤島,毛承祚被捉去凌遲處死。
孔有德和耿仲明當然還是找到機會逃上岸了,等孔有德上岸後,就輪到尚可義和尚可喜被扁了。在地面上打仗的時候尚家兄弟算是撲街一直撲到街尾去了,尚可義在全軍覆滅的時候被殺,尚可喜帶領一萬多士兵和家屬逃到廣鹿。不想沈世魁認定這是吞併尚部,統一東江鎮的機會,他襲殺尚可喜的計劃走漏了,這就把尚可喜逼去了後金方面。等尚可喜到了皇太極手下,他的水營幹翻了東江水師,還把大明的遼西、北直隸和山東水師也拍得不敢出港口。
“毛守備此行辛苦了,”黃石攤開一大張地圖,把地圖推倒尚可喜手邊後,他用最熱切的目光望着這個年輕人,還用最誠懇的語氣問道:“本將對水戰一竅不通,往日便攢下了不少疑問,希望毛守備能爲我釋疑……”
黃石對水戰一竅不通是過於謙虛了,不過這些問題應該是參謀部和水營指揮施策去想辦法解決的,所以他本來也不必對這方面的戰術特別精通。今天黃石拿出來問尚可喜的問題也都是準備好了的,他才聽說尚可喜正衝金州而來,他就連忙開始準備,幸好施策正好在金州,準備起這些問題來很輕鬆。
據說最大的恭維就是稱他爲“老師”什麼的,黃石雖然不能恬着臉這麼稱呼尚可喜,不過懂裝不懂地糊弄他一番還是毫無問題。兩個人交談了一晚,年輕的尚可喜滿心歡喜,自認爲在名震遼東的黃石黃參將面前大大地露臉了一番,而黃石也很滿意自己的準備,不少問題都很有水平和深度,撓到了尚可喜的癢處。
如果不是擔心影響太不好,黃石本來還想和尚可喜抵足夜眠,不過這個計劃趙慢熊實在是看不過去了,趙慢熊說這麼赤裸裸地拉攏獨立的武將恐怕會被認爲是結黨營私,何況黃石和尚可喜的身份差距實在太大了。
收拾安撫好了尚可喜,黃石就又去整頓選鋒營,選鋒營的軍官死了七七八八了,金求德一直暗示黃石併吞這個營。但黃石對這個處理方法不以爲然,他從選鋒營的各級軍官中選拔出了替代軍官,從始至終黃石沒有往選鋒營裡面插一個人進去。
今天晚上黃石確定了人力資源的分配,從南關救出的七千輔兵都是從東江鎮各地抽調來的精壯,黃石對這批人的身體素質都非常滿意。他從中調出了七百人補充給選鋒營,剩下的則統統運送去長生島。黃石把親手寫好的命令交給趙慢熊,讓他幫忙看看有什麼問題沒有,趙慢熊翻開着這份大公無私的命令,邊看邊搖頭嗤笑,他若有所悟地問道:“大人,這是欲擒故縱麼?”
“正是。”黃石聞言只是一笑,現在房間裡只有兩個人,所以黃石說話也沒有什麼顧忌。現在他手裡還有一份鎧甲調撥的命令,這份給選鋒營的補充命令也是根據黃石的意見擬定的,現在他在做着最後的審覈和評估,他回答趙慢熊的時候連頭都懶得擡。
等黃石批准了第二份命令後,趙慢熊也看完了前一份,他接過黃石遞過來的第二份命令也一起看了:“選鋒營的官兵一定很感動,可是……這未免也太寬厚了吧?”
繳獲的鎧甲兵仗黃石沒有上繳的必要,而救火營也不打算使用這些落後的武器,所以黃石至少把一半的繳獲物資撥給了選鋒營,無論是現在還殘存的士兵,還是即將補充給選鋒營的八百多士兵都回得到起碼的鎧甲和武器。
趙慢熊琢磨着黃石的深意,試探着問道:“大人擔心東江同僚會誤會大人乘人之危麼?”
“不錯,這是一個原因。不管我救火營爲此付出了多少代價,不管是不是我的救火營承擔中路突破的重擔,但大家看到的只會是救火營傷亡有限,選鋒營損失慘重,如果再看到我黃石併吞了選鋒營,那難免會有人懷疑我黃石故意如此。”黃石說着就搖了搖頭,負責中路突破的救火營絕對不輕鬆,至少不會被負責兩翼的選鋒營輕鬆多少。但是救火營的損失和選鋒營的損失都太震撼了,兩者放在一起看就更有震撼效果。
趙慢熊難過地點點頭,不能併吞選鋒營讓他很痛心:“大人說的是。”
黃石緊接着拋出了一個難題:“但慢熊老弟你說的只是一個方面,如果你只看到這一層,那就讓我太失望了。”
“另一個問題應該是合作問題了,大人怕吞併選鋒營會給以後帶來很大的麻煩吧。”趙慢熊慢慢地想了一會兒,不過這次他只是想說辭,實際上這個友軍合作問題他在前來金州的路上已經想過了,他看到黃石的計劃後第一個反應就是黃石也有類似的擔心。
“不錯,不錯。”黃石伸手要回了趙慢熊手裡的兩份命令,這兩份命令明天一早就會下發,選鋒營會得到最良好的補充,很快就會恢復戰鬥力,而且還掌握在選鋒營老人的手裡。
收好了已經定下來的報告,黃石微笑着對趙慢熊說道:“這次會戰我救火營獨木難支,沒有選鋒營的奮戰就沒有勝利,以後我救火營會遇到的敵人也還很多,會需要友軍的時候也會很多。如果今天我圖一時之快併吞了選鋒營,那麼以後再危機關頭友軍難免會保存實力,最後就是大夥兒一塊死。”
黃石輕輕拍了拍手下的命令:“我要讓每個人都知道,跟着我黃石打仗,死一個兵我給他補一個,死兩個我給他補一雙。都把吃奶的力氣拿出來吧,跟着我混絕對沒有虧吃。”
按照黃石的本意,選鋒營的兵力不僅會被補滿,各級指揮官的位置也由老人來帶。不過章肥貓和手下軍官團被毀滅得太徹底了,選鋒營的軍官只有右翼還有剩,左翼的都死得乾乾淨淨,黃石只好提拔了小潑猴等活着的幾個親兵。
“雖然那些人都是大人提拔的,不過恩情恐怕不能被長久地記住。”趙慢熊對黃石不安插人還是有些微詞的,他認爲適當塞些人進去也不算很過份:“一半對一半,大人以爲如何?”
“一不做,二不休。要不就不塞,要塞就全塞,塞一半進去幹什麼,等着看他們打假麼?”黃石知道趙慢熊說的是一般的規矩,但是黃石建軍以來,所有的規矩都被他砸爛了,這次也不怕再多砸一個。
看到趙慢熊臉上還是有些可惜的表情,黃石忍不住嘲笑起這種小氣心理來:“你不是也知道欲擒故縱麼?放心吧,我猜選鋒營很快就會投懷送抱的。”
“投懷送抱?”趙慢熊對黃石把這個詞彙應用在這裡有些不解。
黃石一笑也沒有再作解釋,對選鋒營的處理決定來自他前世的一種感悟。如果一個男人非常非常急色,見了漂亮妹妹就迫不及待地求歡,那他的成功率並非很高。但如果男人能忍一忍,告訴漂亮妹妹他不想搞她,那麼很多時候妹妹反倒會認爲這個男人很有責任心,很可愛或者是有諸如此類的一些感動……眼下選鋒營也是一樣,黃石冒着風險來救他們無疑很令人感動,但是不少人心裡恐怕會懷疑黃石這麼好是因爲他別有所圖。所以黃石如果急不可待地併吞了選鋒營恐怕會讓不少人失望,而如果暫時忍一忍做出副君子的面容,那麼大家自然會覺得黃石是真好。選鋒營這一羣無主的官兵,離黃石的基地也不遠,只要他們心裡向着黃石,難道還怕他們能飛上天不成。
天啓五年二月初三,金州
一個東江的傳令兵趕來了,他乘快船冒着冰寒趕來金州,聽說南關大勝後緊張的表情一下子就鬆了下來,他把東江的緊急命令交給了黃石,這是毛文龍在收到旅順慘敗的消息後立刻發給遼南的。
那個傳令兵當衆宣讀了毛文龍的軍令,李乘風,尚可喜等人也都在場。
“……加東江參將黃石副將銜,權節制長生島、中、西二島、旅順堡、金州堡……廣鹿島、長山島軍務。”
毛文龍給黃石的具體命令是救援南關和旅順,儘可能地掩護明軍逃出後金軍的虎口。毛文龍還說如果黃石作不到這個就可以考慮堅守金州,如果能守住金州那毛文龍認爲遼南局面還大有可爲,最後毛文龍還授權給黃石,如果金州實在頂不住的話,黃石可以放棄金州把軍民撤退向長生島。
後面的命令黃石就沒有讓傳令兵宣讀了,不過傳令兵最後還是提到了一點兒,那就是東江本部派出了援軍。毛文龍讓傳令兵告訴黃石一個營已經被緊急動員了,還說在黃石看到傳令兵的時候這個營應該已經從東江出發了。
“領軍的是東江守備毛有傑和東江千總毛有云。”
聽到這兩個名字後尚可喜臉上露出了很不自然的表情,毛有傑、毛有云兄弟本名耿仲明、耿叔明,他們的父親和其他幾個兄弟都死於孔有德的老子組織的那場礦工暴動中。不過耿仲明沒有投奔廣寧軍本部而是帶着幼弟直奔朝鮮,等孔有德前往寬甸前線的時候耿仲明立刻又和這個老朋友相認了。
去歲東江三礦徒在寬甸斬首三百六十一級,耿家兄弟和尚家兄弟爲了爭功打成了一鍋粥,主持分配功勞的孔有德當然支持自己的老兄弟耿仲明。這把尚家兄弟氣得不輕,他們覺得遼東無處說理,所以大哥尚可義前往廣鹿投奔張攀,尚可喜也跑到遼南長山島練兵,他們和孔有德、耿仲明的樑子就此也算是結下了。
黃石卻恍若不覺:“毛有傑帶了多少人來,武器鎧甲如何?”
第三十四節 天平
看似一個很普通的問題,但卻恰好問到了那個使者的痛處,讓他一下子不好意思起來。這次東江本部派來的援軍可以稱得上是兩手空空,去年也就是天啓四年朝鮮東江軍損失不小,耿仲明兄弟的兵力、裝備都被孔有德要去了,這還是因爲孔有德和耿家兄弟有這麼多年的交情,不然別人還得不到這批補充。
而耿家兄弟回到東江島後就訓練新兵,在毛文龍的計劃裡,耿家的新兵不需要立刻上陣,所以什麼裝備都沒有,而且士兵本來也沒有幾百人。接到遼南黃石的急報後毛文龍把手邊能抽調出來的上千壯丁統統塞進了耿仲明的新兵營,還把這個唯一能緊急動員的營立刻派向了遼南。
“毛有傑守備指揮的營叫‘傑字營’,”說出這話後東江使者臉上微微一紅,這個營本來就是訓練用的,軍旗、名字統統沒有,這個“傑字營”的稱號也是毛文龍急中生智想出來的,幸好黃石看來不懂這裡面的含義,使者看到黃石臉色毫無變化後心裡也是一寬:“毛守備的‘傑字營’有一千三百戰兵,東江水營會盡快把他們運到遼南,大概也就是幾天內的事情了。至於他們的鎧甲……事情發生的太突然了,一時間恐怕會有很多缺額,希望黃大人能提供一些。”
黃石更關心的不是這個營有多少戰鬥力,而是耿家兄弟這兩個人,他聽說來得有一千三百人後感到一陣難受,要想收買耿家兄弟恐怕又要出血了。遠的不說,自己身邊的這個尚可喜還沒有打發呢,黃石裝出一幅開心的樣子:“久聞毛有傑守備大名,有他來增援遼南萬無一失,至於鎧甲武器,本將自然會準備。”
“那就有勞黃大人了。”東江使者很高興黃石能不抱怨,此行他還另有任務所以不能立刻返回東江,所以他趕忙對黃石說道:“黃大人南關大捷,這個消息有沒有報告給大帥?”
“當然了。”南光大捷後黃石的奏章立刻就發向了東江,不過兩件重要的戰利品還沒有送走,金盔和大旗吳穆打算一起直接運去覺華,免得中途反覆倒手,萬一遺失在大海里可受不了。黃石在心力默算了一下時間,對那使者笑着說道:“按日子應該已經到了,大帥的命令可能已經在路上了。”
“如此就好。”東江使者長出了口氣,傻子也能看出遼南局勢對明軍極其有利,只要能殲滅後金這三個旗,東江軍暫時放棄遼東都沒有關係。這個使者並不是什麼高級軍官,所以他很樂觀地想着毛文龍下個命令可能就是整理東江全軍而來了,現在他在遼南的任務已經結束了,使者高高興興地對着黃石一抱拳:“黃大人,標下在此間的任務已了,標下敢情黃大人爲標下兄弟幾個提供住處和快船,明日一早標下就要去山海關了。”
“大帥要你去山海關?是去討援軍麼?”黃石大吃了一驚,他一直覺得毛文龍不會給自己找不痛快的,沒想到這次毛文龍竟然會想起向遼西求救,真是太令人不敢置信了。
這個問題讓那個東江使者猶豫了一下,不知道回答好還是不回答好。來之前毛文龍已經有了秘令,如果遼南局勢一塌糊塗,那麼就不要去遼西自取其辱了。但是如果遼南形勢還沒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比如明軍還在堅守金州,那毛文龍就要使者去遼西哭一場,說什麼也要討些援軍回來。這個使者眼看金州還在明軍手裡,符合毛文龍讓他去遼西的先決條件,所以他就決心去遼西走一趟,或多或少爲遼南東江軍要些物資和士兵回來。
使者又打量了眼前的黃石一眼,這個黃將軍戰無不勝,前兩次黃石去皮島的時候這個使者都曾在路邊旁觀過他,第一次的時候他還只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孩,第二次的時候也不過是一個剛剛從軍的少年軍戶,這次他又親眼眼見黃石力挽狂瀾,把遼南的一場重大危機變成對明軍極其有利的戰略局面。
在這個東江使者心目中黃石本來就是大英雄兼崇拜對象,再說黃石看起來去掉副將的加銜也是板上釘釘的事情,於情於理這個年輕的使者都不打算瞞黃石了:“黃大人明鑑,標下正是要去山海關求見遼東經略孫大人,大帥給孫大人寫了親筆信,希望孫大人能援助遼南一些火器和士兵,至少也要緊急援助些糧食,大帥擔心黃大人的軍糧會有不足。”
“讓大帥擔心了。”黃石嘆了口氣,上萬士兵一天吃的東西真不少,幸好是在金州城內駐紮不必消耗乾糧。不過要是算上耿仲明兄弟、尚可喜還有隨時可能前來的廣鹿張攀,長生島儲備的糧食還真是會有些緊張。
使者行了個禮就要出去,黃石在他離開前忍不住問了一句:“你們會去登州麼?”
那使者毫不猶豫地昂首回答:“黃大人明鑑,我們當然不去。”
黃石又在心中暗自嘆了口氣,嘴裡卻淡淡說道:“好了,你們下去休息吧。”
幾年來東江鎮和萊等鎮、萊登巡撫衙門已經鬧得很不愉快了,早在鎮江大捷的時候,毛文龍就不肯把功勞分給山東的文臣集團。鎮江大捷無疑是明軍第一次收復失地,第一次進攻獲勝和第一次獻俘闕下,所以山東的文臣集團希望毛文龍把運籌帷幄的功勞上交給萊等巡撫衙門,比如山東的文臣就說鎮江大捷是登州通判王一寧的策劃。但是毛文龍卻一口咬定這是提拔他的王化貞的功勞,還上書指出王一寧是他從龍川撤退到朝鮮內陸後纔來的,這種說詞讓山東文臣集團很下不來臺。
天啓二年後,毛文龍和山東文臣集團的本來就很不好的關係變得更加惡劣,毛文龍一口咬定山東沒有功勞,而山東則一直說毛文龍貪功。最後毛文龍連首級和俘虜也不肯交給山東去檢驗,而是直送天津衛。天啓三年,天津衛的地方官屢次上書朝廷,要朝廷下令給毛文龍不要再交俘虜來了,天津衛的說法是俘虜太多了,又要吃飯又要派人看護,還要動員鄉兵押送——這也要吃飯,所以花銷實在是太大了。而毛文龍堅持送俘虜來,他說這樣山東文臣就不能說他貪功,而東江塘報上的戰役和進獻的首級是不是殺良冒功,錦衣衛一審訊俘虜就能清楚,這樣也能還給他毛文龍一個清白。
這樣就形成了山東罵毛文龍聲不斷、東江悶頭一個勁往天津送俘虜、天津衛哭訴預算超支的搞笑局面,這個鬧劇一直到孫承宗下令東江首級轉送寧遠檢驗才告終。
但新的鬧劇又出現了,起因當然還是毛文龍不好,做人太不實誠了。老老實實的黃石一直很配合地讓登州糧官來押送銀子和糧食,押送途中的“漂沒”黃石也都是認頭的。但滑頭的毛文龍卻企圖坑山東文臣一把,到天啓五年正月爲止,這一年來毛文龍已經往山東派了兩個糧官,東江糧官的任務就是直接拿到軍餉和糧食,然後由東江的船運回遼東。這種行爲對於一直在背後扶持東江鎮的山東文臣集團來說當然很不公平,很有點“端起飯碗吃飯,擱下筷子罵娘”的意思。
毛文龍派去的第一個糧官很快就吞沒了軍餉不回東江了,毛文龍再次派去的新任糧官還是他杭州的老鄉,毛文龍本以爲老鄉會更可靠一些,不想這個人一到山東就迅速走完了腐化墮落的道路,這兩個糧官一共貪污了總價值四十四萬兩白銀的物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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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了追回贓款,毛文龍已經發給山東幾次海捕文書,但全部如石牛沉大海。毛文龍憤怒之餘,就利用自己的尚方寶劍帶來的轉折奏事權,把這個官司一直打到了皇帝面前,被激怒的毛文龍還把奏章發佈在了東江塘報裡,這讓大部分東江軍官都對山東文臣集團印象極壞。
其實黃石並不是第一次看到這份塘報,但是這次他對毛文龍的憤怒又了更直觀的認識,毛文龍在給天啓的奏章中聲淚俱下,這四十四萬兩銀子的物資裡不僅僅有軍餉和皇賞,還有士兵的口糧和身上的衣服,更有不少是士兵的斬首賞錢。毛文龍哀求皇帝能秉公執法,把這些士兵的口中食、身上衣從山東追還給他。毛文龍還在奏章裡描述了東江的情景,大批的軍戶還沒有過冬的棉衣,很多戰兵別說盔甲,連鐵製的武器都沒有,而兩個貪污了東江鎮四十餘萬兩白銀的人就在山東逍遙法外……
在毛文龍這封奏章裡,他甚至指出了這兩個糧官在山東的居住地點,這兩個人都已經在山東買房買地當上了地主。毛文龍不要求天啓追究誰的責任,他只請求皇帝下旨讓山東文臣集團把這兩個人抓起來,然後移交給東江鎮。
但登萊巡撫也有尚方寶劍,打這場御前官司的時候山東巡撫衙門甚至不辯解有沒有這麼回事,他們只是質問朝廷武將是不是有權利對地方發海捕文書?地方文臣是不是有義務去執行武將的命令?
這兩個問題問得非常有力,所以毛文龍哭訴得雖然很動情,但天啓天子和內閣還是駁回了毛文龍的請求,讓他自己去和山東地方官商議。
黃石看到這份塘報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故事的結尾,歷史上毛文龍最後還是妥協了,從此讓登州的糧官押送軍餉和糧草,也從此忍受了三成的“漂沒”,而登州最後遣返了一個人回東江。那個人就是毛文龍的老鄉,毛文龍知道他身不由己也就沒有難爲他,讓他吐出了他那份贓款後就送給杭州地方官看押。後來登州再次提高“漂沒”份額的時候,毛文龍又把這件事情拿出來當炮彈打御前官司,不過後來那次官司又是以毛文龍的投訴不了了之告終。明明是受益者的魏忠賢利用這個官司沉重地打擊了山東東林黨,但接任的閹黨成員只是把“漂沒”維持在三成而已,還是沒有退錢給東江鎮。這個事情黃石很想利用一番,但是如何利用他還沒有想好,反正歷史上毛文龍選擇了一條最愚蠢的道路,什麼好處都沒有撈到還得罪了一批人。
南關大捷以後,黃石感覺自己對歷史的影響已經很大了,現在的蝴蝶效應早不是小蝴蝶的問題了,目前長生島在明、後金的戰略天平上,已經猶如一頭恐龍那麼沉重了。和在廣寧之戰前一樣,黃石仍然覬覦大明天子的寶座,所以他這些天一直在偷偷考慮“養賊自重”的問題。
不過想“養賊自重”是一回兒事,真執行起來是另外一回事兒。首要的一個問題,如果放任後金軍從金州城下溜達過去,黃石是很難和監軍解釋清楚的。其次,如果後金軍不能展示出保衛自己輜重的能力,黃石也未必能強行壓住請戰的呼聲,畢竟部下和友軍們紅着眼盯着那些首級和功勞呢。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個問題,黃石總覺得必須要把敵人徹底打成“豬頭”纔好像養豬一樣地養起來,如果後金實力還很強大就去養,則恐怕不是“養賊自重”而是“養虎爲患”了。
明廷本來就把後金這個二十萬人口的大部落看作一夥兒強盜,而黃石的部下經過連續的勝利更是瞧不起這幫土匪,但黃石卻絕對不敢低估他的對手,所以他最後還是決定狠狠地給後金放一把血。
此時黃石還不知道他的報捷文書剛剛抵達東江,本部的毛文龍哆嗦着手打開奏報,結果眼睛越看瞪得越大。毛文龍揉了揉眼睛把奏報又看了一遍,然後再次揉了揉眼睛看第三遍……
“快傳陳繼盛!”毛文龍一聲大吼,同時飛快地轉身跑去看遼東的地圖,按在寬甸和朝鮮前線上的手指都發抖了:“……一個營,兩個營,三個營……這些可以立刻抽出來,看來我要親征遼南了。”
第三十五節 對峙
傳令兵才離開了不久,陳繼盛就風風火火地趕來了,毛文龍把黃石的大捷奏報丟給他看。等自己的首席智囊看完以後,毛文龍就又說起了自己調三個營去遼南的計劃,這個時候毛文龍也冷靜下來了些,只是他的口氣裡仍然充滿希望:“繼盛你覺得如何?”
天啓三年年底東江鎮開鎮,到了天啓四年中毛文龍就建立了東江右協。此時陳繼盛已經是領右協的東江副將,毛文龍對他的籌劃一向很看重,這次軍事行動龐大,毛文龍當然更要事先徵求他的意見了。
雖然陳繼盛看完奏報後心情也很激動,可是他還是比毛文龍更快地鎮定下來了,他連連苦笑:“大帥,這南關大捷已經是十天前了,就算我們現在立刻從遼東抽調部隊,最快的一個營也還要三天才能返回東江,五天後或許能夠派出,到了遼南恐怕建奴早跑了。”
“不然,”毛文龍把奏報從陳繼盛手裡一把扯了過來,俯下身找出了關鍵的幾句話,然後點着它們讓陳繼盛看:“黃石說建奴正藍、正白、正紅三旗的披甲兵已經被打散了,這樣建奴根本就逃不掉了。建奴人口稀少,肯定是捨不得扔下無甲兵逃跑的。”
毛文龍沒有擡頭所以也沒有看見陳繼盛不以爲然地神色,他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建奴只有向遼陽求救一條路,眼下黃石的軍隊自保則有餘,殲滅南關建奴這不足,只要我能帶領三個營搶在遼陽建奴南下前趕到,必能把這三個旗一舉殲滅!”
說道這裡毛文龍呵呵笑着一拍手掌,只要殲滅後金三個旗,自己差不多就能賜爵了。而且如果能殲滅這三個旗的話,後金軍必然元氣大傷,還在遼南開出了一個天大的口子,恐怕努爾哈赤的兵力維持整個戰線都不夠了,這樣它們被明軍剿滅也就指日可待。毛文龍此時腦海中閃動着“封侯”兩個金光閃閃的大字,越想越是得意,胸中的血都隨之沸騰了。
旁邊的陳繼盛靜悄悄地等着毛文龍說完,他一直確認毛文龍沒有什麼話還要說了纔開始潑冷水:“大帥,末將認爲抽調兵力去遼南徒勞無益,反而會動搖我們在遼東的防線。”
這話說得十分肯定,陳繼盛的語氣和表情也非常嚴肅,等毛文龍收斂笑容凝神看過來以後,陳繼盛咳嗽了一聲,把軍營裡的親兵都轟了出去才拱手說道:“大帥,並非是末將在背後說同僚壞話,但是這個戰報實在不可信。”
看到毛文龍露出沉思的表情又捏起奏報開始看,陳繼盛又湊近了兩步,貼着毛文龍小聲嘀咕起來:“大帥,這可是建奴三個旗啊,黃參將再能斂財,再剋扣軍餉,他能訓練多少家丁出來?兩、三百差不多到頭了吧?”
“差不多也就這個數了。”毛文龍的眼神黯淡下來了,他正在細細品味着陳繼盛話裡面的含義。
“末將也以爲差不多了,聽說遼東經略孫大人很欣賞黃參將,但也不才給了一千鎧甲麼?王參將還分了不少給東江,雖說後來聖上又給了,不過黃參將從來沒有獨吞啊,他恐怕沒有剩下兩千鎧甲吧?這還不要算次品和武器,黃參將恐怕沒有幾個兵啊。”陳繼盛嘴裡說着,手裡就給毛文龍算出了大概的數字,從數字對比上看,黃石部的裝備對後金軍三個旗確實不很樂觀。
“再說黃參將的親兵也好,家丁也好,都是跟隨他一、兩年的新兵,恐怕不能和建奴的白甲精銳正面對決於疆場。”陳繼盛看到毛文龍的臉色變得很陰沉,連忙退開一步深深鞠躬:“末將並非長他人志氣,滅自家威風,而是一片忠言,請大帥明鑑。”
毛文龍無力地揮揮手讓陳繼盛站直腰,他皺眉思索一番,冷冷地問道:“那麼,黃石擊潰的應該是金州和南關之間的建奴後衛,這後衛我估計大約有千餘上下的戰兵和幾千押送輜重的無甲輔兵,斬首九百具也差不多,你覺得是不是這樣?”
“大帥明鑑。”陳繼盛心裡本來也是這麼揣測的。
毛文龍微微點了點頭,他根據他多年的軍務分析了起來:“建奴銳騎直撲旅順,攻破旅順後肯定要姦淫擄掠一番,沒有個四、五天恐怕不會北返,被黃石抓住戰機解救了南關,嗯,這樣就合理多了,憑兩個營的實力,確實無法和建奴三個旗交鋒……不過,那正藍旗的大旗和莽爾古泰的金盔呢?這又是怎麼回事?”
“這恐怕不是正藍旗的大旗,不過應該是建奴正藍旗某個牛錄的旗幟,金盔可以也是那個牛錄的,這個恐怕是黃參將成功解救南關後興奮過度寫錯了。”陳繼盛還攛掇毛文龍把奏章改一改,至少要寫得含糊其辭,不然虛報上去會讓皇帝和朝廷白高興一場。萬一皇帝決心爲此獻捷太廟,而東江軍最後只送上去一個牛錄旗,那毛文龍就算是讓皇帝在祖宗面前丟臉了。
最後陳繼盛還給毛文龍分析了一下金州這些天的戰況進展:“建奴精銳從旅順北返,黃參將只能堅守金州,而建奴師老無功自然也就退兵了。末將以爲再過幾天黃參將的下一份奏報就會來到,建奴肯定已經退走了,就算建奴現在沒退,等大帥領軍去金州建奴也可以走。就算建奴不走,以五個營和三個旗打我們也沒有多少勝算,這裡面可是有七、八百裝備精良的白甲兵啊。所以末將以爲,冒着遼東戰線崩潰的風險抽調三個營去遼南,並非上策,敢請大帥明察。”
“繼盛你這是老成之言。”毛文龍坐下開始寫奏章,不過他寫着寫着就又高興起來:“無論如何,這還是好消息啊。”
“大帥所言極是,”陳繼盛也笑嘻嘻地附和起來,後金軍用三旗南下攻擊旅順,但金州不失的話就意味着後金這次大規模進攻並沒有達成戰略目的,看過黃石的奏報後陳繼盛和毛文龍都相信南關的旅順軍已經和金州、長生軍合流,這樣金州怎麼看也不是三個旗的後金軍能強攻下的:“等毛有傑到了,金州就更是萬無一失了。”
“嗯,不錯。”毛文龍看到遼南局面穩定心情也很好,雖然明軍損失不小,又折了張盤這樣的心腹愛將,還讓後金軍把旅順周圍打殘了,但至少不是遼南全面崩潰,毛文龍受到的彈劾也就不會太猛烈,他想到這裡又讚歎了一句:“黃石真是猛將,不枉我當年把他留下。”
……
東江毛文龍和陳繼盛議論的三旗後金軍此時還困守在南關,後金軍統帥莽爾古泰下令宰殺所有挽馬充作軍糧,還下令把受傷和瘦弱的戰馬也殺了吃掉。
皇太極對這個命令舉雙手贊成,他們自從得知從旅順搶來的船都被明軍燒了後,就知道等待援軍是他們唯一的希望了,他對身邊一個看上去只有十五、六歲的正白旗奴才下令:“除了運送傷兵的馬匹,一律殺掉。”
那個年輕人出去的時候,莽爾古泰的眼睛一直盯在他背上,等那個正白旗的巴喇牙離開後纔好奇的問道:“這麼一個小孩子,也就是剛入旗吧。”
“今年剛入的旗。”
“才十六歲的小孩子,怎麼能當上巴喇牙?”
“勇武過人。”皇太極一笑岔開了話題:“即使立刻殺馬,我們的軍糧也還是隻能支持十五天而已。”
“要不把破旅順得來的漢女都殺了吧?”說話的是博爾晉蝦,他總算也逃來南關了。
博爾晉蝦的建議讓皇太極和莽爾古泰猶豫了片刻,不過還是一起搖了搖頭,莽爾古泰苦笑着嘆了口氣:“女人都分給士兵了,現在怎好要回來。”
一邊的皇太極補充說:“如果士兵奔波千里無所得,只怕衆人心裡有怨。”
博爾晉蝦本來也不堅決,他聽了話也就不再堅持了。
“把張盤殺了,立刻就動手吧。”
皇太極這個提議讓莽古爾泰愣了一下:“你不是說要留他一條命麼?”
“我一開始留着他不死是希望黃石能勸降他。”皇太極古里古怪地笑了一笑:“我本以爲能活捉黃石,我斷定黃石會立刻投降,所以本想讓他去勸勸張盤的。”
“因爲你認爲那個黃石是個書生麼?”莽古爾泰惡聲惡氣地挖苦了一句,然後問道:“那前幾天你爲什麼不殺?”
“我本想把張盤放回去,我本以爲黃石會併吞張盤的部衆,所以想看看他們會不會內訌一把。”皇太極講了講他打聽來的消息,黃石不但沒有併吞選鋒營還給他們補充滿了兵力,據金州的細作彙報,黃石還發給了選鋒營很多裝備。
“這書生!那些裝備是我的。”莽爾古泰氣得半死,恨恨地說道:“那黃石當然看不上我們鎧甲了,他有的是鐵甲。”
“無論如何,既然黃石有這樣的胸懷,我們就不能放張盤迴去了,不然只是讓他如虎添翼。”
離開了南關議事廳,皇太極手下那個年輕的白甲兵已經傳達過命令回來了,皇太極帶着他走向自己的駐地,路上突然停了下來,皇太極忍不住說出了心中的一種感覺:“那個黃石好像很怕我。”
這種話皇太極不會對莽古爾泰或者其他什麼人說,畢竟四貝勒八阿哥從來就不算是一個很得寵的兒子,這話說出來只會被譏笑爲狂妄。但在自己的白甲護軍面前皇太極就少了很多顧慮,他停住腳步後從頭回憶了一遍和黃石相處的經過,還有這次戰鬥黃石的一些反應,以及金州細作那裡傳來的一些黃石的言論:“沒錯,他似乎對我有一種特別的畏懼,奇怪,他不怕父汗,不怕大貝勒、二貝勒和三貝勒,卻獨獨怕我,這是爲什麼?”
一時間皇太極沒有想明白原因,也沒有想出來如何利用這點牟利,他身後的白甲兵默默地護衛着他,一言不發。
這個白甲兵是費英東九弟的兒子,皇太極從着他顯赫的大伯也要提拔他,不過這點心思他當然不會和莽爾古泰明說,皇太極衝着那個年輕的士兵微笑道:“走吧,鰲拜。”
……
金州參將行營
“皇太極老謀深算,我們一定要多派偵騎,絕對不能讓建奴偷渡成功。”說着話黃石就重重地一拳擂在地圖上。
趙慢熊愣了下沒有說話,今求德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大人,建奴主將是莽古爾泰。”
“我知道,”黃石不耐煩地揮了下手:“知道,知道,但真正危險的敵人是皇太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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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一座軍營裡洪安通正招待東江來的使者和隨行的幾個衛兵吃飯,他們明天就要出發去遼西,黃石囑咐洪安通一定要讓他們吃好睡好。金州這裡剛剛殺了不少傷了腿的馬,還有大塊的狗肉可以吃,讓那幾個東江本部士兵吃得是滿嘴流油。
洪安通坐在他們身邊,看着這幾個傢伙的吃相笑問:“東江沒有肉吃麼?”
“怎麼可能有肉吃?”那個使者反問了一句,其他幾個東江士兵也都哼哼唧唧發出一片抱怨,不過他們現在正忙着往嘴裡塞肉食,所以也騰不出嘴說話,一切都交給他們的頭子代勞了:“你們外鎮還好,我們本部什麼都沒有了,毛帥養了五千多孤兒,整個東江現在有十八將士和十萬多女人、孩子要吃飯。一年纔給一萬兵的軍餉,還要買鐵造武器,能有肉吃纔怪呢。”
洪安通啞然失笑:“我們也沒有肉吃,也就是打仗的時候纔有些死馬什麼的。”
“大家都是苦命人啊。”那個使者嘆息一聲就不再說話了,等又塞了兩塊肉下肚後,他自我感覺是吃飽了,遐想了一會兒後使者搖着頭憧憬起來:“毛帥說過,等收復遼東會用田土補償我們的欠餉的。”
“我家大人也這麼說。”洪安通也美滋滋地想起自己在功勞簿上的記錄,他現在已經擁有五十畝的土地、一頭牛和一匹挽馬,而且是子孫世世代代都可以因襲的東江鎮土地。等掃平後金收復遼東報了宗族的大仇,洪安通覺得自己應該還能立下不少功勞,說不定到時候除了正妻還能有錢討個小老婆,把這些年的時間追回來。
“就等毛帥收復遼東了,我們受了這麼多苦,就等着熬出來的那天了。”
幾個士兵圍坐在桌子旁紛紛做起了白日夢,過了好半天他們才從好夢中驚醒,那個東江使者這才仔細地打量了洪安通身上的鎧甲,又盯着他的佩刀看了半天:“你是軍官還是黃大人的親兵?”
說實話洪安通也不知道自己算什麼,因爲黃石設定的軍制裡面近衛隊是對職務而不是某個人負責的,比如賀定遠如果是馬隊的指揮自然就能得到馬隊近衛兵的保護,而如果賀定遠調離這個職務,馬隊的近衛兵也不會跟着他走。雖然洪安通指揮的內衛隊直接向黃石負責,但是黃石交給他不少秘密任務,他洪安通的職權也遠遠超過一般意義上的親兵隊長。
“我是馬隊千總,暫時被當作親兵隊使用,嗯,就是這樣。”洪安通最後保出了自己個官階,內衛隊表面上看就是一個馬隊,所以他這麼說也不算撒謊。
“原來是千總大人,失敬失敬。”東江使者和幾個同行士兵連忙起來行禮,他們一直以爲洪安通是個沒有品級的親兵呢。
“我也比你們大不了幾歲。”洪安通連忙起身客套一番。
“洪千總,標下許雲亭。”那個東江使者也報出了家門,剛纔忙着吃飯一直也沒有說。
“幸會。”洪安通覺得這個名字讓他感到一陣舒服,彷彿兩個人命中就該是朋友一般。
……
天啓五年二月十日,金州,參將行營
“大人,長生島急報。”
黃石接過書函正要打開,就看見洪安通急匆匆地走了過來,等他附在黃石耳邊說完後,黃石也是臉色大變。黃石雖然決心給建奴大放血,也覺得最好能把皇太極留下,但他還在考慮是不是要掌握好這個放血的度,免得建奴失血而死。但現在……
“遼東經略孫大人要來金州?”黃石一字一頓地向洪安通確認這個消息。
果然有歧義,剛纔洪安通說話的聲音太小了,現在他大聲回話:“不是要來,而是孫大人的船已經到了金州碼頭了,現在孫大人可能已經下船了。”
第三十六節 獨木
這個消息讓黃石頓時呆若木雞,洪安通連忙又低聲喊了聲:“大人。”這才把黃石從石化狀態中拉了回來。
一邊手忙腳亂地整理盔甲,黃石一邊問洪安通:“孫大人帶了多少人來?你看清有多少條船了麼?”
站在黃石背後的洪安通此時也是同樣的手忙腳亂,他幫着黃石把斗篷批好後,又連忙把頭盔上的紅纓整理好,把它遞給自己的長官的同時洪安通有條不紊地回答道:“回大人,屬下只看見孫大人的兩條快船,上岸探查的是孫大人的幾個經略近衛兵,屬下已經派內衛去拖住他們了,還吩咐內衛們重新檢查一遍崗哨,以確保孫大人登岸後萬無一失。如果大人有什麼要交代下去的,那現在還有些時間。”
眼下黃石並沒有什麼要交代的,不過他還是讚揚了一句:“做得好,多虧你了。”
走出金州參將行營後黃石的心情惡劣到極點,孫承宗可不是王化貞,在明末的羣臣中老孫頭是少有的德才兼備、人情練達的文臣。孫承宗他跑到金州來,基本上就意味着黃石不要想耍什麼花活了,這個主可不是監軍吳穆那麼好忽悠的。
在黃石的印象裡,努爾哈赤就是一個比較成功的土匪頭子而已,天啓五年也就是今年努爾哈赤這個老瘋子就會病得不可救藥了。歷史上努爾哈赤曾經找茬把李永芳下獄,他親手拿鞭子抽李永芳的時候還破口大罵:“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不要狡辯,我知道你打心眼裡看不起我……”罵到後來這老瘋子還自己把自己氣的老淚縱橫,這是一種多麼可笑又令人吃驚的自卑啊。
努爾哈赤這個老瘋子中意的兒子和繼承者是多爾袞,這是另外一個著名的自卑又自戀的二百五,清兵入關後天下都以爲明朝氣數已盡,攻破南京的時候投降的大明臣子扔下的牙板堆得像一座小山那麼高,大半個中國傳檄而定。但多爾袞這個二百五一個剃髮令就搞得天下騷然,要不是南明的君臣實在太廢材,死挺了的明朝就鹹魚翻身了。這種二百五居然還能還諡“睿親王”,睿TM個大頭鬼啊,如果南明那些個王爺有趙構一半的皮厚心黑的本事,孝莊就得抱着兒子回長白山了。
唯一讓黃石感到畏懼的就是皇太極,前世讀史書的時候黃石曾忍不住小聲嘀咕:“這廝該不會是個穿越者吧?實在太像了。”最觸目驚心的就是皇太極那驚人的運氣,扔骰子把把出豹子誰能陪你玩啊?其次就是皇太極身上看不到一絲蠻夷的自卑,他對漢官和藹可親,對孔有德行兄弟的三抱之禮,投降的東江軍不需要剃頭也不會被整編,漢人的官吏和士兵最後搞得比滿族的還多……這種自信和胸襟在他的瘋子老爹身上看不到,在他二百五兄弟身上看不到,在他蠢豬一樣的子子孫孫身上也看不到。這樣一個人出現在這樣一個時代,掌權於後金總崩潰的前夕,死於天下底定之前,彷彿就是爲了華夏的劫難和滿族同胞的福祉而來的一樣。
黃石大步走向港口,洪安通領着幾個內衛警惕地緊隨在他身後。本來在黃石的計劃裡,他打算揪住正白旗往死裡打,其他的旗和無甲輔兵要跑就隨他們跑吧。這些日子裡黃石思來想去,覺得這是留下皇太極的最好時機:首先這次皇太極不是主將,輪不到他棄車保帥;其次正白旗上次傷亡較小,於情於理也該皇太極掩護兄弟部隊撤退;最後就是此時皇太極最多隻有十幾個牛錄,救火營只要肯不惜代價一定能幹死他。
只要搞死了皇太極,那後金政權黃石可以想怎麼玩就怎麼玩了,就憑滿族同胞那不到十萬的男性人口,還怕他們真能逆天不成——滿族同胞不是喜歡用屠刀搞種族同化麼,這次一定要讓東江軍兄弟們把滿族同胞姐妹都融合到漢族大家庭裡面來。
走到港口以後,黃石看見孫承宗已經乘着小船上岸了,他趕快搶上兩步躬身行禮:“孫大人慢行,先讓末將巡查一番,安排好警戒後再請孫大人移步。”
老當益壯的孫承宗闊步走來,衝着黃石朗聲說道:“黃大人不必費心了,本官自有分寸。”
這個稱呼把黃石臊得滿臉通紅,他跟在孫承宗背後小聲叫了聲:“閣老。”
“嗯,”健步如飛的孫承宗走起路來一點也不像個六十多歲的老人,他臉上竟然有一絲帶着孩子氣的微笑,似乎爲自己用惡作劇捉弄了黃石一下感到得意,但這笑意很快就又散去了:“黃石,軍情如何?”
雖然二月中旬了,但遼東的北風依然凜冽,黃石低聲吭哧了一句:“閣老,這裡風大,等到屋內再說吧。”
“快說,快說!”孫承宗腳下毫不停留,但卻也等不及走完這點路再談,他幾天前一得到許雲亭的彙報就意識到戰機已經到來:“一舉蕩平東虜,正當其時,豈能再等。”
走進了黃石的參將行營後,黃石指着地圖又講解了很久,接着他又被問起了南關之戰的經過。雖然孫承宗是少有的能臣,但是此時他提出的不少問題還是比較幼稚的,孫承宗還從來沒有上過戰場,自然也不能無師自通。這樣黃石不得不從野戰的要點,步騎對抗的諸多陣型講起。黃石講到興起,就鋪開一張白紙,把當日的兩軍陣型都畫了出來,用箭頭標註出雙方的行動,並摻雜着自己對這戰的心得體會。
這戰本來就是黃石的得意之作,以兩營擊潰後金三旗更是輝煌無比,他興奮地說了半天才猛地擲下了手中的筆,哈哈大笑起來。笑了幾聲後黃石突然發現孫承宗沒有在看地圖而是一直盯着自己看,驚得黃石趕快肅立道歉:“末將失禮了,請閣老贖罪。”
孫承宗捻着鬍鬚,眯起眼睛思索了片刻:“黃石你今年不滿三十吧?”
“末將今年剛二十八。”黃石本是農曆八月生人,現在週歲二十七歲。
“二十八歲官居三品,真年輕啊,看到你老夫也想起了我三十歲的時候,呵呵,真是歲月如梭。”
(筆者按:明制武官品級混亂,筆者記得大都督取消後,左都督爲正一品,右都督爲從一,都督同知正二,副都督(同知)從二。筆者也許是搞錯了,畢竟筆者不是歷史專業,但這個小說已經採用了這套體系,那麼就先繼續下去,等筆者以後確定後再作修改。)
黃石見孫承宗笑得溫暖,心頭也是一鬆:“末將全是僥倖,豈敢和閣老相比。”
“可惜你不是秀才,現在國家又是用人之際。”孫承宗突然蹦出了一句黃石聽不懂的話,不過孫承宗也沒有把這話題繼續下去,他只是對黃石笑道:“年輕人就要有年輕人的樣子,趁現在你不妨多多放聲大笑,不然等你七老八十了,想大笑也不行了。要‘微微頜首’,要‘淡淡地道’,不然就是爲老不尊,哈哈。”
孫承宗心情看來也不錯,黃石連忙又是一番賠笑,然後趁機告訴孫承宗金州又來了兩撥援軍,一撥是尚可喜帶領的長山水營,一撥是耿仲明兄弟的傑字營,現在這兩夥人黃石把他們分開安置在金州的城兩邊,他們都已經拿到了兩百具鎧甲。耿家兄弟和尚可喜因此對黃石心存感激,他們也都給黃石面子沒有發生私鬥。
“那是什麼?”孫承宗一眼看見了桌子上的情報,剛纔急着去接孫承宗所以黃石沒有來得及打開長生島的情報,回來之後光顧着給孫承宗介紹軍情結果黃石也忘了看了。
“稟閣老,是長生島給末將的軍情。”黃石拿起奏報雙手奉送到孫承宗面前。
“你自己看,老夫沒有帶過兵,凡事還是要多聽你們武將的意見。”孫承宗說完就往椅子上一靠,靜靜地等在旁邊。
黃石告了聲罪就打開信函開起來,眉頭也越皺越緊,最後還把手指放在頭盔上輕輕敲擊,顯得很是猶豫。黃石反覆思考了半天,突然發現自己已經把孫承宗晾在一邊很久了,趕忙又告了聲罪。
“不必如此,信上怎麼說?可是長生島遭敵了?”
黃石雙眼目光閃動,語氣也有些遲疑不定:“沒有,長生島對岸的敵軍把好不容易修起來的營寨都焚燒了,除了大股建奴盤踞的復州以外,周邊的烽火臺和營壘都被放棄了。”
孫承宗聽黃石語氣越來越冷,也明白這裡面有些什麼不對了:“這說明什麼?”
事到如今黃石也就不怕和盤托出了,他簡要地介紹了一下他的參謀部的心得,當然,這些心得黃石統統說成是自己想出來的。而黃石和他的參謀部都認爲後金鑲白旗南下前會先騷擾一下長生島,後金的突圍行動也會在金州兵力分散了以後才展開。
“閣老,既然建奴不去騷擾長生島,就說明建奴自認爲有足夠的力量爲南關三個旗解圍,恐怕金州又會有一場苦戰了。”黃石几天前已經又向東江本部派去了使者,信裡面黃石要求再撥給一或兩個營的援軍,但是這援軍不知道能不能及時趕到:“閣老,您沒有帶關寧軍來麼?”
雖然關寧軍現在還都是新兵蛋子,但眼下撥到盤子裡就是菜,黃石一看長生島對面的後金軍收縮就心知不好,關寧軍雖然不能野戰但裝備還是不錯的,只要能把城守好也就能讓黃石把手裡的兵力釋放出來,再說——哼哼,等遼西武官帶着那些人和裝備到了金州,我還不會強搶麼?眼下我打贏了這麼大一個勝仗,在我的地頭上便是搶了你的……你又能如何?
“一時恐怕到不了。”孫承宗嘿嘿乾笑了兩聲,臉色也變得不好看起來,他畢竟不是千里眼,雖然孫承宗反覆說過要遼西各營居安思危,冬季也要鑿冰。但各水營陽奉陰違,竟然讓船都被冰凍住擠壞了!臨時要用船竟然完好的極少,大部分船隻都要修補。
而且各營都沒有處於戰備狀態,調動起來也拖拖拉拉的,當然也有人在孫承宗耳邊吹風說黃石恐怕是虛報戰功了,但孫承宗卻覺得黃石一身正氣,他見過救火營的操練後也對黃石特別又信心。孫承宗更不願意讓平遼的大好機會從手中溜走,所以就找了兩條快船飛速趕來,剩下的船他下令立刻運送些糧草來金州,同時加緊修補戰船,一旦有野戰營整編完畢就火速送來金州。
不過太多的內幕孫承宗也就不提了,他鄭重地對黃石說道:“你剛纔分析說建奴會大舉南下,老夫想過了,你說的很對。如果在援軍抵達之前建奴就跑來解圍,你可有把握取勝?”
黃石垂首看着自己的靴尖:“如果建奴來一個鑲白旗,末將三個營並非不能一戰,如果建奴正紅旗也跟來幾個牛錄,末將也還是有些把握,如果再多……比如休整的鑲紅旗也、也……”
見黃石的聲音越說越小,孫承宗也明白黃石的言外之意,如果真的來了五個旗的話,黃石說什麼也是不敢硬抗的。
“老夫今天就在這裡給你擔保:你折一個兵,老夫補給你兩個;你損一套甲,老夫便補給你兩套;只要你盡心殺賊,不管有沒有斬獲,老夫親自爲你請功請賞。”後金兵是死一個少一個,但明制兵爲將有讓軍官都存自保之心,孫承宗看着黃石的眼睛問到:“老夫只希望你不要故意保存實力。”
最後這話讓黃石一驚,連忙拜倒:“末將不敢。”
“這次是把東虜一舉蕩平的良機,而老夫能指靠的只有你了,大戰在即而將官有自保之心,那就是老夫這個經略失職了。黃石你若還有什麼後顧之憂,儘管說出來,老夫全都可以答應。”
第三十七節 內鬥
在封建等級制度下,普通士兵的生命如同草芥,這些作爲消耗品的士兵不過是紙面上一些數字罷了,反正也沒有多少撫卹,只要把將領的空額補充上就皆大歡喜。當然,在任何軍隊中士兵其實都是消耗品,但黃石卻非常重視老兵,他記得前世曾經看到這樣一種理論:一個老兵頂得上五個新兵。同樣黃石還記得前世把成建制損失稱爲最慘重的損失,大量的老兵流失對軍隊構成的傷害極大,這種損害甚至會被稱爲“打斷脊樑骨”的傷害。
南關之戰讓救火營陣亡了近三百的步兵,還有一百出頭也隨後死亡或是殘疾了,但剩下的士兵都經歷了戰火的鍛鍊,其中還有不少已經打過三、四仗了,他們將會是合格的士官材料。黃石已經計劃讓剩下的一千六百士兵去帶兩千四百新兵,從而把自己的長生島新軍擴編爲兩個營。
在心裡默默權衡了一下利弊,如果聽從孫承宗建議的話,黃石知道自己無疑可以得到很多物資,還有孫承宗的信任和更好的名望,利益似乎就是這三點。
反過來弊端也有三點,首先黃石擔心軍隊水平會大幅度下滑,自己怕是要把一年來的道路重走遍了,更不要說這裡面還有一個後金軍是不是還肯配合自己練兵的問題。其次是自己在軍隊中的威望可能會受到影響,黃石起兵以來,總是能把絕大多數士兵安全地帶回家,這讓他深受愛戴,也是黃石威信的重要來源,如果一仗下來拼了個七七八八,黃石擔心士兵會有“大人用我們的性命換前程”的感覺——雖然這在這個時代沒有什麼不對,但是恐怕會讓軍中的信任氣氛遭到重大損壞。最後一個問題是……到底這老孫頭還能在遼東干多久?
總而言之,黃石知道自己必須要在“朝野名望”和“軍事實力”裡面選一個,這其實也是要他在“舍小家保大家”和“損公肥私”中選擇一條路,或者是走岳飛的路,或者是走袁世凱的路。
“末將會盡力的,閣老請放心。”黃石心中計較已定,緊跟着邀請孫承宗去檢閱救火營和其他幾支部隊,孫承宗欣然接受了邀請。
“閣老請看,我救火營已經有兩千具鐵甲了,這都是閣老之力啊。”黃石早打定了先發制人的主意,一臉真誠的向孫承宗連連道謝:“閣老爲末將在聖上面前美言,結果聖上就又撥下一千鐵甲,南關之捷全靠了這些鐵甲,也救了數百士兵的性命啊。”
聽說天啓這次如此聽話,讓孫承宗也微笑了一下,可他隨即又聯想到去年京審,他那幫白癡的東林同門有一大批已經落馬了,廣寧慘敗案也確定要重審了。觸動了心事後,孫承宗嘴角的微笑一下子凝固住了,老人的臉也顯得有些慘然。
東林黨一貫的鬥爭策略就是把所有異己都貶斥爲奸佞,東林黨的大哥大左光斗有句名言:“若非同道,即爲仇敵!”反正東林黨總覺得天塌下來還有孫承宗抗着呢,一開始魏忠賢懾於東林黨的威勢還曾給左、楊送儀金,但也被東林黨傲慢地回絕了。接下來齊、楚、浙黨和不少騎牆派官員都被東林黨整了個半死,他們爲了保住前程就統統投奔魏忠賢去了,等東林黨衝着魏忠賢亮出刀後,所謂閹黨也就正式登上了政治舞臺。這個閹黨與其說是一個有政治抱負的集團,還不如說是緊密團結在以魏公公這個核心周圍的反東林黨同盟,如果非要說閹黨有什麼政治野心的話,那就是“一定要打倒東林黨!”
這些投靠魏忠賢的齊、楚、浙黨當然被東林黨馬罵作“無恥小人”。就黃石個人而言,他是很能理解東林黨的憤怒的,當前這種形勢就類似他前世的公司,東林黨啊、齊黨啊、浙黨啊什麼的自然都是大明有限公司的高級白領,個個都是辛苦多年考出來的碩士,博士,最低也有大本文憑,這麼多精英分子沒事搞搞內鬥也情有可原嘛。
但是齊楚浙黨這些傢伙明顯沒有賭品,發現玩不過東林黨後就開始耍賴。那魏忠賢算什麼東西?只是董事長朱由校先生家打掃衛生的一個大爺罷了,身體殘疾不說還是一個小學都沒有畢業的文盲,現在卻眼看要騎到東林黨這般博士、碩士頭上耍威風,這些精英自然痛恨不已,自然更瞧不起那羣去抱文盲大爺粗腿的敗類同僚。
可惜東林黨千算萬算,就是沒想起來魏忠賢不僅僅是給董事長倒馬桶的大爺,他還是朱由校的奶爸。更重要的一點兒是,天啓五年以來,東林黨除了孫承宗在遼西辛辛苦苦地幹活,留在京城裡的人什麼也沒有幹,每天除了內訌拆臺,就是在朝堂上對罵鬥毆,屢屢把不太糟糕的事情幹到極其糟糕的地步。朱由校董事長覺得反正都是光拿薪水不幹活,那還不如用自己的奶爸呢!最少這工資是省下來了。
按照大明有限公司不成文的規矩,內訌以鬥到對方辭職爲底線,如果再下狠手那就是犯規了。但魏大爺不是僱員,他是朱由校董事長的一條狗——太監沒有人權的。所以東林黨一直想把魏大爺送上斷頭臺,而現在魏大爺也得勢不饒人,一心一意想把東林黨趕盡殺絕。東林黨眼下只有一邊狂喊:“魏忠賢你防衛過當了!”一邊趕忙四下尋找政績,想用來挽回朱董的心。
可惜從天啓元年到天啓六年這五年,東林黨除了整垮熊廷弼,縱容王化貞丟了整個遼東外什麼正經事情也沒幹,而歷史上東江鎮先後打出了旅順、真奠等勝利,毛文龍斬首已經有兩千餘級,現在隨着黃石這個穿越者加入,東江的戰績比歷史上幾乎翻了一番。而且在原本的歷史上東江的斬首數主要是靠游擊戰殺漢軍來的,野戰的戰果不到三成,而在黃石這個位面裡,東江軍野戰的戰果已經有總數的五成了,這還沒有把南關之戰的戰績算上呢。
因爲萊登兩府的東林黨從來不把大兵們當人看,日復一日地“飄沒”東江鎮的物資,所以東江鎮和山東文臣集團積怨甚深,毛文龍頑固地拒絕把勝利果實和他們分享。掌權的東林黨從沒有能從遼東的勝利中撈到任何好處,因此導致東林黨極其希望遼西能有一場說得過去的勝利,或者從東江劃拉些功勞來也好……孫承宗也希望如此。
檢閱完救火營後,黃石又把選鋒、傑字兩營和尚可喜的水營拉出來了。
耿仲明雄赳赳地第一個跳了出來:“卑職毛有傑,拜見孫大人。”
孫承宗見這個年輕武將聲音洪亮,又長得濃眉大眼,看歲數也和黃石像彷彿……黃石當然是不能比的,但耿仲明這麼年輕就混到加督司銜管新兵營也是很不容易的。孫承宗心中也很是喜歡,就親口勉勵了他幾句。
耿仲明自然也是受寵若驚,他何嘗有過機會和當朝帝師說話,他再三拜首,把頭盔在地面上碰得亂響:“孫大人的教誨卑職牢記在心,卑職一定在黃大人麾下竭盡全力殺賊,請孫大人放心。”
看到耿仲明把風頭搶過去的時候,尚可喜一直在邊上運氣,好不容易等孫承宗走到他面前,尚可喜匆匆行過大禮,急不可待地自誇起來:“卑職毛可喜,統領長山島水營,卑職可是第一個來增援黃大人的啊,而且卑職帶來的是三百精兵,個個都是卑職一手調教出來的,足以把一千五烏合之衆打得丟盔卸甲。”
開始孫承宗還微笑着說了幾個“好”字,但聽着聽着就越來越覺得不是路數,尚可喜說什麼一千五烏合之衆的時候還狠狠瞪了旁邊的耿仲明一眼,後者也兇惡地回瞪了回來,尚可喜一邊冷笑一邊繼續說道:“卑職來金州的時候,還斬首十五級,奪還海船兩艘,焚燒建奴戰船上百艘。黃大人因爲此功撥給卑職鎧甲二百副,卑職斗膽,自認不是無功受祿的無恥小人。”
尚可喜比較接近文臣心目中的一般武將形象,心裡有什麼話都藏不住,而黃石大約更類似文臣所謂的儒將。因此孫承宗倒也不以爲忤,他微微側目向黃石看過來,黃石也輕輕地點了點頭。心中有數的孫承宗檢閱完畢後就叫尚可喜和耿仲明一起赴宴,席間還屈尊向兩個小年輕敬酒,把這兩個沒有記過世面的人唬得不輕,連連表示一定會同舟共濟,決不會在戰場上互相拆臺。
選鋒營現在的軍官根本沒有資格陪同,黃石打算把他們先當作城市守備部隊使用,失去了軍官團的選鋒營野戰戰鬥力幾乎爲零。
宴會結束後,黃石讓內衛去安排孫承宗住下,自己則和尚可喜、耿仲明繼續在飯桌上聊天,孫承宗走了以後他們中間又隔上了一層膜,看來他們倆當時答應不互相拆臺的時候是頭腦發熱了,等這股感動得熱血下去後就又發覺自己還是很仇視對方的。
如何讓兩個人鬥起來呢?那就是分別對這兩個人暗示自己會給他撐腰,黃石略略盤算了一番就問起了耿仲明:“毛有傑兄弟,你和毛可喜兄弟之間到底是怎麼回事?”
耿仲明斜眼看了看尚可喜,後者已經把碗拍在了桌子上,正襟危坐地等着聽耿仲明的回話。耿仲明思索了半天,覺得這個時候似乎不要徹底鬧翻纔好,恐怕這種場面也不是剛走的孫承宗大人和麪前的黃大人希望看見的:“回黃大人話,首級是毛永詩毛督司分配的,恐怕毛可喜兄弟和毛永詩哥哥有些誤會,誤會。”
尚可喜早就吸足了氣蓄勢待發,等耿仲明話音才落就大喊了起來:“沒啥誤會,事先說好了我們伏擊,你追擊最後平分首級的,結果你欠了我大哥和我的五十具首級不給,分明是你仗着和毛永詩的關係欺負我們,三百六十一具首級你們兄弟和毛永詩各拿一百五,纔給我們六十具,最後還矇蔽義父說我們的壞話!”
耿仲明頓時臉紅得如同關公,脖子上的青筋也都憤怒地炸起來了:“哪有此事?明明是你們以爲定好了約九可以偷懶了,看到建奴跑了也不追,那些首級都是老子辛苦取回的,憑什麼要分給你們?毛永詩哥哥賞罰分明,給你們六十具就不錯了,要不是我們替你們兄弟在義父面前隱瞞……”
尚可喜劈手就把碗朝耿仲明扔了過去,耿仲明靈活地閃開了這一擊,還不忘把最後一句話說完:“早該把你們倆穿箭遊營。”說完後他看見尚可喜已經合身撲了過來,耿仲明一掀桌子擋住尚可喜的全力一撲,跟着就從凳子上彈起來反撲了過去。
等黃石的內衛把兩個人拉開的時候,兩個人還拼命伸腿朝對方踢過去,被扯開好長一段距離後尚可喜和耿仲明還嘶聲吼叫着對罵。
黃石此時的臉色沉得如同水中的大青石一樣,他狠狠一拍桌子:“毛有傑,毛可喜,你們二人眼裡還有沒有本將?”
這兩個人嚇了一跳,連忙跪下謝罪,黃石又罵了兩句,然後指着尚可喜喝道:“本將有心替你們化解,不想官長面前你也敢如此無禮!”
“毛永詩哥哥原是本將的金蘭之交,是本將願託以生死的結義大哥,我絕不信毛永詩哥哥會徇私舞弊。”黃石越說越怒,最後厲聲喝道:“毛可喜目無上官,左右,與我拖下去打四十軍棍。”
洪安通領着人去拉麪如死灰的尚可喜,這廝和耿仲明這才知道黃石和孔有德曾經是八拜之交,尚可喜心裡只有哀嘆從遼東跑來遼南還是落在仇敵手裡了。黃石的內衛動手叉人的時候,洪安通一直盯着耿仲明看,看他愣愣地沒有反應就又偷偷踢了他一下。
被輕輕踢了一腳後耿仲明打了個哆嗦就從遇到親人的感慨中回過味來了,他左右看了一下,見沒有人注意到洪安通的小動作後連忙單膝跪下,朗聲替尚可喜求情:“卑職敢情黃大人息怒,此時正值用人之時,此事卑職也有過錯,如果黃大人一定要罰,就連卑職一起罰了吧。”
黃石虎着臉又裝腔作勢了一會兒,耿仲明自然也打蛇順竿上,請辭懇切地反覆體尚可喜求情,神色焦急萬分,語氣更是痛心疾首,好似他和尚可喜的交情有多麼深一樣。
見戲演得差不多了,黃石就揮手讓內衛鬆開尚可喜,大家歸座以後尚可喜自然如同被雷驚了的蛤蟆一樣老實,又過了些時候尚可喜也覺得無趣,就找個茬請求離開,黃石也不挽留就放他去了。
“我和毛永詩哥哥是過命的交情,從三岔河到旅順一路上生死與共。”尚可喜走了之後黃石和耿仲明之間的氣氛又熱烈起來,黃石把兩個人的經歷跟耿仲明講了不少,讓耿仲明聽得又驚又喜,有這樣的人情在他自然會在遼南混得不錯。
孔有德和黃石結拜的事情孔有德一直沒有說,因爲他心裡隱隱還有一股不平之氣,總覺得自己不該被當年什麼也不懂的黃石拋下這麼多。這次遼南事起突然,耿仲明被毛文龍大發來遼南的時候孔有德還在寬甸前線,所以耿仲明對黃石和孔有德之間的私交本來是一無所知。
問過耿仲明的歲數後,黃石發現自己比對方打了不到一年,他笑着說:“以後私下相處,你我之間就以兄弟相稱好了。”
軍中這種拉幫結派本來就很常見,雖然耿仲明是毛文龍義子又在東江本部,看起來好像顯得更嫡系些,但是毛文龍已經收養了四、五千個孤兒,他耿仲明一個義子的身份似乎也就不值什麼錢了。而黃石在東江軍中如旭日東昇,現在隱隱已經排在老親兵隊長陳繼盛後面成爲毛文龍的第二號得力手下了,要論功績更是東江除毛文龍外當之無愧地第一人。因此耿仲明忙不迭地應承下來,能和黃石這樣的大將搞好關係那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兩個人隨後的交談就親近了許多,黃石對耿仲明說:“這次我壓了毛可喜一下,你替他求情他就又欠你一次,以後想必不會和你爲難了。”
見耿仲明又要表示感謝,黃石最後還笑着讓他不要再客套了:“你在我這裡就儘管放心好了,毛永詩是我的大哥,他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
……
“毛永詩是我的大哥啊,我怎麼也要給毛有傑個臉面吧。”派內衛護送走了耿仲明,黃石又溜去安撫尚可喜,他拍着胸脯大包大攬道:“既然我毛永詩哥哥欠你五十具首級,我這次就給你補上好了,你就看着我的面子上不要和他們爲難了吧……”
天啓五年二月十七日,金州北方官道發現後金大軍。
第三十八節 難支
黃石手裡拿着軍情彙報,暗暗笑罵自己過慮了,本來他想稍微挑動一下明軍內鬥給自己不出去血拼找藉口,但現在已經明顯無此必要了。
“去叫李乘風、毛有傑、毛可喜他們,讓他們立刻去孫大人府上,有緊急軍情。”黃石隨即給洪安通下了命令,然後帶上金求德和趙慢熊趕去見孫承宗。
對於尚可喜和耿仲明這樣好面子而且沒有什麼肚量的傢伙,假如黃石是真心想爲他們化解的話,正確的舉動應該是在表面上誇獎二人,在背地裡則要狠狠地訓斥。這樣他們在士兵和部將面前掙下了足夠的面子,而且也會明白黃石不會永遠庇護他們。
可惜黃石正好反其道而行之,對於兩個人之間的摩擦,黃石乾脆採用各打五十大板的方法來處理,而在私下裡則對二人溫言撫慰,讓兩個人都相信黃石在心底是站在他這邊的。兩個人就此變得更加肆無忌憚,而且還總想找機會把失掉的面子掙回來,最近兩天耿仲明和尚可喜都是抱着“這次不幹死你這王八蛋,老子就跟你的姓。”這種思路來進行交往,昨天甚至爆發了一次大規模武鬥。
尚可喜的手下確實如同他所說比較精銳,但是耿仲明兄弟仗着人多還是漸漸壓倒了對手,等黃石趕到彈壓的時候,耿仲明方面已經取得了較好的交換比,他們纔有十個左右被打得下不了牀,卻把尚的水營士兵重傷了二十多個。這當然把孫承宗氣壞了,但黃石藉口“眼下正是用人之際”說服孫承宗讓他們戴罪立功。
“閣老,這裡是探馬發現的建奴旗號。”黃石一臉輕鬆地把軍情遞給了孫承宗,後者看黃石似乎不很緊張所以也沒有特別在意,但等孫承宗纔看了兩眼就立刻變得非常嚴肅。
孫承宗擡頭看見黃石還是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不禁有些詫異:“黃石,你這軍情可準確麼?”
“末將怎麼敢虛言欺騙閣老,這軍情千真萬確。”一臉無辜的黃石語氣還是那麼平穩有力,沒有絲毫的波動。
“那,那黃石你怎麼顯得一點兒也不着急呢?”孫承宗總覺得黃石的表情有些怪異,從這個人身上看不出一點兒緊張和不安。
黃石微微一笑,輕聲對孫承宗解釋說:“如果建奴只來一個鑲白旗的話,末將就讓毛有傑、毛可喜他們帶着自己的部隊和選鋒營守城,末將自領救火營去打垮建奴援軍。如果建奴正紅旗也跟來幾個牛錄的話,末將也可以帶毛可喜去打援。就是建奴鑲紅旗也跟着南下,末將還可以等在城中尋找建奴的破綻。可是現在……”
說到這裡黃石搖了搖頭,表示他已經無能爲力了:“既然只有守城一條路可走,那麼末將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呢?”
聽黃石這麼一說,孫承宗只是深深嘆了口氣,接着老少二人對視一眼就都笑了起來。黃石笑了幾聲就偷偷別過臉去,心裡對孫承宗這個文官的膽識也暗暗佩服。自己多次上戰場摸爬滾打還好說,這個老孫頭從來沒有見過敵軍,但乍一看見敵軍的兵力卻毫無慌亂的意思,也沒有顯出一點兒畏懼或是退縮。
很快尚可喜、耿仲明和李乘風都來了,這三個看過軍情後都緊張得坐立不安,尤其是金州守備李乘風,已經是面無人色了。探馬報告發現了後金正紅、鑲紅、鑲百、鑲黃四旗的旗號,領軍的似乎是努爾哈赤本人,援軍也至少有六十牛錄之多。
黃石估計在南關的後金軍很快就會拋棄輜重來和援軍會合,因爲努爾哈赤的援軍攜帶來了不少物資,他們既然空國而出那麼也肯定會急於返回遼陽,所以不可能再在金州附近推大車了。沒有輜重的拖累南關後金軍很快就可以和援軍合流,那麼後金全軍就至少有八千以上的披甲戰兵,甚至可能會有上萬之衆。
面對這種壓倒性的實力,黃石相信怎麼玩謀略也是一個字——死,更不要說他還玩謀略還未必是那邊的對手……準確地說是遠遠未夠班。
“建奴動員六旗而來,還真是看得起我們啊。”黃石輕鬆地微笑了一下,後金這個強盜團伙是來遼南搶劫的,結果什麼也沒有搶到,這次大規模動員估計也讓他們並不寬裕的儲備更加窘迫了,想來努爾哈赤的經濟這次是傷筋動骨了吧。
空國而出,糧草不濟,估計很快就會退兵——黃石反覆琢磨着對方可能的行動,心裡一時想得出神,嘴上就脫口說道:“本將計較已定,我自領救火營堅守金州,毛可喜守備帶領本部保護孫大人去碼頭要塞。”
金州的碼頭處也修起了一個城堡,而且這個堡壘有大海的掩護所以只有一面靠着陸地,而且這面也躲在金州堡的後面受到不錯的掩護,所以碼頭要塞實在是個很安全的地方。讓孫承宗躲到碼頭去不但不容易遇到危險,而且實在不行還可以利用船隻撤退,這樣安排也就萬無一失了。
但既然孫承宗坐在這裡,那這種軍事部署本來就輪不到黃石來說了。一時走神的黃石說完以後發現周圍幾個武將都有古怪的眼神望着自己,趙慢熊也正在瘋狂地拋過來眼色,如夢初醒的黃石趕快掉頭向孫承宗謝罪:“孫大人,末將失禮了,請大人恕罪。”
孫承宗撫須大笑:“無罪,無罪,你繼續說。”
黃石和孫承宗相處多時,從來沒有感到老孫頭仗勢壓自己,所以他也就漸漸地放開了,現在既然聽孫承宗這麼說,那黃石也就毫不客氣地把軍務全部部署了一遍。這一通忙下來就是大半個時辰,讓所有的人都清楚了自己的任務後,黃石又和他們反覆敲定了其中的細節。
“孫大人,您還有什麼要指教的麼?”黃石安排全部工作的時候孫承宗始終沒有打擾他,等一切的一切都結束後黃石才象徵性地問了一句。
“很好,就這麼辦吧。”孫承宗不假思索地表示了同意,但緊跟着又補充了一句:“不過本官不去港口要塞,本官要留在這金州堡。”
如果換了其他人,黃石一定會說上兩句場面話,但面前的不是其他什麼文臣而是孫承宗,這個人是華夏典型的那種傳統得不能再傳統的士大夫,講究的就是“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居江湖之遠,則憂其君。”
歷史上孫承宗被崇禎猜忌後就告老還鄉,回到他的老家高陽後,孫承宗把大半的祖產捐獻出來修築高陽的城牆。崇禎十一年近萬辮子兵再次入關劫掠時,十幾萬明軍爭先恐後地轉進,孫承宗高陽老家的守軍也一鬨而散。
當時有朋友苦勸孫承宗去堅固的保定避難,還說孫承宗已經退休了,不再有守土的義務了。可孫承宗卻激憤於官軍的膽怯和無能,用“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道理激勵自己的子孫,領着他們奮起抵抗。高陽的保衛戰中見不到大明官軍的一兵一卒,牆頭只有孫承宗的子孫、親友和鄰居,在他們身後擂鼓助威的是那個已經七十六歲高齡的老人……
黃石在他的前世,也就是三百年後曾讀到這段歷史,因此他知道對孫承宗說:“大人千金之體豈可留在險地”或是“敢請大人坐鎮後方,也好讓末將等後顧無憂”等等恐怕是對老孫頭的一種侮辱。
“如此,就請孫大人坐鎮金州堡北門敵樓,守城之際末將敢請孫大人爲全軍擂鼓助威。”
黃石提出的要求很是有些失禮,讓其他幾個武將都不安起來,但老孫頭卻大笑着說道:“好,好,正合本部堂心意。”
天啓五年二月十九日
努爾哈赤的王旗就在金州北門三裡外,不過黃石沒有絲毫的興趣地去打上一炮。第一,他的六磅炮打不了那麼遠;第二,就算黃石有能打三裡遠的炮,他自問也沒有那個人品能轟到野豬皮。三裡外人顯得比螞蟻都小,能一炮轟中那真是九世善人……不,九百世善人才能創造的奇蹟。
吳穆和兩個錦衣衛躲在遠遠的後面,太監是皇帝的家奴,而孫承宗是皇帝的老師,所以自從孫承宗來了,吳穆就再也不曾出現在黃石的眼前,今天情況這麼嚴峻可吳穆還是不敢走上前來履行他的監軍職務。
努爾哈赤的援軍對金州形成了半包圍的態勢,一萬六千名被困近月的後金滿漢兩族士兵步履蹣跚地繞過金州堡走向努爾哈赤王旗的方向,他們幾乎吃光了所有的馬匹和劫掠來的牲口。他們從旅順本還搶到了不少布匹和農具,現在這些物資和所有的車輛也都和南關一起付之一炬。
這些在南關座吃山空的後金兵大多都蓬頭垢面,那些無甲輔兵和漢軍士兵都衣衫襤褸,他們見到來增援的後金兄弟部隊後紛紛激動地嚎啕大哭,這些傢伙們都知道萬一到了孤注一擲突圍的時候,他們肯定是炮灰和累贅。自從建州女真崛起以來,他們還是第一品嚐到這種絕望,並感受這種死裡逃生的經歷。
站在金州城頭的黃石冷冷地觀賞着這感人的場面,城下的後金強盜集團從來都是靠戰無不勝來維持士氣和威信,也從來沒有被明軍逼入這種窘境中。黃石關於遼南未來的設計中,他還打算採用張盤的故技,把主力調回長生島,並全力把金州建設成爲一個堅不可摧的要塞。想必經此一戰,後金軍在拔除金州之前是再也不敢深入旅順了,如果後金方面真的還打算再玩這種長途奔襲,黃石也不介意在再玩幾次關門打狗,努爾哈赤總不能指望以後還能有這次的好運氣,能及時把部下救走吧。
此時孫承宗看着城下抱頭痛哭的後金官兵,他心中也是感慨萬千:“黃石你只有四個營而已,建奴就要動員六個旗才能全身而退,真名將也。”
只要皇太極一天不上位,那後金就還是盜賊團伙而不是國家,黃石連忙謙虛道:“末將是大明軍官,末將手下是大明官軍,建奴不過是強盜而已,孫大人謬讚了。”
“如果我大明每個將官都像黃石你這麼想,怎麼會讓建奴猖獗至此。”孫承宗聞言只是一聲冷笑:“那些遼西將門世受國恩,但每次本部堂要他們出戰,就都跟我哭訴什麼‘建奴騎射無雙,野地浪戰,萬萬不可。’哼,真該把他們都叫來這金州看看。”
這“騎射”論頓時讓黃石爆發出一陣冷笑,他是從來不信什麼的“騎射天下無敵”說的,華夏曆史上的鄰居里,從匈奴、柔然、突厥到蒙古,幾千年來玩騎射的民族是一波又一波,但從戰國開始,暴秦、強漢,以至魏、晉、隋、唐,一百次裡有九十九次都是華夏的步兵弓弩把騎射牧人打得滿地亂爬。這五千年的歷史裡,騎射威風過的時候不過幾十年,結果一百仗贏九十九次的漢人反倒被說成懦弱的種族,那些一百年只能威風一次的遊牧民族反倒是“天下無敵”,這真是豈有此理!
“不過是蒙元自誇武力,欲藉此震懾我華夏子民罷了。”在黃石的印象裡,蒙古人千年來就一直是當奴隸的命,不要說漢人,就是突厥、高句麗,遼什麼的任誰都能欺負他們一把,與其說是他們蒙古人玩了上千年的騎射厲害,還不如說是鐵木真這個人厲害。但可惜很多漢族人沒有自信,反倒認爲自己的祖宗不如這些世世代代的奴隸種厲害……天下無敵的騎射民族一代代都躲在草原上流浪吃沙子吹暴風雪,反倒讓懦弱無能的漢族佔據着東亞的所有膏腴之地,天下難道還會有這種道理嗎?
這些“騎射”或者“蒙古”無敵的理論總是讓黃石又好氣又好笑,在第一個成吉思汗出名前,已經有至少一千個成吉思汗被漢人拍成豬頭了,就是這個蒙元也是趁着華夏腐敗內亂才得以興起,而且不到一百年“天下無敵”的上百萬蒙古鐵騎就被明太祖的竹竿兵趕出中原去了。當然有些蒙古同胞爭辯說蒙元后期腐敗了,被明軍打成豬頭的蒙古鐵騎沒有發揮出真正的實力。但讓黃石奇怪的是,憑啥蒙古欺負欺負腐敗懦弱的宋就能說明他們“天下無敵”,而明軍拍了蒙古人三百年就都是勝之不武呢?
剛剛逃出生天的後金士兵很快就重新意識到了自己的強大,他們驚魂稍定後就紛紛涌向金州城邊開始謾罵。後金軍還拿出了不少旗子,在上面畫着各種豬狗肖像,嚷嚷着黃石的名字說他就是一隻膽小的牲畜。
“黔驢技窮。”黃石對此只是嗤笑了一聲就不再說話了,後金軍這手段就好比黃石他在蓋州城下撒尿一樣,這個時候救火營要是出戰那就真是傻子了——罵就罵吧,我遲早會去遼陽和瀋陽城下罵回來,野豬皮,咱們走着瞧好了。
但是過了一會兒黃石輕鬆愉快的神色也凝重起來,後金三旗士兵紛紛把他們擄略來的婦女推到了城下,他們就在守軍的眼前肆意地輕薄這些她們,這些漢族女人中只要有人稍顯不快,後金士兵就毫不遲疑地揮刀砍下那些女人的腦袋。
最後那些女人都強顏歡笑,就在金州明軍的面前和那些強盜嬉鬧成一團,不少明顯是漢軍的傢伙還衝着城頭大聲淫笑,並送來一陣陣不堪入耳的惡毒話語。守城的不少選鋒營士兵和南關輔兵從那些苦難的婦女中認出了他們的妻子姐妹,金州堡上空漸漸響起士兵低沉的吼叫聲和急怒攻心後的哭泣聲。
“嘿嘿,好手段,好手段啊。”看着城下不忍目睹的景象,黃石也慘然冷笑了幾聲,他搖了搖頭把臉色一沉,厲聲對洪安通說道:“傳令,讓那些人要哭到城下去哭。還有,讓各城門守衛睜大眼睛,敢私自出戰者,斬!”
也就是在孫承宗面前黃石纔敢這麼放肆,這個老孫頭是明末少有胸襟開闊的文臣,黃石記得歷史上的遵永戰役時,秦良玉曾經兩次違抗孫承宗的命令,還屢次對孫承宗的部署提出過反對意見。武將、女人加少數民族,作爲三朝重臣的孫承宗卻毫不介懷,反倒在一羣義憤填膺的文臣前替秦良玉辯解,更反覆強調他更重視一線武將的意見。
如果是其他的文臣,欺軟怕硬的黃石是斷然不敢如此的,以他現在三品參將的地位,別說閣臣了,就是七品的御史黃石也惹不起啊。
比如另外一個著名的遼地邊臣袁崇煥,如果是在他的面前,那黃石就絕對是不敢廢話的。在寧遠的時候一個遊擊才和袁崇煥頂了一句嘴就被斬首了,爲此孫承宗還曾指責過他,袁崇煥當時也表示以後會對武將更寬容些。
滿桂,那可是和袁崇煥有過出生入死的交情啊,寧錦戰役的時候滿桂只是不太聽話外加頂嘴,袁崇煥立刻就把他掃地出門。後來到了北京戰役的時候,滿桂被關寧軍的潰兵射傷了,滿桂就想也不想地一口咬定是袁崇煥指示的,還在大殿上當着崇禎皇帝、孫承宗和其他閣臣把盔甲解開,指着自己的傷口投訴袁崇煥——這也是袁崇煥的下獄的重要原因之一。雖然事後證明滿桂好像是錯怪袁崇煥了,但這個事件也足以說明袁崇煥和滿桂之間的矛盾和誤會已經到了什麼樣的地步。
至於兩次上書彈劾袁崇煥的毛文龍,黃石更是清清楚楚地記得他的下場。
總之,明末大部分文臣都缺少容人的雅量,正所謂“文視武如奴婢,武視文如寇仇”。
黃石下令的時候,孫承宗已經是雙目盡赤,聽到黃石竟然下了這樣的命令,他眼中也露出了些失望和不滿:“黃石,老夫倒是覺得士氣可用,以此軍出擊,不能大破建虜麼?”
或許士氣對封建軍隊很難得,但黃石治軍中最怕的就是頭腦發熱不守紀律:“閣老有所不知,軍中講究的是‘令行禁止’,若是讓軍隊出擊,末將恐怕他們不知進退,難以約束。兵法有云‘將不因怒興兵’,此正當其時。”
孫承宗聽得沉默了,過了會兒才勉強點了點頭:“老夫這是第一次觀看戰陣,當然以黃石你說的爲準。”
黃石暗自嘆了口氣,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孫承宗有威望、有資歷,而且是幾十年從底層一步一個腳印走到中樞的實幹家,又有容人的胸襟,還對大明忠心耿耿,怎麼看都是個中興之臣。可惜天啓有這樣的老師卻不能用,而崇禎天子或許是受到了北京戰役的刺激,對孫承宗也是處處制肘多方牽制,如此大明不亡何待啊?不過,這也是企圖竊明者的幸運吧。
“那黃石你爲什麼不開炮呢?”孫承宗指了指城下,有的後金士兵已經進入了六磅炮的射程。
“閣老明鑑,建奴離得這麼遠而且隊形疏散,末將恐怕開炮也未必能轟到人,”黃石對自己的人品一項沒有什麼信心,所以從來不賭博:“而且萬一建奴存心攻城,總要讓建奴不知道我軍大炮射程纔好。”
孫承宗已經把眼睛閉上了,城下的後金兵還在肆無忌憚地凌辱婦女,等他再次大睜開雙眼的時候,孫承宗用不容反駁的口氣說道:“不射殺幾個韃子,如何能平消老夫胸中之恨,黃石你爲老夫校炮,老夫要親手開炮。”
黃石默然無聲地把炮口校對好,然後親手把火把奉送到孫承宗面前。孫承宗舉起火把肅立了幾秒,終於一聲長嘆把它從城頭丟了下去:“聖上隆恩,委任老夫牧守一方,如今遼東生靈塗炭,老夫卻只能胡亂開上幾炮泄憤,真是上負天子、下負黎庶。”
黃石正想安慰他兩句,孫承宗卻猛地掉頭看過來,鬚髮皆張、目光如電:“黃石,老夫想爲你而回京一趟,在聖上面前保舉你爲提督遼西軍務總兵官。遼鎮五總兵和四十營關寧軍都歸你節制,每年還有三百萬兩軍餉。”
“再給你三年時間練兵,三年總夠了吧,等四十營兵都練好了老夫再保你爲武經略,總籌全軍。”孫承宗手臂斗然伸出,指着城下的後金軍喝道:“爲老夫滅此朝食!”
第三十九節 震動
孫承宗說話的聲音很大,黃石背後的大批東江官兵都把老孫頭的話聽得清清楚楚,救火營的嫡系官兵頓時人人滿臉發光,金求德和趙慢熊的眼睛裡都快噴出火來了,而尚可喜和耿仲明也一起向黃石投來混雜着羨慕、崇拜和討好的眼神,耿仲明的幼弟耿叔明癡呆狀地大張着嘴,他的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
三年前,黃石曾在山海關面對過同樣的誘惑,那次在遼西方震儒曾經要推薦他去寧遠。三年後黃石又一次面對去遼西的誘惑,這是一個很大的挑戰,只要黃石能贏下這次的挑戰,那麼大明一半的財政支出就會落入他的掌握。黃石其實並不太擔心孫承宗不能實現爲自己開武經略府的諾言,因爲黃石自信只要自己在遼西就一定能保住孫承宗的位置。一個豪傑應該歡迎這個挑戰吧,只要掌握了關寧軍那麼大明的天下也就到手一半了吧。
但是……黃石終於開始想到了這個可惡的“但是”,他自問並非實至名歸的豪傑,黃石覺得自己能走到今天這一步主要還是靠着自己前世的知識。長期以來黃石在艱苦的遼東混,爲的不就是避開精通政治把戲的文臣和其他勢力的牽制嗎?
“孫大人錯愛,末將實不敢當。”黃石打定了主意,恭恭敬敬地拜謝說道:“末將隸屬東江鎮,也是毛帥一手提拔起來的……”
“毛帥那裡本部堂替你去說,老夫自認這點面子還是有的。老夫知道黃石你知恩圖報,但國家大事重於同僚私情。再說老夫也不會讓你難作,將來不管你是提督還是武經略,東江鎮都不會受你節制。”孫承宗截口打斷了黃石的推辭,他一出口就把黃石纔想好的藉口統統堵死了,孫承宗不耐煩地揮了揮袖子:“黃石你願意還是不願意去遼西,可一言而決。”
黃石衝口而出:“我不願意!”城頭衆人一時都鴉雀無聲,黃石撩起斗篷單膝跪下,抱拳過頂:“請孫大人恕罪,末將不願意和遼西各總兵共事。”
在鎮江之戰中,黃石見過的陳忠、張元祉雖然只是兩個小千總,但兩個人都是堂堂的大丈夫。到了東江之後,黃石見到的張盤、陳繼盛也都是雄赳赳的真男兒。至於孔有德、耿仲明和尚可喜這三個人,不管他們在黃石的前世做過什麼,至少他們都是靠自己的武功一步步爬上高位來的,至少黃石此時見到的也還是滿腔熱血的勇敢軍官。
而遼西那幫總兵都是什麼東西?
祖大壽……黃石前世的滿清對祖大壽很是褒揚,甚至還有人評價祖大壽是“沉穩剛毅”的大將之才。可惜翻遍史書這個大將只有兩次功勞,第一次是在寧遠堡,副總兵祖大壽手握兩營四千戰兵,戰果是斬首五十級,因此功升總兵;第二次是祖大壽在黃泥窪“大敗”據說要投奔後金的蒙古人,斬首十二級……好吧,這其實沒有什麼。
但這個沉穩剛毅的祖大壽脫逃成癮,他在沙嶺臨陣脫逃、在廣寧右屯拋棄熊廷弼脫逃、在北京之役從城下脫逃……好吧,這其實也沒有什麼,可能他只是不善於野戰而已。
在大淩河防禦戰中祖大壽連突圍的勇氣都沒有,按說吃光了糧食投降也沒有什麼說不過去的,但是祖大壽就開始吃百姓……這其實還是沒有什麼,唐朝的張巡守城不也吃過百姓麼。
但是祖總兵可不像張巡那樣首先把自己的家人拿出來給士兵吃,另外祖大將軍吃光了百姓後就決定投降了!他下令斬殺不肯投降的何可綱,而且還要把何可綱拖到城外清兵軍前去殺,以證明自己叛變的決心無可動搖。在交換了誓書並把族人、親友和部下留給皇太極作人質後,祖大壽成功地脫困了,然後……他決定不投降了!
同樣的吃人和投降的過場在錦州又重演了一遍,祖大壽這次投降後立刻寫信勸降他外甥——山海關總兵吳三桂,勸他“翻然悔悟,決計歸順”。在黃石前世的時空裡,孫得功加入了正白旗,祖大壽寫了勸降信也哭喊着要求“同孫得功例”,這個無恥的要求被皇太極滿足了。在自豪地贏得了“奴才”的自稱後,祖大壽在崇禎十五年再次寫信給吳三桂,信中說:
“……不期大清皇帝天縱仁聖,不但不加誅戮,反蒙加恩厚養。我祖氏一門以及親戚屬員,皆霑渥澤。而洪總督、朱糧廳輩亦叨遇優隆。自至瀋陽以來,解衣推食,僕從田廬,無所不備,我已得其所矣,奉賢甥勿以爲慮,但未知故鄉光景何如耳。以愚意度之,各鎮集兵來援遼左,未一月而四城失陷,全軍覆沒,人事如此,天意可知。賢甥當世豪傑,豈智不及此耶?再觀大清規模形勢,將來必成大事。際此延攬之會,正豪傑擇主之時,若率城來歸,定有分茅裂土之封,功名富貴,不待言也。念系骨肉至親,故爾披肝瀝膽,非爲大清之說客耳……”
關寧的另一名大將吳奢是祖大壽的妹夫,他和祖大壽妹妹的愛情結晶就是號稱“用兵華麗”的新一代飛將軍(飛毛腿將軍)吳三桂。吳奢被袁崇煥委任執掌十五營關寧軍,北京之戰藉口“腳疼”留在後方。
戰後吳奢出任山海關總兵,大淩河之戰前吳奢執掌的十五個野戰營加上輔兵共有八萬兵,這八萬關寧鐵騎一年的軍餉是一百四十萬兩銀子!崇禎皇帝曾把吳奢找來,要他出兵去救自己的妻兄,崇禎皇帝覺得八萬人不少了,比後金的男丁都要多。但是……
老吳將軍立刻就忘記了他領的是八萬兵的餉,極力爭辯說戰兵只有十五個營,所以是三萬而不是八萬關寧鐵騎。崇禎說三萬也不少了,也能幹很多事情了。於是吳老將軍又連忙補充,其中真正能戰的只有三千家丁,那三萬戰兵只能種種地……最後被逼上前線後,吳家父子就拋下友軍逃走了。
黃石還記得,明末農稅從萬曆朝的兩百萬兩提高了到了崇禎朝的兩千一百萬兩(這還是在小冰河時期的大災年),崇禎天子把皇帝的金銀器皿、甚至大殿裡的銅壺都當掉了換軍餉。崇禎還寬恕了燒他朱家祖廟的張獻忠,因爲皇帝他也知道農民是真的活不下去了。
結果李自成破北京的時候,發現崇禎除了龍袍只有粗布衣服……李自成也發出了“君未甚暗”的感慨。但闖軍從吳三桂他老子在北京的家裡就抄出了二百萬兩以上的白銀(價值大約相當八億人民幣左右。)
其它的遼西名將還有很多、很多……這些遼西大將不止一個、不止一次地威脅崇禎,如果不給餉他們就要給朝廷好看!其中祖大壽甚至揚言一個月內軍餉不到,他就要去滿清那邊了。
黃石前世就很想問問這些遼西將門——拋去關寧軍上百萬畝軍屯,你們一年還要拿大明百姓一千萬兩的血淚錢,可你們到底都爲國家做了什麼?
雖然黃石自認爲不是什麼正人君子,但他還是羞於和遼西將門這些人渣爲伍,如果一定要和前世的某些漢奸拉關係、交朋友,黃石寧可把功夫花在三順王的身上。至於遼西將門嘛,和他們相處的重任還是交給孫承宗和袁崇煥去幹吧,黃石估計自己還未必能比他們幹得更好呢。
金州的城頭上出現了一幅奇特的景象,所有的官兵此時都如同蠟人一樣地望着老人和跪在他腳前的年輕名將。腰桿挺得筆者的孫承宗幾乎認爲自己是聽錯了,他不能置信地問道:“你爲什麼不願意?噢,你可是擔心不能服衆麼?這個完全沒有問題,黃石你斬首近九百級,遼帥李成樑腋不過是千餘而已,你更繳獲了大旗、金盔。我大明自弘治年以來,對北虜單次斬獲以你爲大……”
“孫大人,末將身負國恨家仇。”兩年前黃石已經安排洪安通和李雲睿僞造了自己的履歷,把自己說成是開原附近的商人家庭,全族都死於努爾哈赤起兵,這樣時間也就算是和張再弟他們家對上了,報上兵部的個人履歷也都是這麼寫的。破綻當然還是有的,至少黃石和孔有德還有張再弟說過一些不相符的話,不過黃石覺得他們應該不會和自己作對。
黃石頭也不擡地繼續說下去:“末將是遼東人士,手下也都是遼東子弟,末將立志要親手把他們帶回家鄉,請孫大人一定成全。”
後金軍鬧騰了很久,見金州城上毫無反應也就整頓離去了。
城下的後金大軍且行且遠,當他們的後隊漸漸要從明軍的視野中消失的時候,一個後金少年白甲兵單騎衝到金州城下,他舉着一個木匣用滿語高聲叫喊。
在遼東作戰數年,不少將士也都粗通了幾句滿語,平時刻意學習的黃石和救火營的情報軍官都已經聽說無礙了。孫承宗看城上不少將士都面含悲憤,就問黃石城下的那個後金騎兵說了什麼。
“閣老,那木匣中是故張將軍的首級。”黃石淒涼的笑了笑,雖然那個白甲兵說把他吊上城來就可以,但既然他敢單騎前來,黃石自然也不肯落了下風:“打開城門,放他進來。”
那個白甲兵向被搜身一番,然後就帶上了城頭來,他也不知道孫承宗是誰,直愣愣地就說要把這個匣子親手交給黃石。不等黃石吩咐,就早有士兵把那白甲兵的話翻譯給了孫承宗,孫承宗點了點頭,洪安通就過去把匣子接下。
仔細檢查之後,洪安通才把匣子遞給黃石,後者只是揭開了一條縫,裡面的東西才隱隱露出一個模糊的影子,黃石就輕輕地把匣子又蓋上了,他感覺實在難以面對張盤的打好頭顱。如果不是黃石心存雜念,如果他當初把長生島被兵通知張盤一聲,或許兩個人就能識破後金的計謀了。尤其黃石作爲一個穿越者,悲劇的再次發生真讓他不能原諒自己。
但這失態也沒有持續很久,黃石終於掀開木匣,他凝視着怒目圓睜的張盤,久久以後才嘆息了一聲,伸手緩緩合上亡者的眼簾,同時輕聲對張盤許諾道:“張兄弟,你的仇,我一定會替你報的。你全家老小的仇,從今以後也就是我黃石的仇。張兄弟,你瞑目安息吧。”
隨木匣還送上了一封信,這是皇太極的親筆信,裡面大大稱讚了張盤的武勇和氣節,還告訴明軍張盤至死罵不絕口。皇太極說雖然兩軍敵對,但他個人還是很佩服張盤的,所以特意寫了這封信說明一下,免得把張盤的忠義之名被埋沒了。
這封信寫得聲情並茂,黃石唸完以後周圍的人都長嘆不已,就連孫承宗也微微色動:“雖然這個黃臺及是個蠻夷,不過也算是個有血性的蠻夷了,也懂得欽佩我大明的勇士。”
不知好歹的賀定遠也在一邊答茬:“孫大人說的是,建奴雖然窮兇極惡,但這個看起來也有那麼一點點良心。”
再周圍的幾個人也露出心有慼慼焉的樣子,黃石怒髮衝冠但又不敢發作:“這廝有什麼良心?這纔是最壞的建奴。故張將軍義不辱身,誰還會不知道他的忠義,這奴酋殺害了張將軍,還用這些廢話來展示他所謂的良心……這真是叫狼心狗肺啊。”
剛纔那個白甲兵自報姓名的時候黃石還沒有注意,現在猛地想起那讀音好像是螯拜,黃石大量了這個少年一番,看起來歲數也差不多,也就是說眼前的這個傢伙很可能會成長爲一員猛將……黃石藉着胸中的怒氣喝道:“把這廝拉下去砍了,挖出他的心肝來祭張將軍。”
“慢!放他走。”孫承宗當即喝住了黃石的內衛,臉上也露出了微怒的表情。
黃石急道:“孫大人,建奴不過是一股強盜,和他們講什麼仁義啊。”他跟着記起了張盤說過的話,於是又連忙補充說:“不過是一夥兒叛逆的奴種,與我大明並非敵國……”
“放他去。”孫承宗理都不理黃石,等看着熬拜離開金州後,孫承宗才語重心長地對黃石說:“這次是他們送故張將軍回來,我們不能不義……”
見黃石躬身奉教,孫承宗語氣又變得柔和起來:“既然你不願意去遼西,那就和老夫談談如何練兵吧。”
……
天啓五年二月二十日,歷時近兩個月的遼南戰役結束了,後金軍一舉解決遼南的企圖徹底破產了,當前遼南實力對比變得比去年還要險惡,鑲紅旗尚未整頓完畢就要投入防禦區域,而正紅旗也急需至少六個月的休整期。
後金本希望在解決遼南問題後能把更多地兵力從抽調去遼東,結果不但戰略預備隊兩白旗受到了一定的損失,就連從遼東調來的正藍旗也幾乎被打成殘廢,後金不但不能從遼南抽調走一兵一卒,反倒需要向這裡投入更多的兵力和裝備。
後金發動遼南戰役還有另一個目的,就是靠掠奪遼南補充自己,但是這個目標同樣沒有達成,反倒因爲一系列緊急動員而消耗了大量的儲備和物資。
明廷在收到南關大捷的詳細彙報後出現了短暫的失語,這個結果倒並不令黃石感到意外。歷時上吳三桂的成名之戰是領着上百家丁,從數百後金軍中救回他老子吳奢一個人而已,爲此吳三桂得到了“絕世驍將”的稱號。而黃石的南關之戰是救出了整整八千人,順便還擊潰了圍困明軍的建奴三旗並把他們反包圍起來,最誇張的是參與會戰的一萬四千明軍絕大部分還不是黃石的部下。
經過反覆的幾次精神質一般地核實後,沉默以久的整個明廷都沸騰了,狂歡中的大明君臣一時都忘記了黨爭,就連南京兵部都發來要求預訂得公文。用南京的話說,有黃石這個勇將在,平定遼東指日可待,過幾年建奴束手後南京希望能把黃石從遼東調去雲南作客將,好平定令南方極其頭疼的奢安之亂。
確定了獻捷太廟的日期後,御史們也都找到了新的彈劾目標,那就是左都督、平遼將軍毛文龍。他們嚴厲地指責毛文龍用人不當,竟然有黃石這樣的絕世猛將而不能大用,所以這次遼南的損失顯然不是單純的軍事問題,而是毛文龍的用人問題。這些御史紛紛要求把下旨嚴斥毛文龍,並罰他的俸。南京兵部尚書王在晉也趁機罵了北京兵部尚書、遼東經略孫承宗兩句,老王頭把老孫頭的看人眼光和用人水平指摘了一番,也算是聊出了口惡氣。
天啓五年三月以後,大明的百姓和小吏也都開始議論黃石那令人難以置信的武勇。包括北京的說書先生在內,這些嘴把式把南關之戰進行了大大的藝術誇張,已經是黃石帶着兩千人大破建奴十萬了。
三月初三,北京大內
大明有限公司董事長朱由校正輕鬆愉快地問他的魏大爺:“南關大捷該怎麼賞你們可議好了?”
“回萬歲爺,議好了。”魏忠賢這次是發了,他被天啓一連誇了好幾天,那鐵甲的問題更是被狠狠地稱讚了。皇帝對南關大捷的私下評價是:表面上看起來確實是黃石立大功於邊關,但實際上也是靠着魏忠賢在大內的廟算、運籌和支援。
“毛帥報兵十八萬,斬首八百九十具,不足一級大功。”議餉的時候毛文龍是二十四萬兩折一萬多兵,但是議功的時候大家就記起他報上來的十八萬大軍了。
“黃石報兵一萬兩千,斬首八百九十具,因爲是客將還要翻番。”一般來說明中葉後的客將和客軍都屬於出工不出力的主,也是臨陣脫逃的主力軍,客將首級翻番是爲了鼓勵客軍也要努力作戰。無論是金州還是南關都不屬於黃石的轄區,所以南關之戰黃石要算成客將。
“一共是十五級功,奪旗、奪盔還要另算。”東廠提督魏忠賢報出數字後就躲到了一邊,他身後的司禮監秉筆太監王公公遞上了一個草擬的文本。
“孫先生和毛帥都已經同意,黃石升任東江副將一級,跳過從二的副都督升正二品的左都督同知這是兩級,剩下的只能從世職上想辦法了。黃石現在是東江百戶,所以……東江副千戶、東江千戶、世襲金州衛指揮使……世襲遼東署指揮同知、世襲遼東署指揮使,不能再高了,毛帥纔是世襲平遼將軍。”這樣黃石的世職也一口氣蹦了七級。
天啓點頭表示同意,不過這樣還是不夠,所以天啓就問道:“毛帥的加銜是什麼?”
“回萬歲爺話,毛帥現在是太子太保。”
“嗯,那就給黃石太子少保,奪旗、奪盔的功勞也都在裡面了。”天啓歪頭想了想,又對魏忠賢補充道:“賜銀,毛文龍二百兩,黃石一百五十兩,此戰各官都要有,一個兵給一兩。”
“遵旨,”魏忠賢唱了一聲,然後又啓奏說:“黃石還保舉了一批人,有鄧肯、賀定遠、毛可喜、毛有傑……”
天啓看也不看地滿口同意:“都準。”
“遵旨。”魏忠賢連忙又應承下來,他偷眼觀察了一下天啓的表情:“奴婢以爲,黃石忠勇雙全,可堪大用。這次監軍吳穆曾建議仿麻貴例,升黃石爲遼西提督。”
“可以啊,就交給內閣去議票擬吧。”天啓此時心情大好,想也不想地就同意了。
魏忠賢說話的聲音越變越低:“可孫先生認爲不妥。”
“哦,有什麼不妥?”
“奴婢也不知道。”
天啓苦思了一會兒,嘆了口氣:“孫先生總是有道理的吧。”
魏忠賢也連忙湊趣道:“萬歲爺明見萬里,孫先生老成謀國、智珠在握,有孫先生在,遼事必定萬無一失。”
第四十節 餘波
天啓五年三月,長生島
“殺——”
壯懷激烈的喊聲迴響在演武場上,黃石默不作聲地看着大批的新兵正笨拙地做着動作,學習着嶄新的隊列配合。這裡面的新兵有來自選鋒營的五百“老兵”,上個月孫承宗就從金州返回遼西了,月底黃石也打算離開的時候,這五百多選鋒營的士兵就死活要跟着黃石一起來長生島。
當時黃石的參將行營外密密麻麻跪了一地的士兵,這五百多口子人——年齡從十八到三十五的士兵們都異口同聲地要拜黃石作義父。
黃石當然沒有同意……他也不可以同意,從廣寧就開始跟隨他的一百四十多騎兵還剩下一百出頭活着,他們雖然沒有認黃石爲義父的必要,但他們心裡還是渴望能爲自己的兒子贏得這樣的地位。至於後來陸續上島的部下中,很多人都希望靠這種手段一下子成爲黃石的核心部署,現在他的舊部沒有一個能得到這樣的待遇所以他當然也不能把這種優待給與新人。
自打黃石下令讓張盤的舊部統領金州和選鋒營後,旅順軍官兵也就把心頭最後一絲疑慮抹去了,剩下的只有對黃石的無限感激。黃石把南關七千輔兵全部運來長生島沒有引起任何不快,這五百多選鋒營士兵要求加入救火營的時候那些旅順軍殘存的軍官同樣也沒有任何不滿。恰恰相反,還有不少新被黃石提拔起來的選鋒營軍官大力勸黃石接受這批老兵。
於是黃石就老實不客氣地對這批士兵進行了鑑別篩選,他希望吸收進來的士兵是純粹的小兵,最好在原旅順軍中沒有地位也不要有什麼義父之類的東西。結果其中百分之九十九的士兵都通過了黃石的選拔。這些人也確實都是些沒有關係的人,或者是和他們有牽連的軍官頭目都在南關之戰被消滅了。所有的人都上過不止一次戰場,有的還曾參加過天啓元年的第一次旅順進攻戰——算起來比黃石上戰場的時間還要早,他就高高興興地把這些人都笑納了。
接受了這五百多人後,加上救火營的老兵,黃石手裡一下子有了快兩千兩百名步兵。他把救火營中戰鬥經驗比較豐富的一百多名士兵從作戰序列中抽調了出來,這一百多名士兵黃石一律給予了把總的官銜,然後把他們組成了一個新的隊。這個隊取名“教導隊”,黃石不打算把教導隊的成員送上戰場去做步兵炮灰,他們將被留下來用來訓練新兵。
在黃石的計劃表裡,這些教官們還會被安排上些文化課什麼的,他們將如同過去的“訓練隊”一樣成爲黃石的重點關注對象,並像兩年前的訓練隊成員一樣被當作未來的軍官來培養。剩下的兩千步兵戰兵被黃石一分爲二,一千救火營老兵會作爲骨幹來組建新的救火營,而另外五百救火營步兵會和那五百選鋒營士兵組成一個新的野戰營的骨幹。
這個營的名字讓黃石思考了很久,他總想爲已故的張盤留下些什麼——畢竟他自己只是一個穿越者,所以黃石對歷史上的真實英雄總懷最大的敬意。他本打算把新的野戰營命名爲“張盤營”或者是“盤字營”,但整個救火營的軍官對這種命名方式都表示反對,除了黃石以外,長生島從上到下沒有一個人願意新的營帶上這麼強烈的張盤烙印。那些從救火營撥過去的士兵自不必說,就算是出身選鋒營的士兵也不願意用這樣的名字,他們也擔心一直被視同外人。
做爲妥協,黃石取了張盤的一個字和自己的一個字,把新的野戰營命名爲“盤石營”,取其意就是張盤首創,併爲黃石所繼承而已。但這個名字趙慢熊認爲還是太過了,最後黃石就再次妥協,把“磐石”營作爲新的野戰營的名字上報給了東江。這個名字雖然犯了黃石的諱,但軍中原也沒有那麼多講究。比如耿仲明名叫毛有傑,他的營就用“傑字營”當名字,這樣軍隊的所有權也變得一目瞭然。
南關之戰中救火營的馬隊幾乎沒有受到損失,但黃石對馬隊的信心仍然嚴重不足,因爲他這支小小的騎兵部隊還沒有進行過正面抗衡的實戰。別看自己的馬隊裝備好,堂堂正正的正面對陣恐怕還是有很大問題,黃石估計如果人數相當的話,自己的馬隊弄不好會被後金的白甲兵們打得一敗塗地。黃石覺得馬戰太依賴個人的武勇了,而且他堅信實戰的經驗是難以靠裝備來彌補的。
處於這種考慮,黃石就決定像步兵一樣把馬隊也一分爲二,拆散了放到兩個野戰營裡面去做偵察和追擊的工作。可是賀定遠對此非常不滿,他一口咬定馬隊應該獨立成軍而不是作爲步兵的附庸,但賀定遠竭力主張的騎兵營計劃眼下根本不現實,野戰營不可能沒有騎兵,純的步兵野戰營會變得非常無用。
如果另外組建一個騎兵營的話……黃石沒有那麼多馬和騎手不說,就是有他也養不起。戰馬和騎戰兵不要多,一人一馬的消費在長生島就頂得上小十個步兵了,一個騎兵營需要一千騎戰兵、一千騎輔兵和至少三千匹馬,黃石就是把褲子賣了也未必能湊出一個騎兵營的錢來。何況,要是真有這麼大一筆錢,黃石覺得還是搞上他七、八個野戰營比較划算。
所以最後賀定遠的企圖又被否決了,他遺憾地看到自己最珍視的馬隊被黃石殘忍地一扯兩半,而且黃石還明確地告訴他——所有的野戰營都必須配屬馬隊,這個決心黃石永遠也不會動搖,在每個野戰營都能得到馬隊支持前,所有“騎兵要集中使用”的說法都屬於歪理邪說。
炮隊本次的損失不小,不過這個問題暫時也解決不了,東江鎮所有的盜墓賊和算命術師現在都在長生島了,黃石眼下能做的只有移文刑部要求再撥來一批這方面的人才。
東江鎮的晉升命令是最快抵達的,上個月底黃石纔回到老巢,毛文龍的委任書就追到了長生島。東江副將黃石將開東江左協,這個協領有長生島、西島、中島、金州、南關、旅順、大、小長山島以及廣鹿等遼南各島。
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黃石當即委任這次飛快趕來效力的尚可喜爲大、小長山島督司,還保證在軍餉問題上會對他一視同仁。廣鹿的張攀這次磨磨蹭蹭地不曾出過什麼力,但黃石也沒有爲難他,還保舉張攀他爲旅順遊擊,黃石給他的命令是重建旅順碼頭。
張攀手下的水營指揮官是尚可喜的大哥尚可義,在這次的軍事行動中,尚可義把寶押在了直屬上司張攀頭上,所以一直出工不出力。所以等塵埃落定後尚可喜急忙跑來替他大哥求情,黃石當即就讓尚可義接替張攀的位置,留在廣鹿島成爲黃石領的東江左協下直轄的守將,這個寬宏大量的姿態讓尚可義、尚可喜兄弟都非常感激。
遼南的各系將領皆大歡喜,包括張攀都擴充了自己的實力並領有了更大的土地。但從東江千里迢迢趕來的耿仲明兄弟就比較失意了,那耿仲明見識過黃石的武功和慷慨後就千萬百計地想留在遼南,有了這個念頭後他自然和心懷鬼胎的黃石一拍即合。黃石連領地都爲更耿仲明準備好了,就在他前世的大連那裡。
可惜東江本部的命令非常明確,毛文龍要耿仲明立刻返回遼東,投入寬甸前線做好出擊準備。黃石遺憾之餘也沒有什麼辦法可想了,送別宴會上耿仲明兄弟如同被霜打的茄子一般,兩個人蔫着頭直顧河悶酒。而尚可喜則滿面笑容地一個勁給他們敬酒,還一反常態地拼命恭維他們的武功,並祝願他們在遼東宏圖大展。
耿仲明雖然心中有氣,但他考慮到尚可喜從此就是黃石的直轄部將了,所以有氣也不敢像從前那樣發泄出來,只好把被打落的牙齒往肚子裡咽,強作歡笑地接受了尚可喜的虛情假意。分別的時候黃石又送了耿仲明兄弟三百套刀盾,耿仲明大喜過後,咀嚼着黃石禮物中包含的慷慨和重視,難過得眼淚都差點掉下來了。
朝廷正式的任命也在三天前到達長生島了。
視察結束後,太子少保、左都督同知,世襲遼東署指揮使、御賜銀令箭持節武將黃石就回去安排老營的工作了。
還沒有走進老營的大門,黃石就聽見裡面有兩個人正在爭吵,一個是長生島水營督司施策,一個是遠洋艦隊司令官黑島一夫。
這次黃石又從孫承宗那裡敲來了三艘海船,黑島一夫今天剛剛從日本趕回來接受這批船隻,他進門的時候正好看見施策唾沫橫飛地吹噓自己纔是歷次大捷的“幕後功臣。”
那時得意洋洋地施策正在跟一圈軍官敘述黃石對自己的器重,黑島一夫進來的時候施策他正在講蓋州戰役前的準備工作:“……那時大人親切地囑託我一定要把軍隊完整地送上岸,全軍的安全也就交給我了,結果我也不負大人的囑託。”
在一片羨慕的眼光中,施策也越發地得意起來:“你們不知道吧,從長生島到金州,幾千大軍和裝備,我的水營兩天就都運去了,正所謂兵貴神速。我可以豪不誇張地說一句負責任的話,南關大捷,除了賀大人,就要數我的功勞大了。”
“呸,”黑島一夫已經聽得火冒三丈,他早就忘了自己來老營的目的是什麼了,黑島一夫一個箭步衝入人圈,指着施策的鼻子罵道:“什麼你的水營,明明都是我黑島的海船,水手也都是我黑島練出來的。”
黑島越說越激動,他拼命地揮舞着雙手:“還有那大炮的銅、那造火銃的銀子,都是我黑島和柳大人拼死出海去日本,玩了命地幹活和作買賣,才替大人掙回來的。”
自感被削了面子的施策也扯着嗓子喊起來了:“大人說過,水營就交給我了,所有的戰船也都歸我統御。”
黑島一夫是個韃官,所以按照大明軍規他不能統領由普通軍戶組成的水營。由於黃石個人的感情和喜惡,就是黑道艦隊名義上的負責人也是現在身在日本賣假錢的柳清揚。
“呸,你有個屁的戰船。”黑島一夫更加憤怒了:“都是我的船、我的水手,只是戰時叫水營而已,臨時交給你負責。如果要貪墨我黑島的功勞,大人不會答應,艦隊的水手們不會答應,長生島的萬萬千千軍民也決不會答應!”
黃石進來以後這兩個人才停止爭吵並被帶進了大帳,但還不等黃石把黑島一夫和施策間的矛盾化解完畢,他就看見鄧肯急匆匆地趕來了:“將軍,我怎麼只是一個千總?”
“一戰從色目軍戶到千總已經很快了啊。”黃石現在對鄧肯也算是有充分了解了,這廝說好聽了叫“胸懷大志”,說難聽了就是一個“官迷”。
果然,鄧肯嘟嘟囔囔地表示了一番不滿:“那下次將軍記得給我補上吧,現在我可以先作千總加遊擊銜。”
“沒有這種加法。”黃石毫不遲疑地駁回了這個提議。
“爲什麼?我以前不是色目軍戶加千總銜管炮隊麼?一共是四級,這次再長四級正好是千總加遊擊銜,我來之前已經算過了。”鄧肯滿臉都是不信和懷疑,那神情彷彿正在對黃石說——被以爲我老鄧肯不識數。
加銜是爲了指揮上的方便,而不是特別的恩寵,但不等黃石向他解釋加銜的規則,一邊的黑島一夫就已經聽不下去了。黃石剛剛給黑島一夫列出了條件——或者免去韃官身份入漢籍軍戶、或者授予一個韃官千總,這兩個東西黑島此時正遲疑不決。他見鄧肯已經撈到一個普通的千總還猶不知足,不禁怒從心頭起,惡向膽外生:“太子少保大人給什麼你就拿着什麼。什麼輪到你提要求了?呸,你這個鬼夷!”
鄧肯也不甘示弱地罵回去:“呸,你這個倭賊。”
……
回到住處的書房後,黃石攤開一張宣紙,旁邊的洪安通也已經磨好了墨。等黃石開始奮筆疾書的時候,洪安通就坐在一旁幫助檢查以往書稿的錯字,這些書稿的首頁上寫着《兵旅實紀》四個大字。
這份《兵旅實紀》裡面寫下了黃石對練兵和打仗的心得,更有他幾年來訓練士兵的經驗總結。孫承宗離開前和他討論過練兵的問題,從那次談話以後黃石就決心把這些心得寫下來,也好作爲萬全的預備。
孫承宗編練的車炮營火器化程度很高,明軍似乎想靠火器的威力完成主要的殺傷工作,但黃石卻認爲這並不符合眼下的技術水平。就黃石對軍事的個人理解,那種依靠火力就能徹底壓制對手的軍隊要等到機槍出現以後了,在機槍和速射後膛炮出現以前,白刃戰始終是最有力的殺傷手段。
黃石靜靜地寫下自己的感想,明末的軍事紀錄中,蒙古軍隊在面對堅定步兵集團時也是“下馬步射”,等步兵陣型崩潰後再“上馬追擊”。至於後金軍的作戰方式,無論是黃石前世看過的八旗記錄,還是他遭遇過的戰爭場面,女真人也都不把投射兵器作爲殺傷的主要手段。後金軍和蒙古人一樣只是用投射兵器破壞對手陣型穩定,然後靠肉搏戰來摧毀對手的作戰意志,這點和黃石現有的思路是一致的。
黃石記得他的前世,無論是獨立戰爭、拿破崙戰爭、南北戰爭和鴉片戰爭,絕大多數的情況下,近代軍隊最後還是要靠白刃衝鋒來解決對手。所以黃石雖然竭力建設火銃兵和炮兵,但他也絕不指望靠投射兵器就能取勝,火器只要能保證對抗對手的弓箭他就滿足了,而黃石軍隊中火器使用的目的也是爲了隨後的白刃戰作鋪墊,軍隊的白刃戰水平也是他最重視的部分。
以往的作戰中黃石多次身陷險境,但他並不曾打算把自己的知識留下來,因爲黃石總擔心這會成爲別人對付自己的利器。但他在金州享用過萬民的歡呼、在他目睹金州城下的慘況後、在他見到孫承宗的悲憤後,黃石也不禁考慮其自己的生死來——只要寫下這本兵書把練兵方法流傳下去,哪怕我黃石突然死了,漢族人也可以依靠它剿滅建州強盜集團,可以避免異族的入侵。
黃石遇見的大明已經病了,而且病得很重,在正常的情況下,一個新興的漢族政權會取代它,這個政權會揚棄大明的糟粕,並繼承大明的文明遺產。無論是大順還是大西,只要這個政權是漢人的政權,華夏的文明就會得到傳承和繼續。
傳說中的三代賢王帶着上萬人走下黃土高原時,西方的競爭者已經是幅員遼闊的大國,已經發展出了璀璨的文明。但就是這一萬多華夏先祖,用了不到千年的時間就走到了世界的前列,他們所過之處,野蠻都被轉變成了文明。
華夏的祖先構造了精美的城市和建築,發展了美術和雕塑,記錄了天體運行的規律,創造了文字和音樂,出現了航海、紡織和工商。如同黃石的父親把祖先的姓氏傳給他一樣,黃石也要把這姓氏傳給自己的子孫,華夏人心目中的中華文明也是這樣的神聖和沉重,華夏的子孫崇拜着他們的祖先,並把這些珍貴的文化遺產代代相傳。
可惜黃石的前世,滿清本是連一個自己文字都沒有的愚昧透頂部落,華夏的中國被一個最野蠻、落後、愚昧和黑暗的蠻夷竊取了。印入這些野蠻人骨髓中的自卑讓滿清歷代統治者瘋狂破壞華夏的文化,從音樂到文學,從建築到數學……所有的領域中國本來都是領先世界的,但在滿清統治者惡毒地毀滅下,中國竟從世界的頂峰一直跌落到谷底。
當黃石看見西班牙傳教士說中國人從“禮貌、勤勞、智慧和善良”變成“貪婪、骯髒、懶惰和愚昧”的時候;當黃石看見日本人說“中國已經失去了華夏的影子,正徹底淪陷入蠻夷境地”的時候,他作爲一個華夏的子孫,心裡是怎麼樣一股錐心徹骨的痛啊。
——從唐宋開始,世界上其他的競爭者就被中國遠遠拋下,蒙古人來了,明朝不得不重走唐宋已經走過的路,等到中國的文明好不容易又排到了世界第一的時候,滿清人又來了……我可愛的中國竟然成了東亞病夫,竟然全世界都會哄傳中國人的懶惰和愚昧!而等趕走了滿清這個人渣集團,中國就變得一天比一天好,到我前世的時候,中國人又一次成爲“勤勞、能幹、聰明”的代名詞。
如果有一個女人爲強姦她的暴徒辯護:“是我穿的太暴露了,是我不好惹起了他的火……”所有的人都只會痛罵一聲“賤貨”;如果有一個奴隸爲虐待他的主人辯護:“是我做的不好惹主人生氣了,是我沒有盡到一個奴隸的本分……”所有的人恐怕也都會譏笑他是“賤種”。
黃石記得前世一位哲人說過這樣的話:“很多人頭上的辮子剪了,心裡的辮子卻沒有剪。”在他的前世滿清的餘毒還沒有排盡,一天到晚總有人非要去找什麼“民族劣根性”,總自怨自艾地把幾千年強盛驕傲的祖先說成是“懦弱的民族”,把遊牧強盜描繪得“仁義無雙,天下無敵”,或者說那些華夏的死敵給中國帶來過“盛世”。
在黃石心裡,這種人就是奴才了,這種懶惰和野蠻都是那幫愚昧的禽獸帶來的,它們是些靠着吮吸華夏血汗而把自己養得白白胖胖的蛆蟲,這些禽獸最後把中國拖累到了什麼地步啊?“我大清”的子孫除了提着鳥籠子吃白飯,或是吹噓他們祖先的“騎射無敵”——也就是姦淫擄掠的本領外還會幹什麼?黃石靜靜地繼續寫着自己的兵書,如果有什麼意外,這些東西就會被以最快地速度送去孫承宗那裡。只要繼承大明的是華夏的子孫;只要華夏的文化不能被自卑入骨的野蠻人破壞……那這個地球上就不會再有歐洲人的什麼事了。
還有一件事情也在籌劃中,那就是輜重後勤部隊的正規化和職業化,黃石打算趁着炮兵輔兵戰兵化的機會建立起職業工兵和後勤兵。
徹底職業化的步兵軍隊會有很多種好處,立竿見影的一個就是戰略機動力。
黃石前世有時會和朋友一起玩電腦遊戲,比如帝國時代什麼的。在這些遊戲中,黃石和朋友都比較欣賞騎兵,但這種欣賞也僅僅只能停留在遊戲中。
軍隊近代化以後,步兵雖然還在戰術和戰場機動力上處於下風,但是戰略機動力卻已經超過了騎兵部隊。無論是法國大革命時期還是殖民地戰爭,步兵的十日野戰推進距離都達到了二百公里以上,而騎兵部隊的速度還維持在蒙元時代的十日一百五十公里左右。而在美國南北戰爭時期,任何七天以上的行軍,步兵連都必須放緩腳步以等待騎兵連跟上。
這是因爲馬匹的耐力遠遠不能和人類相比,馬匹或許能爆發性地日行百里,但這樣爆發一次後幾天內就不用前進了,不然馬匹就會大量死亡。還有一點,如果不給馬匹吃糧食的話,馬一天要花十幾小時來吃草,這期間還需要輔兵照料……總的來說,步兵軍中的戰馬負擔更輕,而且能得到更好的照料,反倒比騎兵戰馬狀態還容易保持。
所以任何超過五天的連續行軍,以一人雙馬的騎兵部隊爲準,他們的平均行動力只有每天十五公里以下。而古典軍國主義的羅馬和秦,步兵的日平均機動能力都同樣是近二十公里,同時還要進行野戰營地和工事的修築。到了唐以後,中國的步兵機動力不斷下降,到了明朝只有每天十里了。
黃石希望軍隊徹底戰兵化——也就是職業化以後,步兵的機動速度能趕上秦代的標準。在給他們統統灌輸過長生島的民族國家啓蒙思想後,黃石希望長生島的軍隊能達到近代步兵軍隊的水平——日平均行軍速度二十五(十八世紀英軍步兵的水平)到三十公里(南北戰爭時期美軍步兵的水平),這大約是純騎兵部隊戰略機動力的一倍半到兩倍。
“爲每個營配屬救護營、輜重營和其他的輔助營,這些營中的官兵全部戰兵化以後,這兩個野戰單位對外還是叫做救火營、磐石營。對內嘛……”黃石抿着嘴想了想,身邊的洪安通聚精會神地等着記錄下他的話。
“就叫第一,救火混成步兵旅,和第二,磐石混成步兵旅。”
……
外傳
《國史記,太祖武功實錄》
天啓四年,太祖御營初成。試之以金、蓋兩地,禁旅所向無敵,建虜望風披靡。
五年,建虜猝襲旅順,明將張盤義不辱身。太祖親提御營兩千往救,會數萬建虜於南關,大破之。
明文淵閣大學士、兵部尚書、遼東經略孫承宗,欲以此卓功舉太祖提督,許以武經略職。太祖辭之者三,遂除太祖同知都督、東江鎮副總兵,權節制遼南軍務事。
南關大捷,太祖威震天下,建虜肝膽俱碎。年內,太祖廓清遼南胡腥,自謂一雪昔年南逃之恥。復、蓋既下,長生兵鋒所向,海州、遼陽巍巍然在望矣……
史氏敬曰:太祖名揚天下,而守臣下之理,不謀非常之位,而處謙退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