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禮儀
徹底解散家丁無疑會引起軒然大波,無論是軍官還是他們的家丁都肯定會堅決反對,就是黃石自己也不好和幾十個“黃家人”交待。所以黃石走了一條“曲線救國”的道路,作爲導演的黃石給自己安排的角色還是紅臉,鮑九孫接過了唱白臉的重擔。
他建議有的軍官都不能得到額外補貼,這意味着直到長生島境況好轉以前,所有的幹私活的家丁都得軍官自己養。同時出於管理上的方便,鮑九孫還建議軍官暫時不能得到自留地和軍戶——這意味着家丁也沒有私活好乾了。
黃石立刻批准了這些提議,這樣軍官和家丁首先得不到經濟上的利益。所有的家丁都要服從鮑九孫的安排,不然就別想得到士兵的那份口糧。然後黃石又下令士兵的訓練也必須統一,這個命令的“大義”基礎就是軍隊草創,士兵必須用一號令。
想讓別人執行就的從自己開始,但黃石提出不要自留地和家丁時,就是張再弟也竭力反對,所以黃石知道這事情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他首先宣佈自己不要那一千畝土地,但是他允許幾個軍官留下他們應得的一半——五畝。
其他的軍官苦心勸黃石不要太爲難自己,他們全力捍衛黃石利益也是爲了捍衛自己的財產,如果黃石真的一點兒不留,那他們也不好意思留下五畝。由於他們的反對太激烈了,最後黃石也不得不有所退縮,他重新審定了計劃——留出五十畝的土地,這上面的收入作爲包括黃石在內的軍官福利基金。
這個計劃總算得到了通過,四個千總無話可說地把田土和家丁交了出來,這樣總算是把長生島的封建萌芽扼殺了不少。
那些家丁的不滿也必須安撫,黃石把近百個下崗家丁召集起來訓話,他首先指出如果他們想保持和家主的關係是可以的,等經濟情況允許了以後還可以回去工作——反正狀況的好壞是黃石來判斷的。
其次,這些家丁將作爲軍官來培養,黃石打算設立一套類似軍校的培訓體制。爲什麼叫類似軍校的培訓呢?因爲這一切都要打着練兵的名義進行,黃石沒有狗膽去大張旗鼓地辦軍校。師生的名份在古代是大殺器,東林、齊、楚等黨派都是這麼起來的,古人或許沒有想到,但他們絕對不愚蠢。黃石估計明白人一眼就能看明白軍校的意義,所以他只打算要軍校生的實惠,不敢貪圖“黃校長”這樣的名義來給自己招惹殺身之禍。
“這個訓練隊將不再從事生產,每天白天由賀守備負責操練。”黃石開始交待訓練隊的任務。
賀寶刀似乎有什麼話想說,但是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恭敬地應道:“屬下遵命。”
“晚上,我會教他們認字,”看着幾個心腹一片訝然的神色,黃石笑了笑:“都是些簡單的字,讓他們能看懂最簡單的軍令。”
“除此以外,金守備負責教他們軍法,務必要讓他們理解每條軍法的道理。”黃石把目光投向了金求德。
“有這個必要麼?讓他們背熟就是了。”金求德有些不以爲然地反問。
“很有這個必要,”黃石一直覺得讓部下理解命令的道理是很重要的,上下級溝通也是非常必要的,他隨便找了個例子問金求德:“比如我軍軍法規定:在戰場上士兵逃跑軍官可以就地處死,但逃兵如果活着逃回來就要區別對待,領頭者處死,協從者鞭撻,軍官不可以擅自處死他們。爲什麼?”
“戰場上逃跑會造成很不利的後果,軍官當然要盡力阻止這種行爲。而如果規定逃兵一律處死,那士兵就不敢歸隊,反正事情已經發生了,總要盡力收攏散兵。”金求德回答的很流利,這個問題他和黃石已經溝通過了。
“不錯,士兵是我軍最寶貴的財富,不到萬不得已不能隨便犧牲。訓練隊的士兵正可以通過對軍法的學習,來了解我軍軍法的意義所在。再比如我軍軍法規定,臨陣退縮者軍官應該就地處死。但如果我軍勝券在握,一些新兵不敢上前攻城、殺敵,我認爲可以從權處理,畢竟新兵總會成長爲老兵的。我希望我的軍官能夠根據戰場形勢做出判斷,而不是僵硬地執行軍法。”
“屬下明白,屬下遵命。”金求德也認爲黃石說的有那麼一點兒道理。
“最後是楊守備的工作,必須讓每個訓練隊的士兵都瞭解輜重的意義,還有基本的認識,比如每匹戰馬每天要吃多少斤草料,行軍多少裡會磨破一雙草鞋等等,還要學些簡單算術。”黃石本想推行阿拉伯數字,但金求德拿出了一套蘇州碼子,黃石看看覺得也不錯,就決定先推行蘇州碼子,畢竟這個有溝通上的方便。(蘇州碼子:〇〡〢〣〤〥〦〧〨〩〆,中國古代從零到十的計算用數字)
“諸位,這訓練隊的士兵,我不併不是當作士兵來訓練的,這些教給他們的東西都要考試,嗯,這個考試就叫把總資格考試吧,全部合格的士兵會得到代把總稱號,以後我救火營的所有軍官都必須從有這個稱號的人中選拔。”
黃石還準備了不少戰役案例,包括西平、沙嶺、廣寧、遠征旅順和這次的旅順防禦戰和伏擊戰:“凡是獲得代把總稱號的士兵,將由趙守備帶領學習這些戰役經過;那個李雲睿本將也會讓他負責指點偵查方面的要點。最後本將會親自測試,通過的本將會授予代千總稱號,以後我救火營所有的千總都必須有這個稱號纔可以得到職務。”
“你們都明白了麼?”
“屬下明白。”四個新任守備一起大聲回話。
黃石對這個計劃很滿意,一旦推廣開來,軍隊的封建化基礎就會被打破,而幾個心腹手下也沒有太大的反對意見,他們各自的派系還遠遠沒有建立起來。
天啓三年五月,長生島終於等來了盼望已久的監軍……
小船才停穩,頭戴方翅黑烏紗,身着三品黑熊官服,腳踏包頭短皁靴的黃石就一抖寬長袖,恭敬地向着船艙一躬,朗聲說道:“末將都督僉事黃,恭候吳公公。”
黃石身後的武官們也同時大聲唱道:“卑職等,恭候吳公公。”
這個動作他們已經演練了好多遍,這次真的是分秒不差,每個字都咬得清清楚楚,大夥兒的口氣也都既恭敬又誠懇。
李雲睿告訴黃石,公公們自然不用說,就是錦衣衛官兵也不是天子親兵的裝束了,他們在京城總是穿烏紗飛魚而不是戰甲,兵器更是多少年都沒有人帶了,腰間只有那塊鎮撫司的銅牌。多年來大明已經養成習慣,官身之間見面要穿長袍、戴烏紗,不然會被別人認爲不禮貌和輕視。
大家一聽都覺得還是最好還是按他們的習慣穿戴好,先給這位監軍的吳公公和兩位錦衣衛留下個好印象再說。所以這羣被黃石領着的軍官,每個人都脫下了軍服換上了各自的品級官服,人人都把鬍鬚、頭髮仔細梳攏了七八遍纔敢出來見人。
這批平時忙碌得半死的軍官們從來都是軍服盔甲,前天彩排時才翻箱倒櫃地找出配套的官服、烏紗。結果發現沒有現成的守備圖案,趙慢熊他們衣服上的七品黑狗圖案都是手畫上去的——比豬耳朵還大、比狐狸嘴巴都尖。
低頭衝着地面的黃石用餘光看到船艙的簾子飛快地撩開了。
“久聞黃將軍大名,今日得見真是三生有幸——”一個拉着尖嗓子的長音響起,口吻腔調幾乎就是在唱一出京劇。
這腔調嘎然而止,接着就是兩聲粗豪的長笑聲傳入耳朵中,渾厚的男音透着股軍人的慷慨豪邁:“黃將軍,久仰,久——”
這聲音也停住了。
“諸位將士,免禮。”那尖嗓子顯得有些乾澀。
“謝吳公公。”黃石微微又是一低,才收攏長袖站直。
面前的第一個人身着魚鱗甲,腰間正是虎頭束帶,頭上一頂護頰滑耳盔,黑帶緊緊繫在光潔的下巴上,腿上雖然是紅色布褲,但膝蓋下卻是一雙牛皮軍靴,手腕上也是精鋼腕圈,把袖口扎得緊緊的……打扮之古怪難以想象,簡直就是不倫不類。
他身後的兩個人斜披大紅斗篷,打漿軍褲和牛皮軍靴不用說,胯上也彆着黑烏鞘長刀,身上更是天子親兵纔有的金邊銀鱗甲,兩人臉上毛茸茸的鬍鬚也很亂,一看就是沒有整理過的。
第二節 監臣
兩邊的大眼瞪小眼一番,漸漸開始有笑聲溜了出來,馬上就是一片轟然大笑聲,那個尖銳的嗓音在笑聲中非常顯著。
“黃將軍有心了。”吳穆敏捷地跳下了船幫。
“讓吳公公見笑了。”笑聲中黃石心情也一下子徹底放鬆了,這幾個人是來合作的,不是來找麻煩的。
愉快的黃石奉承了吳穆兩句,就衝兩個錦衣衛又行了個全禮,不想兩個錦衣衛立刻側身閃開,嘴裡連稱不敢當。
“兩位天使……”黃石有點納悶,錦衣衛不是威風八面的麼?怎麼這樣客氣。
“黃將軍言重了,卑職不敢當,我們兄弟二人只是吳公公的隨行。”
兩個錦衣衛自稱卑職,難道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吳穆看黃石心裡疑惑,就趕快解釋:“錦衣衛雖然不屬於武都督府管轄,但他們和黃將軍都是武官,兩個小旗官當然不能失禮了。”
左面的那個錦衣衛似乎看透了黃石心中的不安,也笑着說:“卑職在文臣面前確實比較放肆,但那些書生不是自己說‘文武殊途’的嘛。黃將軍可是三品武官,面前哪裡容得卑職託大。”
說穿了,這兩個錦衣衛和黃石的關係,大約就是黃石的親兵與趙慢熊的關係,但天子親兵這麼多,皇帝也記不出一個小旗官。吳穆拒絕去黃石設下的接風宴,反倒急不可待地要視察全島全軍。
大太監自然去東江島監視毛文龍,但旅順、長生的張盤、黃石風頭正響,他們也都是參將還遠離東江本部,所以就打發了兩個小太監來監視他們。
吳穆本是一個混得不很得志的小太監,他入宮幾年了也沒有看到有什麼前途,這次天子下令太監監軍東江鎮,大部分人都不願意來,畢竟大家都知道這個地方又艱苦又危險,但吳公公卻覺得這是個不錯的出頭機會。
吳穆慢悠悠地和黃石並肩走在前面,背後的隨從手上還捧着一個黃綢包裹的錦盒,黃石和一衆軍官都知道那個錦盒是什麼東西——那是朝廷權威的象徵,裡面是賜給吳公公的聖旨,在情況萬分緊急的時候,吳公公可以把它拿出來殺了黃石。
黃石首先讓賀寶刀演練了一下軍陣,上次退還田地、解散家丁的舉動讓黃石撈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好處,那就是賀寶刀被黃石這種“破家爲國”的情操感動了,他還從沒想到有長官會爲全軍利益而犧牲個人的舒適和家族利益。深感羞愧的賀寶刀偷偷來見過黃石,表示他願意貢獻出一些家族秘籍。
當然賀寶刀提出了附帶條件,就是這些被訓練的士兵要衝着賀家的牌位行禮,出師以前,就是訓練過程中,遇上什麼節日要給他賀家祖宗牌位上香祈福。
條件談妥後,“訓練隊”中賀寶刀原本的那幾個家丁很快就傳授給他人一些用力運勁的技巧,還有不少鍛鍊肌肉的竅門。這個黃石倒是不奇怪,前些日子賀寶刀指導他自己的十個家丁是私下進行的,還從來不許別人偷看,在賀寶刀以前定的家法裡,第三條就是泄漏“武功秘籍”要被活活打死。
黃石抱着極大的好奇心看了一遍,這都是些很實用也很簡單的竅門——在廣寧的時候賀寶刀寧死也不傳授這些東西給朋友;還有些鍛鍊方法看得出經過了千錘百煉——推廣全軍也會對士兵的技戰水平有大的幫助。打破封建壁壘會極大促進生產力——看來並非虛言。
雖然軍容整齊,但吳穆看見只有一百來人(黃石的那隊訓練家丁),臉色就變得有些不好看,等黃石陪着三人跑了半天走完全島後,吳穆臉上已經非常不快和失望了。
“原來,黃將軍這樣艱苦啊。”吳穆變得悶悶不樂,語氣也很沉重。
太監的榮寵完全建立在皇帝的信任上,吳穆來長生島以前本來很興奮,覺得跟着給黃石這種名將當監臣是很有前途的,只要黃石再打幾個勝仗——吳穆認爲是很容易的,皇帝也就會牢牢記住他這個監軍的名字。所以來長生島一路雖然辛苦,但吳穆做的夢裡全都是黃石打了大勝仗,還指望天子狂喜之下給他這個勤懇的走狗也重重地記上一功。
爲了能撈到監軍長生的差事吳公公還行賄了上面的公公,那筆費用雖然菲薄,但已經是他吳穆的全部財產。爲了日後的榮華富貴吳穆已經是傾其所有,堵上了他那點可憐的積蓄,現在眼看到日後的前景不佳,吳公公一下子變得很傷心,一路上的好心情都丟到九霄雲外去了。
“吳公公,我們酒席上慢慢說。”
宴會上吳穆的態度很不友好,自感前途暗淡後他就對什麼都看不慣,還挑剔黃石的酒菜太豐盛了,有這錢不如去買些生鐵。
黃石看到吳穆這種表現卻是喜在心頭,明朝監軍的工作其實說起來很簡單,盯着武將不許逃跑,鼓舞武將充滿勝利的信心,還有就是讓武將後顧無憂的安心作戰,著名的于謙於少保乾的也就是這麼點兒事。雖然這些事情說起來不難,但看着簡單幹好卻並不容易,就好比沒有胡宗憲、張居正,也就不可能有戚繼光了。
但事情雖然無私,人卻有各有私心,真的打敗仗惹得皇帝暴怒的話,太監這種沒有根基退路的人也就死定了,沒有權勢的太監比武將還沒有退路,遇上一般的敵人和土匪,他們連投降都未必有人肯收留。從這個角度看,這吳穆和他黃石是一根繩上的螞蚱。
萬一出了什麼問題,文臣有老師、子弟、同僚幫忙,說不定能成功地把責任推卸掉,但吳穆肯定做不到,所以黃石個人覺得太監監軍比文臣監軍對自己更有利,這個吳公公看起來也不像是個有什麼節操的人。
“軍器不足,吳公公可有什麼高見?”過了一會兒,黃石見火候差不多了,就開始爲計劃作鋪墊了。
“咱家沒有辦法,只有督促士兵多種地,多生產。”吳穆沒好氣地說道。
“這島上的軍戶,本來大多是良民。”黃石進一步開始試探,把良民變成軍戶的行爲,如果是文臣肯定會加以斥責,如果文臣敢對這種違法行爲視而不見的話,就可以等着被彈劾徇私枉法了。
吳穆眼珠轉了幾圈:“他們是自願的麼?”
“當然,絕對是自願的。”不當兵就沒有飯吃,當然是自願的了。
“那就好,咱家檢查過後,就可以爲黃將軍作保。”吳穆也希望多有些兵好多打勝仗,反正就算事情敗露,彈劾也彈劾不到他頭上去,只要能打勝仗對他來說就是一俊遮百醜。
黃石覺得沒問題了:“軍備需要的就是銀子,至於銀子末將有些想法,請吳公公指點。”
吳穆一聽這話就知道不對,肯定不是什麼光明正大的事情,不然也不用遮遮掩掩的:“黃將軍請講。”
黃石揮手叫來陪座的一個軍官:“這是末將的一個手下,柳清揚副把總。”
柳清揚行了個大禮:“見過吳公公。”
“免禮,黃將軍,有話請講,這裡沒有外人。”
柳清揚從後面拿出了一個蒙布盤子,黃石隨手揭開,盤子上是滿滿的銅錢。
“黃將軍,這是何意?”吳穆看着盤子錢也沒有多少,黃石不可能拿銅錢來行賄他,這盤子錢也買不了多少東西。
黃石捏起了一個銅錢遞給吳穆,跟着有遞給了兩個錦衣衛一人一個,這事情太大了,黃石不打算瞞,他知道也根本瞞不住監軍的眼睛,更不可能搞什麼軍事禁區,禁誰也禁不到監軍太監頭上。
嶄新的制錢,沉甸甸的很有手感,吳穆覺得這錢就跟沒有用過的一樣,正在沉思的時候,一個錦衣衛突然驚叫了一聲,手中的銅錢也掉了下去。
這動靜嚇了沉思中的吳穆一跳,他老大不高興地責備了道:“陳兄弟,怎麼了?”
那個姓陳的錦衣衛叫陳瑞珂,當初黃石看到他簡介的時候就暗自罵了一句——你小子怎麼不叫陳珂呢?
滿臉大鬍子的陳某珂俯首撿起了銅錢,和身邊的同伴對視了一眼,那個人也是滿色凝重,兩個人一起掉頭向黃石看過來,神情已是非常嚴肅。
陳瑞珂把手中的銅錢重重往桌子上一拍:“黃將軍,這是假錢!”
第三節 默契
確實是假錢,明朝的制錢是銅六鉛四,而黃石拿出來的錢是銅四鉛六,如果仔細分辨的話,可以看出來這錢更黑、也更厚。
柳清揚是直隸的商人,瀋陽陷落的時候連同父兄一起被抓去開礦,去年十月逃出礦山去旅順,中途聽說黃石的名聲後就投奔了更近的長生島。他家族的傳統業務之一就是造假錢,黃石覺得這個來錢比較快,就決心把鑄錢發展爲長生島的支柱型產業。
長生島賣掉貨物後換了一批銅錢,黃石告訴毛文龍他想造火銃的彈丸,也要到了些鉛塊。經過反覆的試驗和改良,最近出來的這批錢質量已經很不錯了,柳清揚秉承了他家族一貫的厚道,把錢造得比真錢還重一分,讓人掂在手裡就覺得是很不錯的好錢。
“黃將軍,”吳穆已經明白黃石想幹什麼了,但是這個干係實在不是他一個小太監能攬得下的:“造假錢可是滅門夷族的重罪啊。”
“吳公公聽我慢慢解釋。”黃石一點也不緊張,笑嘻嘻地看着如臨大敵的兩個錦衣衛。
“這些錢幣都是送去海外的,準確地說就是倭國……”
黃石也打算做點海貿,日本自然是這個時代最好的目標,歷史說起來很奇怪,日本長久以來一直缺錢,所以始終從明朝進口大批的制錢,在日本市面流通的統統都是大明的銅錢。
“……倭國有大量的銅和銀……”
到了十七世紀初,隨着日本礦山技術的不斷髮展和越來越多礦山被發現,日本的銅條價格不斷下跌,這種本來是限制出口的戰略物資一度竟然比同重量的制錢還要便宜。而隨着石見銀山的發現,日本的產銀兩也一度高達全球總產量的三分之一。
“……倭國使用的都是我大明的銅錢……”
雖然黃石不明白日本人爲什麼不早點自己鑄錢,但他並不打算放過這個機會,世上什麼買賣還能比得過印鈔票?雖然開始的盈利估計會很有限(黃石沒有足夠的資本),不過如果能不遭遇到任何海難、扣留或生產事故的話,這是一樁每兩個月就翻一番的滾雪球生意。
“……我大明已經禁止銅錢出海了……”
其實最快捷的辦法就是直接用大明的錢去日本換銅條,但制錢一向是國家的控制物資(金銀也一樣),黃石並打不算去向內閣解釋他爲什麼要一船一船地把貴重金屬拉去海外荒島,更不想鬧得天下皆知爲自己製造競爭對手。
“……鑄炮需要銅,銀子可以換糧食……”
這樣結論就是隻有自己造才容易保住商業秘密,銅更是長生島將來重要的軍事戰略物資,最後還能鍛煉出一批技術骨幹並獲得金屬加工的經驗——這個也很重要。至於要造成銅四鉛六那是出於風險考慮,還有運輸成本和生產成本當然也要加在商品價格裡了……反正日本友人錢荒鬧得厲害,只要他們看不出來就好。
“……只要吳公公點頭,這件事情末將一定可以辦得天衣無縫。”
更何況銷路他也有辦法解決。這個解決辦法居然還是自己送上門的,這就更妙了,黃石最近覺得自己也蠻有點王八之氣了。
聽到黃石不打算往內地銷售錢幣以後,兩個錦衣衛立刻放鬆了表情,這件事情到此已經和他們無關。吳穆則仔細想了很久,權衡着這裡面的利弊。
黃石充滿希望地望着他,如果這是個文臣就沒有指望了,一條縱容造假錢的罪名就足夠毀了仕途,但太監不在乎名聲,只在乎是不是能討皇帝開心。
“黃將軍,咱家覺得沒有什麼大問題,這件事情可以密奏聖上,不經過內閣。”吳穆終於同意了,他和黃石一樣關心長生島的軍備。
“如果聖上不許可呢?”——吳穆啊,萬一天啓不同意這事情就黃了,我手裡沒有兵器打不了勝仗,你是不能向皇帝抱怨他沒批准這個計劃的。
“茲事體大,一定要交給聖上聖裁。”——黃石老弟,不是我不幫忙,這麼大的事情紙包不住火,皇帝遲早要知道的,到時候我的小命就沒有了。
“這還只是一個想法,末將和沒有和其他人商量過,如果確實可行再上奏吧,不然萬一聖上准許,這裡卻行不通,豈不糟糕?”——先幫我瞞兩天吧,大哥。
“黃將軍什麼時候能有準信?——你要我瞞多久?”
“年底以前。”
“臘月以前。”——最多六個月。
“謝吳公公。”——成交。
黃石笑道:“這個消息應該可以和捷報一起上奏。”
吳穆聽得又驚又喜:“今年之內一定會有捷報?黃將軍可不要戲弄咱家。”
“吳公公放心,黃某絕無虛言。”
看黃石這麼有信心,吳穆和兩個錦衣衛頓時都大爲開懷,這哥三個跑到這個鳥不下蛋的地方來,不就是圖這個麼?
歷史上今年還會有一場勝利——收復金州,從而打開遼南的局面,不過黃石不打算再去跟着張盤混功勞了,他已經有了另外的計劃。
“那好,咱家沒有異議。”吳穆也笑了起來,開始喝酒了。
黃石覺得總的來說,太監還是比文臣好忽悠的多,他們沒有具體處理過政務,也沒有推敲細節的習慣,處理事情的時候不是手段粗暴,就是方法簡單。
比如明朝大太監劉謹的“寡婦改嫁”案就是一個很有趣的例子,黃石就此把握到了明朝太監的典型思維模式:
明律不禁止寡婦再嫁,但此時是一個沒有社會保險的時代,窮苦人家的兒子死後老人和小孩生活會很艱難,所以明朝文官鼓勵守節的行爲,可以得到免稅等優惠,如果婦女能得到貞節牌坊,她的父家也會得到利益。
劉謹在臺上期間,北京發生了一起命案,事情大概是某個小叔子爲了稅務方面的利益堅決反對寡嫂再嫁,他揚言寡嫂不守滿三年就要把嫁妝扣下(按照明律夫妻離異,或寡婦改嫁時會帶走嫁妝),結果那個女子急怒攻心就上吊了。劉公公聽說之後大怒:“這些刁民爲了幾個臭錢,就逼死了一條人命。”
他馬上下令,京師的寡婦一律立刻改嫁,不執行者一律捉拿公爹和父親去打板子。這法令當然演變成了一場鬧劇,北京的百姓紛紛把寡婦哄回孃家,就算還在哺乳期的母親也不能倖免於骨肉分離,她們的孃家也不敢接受這燙山芋啊,可是一時間沒有那麼多人娶妻,不少良家的女子就此被父母當作小妾賣掉。
這個荒唐的法令一直到劉公公倒臺才被取消,北京的婚姻狀態才恢復正常。
這次黃石簡簡單單一段話也就讓吳穆鬆口了,更用一個長遠的巨大利益就把他的注意力都吸引走了。吳穆根本不去仔細考慮一下這裡面的細節,也完全沒有想到黃石會因此得到多麼大的權力。一個有心的人完全可以藉此機會培養勢力,還可以得到建立從屬於個人的獨立經濟支柱。
吃完飯以後黃石就找來了楊致遠,吩咐他指揮鮑九孫和柳清揚立刻開始準備動工:“這裡是吳監軍的軍備批條,我們以後的貨款中,可以拿一千兩銀子買銅,還可以買些煤炭回來,我們馬上就要開窯鑄錢了。”
天啓三年五月底,張盤率領旅順東江軍北上耀武,後金南關守軍爲避開明軍鋒芒,主動焚燬城堡與金州守軍回合。後金軍放棄南關後,更多的難民得以越過封鎖線前往旅順。
吳穆聽到這個消息立刻來找黃石,他的同僚王公公向東江監軍大太監遞上密摺的時候,還得意洋洋地寫了一封信跟他吹噓了一番,讓吳公公看完後滿心都彷彿有一羣小耗子在撓。
“向左轉——向右轉——向後轉……”現在是農忙季節,黃石只能訓練他的那小隊預備軍官。
好不容易等黃石有了空閒,吳穆就急不可待地詢問長生島軍何時出擊。
“怎麼也要等七月以後,收割了糧食再說。”
“一言爲定?”吳穆馬上伸出了一個手指:“七月出兵。”
“我說吳公公,您先彆着急,我是說七月以後,不是七月。”黃石哭笑不得地解釋起來,他得先尋找戰機。
“還有吳公公,我已經鑄好了頭一批銅錢,您要不要看看?”趁着周圍沒人,黃石小聲地問吳穆。
“不看,咱傢什麼也不知道!”
吳穆忙不迭地走了,臨行前還拋下了話:“臘月前等黃將軍拿定了主意告訴咱家,咱家再密摺啓奏聖上。”
第四節 洗白
好不容易打發走了吳穆,賀寶刀又湊了過來:“建奴放棄南關了麼?”
“是的。”這說明後金地方駐軍的士氣開始低落了,黃石估計賀寶刀要再次鼓動自己出擊了。
“大人,農閒以後,我們最好再花一個月來整頓,八月底或者九月出兵比較有把握。”
“難得啊,賀守備怎麼會這麼想?”黃石詫異的很,賀寶刀竟然會反對立刻出兵。
下面的近百士兵每人一挺長搶,正奮力練習着刺殺動作,賀寶刀陪着黃石看了一會兒:“他們七月就可以用一用了,但是其他的農兵最好也練上一個月,那樣大人的搶陣纔可能發揮作用。”
“你對我設計的搶陣有信心了?”黃石笑着問賀寶刀,剛開始提出這個計劃的時候他反對得最激烈,說幾百士兵是不可能訓練得如同身使臂一般默契的。
“越看越有意思了,屬下以前沒見過這種情況,不過看起來是有可能了。”賀寶刀隨手甩了甩鞭子,就走過去繼續訓練士兵了。
“不許擋!反刺……還擋,不許擋……”
賀寶刀用力地揮着鞭子打人,他的獨門絕技之一就是隻許反擊,不許招架。
“一般的槍術有刺、挑、撩、格等八式,我賀家槍只有刺一式。”賀寶刀向黃石介紹過他的理念,就是要把這一刺練得熟極而流,最後成爲下意識本能一樣的動作。
“最後要槍、心合一,看見敵人的刀光時也能想也不想地反刺……”
這不是瘋子的招術麼?當時黃石就問他,不擋不是被砍死了麼?
“如果被他砍中了麼……他也是死人了,不能活着割走我的首級,說不定我還沒有死呢。就算我輸了,能死在一個動作迅速的勇猛之士手中,也沒有什麼遺憾了……”
賀寶刀回答到一半就忍不住放聲大笑,看得出來非常自得:“兩強相遇勇者勝,擋也未必能擋住,只要動作快就是我先刺中他,自然是我割他的首級,至少到今天爲止,敵人不是想躲就是沒躲開,所以從來都是我贏。”
“你們賀家刀法是不是也只有砍或者劈一招?”黃石對這個有點好奇。
“不錯,和槍術的道理是共同的。”賀寶刀聲稱重劈他練得已經是睡夢中也能輕鬆使出來了。
確實是瘋子的招數……“你砍死的那個貴公子,真的很強,竟然能吃你三刀。”
“我本也不想出人命的。”賀寶刀似乎有些遺憾:“我是用刀鞘劈的,還是背面。”
天啓三年六月,寧遠堡終於完工了,袁崇煥得到辦事得力地評語,升任寧遠兵前道,加銜寧遠知府。
黃石一千兩銀子買來的低價銅,被鑄了五百萬枚錢出來。他沒想到這麼一點兒錢居然鑄了快兩個月纔好,讓他有些擔心未來的大規模生產速度了。幸好柳清揚說了不少安慰的話,主要原因是黃石的士兵多半是軍戶而不是熟手,所以生產事故不斷,屢次要鎔了重新來過,所以速度就慢下來了。
工作雖然有些遺憾但總算是完成了,黃石檢查了一遍成品:“好了,我把家底就交給你了。”
“大人放心,錢在人在,卑職一定……”
“不用說了,叫那個倭寇來吧。”黃石打斷了柳清揚的表忠心。
那個日本人已經在長生島等了半個月了,大家都沒有想到鑄錢速度這麼慢,他一進門就跪倒在地:“小人拜見明國大將軍。”
黃石泰然受了他的大禮,這個日本人名叫黑島康夫,世世代代都是海賊。朝鮮戰爭日軍被劣勢明軍壓着打,因此日本對明朝武力畏懼甚深,歷史上一直擔心明朝會興師問罪。所以德川幕府上臺以後遣使的用詞極盡謙卑,國內不但壓迫島津藩釋放硫球國王,還嚴厲鎮壓敢騷擾朝鮮海疆的海賊,以避免給中國發動戰爭的藉口。
這樣世代以和朝鮮貿易爲生的黑島家就沒落了,到了黑島康夫這輩就更是蕭條不堪。此時日本鎖國政策越來越嚴密,同中國的貿易通道大部被荷蘭人把持,不肯老老實實回家作漁民的黑島康夫就決心另闢蹊徑,一直找到了皮島,希望能直接和中國作生意。
但朝鮮戰爭並沒有過去多少年,遼東明軍對日本還比較敵視,出身浙江的毛文龍對倭寇更是沒有好感,所以黑島康夫吃了閉門羹。但黑島是一個不到黃河心不死的人,爲了擺脫回老家作漁民的命運堅持西行,一路在廣鹿、長山、旅順連連碰壁也不調頭。總算抵達了長生島,他和早有心染指日本的黃石一拍即合,毫無民族氣節的黑島康夫立刻同意向母國輸入假幣。
“我會給你本將的書函,證明你爲長生島購買軍需……”
如果要返回日本,黑島康夫需要在朝鮮各個口岸和東江鎮各島停靠補給,黃石的證明書信可以讓他免去很多麻煩,而且朝鮮也不敢向明軍軍船徵稅。
“……這是本將的軍需官柳清揚,會跟你一齊去日本……”
雖然這個風險一定要冒,但是黃石總要派去自己人加以監視。
“……這裡還有一份特別的書信,必要時候你可以拿出來……”
以明朝朝鮮之戰的積威,日本德川幕府和朝鮮沿海海賊都不願意招惹中國,歷史上對有明朝官方背景的走私日本政府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黃石因此覺得自己的明軍參將身份很有用,必要的時候可以拉虎皮做大旗,不過這信當然是不到萬不得已不要拿出來爲好。
“……好做,以後日本的生意本將可就交給你了。”
黃石拋出了一塊胡蘿蔔,接着又一塊更大的:“如果你立下功勳,本將幫你入遼東軍籍,弄個大明軍官做做,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謝大將軍提拔,小人一定粉身碎骨,誓死效忠大將軍。”黑島康夫立刻被這塊大胡蘿蔔砸蒙了,在明朝時期的東亞,入了中國戶籍討個官身,就意味着可以在老家過上橫行霸道、無法無天的日子了。對這個時期的日本海賊來說,更意味着可以光明正大地作海貿,徹底改變家族不見天日的處境。
看着地面上痛哭流涕的黑島康夫(很可能是裝出來的感動),再聯想到這個時代東亞對中華天朝的崇拜和嚮往,黃石感到前世的惡氣一下子都出盡了——是的,我要讓他們永遠臣服在華夏的腳下……或者,“勸說”他們加入會是個更好的主意。
第五節 難民
這個時代的航海還很落後,在蒸汽輪船出現前,水手們的出海生活是極其可怕的。他們睡得比沙丁魚還擠,吃的食物比岩石還硬,船上木桶裡儲備的淡水很快會變質變得比洗腳水還臭。所以本來世界各國最底層的人如果不是實在沒有活路,也不肯去當海船的水手,即使當海船的水手一般也不肯做遠洋航行。
黃石參觀了黑島康夫的遠洋海船,給水手住的船艙裡面的味道不比馬桶好到哪裡去,怪不得這個時代水手出海就是玩命,死亡率總在三、四成徘徊。
儲備的淡水必須要先煮沸才能加蓋保存,喝一桶才能開一通;必須喝開水、必須每天用海水洗刷甲板……黃石不管有的沒的把自己的衛生條例統統強加給了黑島,這次他派去同行的還有柳清揚等十個部下,黃石可不希望他們病死在路上。
最後一項改革就是吊牀,這樣船艙就不會太擁擠導致疾病多發和蔓延。黃石儘自己所知的改善海航條件。
一種歷史觀點認爲,正是始於十六世紀中葉的小冰河時期刺激了大航海時代的到來。這個時候的歐洲畜牧業同樣遭到了沉重打擊,降雨帶南移造成了連綿的大旱,讓幾代歐洲農民都找不到讓牲口過冬的草料,歷史上這段時期的歐洲人一旦到了冬季就要宰殺所有種獸以外的家畜,好把這些肉醃製起來儲存。
也正是這個導致了香料的奇缺,大量需要醃製的肉讓香料在歐洲賣得比同重量的黃金還貴,到了冬季一磅香料可以換三磅黃金。這樣遠洋貿易突然變得有利可圖到值得人們用生命去冒險。
而在跨洲的香料貿易中,英國、西班牙、荷蘭的航海技術都得到了長足的進步,並在十七世紀初開始超過了中國。
而此時的中國也並沒有停下腳步,萬曆朝長達數十年的災害期迫使萬曆天子再次失德,他一邊要救濟子民,另一邊也要對外對戰,所以就悍然推翻了大明祖制,宣佈海禁一律廢除,只要能交銀子給內庫海貿隨便跑。比如對日作戰結束後,萬曆天子就又急不可待地恢復了對日本的貿易來增加收入。這種種鼓勵措施讓中國的海航技術和造船工藝也在飛速發展,東西方沿海文明的賽跑纔剛剛開始。
此前萬曆天子已經瘋了一樣地指派太監搜刮礦稅、瓷稅和茶稅來支持九邊軍鎮並賑濟災民……好吧,這事東林黨有更好的解決辦法——就是皇帝要積德行善,這樣老天爺自然不會降下大災,在黃石的前世,明史的編寫者相信是由於萬曆缺德才導致了大災難的來臨,1650年以後的災情緩解也被文人集團用某朝皇帝的品德來解釋了。
在這個問題上,黃石是萬曆皇帝和閹黨的同情者和響應者……天啓三年六月,柳清揚、黑島康夫在黃石的目送中揚帆出海,慢慢消失在海天一線間,這船上不僅滿載黃石眼前的希望,更寄託着黃石對航海技術的長遠企盼:“航海技術和文明的傳承,東西方沿海文明擴張的賽跑已經開始了,這將決定未來三百年的氣運,我希望這次中國不會再突然停下腳步。”
穿越者能預見到二十年後全球災難的結束,世界將重新變得對農業文明有利,全球糧產和畜牧數目節節攀升,越來越多的地區適合人類開墾,航海技術支持西方農業國開發南北美,亞歐大陸內地也在這長達七十年的浩劫中衰落到部落狀態,從而再無力和沿海地區競爭……
在他原本的歷史中,歐洲的農業文明此時也遭到俄國和瑞典的瘋狂南下侵略,唯一的區別是西方頂住了而中國沒有頂住,在此後農業文明的大擴張中,中國趨向了內陸而放棄了海洋。
黃石矗立在海邊很久,頭頂上的太陽還是一個黑色暇癖都沒有,五十年來不變的那麼完美:“誰掌握了現在,誰就掌握了未來。”
同月,山西、陝西、河南各有降雨,九邊軍鎮旱情緩解。
江西大旱持續到七月,地方官上報草木皆枯,人民顆粒無收,天啓皇帝急令調糧賑災,江西並未出現饑荒。
同月底,自後金軍放棄南關後,遼東明軍長驅至金州城下,後金守軍閉門不戰,遼民源源涌入半島南端,七月涌向旅順的遼民達到六月三倍以上,旅順幾乎無力後送。經毛文龍批准,大批流民將就近轉送長生,旅順先期送來是三百匹馬,黃石根據張盤的建議種植了大批苜蓿,現在已經開始收穫。
爲了迎接這批遼民長生島可是下足了功夫,黃石命令士兵務必要對這些難民彬彬有禮,一定要讓他們感到是回到了家一樣,他甚至暫停了軍事訓練幾天,好構建一些臨時的居住地。
“所有的人都必須喝開水,一旦發現有疾病必須立刻上報,遼民上島後給與三天的休息時間,然後組織他們修築房屋。”黃石提綱攜領地反覆交待了一些注意事項。
“遵命。”楊致遠和鮑九孫齊聲回答。
“凡是膽敢騷擾平民者,一律從嚴執行軍法。”
“大人放心。”金求德也信心十足地保證。
得到第一批打着旅順旗號的難民船行駛來的時候,黃石也飛快地趕去迎接他的新子民,他嚴令港口的士兵要扶老攜幼,要助人爲樂——總之就是逼着他們向黃石心目中的雷鋒看齊,現在是看看效果的時候了。
他趕到港口的時候發現那裡擠了一大圈士兵,而且人聲鼎沸,七嘴八舌的都是要幫人揹包裹、拿行李的聲音。黃石心裡暗自高興,看來宣傳教育的效果不錯嘛。
等他再走近一點兒就感覺不對了,這些士兵吵吵鬧鬧的也太熱情了吧,連自己這個最高長官來了都沒有被人注意到。
“大人。”終於有人發出了一聲驚呼,頓時幾百士兵就炸開了,一片混亂中夾雜着拜倒的聲音:“參見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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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石走到人羣邊,纔看見這第一批遼民中,百多人裡有小半是女性,其中還有十幾個還是姑娘家裝束。
是女人啊!黃石也忍不住嚥了一大口唾液,然後才注意到她們大多皮膚黝黑,再恍惚了幾眼終於發現她們基本都是粗手大腳的農家女。
暗罵了自己一句沒品味後,黃石深吸了一口氣,喉嚨仍然有些發乾:“本將乃是東江參將黃石。”
上百遼民一起磕頭行禮,黃石的大名他們早有耳聞,第一次見到這傳奇將領讓他們也都很緊張。
其間黃石掃視了周圍的士兵一眼,他的手下或明目張膽,或小心注視,一個個的目光都在那些年輕婦女的身上打轉。
怪不得一下子出現了這麼多熱情的活雷鋒,黃石在心裡笑罵了一句,然後衝着那些難民說道:“都起來吧。”
難民們站起身來以後,那些別有所圖的“雷鋒”們熱辣辣的目光還是凝結在那些女性身上,把她們看得一個個都垂下頭,臉上紛紛露出又羞又惱的神色,她們的親人也有意無意地站在外圍。這些遼民看似隨意,但他們的姿態動作都有些僵硬,泄漏出了他們內心的戒備和警惕。
第六節 八月
“一年來長生島上只有這快兩千士兵,我的士兵大多很久沒有見過外人了,他們的無禮冒犯,還請諸位父老恕罪。”說着黃石就朝這些遼民抱拳致歉,他們紛紛連叫不敢當。
“我的士兵也都是單身,不過他們雖然氣血方剛,但我保證他們沒有惡意,我也絕不允許他們冒犯你們的女眷,這點本將說道做到。”黃石的話讓難民們心下大定,臉上也都如釋重負。
可是黃石覺得他們一路擔驚受怕,初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總會非常不安,於是就拍了拍自己的後腦勺,滿臉不好意思地說道:“不要說他們,就是我乍一看到這麼多姑娘,也神魂顛倒了半天,讓父老們見笑了。”
鬨笑聲在人羣中響過以後,黃石就揮手示意士兵可以繼續去幫忙了,這次遼民們也放開胸懷接受了士兵們的殷勤。那些年輕女人雖然還是羞得擡不起頭,但臉上也都露出了淺笑,更是讓士兵們紛紛呆若木雞。
黃石無奈地搖搖頭,一直到這亂哄哄的人羣走遠以後,港口的士兵們還沒有完全回過神,仍然朝着他們消失的方向行注目禮。
“大人,小人們可以去說媒下聘吧?這不犯軍法吧?”一個士兵愣頭愣腦地問了一句。
“當然,去找你們的長官說媒吧。”黃石本來下令全島有一半士兵成親前,軍官不許結婚,但是現在他決定改一改:“每個軍官只有當一半的手下成親了,他纔可以成親,趕快去找你們的長官吧,他們一定很樂意爲你們說媒。”
“謝大人。”黃石耳邊的歡呼聲頓時排山倒海而來。
……
客串喜官的士兵拉着長音高聲唱道:“送新人入洞房。”
蓋着紅蓋頭的新娘被親人送下去了,滿臉喜色的新郎官擋了一輪酒後,就急吼吼地告辭去新房了,背後是鋪天蓋地的污言穢語聲和各種怪叫。
按說黃石作爲島上的最高長官不必作爲士兵的長輩出席,要磕頭也是向他們的頂頭上司磕,但頭幾場婚事他覺得還是要給點面子,現在他不願意繼續看士兵胡鬧,於是就靜悄悄地離開了。
新婚士兵黃石一律給了三天婚假,不必出操也不必參加勞動,這個他覺得理所應當的假期被士兵們看作巨大的德政。
走出門口前黃石碰到一個從廣寧跟來的老兵,現在已經是代把總了,這廝正摩拳擦掌地要去鬧洞房。黃石笑着一把拉住他:“你可沒有成親,明天可是要出操的,不要鬧得太兇,早點回去睡覺。”
“今天太高興,回去也睡不着。”士兵嘴上不得不應承着,但眼睛一直看向黃石的背後,顯然一顆心已經飛了過去。
黃石不禁啞然失笑:“又不是你成親,至於這麼高興麼?”
“明天還有一批遼民上島,屬下一早就去等着,也要挑一個讓趙大人去說媒。”
雖然說着花,但是那士兵的身體一直在扭動着,黃石遲遲不放他去鬧已經讓他都急得出汗了。黃石才鬆開了手士兵就像火箭一樣地竄出去了,他只有衝着背影喊了一句:“好好挑吧,你這兔崽子。”
“謝大人。”那士兵倒也沒有完全忘記禮數,黃石看着他拔着門口的人堆,掏出一個裝水的皮囊就往門縫裡噴。
黃石猛然發現自己也在咧着嘴傻笑,他趕忙收攏了儀態離開:“幸好沒有人注意到……士兵們的幸福真的很簡陋啊。”
天啓三年八月,長生島人口擴展爲男丁四千,女子八百。
同月中旬,長生島兩萬餘畝田地完成收割,三萬餘石玉米和花生入庫。
同月二十二日,從日本的歸來的黑島康夫和柳清揚帶回了大批銅條和一千兩白銀,黃石看到這些亮澄澄的銅條也喜不自勝,立刻讓柳清揚開始幹工鑄造銅錢,黑島康夫被挽留在長生島休息。
吳穆還給了黃石批條,一千兩白銀可以在登州低價購買到六千石糧食,楊致遠拿到批條後就立刻出發去山東了。
同月底……
“黃將軍,快九月了,你是拖了一個月又一個月,到底什麼時候出兵啊。”吳穆最近來找黃石找得很頻繁,語氣也越來越不滿。
“吳公公請看。”黃石帶他來到練武場,今天有五百戰兵正在演練槍陣,已經練出來的一百士兵被打散帶新兵,這五百人中有半數是在旅順見過血的。
“殺胸。”隨着軍官一聲大喝。
“殺。”前排士兵同時突刺,把槍插在面前的草人的前胸上。
“殺頭。”又是一聲命令。
“殺。”士兵們整齊地刺向草人的大頭。
……
“吳公公以爲如何?”黃石得意地問道。
“很整齊,但是整齊有什麼用?”吳穆看了半天終於說話了。
“公公進宮前是鏢師吧?”
“是。”吳穆嘆了口氣,他本是直隸荒野鏢局的鏢頭,剛當上大鏢客的第一趟就失風了,走投無路之下就入了宮。東江鎮需要監軍的時候,魏公公認爲他既然懂得保鏢,那麼監軍當然也會在行一些,加上他行賄的公公也說了些好話,就此派來了長生島。
“武術和戰陣是不同的,吳公公的武藝肯定高強,但士兵一定要訓練妥當,令行禁止才能殺敵立功。”
吳穆又嘆了口氣:“黃將軍,這話我已經聽你說了很多遍了,快一百遍了。”
“公公這次看,是不是覺得比上次強了?”
“是整齊了,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強了。”吳穆有些要發火了:“這幾個月,咱家從來沒有給黃將軍找過麻煩,咱家能幫的忙都幫了,黃將軍是不是也該幫咱家一個忙了,魏公公可是一直在問長生島怎麼還沒有動靜。”
他吳穆一個小太監還輪不到魏忠賢過問,黃石雖然知道他是拉虎皮作大旗,但也不點破了。
“吳公公,再給我一段時間,讓我再練一個月兵,好麼?”
“這是最後一次了,黃將軍,你這次一定要說話算數。”
“吳公公放心。”
送走了吳穆,黃石大出了一口氣,李雲睿湊了過來:“大人,東江和旅順都來信了,軍議已經準備召開。此外大人您交待的那件事情,卑職也查清了。”
第七節 欺騙
黃石點點頭:“先進行軍議,然後你再報告那件事兒。”
“遵命。”
長生島很久沒有召開這麼正式的會議了,老哥四個包括剛從山東趕回來的楊致遠都在,李雲睿也陪站在最後,黃石一臉嚴肅地讓衛兵們都出去後纔開始說話:“東江本部有命令下達,毛軍門有意於金州,命令我部配合旅順軍作戰。”
金州即共和國時期的金縣,位於旅順灣拐角北部。
“建奴不得金州、南關,不得窺視旅順,而我東江軍不得金州,就會被侷促在旅順一隅。”金州是遼東半島的南大門,明軍要想收復遼南並進而北伐遼東,就必須拿下此地以打開局面。
“李雲睿你說說情報吧。”黃石從地圖邊走了下來。
“大人,各位大人。”李雲睿向黃石和四個守備逐個行禮:“金州堡有建奴七百,其中真韃子近三百,城池堅固,糧草充足。建奴最近的援軍在復州,大約有騎兵一千,增援金州怎麼也要一天以後。張盤張將軍將出戰兵一千、輔兵一千五,日期在九月中旬,這還要等我部確認。”
李雲睿跟着就向幾個人團團一鞠,表示他說完了。
“現在是農閒時期,根據大人的劃分,我救火營只有訓練隊的五百士兵算戰兵,”跟着發言的是楊致遠,他一直覺得島上至少可以算出千餘戰兵,所以訓練隊可以傾巢出動:“我救火營可以出動馬二百匹、戰兵五百、輔兵一千五,如果目標是金州的話,糧草可以支持軍隊在外八到十天。”
賀寶刀不以爲然地說:“既然是攻金州,那馬匹用處不大。大人,此時男子當戰,女子當運,卑職以爲當盡處我長生島男女,力爭一日即下,免得夜長夢多。”
“那賀守備認爲一舉拿下的把握有多大呢?”
“回大人,兵貴神速,我救火營和旅順兩營沒有時間打造武器,只能蟻附攻城。如果盡出戰兵、輔兵,我軍大約有守軍八倍,很可能成功的一鼓而下。就算不行,也可以安全退回。”
黃石拍案笑道:“不錯,我軍進退自如,本將也是這麼看的,張將軍給本將的信裡有強攻的打算,不過張將軍還有一個計劃……”
自旅順戰役以來,遼南後金軍皆膽寒,所以纔有南關守軍主動撤退和金州守軍大白天關城門的舉動。幾個月來逃往旅順的遼民幾乎沒有受到金州哨探的騷擾,更證明地方後金軍士氣已經非常低落了。
“……既然金州建奴已經是驚弓之鳥,那麼張盤將軍就打算虛張聲勢,在清晨舉火吶喊,爭取把敵軍嚇出城外。如果不行再進行強攻,也可以避免折損士卒。”
歷史上張盤這招是成功了的,所以黃石信心十足地問大家:“你們覺得如何?”
可是大家都沒有這種信心,他們交換了一遍眼色,趙慢熊開口說:“成敗在五五之數。”
“本將倒覺得是萬全之計,”黃石也不再和他們囉嗦:“我打算伏擊出逃的那七百建奴。”
明軍多是步兵很難堵住逃竄的後金騎兵,而且張盤的計策必須要在夜裡執行,黑燈瞎火的分兵也不是什麼好主意,沒有時間挖壕溝更會給包圍方帶來困難。
趙慢熊對黃石的計劃也表示反對:“大人,窮鼠噬貓,不要說他們拼死突圍很難抵擋,就是把他們逼回金州堡去堅守也不見得有什麼好。”
賀寶刀也難得贊同了趙慢熊一次:“大人,兵法有言:歸師勿遏,圍城必闕,我部硬要堵住六、七百騎兵太勉強了。”
黃石只是微微一笑,衝着李雲睿說到:“李千總,又要你來說了。”
就在李雲睿打算張口的時候,放哨的洪安通在外面叫道:“大人,吳公公來了。”
原來黃石秘密召開軍議的舉動還是被吳穆發現了,他覺得黃石一定是瞞着他在背地裡商量什麼,就急匆匆地趕過來了。
“李千總,把本來要放在會後說的那件事情告訴他們,”黃石立刻讓李雲睿和幾個部下串口供,自己則飛快地跑到門口:“我去迎接吳公公。”軍事會議黃石不敢叫吳穆來聽,他怕這個前鏢師把保鏢那一套當作軍事素養,瞎出主意給自己添亂。
才跑出營帳黃石就看見吳穆氣呼呼地走過來了,見到黃石就是劈頭蓋臉的一頓:“黃將軍討論軍務爲什麼不叫咱家?難道是有什麼情弊不成?”
“吳公公這是說哪裡話?”黃石賠着笑說道:“是末將的一點兒私事罷了。”
吳穆哼了一聲就撩開營帳進去了,黃石也趕快跟了進去。
李雲睿偷偷拋過來個眼色,示意口供已經串好了,黃石就作出一幅很不好意思的模樣,讓李雲睿重新報告事情經過。
因爲朝廷已經命令東江鎮的首級要送去寧遠交給兵前道袁崇煥檢驗,所以張盤上個月伏擊了後金一小隊巡邏哨探後,就派人把首級送去覺華島了。
其中有個旅順士兵在覺華吹牛的時候提到了黃石,也把他吹噓了一番,結果被覺華縣丞趙引弓找茬抽了一頓鞭子,據說提到黃石的名字的時候趙大人語氣還很不友好。
那個倒黴蛋和帶隊的旅順軍官就向張盤說起了這件蹊蹺事情,張盤出於關心就向黃石通報了。黃石當下就讓李雲睿去查,結果發現自己在山海關遇見的趙姑娘是趙引弓的妹妹。
本來這件事情趙家當然不會去提,但趙引弓和一個同僚發生了糾紛後,那個同僚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打探到這件事情,就故意傳揚開來挖苦趙家的門風。趙引弓自然被氣得一佛出世、二佛昇天,一口咬定是黃石欺心,而他趙家的姑娘自然是持禮甚謹,更沒有被佔到什麼便宜。
那個倒黴的旅順士兵是正好撞上槍口,不幸被白白毒打了一頓。
黃石陪着笑臉向吳穆解釋說:“我救火營將來的戰果也要交給寧遠檢查,和同僚關係不好總不是件好事,因此末將就召集手下來商量怎麼解決。末將雖然問心無愧,但傳出去對趙大人的名聲不好,所以才關起門來商量。”
“黃將軍說得是。”吳穆也連連點頭,這種私家事他再旁聽就顯得太沒有人品了:“那咱家告辭了,出兵的事情還請將軍上心。”
吳穆走了之後,趙慢熊冷不丁地說道:“既然趙家還有個小妹,那大人向趙家求親如何?”
第八節 戰略
黃石盯着趙慢熊看了半天,其他的人看他的表情也像是在看一個怪物:“你說什麼?”
趙慢熊陰陰地笑了一下:“剛纔李千總不是說趙家還有個沒出閣的女兒麼?卑職的意思是大人可以去向趙家提親,就說想聘趙家小女兒爲妻。”
“你瘋了麼,趙守備?”黃石不可思議地看着他:“趙家是讀書人,有個兒子還考上了功名,我是武夫不說,他們還恨我恨得厲害。趙家絕不會同意的,我這是自取其辱!”
“卑職沒說趙家會同意,”趙慢熊聳聳肩:“大人去提親肯定會被羞辱一番。”
大家都聽得雲山霧罩,但趙慢熊和黃石從柳河開始相處,彼此間已經非常熟悉了,他一看黃石面色深沉下來,就知道黃石已經明白了他的計策:“大人以爲如何?”
黃石負手而立良久,點了點頭:“不錯,真是好算計。”跟着他又搖了搖頭:“我以前並沒有做錯什麼,但如果這麼做,錯就在我了。”
“是趙家逼上來的,對麼?大人,這只是反擊。”
兩個人說話就像打啞謎,屋子裡其他的人都聽得莫名其妙,但大家雖然不滿但也不敢問黃石,何況金求德、楊致遠都知道有一個人總會去趟渾水的,他們就滿懷希望地等着。
果然,直肝直腸的賀寶刀生氣了:“趙兄你有話直說。”
趙慢熊沒有正面回答問題卻一直看着黃石的臉色:“大人,趙縣丞再鬧下去,卑職恐怕寧遠道的官員都會對大人有誤解。”
黃石嘆了口氣,把臉別了過去。
趙慢熊心中大定,掉頭反問賀寶刀:“朝廷命令我東江鎮首級一律轉送寧遠,可以說我救火營的功勞完全是握在寧遠道的文臣手中,對不對?”
“不錯,正是如此。”
趙慢熊接着問道:“如果寧遠道的一衆文臣對大人有看法,讓這個謠言散開,那麼對我救火營是很不利的,對吧?”
賀寶刀雖然聽不懂這和求婚有什麼關係,但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說得不錯。”
趙慢熊義憤填膺地慷慨陳詞:“剛纔楊兄和大人都說了事情的經過,李千總的報告也證實這根本是那女子的一廂情願,大人原本也沒有許諾過什麼。而且是趙家女兒自己無事生非地多嘴才鬧出事兒來,趙引弓和同僚的矛盾更和大人一點兒關係都沒有,大人不明不白地扯到這個謠言裡實在太冤枉了!”
雖然大家都覺得黃石作的有點失禮,但說到底黃石也確實沒有答應什麼,賀寶刀也知道黃石確實冤枉:“不錯,不錯,但是這和求親有什麼關係?”
“那趙引弓一口咬定是大人欺心,不是他們趙家看不上大人,這分明是往大人身上潑髒水,企圖把他們趙家的黑鍋都讓大人來背,他們這些文人也欺負我們武人欺負得太厲害了,真是豈有此理。”趙慢熊憤憤地一拍桌子,臉上的肌肉都扭曲了:“大人領着我們流血殺敵,還有這種小人在背後陷害!”
賀寶刀已經完全被趙慢熊繞進去了,暈頭脹腦地什麼也想不明白了:“那趙兄爲什麼還要大人去向這種小人的家求親?”
“去向趙家求親,正是爲了讓事實大白於天下。”趙慢熊義正詞嚴地說道:“趙家這麼看不起我們武人,肯定是一口回絕,估計還會趁機羞辱我們大人一番。這樣大家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根本就不是我們大人欺心,而是他趙家從骨子嫌棄我們大人這樣精忠報國的義士,謠言自然也就不攻自破了。”
趙引弓既然已經撕破臉開始抹黑黃石,那他將來給黃石小鞋穿也是必然,趙慢熊的計算就是要把這個隱患消除。如果這個計劃順利進行,趙引弓自然是名聲掃地,以後要是再爲難救火營的話,大家也會認爲他是公報私仇。
黃石接口問了一句:“送夾子給那三兄弟麼?”
趙慢熊一愣,跟着就微笑道:“大人明鑑。”
其他幾個人聽不懂黃石和趙慢熊又在打什麼啞謎,如果張再弟在場的話,就能明白趙慢熊又在故計重施,趙引弓他們家羞辱了黃石一番,自然再回想起來就感覺自己出了一口惡氣沒吃什麼虧,再說被羞辱的一方總能博得更多的同情。
“如果那趙引弓真是趙兄所說的小人,”賀寶刀苦思了半天,終於再次發問:“那他們答應了親事怎麼辦?”
才說完賀寶刀就自失地笑起來了,屋子裡衆人也都是一片笑聲,這是娶進來又不是嫁出去,趙家爲了女兒的幸福着想也得把原先的壞話收回去,對黃石自然是有益無害。剛纔李雲睿也說起過,趙家還攀上了一門陝西的親族,據說還有不少子弟可以引爲臂助。
楊致遠也取笑道:“我也希望趙家同意這門親事,可惜他們肯定不從的,賀兄弟多慮了。”
“這事情就到此爲止了,”黃石讓衆人又笑了一會:“一切都交給趙守備去辦,記得聘禮要儘可能的豐厚。”
“大人放心,”趙慢熊臉上都是邪惡的笑容:“卑職一定重重地準備一份聘禮,讓人絕對無話可說,就讓張小弟去唱這出‘完璧歸趙’吧,這樣面子上也做足了。”
“好,好,好,這件小事解決了。李千總,繼續說伏擊建奴的事情吧。”
“遵命,大人。”
根據黃石的命令,長生島的情報網對金州、復州一帶的後金雖然密切監視,但從來不去攻擊或干擾,這也是他既定的長遠戰略之一。
“這是金州、復州間的幾條主要道路,建奴探馬、信使的來往頻率都記錄下來了,請大人過目。”說着李雲睿雙手捧上了一張紙。
黃石勉強抑制住自己乾綱獨斷的慾望,培養手下的獨立自主一直是他堅定不移的目標:“你做判斷,建奴會從那條路撤退。”
“這個,卑職不敢說。”李雲睿還是封建軍隊的那套收集情報,而沒有加以分析和篩選。
“你們幾個守備,都過去幫他想。”
幾個人嘰嘰喳喳地從行軍、偵查、後勤、路況分析了一番,不一會兒就爭得臉紅脖子粗,黃石也不打擾他們,過了很久聽他們嚷嚷不出什麼新理由了才叫停:“李千總,你說。”
“剛纔趙守備說……”李雲睿纔開口就又遲疑了一下,他掉頭看了看金求德:“可是金守備說……”
“我不要聽理由,”黃石猛地一拍桌子,指着李雲睿喝道:“我就要聽你說,你覺得是那條路。”
第九節 戰術
李雲睿把牙一咬,指着一條線路就說:“這條,因爲……”
“我不聽理由,那麼,就是這條。”黃石當即打斷了他的話,“李雲睿你去訓練隊挑六個頭腦機靈的,以後他們就跟着你演算軍情,本將以後不想看到一堆亂七八糟的數字,就要聽你說一個準,明白了麼?”
“卑職明白。”
“你先下去吧。”
“卑職遵命,卑職告退。”
任何人都有不相信別人,只相信自己判斷的傾向,但黃石不認爲自己會是百世不遇的奇才,也未必會有準確無誤的戰場嗅覺。他認爲李雲睿一直在接觸和收集情報,對情報的判斷應該更準確纔對,如果調給他幾個對後勤、補給有初步理解的軍官,那麼他們天天心無雜念的分析總會比一個將領瞬間的直覺更可靠。
“趙守備也去挑十個人,挑好人以後立刻在這條路上尋找合適的伏擊地點,其他的幾條路也準備。”
培養獨立思考和分析是一回事,有備無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卑職遵命。”
“我要聽到的也是具體的計劃,各條路上的計劃都要說明各自的利弊,你明白嗎?”
“卑職明白,大人放心。”
除了情報軍官以外,黃石也打算開始培養參謀軍官,這些軍官都可以在實際工作中成長,對參謀和情報分析工作越來越熟悉。
“嗯,李千總暫時交給你指揮,他的工作直接向你彙報,但你一定要記住,他只是打探軍情,還有畫地圖什麼的,而你是負責考慮後續手段,你們的工作不可以混雜。”
“大人放心,卑職不會讓他知道不應該知道的。”
“晤,很好。”黃石是不希望情報機構和參謀機構職權不清,不過趙慢熊這麼理解也沒有什麼壞處。
“大人,那伏擊計劃是什麼?我軍有多少可用的士兵?”
“尋找一個合適的地點,用四百步兵擋住並擊潰建奴逃竄的部隊,然後賀守備引一百騎兵追擊,力求殲滅敵軍。”
跟着黃石就大略介紹了一下他的想法,現在還是有必要引領參謀軍官的思路的:“伏擊點最好離開金州一段距離,我希望看到一羣疲憊的建奴和馬,然後路上設置一些路障迫使他們下馬作戰,我親自指揮步隊擊潰他們並迫使他們原路返回,最後投入賀守備的馬隊進行無情的追擊。”
“大人確信建奴一定會逃跑?”楊致遠提出了一個根本性問題。
“我確信。”
“即使如此,大人想用四百步兵擊潰六、七百騎兵?”楊致遠謹慎地提出了意見:“就算能迫使對方下馬也很不容易做到,原路返回就是向金州方向走回頭路,建奴一定會拼死作戰來逃出險境。”
這話讓黃石回想起來旅順的路上,他和孔有德的四百步兵被兩百騎兵就追趕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然後跟兩條喪家之犬般地逃去旅順。
必須承認楊致遠的擔憂是很有道理的,不過料敵先機到這個地步,戰略上已經可以說是完美無缺了,黃石知道接下來就都是戰術問題了:“不錯,就是要用四百步兵擊潰六百到七百敵軍。賀守備,是你練的兵,你有信心麼?”
賀寶刀鏗鏘有力地回答:“卑職有信心。”
“好,”黃石大笑着站起身:“你們三個跟我來,都去看看賀守備操練的軍陣。”
五個人走到演武場,下面五百訓練隊的士兵很快就整齊地排好隊列:“賀守備,讓你的馬隊出列,今天操演只留步隊。”
“遵命。”
四百步兵根據命令分成了兩組,其中一組全部拿起了操練用的長矛,前面的頭上都裹上了厚厚的棉布,鄧肯神氣活現地領着一隊。
楊致遠看了看就開始咕噥:“都是長槍啊,沒有短兵如何肉搏?”
“建奴都是騎兵,本將估計他們大多都佩圓盾和長刀。”黃石知道楊致遠擔心什麼,雖然槍兵可以給對手一次兇猛的殺傷,但總有不少會衝近身,後排不準備刀斧手在肉搏戰中會很吃虧:“鄧肯先生沒有什麼帶兵經驗,楊守備可以下場去指揮另外一隊,用練習的木刀和木盾好了。”
楊致遠一臉不服氣地下去準備了,好整以暇的黃石和賀寶刀對視一笑,都顯得很輕鬆。金求德觀察了一會兒也忍不住發問:“大人,鄧肯先生這隊不用大鼓和軍旗麼。”
“以後幾百人的隊伍就不用靠旗幟和大鼓了,而是要靠軍官的口令來指揮。”黃石覺得戰鼓和大量軍旗的含義太模糊了,他打算軍旗以後只用在營、隊指揮官的溝通上,不過以後還是要裝備些小鼓,訓練士兵能聽着鼓點統一步伐。
楊致遠親自擂大鼓,他那隊還是按照一般的傳統,士兵們吶喊着衝上前去……
兩次演習結束後,金求德已經看得臉色蒼白,額頭上都是冷汗。
楊致遠走回來後也臉色煞白,心有餘悸地說道:“大人,卑職也認爲沒有問題了,一定能擊潰建奴。”
“說到底這還是演練而已,”黃石已經看過很多次演習了,這種一邊倒的演習也給士兵們增加了很多信心,讓他們更加信任命令和服從紀律:“到底如何,我們很快就會知道了。”
楊致遠深吸了一口氣,衝着賀寶刀拱手說:“恭喜賀兄弟,輔助大人練此強軍。”
說着他眼光復雜地看了看鄧肯:“這種辦法是泰西的麼?我從來沒有見過啊。”
“不是,”鄧肯也尷尬地笑了一下:“我們泰西確實強調長矛和紀律,不過口令和戰法都是將軍想出來的。至於士兵的技巧,都是賀守備教導的。”
黃石笑了一下沒有說話,這支軍隊他借鑑了未來幾百年的經驗,已經不是這個時代的產物了。
賀寶刀卻顯得有些鬱鬱寡歡,金求德奇怪地問道:“賀兄弟有什麼擔心的麼?這槍陣看起來很不錯啊。”
“確實很不錯,我並非擔心大人的槍陣,我相信實戰的結果也一定很好。”賀寶刀的笑容看起來很傷感,他連搖了幾下頭才長嘆一聲:“此軍一成,世上便再無關張之將!”
天啓三年九月十五日夜,長生島救火營全體動員。
第十節 戰役
“旅順剛鋒、選鋒兩營,今夜將出擊金州堡,預計明天辰時抵達城下,舉火鳴鑼以恐嚇守軍,本將料定張將軍此計必成。因此……”
營帳中燈火通明,黃石手下的軍官齊聚一堂,吳穆和兩個錦衣衛張高升、陳瑞珂也都是一身戎裝。
“本將會統領救火營前往建奴北逃的必經之路加以攔截,務求痛殲逃敵。”
地點趙慢熊已經選定了,設置路障的方案也得到了通過。
黃石說完後很客氣地問道:“吳公公,您有什麼要指點的麼?”
“咱家倒是有些要和黃將軍請教的,”吳穆覺得和旅順軍一起去攻金州更安全:“如果張將軍沒有嚇跑金州堡守軍怎麼辦?如果建奴不從這條路走怎麼辦?黃將軍,我們是不是有更穩妥的辦法啊?”
黃石沉吟了一下:“吳公公,末將覺得這打仗也和保鏢有共通之處。比如在那行鏢路上,鏢頭和客人之間,想來還是鏢頭更有經驗一點兒吧?”
吳穆想了想,也是一樂:“好,咱家今天就聽黃將軍的。”
“兵兇戰危,吳公公千金之體,是不是就在這長生島等待佳音爲好?”
“黃將軍此言差矣,”吳穆心想打勝了自然是安全的,打敗了自己躲在後方多半也要惹得宮裡不快,再說黃石可是名將,長得身高馬大的就不像會吃敗仗的模樣:“咱家身爲監軍,當然要和全軍共進退了。”
看黃石還要再勸,吳穆作色道:“將軍不要咱家隨行,可是有什麼情弊不成?”
“如此,就請吳公公隨軍吧,不過一定要在軍後觀戰,萬一有了什麼閃失,末將可擔當不起。”
救火營趁夜偷渡上岸,凌晨五百戰兵和三百輔兵一起出發,趕到預定地點後黃石連續派出探馬偵查,戰兵就地開始休息,輔兵紛紛開始工作設置路障和壕溝。
“稟大人,金州方向發來煙火信號,張將軍已經拿下金州了,正如大人所料,看來沒有遇到什麼抵抗,建奴棄城逃竄了。”
天漸漸放亮了,周圍散開的探馬終於傳來回報:“稟大人,建奴正沿着這條路逃竄,直奔我軍而來。”
總算是不用急行軍去別處堵截了,黃石也出了口氣,掉頭對李雲睿笑道:“李千總這次立下大功了。”
“大人謬讚了。”話雖這樣說,李雲睿也忍不住笑開了花。
趙慢熊挑選的這個地點黃石很滿意,一側是難以攀越的陡峭巖壁,另一側是湍急的河流,想必後金士兵是不肯爬山涉水地充當箭靶子的。
擋在明軍前的是一道亂七八糟的石頭和木頭組成的簡易籬笆,籬笆後面還有一條半深不淺的壕溝,如果後金軍想快速衝鋒那就放馬來吧,就算他們個個都是馬術大師也難免栽跟頭。
部署防禦的趙慢熊還瘋狂地挖了一大批半圓形的坑,緩坡朝向敵軍來路,平直陡峭的一側在明軍方向,不會影響馬隊向南,但向北衝刺就更困難了。
搬開這些工事也是不可能的,它們離明軍陣線只有三十米遠,弓箭手可以很好地掩護這些路障。而緩慢通過這些障礙不要說會暴露在弓箭下很久,就是通過後這麼短的距離馬匹也來不及加速了。
“新軍的第一次實戰,能迫使敵軍在我選擇的地點,用我選擇的戰術來交戰,真是太完美了。”
最後一次探馬回報:“建奴離我軍還有十里,馬上就要見到了,他們馬力已經將盡,正在慢慢地走。”
“你們沒有被發現吧?”
“大人放心,我們都很小心的。”
“好。”黃石立刻讓賀寶刀的馬隊遠遠避開,到一邊去修養體力。
“列隊——”
養精蓄銳已久的救火營士兵也紛紛爬起來整隊。
“報數——”
“一”
“二”
“三”
……
當雙面終於互相望見之後,後金軍停頓住派來偵騎,發現明軍只有四百步兵後繼續前進,在距離明軍一箭之地外停住了。
“他們等不了多久的,因爲不知道背後的旅順軍有多少人,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追上來。”黃石對一邊的吳穆解釋說:“他們更欺我們人少,所以想奪路而逃。”
“我們人少?”吳穆大吃一驚,黃石本來告訴他只有一、兩百敵軍。
“嗯,是的。”黃石早就準備好了說法:“早先的偵查有誤,對面大概有六百五十左右的建奴。”
“那我軍豈不是很危險?”吳穆目瞪口呆地說道:“黃將軍還不趕快把賀守備的馬隊召回來,好決一死戰。”
“賀守備的馬隊是用來追擊的,不能浪費馬力。”
說話間後金軍已經全部出現在視野裡了,明軍堵在去路上擺出了一個百人寬的三列戰陣。
還有一百名士兵握着鐵弓站在前排,那些從旅順捲來的一百支鳥銃經過鄧肯測試,只有七杆合格,所以現在還是隻有靠步弓手來提供遠程火力。
雙方都靜靜地對視着,戰場上一片寂靜。
吳穆有些忍受不住這開戰前的緊張氣氛,忍不住拉了身前的黃石一把:“黃將軍,建奴在等什麼?”
“他們要稍微蓄養一下體力。”
過了一刻鐘還是不動,吳穆再次緊張地問道:“難道就這樣永遠等下去?”
“我們等的起,建奴等不起。”
兩刻鐘以後,後金軍紛紛下馬,人人把盾牌舉在頭前,以較鬆散的隊列緩緩前進。
“張弓——”弓隊的幾個軍官用悠長的腔調喊出命令。
黃石舉着的手輕輕放下,身側的衛兵立刻敲了一聲鼓。
弓隊的軍官聞聲發令:“放。”
暴雨一樣的弓箭沒有放倒幾個人,後金軍前進的速度微微一滯,然後繼續向前逼近。
“張弓——”
手臂揮下,鼓聲響起,號令發出,射手鬆弦。
明軍緩緩射擊了五次,後金軍已經逼近到五十米左右了。
“我軍射箭爲什麼這麼慢?”吳穆真是個問題公公。
黃石緊盯着戰場,手臂懸在半空,頭也不回地解釋說:“一個射手最多放十五箭也就精疲力竭了,建奴想在遠處吸引我們火力,所以他們慢慢走我軍就要慢慢射五箭。對付步兵最後五箭要在二十五步內發射。”
“加起來才十箭!”吳穆算術看來不錯,不過黃石認爲他要是戰後再提問題就完美了。
“吳公公明見。”正全神貫注控制着軍隊的黃石實在沒功夫搭理他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逼近的後金士兵,突然快速揮了三下手臂,鼓聲也就急促地響了三聲。
“奇數平射,偶數仰射。”弓隊的軍官聽到鼓聲就毫不遲疑地下令。
明軍射手飛快地上弦,半數射手把弓壓低直擊下半身,另外一半高高向天發出羽箭。他們飛快地連續射擊了五次,前排的後金士兵雖然又擋又躲,但還是有些人中箭了。
不過對於披甲持盾的正規軍,弓箭大多沒有構成致命傷,幾十個受傷的人沒入陣後,輕傷的仍然跟在一線的銳士後面走,等着參加博擊。
後金越過路障,黃石的鼓手鳴了短促的一聲金。
接下來就是一線軍官的工作了,略微有些緊張的黃石雙手握住繮繩,出了口長氣後對吳穆解釋說:“這樣快速射箭很累,而且要防備敵軍站定了射回來,雖然建奴耽誤不起時間而且多是威力很小的騎弓,但我們也不能不防。”
金聲喚來了弓隊的最後一次命令:“弓手後退。”
第十一節 戰鬥
明軍射手放出了最後一輪箭就紛紛消失在槍陣後,明軍的隊形稍微波動了一下就變成了緊密狀。對面的號角聲也長長響起,後金士兵飛快地結成了戰陣。
跟着又是一聲號角響起。後金軍齊齊吶喊一聲,刀盾鏗鏘地逼了上來,對面的明軍沒有刀斧,一旦短兵相接,他們有信心轉眼就擊潰明軍。看到明軍排出的密集陣型,後金指揮官都懷疑對手是不是白癡了,這樣人挨人一旦面對混戰,長槍立刻就成爲擺設。
“向右半——”救火營軍官用訓練時一樣平穩口氣開始下令,這條命令他們在訓練時已經下達了幾百遍了。
怒吼着逼上來的後金士兵死死盯住面前的明軍士兵,衝着那些陌生冰冷的臉龐發出猙獰的笑容,用力把圓盾頂在身前,然後全身貫注地看着指向自己的槍尖。一步步踏上前來的時候,他們全身每條肌肉都繃緊了,隨時準備做出最迅速的格擋和劈殺。
“——轉。”
隨着救火營軍官的大聲命令,每個後金士兵都看見身前的明軍士兵不管不顧地轉過半個身子,把側面留給了自己,不少緊盯着槍尖的後金士兵目光還被移動的目標帶向身體的左側。
“殺!”
救火營士兵像以往操練的一樣同時發出吶喊聲,每個人都全力刺出手中的長槍,上百杆槍同時如閃電一般地伸出,大部分都深深插入敵兵握刀而防衛虛弱的右肋,個別右手持盾的後金武士則直接被長槍刺入臉頰或眼眶……
慘痛的呼聲頓時響徹了大地,經過賀寶刀的耐心指導,明軍士兵幾乎同時熟練地轉動了一下槍桿,猛地發力抽出。無數條血箭追逐着兇器噴出,在空中化作千萬滴形態各異的血雨,或無力地灑落在地,或飛濺得兇手滿身滿臉。
明軍士兵沒有人敢去擦拭,都如同訓練時一樣不發出任何聲音地平端着長槍,人人都恢復了突刺的姿態。
近百被創的後金士兵不是內臟被攪碎,就是頭部被刺穿,很多人不等倒地就已經氣絕身亡,更多的人也就是在地上扭動了幾下就死去了,只有個別的人還能翻滾,其中有的人奮力蹬腿但卻發不出一點兒聲音,顯然是疼痛已經到了極點。
明軍視若無睹地望着前方,在歷次的訓練中,凡是有敢動一動或者稍微左顧右盼就會遭到猛烈的鞭打,所以他們都老老實實地等待着下一步的命令。
吳穆和兩個錦衣衛如同金求德第一天見到槍陣那次一樣,都張大了嘴巴看着這屠殺一樣的交手。沒有刀戈交鋒的轟鳴,只有金槍入肉的悶響;沒有熱血廝殺的喊叫,只有宰雞一樣的殺戮。
黃石看到後金軍後排雖然都驚呆了,但也就是微微向後擠了擠,並沒有全線退縮,看來還沒有到衝鋒的最佳時機:“建奴真是勇悍啊,這樣的雷霆一擊都不能把他們的士氣打光。”
旁邊的三個人眼珠子都凸得快蹦出眼眶,下巴也都快掉到地上了,對黃石的感嘆根本就沒有任何反應,可能他們根本就沒從震驚中反應過來,完全沒有聽到耳邊的話。
直到最後一個後金士兵在痛苦中嚥下了氣,後金那邊的號角聲才重新響了起來,後金軍士兵渙散的眼神在號角連續響了幾次後重新靈動了起來,他們嘈雜着發出聲聲吼叫來自我振作了一番,然後小心翼翼地重新挪動向前。
因爲明軍的長槍都指向右手方向,所以除了極少數的左撇子外,後金士兵都很難用圓盾掩護自己的右肋,他們很不舒服地左右搖擺着身體,明明水平方向的明軍靠得最近,但主要的威脅卻來自持刀的那隻手邊,黃石看見有些後金士兵還交替了一下握盾牌的手,但不少人舞動了兩下就又換回右手去了。
這原本也在黃石的算計中,這樣長槍的優勢就能充分發揮出來了,明軍士兵還保持着一動不動的姿勢,後金士兵也在這個影響下漸漸轉變的陣型,和冷冷看過來的明軍士兵對視着,弓下腰慢慢小步前進推進。
“很強,真的很強啊,果然是窮鼠噬貓。”黃石看着後金士兵在遭到這樣的打擊後,仍然一個個把身體扭成古怪的姿勢企圖撲上來肉搏。
不過這次後金軍的隊列已經不像上次那樣密集整齊了,最前面的幾十個人開始突出,走得也最堅定,他們背後的人則要緩慢,眼神也更加猶豫。黃石不自覺地咬着牙獰笑起來:“最勇猛的最先死。”
救火營軍官看着後金士兵的腳步,計算着兩軍的距離,同時再次拉長了命令的尾音……
“向左——”
在以往的訓練中,黃石用捆在樹上的麻袋來模擬敵軍,當麻袋一起擺動過來的時候,每個士兵都要根據命令轉動來攻擊身旁的麻袋,槍陣中任何一個士兵的安全都交給他的同袍,而每個士兵也都要替同袍清除危險。
一開始人類的保護自己的本能很難克服,但是靠無情的鞭打總算讓士兵形成了條件反射,等到這一關度過以後,一切就越來越順利了。賀寶刀傳授了很多訣竅,讓士兵刺出的槍越來越有力,越來越準確。
凡是在訓練中有士兵被擺動的麻袋集中,負責他安全的人就要被懲罰,隨着時間的推移,士兵們越來越信任他們的同伴,服從命令的條件反射也越來越得到固化。
“——轉。”
在後金士兵嚮明軍揮起刀光的一瞬間,明軍士兵再次無視面前的敵人,全體整齊地旋轉了九十度。
“殺。”
和上一次刺殺同樣的流暢自如,後金士兵目瞪口呆地看着剛剛還面對自己的敵人,調頭把長槍從側後刺入毫無防備的同伴體內,接着自己的左腰也傳來劇痛……
碎骨入肉的沉悶音和慘叫聲再次連續地響成一片……
第十二節 收尾
明軍士兵再次收槍而立,恢復了攻擊的姿態,遍地橫流的血液把土變成了紅色的泥漿,一時未死的後金武士在這泥濘中翻滾掙扎着嚥下最後一口氣。
後金軍陣後指揮的號角聲在這一瞬間嘎然而止,就好像有雙看不見的剪刀把它生生剪斷一樣。後金士兵搖搖擺擺地向後退着,就算是多年的老女真戰士,也從未面對過這種屠殺。
沿右斜線攻擊無盾側,就是有些地方所謂的重步兵右翼恐懼症,不過在憑藉個人武勇的封建時代,這個戰術動作是靠側翼迂迴來完成的,士兵還是本能地要攻擊最靠近自己、對自己威脅最大的敵人。在十八世紀近代軍隊的雛形出現以後,長兵靠正面右刺戰術可以輕鬆擊潰短兵衝鋒——單方面的屠殺而已,盾牌短兵就此退出歷史舞臺……火銃也防不住,長矛也防不住,那還要它幹什麼?還不如雙手劍或者手銃呢。(本書是黃石在旅順看賀寶刀表演時無意發現的,不過沒有整體訓練的話也玩不了這手。)
這是團隊精神給近代軍隊帶來的能力,依靠它可以產生各種靈活的戰術並高效率地控制軍隊。比如當發現敵軍注意力向右翼極大傾斜,部分後金士兵有勇氣嘗試橫着走這個危險動作——企圖對抗抗右刺戰術時,救火營一線指揮官可以得心應手地利用這種弱點從背後攻擊,而不拘泥於正面右刺手段。
配合、組織、紀律,把全軍看成一個整體而不是指靠單兵戰力,黃石心中的激動難以言表——近代軍隊,這人類歷史上殺人如麻的戰爭機器,終於也追隨我跨越了時空來到了這個時代……不要以爲近代軍隊拿着冷兵器,你們封建軍隊就能有什麼機會了。
啪,啪……
一把接一把地刀不停地落到地面,有的後金士兵退着退着就一屁股坐倒在地,張着嘴傻傻地看着眼前匪夷所思的戰場,全然沒有注意到自己已經是屎尿皆流。
當近代軍隊這隻戰爭之獸第一次張開爪牙,露出它猙獰嗜血的兇猛面目時,被恐嚇住的不僅僅是後金士兵。在旅順見過戰爭場面的士兵大都在前排和馬隊,所以明軍後面的弓箭手都是新兵,他們也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屠殺,一個個雙臂垂下,手中的弓箭紛紛落地。
槍隊後兩排中的新兵也都臉色慘白,有幾個士兵已經無法保持戒備狀態,單手以槍支地,捂着嘴竭力要制止嘔吐。
黃石繃着臉把馬鞭向前一指,身邊的衛兵立刻又敲了三聲鼓。
“全軍向前——看。”
明軍前排老兵齊刷刷地面前正前,雖然他們的呼吸都變得很急促沉重,但是訓練時慘痛的鞭打回憶還是把士兵們壓制得沒有發出興奮的喊叫。
“齊步——走。”
鼓點一聲聲地響着。救火營軍官連續地發出命令,明軍挺着槍向前結陣前進,大部分後金士兵磕磕絆絆地後退,手中的盾牌和刀掉得滿地都是,他們陣後的號角聲也再沒有響過。
坐在地上的那些後金士兵一個個目光茫然呆滯,在長槍刺入他們身體前連喊叫都忘了,偶爾有一兩個後金士兵發出非人一樣的嚎叫,不成章法地舞刀衝上來,不過也都轉眼就被長槍戳死。
明軍不急不忙地並肩前進,後金士兵連滾帶爬地退到路障處他們的號角才響了一聲,但這已經毫無意義,被路障絆倒的士兵手足並用地向後逃竄,明軍眼前的敵人只有背影了,一個個扒着前面的同伴想跑的快一點。
“放煙火。”黃石見時機已到就一聲令下,衛兵連忙向後方的騎兵打出了信號。
用步兵擊潰後再用養精蓄銳的騎兵進行追擊,從理論來說這樣可以最大程度地發揮馬匹的體力來追求戰果。
雨點般的馬蹄聲在身後響起時,救火營的軍官們立刻喝道:“左右散開。”
看着賀寶刀領着馬隊如旋風一樣地從眼前奔過,黃石的戰馬也騷動着打起響鼻踏前兩步,他用力勒了一下,身後的洪安通忍不住叫出聲:“大人。”
“不用管我,這裡很安全。”黃石回頭環顧了一下身後的近衛:“你們都去吧。”他微笑着大聲說道:“都去,都去。”
“遵命,大人。”洪安通一把抽出馬刀,在空中劃出一道寒光:“謝大人。”
幾個近衛也一起拔刀在手,一夾馬腹就都加入到賀寶刀的馬隊中去了,黃石給馬隊的命令是照着最前面的敵軍追擊,不必管那些落下的了,自然會有步隊跟上解決的。
黃石掉頭看到吳穆還在發楞,他的精神狀態有點令人擔憂,黃石就輕輕觸碰了他一把:“吳公公,打仗和保鏢還是不太一樣吧?”
“嗯?”吳穆發出夢話一樣的聲音,然後才如夢初醒地猛然大叫:“不一樣,不一樣,真是太不一樣了。”
騎兵小跑過障礙後立刻開始加速,馬匹的衝撞加上左右揮動的馬刀,逃跑的後金軍轉眼間就如同麥子一樣紛紛倒下。明軍步隊在騎兵經過後又結成陣型前進,不停地給地上的敵軍補槍,沒有人擅自脫隊去割首級。鼓聲還在轟隆隆地響着,那些後排的新兵有的軟在地上吐得七葷八素,但也有人掙扎站起,抓起槍跑步向前歸隊。
“陳旗官,你怎麼不早和咱家講清楚,這打仗明明和你說的完全不一樣啊。”吳穆擦了擦嘴角,他剛發現自己口水已經流了一下巴,趕快一把抹了個乾淨,自覺失態丟臉後他就狠狠地瞪了身邊的陳瑞珂一眼,伴隨着重重的一聲鼻音:“嗯?”
“這個,這個,”陳瑞珂也沒有見過這陣仗,他張口結舌地吭哧了半天:“卑職,卑職看過禁軍操演,沒有,沒有……”
“我們不是禁軍,”黃石替他解圍了:“我們是邊軍,遼東邊軍。”
……
“大人,如何處理建奴漢軍?”戰鬥結束後有些漢軍成功地活着投降了,趙慢熊指着這羣垂頭喪氣的俘虜問黃石該如何處置纔好。黃石縱馬上前掃視着他們,人一個個都被捆起來了,而且看起來都捆得很牢。
“一個不留,割下首級帶走。”
“遵命。”
下面頓時就是一片哭喊求饒聲,每個人都竭力表白他們是被強徵入伍的。
吳穆小心翼翼地喝了一聲:“且慢。”監軍的身份讓他對殺俘有點意見。
“吳公公請講。”黃石的語氣還是一如既往的客氣。
第十三節 戰後
吳穆猶猶豫豫地向黃石看過來,滿臉都是小心:“咱家想,是不是擇其精壯入軍,”他看黃石臉色誠懇、神情專注地聽着他講話,口氣也就重新有些高亢起來了:“咱家想這樣做的話,以後陣前投降的也會多一些啊,黃將軍以爲呢?”
“吳公公高見,不過末將有個思量。建奴給這些漢軍土地、女人和金銀,而長生島什麼也給不了他們,今日肯投降不過是希望能僥倖免死罷了,這種人無法放心使用,更不能編入我軍。”黃石客客氣氣地講了起來,長生島百廢待興,讓這些人去吃糠咽菜當和尚,恐怕根本安撫不了他們的狼子野心。
“至於以後,只要我軍強大,那些叛逆漢軍自然投降,如果我軍不能打敗建奴,那些傢伙也絕對捨不得擄掠來的子女。”黃石覺得這些漢軍都是牆頭草,如果明軍強大自然會順風倒,但如果明軍奈何不了後金,他們也絕對不會有什麼民族大義和羞恥之心。
吳穆一臉恍然大悟的表情,現在黃石說什麼他都覺得是至理名言,越琢磨越是正確無比:“黃將軍高見,高見!”
四百戰兵左一堆、右一堆地聚攏着休息,追擊的騎兵還沒有回來。三百輔兵正在割首級、套戰馬。這個以首級論功的封建制度,黃石覺得有非常巨大的隱患,比如他記得歷史上秦軍和闖軍交戰,一開始本是孫傳庭小勝,但戰兵都忙着割首級去了,李自成的敗兵又拋下了不少輜重裝備,所以秦軍就此變成一盤散沙,被闖軍後隊逆襲的時候潰不成軍。
再比如上次在旅順作戰,黃石就一直擔心會遇到敵軍逆襲,所以救火營嚴禁戰兵自己去取首級,長生島的軍功也是統一計算。戰兵不參與搶奪戰利品的話,軍隊自然不會因爲遭到奇襲而瞬間崩潰。
吳穆和兩個錦衣衛嘀咕了一會兒,黃石就看陳瑞珂點着頭跑到戰場那邊翻屍體,一會兒還扯了塊衣服回來,吳穆拿到手看了一會兒就揣進了懷裡。黃石雖然不知道他們在搞什麼鬼,但想來和自己也沒有什麼關係,也就不問了。
一直苦苦等待了快兩個時辰,黃石纔看見馬隊慢慢地返回了,賀寶刀以下的明軍個個疲憊不堪,他們的坐騎也都無精打采,一匹匹看上去都快脫力了。後金軍有二百多人搶馬逃走,結果賀寶刀他們就根據黃石的命令窮追不捨,後金軍的馬力自然不能和畜養已久的明軍相比,所以被賀寶刀的馬隊又追斬無數。
賀寶刀有氣無力地行了一個禮,才下馬就一屁股坐倒在地:“大人,真是痛快啊。”其他的騎兵也都橫七豎八地躺了一片,紛紛叫着要喝水。
賀寶刀回來的時候還帶了幾個年輕婦女和七八個男孩子,這些都是後金將官的家屬,看來都是賀寶刀有意留下的戰利品。他們一個個都被橫綁在馬鞍上,被士兵牽過來給黃石過目。
這些男孩子的處理很簡單,他們按照規矩會被獻俘京師,這種蠻夷男童都會被閹割成爲最底層的太監,華夏天子一向喜歡這樣來羞辱異族敵人,而這些小太監也會成爲宮中的出氣對象。
黃石打量了幾個被擄來的滿族婦女一會兒,她們黃石目光掃到某個女人的時候,她背後的騎士就扯住頭髮把臉翻起來給黃石看,其中一個看來只有十五、六歲的女孩,一臉稚氣還沒有脫去,驚惶的嘴脣都在顫抖,其他幾個也都是二十多的女性,她們沉默地一言不發,很是顯得有些勇敢。
“大人,如何處置她們?”幾個帶她們來的士兵看起來已經是精蟲上腦,如狼似虎地看過來,一個個眼仁中都綠光閃動。
如果是素未逢面的女性,黃石也會心安理得地滿足部下的慾望,但這幾個女性眼下就在他馬前。看着她們一幅聽天由命的模樣,黃石臉上固然是鐵板一塊,心裡卻微微有些不忍。
趙慢熊在一邊說道:“反正她們也是要死,”長生島可不敢留下這些女性,萬一被通風報信或是吹了誰的枕頭風可受不了,也沒有人敢冒險把敵人的族人抱回家當老婆,“就讓士兵們處置吧。”趙慢熊擔心萬一軍官們嘗過甜頭以後,會有人不知好歹地想留下她們。
“這裡還是險地。”黃石遲疑了一下,讓士兵們發泄一番,恐怕行軍就會受到影響:“帶回去就怕路上有麻煩。”他忍不住想給這些女人一個痛快地死。
“復州的建奴一時到不了,大人放心。”趙慢熊想了想,感覺黃石似乎有點過慮了:“萬一有事,一刀一個也不會讓她們跑了。”
聽到這話那個幾個騎兵也都連連點頭,紛紛嚷嚷他們絕不會在關鍵時刻憐香惜玉,也絕不會在回到長生島前就控制不住自己,他們說話的時候手還不住地在俘虜身上游走,又捏又揉簡直就恨父母少生了兩隻胳膊。
黃石也就和他們約法三章:萬一有事不許心慈手軟;不到長生島不許吃;給士兵們吃三天後不許擅自留下來。他們都興奮地答應了,其中一個欣喜之餘,就狠狠地在他的俘虜臀部掐了一把。
人頭正在一串串地被紮起來,士兵們的目光紛紛在幾個女性俘虜身上游弋,黃石掉頭喝道:“快把首級都收集好,然後收隊,回長生島。”——無數的家庭、許多人畢生的希望、理想還有幸福,都會被戰爭毀於一旦……但這戰爭不是我黃石挑起的,對此我問心無愧。
吳穆也把頭點的如同雞啄米:“對,對,立刻收隊,黃將軍高見啊!”
第十四節 軍功
回到長生島以後,軍隊立刻亂哄哄地鬧成了一團,上下官兵都急不可待地向家人或者鄰居吹噓今天的勝利。
黃石倒是立刻召開了臨時軍議,一衆心腹軍官個個是喜形於色,等着最後的戰果報告。吳穆也趾高氣揚地站在一邊,眉眼不停地舞動,猛地迸出聲大笑,然後略微有些不好意思地收住後,隔上一會兒又會發出一次。
總算等到楊致遠處置完畢趕來彙報了,他向吳穆和黃石分別行禮:“稟監軍,稟大人,我部一死四傷,斬首四百六十七級,奪得戰馬三百五十二匹,腰刀五百七十把,圓盾五百二十面……以上均以收入武庫中。”
不等黃石說話,吳穆就跳前一步:“首級四百六十七級,確實無錯?”
“監軍明鑑,確實無錯。”
“好,好,好。”吳穆狂笑了三聲,轉身向黃石拱了拱手:“咱家這先恭喜黃將軍了,咱家去寫奏章了,黃將軍自便。”
“吳公公慢走。”
其他軍官也一起俯首抱拳:“恭送吳公公。”
志得意滿的吳穆走了以後,黃石衝着衆軍官一笑:“諸君都作的很好。”
頓時底下就是一片誇耀爭功之聲,每個人都大肆吹噓自己本職工作在此戰中的重大意義,就連一向躲在後面的李雲睿也拼命提醒大家注意他提供的情報是多麼的準確及時。
“不用爭了,這次的功勞足夠大了,”黃石讓他們在底下鬧了一會兒,纔打斷了這羣人的吵鬧:“我救火營報兵四千,根據我大明軍制,一戰斬首四十就是大勝,就是晉一級功。”明制斬首人數達到武將帶兵人數的百分之一就是大功,封建軍隊就是這樣。“這次長生島各級軍官,每人都有功勞,哪怕是負責種地的鮑九孫他們,也都算入此戰領軍軍官。”
“出戰的戰兵和輔兵放假三天,然後歸隊,”黃石覺得保持一線軍隊中的老兵數量非常重要,所以他擴充軍隊的速度並不快:“賀守備你再去挑選五百士兵,把戰兵人數湊足一千。”
“遵命,大人。”
“楊守備,準備一批勳章,我要給一些表現突出的士兵授勳。”
“遵命。”
“最後是趙守備的工作,把這次戰例紀錄在案,讓以後的各級軍官學習。”
“遵命,大人有什麼要強調的東西麼?”
“有一點,就是關於騎兵的應用,要特別跟訓練隊的軍官強調。”黃石一直覺得明朝的軍制和同時期的西方軍制很像,明軍的將領和家丁、還有後金的牛錄和白甲護兵都類似西方的騎士和僕役,這些數量不到全軍一成的精銳敢戰之兵擁有強健的馬匹和精良的鎧甲。
而步兵嘛,明軍步兵雖然不是西方那種臨時從領地上拉來的農民,但一般也都是軍戶的底層士兵,上戰場後勝了就想去割首級或者劫掠死屍,敗就爭先恐後地逃竄,所以東西方這個時代的戰爭勝負都基本是靠騎兵來決定的。
這樣一場大戰結束後,勝利者的騎兵也都很疲勞了,所以追擊一般都只能集中在對方的步兵上,後金軍因爲二流部隊的馬匹也較多,所以相對來說佔了不小的便宜。只要敢戰的步兵能夠成型,那麼就能把騎兵從正面交戰中釋放出來,從而讓追擊變得更加有力和無情。
“大人,屬下對大人的佩服敬仰之情無以言表,”楊致遠眉飛色舞地一拜倒地:“但屬下斗膽請大人釋疑,這步兵操練之法,是否是大人所創。”
“敢請大人爲屬下釋疑。”其他三個軍官也是一片讚歎擁護之聲,統統換上了嫡系心腹的稱呼,只有李雲睿尷尬地站在一旁,似乎想溜出門去。
“雲睿你呆着好了,慢熊老弟,楊兄弟、金兄弟你們都起來,”黃石一擺手就讓幾個心腹起來聽:“這練兵之法,和賀兄弟的家鄉有些干係。”
賀寶刀看了看黃石,試探地問道:“暴虐之秦?”
黃石一聲長嘆:“無錯。”
世界軍事史上,在中國和古希臘發展出了嚴格的步兵戰術,它隨着殘酷和滅絕人性的古典軍國主義一起沒落。軍人的地位不斷下降,逐漸被文臣超過,最後淪爲賤民之列——沒有榮譽、沒有地位、沒有紀律。西方在文藝復興時期重新走了一遍希臘時期的古典道路,然後才進一步進化成近代軍隊雛形,而中國遲遲沒有補上這一課。
近代軍隊的威力巨大,但軍人的權利也會急劇膨脹,可能會讓“政權被軍官掌握、國家爲軍隊利益服務”的軍國體制復活——比如現在沒有文臣監督的長生島軍管模式。
黃石几個明朝的部下不懂這些,但他們也知道秦和儒家的“仁心、愛民”格格不入——夷族、連坐,秦國官兵別說臨陣逃跑了,你有種不服從次命令試試看啊。千年以來,草芥人命的秦法一直被稱爲華夏惡法的典型,儒家是不同意這樣殺人的,宋明的軍法還不如秦時的民法嚴厲。
強秦、暴秦,虎狼之師,無堅不摧;殺人盈野,赤地千里。
軍官們對秦的這種印象讓室內一片寂靜,趙慢熊無可無不可、金求德眉目有喜色、李雲睿似有些嚮往、賀寶刀若有所思、楊致遠神情嚴肅……觀察完畢後黃石嘿然不語,出門去見吳穆了。
“這軍功怎麼算?”吳穆又開始發揮他的監軍職責了,來之前他已經背誦過明軍軍法,所以看到黃石讓輔兵去割首級感到會有不小的計算麻煩。
“我救火營的軍功是根據遵守命令和作戰時的任務發放的。”黃石笑吟吟地介紹了一番,然後說出了他的打算:“這次斬首不少,末將以爲步隊第一排每人算斬首一級功,後兩排和騎兵每兩人算共斬首一級功,弓兵每三人算共斬首一級功,輔兵算每十人算共斬首一級功,吳公公意下如何?”
“黃將軍高見,就如此吧。”
“還有多餘的首級,就給各軍官分了去吧。”
“好,好,我大明軍制,每領五百兵斬首五級,可晉一級,黃將軍領長生島四千兵,此戰以八百兵出擊斬首五百級,咱家這裡先恭喜黃將軍的大功了。”吳穆說着說着就笑得見牙不見眼,他越來越感覺自己來長生島監軍是人生中最正確的選擇。
“還有這兩位錦衣衛兄弟,”黃石又笑着衝陳瑞珂和張高升看過去:“兩位兄弟自然也都有斬獲,此戰各斬首五級。”
“這怎麼好意思吶……真是太不好意思了。”兩個錦衣衛也都笑開了花,跟着黃石這樣的名將真是太有前途啦,其他地方也就是督促士兵作戰的苦勞,這長生島可是實打實的功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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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上報的問題,咱家的師爺已經擬好了奏章,讀給黃將軍聽聽吧。”吳穆把他的師爺喊了出來,那個老夫子搖頭晃腦地念了起來。
“停,等一下。”黃石才聽了開頭就喊住了師爺,滿臉狐疑地看着吳穆和兩個錦衣衛:“以八百兵野戰擊潰六千建奴,斬首四百六十七級?”
第十五節 奏章
“當然。”吳穆和兩個錦衣衛異口同聲地回答,語氣堅定得不容置疑。
“以一擊八?朝中的大人會信?”黃石覺得這個數字太瘋狂了,他們哥仨一口氣就把敵人變成了十倍。
吳穆清了清嗓子,話說得理直氣壯,沒有一點點兒的羞愧之色:“當然,就是六千建奴,被黃將軍一舉擊潰,咱家和兩位錦衣衛兄弟都是親眼所見。”
兩個錦衣衛雖然沒有說話,但滿臉都是心有慼慼的表情,這讓黃石覺得有必要給他們普及一下軍事情報。
“吳公公,陳兄弟、張兄弟。遼南是建奴兩紅旗,這兩旗總共只有五千戰兵,萬餘輔兵,更何況不可能都聚集起來,之前還有旅順一戰。六千建奴的數目實在太多了,不可能出現在這麼一個小戰場上的。”
兩個錦衣衛一臉“那又怎麼樣”的表情,但有吳穆這個監軍在,也輪不到他們開口,所以他們還是沒有說話。
“怎麼可能沒有六千?建奴和西虜一樣,都是騎兵,黃將軍我說的對吧?”
“這個是,不過……”
“黃將軍你就說對不對吧?”
“對。”
“這就對了。那我大明和西虜交戰,斬首半成已經是大勝了,他們騎馬可以跑啊,這五百斬首,咱家說擊潰六千建奴已經很少了。”
“朝中……”黃石還想反駁,他認爲野戰以一敵八還能取勝,只可能發生在官軍和流寇之間,不可能發生在正規軍之間。
吳穆氣勢洶洶地反問:“有那五百具首級,誰會不信,誰又敢不信?”
看着黃石擔憂的表情,吳穆臉上也露出了憐憫。張高升更面色慘然的感嘆:“見識過黃將軍的武功,我本來還一直奇怪黃將軍爲什麼只是一個參將,現在總算是明白了。”
這話頭一起,吳穆和陳瑞珂也都是滿臉悲憤,大搖其頭,大嘆其氣:“太不公平了,這真是太不公平了。”
才發泄完對黃石地位卑微的不滿,吳穆就再次抖起監軍的威風:“黃將軍不用再說了,奏章咱家說了算,黃將軍記牢就可以了……師爺,你接着念。”
“職部八百官兵,歿於此役者百餘人,餘下人人帶傷……”
死了一百多?不對啊,明明才死了一個,這不是往自己臉上潑黑水麼?黃石立刻又出聲反對了:“吳公公,我們沒有死這麼多人啊。”
“是,咱家親眼所見,但是如實上報,誰會信啊?”
激動的吳穆騰地站起身來左右看了看,兩個錦衣衛都仰頭看着他,吳穆甩開袖口指着陳瑞珂:“斬首五百級,死了一兵,你會信嗎?”
陳瑞珂連忙搖頭,滿臉都是誠懇:“卑職不信,不信。”
吳穆又回身,手指都快戳在張高升的鼻子上了,用尖利的嗓音逼問他:“那你呢。”
張高升發出爽朗渾厚的笑聲,彷彿聽到了天下最可笑的故事一樣:“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卑職那是死也不信。”
吳穆滿意地笑笑,又盤腿坐下,兩手優雅地攤開放在兩條腿上:“他們二人今天都在,就是咱家現在回想起白天的事兒,還幾乎不能置信,奏摺這樣寫,又有誰會信呢?黃將軍你說是不是呢?”
看到黃石已經被說服,吳穆就叫師爺一句一句地念,每唸完一句他就解釋一句。
“……這人人帶傷,說的是黃將軍的艱苦啊,再說擊潰六千建奴,不人人帶傷,別人也不信啊。”
“……說有一些士兵逃跑被黃將軍當場斬殺,也是說黃將軍的勝利來之不易啊……”
黃石這次不打算妥協:“吳公公,末將苦心練得這些好兵,確實沒有逃跑啊。這樣說,不就等於說末將兵練得不好了麼?”
吳穆哭笑不得地連聲嘆氣,陳瑞珂前探着身體解釋:“嶽武穆嶽爺爺說過:‘上得陣,拿得住槍,口裡有唾,就是好兵。’黃將軍的兵面對八倍建奴,沒有一個人臨陣逃跑,這沒人信啊!”
“陳兄弟,嶽爺爺說的是新兵,新兵纔拿不住槍,一上戰場就嘴裡發乾。我的兵一大半都是老兵了,新兵都在後排,操練了很久也有老兵帶啊。”
陳瑞珂回頭看了吳穆一眼,吳穆已經難受得說不出話來了,他只好繼續幫忙解釋:“就是新兵啊,帶着新兵功勞才大啊。這麼大一個勝仗,黃將軍就是說跑了一百人,大家也得一挑大拇指,說將軍練得好兵啊。”
吳穆已經喘過一口氣了:“黃將軍,要讓朝廷感受到你的功績,瞭解你的艱難!”
真荒謬!黃石也不知道是自己荒謬還是奏章荒謬,不過他還是再次妥協了。
“……黃將軍身受六創,仍然奮力殺敵,終於將建奴一舉擊潰,追殺三十餘里,斬首四百六十七級。”
吳穆說完了他的構思,得意地使了個眼色給陳瑞珂,黃石眼看他從一個竹箱子裡提溜出一隻兔子來,這個時候吳穆從懷裡掏出了一大張布,黃石立刻認出就是他打發陳瑞珂從戰場上扯來的那塊布。
“受傷這個當然不會寫在奏章上了,這個嘛……”吳穆氣定神閒地把那塊布放在地上搓了搓,然後又團成團揉了半天才打開。
陳瑞珂已經把兔子勒死了,張高升很有默契地拔出刀給兔子腿上開了個口子,然後小心翼翼地捧給吳穆。
“聽說黃將軍會寫字,對吧?”說話的時候吳穆就接過兔子就小心地往布上淋了點血,他正仔細地控制血跡的造型。
“是的,末將會寫幾個字。”
“好極了,”吳穆專心致志地收拾着那塊布,頭也不擡地繼續說下去:“今天大捷之後,黃將軍心情激盪之下就從一個建奴屍體上扯下這塊布,蘸着他的血就開始寫奏章,急着要把這個好消息啓奏給聖上!”
第十六節 弄巧
天啓三年十月底。
凜冽的寒風再次吹過長生島的海岸,六千餘長生男女老幼正在建設岸牆,這長牆在鄧肯的督工下已經顯露出雛型了。
“黃將軍,這岸牆看起來不甚牢靠啊。”吳穆上竄下跳地檢視着岸牆,整個長牆都是用木柵欄圈起來的,中間填充了大量雜草、碎石和土塊。
“吳公公明察,等到冬季封凍時節,末將就會派人往牆上澆水,結成冰壘,這樣就牢靠了。”
黃石笑着對吳穆解釋道,長生島危機的時候只有封凍期,而那個時候用水作粘合劑的冰牆就會很堅固,而如果不到封凍期後金鐵騎不能踏冰而來,牆壁就算不堅固也沒有什麼關係。
“黃將軍高見。”吳穆讚歎了一聲,馬上又丟出了另一個問題:“將老營設在這裡是不是太危險了,咱家覺得還是把老營設到西島爲好,北信口留下一股小部隊就好。”
“兩個島之間交通不便,萬一建奴來犯,恐怕救援不及,冬季天寒地凍,野外沒有糧草,建奴小部隊幾天也就該走了,老營設在這裡萬無一失。”
吳穆眼珠子轉了幾圈:“那如果大股建奴來犯,該如何是好?”
“封凍期不過幾十天,末將會組織人手鑿冰,這樣危險期更不會超過十天,我長生島六千男女都在此處,足以抵擋,吳公公不必擔心。”
“如此就好,如此就好。”
……
十一月初五,陳瑞珂高高興興地從京師回來了,吳穆也讓人把黃石請來,見面時吳穆正歡喜地搓動着雙手,朝着陳瑞珂一努嘴:“你給黃將軍仔細說說。”
陳瑞珂到了京師就去呈遞監軍奏摺,很快就得到了召見,被接見的時候他才發現對面的人竟然是東廠提督魏公公。
當時魏公公不但面露笑容,還賞了個板凳給陳瑞珂坐。
陳瑞珂現在說起來的時候還激動得面色潮紅,手舞足蹈地唾沫橫飛:“魏公公說東江鎮的捷報已經遞給聖上了,黃將軍的那張布寫的奏報,毛總兵也專門用一個錦盒裝起來,一起送上去了。”
陳瑞珂說到這裡興奮地連拍大腿,喉嚨裡發出嘎嘎的大笑聲:“聖上是龍顏大悅,龍顏大悅啊……”本來他就是且說且笑,到了此處更是高興地笑得前仰後合,接着就是一陣猛烈的咳嗽,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了,一旁本也咧着大嘴笑的張高升連忙過去給他捶背。
吳穆怒氣衝衝地踢了他一腳,把陳瑞珂踹趴下了:“剛纔就這樣,第二次說還是這樣,快起來好好給黃將軍說!”
“吳公公恕罪。”陳瑞珂咳嗽着磕了個頭。
“接着說,聖上的那番話給黃將軍學學。”吳穆看來也不是很生氣,又盤腿坐下,眯着眼等着再聽一遍故事。
“卑職遵命,”陳瑞珂一骨碌爬起來,向黃石湊近了些坐好,雙手又開始在空中飛舞:“魏公公說,毛總兵的捷報是他老人家親自送去給聖上的,聖上才聽說是遼東捷報,就問魏公公:‘這又是黃石啊,還是張盤啊?’魏公公當然先看過捷報了,就笑着回聖上說……”
陳瑞珂說到這裡的時候,臉上已經浮現出夢幻般一樣的表情,敘述對話的時候口音腔調也在天啓和魏忠賢之間變換,就是表情也一會是謙卑的笑,一會是他幻想中的天子威嚴之資。
“魏公公說:‘聖上英明,一份是黃石的,一份是張盤的。’,聖上就大喜道:‘那肯定是大捷了,快拿上來給朕——看看。’聖上看完還說:‘吳穆辦事得力,陳瑞珂和張高升也都很給朕——爭氣,都好的很。’哈哈,哈哈哈哈。”
說道“朕”這個字的時候,陳瑞珂還拖了個長音,把那種喜悅扮了個十足。黃石身邊的另外兩個人雖然都是聽第二遍,但張高升聽到這裡也喜得抓耳撓腮,張着大嘴衝着陳瑞珂呵呵傻笑。吳穆也一直閉着眼,捏着下巴搖頭晃腦聽得是津津有味,嘴裡只是輕聲啐了一下:“陳瑞珂你這個狗才,連聖上和魏公公也敢學。”
陳瑞珂已經抱着肚子仰天翻倒在地,一想到自己的名字也能被皇帝知曉,他就笑得止不住聲了。黃石雖然也很高興,但卻不像他們那麼感激涕零,對他而言天啓天子還只是一個凡人而不是一個半神。
“聖上對咱家和他們兩個都有賞賜,這都是沾了黃將軍的光啊。”
黃石趕快拱了拱手:“吳公公言重了。”
“黃將軍以八百兵大破六千建奴的輝煌大勝,聖上已經祭告太廟,大臣們也都紛紛上表稱賀了。”
吳穆這話聽得黃石冷汗直冒:“吳公公,這真的沒有人懷疑麼?”
陳瑞珂一個猛子就坐起來了:“本來是有的,但檢驗過首級後就再沒有懷疑的了,內閣也都說野戰斬首五百,建奴沒有六千也有五千。”
“咱家沒有騙黃將軍吧,”吳穆得意地朝着黃石一笑:“黃將軍,你鑄錢的設想,聖上也許可了。”
黃石聽了也是一塊大石落地,雖然這醜事還是不能外傳的機密,不過至少不再是個麻煩了。接下來他就讓人擺酒慶祝,向吳穆道了聲罪就親自出去安排。
還沒有回到住所黃石就看見趙慢熊一臉嚴肅地等在外邊,看見黃石回來就連忙跑過來小聲說:“小弟回來了。”
“從山海關?事情辦妥了麼?”黃石漫不經心地問道,求婚的事情本來也是雞毛蒜皮的小事。
“事情有點……有點麻煩了。”趙慢熊吞吞吐吐地說道。
左右都是往你的坑裡跳,能有什麼麻煩?黃石揚了楊眉毛:“難道趙家許婚了?”這該是大勝利纔對啊,怎麼滿臉都是喪氣?
第十七節 成拙
推開房門後黃石就看見張再弟正在裡面亂轉,黃石還沒有進屋張再弟就撲通跪倒,腦袋耷拉着不敢擡頭見人。
“怎麼了?”黃石看着架勢就知道大事不好,剛纔在門外問趙慢熊他也一句話不說。
“進去說。”趙慢熊等黃石進屋就把門輕輕關上了,油燈上跳躍着火苗,三個人的映在昏暗的牆壁上的黑影詭異地擺動着。
“起來說話。”黃石快步走過去要扶起張再弟,但他扭了一下肩膀還是低着頭不說話。黃石微微愣了一下,終於抽回手柔聲問道:“怎麼回事?”
“大哥。”張再弟擡頭喊了一聲,但一看到黃石的臉龐,他剛聚集起的勇氣又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慢慢地又把頭低下了:“我把事情搞砸了。”
黃石不耐煩地轉身問趙慢熊:“怎麼了?到底怎麼回事?趙家答應親事了麼?”
趙慢熊吭哧着低聲說道:“拒絕了。”
那不是挺好的麼?黃石逼視着趙慢熊問道:“還有什麼?”
趙慢熊避開黃石的目光,深深看了跪在地上的張再弟一眼:“小弟把趙老爺子氣死了。”
一時間黃石只覺得天昏地轉,氣死了一個讀書人,還是一個兒子做了官的老夫子,這東西傳出去什麼名聲前途啊,說不定就都要毀了。趙家大姑娘的事情黃石本來沒有多少錯,也不會有幾個人信,這下太好了,所有的人的同情都會轉到趙家身上,黃石一個武夫欺心壞了趙家大女兒的名聲,求親不成還逼死趙家老爺子……這許許多多的流言黃石不用多想也能猜到不少。
等他清醒一些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踉蹌着走到桌邊了,黃石無力地拖了個椅子桌下,雙手捂着臉連聲嘆氣,張再弟也偷偷擡頭觀察他大哥的表情,臉上參雜着悔恨和慚愧。
黃石的聲音從手掌間透出:“快說,到底怎麼回事兒。”
張再弟又把頭耷拉下去了,趙慢熊慢悠悠地開口說道:“小弟去的時候趙家老爺子正在生病,小弟一心要儘早完成大人的命令,就堅持去求親了。趙家的人對小弟很不好,還百般辱罵凌辱小弟,趙家的小兒子甚至用馬桶潑小弟……”
“我不要聽這些,”黃石有氣無力地打斷了趙慢熊:“我只想知道小弟幹了什麼。”
“小弟堅持要見趙老爺子說個明白,所以……”
“等等,”黃石猛地把手放下,盯着趙慢熊問道:“這求親不應該找個媒婆去說麼?”
趙慢熊艱難地嚥了一口唾液,他在張再弟出發前徹底完善了計劃:“屬下讓小弟儘可能地把事情鬧大,鬧到人人都知道。”趙慢熊不會奇門遁甲,猜不到趙老爺子當時已經病的快不行了,而張再弟則忠實地執行了趙慢熊的計策,天天鬧着要見趙老爺子。
“小弟鬧了幾天,趙老爺子就拖着病出來見小弟了,罵大人的話還沒說完就背過氣去了,幾天後就過去了,趙家的人說是小弟鬧的,把老爺子氣得一口氣沒喘過來,就,就……”趙慢熊吭吭哧哧的總算是把過程給黃石說明白了,張再弟實在鬧得夠厲害,趙老爺子被他噁心的不行,想強撐着把這個禍害轟走,但是也沒有能夠完成。
黃石聲音嘶啞地說道:“父親死了,趙家要守孝三年,我用膝蓋也能想出來趙大人在請求守制的書表裡會寫些什麼……”
站起身來後黃石在屋子裡走起了圈子,一邊轉一邊嘆氣:“……覺華是寧遠道的倉稟所在,趙大人不是兵前道官員就是兵備道官員,這個沒有差別,守制的請求最後都會送去寧遠府。寧遠府批准了以後會上報給都司府和遼東經略孫大人,同時發文給吏部,因爲是遼西邊疆,還會行文給兵部。因爲是這種原因,甚至可能會再發一份去禮部……”
“你們唯恐天下的官吏不知道麼?你們唯恐那些閒得發慌的御史找不到彈劾人的機會麼?”黃石掰着指頭算完,重重地一拍桌子,滿腔憤恨地大叫道:“你們兩個私下商議這種毒計,是存心要逼死我麼?”
“大哥,我對不起你。你罵我、打我吧。”
心裡雖然滾動着一百萬句痛罵,但黃石終於還是沒有再責備忠心耿耿的張小弟,他站起身走過去,強笑着把張再弟拖了起來:“昨日之事昨日死,今日之事今日生,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接着黃石就用力地擁抱了張再弟一下,這孩子扁着嘴盡力不哭出聲來。
黃石又拍了拍他,然後故作輕鬆地問趙慢熊:“慢熊老弟,這件事情也不怪你,誰都不是諸葛亮嘛,就是接下來該怎麼辦纔好?”
自知闖了大禍的趙慢熊想了半天又擡起頭來,黃石的微笑仍然那麼和藹,但眼睛裡卻全是焦急和憂慮,還夾雜着絲絲的企盼和希望。
“只能先送去些賠罪的禮物,至於下一步該怎麼辦,”說着趙慢熊這個罪魁禍首就把頭低下了:“……可以慢慢地想。”
黃石像是不認識他一樣地歪頭看了看,張着嘴身體向後一仰,嘲弄的話噴涌而出:“慢慢地想?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低着頭的趙慢熊偷偷把眼睛都閉上了,他不知道接下來是耳光還是軍棍,另一個肇事者張再弟也嚇得大氣都透不出一口。
把出餿主意的這個傢伙拖出去打死吧……不,這是遷怒於人……歷史上的梟雄這個時候應該笑着勉勵手下……去拍拍他的肩膀,大笑着說這件事情沒什麼……
各種念頭紛至沓來,黃石終於高叫了一聲:“很好,很強大。”這話把另外兩個人聽得莫名其妙,接着黃石就怒氣衝衝地摔門而出,他最後喊出來的命令在屋裡裡迴響着:“趙慢熊,這事兒就交給你了,你慢慢地想去吧!”
……
寧遠
眼前的趙引弓滿臉悲憤,低着頭一言不發,遼東兵前道、領銜寧遠知府袁大人凝神看着一張紙,不住地微微搖頭。
“本府不能同意,這次定要奪情。”
把紙張扔到桌子上以後,袁崇煥伸手製止了急欲爭辯的趙引弓:“國事、家事,吾輩當以何爲重?”
趙引弓憋了半天氣也沒有說出話來。
“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憂人。”袁崇煥沉重地嘆了一口氣:“建奴猖獗,遼事敗壞,聖天子有東顧之憂。吾輩讀聖賢書,正是舍家爲國之時啊……”
袁崇煥又是好一番說辭,總算讓趙引弓同意留下來了,看到心血沒有白費,袁崇煥就高興地說道:“本官委任趙大人爲寧遠糧臺道主事,領銜覺華縣令。”
“謝知府大人。”
勉勵了他幾句以後,袁崇煥下定了決心,語重心長地說道:“本府記得廣寧變亂,是黃石回師解救了全城百姓,也包括你一家,對吧?”
第十八節 冤家
趙引弓恨恨地說道:“正是這廝!”
“黃石雖然私德有虧,但卻有大功於國。廣寧若無他回師平叛,十數萬百姓,百萬倉稟,將盡淪賊手。就是對你一家而言,他其實都有救命之恩。”
“下官知錯了。”
“四月他和張盤敗建奴於旅順堡,前月金州之戰,獨自斬首四百六十七級,顆顆都是本府親手檢驗,”袁崇煥輕輕拍了一下桌面讚道:“建奴興起以來,官軍戰無不敗,而黃石三戰三捷,更能以八百官軍大破數千建奴,世上竟有如此猛將!若無這批首級,本府真是難以置信啊。”
這話說得趙引弓也是一陣氣短:“下官也曾望見過這賊囚軍,他生得人高馬大,一看就是悍勇亡命之徒。”
袁崇煥撫須莞爾,這個說法和他心目中黃石的形象非常吻合:“黃石這次身被六創,還死戰不退,確實是勇悍亡命之徒。”袁崇煥伸出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趙大人,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啊。”
“大人的意思下官明白了,”趙引弓束手躬身行禮:“下官一定時時保存一顆公心,絕不因私廢公,刻意去與那賊囚爲難。”
袁崇煥注意到趙引弓說話的時候眉宇間隱隱有憂色,就又和他推心置腹一番。
趙引弓嘆息着說出了心裡話:“是下官的小妹啊,本來已經和一個寧遠道同僚寫下了婚書,只差行聘問名之禮了,但這眼看又要守孝三年,也不知道那邊肯不肯等,肯不肯行聘,如果不肯……舍妹過了這個年就十八了(虛歲),三年後又該如何是好?”
袁崇煥拈鬚思慮一番,既然是爲了公心,那就蠻幹一把替屬下解決這後顧之憂吧:“把那家名字報來,既然是寧遠道的官員,本府就不容他欺心。另外,本府既然奪了你的情,那乾脆連令妹的也奪去一年好了,兩年後成親就是。”
“這……這……”
“無妨,御史說就隨他們說去吧。”
袁崇煥也很願意提攜一下趙引弓,畢竟他既是屬下官員,更是東林後進,現在朝中閹黨勢力不斷膨脹,已有烏雲壓城之勢。
再說能這樣和平解決問題,也算是替國家保全了一個戰將——國難思良將啊。
趙引弓大喜拜倒:“下官謝知府大人。”
兩年後就是天啓五年底,對方也應該能等了,趙引弓不禁盤算起日子來了,臘月沒有什麼好日子,正月也不太合適,想來妹妹二月出嫁,雙十年紀也不算太晚了……嗯,就是天啓六年二月。
……
“黃將軍的麻煩沒什麼大不了的,咱家這就寫信給魏公公,魏公公會替黃將軍在聖上面前說話的,儘管放心吧。”
“多謝吳公公了。”
同一時刻,長生島。吳穆正興高采烈地和黃石聊天,黃石把自己可能遭遇的彈劾告訴了吳穆,吳穆立刻拍着胸脯大抱大攬下來,而魏忠賢在金州一戰後也得到了天啓皇帝的表揚,稱讚他眼光獨到——親手挑出來的吳穆一夥兒都很有才幹,所以魏忠賢應該也不願意黃石出什麼麻煩。吳穆當即向黃石保證,趙家的事情他會安排壓制的。
之所以沒有寫信去寧遠府求情,是因爲黃石根本不知道怎麼應付袁崇煥,他看過的史書不足以支撐起一個清晰的形象,對此人的評價不是神話得高入雲端,就是貶損的一無是處。黃石記得袁崇煥可以堅定地保衛自己的城池,但也能擅自處斷一方的大將同僚;袁崇煥曾犯下令人費解的錯誤,但也曾身披重甲戰鬥在一線,身中數矢不退——總而言之,黃石完全不能把握住他的思維脈絡,這個人的身影深深隱在歷史的迷霧中……
黃石考慮到袁崇煥歷史上能殺毛文龍,那就多半不會替一個東江系武將說好話,更何況自己在山海關還拒絕了袁崇煥讓他去寧遠堡的邀請。所以就不要去自取其辱了,還是走閹黨路線比較穩妥,他知道魏忠賢如果肯幫忙那自然能把事情強壓下去。
嘴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應承着,黃石心裡卻在轉着別的念頭——“如果我沒有改變歷史太多的話,寧遠還會爆發大戰。如果我訓練士兵的計劃都順利的話,到時候我可以親自帶兵去救助覺華,保住趙引弓一條命,也算是還給他了吧。嗯,天啓六年正月。”
……
還是同一時刻,山海關,趙引弓的家。
“娘,女兒扶着您。”
“好女兒。”
一家人登上馬車,直奔覺華而去。
……
天啓三年十一月底,東江發來命令,要黃石、張盤立刻前往東江本部報道,朝廷的嘉獎已經下達,毛文龍奉旨要親自給予勉勵。
“我去東江這些日子,趙守備負責軍務,楊守備負責老營,金守備負責軍法,賀守備還是訓練士兵,如果出現敵情就趙守備和賀守備共同處理。”
東江鎮本部已經來令,要黃石和張盤立刻前去東江島,黃石正爲此在向部下交待工作。一衆軍官都躍躍欲試,只有趙慢熊還不死不活地思考着什麼,最近黃石看他這幅樣子就來氣。
“如果有什麼大事,不是一個人能說了算的,你們四個自行商議,如果出現二對二僵持不下的話,就由趙守備說了算。”雖然有氣,但趙慢熊還是黃石最信任的人,無論是能力還是經歷。
“遵命。”
完了這些問題以後,大家都開始等趙慢熊,過了一會兒他出聲問道:“吳監軍那裡怎麼辦?”
你就不能問個有營養的問題麼?黃石皺着眉毛說道:“還能怎麼辦?你們當然要恭敬,但他管的是我,不是你們,那錦盒裡聖旨能殺的也是我,不是你們。如果真有什麼事情,讓賀守備去說好了,吳公公對他的武勇很欣賞。”
“大人放心。”
看着一臉肅穆的部下們,黃石輕鬆地笑了一下:“這次我是去領賞,你們怎麼一個個都看起來如臨大敵啊。”
金州大捷後,天子加毛文龍左都督,領銜平遼將軍,世襲東江鎮千戶,賜尚方寶劍。
同時天啓皇帝下旨,東江參將張盤世襲東江鎮百戶,加銜旅順督司、金州督司。
東江參將黃石世襲東江鎮百戶,加銜長生督司、西島督司、中島督司,賜天子銀令箭。
第十九節 畫皮
明天子賜給臣下的印信一般有三種:一、尚方寶劍;二、王命令牌;三、金、銀令箭。
王命令牌可以處死五品下官吏,但是不可以處斷地方事務;令箭可以調派地方駐軍,但是不可以殺人,不可以處斷地方事務。令箭一般賜給高級軍官,王命旗牌可以下賜給武將或者地方大員。
尚方寶劍又稱天子劍,是一種力量極大的天子符節。
起源是法家的韓非子,他認爲天子掌握官吏生殺予奪的大權,這個權力應該也僅僅應該爲天子所掌握,所以天下官吏即使被定死罪,最後還是要上報天子決斷,由天子來決定他的生死。但在沒有電話電報的古代這毫無疑問會降低統治的效率,在行政方面或許不是什麼麻煩,但是在軍事方面就是災難了。
歷史上第一個持有尚方寶劍的武將似乎是漢朝明將衛青,戰爭時期,漢武把隨身佩戴的寶劍——尚方劍解下贈給衛青,把校尉及校尉以下的生殺大權下放給他,以便號令全軍。
以後還出現了一種更可怕的權利,就是“假黃鉞”,又稱天子鉞,假黃鉞可以處斷任何皇族以外的官員而無需提前報告。假黃鉞更類似於監國,也就是代理皇帝的權利,大部分能拿到假黃鉞的人不是一時權臣就是篡位預備隊。在黃石的原來的時空,假黃鉞也在明朝出現過,比如吳三桂進攻雲南時,永曆天子就曾賜給過李定國。
宋代這個軍中生殺大權被天子收回,其後蒙元忽必烈再次賜給臣下天子劍——比如張宏範,這個天子劍仍然被冠以尚方寶劍的名字。
尚方寶劍可以署理地方政務、對五品以下官員可以先斬後奏,對三品以下官員可以就地停職。明代的巡撫權威極大,就是因爲對巡撫一律下賜尚方寶劍。
但明開國以後,這還是第一次將天子劍賜給武將,說明遼東軍方的風頭是越來越硬了。
回到住所以後,黃石就開始對洪安通交待任務:“對天主教徒的選拔工作很重要,你一定要替我把好這關。”
長生島的天主教全稱是:大明忠君愛國天主教會。對吳穆簡稱“忠君愛國教”,對耶穌會簡稱“天主教”。
明廷對宗教的傳播雖然戒備,但相對來說還是比較寬鬆的,賀寶刀的話也代表了明人對宗教的普遍看法——就是烏合之衆。明朝統治期間的幾次邪教鬧事的威脅都不大,比如天啓二年的聞香教之亂,數十萬教徒面對不到兩萬官軍,戰鬥卻可以用一觸即潰來形容。
官軍畢竟有參將、遊擊、千總、把總這層層軍官形成的指揮鏈條,而聞香教大軍中絕大部分都是抱着不花錢看病的愚民,各級指揮絕大部分也是抱着佔便宜的目的混入宗教的。這些人洗劫地方百姓的慾望是有,但是一看到官軍的白刃長槍,立刻就望風披靡,抱頭鼠竄了。
而當朝廷下令赦免徐鴻儒以外所有人之後,聞香教教主也就成了孤家寡人,事後明廷甚至沒有禁絕教徒,只是對剩下的宗教首領恩威並施了一番。
黃石認爲一個組織的凝聚力取決於他的選拔制度,比如聞香教這種,靠着表面上的狂信來提拔,那必然會選拔出一批真正腦殘的狂信者和心懷狡詐的首鼠兩端之徒。
再比如軍隊中的兄弟會、哥老會。通過拜把子、認大哥來確實可以形成私家軍,但黃石認爲這是一種封建軍頭制度,他無意在自己的軍隊中推廣,更不要說由自己來親手創建。
黃石的如意算盤是打着宗教的旗號發展政黨,而如果自行組織一個很容易引起朝廷和監軍的警惕,畢竟幾千年來打着這個旗號作亂的賊子不少,而在軍隊中自行建立宗派更是非常敏感。所以人數不能很多,要儘可能把教徒限制在一個較小的範圍內。
而通過政黨這個工具黃石可以灌輸給士兵一些他想灌輸的東西,比如說:理想。
近代軍隊是一具戰爭機器,通過殘酷的體罰和每天的訓練,讓士兵漸漸失去自我思考的能力,而形成對命令條件反射式的執行。一支近代軍隊中的士兵,對軍棍和皮鞭的畏懼是根深蒂固的,在戰場上越恐懼就越會機械地執行命令。
例如南北戰爭的美軍,在炮火覆蓋下,列着嚴整的隊型,以緩步行軍一英里,然後完美的進行隊列變換,翻越矮牆。並從400碼距離開始還要受到不停的線膛槍射,一萬人在進攻戰鬥中掛掉八千這才崩潰掉。
封建軍隊的組織結構不必說,作戰主要靠個人武勇,憑首級計功,靠搶劫來維持鬥志,所以封建軍隊纔會有歸師勿遏、圍城必闕的說法,就是希望不要逼得對手拼命。而近代軍隊就沒有這些說法,反正都是拼光了拉倒,但也只是戰場上的一具殭屍和行屍走肉罷了。沒有靈魂的軍隊只能僵化地進行殺戮或被殺戮,而不能積極主動地作戰,所以遇到現代軍隊後就再次出現了一邊倒的大屠殺。
只有理想,才能給近代軍隊這具死屍注入靈魂,不僅僅是機械的剛硬,還有靈活的戰術和柔韌的彈性。充滿戰鬥慾望地去作戰,靈活地根據戰場形勢去爭取勝利,被擊潰的單兵也能自行恢復戰鬥意志。
比如大規模的敵後游擊戰,並非古人不願意,而是封建軍隊和近代軍隊根本做不到。陷入敵後的封建軍隊是隻會搶劫的流寇,失去指揮的近代軍隊是死挺的乾屍。
黃石不知道這個計劃能不能成功,不過他還是要試試看,如果不行也不怕。吳穆幫着撒謊還是有好處的,如果真的把一死四傷的戰績報上去,這戰鬥力恐怕會引起朝廷的疑慮。朝廷把勝利理解爲黃石個人的武勇是最好不過了,千萬不能讓別人意識到這是軍隊體制的威力——換誰來作指揮官都一樣。
黃石不同意鄧肯的說法,他告訴鄧肯信教的士兵只能稱爲信徒,但是受洗前必須經過選拔,這些信徒必須首先證明他們對天主的熱愛和忠誠才能受洗成爲教徒……好吧,是對黃石的熱愛和忠誠。
預備教徒——黃石給這些信徒士兵加上的新稱號,必須要在戰鬥中表現出勇敢,或者在平時積極工作,才能得到積極入教份子的稱號。而這些積極入教份子必須要經過進一步的考驗,才能成爲一名光榮的天主教教徒。
“這些教徒名義上——注意是名義上都是耶穌會的鄧肯發展的,包括我都是鄧肯吸收入教的,我和其他教徒在地位上的平等的。”
如果朝廷想找麻煩就去找耶穌會的麻煩吧,萬一真的朝廷起疑心了,最多也就是勒令黃石不許信教而以。黃石決心把背黑鍋這個重擔交給耶穌會的兄弟們去扛了,正所謂“死道友,不死貧道”,萬一“道友”也沒死,將來就把耶穌會說成是“託派”或者“修正主義”好了。
爲了幫助這些積極入教份子早日得證大道,黃石還專門安排了學習班等組織生活,黃石已經給洪安通寫好了這些組織生活需要的材料。
“至於入教,這個也要按照標準模式來,比如你洪安通現在是一名光榮的‘大明忠君愛國天主教會’的教徒了,你的介紹人是黃石——也就是我,如果你以後叛教……這個當然不會,但是如果出現這種情況,就要追究介紹人的責任。”
黃石希望這個連坐制度能保證介紹人不會拿入教當人情使用。
“而入教前還要經過長生島教委會的審覈,這個教徒稱號一定要給予最勇敢、最勤勞的士兵,讓教徒在戰鬥、生產方面都起到模範帶頭作用,必須要讓每個人都明白入教是吃苦的,不是來享福的。”
洪安通聽得似懂非懂:“大人,屬下敢問,這樣誰還肯入教呢?那些信徒士兵都是衝着天堂的好處纔信的。”
這問題讓黃石不禁莞爾:“小洪你信麼?”
“聖人有云,敬鬼神而遠之。”
“那你爲什麼要入教?”
“這是大人的命令,大人的命令屬下就會執行。”洪安通流利的作出了回答,黃石也給他解釋過這樣可以團結士兵,還可以獲得耶穌會的支持。
“說得很好,凡是能有你這種覺悟的,就可以提拔入教了。”黃石一向認爲選拔標準決定了組織成份,如果長生島這個天主教是按照耶穌會那種狂信作爲標準來選拔,那不用想裡面也會全都是狂信者。但如果選拔標準的軍隊的精英和效忠黃石的熱情……那名義只是一張皮。他隨手在教材上圈了兩個詞——榮譽和地位,然後點着這兩個詞給洪安通解釋起來:
“榮譽——在長生島必須要讓每個人一聽到這個詞,就油然而生一種敬佩:‘啊,這真是一條好漢子’;地位——把總軍官必須要儘可能發展他們入教,而教徒軍官應該優先得到晉升,因爲這個稱號已經保證他們是優秀的了。”
洪安通撓頭了頭,竭力想把這些東西消化掉。無論從哪個角度考慮,黃石都只打算要最精華的那部分。
“其他的還有一些,不過等我回來再說吧。”黃石料想這次東江之行也用不了一個月,沒有必要一次都跟洪安通交代清楚:“我想耶穌會最近不會派人來,不過萬一來了,一切聽鄧肯佈置,不要露出了破綻。”
“遵命,大人。”洪安通收拾好東西就要退下:“幸好鄧肯非常合作,不然還有不少麻煩。”
黃石聳聳肩:“原則問題,你是不能退第一步的,不然就再也收不住腳了。”
洪安通退下的時候心中略有疑問——大人這套真的行得通麼?
類似的憂慮也盤旋在黃石心中,士兵隨便愚好了,但是軍官和精英份子還得是現實主義者,而現實主義者就需要利益。到目前爲之軍事改革和割封建傳統尾巴都很順利,因爲黃石掌握了長生島的利益分配權,在這裡天老大、他老二。
不過隨着軍隊的成長,黃石明白自己需要拿出來的利益也會越來越多,如果犧牲儒家士人的利益,那就意味着的殘酷的階級戰爭:大能到徹底把儒家地主士人階級打垮,或是身死族滅。
“我能不能爲我的部下找到新的利益資源呢?一個能讓我有妥協餘地,並滿足部下需要的利益資源呢?”想的頭疼的黃石決定先把這個問題拋開,他掏出了一張紙條,上面是他爲自己權力金字塔設計的草圖。
“黨、政府、軍隊現在都有了,洪安通的宗教、楊致遠的老營、還有趙慢熊他們的參謀部。四條邊支撐的塔尖,現在還差一個克格勃,這個交給小弟應該可以吧。”
第二十節 交情
前往東江島的時候黃石只帶上了張再弟,自從那件事情發生以後,這大半個月張再弟一直鬱鬱寡歡,黃石一直覺得虧欠張家良多,現在恩人一家更是生死不知,所以在海船上就又開始給張再弟講各種故事,兄弟二人聊得十分開心。
“……進來了一個裸體女人,小孩就撲上去又啃又親,那男人也跟着作,這是第一件事兒……”黃石今天講起了那個著名的打賭故事,說完了以後自顧自地哈哈大笑。
“大哥的故事,果然有趣,嘿嘿。”張再弟卻笑得很不自然,悶哼了幾聲就停住了。
黃石愕然看了他半晌,緩緩問道:“小弟,你心裡有什麼話要和我說麼?”
張再弟乾笑了一聲,毅然決然地擡起頭:“大哥,我昨夜想好了,回到長生以後,我就再去山海關一趟,去向趙家賠罪並說清楚一切。”
看着這份天真稚氣,黃石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只能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沒用的,你說什麼他們趙家都不會信的。”
“這個我昨天也想到了,如果他們不信,我就拔劍自裁謝罪,讓他們知道這件事情確實與大哥無關。”
看黃石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張再弟急忙爭辯說:“大哥不是常對我說,男人要對自己做的事情負責麼?”
“你算什麼男人,一個毛孩子罷了。”黃石好氣地嘲笑了一句,看來以後要灌輸些生命誠可貴的思想給他,少說點俠客和蠱惑仔的故事。
注意到張再弟很是不服氣,黃石也就嚴肅起來:“這件事情,你和趙慢熊都是爲我做的,事先得到了我的批准,所以你們沒有責任。”
張再弟發急道:“可是這件事情會對大哥很不利啊,大哥不是說會天下人皆知,前途盡毀麼?”
“沒有我那天說的那麼嚴重,你大哥我的名聲夠好了,這點小小的污跡算不得什麼,我自然有萬無一失的準備。”黃石笑着拍拍張在弟的肩膀:“別忘了我可是算無遺策的名將啊。”
看小弟還是一副將信將疑的表情,黃石就閉上眼回憶了起來,片刻後才睜眼問道:“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來東江的路上,我替金求德背黑鍋的事情麼?”
“記的。”
“那你還記得我當時告訴你什麼話麼?”
“大哥說:‘金求德是我的屬下,所以我必須替他背黑鍋,我必須替每一個屬下背黑鍋。’這段話我記得很清楚。”
“難爲你了,記得還真清楚,小弟我告訴你,這件事情無論是不是你去辦,我都會把一切責任承擔下來。因爲辦事情總難免會出錯,總會辦的有好有壞,如果我不替屬下承擔,那以後就不會有人幫我辦事兒了,所以你不要認爲這是我對你的特殊照顧。如果你真的爲我好,就不要再想這件事情了,我不會出賣任何一個忠誠的手下,無論是不是你都一樣。”
“大哥我明白了。”張再弟長出一口氣,神情也活潑了起來,畢竟沒有人願意去死。
看到一番話能讓張再弟打開心結,黃石也很滿意自己的說話技巧:“明白就好,回去我要組織一個內衛隊,你來負責吧,你也該鍛鍊一下了。”
內衛就是黃石金字塔計劃裡的最後一角,張再弟的忠誠無疑是可以放心的,而這個克格勃必然要對大明朝廷也保持警惕,這就需要有絕對可靠的人來領導。
東江碼頭,黃石才踏上岸就看見一個熟人。他一個箭步竄上前去,熱情地拉住孔有德的手:“大哥,怎麼是你來接我麼?真是折殺小弟了。”
孔有德的表情似乎很是尷尬,他輕輕從黃石掌中把手抽出,拱了拱手:“黃將軍,末將奉毛帥命令,在此等候黃將軍。”
黃石驚訝地看了看孔有德,又笑着說:“孔大哥怎麼這麼見外了?”
結果孔有德的表情更尷尬了,他紅着臉小聲說:“末將毛永詩,黃將軍這邊請。”
原來孔有德已經拜毛文龍爲乾爹了,既然連姓氏名字都改了,那原本孔有德和黃石的金蘭之義也就算是告一段落了。現在化名毛有詩的孔有德不過只有一個東江守備的軍鎮差遣,自然不能和黃石再平起平坐了。
兩個人默默無言地上路,走的還是上次兩個人走過的那條路,不過心境已經是大不相同。身後黃石帶來的近衛抖手展開兩面旗幟,迎着風嘩的一聲扯開,爲首的大明軍旗上書着“參將黃”三個大字,後面的蛇旗上“救火營”幾個字也非常醒目,這一下就向東江的官兵表明了來者的身份。
“那是威震遼南的黃將軍,我東江軍一等一的好漢。”
“八百破六千的黃石黃將軍,這次是來領御賜銀令箭的。”
所過之處歡呼讚歎聲比上次還要熱烈,但黃石心裡卻彷彿堵了一塊大石頭,孔有德和他同命運、共患難,上次兩人並肩策馬而行,一路有說有笑意氣風發,這次卻是黃石在前,孔有德作爲迎接的將官落後了足有半個馬位。
“黃將軍在遼南大破建奴,末將聽說了很是欽佩。”
孔有德的奉承聲才一入耳,黃石就惱怒地勒定了馬:“大哥,你我出生入死的交情,爲什麼今天會搞成這樣。”
孔有德啞然不語,偏頭避開黃石憤憤的目光,表情也有些複雜:“末將毛永詩,當不得黃將軍這樣稱呼。”
環顧四周沒有旁人靠近,黃石附過身子對孔有德低聲說道:“如果大哥願意,小弟和大哥再結拜一次就是了。”
第二十一節 自尊
孔有德似乎有些激動,但也就是一轉眼而已,他嘿然說道:“黃將軍擡舉末將了,末將是什麼身份,不敢高攀,不敢高攀啊。”
雖然孔有德這麼說,但黃石也覺得他有點心動,黃石更不肯放過這個歷史上的名將:“大哥,兄弟之情貴在心交,小弟的斤兩大哥還不清楚麼?”
這話黃石覺得沒有什麼錯,可是孔有德卻好像聽到了什麼好笑的話一樣,竟是噗哧一樂:“黃將軍,我們快走吧,不要讓毛帥等急了。”
黃石刻意放慢了馬速,和孔有德比肩前行,兩側東江島上的歡聲仍是不絕於耳,一陣陣地傳來。
孔有德表情複雜地說道:“上次黃將軍來的時候,毛某當時說黃將軍是大英雄,將軍還謙虛地很。黃將軍的氣概,毛某確實是不清楚的,這次八百破六千,毛某自認就做不到。”
“大哥你到底想說什麼?”
孔有德好像覺得“大哥”這兩個字很刺耳,每次聽到身體都會微微一顫。
眼看這麼上次那麼豪邁有氣魄的將領今天竟然這樣,黃石忍不住憤憤地說:“毛帥也太小看大哥了,這樣吧,小弟這次會向毛帥請求把大哥調去長生,以後你我兄弟同心。”
孔有德眯着眼睛掃看過來,黃石只見他眼中精光閃爍,正是黃石以前常見的那種鋒芒,頓時心下大喜地補上一句:“大哥可是同意了,小弟今天就去和毛帥講。”
“不然,”孔有德搖了搖頭,用堅定不移的語氣回答道:“就算義父同意,毛某也絕不去長生。”
也不搭理愕然色變的黃石,孔有德看着前方沉聲問道:“黃將軍肯不肯給毛某講講金州一戰的過程。”
黃石冷冷地反問道:“這是毛帥的義子在問黃某,還是孔有德大哥在問小弟呢?”
“義父如果要問,自然會自己問。”孔有德聲調雖然平靜,但是眼中鋒芒更盛。
“好吧,接下來是小弟說給大哥聽的話……”黃石淡淡地講述了一遍戰鬥過程,和他先用步兵擊潰,然後用精銳騎兵追擊的策略,當然戰略判斷和中間的情報收集大多省略了。
聽到後面孔有德已經是神情恍惚,握着繮繩的手也止不住地抖動,黃石說完良久他才發問:“一死四傷,果真麼?”
“果真。”
“哈哈哈哈,”孔有德仰天大笑,然後笑着用手指着黃石說:“兄弟是真豪傑、真英雄,能與兄弟結交,真是不枉平生。”
聽孔有德的稱呼變了,黃石心頭也是一鬆,欣喜之後微笑着欠身說道:“大哥又認小弟了麼?”
孔有德淡淡笑着說:“兄弟真情,孔某深感五內,但在人前,還是不要以大哥和兄弟相稱爲好。”
“這又是爲何?”黃石口氣已經很輕鬆了:“大哥和小弟再結拜一次就是了。”
“不然。”孔有德神色又變得黯然了,他一字一頓地說:“上次與兄弟結拜,孔某自認沒有高攀的想法,孔某當時自認也當得起兄弟的大哥……”
黃石截口說道:“現在大哥也是當的起的。”
孔有德干笑了兩聲:“毛永詩是絕對當不起黃將軍大哥的。兄弟也要爲某想想,如果再和黃將軍結拜,某背後還不知道要被別人說的多麼難聽。”
策馬而行的孔有德身上漸漸露出一股傲氣:“兄弟這一仗贏得漂亮至極,孔某甘拜下風,但明年毛帥還要從寬甸出兵,孔某自認也未必不能趕上兄弟……”
黃石靜靜聽着孔有德自信的言辭,心想這樣也不錯,孔有德本來因爲這股自傲而與自己產生了隔閡,現在這個既然已經消解掉了就好,有這樣一個臂助留在東江本部,對自己也是有益無害。
到了左都督府,黃石就垂手立於門外,孔有德快步進去報信前偷偷叮囑道:“毛帥問起時不要亂說話,還是按照奏章上來,這事兒可小可大,兄弟要仔細了。”
一轉眼就有傳令兵跑出來讓黃石晉見。
黃石早已經把頭盔繫好,立刻單手扶刀,大步跟着傳令兵走入轅門,兩側東江士兵一個個昂首持槍肅立,跟釘子一樣地站得直直的,這批士兵每個人的斗笠上也都飄揚着清潔得沒有一絲灰塵的紅纓,擦得雪亮的槍尖在日光下猶如點點繁星。
營帳內滿滿的都是東江軍官,黃石目不斜視地走到中堂,面前的毛文龍又是一身大紅官袍,目光炯炯地注視過來。
左手保持着握刀,黃石右手一撩身後的猩紅斗篷,在它飄起的一瞬間單膝跪倒,頭向前低低俯下,右手請撐着地面朗聲說道:
“末將黃石,叩見大帥。”毛文龍已經是左都督了,也算是告別將軍稱號了。
“黃石請起。”很親密的稱呼,看來算是擺脫了外系將領的身份了。
“謝大帥。”
黃石又是一拜,然後挺身而起,兩邊密密麻麻的東江軍官都目不轉睛地看着他,現在這些眼神中包含的意味和上次來東江時也大不相同。上次更多是好奇,因爲黃石名頭再響亮也不過是在外系將領,功勞再大也和東江軍無干。可現在就完全不同了,黃石立下的每一份功勞都要記在東江鎮頭上。
毛文龍明亮的眼光直直地射過來,黃石毫無畏懼地迎上了這目光——毛文龍,留下我不是錯誤吧?我爲東江立下的功勞,足以讓我晉身東江嫡系將領了吧?
滿臉欣賞自豪的毛文龍低聲喝道:“好黃石!”
“好!”
“好!”
“好,好!”
滿營的東江軍官頓時也是一片彩聲。
第二十二節 技巧
等喝彩聲漸漸停頓以後,毛文龍捏着鬍鬚笑道:“黃石,這滿屋的同僚軍官,都聽說過你的大捷了,方前才聽說你要來,就都搶着要來認識你。”
黃石雙手抱拳衝着滿屋同僚團團一禮:“大帥,諸位兄弟,黃某愧不敢當。”
“當得起,當得起。”毛文龍又是撫須一笑:“黃石你以八百兵大破六千建奴,真是大張我東江之氣概,朝野更都是爲之一振。”
“大帥謬讚了,末將此戰實在來的僥倖。”黃石估計毛文龍恐怕也對六千這個數字存疑,不過就算有所懷疑毛文龍也不會當着這許多人問,畢竟他還是考慮東江全軍的士氣。可黃石還懷疑有不少東江軍官心裡也是有疑慮的,只是沒有人敢在這個興頭上潑冷水罷了。
但是與其讓這個懷疑生根發芽,不如先發制人一次性解除掉,黃石一甩斗篷就再次單膝跪到,雙手抱拳說道:“大帥,末將尚有隱情稟告。”
“哪有什麼隱情,黃石你不要謙虛。”毛文龍哈哈大笑,一邊在心裡嘀咕——這個黃石是不是傻子啊,看樣子他要說些不好聽的話,不過我不能陪他發瘋,動搖了士氣就不好了。
站在一邊的孔有德也微微搖頭示意,那個一死四傷太過駭人聽聞,恐怕滿營的人都會懷疑的。
跪在地上的黃石視若不見,還是一動不動地抱着拳沉聲應道:“大帥容稟。”
再硬攔着不讓他說話就不好了,毛文龍暗自嘆了口氣:“黃石你說吧。”
“大帥恕罪,末將本意是去打金州的落水狗——”黃石跪在地上沒有起身,自嘲地笑了一聲:“讓大帥和諸位兄弟見笑了,如果末將早就知道會遇上幾千建奴的話,那是說什麼也不敢去的。”
毛文龍心頭一鬆,痛快地大笑了兩聲:“黃石你還真實誠,起來說話吧。”
“謝大帥。”黃石在滿營一片善意的笑聲的起身直立,這句話無形中把自己和那些充滿敬佩的同僚關係拉近了一層。
那天寫完奏章之後,黃石先和幾個老部下詳細討論過細節,總算編了個合情合理的故事,在參戰的部下中間也想辦法基本統一了口徑,畢竟這個時代沒有電話,士兵也統統不識字,就算有什麼疑點別人也沒有機會知道。
“末將事先埋伏在路邊,等金州逃敵通過一半就突然殺出,同時末將命人在兩側製造煙塵,讓建奴不知道來了多少人,建奴逃命心切,末將就銜尾追擊。”
聽到這些安排後,毛文龍拍案喝彩道:“好,歸師勿遏,虛張聲勢,黃石你這正是用兵之道,衆將,你們都要記住。”迎頭硬堵亡命的敵軍本來就不是很明智的做法,如果不是黃石對自己的部隊有絕對信心,他也不敢這樣行險。
“末將本想趁勢追殺十里,斬首能有數十具就很滿意了。”
對騎兵進行這樣的銜尾追擊,一般就是斬殺一成不到的掉隊者,旁聽的軍官們都豎起了耳朵等着聽下文。
“不想纔出一里,從金州逃命的建奴就被南行的另一批建奴擋住了,末將見來者人馬疲憊,兼被北逃的建奴衝散隊列,就擊鼓進攻,將他們一併擊潰。”
毛文龍沉吟着說:“此必是有人事先發覺了我軍動向,這隊建奴應該是從復州急行軍趕來,所以隊形散亂,並且人困馬乏。”
“大帥高見,末將事後仔細思索很久,想必定是如此。”黃石輕輕一頂高帽送上,對於毛文龍這種老軍務,謊話不用編得太細,他自然會把隱藏在裡面的細節讀出,效果遠遠好過灌輸給他一切。
果然這馬屁讓毛文龍微微一笑:“黃石你繼續說。”
“然後末將自然繼續追擊,不出半里又遇上一隊,也被建奴亂軍衝散,末將心想一不做、二不休繼續追擊,結果後面的建奴越來越多,不計其數。”
聽到這裡毛文龍哈哈大笑不止,伸手指着黃石虛點:“這時候已經是勢成騎虎,黃石你不殺下去,就會被建奴反噬。”
“大帥明鑑,末將當時也看得膽寒,越來越是心虛,但也只好硬着頭皮追下去,幾次都想掉頭逃跑呢。”黃石苦笑着擦了把汗,露出一幅後怕的樣子。
下面的黃石一邊說,上面的毛文龍就一邊點評,點評的同時毛文龍還高聲提醒營中衆軍官:“這可是黃石真刀實戰換來的經驗,你們可都要聽仔細了!”
營帳中的東江軍官們最後都已瞭然,那後金軍隊顯然是成行軍縱隊趕來,被一隊壓一隊地反捲回去,根本沒有機會展開,一片忙亂中也根本不知道前面有多少敵人。對黃石敘述的膽怯心理,大家更都覺得是人之常情,設身處地想像着黃石當時的緊張,人人都會心地微笑起來。
“末將最後也不知道擊潰了多少建奴,只是戰後收集到了這四百六十七具首級。”黃石身爲參將,百多首級就有一級功,這批首級那是三級功都不止了。
回想當時的場面,毛文龍捻着長鬚呵呵而笑:“雖然這五百首級得來有運氣和僥倖,但正是黃石你敢追下去才能取勝啊。”他對周圍的東江軍官講解說:“這就叫縛虎容易縱虎難,若黃石因爲膽怯而半途而廢,恐怕早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有一個滿心欽佩的東江軍官終於忍不住了,笑着擡起雙臂大讚:“黃將軍真稱得上一身都是膽啊。”
一石激起千層浪……
“黃將軍好膽。”
“黃將軍全身都是膽。”
一片真心的喊叫聲中,黃石偷偷望向孔有德,後者和他對視一笑。
第二十三節 分歧
聽完這番敘述後毛文龍覺得雖然六千不一定有,但是一路擊潰了幾千戰兵和輔兵應該是有的,畢竟五百首級擺在那裡,說六千也沒有什麼不可以,反正黃石的軍功是按首級算,擊潰多少敵人只對朝廷宣傳有意義:“黃石,以你的功績,按說可以升副將,東江鎮副千戶了,不過朝廷認爲你年紀輕輕,又才升遷不久,所以只升一級。”
黃石也知道這裡面的意思,朝廷擔心他升得太快容易驕傲自滿,失去了進取之心,壓一壓級本來就是磨礪年輕將領的用人之道,他趕快表示理解:“末將自知是一時僥倖,絕無怨由之心。”
“黃石你明白就好,但我大明有功必賞,”毛文龍站起身來,衝着身後的親兵說道:“請銀令箭!”
親兵把銀令箭取出後,毛文龍親手把它從錦盒中取出,高舉着耀眼的銀令箭向衆將展示了一圈,然後走下中廳鄭重其事地交到了黃石手裡。黃石也畢恭畢敬地用雙手接過沉甸甸的天子信物,捧着它後退了兩步肅然站好。
毛文龍朗聲誦道:“御賜銀令箭在手,地方軍隊爾可先行調遣,後上奏天子,黃石你可明白?”
“末將明白。”
“御賜銀令箭在手,地方五品官員聽從調遣,同品以你爲尊,黃石你可明白?”
“末將明白,”黃石不等毛文龍繼續說下去,就趕忙問道:“末將敢問,文五品可否服從末將指揮調遣?”
帳中氣氛一時有些尷尬,毛文龍笑了一聲:“黃石你還真是貪心,不錯,祖制是如此,不過文臣不會聽你的。好了,最後一條,御賜銀令箭在手,黃石你可專折上奏天子,通政司無權駁回,黃石你可明白?”
“末將明白。”
說完最後一聲明白後,毛文龍的親兵就把黃綢錦盒送上,黃石輕手輕腳的把銀令箭收了起來,然後交給張再弟抱着,移交儀式到此就算結束了。
“開宴,給我東江鎮的好漢接風。”
……
兩天後東江島又要召開接風宴了,不過這次是爲了旅順張盤。金州堡的輔兵(修城牆的民夫、挖戰壕的丁壯等)在後金主力逃走後都向旅順明軍投降,張盤地盤較大,這次又新安定了一座城堡,所以需要安排的工作也比較多,文職武官體系也不如黃石那麼注意培養,所以最後比他還要晚到幾天。
孔有德再次去碼頭迎接,黃石也跟着一起去了。
“黃兄,我們是鄰居,但旅順一別竟然會在這裡才又見面了。”張盤熱情地打起了招呼,然後才注意到一邊的孔有德,他覺得很面善但是一時想不起來,就遲疑地問道:“這位兄弟我們是不是見過啊。”
“這位是毛帥的義子毛有詩毛守備,和我是舊識了。”黃石說話的時候偷偷看了孔有德一眼,看他也接受了舊識這種說法。現在黃石覺得自己跟着來接風有些唐突了,但也只好硬着頭皮說下去:“一年前毛守備和我前一起到達的旅順,張兄弟不記得了?”
“噢,記得,毛守備恕罪則個。”張盤也是聰明人,一轉念也明白了這裡面的彎彎繞,和孔有德笑着打起了招呼。
三個人行進的時候,孔有德落在後面好似跟班,這讓黃石更尷尬了,暗罵自己爲啥要一起來接風。聽張盤的語氣對孔有德不是很尊敬,他顯然覺得黃石更光明磊落,憑藉軍功躋身東江嫡系將領之列。黃石暗暗嘆了口氣,張盤這種毛文龍親兵出身的將領,實在是不能理解外系武將的痛苦啊,他趕快把話頭岔開聊起了金州之戰。
沒想到張盤一下子就開始皺眉了,他逼視着黃石的眼睛問道:“聽說黃兄的奏報裡,只有幾個孩子的獻俘,建奴漢軍就一個活着投降的都沒有麼?”
黃石倒也不打算隱瞞:“都殺了。”
這冷冷的話讓張盤的眉頭皺得更緊了,閉上嘴盯着黃石看了一會兒,見黃石毫無羞愧之色就忍不住說道:“黃兄,殺俘不祥。”
黃石仍然面無愧色:“張兄弟啊,在薩爾滸建奴何嘗留下我大明的俘虜?在開原、在瀋陽,不要說俘虜,就是百姓也被建奴全殺光了,幾十萬人啊。”
“所以他們是蠻夷,黃將軍好的不學,怎麼學這個?”
聽張盤的稱呼變了,黃石也冷哼了一聲:“張將軍,那些漢軍投靠建奴,姦淫擄掠無惡不作,論罪殺十遍也夠了。”
一番話把張盤聽得直搖頭,華夏傳統對殺傷敵方俘虜、百姓的行爲一直有微詞,歷史上唐軍由於參雜了大量的胡人,所以經常屠城,也常被當朝和後世華夏史書詬病,認爲違反了聖人關於“仁”的教誨。
“黃兄,我們的部下有不少遼民,他們有不少鄰居,甚至親戚都苟活在建奴領地,很多人是迫不得已的,我們是官軍,怎麼能不分青紅皁白就亂殺一氣,當然是誅殺首惡,赦免協從了。”
黃石冷笑着反問:“建奴能給他們土地、財產、女人,我們東江鎮能給他們什麼?”
“那就應該鑑別,如果是貪圖富貴的,殺了就是。如果是身不由己的,留下才對啊。”
張盤這話說得斬釘截鐵,擲地有聲。可黃石卻抱以一陣大笑,他仰天長笑的時候周圍的衛士紛紛投過來詫異的目光,張盤也變得面如死灰。
最後還在冷笑連連的黃石譏諷說:“張兄弟高見,真是高見,但人心隔肚皮,張兄弟又是怎麼知道他們是貪圖富貴,還是身不由己的呢?”
兩個人接下來一路無話,也各自分開了許多。
黃石心說:“張盤你在我原本的歷史上,不就是對這些漢軍心慈手軟麼,最後被他們出賣而死。不過這話我沒法說,等到時候我救了你一命再來臊你好了。”
第二十四節 乞討
來東江的另外一件大事就是討論軍餉,經過快三年的扯皮,依仗兩年來的斬首和獻俘,朝廷終於給東江鎮定了每兵一兩四錢銀、一石米的軍餉,等同於遼鎮。由於毛文龍已經把所有逃難遼民都編入東江鎮作軍戶,所以他把種地的農民和打魚的漁夫也統統登記在冊。
根據這個指示,黃石把長生的七千男丁也全部算成了士兵,其中戰兵千餘,輔兵近六千,張盤的旅順也數出了兩萬多兵,最後全東江鎮一共數出了十七萬大軍!
這樣歲餉就會超過二百萬,可惜兵部的堪合官員不同意……
兵部打算按照壯丁算兵,老弱男丁不算的方法來統計,但這樣東江十八到四十的男丁也有八萬之多,所以戶部提出另外一種鑑別方法,那就是隻承認有武器的士兵算兵,剩下的統統不算,這樣的鑑定標準對旅順和長生比較有利,旅順本來就吸收了大量的武器裝備,而黃石在這兩戰中也繳獲很多。
最後黃石的長生島勘定了兩千士兵,旅順更有四千之多,而整個東江鎮只有三萬兩千人,最後定餉四十八萬兩。不過由於朝廷財政緊張只能付一半,所以以後每年東江鎮可以得到軍餉二十四萬兩白銀,此外戶部還將撥給東江鎮二十萬兩補餉,算是把天啓元年到四年的欠賬一筆勾銷。
長生島自己的出產,再加上這每年一萬五千兩的軍餉,黃石估計可以支持一千士兵成爲脫產人員,只有脫產的士兵才能充分培養和發揮戰鬥力啊。如果再考慮到自己的海貿走私,黃石有信心組建兩千人左右的職業化部隊。
大家劃分完了蛋糕以後,黃石就開始收拾準備離開了,晚上當然還是毛文龍請客吃飯,飯席上也有一些東江武將獻藝助興,黃石不禁想到要是帶賀寶刀來,就又可以顯擺一把了。
看到這滿屋子的年輕將領,黃石忍不住在心裡讚歎:“東江軍真是一支年輕的軍隊啊。”
有一個年輕武官湊過去和張盤嘀咕了半天,跟着又坐到黃石邊上來了,這個年輕的武官是陳繼盛,毛文龍的親軍指揮和首席謀主。
在黃石前世,陳繼盛在毛文龍死後成爲遼東武人的首領,他在執掌皮島東江軍後認爲,以往嚴防死守海島的政策導致後金軍不戰自退,並非殺敵報國的好方法。所以陳繼盛故意留出缺口供後金軍登陸使用,然後再趁後金軍立足未穩加以反攻,殺傷以後隨即後退引誘敵軍增援,如此反覆五日,斬首上千具。
皇太極由此深爲痛恨,密令劉興治設法取得陳繼盛的首級,劉興治接到皇太極命令後就登上皮島,暴起偷襲殺害了前來迎接的陳繼盛,不過他隨後舉兵投降滿清的時候,也被毛文龍、陳繼盛的舊部殺死,但是東江鎮的混亂也由此日甚一日。
正是這些歷史讓黃石對後金漢軍將領極不信任,不過這些東西他無法拿出來跟東江軍將領挑明。
同樣,另一個確鑿的後金細作王子登,也在信中向皇太極請功,聲稱是他在袁崇煥那裡構陷了毛文龍,才導致毛文龍死於雙島。這和另一份後進細作文書相同,那封書信中也誇功於皇太極面前:是他們細作在袁重煥面前密告毛文龍叛變,所以才導致了雙島之變和東江內訌。
這些穿越者才能看到歷史,讓黃石覺得可以作出如下判斷:自己可以在遼東可以絕對信任的兩個大人物就是袁和毛。因爲後金皇太極是不認爲毛文龍會叛變的;皇太極也相信袁崇煥是爲了反間計才殺毛文龍的。
當然,這也說明皇太極確實很喜歡用間,這方面黃石必須要小心戒備,不能重蹈毛文龍的覆轍。
“黃將軍請。”陳繼盛坐下後就敬了一杯酒。
對於毛文龍的首席心腹,黃石自然不敢失禮,連忙也舉杯說道:“陳將軍請。”
陳繼盛拐彎抹角地講起了軍餉問題,因爲旅順和長生島都比東江更靠近登州,而且黃石和張盤都手握重兵,所以理論上登州的銀餉自然是會直接發去他們的駐地的。可是毛文龍想用這筆銀子作生意,他打得好算盤是用監軍的批條在登州購買低價布匹和茶葉,然後販運到朝鮮賣掉換人蔘和糧食,利用這裡面的差價東江鎮可以得到幾倍的物資。
雖然挪用軍餉作買賣不好聽,可是對藩屬國朝鮮的強賣強買就更難聽了,歷來朝鮮向大明的進貢都是要給回賜的,與其說是進貢,不如說是一種貿易。但毛文龍已經說服禮部把貢道設在東江島,他只打算給一半的回賜,還計劃用低價收購來的物資衝抵。但這陳繼盛果然是辯才無礙,娓娓說來也是一番道理,把黃石聽得連連點頭。
其實到了東江以後,黃石一經發現毛文龍等人對他的戰術技巧並不敢強要,至於黃石訓練出來的軍官士兵更是被視爲黃石的私有財產,根本不會想到要拿走一些到東江直屬。這理論上應該調撥給黃石的軍餉,根據封建傳統也和黃石的軍官、士兵一樣是他個人的財產,就如同黃石他本人是屬於毛文龍的一樣。
所以陳繼盛就跑來當說客,希望黃石和張盤能捐助一些軍餉來襄助東江本部的貿易,畢竟平均下來黃石和張盤都算的上是大款了,得到的軍餉份額也很多,比其他苦挨的東江軍官強多了。
“黃將軍能不能看着分點?”陳繼盛這話說得就如同一個乞丐,然後就眼巴巴地望着黃石,希望他鬆口交出些錢來。
不知道張盤這個嫡系給了多少?黃石在心裡算計着。
第二十五節 變化
“這樣吧,張盤將軍給多少,我也給多少,如何?”
陳乞丐如釋重負,搓着手笑了笑:“張盤將軍是五千兩。”
“那我也上交五千兩。”
陳乞丐眼皮微微低了一下,停頓了一下才接着問道:“張盤將軍是三萬兩軍餉,黃將軍是一萬五千兩,應該上交兩千五百兩纔對吧?”
這句問話讓黃石心中的好感和感慨油然而生,看來他們確實已經把自己看作嫡系同僚了,所以不僅僅想搜刮些銀子走,也同樣在乎長生島的困難:“就是五千兩,我自己也做些生意。”
陳繼盛很有封建道德地什麼也沒有問,只是滿臉堆笑地拿起酒杯:“喝酒,喝酒。”一晚上兩番話就拿到了一萬兩銀子,陳繼盛滿心歡喜地把黃石又吹捧了一番,就高高興興地走了。
既然諸事都已經瞭解,黃石和張盤也就向該向毛文龍辭行了。
第二天一早毛文龍升帳後,黃石和張盤並肩單膝跪到,向頂頭上司行了臨別大禮,毛文龍勉勵一番後兩人就站起來再次抱拳:“大帥保重。”
“萬事小心。”這個時代一別就可能是幾年,更可能是永遠,毛文龍肅穆地站起身抱拳向兩個一線軍官回了半禮。
“末將明白,大帥放心。”黃石、張盤保持着抱拳的姿態不變,各向左右團團一拜:“諸位兄弟,後會有期!”
滿帳篷的軍官更同時慨然回禮,一時間滿營都是鐵甲的鏗鏘之音和發自肺腑的大喝聲:“後會有期!”大家天各一邊在沙場征伐,後會有期正是最符合軍人風範的祝願了。
張盤、黃石更不多話,同時一撩殷紅如血的斗篷,直直調轉身體,邁着大步頭也不回地離開,身後的毛文龍和滿營將領都保持着抱拳的姿態,目送他們的身影漸漸消失在營帳外。
到了港口以後,張盤首先離開,黃石看了看又來送行的孔有德,兩個人畢竟是同生共死過的交情,他深吸了一口氣想找些話來說,但張開嘴後卻不知道說什麼好。
孔有德見狀微微一曬:“兄弟乃是真豪傑,何必作此小兒女態。”
“讓大哥見笑了。”
“嗯,”孔有德微笑着說:“我這次也領到了百多人的軍餉,明春也要去寬甸前線了,兄弟好做,不要被我比了下去。”
“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
……
回到長生島以後,黃石馬不停蹄地飛奔南信口,幾個心腹軍官急急策馬隨行,吳穆和兩個錦衣衛也跌跌撞撞地跟在後面。
到了南信口不等停穩黃石就飛身下馬,腳下一個踉蹌就匆匆向海邊跑去,護衛捂着頭盔在後面一路緊趕,他們跑到的時候看見黃石已經木然呆立,向着對岸眺望。
東岸深處隱隱約約可以看見輔兵正在繼續搭建堡壘,還有些後金輔兵在砍伐植被,還有團團的火光和煙霧,這煙幕和螞蟻般的人羣中間,一個木製的簡陋城堡已經顯露雛形……
幾個軍官早就到了,大氣也不敢透一口地站在黃石背後,過了一會兒兩個錦衣衛氣喘吁吁的和吳穆也一起趕到了。
“黃將軍,可有什麼高見?”吳穆一口氣還沒停下來就忙不迭地問道,話說到後面已經是聲嘶力竭,說完後又開始大口大口喘氣。
仔細觀察了對面堡壘的進度和規模半天,黃石搖了搖頭後退嘆了口氣,揮起馬鞭遙指着後金的木堡:“我才走了不到一個月,你們怎麼就能讓建奴築起城堡來呢?”
半晌沒有有人回話,黃石提高了聲調:“爲什麼不出擊騷擾,你們是死人麼?”
“回黃將軍話!”吳穆喘息才定就咆哮了起來,這些天他沒睡過一個好覺,看着對岸的城堡一天天成型,把他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可是他說什麼這些長生島軍官都和他打馬虎眼,另外吳穆也沒有什麼軍事上的自信了,那場戰役也把他和兩個錦衣衛的心理徹底擊潰了。
一貫趟渾水的賀寶刀終於站出來了:“回大人話,卑職是主張出擊的。”他氣呼呼地瞪了身邊的趙慢熊一眼:“可趙守備總說要深思熟慮,就是每次等他制定好了計劃,建奴的部署就又變了,結果趙守備就又要重新想,最後就是乾瞪眼看着建奴修了二十天城!”
“卑職罪該萬死。”趙慢熊嚇得魂不附體,已經跪下了。
“起來吧。”黃石自嘲地笑了一聲,趙慢熊本來就是反應慢外加決斷力差,更是小心謹慎的典型,真是有一利必有一弊:“行軍打仗瞬息萬變,哪有事事萬全之法,有時候沒有把握也要出擊,你務必記牢了。”
“卑職受教了。”
吳穆看黃石又在沉思,也就按耐住心中的焦急沒有出聲催問。
黃石又凝視了對岸一會兒,高聲叫道:“李千總何在?”
李雲睿一個箭步奔上前:“卑職在。”
“對岸建奴可是屬於建奴鑲紅旗?”
“大人明鑑,正是原駐復州的鑲紅旗。”
“復州的建奴,不是一直指向旅順方向麼?”
李雲睿苦笑着回答:“卑職也是剛剛收集好的情報,自從金州之戰以後,復州建奴似乎調整了防禦方向,注意力完全壓到我長生島這裡來了。”
看來金州之戰逃跑的那些士兵也給後金方面帶去了震動吧,歷史上明明應該是持續壓制旅順纔對的啊,而且原本金州丟失以後,更應該緊急加強向南防禦的啊。黃石第一次感到眼前的歷史披上了一層迷霧,他開始看不清後面的變化了。
第二十六節 威脅
隨着黃石再次陷入沉默,南信口也又一次雅雀無聲。
“吳公公請安心,”黃石再次出聲的時候決定首先安撫一下監軍,他故作輕鬆地笑道:“建奴駐紮遼南的是兩紅旗,兩旗共四十餘牛錄,每牛錄不到三百男丁,其中戰兵不過一百。經過旅順、金州兩戰,建奴兩紅旗已經元氣大傷,這只是建奴的防禦堡壘,沒有太大威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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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就好。”吳穆顯然寬心不少,但隨即一個問題就把黃石問噎住了。
“但是此堡如果修好,我軍動向不就在建奴眼中了麼?”
這吳穆一個保鏢的怎麼說得這麼透徹?不過黃石還沒有想明白這個道理,下一輪的打擊又開始了。
“而且建奴可以在堡裡積聚攻城器械和糧草,好像還是有不小的威脅啊,不是嗎?”
這兩個問題都很不好回答,黃石古怪地看着吳穆,莫非這小子是個深藏不露的高人?
那吳穆倒是沒有發覺黃石的神色有異,他掉過頭問李雲睿:“上次軍議,咱家記得李千總你還說過第三條,是什麼來着?”
“稟監軍,建奴還可以依託此堡在北信口再建修一個堡,阻斷我軍情報來源。”李雲睿立刻猴兒獻寶似的地報告給了吳穆。
黃石狠狠瞪了李雲睿一眼,看來要暗示暗示這些手下,什麼話能對監軍說,什麼話不能提。
不過吳穆既然又看過來了,黃石只好強打精神狡辯:“建奴沒有兵力進攻,此事定而無疑。建奴正黃旗在蒙古林丹汗那裡,鑲黃旗在蒙古巴彥部,正藍在連山對抗我東江軍寬甸部,鑲藍在鳳城防備朝鮮東江軍。所以這裡只有建奴兩紅旗,絕對無力進攻!”
“建奴不是有八旗麼?”
“是的,還有駐紮遼陽、瀋陽的兩白旗。”黃石硬着頭皮說下去,先把這個監軍安撫過去再說吧:“這個是防備遼西關寧軍的,遼鎮關寧軍有十六萬大軍,建奴兩旗已經很吃力了,是絕對絕對調不來遼南的。”
這個說辭也就糊弄糊弄吳穆,周圍幾個軍官臉上都有不以爲然地神色,關寧軍在編的十六萬軍隊中,用來修城堡的輔兵至少有十萬,而且寧遠堡纔剛完工,再往前二百里纔是錦州,出了錦州一百多裡纔到大淩河,再數百里纔是故廣寧軍所在的河西之地,從那裡到三岔河還有幾百裡。等關寧軍再搭好浮橋,兩白旗跑十個來回都夠了。
幸好吳穆如釋重負地出了一口氣,黃石隨手抽出腰刀在地上畫起了遼南的示意圖,然後趁熱打鐵地說道:“鑲紅旗既要向西防備我軍又要向南防禦旅順軍,應非常吃力了,畢竟建奴正紅旗遠在蓋州……”
說到這裡黃石低頭看着示意圖,聲音越來越小漸漸地止住了。吳穆滿懷希望地看了他一會兒,終於忍不住叫了一聲:“黃將軍。”
“哦,”黃石如夢初醒地擡起頭,眨了眨眼笑道:“沒有什麼了,末將再沿着海岸走走,看看有沒有什麼防禦疏漏,吳公公請自便。”
吳穆和兩個錦衣衛離開後,黃石把幾個人聚攏過來,拿刀尖點着蓋州的位置:“你們說建奴正紅旗會不會南下?”
幾個軍官商議了一會兒,都覺得從蓋州到海州的廣大地域,怎麼也需要一旗掩護,不過兩紅旗今年受到的損失不小,後金靠單單一個被嚴重削弱的鑲紅旗抵禦旅順和長生的兩面夾擊,實在是有些捉襟見肘。
最後的結論是:“很難說啊。”
“耀州、海州到蓋州,幾百里長的海岸,如果正紅旗南下抵禦旅順軍,”黃石再次眺望東岸,禁不住開始幻想:“鑲紅旗也被牽制在對岸,那這一帶就只有建奴地方堡壘守軍了,再也沒有任何機動部隊可以對突襲的大明官軍構成威脅。”
“大人,這還是很久遠以後的事情,我們還是先顧眼前吧。”
“楊守備說得不錯,”黃石也從幻想中受迴心神,叫過一個士兵:“去把鄧肯先生立刻請來。”接着他又對幾個手下吩咐說:“既然有這個能儲存器械和糧草的堡在,那我們還是得鑿冰,今年要把六千男丁都組織起來,女人也要去燒水看護病員。”
“遵命,大人。”
“增加巡邏隊的同時……李遣總,動員我軍細作,監視蓋州到復州間的道路。”
“遵命,大人。”根據長生島現有的規定,李雲睿會對信使來往的數量,各驛站屯聚的糧草加以分析,並直接向黃石遞交一份簡略的動向預測。
黃石沒有交代的更多,他再次抑制住自己親身介入的慾望——我只是一個普通人,不是軍事奇才,我能依仗用來對付這個時代豪傑的,只有更現代化的軍事體制。
鄧肯來了以後,黃石就問他什麼樣的大炮從轟擊到對岸的堡壘。
“建奴顯然沒有對火炮的認識,”鄧肯已經觀察過對岸的部署了,那個堡壘距離長生島南信口海岸只有兩裡地,顯然還是根據冷兵器時代的經驗設置的:“十八磅炮就可以打到他們了。”
“紅夷大炮?”
“是的。”
黃石的神色有些黯然:“你可知道,耶穌會的紅夷大炮要賣五千兩銀子一門。”
“如果自己鑄,原料也就幾百兩,加上手工大概會在一千兩以內。”其實鄧肯還是估計過高了,不過黃石也沒有概念。
“那好,就讓我們儘快開始吧。”黃石跺了跺腳下的土地,表示將來就要把炮臺架設在此處:“然後就——大炮開兮轟他娘。”
第二十七節 登餉
鄧肯毫不留情地打破了黃石的憧憬:“將軍,恕我直言,長生島現在鑄十八磅炮是不現實的,恐怕這要等到很久,很久以後了。”
“爲什麼?很久是多久?”
鄧肯聳了一下肩膀,把雙手無奈地攤開:“我軍首先要從一磅和三磅開始,鍛鍊技工並熟悉原料,然後是六磅和十二磅炮,這怎麼也要一年,以後才能鑄十八磅炮。”
黃石頓時就沉默下來了,不過這方面鄧肯是專家,他不可能去反駁這個時代的專家意見:“萬事開頭難,我很理解,不過還是儘快開始鑄炮吧。”
鄧肯見黃石面色不豫,就急忙補充說:“將軍,首先還是野戰炮啊,只要野戰能勝利,什麼城堡會拿不下來?如果野戰失利,什麼攻城大炮也沒有用啊。”
這話讓黃石點了點頭,信心大振的鄧肯補充道:“那麼,我還需要鐵匠、木匠,這些人如果都要從頭培養,恐怕還要多一年。”
黃石琢磨了一下,這個問題應該可以解決:“沒問題,順便,鄧肯先生,長生島已經有了幾十個天主教徒了,耶穌會是不是也該考慮幫助我們一下了。”
如果那些人也能算天主教的話……鄧肯在心中腹謗了一句:“可以,在澳門等地有不少技工,耶穌會可以幫忙介紹,我這就寫一封信去北京。”
鄧肯猶豫着似乎還有什麼話想說,黃石就示意他但言無妨。
“將軍,我首先是一個軍人,而且是非常合格的炮兵軍官,鑄炮只是我必須的軍事素養而已,根據我這些天在軍隊中的貢獻,我認爲我完全有資格成爲一個軍官。”黃石這次向朝廷保舉的人員名單中,當然不會有鄧肯的名字,這讓他有些憤憤不平。
這種不滿讓黃石感到有些驚訝,他連忙對這個外國友人解釋說:“鄧肯先生是我黃石的私人幕僚,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鄧肯先生還是蘇格蘭人,不在我大明的戶籍或者是軍籍之上。”
不想這個解釋絲毫不能消除鄧肯的不滿,他氣鼓鼓地爭辯起來:“這完全沒有絲毫的道理,根據我們泰西的習慣,我完全可以算僱傭軍官,完全可以單獨領兵,將軍不給我具體職務,這是對我職業素質的蔑視。”
“鄧肯先生是蘇格蘭人,對吧?”
“當然,不過這並不妨礙你僱傭我做軍官。”
“我大明的軍隊,必須交給大明的軍官指揮,沒有什麼僱傭軍官一說,這就是大明的規矩和法律。”
“那我可以加入大明軍籍麼?”
“那要看鄧肯先生是不是願意放棄蘇格蘭國籍,而且要加入大明軍籍,必須改漢姓,用漢名。”
鄧肯登時語塞,黃石微笑了一下,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安慰:“鄧肯先生我很遺憾,但我大明不承認雙重國籍。”
……
天啓四年的元旦過後,山東的糧船開到了長生島。
又一次穿戴上烏紗官袍的黃石在碼頭恭敬地請下了押船的登州糧官:“甄大人,一路辛苦了。”
長生島兩千兵員,一年的本色是二萬四千石米和六千匹布,還有一萬五千兩銀子,雖然被東江要走了五千兩,但是這次一起下發的還有首級賞和皇賞的內幣,共該有二萬兩銀。
“這是本色和折色的簽發,黃將軍驗收過就請給實收吧。”甄雨村是萬曆四十二年從進士出身,現任從六品的登州府糧臺主事。
黃石諾了一聲,就把糧官請入長生府邸奉茶,楊致遠急急忙忙地領人把物資搬入庫房。
等楊致遠把清單遞上來以後,黃石仔細看了又看,然後還偷偷地把楊致遠揪過來耳語了幾句,甄雨村對此視若無睹一般,只是坐在那裡靜靜地喝茶。
“甄大人,”黃石陪着笑臉向甄雨村那裡湊了湊,小心翼翼地指着清單問道:“銀子這裡是一萬四千兩整。”
甄雨村看也不看那清單一眼,輕輕吐出兩個字:“漂沒。”
黃石趕快猛地點頭:“原來如此,末將知道了,”手指往下一移:“那米也是一萬七千石,正好缺了三成。”
“漂沒。”
“原來如此,這一路真是辛苦大人了。”
清單上的布匹也同樣是不多不少去掉了三成,想來也是“漂沒”了,黃石沒敢再問。
“黃將軍可以給實收了吧?”
“當然,當然。”黃石連忙簽下了二萬兩折色和兩萬四千石米、六千布的實收,俗話說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和控制登餉的山東文官集團過不去那是一點兒好處也不會有的。
吹吹打打地送走了登州糧官,黃石趕快去視察隨船運來的工匠們,吳公公替黃石向宮裡說了好話,天啓皇帝就給了工部批示,讓他們從山東調一批匠戶來長生島。
這二十戶木匠和鐵匠拖家帶口地站在黃石眼前,行過禮後他們就雙眼無神地等着安排,反正在哪裡都是賤民,都是出苦力幹累活的命。
“你們既然到了長生,那麼願不願意加入東江鎮,成爲軍戶?”黃石大聲地問這一百來口的老少男女。
軍戶比匠戶要高那麼一點點,下面的人羣一陣騷動,不能相信有這樣的好事,看向黃石的眼光中都有些遲疑,擔心有什麼下文等着他們。
“不會讓你們上戰場,在長生島還是做工匠,通婚、子女和其他軍戶完全一樣,而且……”黃石笑眯眯地拖長了腔調,他希望這些工匠能更積極主動地工作,不要一天到晚總覺得自己祖祖輩輩都是奴隸:“乾的好的話,會有首級功勞和晉升,也可以得到東江鎮的世襲田土。”
……
雖然鄧肯把法螺吹得嗚嗚響,但長生島這個偏僻的海島還是沒有幾個人願意來,最後只有一個荷蘭人到來,是個破落的水手,本來在澳門乞討度日,混吃等死。
“荷蘭人?”黃石吃驚地看了看履歷,“荷蘭人不都是新教徒麼?”
這種豐富的知識嚇了鄧肯一跳,他連忙畫了個十字:“願天主拯救他們的靈魂。”然後閉上眼睛假裝祈禱以便想說辭,等他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是胸有成竹:“他流浪到澳門之後,被天主感召了,所以向耶穌會懺悔了往昔的罪惡。”
“和你一樣?”黃石依稀記得鄧肯就是這麼說自己的。
“是的,和我一樣。”鄧肯又畫了個十字:“讚美天主。”
……
外傳
《荷蘭著名人物記》節選:
史蒂文森·範·羅森福……公元1620年,羅森福兄弟選擇了截然不同的道路,一個乘坐海船向西,最後到達了新大陸的新阿姆斯特丹(當時的名稱)。而史蒂文森則向東,繞過好望角一路旅行到了中國,四年後史蒂文森在中國東北結識了磐石大帝(stonethegreat)……磐石大帝對科學技術的開拓進取和支持,明顯是受到了史蒂文森的影響,這種求實的精神正是新教特色,而不是腐朽陳舊的天主教的思維模式……磐石大帝能從耶穌會的迷信泥潭中拔出腳來,正說明我們荷蘭的新教徒功不可沒……在磐石大帝的一生中,處處可以看到新教徒對科學的接受,對迷信的鄙視。我們深信,正是這種深深刻在磐石大帝身上的新教烙印,帶給了中國更多的科學理念和神奇的科技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