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萬仞指峰能擔否

第一節 忠言

天啓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黃昏

取勝的明軍基本完成了對戰場的清理工作,盔甲一共繳獲了千又五百餘套,刀劍槍戟也有兩千餘件,這些裝備關寧衆將似乎沒有太大興趣、也不太好意思和黃石分,所以就統統歸了東江軍所有。那些刀槍劍戟也就算了,可盔甲實在是好東西,它可是軍國之器、理論上邊軍戰兵也只能按人頭髮給。盔甲就是在覺華這個倉庫中心也沒有什麼儲備。

入夜後在黃石的營中,長生島的參謀軍官測試起了武器,其中也包括關寧軍的各式火銃,覺華關寧軍有些庫存的鳥銃根本用不上,黃石就讓手下看看這批火銃的質量如何。明軍的鳥銃是仿造日本的火繩槍做的,不算很重也不需要支架,如果可以用的話黃石就打算把它們運回去給輔兵使用。

有了上次測試旅順鳥銃的經驗,長生島的參謀軍官爲鳥銃點火後就拼命地逃開,而連續測試的三支鳥銃都不負衆望地炸膛了。鄧肯作爲長生島資深的火器專家,在仔細檢查了一遍鳥銃後向黃石彙報,這批鳥銃比上次遇到的還要偷工減料,內徑都只旋鏜了一次、最多不超過兩次,所以必須要大大地減少裝藥量,否則一點就炸。

“廢品,完全沒有用的廢品,我大明的工部官員都該被吊死。”聽到鄧肯用“我大明”這三個字的時候,周圍的都沒有特別的反應,因爲鄧肯用這種稱謂已經是屢見不鮮的事情了。

黃石還拿了些三眼銃回來,這種裝備是明軍最喜愛的武器,姚參將他們慷慨地表示可以送黃石五百支。三眼銃因爲有一個厚實的外壁,炸膛的可能性比較小,但它使用的鐵都是用煤冶煉的生鐵直接鑄造的,所以質量比長生島現在使用的熟鐵槍管還要差。爲了安全起見,鄧肯覺得最好也要也不要按照定額去裝藥,而且這東西槍管又短,威力小得可憐。

“使用安全裝藥量時殺傷力與弓箭相彷彿,遠遠不能和弩機相比。四十米外對棉甲有輕微致傷能力,二十米外對鐵甲沒有致傷能力,與其用這個,還不如給輔兵裝備鋤頭和匕首,至少還可以用來幹活。”

鄧肯的意見代表了大多數測試軍官的看法,這讓黃石放棄了白拿些三眼銃走的想法,有了這筆銀子,黃石打算在長生島修一個新的炭火水力爐來煉熟鐵,再把炭火熟鐵鍛造一下用來做槍管,這個三眼銃既然被評價得這麼低,那還是婉言謝絕姚參將他們的好意吧。

與此同時,在金冠的大營中,姚參將正在看金參將指揮幾個心腹擺弄一件秘密武器……

蓬!

今天金冠向黃石討了一門長生島火銃當紀念品後,眼下他正給老兄弟姚與賢展示這件兵器,姚參將繃着臉走向十步外的盾車。對後金的這種裝備,長生島火銃從來就是一穿兩洞,同一輛車上還有幾根弓箭,大部分頭都淺淺地紮在盾板表明,一用力就能扒拉下來,而專門拖過來實驗的弩箭也只不過射入了一個頭,離穿透還早得很呢。

這種守城弩機當年旅順防禦戰的時候張盤也用過,後金的盾車差不多就爲了防禦明軍這種弩機而設計的,姚與賢撫摸着盾車上的幾個大洞,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抖動着,眼前火銃造成的可怕破壞讓他簡直不能相信,過了好久姚參將才擡頭和金參將對視了起來,兩人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臉上都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

天啓五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清晨,瀋陽

正衝着城門的官道上支起了一個帳篷,帳篷被撩了起來,能看見門口鋪了一條厚毛毯子,孔有德懶洋洋地半躺在這毛毯上,一手支地撐着腦袋半在毯子上,另一隻胳膊有氣無力地揮舞着:“罵,接着給我罵。”

帳篷周圍有一批東江難民在城下席地或坐或臥,武器、旗幟七零八落地扔了一大片,他們的馬也都解開了繮繩和馬鞍,任由它們自行在路邊挖掘凍土下的草根。東江難民武裝在地上插了好多木棍,把白紙做成的橫幅和標語貼在上面,撐起來展示給城上的守軍們看。

這些標語和橫幅上畫滿了豬狗、老鼠、青蛙和螞蚱,明軍士兵拿着棍棒指點着上面的東西,一刻不停地給瀋陽的守軍大聲解說着,一口咬定這些東西就是濟爾哈朗,從昨天開始,孔有德還讓幾個軍士在城門下唱大戲,把濟爾哈朗奚落了個體無完膚。

今天上午孔有德還從女營找來了幾個女人,讓她們拿着紙做的兵器在城下向濟爾哈朗叫陣,這些女人都穿上了花花綠綠的裙子和棉襖,在城下拿腔作勢地擺弄一番造型,然後就紛紛表示要和濟爾哈朗單挑,質問他敢不敢出來迎戰。圍觀的明軍士兵一個個也都把盔甲解開了,七嘴八舌的跟着起鬨,爲叫陣的女人們喊好。

歷史上在努爾哈赤遠征遼西時,遼東兩藍旗和蒙古右翼面對着全師而來的東江難民武裝時,便是猛將莽古爾泰也龜縮在瀋陽城裡不敢輕試其鋒。這次正藍旗不在,鑲藍旗和蒙古右翼更是勢單力薄,所以無論孔有德在城下如何叫罵,濟爾哈朗就是絕不踏出城門一步。

瀋陽城旁的山頂上,平遼將軍毛文龍靜靜地看着城門前的表演,鑲藍旗以一部分兵力據守瀋陽不出,剩下的則和蒙古右翼一起集結於遼陽。阿敏完成軍事集結後,掩護東江軍左翼的耿仲明兄弟頓感壓力倍增,不得不退向本部尋求保護。

現在阿敏的萬餘大軍已經出遼陽北上,一直挺進到了虎皮堡安營下寨,和瀋陽守軍遙遙呼應。這支存在於東江軍側後的野戰部隊對毛文龍形成了很大的威脅,在他們的影響下,東江小股難民也不敢脫離大部隊太遠,這更進一步影響了毛文龍的打草谷效率。

進入遼中平原之後,東江軍收集到的物資本一直遠大於消耗,但從昨天開始,東江本部的糧官就報告收入開始嚴重減少了。以平遼將軍毛文龍多年來的專業眼光來看,幾天之內收入就會急劇下降到與支出相抵,然後淨損期就該到來了,如果那個時候再開始往家走,等走回家的時候好不容易打來的草谷就又會被吃得七七八八了。

從瀋陽通向遼陽的方向上,白天是一柱柱的青煙、黑夜有一團團的火光,遼西的後金大軍應該也已經得到消息了,如果東江難民走得晚了,阿敏倒也不介意付出些犧牲拖住他們幾天,好讓後金大軍趕回來給毛幫主一頓老拳。

只是阿敏這次的算盤註定又要落空了,每當這個時候,指引左都督、東江總兵官的那顆將星就會無聲地提醒他——是時候了,走吧,退一步海闊天空……

“退兵吧。”毛文龍長嘆着氣輕聲說道,憑藉着那股與生俱來的直覺,左都督認爲現在退兵正是恰到好處,他回過頭大步向下山的小道走過去,同時加重了語氣命令道:“立刻退兵。”

“遵命,大帥。”陳繼盛和其它東江軍官都抱拳鞠躬,把毛文龍恭敬地送走了,在他還是毛文龍親兵隊長的時候,陳繼盛對老長官的戰略嗅覺就崇拜得五體投地,其他的軍官也都對毛大帥迷信得很,平遼將軍的感覺真是像占卜一樣精確啊。等毛文龍離開後,陳繼盛等人毫不遲疑的紛紛下令:

“撤兵,回朝鮮去。”

“速速退兵,返回寬甸。”

“傳本將令,全體回師。”

……

遼東明軍一撥撥地開拔,孫家兄弟也紛紛背好行裝,準備返回朝鮮義州,他們現在住的地方本是一個鐵匠鋪,努爾哈赤在瀋陽周邊修築了大批這樣的手工作坊,這次都成了東江難民的臨時避寒處。

自打住進來以後,孫家兄弟就仔細檢查過整座房屋了,現在他們正做着最後一次清掃,老三和老四正收拾屋裡的桌子,這幾張桌子本來是他們睡覺用的,但現在已經用不着了,他們倆拿竹片把桌子上的鐵片都起出來,一個不拉地扔到了包袱裡收好。

老大已經將窗戶紙都撕下來了,把它們團了一個卷,和皮革一起塞到揹包裡,老二則小心地給瓷碗、瓷碟上包好稻草,最後數了一遍數後打包捆好帶走。他們出門後點了把火,滿心歡喜地拖着大包、小包走向了隊伍。

“孫二哥。”

背後傳來了一聲高興的喊叫聲,老二回頭一看,原來又碰上了義州的鄰居白家祖孫二人,這些日子孫家小子出去輪換站崗的時候,白爺爺就在野地裡掏田鼠窩,幾天下來就把近百個田鼠家庭的冬糧納入囊中。

白家小子不用說,就是白爺爺背上也有小山似的一個包袱,孫家四個兄弟趕忙上去扶住老頭子:“白爺爺,您悠着點,小心腰!”

“小子們別看不起爺爺,爺爺的腰板硬朗的很!”從朝鮮義州到瀋陽,一路風餐露宿,但白爺爺卻日漸精神矍鑠。他甩開孫家兄弟,健步如飛地跟上隊伍,露着幾顆殘缺不全的牙,爽朗地哈哈大笑着:“爺爺我心裡高興,高興啊!”

……

此時的覺華也是同樣一個晴朗的凌晨,黃石早早就走上指揮台,冰面上燒了一夜的篝火大多都快熄滅了,只剩下一縷縷的青煙,早班的守衛正有條不紊地和值下夜的崗哨做着交接工作,一夜就又這樣平平安安地度過了。

黃石覺得後金基本搶到了要搶的東西,理論上也快該走了,再說寧遠和覺華明顯都不好啃,而強盜從來都是要計算成本的。何況黃石還記得歷史上毛文龍此時會去瀋陽城下搶一把,現在遼中平原的防備比歷史上還薄弱,毛文龍不去大鬧一番纔是怪事,努爾哈赤也不會有多少時間在這裡和他窮耗。

雖然由於各種各樣的原因,黃石想找機會痛擊努爾哈赤從而一舉扭轉遼東戰略局面的計劃受到的一定的挫折,但畢竟覺華的幾萬條人命得救了,這裡的慘劇和廣寧一樣被改變。心中充滿了成就感,黃石心情變得非常愉悅,嘴裡也輕輕地吹着口哨。

洪安通上來的時候,黃石連忙停住了口哨,無論如何在部下面前還是要講究一些尊嚴的。昨天他交給了洪安通一個任務,洪安通這是跑來密報結果了:“啓稟大人,趙家的二姑娘現在住在她姐夫家,他姐夫是覺華的一個文書,在胡一寧參將的老營裡做事。”

黃石看了洪安通兩眼,輕聲問了一句:“她姐夫姓陳吧?”

洪安通一愣後就反應過來,連忙點頭稱是“大人明鑑。”

“那爲什麼趙姑娘要住在姐夫家,你可知道?”

幾乎沒有任何遲疑,洪安通脫口而出:“好像是因爲趙大人家的丫鬟都去寧遠堡了,趙大人這些日子公務繁忙都吃睡在衙門,屬下揣測,他定是覺得讓趙二姑娘自己一個人在家不合適,所以就打發去和姐姐一起住了。”

昨天黃石還讓洪安通設法打探一下趙二姑娘的行蹤,但他這次聽完了以後卻一下子沉默了,既然沒有敵蹤那黃石也就不在指揮塔上吹冷風了,他走下指揮塔後示意洪安通和他並肩而行。

洪安通已經跟隨他多年,彼此間都互相熟悉的很了。黃石交下來的事情洪安通一定回去幹,但以前到洪安通向他彙報工作時候,很少有吞吞吐吐的跟擠牙膏一樣情況。洪安通的腦子也很好,分析起問題來從來都是頭頭是道,更絕少有把話憋在心裡不說的時候,黃石很清楚地記得,那個別的幾次都是因爲洪安通對他部署的任務有牴觸心理。

等黃石問起他的看法後,果不其然,洪安通開始進言了:“屬下以爲,大人去窺探這個女子非常不妥,萬一泄露了出去,對大人清名極爲有害……”

趙慢熊的高瞻遠矚在最近幾年不斷得到體現,經過這段時間的歷練,張再弟和洪安通也成長了很多,但張再弟對黃石的命令總是無條件的服從和不折不扣地執行,而洪安通經常有些自己的想法,甚至會對黃石的命令有所不滿,比如現在。

“……大人肩負覺華全島安危、幾萬軍民的生死,此時不用內衛隊多方偵查也就罷了,至少也該讓他們休息,怎麼好做窺探一個良家女子的事情?”洪安通越說越激動,顯然對黃石這個命令非常反感。

不知道是不是因爲洪安通修煉童子功的原因,黃石感覺這個人變得越來越偏激,隨着長生島的軍事形勢不斷好轉,對建奴的仇恨讓紅安通似乎連一天都忍不下去了。現在洪安通的這番描述裡,黃石簡直就是一個貪戀女色,輕視將士生命的混蛋了:“大人爲一婦人而置部衆於險地,屬下以爲不妥。”

儘管心情一下子被洪安通的這番話搞得惡劣無比,但黃石還是勉強在臉上露出讚許的表情,頻頻點頭說道:“好了,好了,我這事確實有錯,多謝洪千總直言。”

“大人言重了。”洪安通聽出來黃石語氣裡的不耐煩,氣焰一下子就消了不少,他忙着加上了一句:“這也是屬下的一片犬馬愚忠。”

黃石聞言長嘆了口氣:“忠言逆耳,這個我很明白的,你繼續說吧。”

“也沒有什麼要說的了。”洪安通成功地把黃石的好心情統統驅逐後,又絮絮叨叨地說了些他打探來的關於趙二姑娘的消息,如果他把這些放在前面說,黃石或許會聽得津津有味,但剛被他正義凜然地進了一番“忠言”後,這些消息就讓黃石越聽越不是味。

二十七日白天又平靜地度過,寧遠方向也已經沒有了炮聲,黃石派出的探馬被攔截在冰面上無法登岸。後金軍仍然不斷排出探馬偵探覺華的情報,不過現在他們的數量也大大減小了,參謀軍官們都認爲這是情報屏障而不是情報觸角,他們也普遍相信後金軍在爲撤退作準備。

對金求德一夥兒的判斷,黃石也表示了認可,既然後金軍不再耗費馬力進行連續的偵查工作,那就說明敵人對進攻興趣小小,進一步說,黃石認爲沒有對明軍防線弱點的細緻探查,努爾哈赤就是想進攻也無從談起。

三千長生軍肯定無力在平原上對抗後金七旗部隊,覺華關寧軍指望不上,寧遠守軍更絕對不會出城,眼下的戰果也不是不可以滿足。黃石傳令全軍固守後,就主動邀請島上文武官員來議事,議事完畢後自然就是喝些酒禦寒。

黃石敬了姚參將和趙通判各一輪酒後,就藉口軍務繁忙離開了。

走到覺華兩山間的峽谷處,黃石揮手讓隨行的內衛退下,又前行了不遠後,黃石看見了一個孤零零的人影站在寒風中,頭面都用冬衣捂得嚴嚴實實。

第二節 寧遠

以前在長生島和李雲睿聊天的時候,黃石曾聽這個傢伙講過一些這個時代的那男女社交技巧,用李雲睿的話說,只要能把女人單獨約出來就已經成功了一半,因爲這說明她們已經動心了。他還說見面後的第一個步驟就是往地上一跪,喊一嗓子:“在下能得小娘子垂青,真是殺身難報!”李雲睿說這類的話就能讓已經動心的女人大爲高興,她們過來攙扶的時候只要再在地上耍賴不起裡,尋死覓活地跪一會兒基本就大功告成了。

李雲睿的話黃石認爲還算靠譜,畢竟這個時代的大部分女性一般也沒有什麼和男性交往的機會,而且她們也不會有機會上網瞭解浪子是什麼類型的生物。但李雲睿把事情說得這麼簡單,一時間把楊致遠他們聽得都愣住了,當時已爲人夫的賀定遠一邊警惕地看着洋洋得意的李雲睿,一邊用充滿懷疑的語氣說道:“李督司真會講故事,說得就和真的一樣。”

“什麼叫講故事,我一向就是往地上……不,卑職聽說那些登徒子一般就往地上一跪,小娘子們自然心疼……”

李雲睿的故事讓黃石明白:在明末時分,把女子私下約出來的行爲,對雙方的名聲都是一種很大的挑戰。今天黃石設法讓內衛把趙二姑娘偷偷請了出來,如果這件事情被外人知道了,他不要指望御史們會放過他。

按照這個時代的道德標準,即使黃石對趙二姑娘有意,最合理的辦法也是去向她哥哥提親,不過因爲作爲一個曾生活在二十一世紀的人,有一些話黃石覺得還是對本人說清楚爲好。比較讓黃石感到麻煩的是長生島的王姑娘問題,但是他很快就確認自己對趙二姑娘的感覺和對王姑娘的感覺完全不同,所以黃石決定暫時先不去想這個問題。

在黃石走過來的時候,趙二姑娘也在想着自己的心事,今天黃石的內衛來相邀的時候,她決定還是不要得罪這位人物爲好,此外根據以往的接觸,趙二姑娘覺得黃石基本上算是一位正人君子。再說黃石對趙家有過兩次救命之恩,既然他要見自己,趙二姑娘覺得那就是冒險也要來一趟,不然就有些說不過去了,所以她就安靜地站在那裡等着黃石的戲文。

“趙小娘子安好,”黃石走過來以後大大方方地行了一個禮,跟着不等對方回禮就朗聲說道:“在下欲與尊兄商議一件事情,所以想請教趙小娘子一件事情。”

趙二姑娘細聲細氣地說道:“太子少保大人請說,小女子知無不言。”

“在下想請問趙小娘子,可否許配人家?”黃石看見對面的人一下子就把頭垂下去了,但他還是不管不顧地繼續說了下去:“在下聽說,尊兄曾和寧前一位同僚約寫過婚書,不過令兄的那份還沒有寫,而且也沒有行過下聘問名之禮,所以趙小娘子現在並無正式的婚約,不知在下所知是否有誤?”

那次的婚書沒寫成,自然是因爲黃石不好,今天來之前趙二姑娘也猜黃石很可能會提類似的問題,不過在她直接面對男子的求婚時,心裡還是一下子被涌上來的感情填得滿滿的。趙二姑娘一時間都忘了自己臉上還蒙得嚴嚴實實的,本能地垂首向下免得被對面的人看見自己臉上的甜蜜微笑。

幸好理智總是比情感更經久,趙二姑娘知道自己要是悔婚,估計她大哥就有些不好做人了,此外在趙二姑娘的個人印象中,黃石還是一個很危險的人,給她一種冷冰冰的感覺。

“這件事情,恐怕太子少保大人還是直接去問家兄爲好,由小女子回答恐怕於禮不合。”偷偷挑眼看了對面的人一眼,那人紋絲不動似乎沒有什麼反應,趙二姑娘咬了咬下嘴脣,加重了語氣說道:“確實如太子少保大人所言,家兄還沒有寫婚書,不過……以小女子之見,家兄一向重諾守信。”

“是嗎?”黃石若有所思地應了一聲,對方言語裡的含義似乎是反面的,不過也許是表達一種無奈,他還沒有百分之百的確定。停頓了片刻後,黃石決定再確認一下:“趙小娘子以爲這個承諾該遵守嗎?”

對面的人不講話,黃石知道自己的話實在過於唐突了,不過作爲現代人他看重女方自己的意見勝於女方家長的意見:“在下可以向趙小娘子保證,只要小娘子認爲那婚約不算數,在下就一定能讓它不算數!”

這種赤裸裸的表達讓趙二姑娘又羞又惱,不過這次她猶豫了很久,才第二次下定了決心,低着頭咬牙說道:“太子少保大人明鑑,小女子聽說:一諾千金,無信不立。”

“原來如此。”黃石點了點頭,跟着輕輕一笑間,就躬身一鞠:“今天是在下唐突無禮了,請趙小娘子千萬恕罪則個。”

說完黃石就一抖披風,頭也不回地大步離去,走到內衛警戒線的時候他命令洪安通小心把趙二姑娘護送回家,然後就可以解除對趙家的偵查工作了。

等洪安通回來的時候,他看見黃石正在喝酒,這主要是因爲黃石心中氣苦,他自認爲無論是身材、相貌、舉止、禮儀,自己都沒有什麼說不過去的,結果卻這麼幹脆的被拒絕掉,輸在一個女方連見都沒有見過的對手面前,這讓黃石自感大失面子,也有些遺憾——眼下的參謀們只懂得打仗,如果李雲睿在,他肯定能給好好參謀一番。

洪安通看見黃石在喝酒,便忍不住把其他的人轟了出去,走上來前來說道:“大人一身而負遼東安危,怎能爲一個婦人而自暴自棄,貪戀杯中之物?”

“自暴自棄?貪戀杯中之物?誰?在說我麼?”黃石驚奇地蹦出了一連串問話,雖然他現在確實是在喝酒,不過米酒的度數又不高,何況他也只要了一杯酒慢慢喝着解悶,並無一口氣灌下一罈的打算,甚至連喝第二杯的打算都沒有。雖然今天比起往日滴酒不沾要差一些,不過黃石自認爲離酗酒還差得很遠,洪安通這個大帽子扣過來讓他很是驚詫。

洪安通見黃石不納諫,連忙又退開一步:“屬下敢請大人勿爲女色所惑,而置將士安危於不顧。”

“好了,”黃石不耐煩地打斷了他,他把杯裡的剩酒一飲而盡,接着就把那杯子丟到了洪安通面前:“拿去吧,我今天就喝這一杯而已,絕不會多喝一口的。”

臉上露出些許喜色的洪安通拾起了酒碗,他退出去前還不忘了對黃石說最後一句:“這也是屬下一片犬馬愚忠,大人從諫如流,將士幸甚,屬下幸甚。”

“嗯。”黃石聽任洪安通把功勞都劃拉到他自己身上去了,他有氣無力地嗯了一聲,就解開衣甲面朝裡躺下,過了一會兒就睡去了。

一直睡到又被執勤的內衛軍官吵醒,黃石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窗戶上還是一片漆黑,他心裡一驚,一骨碌就翻身彈了起來,不過他並沒有聽到任何人馬喧譁的聲音,這又讓他懸着的心一下子安定下來,沉聲讓外面的內衛開門進來。

確實不是後金軍夜襲,他們說到底還是人而不是真的野豬皮,寒冬中的東北,抹黑從冰面上溜過夜襲,這樣的本事後金軍還是沒有的。其實是章明河來緊急求見,外面的內衛軍官就把他放了進來,黃石一邊坐在炕上揉眼,一邊讓章明河坐下說話。

“姚參將他們追擊去了!”章明河說完第一句話,本來還沒睡醒的黃石一下子就從牀上跳起來了,直愣愣地讓章明河把話說清楚。

覺華之戰後金軍損失數千,可是幾乎連明軍的一根毫毛都沒有碰掉,所以自打覺華保衛戰結束,姚與賢他們就一直覺得後金軍也不過如此,成天攛掇黃石找機會去劫營。跨過十幾裡冰面劫營的本事,後金軍沒有,黃石也沒有,所以黃石毫不客氣地否決了類似的提案。

等到黃石說後金軍可能撤退後,姚參將他們就開始遊說黃石追擊,可是黃石不敢靠三千人去追擊至少一萬二披甲的後金軍,因爲他估計後金的後衛至少有一個旗,萬一自己的步兵大隊被後金後衛部隊拖住,那後金大軍一個回身就能把自己吃掉。

昨天下午後金軍就已經有了撤退跡象,黃石嚴令不許擅自出戰,姚參將他們雖然看得心裡癢癢,但也不敢自行前去追擊。入夜後,後金的後衛部隊也開始舉火撤退了,胡參將和金參將終於忍不住了,就決定以覺華兵力自行追擊,不通告黃石了。姚參將雖然不同意,但也保證不事先報告黃石。

黃石在覺華的地位本來就是大敵當前的危機感帶來的,現在這個危機感消除了,他作爲東江副將自然再也控制不住關寧軍了。這四營的關寧軍的行動被夜色遮蔽住了,東江軍這裡事先並無察覺,一直到管寧軍前隊開始亂哄哄地舉火出營時,東江軍內衛才感覺情況異常。

不過天色這麼暗,長生島內衛隊也不確知發生了什麼事情,派去詢問情況的人得到的也都是模棱兩可的回答,在章明河趕來前他們還沒有搞清楚是不是正常的調動,所以也沒有喊醒黃石和洪安通。

章明河之所以明白,那是因爲他被騙了:“……胡參將說要借卑職的火銃看看,當時卑職被灌醉了,就一口答應了,結果他們就捲走了卑職的三百支火銃……”

東江遊擊章明河作爲選鋒營的營官,是黃石體系中唯一能指揮幾個隊的人,這次來覺華的七個隊中有兩個是選鋒營的步隊,爲了防止別人說怪話,黃石平時一向讓章明河單立一營,免得有御史彈劾自己吞噬友軍。

章明河的兩個步隊有三百火銃兵,胡一寧他們昨晚到章明河的營中把他灌醉了,然後借走了他全部的火銃,跟着又邀請他一起去追擊後金軍。

雖然別人還認爲章明河不是黃石的嫡系,但他自己卻明顯不這麼看,胡參將他們的邀請立刻就把章明河的酒嚇醒了,死活想把黃石發給他的火銃要回來。章明河的這個企圖自然失敗了,可是胡參將拉他下水的企圖也失敗了,章明河嚴令手下八百士兵不許走出營門一步,然後就急忙來找黃石彙報情況。

“你說姚與賢沒有參與?”

“是,卑職還聽見胡一寧罵罵咧咧的,他說姚參將把大頭功勞分走了,這次去追擊建奴如果有斬獲,也絕對不分給姚參將。”

“嗯,很好。”黃石並沒有進一步責備章明河,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那就要想下一步怎麼挽回了。章明河雖然私下把武器借給別人,但他遇到大是大非還是不糊塗。況且章明河是第一個主動來投長生軍的人,只要沒有重大錯誤,那黃石怎麼都要保住這個標杆。

“你起來吧。”看到章明河跪在地上嚇得滿頭是汗,黃石還遞給了他一條毛巾。黃石在屋裡轉了幾圈,又推開窗戶,冒着寒風看了看一片漆黑的東方:“寒夜中,我根本阻止不了他們,只有等天明再去追趕,希望還來得及。”

黃石讓章明河趕緊回去好好睡覺,天明後做好整兵出發的準備。送走了章明河後,黃石打算趁着天亮還有一個多時辰,先睡上一會兒再說。不料他才鑽進被窩舒服地嘆了口氣,衛兵就又把急吼吼的趙引弓帶進來了。

才把氣急敗壞的趙引弓請進門,他就劈頭蓋臉地問道:“黃軍門,金冠和胡一寧他們領着兩營兵馬自行追擊建奴去了,下官敢問黃軍門以爲勝負如何?”

見到趙引弓消息如此靈通,讓黃石大吃了一驚:“趙大人從何得知此事?”

趙引弓的大妹夫是金冠營中的文書,這次覺華之戰後很多文官都覺得黃石也沒啥了不起的,反倒是趙引弓對黃石的看法徹底改變,特別迷信起黃石的判斷來。聽說金冠出兵追擊後,趙引弓的大妹夫捨不得那份功勞,就要跟着一起出發,因爲他知道趙引弓絕不會同意所以也就沒有通知他,一心想拿份功勞好升官。

趙家大姑娘雖然有些花癡,但她不是蠢貨,她一門心思就是如何捆住丈夫的心,所以就化妝成書童跟着一起走了。趙二姑娘現在住在姐姐、姐夫家裡,苦勸不住他們之後,就跑到哥哥那裡報信去了,所以趙引弓就知道了。

趙引弓的大妹夫毫無疑問是個目光短淺的蠢貨,黃石也聽得出來趙通判對這個妹夫極其不滿,與其說趙引弓擔心妹夫,還不如說他是在擔心妹妹。只是黃石有些好奇爲啥趙家大妹子要化妝成書童一起去,但不等他問趙引弓自己就吐露出來了,原來他大妹夫不會騎馬,萬一遇險恐怕不能迅速逃脫。

當年廣寧撤退時,姓趙的一家都積極學習騎馬,趙老頭讓兩個女兒也都學會了,今天趙大姑娘怕丈夫會遇到危險,所以就跟着去了。現在氣恨交加的趙引弓一不小心,忍不住就把這些都講了出來了,念及自己妹妹的安危,他還狠狠地在桌子上砸了一拳。

黃石叫親兵給趙大人上茶壓驚,現在他有點理解爲啥趙家對自己的印象了,大女兒平時委曲求全還要受氣,關鍵時刻這位老兄爲了爭功,還要把老婆帶入險地當護身符——趙家的女兒嫁給了這麼一個人渣,確實也難怪他們恨自己這個罪魁禍首。

……

跟隨黃石出擊的大都是他的內衛,這近百人也都是在遼東沙場馳騁多年的戰士了,洪安通騎馬緊跟在黃石的右後側。章明河這次也重操舊業,捏着一根馬槊隨在黃石的另一側半個馬身後,章明河原來的親兵、家丁隊已經解散,他留下了二十個人做營近衛,這次也都一起帶來了。

黃石的計劃是,如果後金軍軍容齊整,那他自然只有明哲保身,但如果後金軍隊形散亂,那他就可以看看能不能趁亂把幾位將軍搶回去。

趕到寧遠堡附近後,黃石他們已經看清了眼前的戰場,部分明軍已經潰退而回,少量的後金軍則在尾隨追擊,兩軍目前正在繞城而走。而城上的守軍既不敢大開城門放人進去,也因爲投鼠忌器而不敢開炮射擊,只能在城頭上傻愣愣地看着城下的追擊。

“沒用的遼西軍又垮了,而且顯然垮得很快,這都已經逃得七零八落了。”停住馬觀察了會兒眼前的一片混亂,黃石長長嘆了口氣,左手扶繮、右手緩緩拔出長劍,把它斜指向天空。

背後一片連綿的鏗鏘聲,黃石知道衛隊已經是人人刀劍出鞘了,他一夾馬腹,向前衝去的時候高聲喝道:“讓建奴嚐嚐我們遼東邊軍的厲害!”

後面又響起連綿的響應聲:“讓建奴嚐嚐我們的厲害!”

第三節 騎戰

上島以來黃石本來就徵用了些馬,出發前他又衝到了姚參將營裡要走了一批戰馬,並委婉謝絕了姚參將派兵的好意。離開覺華的時候黃石把統一指揮權交給了趙引弓,讓他做好接受傷兵的準備,此外黃石還要趙引弓預備人力準備協防野戰工事,雖然情況壞到這一步的可能性很小,但也不可不防。

身後是舉着他旗幟的傳令兵,黃石手下的百餘名騎兵一字排開,以他爲中點排成了一個長蛇陣,他們跟在黃石身後緩緩催動坐騎,在不斷加速的過程中始終保持着這個隊形,直向遠處的一隊後金騎兵衝去。

“洪安通。”黃石頭也不回地叫了一聲。

“屬下在。”緊跟着黃石的內衛隊長立刻沉聲響應。

“章明河。”

“卑職在,緊隨於大人之後。”選鋒營營官單手挺着馬槊,也雄赳赳地高聲喊了一嗓子。

逃到寧遠城下的明軍大部分是騎兵,他們一邊繞城而跑,一邊拼命喊着讓城上開門,追過來的後金騎兵看上去並沒有多少,而且隊形也散亂開了,完全沒有做好交戰的準備。他們這樣亂哄哄地追逐着,一直等長生島的騎兵衝到近前纔有人注意到他們。

黃石緊緊繃着手肘,右臂握着長劍形成了一條直線,筆直地指向前方,胯下的坐騎跑起了興子來,風聲呼嘯着從頭盔兩側吹過,和密集的馬蹄聲混成一片。眼前的少量敵軍似乎有些躊躇不定,但不少後金騎兵仍然慢慢地集中了起來,放棄了追擊,展開了隊形,似乎是要和明軍對衝。

“建奴來不及了,他們反應得太遲了!”黃石在心中爲對手作出了判斷,他又奮力夾了夾馬腹,受到激勵的戰馬卯足了力氣向前方衝去。章明河、洪安通和其它的軍官也都緊跟在黃石的後面,用力踢着胯下的坐騎,也都比普通的內衛士兵們突出了至少一個坐騎位。

對面排列成陣的後金軍見明軍已經呼嘯而來,似乎也知道沒有更多的時間集中了,他們面對面地開始逆向加速,全都衝着明軍揮舞起了利刃。耳邊的風聲更響了,黃石很喜歡這種驅馳的感覺,他盯着不斷逼近的敵軍,目不斜視地又喊了起來:“洪安通、章明河,衝啊!”

“屬下遵命,大人。”

“卑職遵命,大人。”

左右側後幾乎同時響起了回聲,黃石隨手放下了面具,跟着又聽到兩聲大喊一前一後地響起:“殺建奴啊。”

“殺建奴啊。”

喊完之後兩人也放下了自己頭盔上的面具,響應聲迅速漫延過整條明軍戰線,東江軍全體士兵們每個人都使出吃奶的力氣喊了一聲:“殺建奴啊。”然後就落下了自己的面具,緊跟着身前的軍官們向對手衝去。

衝在最前面的黃石緊緊握着劍柄,上臂與水平面垂直,肘尖貼着頭盔指向蒼天,上臂用力地背到了身後,準備發出全力的一擊猛劈。

長生島的騎兵制式裝備是單手馬刀,除了拿着馬槊的章明河還有他的騎兵外,黃石身後的長生島官兵都做出了黃石一模一樣的動作。這個騎兵動作也是賀定遠建議的,刺殺雖然是最有殺傷力的手段,但賀定遠認爲在快速交錯的戰馬上很難準確完成這個動作。

過去在長生島的演練中,就是賀定遠本人對人的精確刺殺十次裡也做不到四次,所以他極力鼓吹刀劈纔是騎兵交鋒的利器。賀定遠認爲刀劈的命中率至少比槍刺要高上三、四倍,起碼他本人幾乎是百發百中,而且憑藉錯馬那一刻的力量,刀劈也有致死、致殘的威力,起碼可以讓對手立刻喪失戰鬥能力,所以與其追求用槍把人扎個對穿,還不如用刀劈來得實惠。

賀定遠的這個評價和長生島的統計數字也差不多,大部分騎兵在高速運動中的刀劈命中率都是槍刺命中率的三倍以上。而且用槍的另一個壞處是:相對實戰經驗較少的長生島官兵,面對生死考驗的時候,可能會比後金軍更沉不住氣、更冒失地過早刺出手中的槍,這會進一步降低長生島騎兵本來就不高的武器命中率。

而黃石的建軍思想就是訓練出大量廉價的、可持續消耗的戰士,而不是少數技驚天人的精銳。既然賀定遠的刺人命中率都達不到四成,那黃石就把長生島騎兵的訓練目標定在刀劈能達到五成左右的水平,這樣只要對手的軍隊不都是賀定遠這種級數的猛將,長生島的交換比就不會怎麼賠,而如果對手都是賀定遠這種級數的戰士……那就算交換比賠了又有什麼吃虧的?

比較大的問題是槍刺戰馬的命中率比較高,不過這個也不怕,只要對手不刺人,騎兵就有一次砍他頭的機會,怎麼算也不賠本。平時黃石也經常在訓練場上騎着馬砍稻草人的腦袋,雖然他訓練得不像普通士兵那麼刻苦,不過這麼久下來,黃石自信騎馬砍人腦殼的命中率沒有五成也有四成了。

兩隊騎兵線飛速地接近着,對面的敵手拿着各自趁手的兵器,衝在最前面的黃石屏住呼吸,緊緊盯着對手手中的那根騎兵長矛。近了,更近了,只見那根長矛的矛尖一閃,遠在黃石有機會揮刀前就當胸刺來。黃石向外一側身躲開了這一擊,跟着就大吼了一聲,同時一劍揮去,但騎兵長矛從胸前劃過時,他和對手的距離過遠了,黃石的長劍在空中徒勞地畫了一個大弧。

“不爽,真不爽。”黃石憤怒地猛拉繮繩,讓戰馬嘶鳴着從急奔中快速減緩下來,剛纔那卯足力氣掄圓了的一劍落空,讓他胸中氣血翻騰,手臂感覺空蕩蕩的差點甩脫了臼。他撥轉馬頭的同時,一邊急匆匆地叫着:“掉頭,快掉頭。”一面就又再次加速,向對手衝去。

黃石周圍的騎兵也都撥轉馬頭跟了上來,幾個武器脫手的官兵也都拔出備用的馬刀,再次大聲吶喊着把利刃揮舞到腦後。剛纔的交鋒讓十個左右東江官兵落馬,但對手的六十多人中也有二、三成的人掉下馬來。明軍和後金軍中有幾個落地的已經爬了起來,開始用備用的武器交手廝打起來。

黃石拼命催促着胯下坐騎加速奔跑,騎兵對衝的時候誰速度慢誰就更容易被砍中,他明白這個道理,對面的敵軍也明白,剩下的四十幾個後金騎兵也已經轉頭過來,勇敢地又向人多勢衆的明軍迎了上來。

黃石縱馬迎擊的時候,手中的劍在空中虛劈了幾下,示意身後的部隊排成雙層隊形,現在他深刻地體會到:比起插在地上不動的稻草人,騎馬的敵人還是要難砍一些的。死命地踢了馬腹幾腳,黃石用力地把右臂和長劍在空中掄了幾個大圈才背到了腦後,這次緊緊盯住對面敵手的時候,黃石甚至忘了確認一下自己的部下有沒有及時跟上。

又是剛纔那個敵兵在自己的對面,黃石雙眼鎖住那微微顫動的矛尖,上身保持着一動不動的姿態。把劍或者馬刀在後腦位置儲力也是長生島的騎兵規範動作之一,本來賀定遠是主張不拘一格,怎麼習慣怎麼來的,但黃石不以爲然,因爲他沒有足夠的時間去訓練騎兵。

所以長生島每次訓練或者軍事演習後都會把結果詳細記錄下來,統計各種姿勢的命中率並加以分析,最後發現對於長生島現有的平均水平來說,在真人對抗訓練中這種姿勢的命中率最高。開始黃石和參謀軍官也搞不清楚爲什麼這種動作效果好,但還是下令推廣了,後來軍事演習進行得多了,黃石他們才發現原因:因爲這樣騎兵就沒有機會用馬刀去格擋對方的攻擊了,不然面對刺過來的長槍時,不管是不是會被刺到,騎士總是本能地想用馬刀去格擋,從而降低了攻擊效果。

“我們長生島的戰術手段,一向強調勇敢精神和進攻主義,無論什麼兵種都要有孤注一擲的抵近攻擊決心,這種兼顧兇猛和準確的作戰是最受我們推崇的作戰模式……”黃石在心裡默唸着這些話,這次對面的那支騎矛一直沒有動,黃石也一直沒有躲……馬上,馬上就可以揮刀了……終於,在這一瞬間那矛尖斗然一震,快捷無比地紮了過來。

這時黃石的目光已經開始向上移動了,他全憑本能地一閃,在兩人錯鐙前的那一剎那,黃石手中的長劍也奮力地揮了出去。這次兩人靠得很近,劍光一閃就籠罩在了那後金兵的頭盔上,那後金兵已經來不及收回騎矛了,所以人就拼命向前趴去。

雙馬一錯而過,黃石看見自己的長劍在對手的頭盔上一挨,接着手上就傳來重重的粘滯感,急衝的馬力差點把劍帶飛。“好!”黃石大叫了一聲,錯馬而過後,黃石用力拉繮的同時,把長劍豎在眼前,眯着眼看着從上面滾落而下的一滴滴鮮血。

“刺激,刺激,真爽啊。”劍身上的血跡讓黃石哈哈大笑起來,剛纔兩次和死神錯身而過的瞬間,他都感覺心中一寒,全身汗毛也都緊張得倒豎。這次用劍揮中目標後,胸中頓時就是如釋重負的一鬆,好像快溺死的人猛然透出一口大氣那麼痛快。

今天凌晨聽說關寧軍又闖禍了以後,黃石在第一時間的驚愕後,發現自己心底竟然有隱隱的欣喜。自從上覺華島以來,雖然黃石爲了大局一次次委曲求全,但這絕對不代表他很滿意扮演這種角色。從長生島的利益講,黃石不希望這幾個花了好大代價才維繫下來的將領們出事,但從感情上講,黃石又很希望這幾個二百五能出點醜、丟人。

還有就是昨天,一個被他救過兩次的小女人給他臉色看不說,自己的護衛官也舉着大義的帽子來觸自己的黴頭。黃石自認爲不是流氓,他不打算去和一個小女人計較,他的護衛官忠心耿耿,於公於私他也不能找洪安通的麻煩,所以他勉強把怒火壓了下去。剛纔黃石看到寧遠城外後金軍陣形散亂時,他心裡的那份激動真是怎麼形容也不爲過——可算是找到一堆能痛打出氣的雜種了,我一定要把你們扁到爆!

勒定馬後,黃石一甩手中的長劍,就猛地調回頭來。這次明軍又有十個人左右掉下了馬去,可後金兵卻有一多半都被打下了馬。再一次交手,明軍仗着人多形成了兩層佈置,後金軍和第一排交手後,還沒有調節好身姿就要面對第二批馬刀,而後排的明軍騎士不但因爲無須防備後金兵的反擊而可以全力進攻,更因爲後金軍大多處於舊力才盡的狀態,導致第二排明軍的攻擊命中率也提高了。

那六十多名後金騎兵現在還剩下不到二十人,他們這次也不調頭了,而是扔下了落馬的同伴飛速逃離戰場。黃石領着剩下的騎兵重新跑動起來,掠過在地面上交戰的一夥人身旁時,黃石輕鬆地做了一個直劈,就和往日砍稻草人一樣的簡單,手中的長劍砍在一個背衝着他的後金士兵後腦上,馬匹衝過後黃石把長劍收回胸前看結果,這次劍刃上不僅染上了新鮮的血跡,更有些乳白色的漿水。

十幾個後金殘兵頭也不回地絕塵而去,站在地面上的那幾個則在轉眼間就被明軍殺了個精光,黃石的衛隊捉住了不少無人的馬匹,有些明軍官兵是因爲馬匹受傷而跌落的,其中幾個沒有受到什麼傷,他們從友軍手中接過戰馬的繮繩,又重新加入了部隊。

“黃軍門,黃軍門!”

這隊後金軍逃走後,黃石立刻就聽見遠處傳來了一陣大呼小叫聲,接着就有一大批明軍向他的旗號這裡涌了過來,爲首的一員戰將披頭散髮,樣子狼狽不堪,嘴裡猶自呼喊着:“黃軍門救命之恩,末將沒齒不忘。”

黃石聞言定睛一看,那人不是金冠又是何人?在今天以前,金參將一共上過兩次戰場,第一次是耀州之戰,他夥同周守廉、姚與賢一起扔下李承先和魯之甲跑了。第二次就是上次的覺華之戰,他細心看了黃石那仗後覺得東江軍也沒啥了不起的,鰲拜一夥兒辛苦爬了很久懸崖,也沒鬧出什麼動靜就被金參將輕鬆打死了,這更讓他覺得自己以前是高看建奴了。

他們幾個昨天私下商議的時候,覺得反正都不是五品以下的官員,黃石拿他們基本沒轍。就算黃石堅持要彈劾他們,只要能搶在這之前打個勝仗,那就什麼都結了,所以就定計去騙東江軍的火銃。

灌醉了章明河騙走了他的火銃後,金參將他們覺得黃石既然能靠千餘火銃打七個旗加蒙古人,那他們三百火銃加自己的那幾千三眼,收拾些斷後的後金兵還是不成問題的。今天他們本打算仿效黃石那天的方法,用火銃齊射來驚馬,然後亂射一氣把後金軍轟殺到渣。

他們也確實幸運,只遇上了一個旗,這良好的開始讓金參將一夥兒很高興。可是不幸的事情緊跟着就發生了,也不知道哪個狗才在纔看見後金軍靠上來的時候就放了一槍,接着全軍就炸了窩一樣地把所有的火銃都打出去了。借來的火銃因爲添藥的問題,似乎威力也沒有完全發揮出來,好像還有人把它當作了大號霰彈槍使,往裡面塞了不少小彈丸。

結果火銃的硝煙還沒有散盡,後金的騎兵就殺到了眼前,金參將糊里糊塗地就敗下陣來,等他腦子清醒一些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在繞着寧遠堡跑圈了。

黃石衝着金冠微微一笑:“金將軍沒事吧?可曾受傷?”

“沒有,沒有,多謝黃軍門關心,末將一切都好。”這話倒也不是客套,本來這些日子金冠身體一直很不舒服,但大功就在眼前,他一直拼死支撐。今天金冠和友軍一起出擊前,身體不適得幾次差點倒下。但沒想到圍着寧遠堡跑了兩圈,連驚帶嚇出了一身大汗後,金冠滿身的病痛都不翼而飛了,現在他的感覺就像是年輕了二十歲一樣。

“胡參將還在前面!”金冠身邊還有一起逃來的近千騎兵,而逃了一半的時候,胡一寧就不見了。

少部分後金武士當場戰死,落馬的全部四十二個後金兵最後都變成了死屍,而明軍只死了八個人,十一個重傷失去作戰能力的人也被扶上了馬,黃石讓金冠派些人把他們送回覺華。

“沒問題,包在末將身上,黃軍門你就放心吧!”

金冠把胸脯拍得震天響的同時,銜尾追擊他們的後金騎兵在不遠處集結了起來,金冠重重地冷哼了一聲,躍馬疾馳到黃石身前,揮舞着拳頭衝着後金軍所在的山頭大喝起來:

“建奴!可是來送死的麼?”

第四節 追逐

狐假虎威的金冠向後金軍挑釁的時候,黃石和他的衛隊正在休養馬力,作爲一個現代人,他一直相信蠻族的經驗優勢可以、也一定會被近代軍隊的勇氣和組織壓倒。黃石在心裡默默地回顧了一下交戰的過程,用馬刀抵近攻擊不僅在訓練場上有着良好的統計數字,而且在實戰中也確實有着很好的效果。

從實戰經驗上來說,現在的長生島官兵雖然有了極大地提高,但恐怕還達不到和後金軍持平的地步,所以水平上的差距就只有靠勇敢的進攻精神來彌補了。不過黃石相信水平差距也只是時間問題而已,只要長生島堅持消耗戰,那麼雙方的水平就會越來越接近,比如在最近的戰役中,後金的白甲兵就再也不能像蓋州之戰中那樣給黃石以巨大的震撼感了。

對面的後金軍看起來並不多,黃石估計人數似乎也就是東江軍的一半,雖然還有一些散兵正趕來圍攏在對面的旗幟下,不過看起來不太可能超過己方的兵力了。趁着對手集結的機會,黃石還有他的衛隊們,以及他們的坐騎都在用力的喘氣,儘快地恢復着體力。

黃石的這個判斷並沒有什麼大問題,追擊近千逃亡明軍的不過是後金的兩個牛錄,此次出征遼西的時候,他們各都帶了八十甲兵。一路上不停因病減員,還要留下一部分人看守、保衛後路,更要派兵押送繳獲的糧草回海州,所以到了寧遠的時候,這兩個牛錄都只有六十騎而已。

今天追擊的時候,因爲關寧軍已經跑散了,所以這兩個奉命追擊的牛錄也分開兩路包抄了,剛纔那一路的牛錄在東江軍的追擊下已經崩潰,人馬都逃之夭夭。現在這個牛錄看着遠處的蛇旗,突然感到胸口被一種無能爲力感充滿了。

以往和東江軍作戰,雖然是互有勝負,但畢竟還是勝多負少,但和眼前的這個黃石交手,後金軍竟然是一仗都沒有贏過。開始的幾仗被後金軍說成是東江軍依多爲勝,但南關之戰後自己也覺得這個說法有點不靠譜了。但是後金軍上下都寧願相信南關之戰是己方過於疲憊了,如果不是因爲急襲旅順太疲勞,原本不該如此的。

但復州之戰又把這種說法無情地粉碎了,努爾哈赤雖然極力掩蓋復州一戰的實情,但後金軍上下都找不出太多的理由,尤其是正藍旗的旗主莽古爾泰,更是氣沮已極。到了這次的覺華之戰,後金軍全軍都覺得對面不過是簡簡單單的野戰工事,完全不是什麼固若金湯的要塞,但他們扔下了那麼多條人命,卻連對手的皮都沒能擦破一片。

現在後金軍軍中的士氣,已經不只是一片低迷這麼簡單了,但上至典型的三貝勒莽古爾泰,下至還沒有成年的十三、四歲童子兵,他們都堅信長生軍是絕對不敢和後金軍騎兵作戰的。不少悲觀的後金軍同意長生軍很勇敢、同意長生軍很團結、也同意長生軍很能打,但無論時間地點如何,每一個後金官兵都不會忘了加上一句:“如果是騎馬對衝,我們一個勇士能打二十個長生島雜種!”

“建奴,可是來送死的麼?”

金冠又衝着對面高喊了一聲,黃石還是沒有什麼反應,不過他忍不住在心裡充滿惡意地想到——如果建奴騎兵衝過來的時候,金冠這廝回頭一看,發現我已經跑了,他臉上又會是什麼表情?

雖然黃石很有涵養地聽任金冠出風頭,但是他身後的章明河卻再也忍耐不住了,他猛地從黃石背後衝了出來,很煞風景地衝着金冠嚷了起來:“金參將,我的三百支火銃呢?快快交還與我!”

聽見章明河的喊叫聲後,金冠頓時臉上就是一片尷尬之色,雖然他們定計要去哄騙些長生島的物資,但最後爲了保險起見,金參將他們還是把行騙目標鎖定在了章明河身上。第一,因爲這個傢伙官職低而且年輕,他們這些老油子覺得肯定能把他哄得團團轉;第二,金參將他們還以己之心度人,覺得章明河另立一營肯定不是黃石嫡系,說不定黃石心裡還盼着章明河倒黴好整治他;第三,他們進一步認爲章明河也未必和黃石一條心,說不定可以給他點甜頭,把他也拉上賊船。

“火銃交給胡參將了,等一會兒胡參將回來,章將軍一問便知。”金冠支支吾吾地把黑鍋推給生死不知的胡一寧了,剛纔看見章明河緊跟在黃石身旁後,金參將就在心底暗暗叫苦。現在一看自己好像把黃石得罪到了,還打了一個大敗仗,金參將真是後悔得腸子都青了。

吳玉和張國青今天跟着金參將、胡參將一起出擊,現在也跟着金冠一起逃了回來,這兩個遊擊也趕快隨聲附和,一口咬定胡一寧不僅是制定、教唆、執行騙局的罪魁禍首,還把章明河所有的火銃都獨吞了。

章明河臉紅脖子粗的似乎還要爭辯,黃石輕喝一聲把他招了回來,現在不是和這幫人計較的時候,黃石在這些人身上下了那麼大的本,眼看這場勝利也能幫助他們爬上高位,自己還指望他們能爲長生島傳播些好話呢。黃石想,要是將來到遼西來工作,有這些打過交道的熟人總是會好些,就算不來遼西也說不定能和他們做些買賣,爲長生島和遼南做些有用的工作,現在不好爲了幾百火銃搞得前功盡棄。

不過這些理由都不是最關鍵的,黃石始終堅信一點:大敵當前的時候,絕不是內訌的好時機。

叫回了激憤的章明河後,黃石感覺自己這邊的馬力休息得差不多了,而對面的後金軍似乎還沒有恢復狀態,他翻身躍上戰馬,又一次把長劍拔了出來。

雖然有過長期的嚴格訓練,但只要一天還沒有經過實戰考驗,黃石就一天無法放下心來。經過了剛纔的親身實戰後,黃石得出了幾點結論,首先是被敵人先發制人的恐懼感是可以克服的;其次就是敵人先發制人的後果不是不可以忍受的;最後就是馬刀的抵近攻擊效果不錯,非常、非常地不錯。

紙面上的理論永遠比不上親身感受,因剛纔一仗而充滿自信的黃石高舉着長劍,向着眼前敵軍的頭上虛劈了幾下,同時他環顧着自己周圍的部下。和黃石一樣,這些人也都展示出了比剛纔出發前更強烈的鬥志和信心,他們一個個迫不及待地躍身上馬,抽出了雪亮的白刃。

軍官們按照從高到低的等級,紛紛策馬向前挪了一段,他們的身後是軍齡最長的內衛老兵,然後是軍齡一般的內衛,隊伍最後面是最缺乏戰鬥經驗、只上過一兩次戰場的年輕士兵。默默無聲中,按照等級排隊完畢的官兵們,都和黃石一起把馬刀遙指向對面的敵軍。

眼前的友軍都識趣地躲開了。無遮無攔的大地,從馬前一直延展到遠方的敵人旗幟之下。黃石用餘光掃了一下右側的寧遠堡,上面有無數人頭攢動,他們射過來的熱辣辣的目光,讓黃石頓生置身於驕陽旭日中之感:“兄弟們,讓我們去把建奴打垮!”

“遵命,大人,把建奴打垮!”

黃石落下自己的面具,雙腿已經重重地夾上了馬腹……

山丘上的後金牛錄剛纔就一直在觀察對面山頭上的明軍,雖然眼前的這面蛇旗已經是後金軍的噩夢,但這個牛錄和所有的後金官兵一樣,相信長生島的騎兵也就是一隻追擊騎兵,他們絕沒有和後金軍當面衝突的勇氣。以前長生島的騎兵不都是隻有追擊的膽量麼?今天他們難道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嗎?

在後金軍修養體力的時候,這個牛錄就如同自我催眠一樣地反覆這樣嘮叨着,他試圖讓自己相信剛纔那個牛錄不是敗在堂堂對戰中,而是因爲被明軍突襲才遭到毀滅性打擊的。可是雖然他嘴上一直在羅裡羅嗦地嘮叨着,心底反駁的聲音卻越來越響亮,這反駁的聲音讓他始終不敢下令進攻。

剛纔不下令進攻時,牛錄還可以找些理由來自己欺騙自己,比如“蓄養馬力,等待時機”這類的東西,可是等到對面的明軍開始排兵佈陣,明顯準備進攻的時候,牛錄就再也說不出什麼能安慰自己的理由了。

黃石帶領全軍拔刀後,那個後金牛錄機械地下令全體上馬備戰,只是等看到遠處的明軍開始駛下山坡後,後金牛錄卻張口結舌,怎麼也吐不出迎戰的命令來。

牛錄手下有不少人看到了剛纔對戰的全過程,在每一次交鋒中,被擊落下馬的友軍人數比敵軍只多不少。雖然明軍有人數上的優勢,但明軍確實是靠堂堂正正的騎戰取勝的。一個巨大的疑問沉重地撞擊在這個牛錄心頭上:“那個牛錄也是六十騎,只對衝了兩次就被打得全軍覆沒。黃石的人多不說,馬力也比我要好,我也是六十騎,那我能不能贏他呢?”

等到明軍衝下土坡開始加速後,後金牛錄喃喃自語說了幾聲“來不及了”後,就飛快地撥轉馬頭,對着大家喊道:“撤兵,撤兵,和大隊會合。”

黃石帶領着軍隊緊緊地追擊而去,纓盔兩側又響起了暢快的風聲,冬季地面上騰不起太多煙塵,面前的敵軍把背影和後腦展露在明軍面前。沿路狂飆的兩軍中,都不時有人失蹄落馬,那些倒黴的後金官兵要不是被疾馳而過的馬羣踏成肉泥,就是才勉強站起來就被無數把馬刀再次砍倒。

在這種毫無危險的追殺中,黃石作爲衝在頭一個的人,自然最有機會讓自己的劍刃染血。一開始他就劈中了一個落荒而逃的敵軍,雖然他沒有把握那一劍定會要了對方的命,但是想想自己身後的那麼多人,那個敵兵逃得過初一、逃不過十五,下場肯定只有死路一條。

現在面前又有一個敵兵落馬了,那個士兵拼命揮舞着雙臂,往前跑的時候後仰着腦袋,把臉都仰到了天上,黃石縱馬從他身邊馳過的時候,一個直劈就把奔跑中的人拍落塵埃。

“嘿——”黃石痛快地大叫了一聲,仗打到這般田地,真讓他感到全身上下都是淋漓暢快之感。

從山東文官那裡受的氣、在京師那些日子裡受的悶氣、還有遼西文武給他找得不痛快,彷彿都隨着這一下下的劈砍而逐出體外了。

本來爲了包抄逃竄的明軍,這個牛錄和另一隊後金軍分開後就開始繞大圈,剛纔和明軍對峙的時候他們已經繞過了半個寧遠堡,長生島的軍隊已經橫在了他們回家的最近路程上。既然這個牛錄的後金軍連拼死殺開血路的勇氣都沒有了,那他們現在就只有繞着寧遠堡跑圈來擺脫明軍的追擊,在兩隊人環城而跑的時候,寧遠堡上密密麻麻都是瞪着眼向下觀看的士兵,還有協防的軍戶和百姓。

就在他們的眼前腳下,一羣狠角色在前面玩命地跑,一羣更狠的角色在後面拼死拼活地追,堡內七個野戰營的關寧軍,無數的軍戶和壯丁在城牆上站得滿滿的,人們互相推搡着,都想擠到牆邊來觀看這罕見的盛況,而寧遠堡內的大人物們也都爬上城樓,瞠目結舌地看着後金軍被明軍追擊得亡命飛奔。

後金軍本來也希望明軍會適可而止,等到圍着寧遠堡跑了半個圈子以後,後金牛錄才知道今天這事情恐怕是麻煩了。這些甲兵都是他的家奴,正因爲他手下的騎馬好手多,旗裡纔會給他這麼多馬,每次有人掉隊都讓他心痛如絞。

這隊後金軍本來和明軍對峙的位置是在寧遠堡東門偏北處,爲了擺脫長生島官兵,他們先是筆直南下,然後從南門錢拐大彎向西,現在他們已經朝着西門逃來,兵鋒直奔寧遠北門前的官道而去。

當城下的百多騎兵爭先恐後的從寧遠堡西門前衝過時,這場追逐已經進入了白熱化,他們再也沒有誰都還能去留心西門城樓上觀衆的反應了。先是一團後金騎兵從眼前橫着奔騰而過,跟兔子一樣地向着北方絕塵而去,然後就是更大的一團明軍騎兵呼嘯而來,如狼似虎地追着後金軍的步伐遠去。

寧遠北城樓上的衆人看着目眩神馳,一時間竟然都說不出話來了,這兩軍都從眼前通過後,城樓上人羣的目光也都被黃石的旗幟牽走了,傻傻地看着那面紅旗在升騰的塵埃中起伏。一個被羣星捧月般圍在正中的人率先反應了過來,此人身材矮小、膚色黝黑,還穿着一套明顯很不合身的盔甲,他摸着頜下的鬍鬚,若有所悟地說道:“原來馬刀騎兵這麼厲害!”

“袁大人高見啊!”

“袁大人真是見微知著啊!”

“袁大人一語中的,真是令末將茅塞頓開啊!”

周圍的一羣感慨之聲纔剛剛響起,他們就又聽到左側傳來了雷鳴般的馬蹄聲,這讓他們又紛紛把投向右側的目光收了回來。只見西門南方又滾滾涌過一彪人馬,當前的大旗上書着一個大大的“金”字,這面大紅旗後還有兩面稍小的將旗,一面上有個“吳”字,另一面上則有個“張”字。

來着正是金參將、吳遊擊和張遊擊帶領的近千關寧鐵騎,這浩浩蕩蕩地軍馬奔騰起來,那氣勢真是地動山搖,城上衆人眼中只見千軍萬馬如流而過,轟隆隆的蹄聲震耳欲聾,就連腳下的城池似乎都隨之抖動。

這隊關寧鐵騎的爲首之人金盔銀甲、大紅披風,正是金冠金參將,他虎目圓睜、咬齒嚼脣,臉上的銅須也一根根地炸起。右手提着一柄不知道從哪裡找來的青龍偃月刀,左手死死抓着馬繮,金冠身體微微前傾,一馬當先引領全軍追擊,全身上下的彪悍本色盡顯無遺,正似那勇猛無敵的鋼鐵凌將,好個躍馬橫刀的無敵金剛。

金冠身後就緊跟着另一位威風凜凜的大將,原來是關寧遊擊張國青,張遊擊雙手緊握馬耳邊的繮繩,人已經離鞍而起,弓着腰踩在馬鐙上。張國青雙脣緊閉,古井無波的面色沉靜如水,深邃的眼神越過金參將的身側,直向更前面的黃石將旗望去,兩腿不停地反覆夾緊,策馬緊緊隨在金冠身後。

馬術最差的吳玉跟不上金冠和張國青的腳步,在他的竭力催促下,總算把自己的位置保持在了中軍裡。橫眉立目的吳將軍右手仗劍直指天空,把牙齒咬得咯吱作響,面目猙獰猶如地獄中的惡鬼。

“駕、駕……”通過寧遠堡西門城樓前時,凶神惡煞的吳遊擊又用力地鞭策了幾下坐騎,然後寶劍向前用力一揮,不顧眼前瀰漫的煙塵撲面而來,兀自嘶聲大呼:“殺啊,兒郎們,殺奴啊!”

第五節 窮鼠

今天這兩個一直追擊到寧遠堡前的後金牛錄本也是抱着佔便宜的心態來的,犧牲幾個人如果能換回一大批人頭和裝備的話,牛錄們還是很願意幹的。但硬啃長生島的人馬實在沒有什麼好處,除非……後金牛錄回頭望了一眼背後的旗幟,除非能砍下黃石的人頭,否則賞賜絕對比不上損失。

不過這牛錄也知道自己這是癡心妄想,真回頭去殺黃石,就算有命掙還不知道有沒有命花呢,他現在也只有快馬加鞭,希望能儘快擺脫背後的追兵。只可惜他們這羣后金軍是長途追擊而來,剛纔又一直和金參將他們圍着寧遠繞圈子,現在從獵人變成獵物後,他們的馬力已經不足以保證他們安全脫逃了。

才繞過了小半個寧遠堡,就有更多馬力將盡的後金騎兵開始掉隊了,已經有好幾個人的坐騎因爲耗盡體力而摔倒,人也被明軍追上砍死。所以後來那些掉隊的士兵爲了擺脫追兵,有不少都向外跑開,希望大部隊能引走長生軍的主要注意力。

黃石一行仗着人多,每次看見有掉隊的後金士兵試圖向外逃開時,黃石都會揮劍示意給身後的部下,讓兩倍於他們的長生島騎兵脫隊前去追擊,本隊則緊緊咬在後金牛錄主隊屁股後,不依不饒地堅持追擊下去。

黃石眼前的幾個後金士兵和他的距離不斷地拉近,他又用力地踢了踢馬,讓這個縮短距離的過程變得再快一點兒。最靠近黃石的那個後金士兵竟然還沒有扔掉他的釘槍,現在他一邊單手控繮,一邊半扭着頭把釘槍向後扎過來,臉上是一片困獸猶鬥的絕望神情。

後金兵使用的單手釘槍一般都做得很長,這主要是爲了平衡兩端的重量,打仗的時候因爲太沉所以只能握在槍桿中段,還必須要挾在腋下才能保持水平。一般來說,四米釘槍的攻擊範圍大概相當於兩米五的馬槊或騎矛,不過由於馬槊和騎矛都是雙手持武器,所以刺殺起來也更靈活。當然,後兩者的製造工藝更復雜,也更昂貴。

因爲釘槍很難調整刺殺方向,所以以往黃石並不看好它的騎戰效果。但現在他發現這東西用來阻止追擊還是很不錯的,起碼對手中只有一把劍的黃石就很有威脅。他進入了那個敵兵的左後側攻擊位置已經有一會兒了,但幾次嘗試攻擊都被釘槍阻擾,沒能成功地靠上去砍人。

“你有本事,算我玩不起好了。”黃石從腰中把手銃摸了出來,這種新式武器的威力還不算太大,大約和步弓差不多。手銃的攻擊範圍雖然不小,但騎在劇烈顛簸的馬背上,超出二十米就天知道會打到哪裡去。

剛纔騎戰的時候,二十米的距離對於錯馬交鋒的兩人來說也就是一秒的事情,黃石自然不能用這個東西,而且馬速就是安全的保證,黃石更不敢爲了提高準頭而降低馬速去挨砍。再說,在高速奔馳的馬背上射擊一個高速目標,黃石覺得自己的射擊水平還遠遠做不到這一點,現在這種追擊戰的時候,用手銃看起來倒是正好。

不過火繩槍的主要問題就是麻煩,收拾好手銃後黃石還需要用火石給引繩點火,他雙手放繮準備火銃,馬速也因此慢下來了不少。就在他正忙着點燃火繩的時候,突然聽到斜刺裡傳來一聲大吼,身後章明河拍馬插到黃石馬前,搶到了左側後的攻擊位置後,他一槊就把那個敵兵捅了下來。

今天章明河的心情很不好。按理說他幾年前就已經成名了,早早就以馬術精良而聞名選鋒營,被章肥貓將軍選拔爲家丁後,全營上下更都把他看作是選鋒營的千里駒,認爲他前途不可限量。章肥貓在南關之戰中陣亡後,章明河不負衆望地成爲了新一任選鋒營領導,這個時候他也纔不過二十歲出頭而已。

但從此以後章明河過得就一天不如一天,除了章觀水那幾個老弟兄以外,營裡營外對他服氣的沒有幾個,要不是黃石一直給他撐腰,章明河自知早就混不下去了。復州之戰選鋒營更把臉都丟到姥姥家去了,章明河一咬牙就放棄了自己的獨立自主權,投身長生島成爲黃石的旗下部屬。賀定遠一直是他心裡的榜樣,章明河希望能憑藉自己的忠誠和武勇成爲賀定遠那樣的人物。

黃石待他也確實不錯,章明河好歹也是長生島體系裡的第一個營官。這次覺華之戰選鋒營的兩個隊表現得很勇敢,雖然章明河對這個營的權利和影響已經很小了,但這戰功畢竟也要算在他頭上一份啊。

想到自己的果斷決策和錦繡的前程,章明河原本心裡挺高興。沒想到昨天被金冠他們一奉承,忍不住多喝了兩杯,竟然闖出來這麼大的禍。今天早上出擊的時候,章明河特意挑了一根丈許的馬槊跟着黃石來打仗,滿心要多捅死兩個後金兵出出氣。

人生總是急什麼就不來什麼,剛纔對衝的兩陣中章明河一個人也沒能捅着,這讓他滿腔的怒火無處發泄,而且燃燒得更加旺盛。見到黃石磨磨蹭蹭的一直沒捅死那個後金兵,章明河再也按耐不住,躍馬搶到了黃石身前就是一槊,命中後他心中的快慰真是難以言傳。

前面的另一個後金兵自知逃不掉了,就掏出騎弓想射箭傷敵,章明河緊盯着那人的動作,等後金兵雙手放開準備射箭的時候,章明河趁着他馬速稍緩,又是一聲大吼挺槊扎去,正中那後金兵的肋下……

後金軍風捲殘雲般地撲向寧遠北門,踏上官道後就捨命向北奔逃,他們前腳纔剛剛從北門城樓前衝過,後腳黃石一夥兒就殺將了過來,現在雙方已經靠得非常近了。剛纔黃石看到這支追兵不多而且隊形沒有章法後,他本打算擊退追兵救出那些關寧將領。聽說胡一寧掉隊後,他想着的也不過是驅逐敵兵,然後再搜索一番來路,看看能不能把胡參將找出來。

可是一旦看到敵兵在面前落荒而逃,體內原始的追獵本能就復甦過來了,黃石和他的部下們都變得越來越興奮,緊緊向着逃敵追趕上去。他們刀劍不斷地揮動着,更多的鮮血隨之噴灑而出,長生島一行人不斷髮出興奮的喊叫聲,拼命催促戰馬前行。

眼看敵兵就在自己眼前二、三百米落荒而逃,而且人也越來越少,興奮不已的黃石又狠狠踢了踢坐騎,此時他胯下的戰馬奮力昂首,加速向前追去。

那個後金牛錄看着身邊不斷減少的同伴,真有一種欲哭無淚的感覺,他又一次回頭看了看後面的追兵,有些吃驚地突然發現緊跟在後面的追兵原來也沒有多少了,以這個牛錄的經驗來看,這些追兵騰起的煙塵看上去也就還有三十個人左右。

緊追不捨的黃石、章明河等人一直顧不得往後看,他們只是死死地盯着眼前的敵人,滿心都指望着能快點追上前去再多砍死幾個。但事實上和不斷掉隊的後金軍一樣,東江軍也有些人的馬力將盡,就慢慢地落在了後面。而每次有零散後金軍脫隊逃散時,黃石都會分出兩倍於逃兵的兵力去追擊,所以漸漸的他們也就不存在什麼兵力優勢了。

眼看着後金軍突然奔下官道繞起了圈子,黃石不禁大笑三聲:“這是狗急跳牆了麼?”他長劍一揮,就帶着部下直趨而前,跟在後金軍背後繞了兩個圈。

前面敵軍的馬隊竄上了一個山丘,跟着就紛紛消失在山坡後,黃石攆着敵軍的尾巴追上山坡,第一個躍上土丘的最高峰。在第一眼看到山坡背後敵軍部署時,黃石前傾的身體本能地後仰了一下,前指的長劍也猛地一個回縮,似乎是要做出一個止步的命令。

……

那個後金牛錄本來只是心疼自己損失的人馬,但看到追兵不過三十個人左右時,他就又動起了狙擊黃石的念頭。他身邊的人已經只剩下四十個了,而且照這個架勢跑下去,至少還要再丟一半給明軍。

兵法上所謂的“窮寇勿迫”說的就是這種情況,反正逃跑也是死,那個後金牛錄就發狠要決一死戰了。如果能殺了黃石,那他無論損失多少人馬,旗裡和汗王都肯定會給他補齊的。後金牛錄也沒有把握說自己的坐騎一定有充足的體力讓自己逃掉,反正都是一死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總比掉隊然後被窩窩囊囊地砍死,像現在這樣被黃石一刀一刀地割肉好一些。

所以他帶領部隊逃下官道,直奔路邊的丘陵地帶而去。這時他抱着一絲僥倖心理,希望黃石看見地形複雜就能放過他。但後金牛錄的希望又一次落空了,東江軍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眼前的危險,也跟着衝下官道,一直追逐着他們馳入了丘陵中。

這樣後金牛錄最後下定了魚死網破的決心,他一眼就相中了這個較高的丘陵,帶頭衝過山坡後,他立刻拉住了馬匹,第一個跳下馬開始準備伏擊。他身後的奴才們雖然還有些驚慌,但一看這個架勢也就明白了主子的打算,也紛紛扯住坐騎,以最快的速度拉起一條防線。

最後幾個後金兵逃過山丘最高點時,已經有二十多個後金武士在後坡的伏擊線上站穩了,後金牛錄正急速地給他們下達着命令。這批後金士兵把馬橫過來構成簡易的野戰工事,最早停下來的幾個人還取下了馬背上的厚毛氈,擋在身前當作盾牌。

馬匹拉成的防線中央,十個後金士兵拿起了鐵胎步弓,已經把弓弦拉成了滿月狀。他們才做好這個準備,黃石就一馬當先從山頂上躍了出來,後金牛錄看得真切,手臂奮力向着他一指,口中大喝一聲:“放箭!”

……

躍過山丘最高線時,黃石人在半空已經看到後坡山腳處的敵陣,看到那些在二十米外指着自己的弓箭後,黃石先是本能地往後一仰,跟着就急忙向左一扯繮繩,同時人已經縮身倒向了坐騎的左腹。他這猛烈的一扯幾乎把籠頭從馬頭上拽下來,馬匹的脖子生生被他向左拉成一個大弧,這個時候一排利箭已經呼嘯着激射而來,黃石右腿脫鐙向左倒去的時候,先後看見兩支箭從頭頂劃過,坐騎也發出了痛苦的哀鳴聲。

馬匹前胸一下子中了四箭,馬頸上也中了兩箭,在它軟倒在地上之前,黃石已經雙腿脫鐙,狼狽地屁股落地滾了出去。在拼命閃開以免被坐騎壓住的時候,黃石的心裡只來的及轉過一個念頭:“等我有錢了,一定要給馬配上胸鎧和頸鎧。”

……

後金牛錄看見黃石跌下馬後,急忙催促弓箭手上弦,他們即將再次拉開弓的時候,明軍的後隊已經衝到了眼前,射出的十支箭又放倒了兩個明軍騎手。明軍的戰馬不肯往後金軍用馬拉出來的防線上撞,它們自動馱着騎手從兩翼繞行,最外圍的兩個後金兵和明軍騎兵的交鋒結果打成了一比一平:一個明軍被後金軍的釘槍戳下了馬,而另一個被飛馳而過的明軍一刀劈開了腦殼。

後金牛錄立刻安排自己的一半騎兵纏住明軍的騎兵。他知道明軍將會變得越來越多,黃石的上百部下很快就會統統趕來。他唯一的機會就是在這之前殺了黃石,然後寄希望敵軍會士氣崩潰而退,這也是這幾十個後金士兵唯一生還的機會。

三十餘個明軍騎兵瞬間就衝過去了二十個,還有幾個已經跳下了馬,聚集到了黃石落地的地方。後金牛錄知道活命的機會轉瞬即逝,他當機立斷喝令部衆衝鋒,跟着也推開身前的馬匹,揮舞着一柄大斧向黃石的位置撲去。

……

黃石落馬後手腳並用地退開了兩步,他右胸和右大腿前外側各中了一箭,不過這兩箭都沒有構成傷害。盔甲前方的防禦能力本來就很強,平均厚度大概是背部鎧甲的兩、三倍,而右胸位置也正是全身鎧甲最厚的地方之一,擊中那裡的箭根本就沒有能擊穿他的山文鎧。

其實將軍鎧的大腿甲也是重要護甲之一,黃石覺得也差不多有一毫米厚,但這箭或許是距離太近了,它竟然能把山文甲片擊得深深內陷,箭頭也直嵌入盔甲中。黃石左手用力一扯把它抽了出來,他急速地掃了一眼箭頭——還好,上面並沒有血,魏公公精挑細選的盔甲果然質量不錯。

後金兵衝過來的時候,黃石已經站起了身,他用力把箭扔到了一邊,跟着就拔出了腰間的長匕首。黃石看着前方山腳下伏擊自己的後金官兵,右手把長劍輕鬆地轉了一個圈,緩緩停在胸前斜指前方,嘴裡吐出了一句冷冰冰的話:“來的好!果然是窮鼠噬貓,狗急跳牆。”

在遇到這個小伏擊之前,黃石本來已經發泄得不錯了,這些日子積累的怨氣也被追獵的喜悅沖刷去了大半。等到被射了兩箭、掉下坐騎、又狼狽地在地上滾了兩滾後,黃石頓感胸中的怒火已然在熊熊燃燒,幾乎就要從嗓子裡噴發而出。

在敵軍開始衝鋒以前,黃石雙手握住了長劍,人也跨步在地上穩穩站定,還有餘暇左右搖了搖脖子,擺好了攻擊的架勢,眼睛睨着下面的後金武士們,心裡盡是蔑視和不屑:“蠻族,蠻族,你們沒有文化、沒有創造、沒有藝術、沒有歷史,連祖宗都沒有、連祖宗都還要到處亂認……真是什麼都沒有啊……就只能顯擺你們殺人、搶劫和毀滅文明的本事……水戰不行比陸戰、遠戰不行比近戰、今天馬戰你們又輸了,難道還想靠步戰來挽回面子麼?”

黃石盯着眼前衝近的生死大敵,在掄動長劍的同時大罵道:“韃子們還有什麼本事麼?都儘管拿出來吧!爺爺就在這裡等着看呢。”

面對撲上來的是一個兇猛的大漢,把手裡的長柄斧頭舞得虎虎生威,黃石雙手握劍架住了他的一個凌空下撩。

跟着又是一個快逾奔雷的下撩襲來,黃石再次用力一架,只感到一陣大力涌來,人被向後衝得退了一步,手中的劍也脫手而去。敵人顯然也是拼盡了全力,撩起的長斧劃過了一個大圈,令他站立不穩,身體隨着往側面旋轉。

天啓賜下尚方寶劍的時候囑咐黃石要時刻帶在身旁,但吳穆和其它不少人都認爲還是不要執行這個命令爲好,吳穆曾勸說黃石應該像其他人那樣把尚方寶劍供起來纔是最妥帖的辦法,不過黃石卻感覺天啓的話是認真的。

黃石退了一步站穩腳,握住腰間的劍柄猛地用力一抽……天子劍已然脫鞘而出,晶瑩劍體上流動的寒光就好似一汪清泉。

第六節 歸心

在黃石拔劍的時候,一個後金兵擎着旗矛向自己衝過來,雖然看不清臉,但他感覺此人應該還很年輕。在來旅順的路上、還有在蓋州之戰中,那些和黃石做過生死搏鬥的敵人都給他留下很兇悍的回憶。要說死在黃石手裡的白甲兵都不止一個了,今天這個無論是氣勢、動作還是身材都不像是個久經沙場的老兵。

本來想用手裡的匕首當半個盾牌使,可面對對手揮斧的時候,左手掌裡如果有個匕首反倒不太得勁,黃石一甩手就把匕首向那個人扔了過去,趁那個敵兵側頭閃開的時候,黃石順勢讓開了旗矛,跟着就把它挾在左腋下。

那個敵兵用力地往回拉矛,黃石左手穩穩地握住旗矛杆,右手一掄長劍就砍在了敵兵前握的左臂上,慘叫聲中敵兵鬆開了右手去捂斷臂,他在驟然失去重心後一個倒栽蔥就向着山腳下滾去。黃石面不改色地把牛錄旗收入手中扔在腳下。他在敵兵翻滾下去之前看清了對手的面孔,大概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

這時周圍已經響起了好幾聲慘叫聲,簇擁在黃石身邊的幾個內衛別的姑且不論,至少一身的裝備是對面的後金軍絕對不能比的。在敵兵衝上來之前,他們早已經蓄勢待發,接着就居高臨下給仰攻的後金軍以猛烈的一擊。

那個揮斧的猛漢又衝着黃石撲過來,黃石扔掉了匕首以後,整個左手都能握在劍柄上用力了,他雙手架住斧柄,仗着身高和體重的優勢,手臂先急轉一圈,跟着一揚就把對手的斧頭旋飛了出去。對面的敵人面色驚慌地後退了兩步,衝着空手的敵人,黃石把寶劍擎過了頭頂,就打算用一個重劈解決他。

把寶劍深深後引的時候,黃石從對手的臉上看到一絲恐懼……一口氣已經吸到了底,對手臉上的恐懼之色更濃了……就在他要發出一聲大喝,並全力斬出這一劍的時候,對手已經恐懼得臉都開始扭曲了,還後退了一步——這一系列動作其實也就是瞬間。

緊跟着黃石也覺得腦後颳起一陣風,在寶劍將動未動的一剎那,一個龐然大物從他身邊呼嘯而過,洶涌的氣流差點把黃石帶得一個踉蹌。

眼前赫然是一個騎將的背影,那戰將手握一柄青龍偃月刀,側身就是一個勢大力沉的橫劈,黃石看着對面敵人的首級飛上了半空,同時他還聽到一聲渾厚的大喝,那深沉的男低音裡滿滿浸透着威武的大丈夫氣概:“斬——”

無數的騎兵接連不斷地躍入戰場,黃石和他的內衛們發現自己莫名其妙地退出了戰鬥的核心位置。剛趕到的騎兵們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吶喊聲,小小的戰場也一下子沸騰了起來。黃石一連後退了好幾步,終於看明白了眼前的局勢,他左手摸着劍鞘,把尚方寶劍插了回去。兩側還是不斷有騎兵從背後衝出,腦後遠遠地傳過來一個人奮力的吼叫:“殺啊,兒郎們,殺奴啊!”

……

金參將領着數百關寧鐵騎趕到後沒有一刻,戰鬥就沒有任何懸念地結束了,二十幾個後金兵都被蜂擁而來的關寧鐵騎剁成了肉醬。還有十幾個後金騎兵根本沒有下馬,他們趁着本隊牽扯住明軍注意力的機會,盡其所能地飛快脫離了戰場。黃石的內衛因爲關心主帥,所以也沒有再去追趕他們。

“建奴拋下了友軍和上司臨陣脫逃,而關寧鐵騎卻爭先奮勇殺敵……”黃石用只有自己才能聽見的輕聲自言自語了幾句。面前的友軍正亂哄哄地清理戰場,洪安通已經把黃石的劍撿了回來:“大人,劍。”

黃石把這把劍和長匕首也都插回鞘中,洪安通帶着難掩的羨慕看着黃石的另一把佩劍,忍不住出聲問道:“大人,用尚方寶劍殺賊,可謂樂乎?”

“哦……”黃石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痛快得很,用尚方寶劍殺賊總比殺牛好。”

這話激起了黃石周圍內衛官兵的一片笑聲,當年薩爾滸之戰前,遼東鎮已經是軍窮兵疲,兵部右侍郎楊鎬下令殺牛誓師的時候,士兵換了三把刀子,連着三刀都沒能捅進牛肚子裡。下不來臺的楊鎬一怒之下,讓士兵拿尚方寶劍去殺牛,總算是把牛殺了。

薩爾滸、瀋陽、遼陽三戰後,遼東鎮軍戶子弟中不甘爲異族統治的,大多都逃難朝鮮或是南下旅順。東江軍九成以上的官兵都是遼東鎮子弟,黃石一提這個殺牛的典故,長生島官兵無不大笑,但笑聲漸漸變成了悲切的嘆息之音。

當年遼東鎮軍戶窮困,遼東衆將都主張讓子弟兵多吃幾個月飽飯,多下發些武器再去進攻建州,但大明兵部嚴令不許,認爲軍費預算已經超值,所以兵部告訴遼東鎮——糧草只能發到這個冬天,如果再不進攻建州就沒有糧餉了。

一個內衛軍官唏噓道:“如果……如果當年遼東鎮的父兄們能有大人發給我們的盔甲,薩爾滸我們又怎麼會輸呢?”

這話讓包括黃石在內的長生島官兵一下子都沉默了,當年除了三刀捅不開牛肚皮的意外,就是遼東鎮的大將杜鬆也裝備奇差。杜鬆的鐵頭盔已經鏽透了,大明工部給外面塗了一層漆就當正品撥給遼東鎮用,結果在戰場上一發流矢竟然就洞穿了杜鬆這樣大將的鐵盔,把他當場射死。

杜鬆的家丁搶回了家主的屍體,那如同紙糊一般的頭盔讓閣老徐光啓也很無奈,不過他也只能痛心疾首地哀嘆兩句而已,大明工部並沒有任何官員爲此受到懲罰。文視武如奴婢,武視文如寇仇!東江鎮官兵本就多出身於遼東鎮軍戶,薩爾滸之戰遼東鎮數萬官兵戰歿,因此長生島官兵也多有父兄死於其中。

一個內衛感慨地小聲複述起鄧肯的話:“我大明工部的官員,真都該被殺頭。”

洪安通不是遼東鎮軍戶子弟出身,這個話題他插不上話,他眼見衆人提起舊事默然無語,洪安通用力地把馬刀在空中挽了兩個刀花,然後熟極而流地把馬刀一拍入鞘,衝着黃石大聲說道:“這把刀已經有好久沒有見過血了,屬下雖然日夜練習,但總擔心武藝已經生疏了……”

拍了拍腰間的劍柄後,洪安通跟着發出了一聲滿意的嘆息聲:“今天總算是開葷了,總算是寶刀不老。”

這話引起了周圍一片附和的讚歎聲,最近一段日子來內衛隊總是幹着類似憲兵的工作,今日和後金兵痛快淋漓地廝殺一番後,不僅僅黃石精神大振,他手下的這隊內衛也如同染血過的一把鋼刀,磨礪出一股銳利的殺氣來。

激情釋放過後,金冠大步流星地向着黃石和他的手下走了過來,走到黃石身前他先是深深一鞠躬,接着就輕舒猿臂,把手裡的大刀優雅地轉了一個圈,刀柄重重地落在了地面上。

金冠右手扶住刀柄,左手扶膝跪倒:“末將姍姍來遲,請黃軍門恕罪。”

張國青和吳玉也緊跟在金冠身後趕了過來,他們同時在金參將左右側後單膝跪下,同聲唱到:“末將來遲,死罪、死罪!”

“三位將軍請起,多謝三位仗義援手了。”黃石急忙伸手做了一個扶起的動作。在這三人身上今天已經下了不少本錢了,要是都被後金兵打死了那可就賠大發了。昨天這三個人加上那個生死不明的胡參將雖然騙了章明河,但說到底他們是關寧軍,黃石也不是他們的頂頭上司,最多讓他們再吐些功勞和銀子出來,算是略施薄懲也就罷了。

剛纔觀戰的時候,黃石已經把自己的想法跟章明河說過了。黃石雖然責備了章明河兩句,但還是答應給他重新發下火銃。在長生島的條例中,雖然有損壞武器的相應懲罰條款,不過那些條例中的案例要件和章明河昨天犯的錯誤並不完全吻合,以往從沒有發生過友軍惡意盜竊長生島軍用物資的行爲,所以黃石打算回去以後補充上一個條例,而不再追究這件事情了。

看着金冠等人跪在前面,黃石身後的章明河雖然恨得眼睛裡都要噴出火來,但他也沒有再糾纏下去的理由了,章明河覺得自己最好還是以黃石的意志爲意志,這樣才能儘快地融入到長生島嫡系中去。

金冠雖然不知道黃石心裡的盤算,但他猜想黃石總不會讓自己下不來臺。金參將聽到黃石語氣這麼客氣,心裡忍不住又打起了小鼓,思忖着:客氣就是見外啊,見外就是不把那人當自己人看啊……金冠聽見背後傳來盔甲的摩擦聲,張國青和吳玉似乎有起身的意思,他連忙咳嗽一聲,把頭垂得更低了:“末將幾次三番遇險,都是黃軍門救的命,這大恩大德,末將真是無以爲報啊!”

金冠說到後來聲音裡已經帶上了哭腔,張、吳二人立刻猛醒過來,正要站起來的身子一沉,都撲通趴到了地上:“黃軍門屢次救命的恩德,末將沒齒不忘,沒齒不忘啊!”

姚參將不在的時候,金參將顯然就是衆人之首,他狠狠地拍打了地面幾下:“昨夜聽說建奴退兵,末將等想去追擊,一時間軍器不足,胡一寧那狗賊就攛掇末將去向章將軍借火銃,末將一時被豬油蒙了心,想先借來用用,打完就還……”

說到這裡金參將發出一陣長吁短嘆,愧疚得已經說不出話來了。他背後的另兩個人心領神會,知道這一關是躲不過去的,所以也跟着一起破口大罵胡一寧。罵了一會兒胡一寧,又是金參將帶頭,三個人話鋒一轉,跟着連聲痛罵自己早就該死了,以後只要黃石一聲吩咐,他們就水裡來、火裡去,絕無二話。

這段時間裡黃石几次想把他們三個拉起來,但是才扶起了這個,另一個又趴下了,反正就是趴在那裡反覆的誠懇認罪,七分罵自己,三分罵胡參將。又過了一會兒,金參將發起了性子,他捶胸頓足地嚷嚷說:“末將這就帶人回去,拼死也要把掉在路上的三百支火銃都給章將軍找到,要是少了一支末將就不回來了,這話就擱黃軍門您這兒了。”

另外兩個也跟着瞎起鬨,黃石自然不能聽任他們發瘋,趕緊說火銃丟了可以再造,不值得爲了這些東西冒險。金參將他們又嚷嚷了一會兒,最後逼着黃石同意他們按照每門火銃五十兩銀子的價格賠償,然後才勉勉強強地站了起來。

長生島的火銃本來一支也要不了幾兩銀子,這次黃石回長生島的時候,聽鮑九孫說現在有了鋼鑽頭後效率更是大大提高,以前需要一天才能鑽好的火銃現在三個時辰就能完成。既然眼下金參將他們態度這麼好,黃石也就不好意思再難爲他們,偷火銃的事情看來就可以抹去了。

“大恩不言謝,黃軍門救了末將這麼多次了,以後但有所命,末將一定甘爲差遣。”金參將他們生怕黃石不把自己列入報功名單,又大表了一通忠心。隨後張國青仍不忘氣恨恨地加上一句:“都是胡一寧那個狗東西,淨出餿主意,死得好!”

這話又引起了一片共鳴,吳玉滿臉激憤,揮手做了個虛劈的動作:“就是,就是,胡一寧那廝……哼,哼,末將真恨不得砍他兩刀!”

戰鬥已經結束了,卻一直沒有找到胡一寧,大家估計已經是凶多吉少了。黃石明白眼前這幾位參將需要下臺階,所以就慷慨地給他們一個機會:“好了,好了,人死爲大。無論胡參將有什麼不是,畢竟他也是力戰殉國,我們就不要再責備他了。”

聽了黃石這句話,金參將他們算是吃了定心丸,既然黃石連胡一寧都不願意再責備,那自己的軍功十有八九也是保住了。衆人頓時又是一片附和之聲:

“黃軍門真是寬厚啊。”

“胡一寧泉下有知,也必然慚愧得無地自容。”

“這幾天末將跟着黃軍門打仗,心裡說不出來的一股味道,暖洋洋的就是舒坦。”

……

幾個人極力地吹捧黃石,藉機不忘自我吹捧幾下,外加罵罵胡一寧,吳玉扯着大嗓門狂叫道:“黃軍門大人大量不與胡一寧那廝計較了,但某家可沒有黃軍門那樣的海量,一會兒要是找到那廝的屍體,某家定要踢上兩腳,你們可不要攔着我啊。”

“誰會攔着你,”張國青唾沫橫飛地叫道,跟着又做了劈砍的動作:“我還要斬上兩刀哩。”

“還有我……”金冠才把手高舉了起來,一句話還沒有說完,就聽見遠處傳來一聲拖長聲的呼喊:“黃軍門啊!”

好遠的一個丘陵上,竄出來一個衣帽不整的男子,他跌跌撞撞地向着黃石旗下跑了過來。衛兵見此人來得突兀,頓時就是一陣騷動,不少關寧士兵紛紛張弓搭箭,還有的人已經擡起了火銃瞄準。

來人見狀一邊摘下頭上的帽子向衆人揮舞着,一邊興高采烈地大喊大叫着,洪亮的嗓音中充滿了發自內心的喜悅之情:“別放箭,別開槍,黃軍門,是我啊……我是胡一寧,黃軍門,我是胡一寧啊!”

剛纔落馬後,胡一寧就閃到了路邊躲避風頭,他一邊留心觀察周圍局勢,一邊掏出不知道藏在哪裡的一身士兵行頭胡亂穿戴好。他看見周圍不時有後金遊騎經過,心裡也是焦急萬分,在野外呆着不動很快要被凍死,但一旦被人發現,自己雖然一幅士兵打扮沒準也會被摘去人頭。

正在胡一寧彷徨無計的時候,四周已經是風雲突變,他趴在一座丘陵後傾聽着傳來的馬蹄和廝殺聲,完全猜不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聽見四外有人高聲呼喚他的名字時,胡一寧沒想到人們是在尋找自己,他擔心是部下被俘,招供出自己曾來戰場,這怕是建奴的引蛇出洞之計吧。

所以老成持重的胡一寧一直沒有露頭,他一直等到人聲漸漸遠了,才偷偷探頭觀察動靜,經過他再三辨認,不僅確認了黃石的蛇旗,還隱約認出了金冠那幾個老兄弟。胡一寧狂喜得差點昏厥過去,連忙跑出來和大家相認。

胡一寧衝過來的時候,本來金參將還舉着手做着半個劈砍的動作,等他一認清來人確實是他的胡兄弟,當下就是一個飛撲,搶上前去就給了胡一寧一個狗熊似的熱烈擁抱,激動的淚水在眼眶裡直打轉:“胡兄弟,你可把哥哥擔心壞了。”

張國青和吳玉也都是熱淚盈眶,四個人轉眼間就抱做一團:“胡大人啊,我們總算是把救兵請來了,剛纔真是一直擔心來晚了啊。”

胡一寧掙扎着推開三個人,一個餓虎撲食就跪在了黃石腳前:“末將幾次三番遇險,都是黃軍門救的命,這大恩大德,末將真是無以爲報啊!以後只要黃軍門一聲吩咐,我胡一寧水裡來火裡去絕無二話……嗯,末將這就回去,拼死也要把掉在路上的三百支火銃都給章將軍找回來,要是少了一支末將就從此不踏上覺華一步……這話就擱黃軍門您這兒了。”

第七節 膽色

看到胡一寧安然無恙,黃石心裡很是高興,有道是“多個朋友多條路”……黃石一直是這句話的堅定執行者。他不認爲僅僅依靠長生島自己就能克服未來的一切困難,也絕不打算如此。以往黃石無論是對山東文官集團,還是對東江友軍,他都盡力與之相處。

這次的友軍雖然有點猥瑣,但友軍畢竟是友軍,黃石還是打算儘量團結他們,建立起友好的關係。而且關寧鐵騎剛纔的一番表現也強化了黃石的固有看法:那就是隻要關寧鐵騎認認真真殺敵,老老實實打仗,別一天到晚琢磨着“死道友不死貧道”,那他們也並非完全沒有戰鬥力。

耀州一戰後馬世龍已經失勢,以黃石想來,關寧軍五總兵除了寧遠總兵滿桂外,剩下的楊麒等將領基本上也完了。這次覺華之戰打勝,斬首了這麼多首級,黃石估計這次與他配合的三位關寧參將升官是必然的。三個人都能升總兵自然最好,就算不能每個人都升爲總兵,至少升爲副將還是大有希望的。

只要能升一個總兵、兩個副將上去,黃石覺得以後也算是能和關寧軍拉上交情了。再說覺華還有三位遊擊,這次功勞這麼大,肯定也跑不了他們的一份。經過這一仗,長生島軍隊與這幾位將領的關係可說是非比尋常了,以後就算是調來遼西當差,黃石也不怕完全被人架空了。

胡一寧歸隊時,黃石手下的馬力也恢復了一些,他親自領隊帶着大家繼續向北搜索,一路上零零星星又找到了些散兵。爲了節約馬力,黃石和內衛們都是牽着馬步行,近千關寧軍官兵自然也是有樣學樣,反正人多走幾步又不會有多累,一旦到了危機關頭馬力可是能決定生死勝負的。

黃石一邊走一邊把找到的散兵打發回覺華,這些人大多沒有馬匹,萬一遭遇到後金大隊騎兵,帶他們逃跑也很不容易,可是如果不能把他們活着帶離戰場,那黃石又何必冒險來打這一仗呢?黃石雖然是牽馬步行,但他也刻意走在大軍之前,以便讓那些得救的關寧軍士兵都能看見長生島的旗幟。

這些士兵心裡自然也都清楚是誰救了他們的命,有這些人口口相傳,在關寧軍中自然就多了不少義務廣告員。走了幾里路出去後,黃石就已經收攏了三、四百散兵,他們千恩萬謝後紛紛踏上歸途,三三兩兩地結伴向着南方走去。

黃石記得歷史上寧遠堡爲了萬無一失,所以把四座堡門都嚴嚴地封死了,後金大軍離開三天後袁崇煥才從寧遠堡守軍中招募了幾個“死士”,把他們從城頭上縋下去給山海關報信。現在要是想讓寧遠堡內的關寧鐵騎開堡門,那真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了,所以黃石囑咐這些士兵不必耽誤時間去寧遠堡叫門了,覺華的趙通判應該已經煮好湯熱好飯,立刻返回覺華纔是道理。

黃石也還記得自己七月去金州時的情景,那時他已經成爲了遼南副將,前去金州是爲了檢查進攻復州的戰備準備情況。金州堡內的數萬百姓都涌到街頭迎接自己。雖然南關之戰已經過去了半年,但那些因爲黃石而得救的軍戶的感激之情不但沒有消退,反而像陳年的老酒一樣越釀越濃。金州堡那麼多軍戶,家家都立着黃石的長生碑,當時看着幾萬張向他歡呼雀躍的面容,黃石不禁想到——等平定遼東後,就在這遼南過一輩子也很不錯。

胡一寧歸隊後說什麼也不肯換回將軍的鎧甲,剛纔衆人勸他要注意形象時,胡參將扯着大嗓門嚷嚷道:“我是逃跑了,我是換上了小兵的衣服,此皆在朗朗乾坤日月之下,就算把衣服換回來,也不過是掩耳盜鈴罷了,但是……”

胡參將伸出雙手用大拇指比着,衝着黃石表白說:“但是末將一看到黃軍門的英姿,膽子也大了,勇氣也回來了。想到我胡家也是一百五十年的累世將門,直恨自己剛纔沒有死在沙場上,白白給祖宗蒙羞。現在末將就是要穿着這身小兵的衣服,跟着黃軍門去殺他個七進七出,這就叫痛改前非,這就叫知恥而後勇!”

現在穿着一身小兵衣服的胡一寧左手牽着一匹馬,右手豎着一條馬槍,緊跟在黃石身後步行,看上去就好似一個跟班。不過知恥而後勇的胡參將不但不怕被別人看作家丁,臉上反倒還帶着沾沾自喜的笑容。剛纔有人問起黃石爲什麼不騎馬的時候,還被胡參將吹鬍子瞪眼地搶白了一番:“黃軍門是爲了節省馬力,你怎麼連這麼點事也不懂?萬一遇上了努爾哈赤老賊,要是因爲黃軍門馬力不足,被老奴逃了豈不可惜?”

黃石聞言不禁暗自發笑,節約馬力這話是不錯的,不過節約馬力的目的顯然不是爲了追敵。要是被胡參將的烏鴉嘴說中了,真遇上了努爾哈赤的主力部隊,那黃石肯定是落荒而逃。這個道理黃石覺得胡一寧心裡也明白,不過他這麼說也不錯,至少能鼓舞士氣,所以黃石也就由他去了。

上千大軍緩緩前行,不多久就到了距連山堡不到數裡的地方,今天凌晨後金軍後衛和覺華關寧軍的交戰地點離此已經不遠,金參將他們大約就是在連山堡以北被擊潰的。明軍前哨翻過最後一道山脊,踏入連山堡前的谷地時,猛然看見了大批後金官兵。這讓東江軍先鋒大吃了一驚,因爲一路上他們根本沒有發現後金的哨探,所以就想當然地認爲後金軍已經遠離此地了。

明軍從寧遠堡追擊而來,黃石覺得那些逃脫的後金騎兵怎麼也會說出自己部隊的行蹤。就算對手想伏擊自己,那肯定也要派人偵查自己的軍力,所以一路之上既然一個探馬都沒有見到,黃石也就珍惜馬力沒有派出遠程的偵查隊。

乍一聽後金軍就在眼前,黃石也吃驚得說不出話來,這和他在遼南征戰的多年經驗大不相符,以前他從來沒有見過後金軍如此大意過。前哨報告後金軍並無多少騎兵,而且已經對明軍探馬作出了攻擊舉動,黃石也就當機立斷,下令全軍上馬去馳援前哨。

等黃石領軍衝近山谷後,面前的景象更讓他震驚不已。谷地裡密佈着數百明軍將士的屍體,大部分都頭朝南方,顯然是在潰逃中被追上殺死的。眼前還有幾百後金軍士兵正在谷地裡搜索戰利品,並割取人頭。這些後金軍猛然看到出現在山谷口的明軍,也一下子都呆住了,那些向谷口趕來、準備攻擊明軍探馬的幾十個後金兵看到明軍龐大的縱隊時,一下子也驚得說不出話來。

正在打掃戰場的後金軍雖然有四百多人,但其中的披甲兵不過百人而已,剩下的三百多人都是新附的蒙古旗丁和漢人包衣。自打進入河西之地,面對聞風而逃的關寧大軍,後金軍的警惕性就在不斷降低,覺華一戰雖然讓後金軍的囂張氣焰有所收斂,但他們還是不認爲長生軍有大舉追擊的膽量。

其實他們這個判斷也沒有錯,黃石確實沒有大舉追擊的計劃,今天如果不是有一批重要人物陷入敵陣,黃石本來是絕不打算踏出覺華一步。而今天早上擊潰了關寧軍的追擊後,負責後衛的建州軍也就又恢復了往日的驕狂,東江軍沒有追來也證實了他們的初始判斷。

東北的寒冬這麼冷,戰場上還有這麼多戰利品需要清理,後金軍也就沒有再向南派出斥候網了。那兩個自行追擊關寧敗兵到寧遠堡的牛錄都死於亂軍之中,他們的手下爲了逃避責任也大大誇大了黃石部隊的數量,向後金指揮官報告說他們遭遇到了東江軍大隊步兵和炮兵的伏擊,但是也沒有引起連山堡後金後衛部隊的警惕。

山谷裡這幾百人是新附的蒙古兵和漢人包衣,比較窮苦,他們見有這麼多明軍屍體,就紛紛涌過來想撿破爛。後金官兵一直以爲明軍大軍還在二十里外的寧遠,剛纔看見東江軍哨探的時候也以爲是落單的明軍,根本沒有重視。

黃石自然不知道這些細節,突然一下子和後金軍這麼近距離遭遇也讓他有些不知所措,結果就讓關寧鐵騎搶在了他的前面。只聽胡一寧大喝一聲,一挺長槍就飛馬而出,黃石還沒來得及下令,大隊的關寧人馬就爭先恐後地從兩翼衝過,緊隨着胡參將掩殺了過去。

一轉眼黃石發現自己身邊就剩下內衛隊和章明河的那些近衛了,他制止住了躍躍欲試的手下們,笑着揚鞭一指眼前:“這仗還用我們出手麼?”

確實不用了……對面的後金披甲兵總共不過百人,其中的騎兵恐怕連三成都沒有,而且還散開在好大的一片荒原上尋找着戰利品,剩下的旗丁、包衣們本來就沒有戰鬥經驗,他們忙碌了半天后更一個個都累得滿頭大汗。近千關寧鐵騎勇如下山的猛虎、疾似入海的蛟龍,看着像天兵天將般出現在眼前的大隊明軍,後金官兵愣了片刻,跟着就是齊齊發了聲喊,哭爹喊孃的四散奔逃開去。

趁着關寧軍追亡逐北的時候,黃石命令內衛迅速散開情報網,剛纔自己的判斷有誤,現在形勢已經很明顯了,後金軍並沒有遠去,而是同樣錯誤判斷了局勢。既然兩軍可能已經靠得很近了,那誰先搞清楚情況誰就處於有利地位,就能掌握戰場上的主動權。

……

不久以後,連山堡北。

上午負責斷後的正紅旗已經開始北上了,從今天下午開始就輪到正藍旗斷後了,明天則是正白旗,這三個負責後衛的旗會輪番執行斷後任務,保證大軍的安全。官道上行進着後金軍的小車隊,車隊兩側是悠閒的後金披甲兵和馬隊,行軍隊列中,正藍旗旗主和正白旗旗主也正悠閒地聊着天。

皇太極完全可以坐在前面暖和的馬車裡而不必在這裡騎馬吹風,不過他堅持要陪他五哥聊天解悶,莽古爾泰既推辭不過這番好意,也喜歡和他這個聰明的弟弟嘮嗑,所以兩人就有說有笑地一同策馬而行,周邊是兩位旗主的衛兵。

身後傳來明軍追擊的急報時,莽古爾泰和皇太極的臉色一下子都變了。他們三個負責斷後的貝勒不是沒有考慮到明軍追擊的可能性,雖然皇太極和莽古爾泰都認爲黃石追擊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他們還是佈置了一個口袋陣,正面只留了一個誘敵的正紅旗。

但今天早上來追擊的三千多明軍被正紅旗輕易地擊潰了,而且明軍的戰術風格也與黃石的明顯不符,三位貝勒都非常清楚其中沒有東江軍。最後他們哥三個都認定這絕不是黃石指揮的作戰,爲了穩妥,代善還派了幾個白甲跟着追擊了十里,一路上也沒有發現任何東江部隊的跡象。

剛纔有兩個被擊潰的牛錄回來了,他們報告在寧遠堡周圍與黃石的大批炮兵和步兵遭遇,這個消息和三位貝勒的戰略預期基本吻合。他們本來就認爲:後金軍撤退後,黃石有可能去寧遠堡和明軍大隊合流。東江軍的行動證實了他們的判斷,黃石這不帶着大炮進城去了嘛。

但是眼下部隊的最新報告推翻了以前的所有預測,驚慌失措的後隊士兵報告看見了黃石的蛇旗,而且黃石手下的騎兵至少有好幾千,人數多的都數不清了,離後金後衛部隊的距離也已經在十里之內。

“不可能!黃石哪來的這麼多人?我天天替他黃石算人頭,我怎麼不知道他有幾千騎兵?”莽古爾泰臉色煞白,伸手入懷掏出了一個小本本——幾個月來他始終貼身攜帶、寸步不離的小本本。三貝勒飛快地把食指在舌頭上一蘸,把小本子急速地翻到了他要找的那一頁,面色緊張地把手指順着一行行記錄點來點去,飛快地在心裡又做了一遍計算。

算完一遍後,莽古爾泰搖了搖頭,右手急躁地一抖,又把小本本翻到了頭一頁,同時還把左手拇指塞到了嘴裡,無意識地啃起了指甲來。莽古爾泰聚精會神地又翻看了一遍,點在小本上的手指控制不住地發抖,粗重的呼吸聲越來越急促,臉上的鬍鬚也抖得越來越快,突然他發出了一聲悲憤的大吼,語氣裡充滿了絕望和不平:“這數不對啊!我說我也不可能記錯的啊,長生島一共只有六、七百騎兵,哪來的幾千騎兵,哪來的啊?是黃石會撒豆成兵,還是從路邊白撿回來的?”

莽古爾泰咧着大嘴,滿臉通紅地把小本本在空中揮舞,皇太極看他氣得眼眶中都泛起了淚光,連忙一把扶住他的胳膊安慰道:“別這樣,五哥,咱們再仔細問問,彆着急。”

……

幾個關寧軍將領喘着粗氣返回來了,他們一個個雖然疲憊得很,但每人臉上都洋溢着興奮和激動,尤其是胡一寧。胡參將這回可算是打了個翻身仗,馬槍前面的紅纓上,飽飽地吸滿了血,腰間還掛了兩顆人頭。胡參將回來以後一直沒有說話,他和胯下的坐騎都劇烈的喘息着,在寒風裡不停地吞吐着白霧。

金冠來不及說話就翻身下馬,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一邊撫摸着自己手裡的青龍偃月刀,一邊發出了滿足的嘆息聲:“追人的感覺……真好啊,真好啊。”

這話引起了金參將其他幾位老兄弟的嘖嘖贊同。胡一寧似乎本想說點什麼,但才一開口就爆發出了一陣劇烈的咳嗽,他伸手捂嘴的同時,還拼命地點着頭,滿臉都是一片心有慼慼焉的神色。

官道兩側的後金兵不是被砍殺一空,就是逃之夭夭了,黃石擔心被後金大隊逆襲,所以不敢讓他們清掃戰場。才把關寧軍收攏回來,探馬就證實了黃石的擔憂,向前偵查的內衛已經發現了後金軍的後衛部隊,而且後金軍顯然也注意到了他們,已經嚮明軍方向派出了大批的探馬。

“前方十里外,已經發現了建奴正藍旗和正白旗旗號,大約有騎兵千人左右,正向我軍緩速靠近。”那個內衛向黃石報告時,眉目間已隱有憂色。

不過黃石還沒有來得及說話,一邊的張國青就冷哼了一聲:“螢燭之光,也敢與日月爭輝乎?來得正好,爺爺正愁沒有人頭請功呢!”

剛纔一仗雖然砍下了二百多人頭,但說到底還是狼多肉少,張國青就沒能撈到幾個,他轉身向黃石深深一抱拳:“末將願爲先鋒,去把韃子殺個片甲不留!”

“不可……”胡一寧終於喘過了一口氣,他大喝道:“張遊擊不可企圖獨佔大功。”

胡參將馬上轉身衝着黃石:“黃軍門,末將亦願一同前往!”

第八節 插曲

“退兵吧。”

黃石說完這句話以後,幾位關寧軍將領都用不可思議的表情望着他,全以爲自己聽錯了。雙方看起來都是千餘騎兵,敵我兵力相若,而黃石又是著名的“萬人敵”,幾年來總是以少勝多。這些關寧軍將領正殺得高興,還以爲黃石會鼓餘勇前進、摧破後金後衛的,所以就紛紛請戰想跟着分杯羹。

“我說,退兵吧。”黃石語氣淡淡地又說了一遍,同時傳令召回探馬。

對方人數雖然不多,但黃石知道既然有兩位旗主在,那他們身邊隨行的肯定都是後金精銳。對方緩速移動,說明後面可能還有後援。此地距離寧遠已經快有二十里地了,這次救援行動自己可以說得上已經是仁至義盡了。

黃石用幾句簡短的話概括了一下眼前的情況,關寧軍只要腦子冷靜下來也能看出雙方兵力的懸殊。黃石直截了當地告訴幾位關寧軍將領:“兵法有云:先求不可勝在己,再求可勝在敵。諸君忠勇可嘉,本將一定會奏明天子。但眼下敵勢洶洶,諸君來日方長,又何必逞一時之意氣呢?本將決意退兵,望諸君勉爲其難。”

聽黃石說都沒有把握,幾位關寧軍將領馬上也就泄氣了。再說黃石已經答應要把他們的功勞報告上去,幾位將軍也就別無所求了。不過禮尚往來,幾位關寧軍將領也都深通世故,這個時候自然是花花轎子人擡人。他們立刻紛紛附議黃石的決定,異口同聲地表示他們也同意退兵,黃石的這個決定真是太英明神武了。

敵前退兵是比追擊更復雜的戰術動作,現在雖然敵軍離得尚遠,還沒有正式遭遇,不能算是敵前,可是黃石覺得跟關寧鐵騎打交道還是不能掉以輕心。這次救援行動,到目前爲止都非常不錯,行百里者半九十啊。

今天來的時候黃石沒有想得太多,但現在他的心情漸漸冷靜下來。黃石擔心讓關寧軍這些菜鳥押後,他們心裡一發慌又撒腿亂跑,那這千餘騎兵就又成趕羊了。黃石可不想回覺華的時候受關官寧軍的拖累,落個一路潰退,把自己冒着生命危險贏得的勝利白白丟掉。

後金軍尚在數裡之外,他們偵查並判斷敵情也需要一些時間,黃石和自己的內衛每人一匹馬,離寧遠也沒有太遠的路,總不至於回不去吧。

想明白這個道理後,黃石不動聲色地跟幾位將軍說道:“你們先退,本將親自押後。”

分配完任務以後,黃石就讓關寧軍立刻開始退兵,他對幾位將領推心置腹道:“以本將思之,對面的建奴披甲當有三千數左右,其中騎兵大約有一半,但建奴此刻已是膽寒,所以我軍只要整軍而退,他們必驚疑不定而不敢急追。”

說完後黃石停了停,讓他們能理解自己的意思,跟着又笑道:“諸君只要緩緩而行,建奴就不敢進攻,本將的性命就託付給諸君了。”

幾位關寧將領同聲叫道不敢,然後就分頭領兵退去。形勢當然不會真的像黃石說得這樣嚴重,從這裡到覺華不過是幾十里路,實在不行黃石憑藉馬力也可脫險。不過黃石一向認爲,成就感對提高工作積極性很重要,榮譽感在軍隊中更是不可或缺,所以哪怕是退兵行動,費些脣舌去鼓舞軍心也是值得的。

關寧軍果然隊列整齊地緩緩退去。一直呆在黃石身邊的章明河環顧左右都是自己人,就忍不住憤憤不平地說道:“大人,我們東江軍殺敵在前,撤退在後,什麼苦活、累活都是我們的,卻讓他們這些廢物白白分功。”

黃石正要解釋,卻看見洪安通臉上有不以爲然之色,就示意洪安通也說說看法。洪安通當即就侃侃而談:“俗話說一個好漢三個幫,若無這一千關寧軍,單憑我們長生島一百內衛和章大人的二十騎兵,力量就小多了,就算我東江軍人人奮勇,這一路殺來,必然也要折損不少人手。”

見黃石微笑着連連點頭,受到鼓勵的洪安通說得也愈發流利起來:“大人常說:‘幫助別人就是幫助自己’,還經常教育屬下:‘先把熊打死,再考慮分肉’。屬下以爲,要是今天我們讓關寧軍打頭陣,或是留下他們斷後,最後打了個敗仗,死傷無數弟兄不說,更會前功盡棄,那才真是吃了大虧呢。”

黃石說道:“洪兄弟知我肺腑也。”

洪安通在馬上欠身,語氣裡含着掩飾不住的自得:“大人謬讚了,全是大人往日教誨。”

見黃石又望向自己,恍然大悟的章明河也笑道:“大人深謀遠慮,人所不及。”

黃石重重地點了點頭:“此戰章兄弟立功甚偉,敘功當以爲第一。”

南關之戰後黃石雖然一直給章明河撐腰,但自從復州戰後章明河輸誠投款後,黃石就什麼功勞也沒有落下他過。剛纔黃石毫不避諱地讓洪安通說那番話,顯然已經是拿章明河當作嫡系將領看待,這點章明河心裡自然也是有數,他謙讓了兩句以後也就不再多說了,心頭不禁又是一陣竊喜,深爲自己當初選擇投靠東江軍感到慶幸。

“回到長生島後,本將會設法爲選鋒營再補充三百火銃,”黃石笑吟吟的又補充了一句:“不過事可一、不可再,以後章兄弟務必要小心,千萬不可再有類似事情發生。”

“卑職明白,請大人放心。”

這時關寧軍已經離開了兩裡地,長生島的內衛偵騎也已經大部回攏,一個探馬送上最新的報告:“啓稟大人,建奴千餘騎兵仍然緩緩前行,離此地還有七裡多不到八里的樣子,建奴還派出了二十偵騎來攔阻我軍探馬,因此不知道建奴有無後援。”

“嗯,我們再等一會兒。”黃石看了看開始西沉的太陽,他打算等後金主力靠近到五里內再開始撤退,他這百名騎兵留在這裡,就能起到阻礙後金軍偵查工作的作用,如果自己的部隊被幾十名後金探馬就逐退了,那他的虛實也就一下子暴露了。

今天的軍事行動可以稱得上是完美,除了一件小事,那就是沒有找到趙引弓的妹妹、妹夫。

從覺華出發前趙引弓曾懇求過黃石,希望他能略微照看自己的妹妹和妹夫。但黃石告訴他戰場上瞬息萬變,而且夫妻二人是一個書生和一個弱女子,遇到如狼似虎的敵軍恐怕是凶多吉少。黃石給趙引弓打過了預防針,讓他最好提前做好心理準備。

趙引弓也表示了理解,更明確表示他認同黃石應以大局爲重,不必爲他妹妹、妹夫自處險地。雖然趙通判這麼說,可黃石還是希望能碰巧遇到他的親人,無論如何這總是救下兩條命,但眼下看來這個希望已經非常渺茫了。

……

數裡之外

莽古爾泰緊握着他心愛的大鐵盾,神情肅穆地策馬緩行在本部之前。剛纔皇太極勸他不要走第一個,但莽古爾泰擔心士氣太過低迷,所以堅持要打頭陣來鼓舞軍心。皇太極和莽古爾泰已經命令無甲兵和包衣火速撤退,同時皇太極還讓派人傳令給他的正白旗,讓他們立刻來這裡增援。

剛纔皇太極幫莽古爾泰做了一番推算,結論還是黃石本身沒有這麼多騎兵,長生島的後援按說也不會到得這麼快。他們最後的結論是:黃石的兵力除了嫡系救火營和半個神秘的新嫡系營外,還可能把寧遠的七個營和覺華的四個營拉出來追擊。早上那兩個營的關寧軍應該是貪功冒進,但這次應該是黃石率領的主力。

如果真是全力出擊的話,十個左右的關寧軍野戰營和兩個東江軍的野戰營,戰兵在兩萬五千人左右,這麼龐大的兵力大約是後金披甲兵的兩倍,肯定不是後金後衛的三旗能抵抗的,但既然明軍能追得這麼快,那他們顯然沒有帶多少輔兵。

莽古爾泰判斷明軍這次是輕兵追擊,除了戰兵的盔甲以外什麼輜重都沒有帶,所以才能急行軍追上後金的後衛,因此總兵力應該在三萬人到三萬五千之間,後金雖然披甲兵較少只有一萬兩千人,但莽古爾泰和皇太極都不太看好關寧軍的戰鬥力,所以他們不認爲明軍有什麼兵力優勢。

覺華一戰證明了關寧軍並非全然不堪一擊,但兩位貝勒認爲十一個野戰營的關寧軍也只有堅守的本事,野戰的能力則很差,頂多和後金的無甲兵、包衣還有蒙古牧民一個水平。雖然得出這個結論,他們也不願去拼,除非後金高層集體腦子裡進水,否則絕不會接受一個高交換比的戰鬥。

真正令兩個貝勒不放心的是,這幾萬明軍裡有黃石直轄的三千精銳。眼下讓後衛的正藍旗去死磕三千東江軍顯然不現實,就是加上正白旗他們哥倆也沒有把握。再說黃石還帶來了兩萬多關寧軍戰兵幫忙,有了東江軍做核心,關寧軍也就未必那麼好打了。既然加上正紅旗也不敢說一定看好,那莽古爾泰和皇太極就只好先用拖刀計了。

如果能靠天氣再把明軍的實力削弱上一、兩成,莽古爾泰和皇太極都有信心掉頭擊潰明軍。所以兩位貝勒下令立刻放火燒燬沿途所有城堡、驛站、民居,總之就是任何能避寒的地方都絕不能給明軍留下……今天晚上正藍旗和正白旗集體睡帳篷,對面的明軍走得這麼快,想來是沒有帶宿營工具的了。

莽古爾泰和皇太極的計劃就是堅壁清野,讓追在身後的明軍一路喝西北風,如果黃石識趣就會乖乖地回寧遠去,如果他非要追擊,那幾天後他的軍隊也就凍得半死不活了。當然,拖刀計雖好但也需要準備時間,如果黃石現在就一猛子衝上來,那什麼計謀就都泡湯了。

爲了營造一種有恃無恐的氣氛,皇太極和莽古爾泰立刻統領正藍旗緩緩向後方移動,皇太極的正白旗大旗也立刻打了起來,以便增強威懾效果。期間後金探馬流水般來報,證實了對面的領軍將領確實是黃石,他們還看見黃石領着一百左右的騎兵堵在連山前谷地的入口處,所以無法偵探到山脊背後的明軍部署情況。

聽說黃石身邊只帶了一百人,莽古爾泰和皇太極就交換了一個眼色,他們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迷惑和擔憂。莽古爾泰掐指算了算:“五里大約是一個安全的距離,我們不如就停在五里外吧,如果明軍有幾千騎兵追來,我們這一千騎兵也來得及撤退。”

“明軍火炮的射程大約是一里地,黃石那廝的步兵跑得飛快,很可能已經到了。嗯,他的大炮也跑得飛快,算時間差不多也快該到了。”皇太極沒有搭理莽古爾泰,自顧自低着頭不知道在盤算些什麼,半晌後突然擡頭笑道:“五哥,既然虛張聲勢,那索性就虛張聲勢到底吧。”

莽古爾泰偏頭看了看總喜歡把話只說一半的弟弟,有些不滿地嘟噥道:“有話快說吧,我聽着呢。”

……

站在山谷口的黃石遙望着北方,後金軍大隊在五里外就停住了,然後就跑出來了百名騎士,打着兩面大旗緩緩馳來,一直走到距離黃石兩裡外才止步不前。黃石眯着眼睛看着對面的正藍大旗和正白大旗,喃喃說道:“難道是有埋伏,打算誘使我進攻?可惜我根本沒這實力。”

本已經離開了的胡一寧又帶着七、八個衛兵折返了回來,他說已經有金冠負責領着關寧軍撤退,用不上他,所以就回來和黃石共進退。黃石也不好勉強胡參將離開,就讓他留下了。

此時對面的莽古爾泰也正仰着下巴眺望過來,他看着飄舞在山口的紅旗,長吁了一口氣:“看來明軍主力尚未到達,那黃石也在等待援軍,不然就是想誘使我們進攻,這也是他的慣伎。”

“起碼要隔絕他的哨探,不能讓他觀察到我軍虛實。”皇太極見黃石不敢緊逼上來,也是長出了一口大氣,看來明軍的主力還沒有到,對方也是心存顧忌,現在能拖一刻就是一刻,爲輜重隊多爭取些撤退時間總是好的。

兩位旗主帶着一百多馬力充沛的騎兵,這支部隊人數少、行動起來靈活,無論是黃石用身邊的人衝擊,還是有大批馬隊從黃石背後的山谷中衝出,他們自信都可以應對。而且離着兩裡遠,明軍的火炮自然也沒有了絲毫威脅,皇太極覺得這麼做既可以鼓舞士氣,也可以讓一向反應謹慎的黃石更難下決定。

黃石看見對面的兩位旗主和他們的衛隊都下馬了,他把手一招,長生島內衛也都跳下了馬,和他們的主帥一起站在了平地上。

“我們再小站片刻,然後就該逃命去了。”黃石對身邊的胡一寧、章明河還有洪安通小聲笑道,他們三人也都輕輕頜首,誰都知道不可能騙過敵軍太長時間,他們遲早會派人來進一步試探虛實的,那就是黃石該走的時候了。

黃石估算着關寧軍應該已經走遠了,就接着又囑咐了一句:“等他們派探馬靠近的時候,我們集體上馬,緩步行過山脊,然後發力北逃。建奴膽氣已泄,唯恐落入我軍圈套,必然會仔細偵查一番,等他們搜索完畢的時候我們估計都快回到寧遠了。”

黃石說完後他身邊的人也都笑了起來,然後把這個命令迅速傳開,兩軍隔着兩裡地又對峙了片刻後,皇太極掉頭對莽古爾泰說道:“我們的輜重應該已經撤遠了,敵軍也遲疑不決,再過一會兒等我們的人開始焚燒周圍的房屋時,黃石就能看破虛實,所以我們還是見好就收,這便去吧。”

神情肅穆的莽古爾泰緩緩點了點頭,兩個人就轉身打算上馬離開,看見對面的後金軍開始上馬後,黃石也揮手讓自己人都立刻上馬,準備開始跑路,就在黃石、莽古爾泰和皇太極都打算飛速撤退的時候,他們突然聽見西面傳來了一陣女子的尖叫聲……

“救命!黃將軍救命!”

黃石順着那聲音望過去,等他弄明白情況後,真是被嚇得不輕,發出喊叫的是趙引弓的大妹妹。在官道旁不到一里外的荒野裡,她正和一個男人拉扯不清,那個人身旁還捆着一個人,竟然好像是趙二姑娘。風把趙大姑娘的喊叫聲斷斷續續地吹了過來。

今天凌晨趙大姑娘跟着丈夫離開後,趙二姑娘先是去向哥哥報告,可是趙引弓公務纏身不可能分身去追,所以趙二姑娘就急忙自行騎馬追去,想把姐姐、姐夫叫回來。兩營明軍裡有不少步兵,所以趙二姑娘一路打聽着幸運地追上了他們。正在她苦苦勸說姐姐回去的時候,前面的明軍就已經潰退了下來。

姐妹二人和趙引弓的大妹夫混雜在潰兵中逃走,她們的馬也被潰兵搶走了,所以就在這個山谷裡找了一個洞躲藏起來。但不幸被一個後金包衣發現,趙引弓的大妹夫爲了保護她倆當場被殺,這對姐妹也被捆了起來準備帶走。

剛纔明軍殺來的時候,那個包衣連忙把姐妹二人拖回洞裡,然後攔住她們不讓她們有機會亂動。黃石一直擔心後金軍反擊,所以沒有讓明軍仔細清掃戰場,結果這三人雖然就在黃石的眼皮底下,卻一直沒有被發現。

那個包衣胡亂給趙家姐妹嘴裡各堵了一塊布以後,就一直把主要注意力放在外面的明軍身上了,因此沒有發現趙大姑娘一直在偷偷地做着小動作。經過長時間的努力,趙大姑娘終於成功地設法把自己腳上的繩子解開了,還弄出了嘴裡的那塊布,接着就撲上去狠狠一口把那包衣的手咬了個鮮血淋漓。

趁着那個包衣一驚之間,趙大姑娘就跳起來衝出山洞呼救,這就是皇太極、莽古爾泰、黃石和周圍人聽到的第一聲女子尖叫。

雖然不知道具體細節,不過黃石還是很快看清了大致情況,他冷哼了一聲,搖了搖頭自言自語道:“趙家的人,我真不知道該如何評價,不知道到底是勇敢還是愚蠢!”

黃石以前認爲趙二姑娘是個行動敏捷的人,不過這次實在是太不知深淺了。在危險的戰場上,一個女子根本就是來白送死的。如果黃石和趙二姑娘交換位置,面對姐姐這種情況黃石儘管心裡着急也不敢出去尋找,只能隨她碰運氣了,尋找的結果只能是再搭上自己一條命。

從洞裡跳出來後,趙大妹一邊拼命喊叫,一邊向着黃石的方向跑來,那個包衣一把沒有揪住她,連忙把還被捆得牢牢的趙二姑娘扛上肩就向反方向跑去。趙大妹回頭看見這個情景後,顧不得自己雙手還被捆着,又急忙掉頭追去。

那個包衣肩上扛了個人,腳下自然不利索,緊跑了兩步的趙大妹一頭撞將上去,三個人就在地上滾做了一團。“黃將軍救命!”趙大妹竭盡全力地喊了最後一嗓子後,就死死地咬住了妹妹的衣服,再也不肯鬆口了。

也就是一轉瞬,洪安通就認出了對面的人,他情急之下也顧不得還有外人,就對黃石大聲叫道:“大人,屬下這便去救人,請大人先行一步。”

見黃石沒有立刻行動,洪安通又急叫道:“大人儘管放心先行,屬下拼卻這條性命,也一定保得趙小娘子平安歸來。”

一邊的胡一寧還在發傻的時候,章明河卻已經從洪安通和黃石身上看出了點眉目,他也朝着黃石一拱手:“大人,卑職自幼苦練馬術,願和洪千總一同前往救人。”

“你馬術再好,一匹馬馱兩個人也跑不快。”黃石掃了一眼幾百米外地上的三個人,接着掉頭看了看北面的後金馬隊,那百多後金騎兵都一動不動,黃石感到有一道陰冷的目光從對面直刺而來,窺探着自己的一舉一動。

第九節 軌跡

莽古爾泰不懂漢語,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插曲,莫名其妙地問了一句:“這是怎麼回事?他們認識麼?”

“噓——”皇太極立刻止住了莽古爾泰的問話,他一邊向西方側耳傾聽,一邊死死地盯住了明軍的陣形,一向鎮靜自若的臉上也露出一絲緊張、激動的神色來。

從發現趙家姐妹的那一時刻,黃石便已經是一身冷汗,但面對皇太極犀利的目光,絕不能流露出絲毫的驚慌和猶豫。黃石環顧周圍的將士,他明白自己只有唯一的選擇。聽完章明河的話後他冷笑了一聲,反問洪安通道:“洪千總,你真以爲本將會爲一婦人而置將士們於險地麼?”

“都跟我走。”問完後不等洪安通或是章明河說話,黃石就撥轉馬頭向南行去,同時又加重語氣重複了一遍命令:“都跟着本將來。”

黃石策馬緩緩而行,明軍官兵也都紛紛提繮跟上,騎馬在前的黃石感到頭盔下汗流如注,浸透了衣襟。他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嘴裡還喃喃自語道:“趙家的人都是瘋子麼?”

緊跟在黃石背後的洪安通正好把這句話收入耳中,他輕輕向前一探身,偷偷對黃石說道:“大人明鑑,屬下以爲對面建奴的舉動也很古怪。”

“我知道。”黃石不耐煩地打斷了洪安通的話,他搖了搖頭道:“可是我不敢去試,因爲如果我一步走錯了,”說着黃石仰首向着前方又嘆了口長氣:“對面是正白旗旗主,皇太極可不是易與之輩,對他我們要提着一萬個小心。”

看着遠處的明軍慢慢走開,皇太極的臉色也在反覆變化,他的馬鞭幾次擡起來又幾次落下,一邊的莽古爾泰不禁奇道:“八弟,你這是幹什麼呢?”

皇太極一邊思考一邊說道:“五哥,你不覺得黃石的舉動很奇怪麼?或許他根本沒有伏兵,根本沒有後援,是輕兵來收攏潰卒的。”

“那我們還不追上去……”莽古爾泰的話才說了半句就突然咽回去,如果皇太極的確猜對了,如果他們想要追擊黃石的話,那眼前只能靠他們哥倆和身邊這一百人。先上去拖住對手,然後靠身後的騎兵上來攻擊。但萬一皇太極猜錯了,黃石背後有部隊的話,他們這一百人上去一定會被砍成肉醬的。以往每次和黃石交手,都是算計不成反遭殃,莽古爾泰想到這點後一下子又氣餒了:“那黃石甚是狡詐,而且明人的武將似乎也沒有這個膽子。”

皇太極聞言點了點頭,揚起的馬鞭終於又無力地落下了,他贊同地說道:“黃石爲人確實比較老成持重,應該不會自處險地……嗯,不過雖然很多年沒見過這種武將了,但明人裡還有不少膽大的,或許……”

趙大姑娘咬住了妹妹衣服一會兒後,發現那個劫持她們姐妹的人已經倉皇逃開了,她不顧全身的疼痛,奮力坐起身來,正好看見黃石的旗幟消失在山脊後。趙大姑娘愣愣地看着明軍旗幟消失的地點,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猛然間嘴上一緊,腦後探過來一條繩索,又把她的嘴緊緊勒了起來……

皇太極低頭回憶着剛纔聽到的呼喊聲,仔細咂摸着裡面的含義,他猛然擡頭向西方看去,那個後金士兵已經把那個求救的女人又制服了,正在把她的腳捆起來。皇太極又往南望了一眼,明軍已經從視野裡消失得乾乾淨淨了,他輕聲又問了身邊的莽古爾泰一句:“五哥,你說到底追還是不追?”

“我不知道,你別問我,你拿主意吧。”莽古爾泰嗡嗡了一聲,片刻後猛然一咬牙:“我去追吧,八弟你留在這裡,我要是有個萬一,你還可以領兵退去……”

“算了,五哥,”皇太極看着北方搖了搖頭,接着又看了看西沉的日頭:“現在追也來不及了,我們還是趕快撤退吧,至少現在大軍已經安全了。”

……

黃石返回覺華的時候天已經漆黑了,金冠等人比他早出發很久,竟然也是剛剛回到覺華,看來他們撤退得還真是很穩。覺華衆將都在轅門外恭候黃石的歸來,黃石見狀連忙跳下馬,衝着覺華關寧軍的大小將官拱手拜道:“諸君旌旗不亂,塵土不興,故建奴未曾看破我軍虛實。今日黃某能平安脫險,實有賴諸君之力。”

轅門前頓時就是一片回禮的甲冑鏗鏘聲,金冠等人恭恭敬敬地說道:“黃軍門言重了。”說完後就都高揚起下巴,沒有人調頭去看邊上的姚參將一眼。

對白天陣亡將士的祭奠儀式也是由黃石主持的,他默默無聲地完成了一系列祭祀工作。中國講究人死爲大,爲爭取勝利而陣亡的將士在軍隊中更是被看得極重。今天這一仗無論從大家心理上還是從場面上看,明軍都是先敗後勝。幾位關寧軍將領站在黃石背後,每個人手裡都舉着香火,跟着黃石一起進行着莊嚴的叩拜大禮。

等肅穆的祭奠儀式完成後,就到了歡慶勝利的時分了。金參將安排一名士兵及時捧着酒碗跑了上來,黃石接過滿滿的一碗酒後略微一頓,就朗聲說道:“本將雖身屬東江,但亦久飲遼鎮諸君的香名。今日仰仗聖天子威德,在下能與諸君聯手破賊、威震敵膽,真是不勝快哉!謹以此酒爲聖天子賀,爲大明賀,爲遼鎮賀!”

說完黃石就把碗中的酒水一飲而盡,關寧衆將軍此時也都捧着酒碗,一起跟着諾道:“爲東江鎮賀!”

沒有參加追擊的姚與賢似乎有些尷尬,說話的聲音既不洪亮,自己也不好意思站到人羣正中去了。以往總是屬於姚參將的首席位置現在已經被金參將佔據了,連張國青現在都不拿正眼看他。等到黃石帶領衆人飲下賀酒後,金參將一個箭步又搶到了黃石身邊,就要把他請入酒宴,姚參將卻只能眼巴巴地站在一邊看着。

按說姚與賢並沒有做錯什麼事,沒有揹着長生軍搞小動作,也沒有偷章明河的火銃。但眼下金參將一夥兒顯然已經形成了對姚副參將的統一戰線。黃石看見關寧軍這樣,不便表示意見,也不好和衆人對着幹,再說金參將他們今天下午的表現還是很勇敢的。

走入了軍營中,黃石看到覺華的文官們都已經到了,正中央擺好了兩個大酒桌,左手的上座自然是爲客將黃石準備的。趙引弓則正襟危坐在右席上,其他的文官沿着他的下手,依次坐滿了宴會的右側。

進去後黃石正想着怎樣向趙通判報告他兩個妹妹的下落,但不等他開口,趙引弓先就擺了擺手,小聲跟黃石說宴會後再說此事,現在還是不要影響了覺華文武的興頭。黃石坐立不安地等了好久,總算趁着趙引弓起身的時候跟了出去,在外面攔住他把今天的事情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一遍。

自從今天早上黃石給他打過預防針以後,趙引弓對他大妹妹的遭遇還是有一點心理準備的,但趙二姑娘的行爲實在出乎他的預料。整個白天趙引弓一直忙着給士兵提供後勤、關照覺華的事務,所以也沒有時間回家去看看。現在聽黃石把事情經過講述一遍,趙通判臉色先是慘白,然後就如同死灰一般。

呆若木雞的趙引弓很久纔回過了一口氣。他站在那裡感到渾身僵硬,手足冰涼,不知如何是好,一個勁的喃喃自語道:“她們姐妹倆感情特別親啊,從小就互相惦記着,不肯讓另一個吃一點苦啊。”

趙引弓眼中的苦楚讓黃石看着也感到難過和淒涼,他本想伸手拍拍這個可憐人的肩膀,但轉念一想卻化作一聲同情的嘆息,無可奈何地回到宴席上去了,可憐的趙通判惶惶無主地留在了外面。

回到宴會上以後,黃石就告訴周圍幾個人趙引弓可能是太累了,身體不舒服先回去休息了。說話的時候他看見胡一寧的目光小心地在自己臉上徘徊了一下,又飛速地躲開了。

……

才一看到皇太極走進帳篷,早就在裡面等候多時的莽古爾泰就跳了起來:“如何?”

皇太極點了點頭,長吁了口氣:“那個小的一口咬定和黃石沒有任何關係,無論我怎麼威脅都不怕。但那個大的比較膽小,我還沒問就統統招了,原來她那個妹妹是黃石的聘妻。”

“黃石的聘妻?”莽古爾泰吃驚地都快說不出話來了。他們本來懷疑那對姐妹也許和重要人物有點關係,她們的家屬和黃石有官場上的來往,但說什麼也沒有想到能捉到這麼大的魚。莽古爾泰滿腹懷疑地問道:“黃石怎麼會讓他的聘妻上戰場?又怎麼會把妻子和大姨子扔在戰場上置之不理?你別是被騙了吧?”

“確實聳人聽聞。但那個姐姐把黃石什麼時候求親、派誰來的、聘儀幾何,這些東西都說得清清楚楚。爲了確認我還翻來覆去問了好幾遍,她幾次都想也不想地說出來了,複述得一字不差,絕對不像是臨時編造的謊話。我看這事有九成可信。還有,據那個姐姐說,替黃石向她妹妹求親的是一個叫張再弟的人,此人雖然是黃石的第一親信和義弟,但按理說在覺華卻極少有人知道。那個姐姐也不太清楚張再弟的身份,可她就能信口道來,長相、年齡都差不多。如果不是真有求親的事情,這個是無論如何也編造不出來的。”

皇太極看着目瞪口呆的莽古爾泰,自嘲地笑了一聲:“今天我們又被這廝騙了,黃石也真是個狠角色,連聘妻都能扔下不管。”

接下來,皇太極又講了講這姐妹倆爲什麼會上戰場,還有那個包衣的供詞,最後還冷笑着做了一番總結:“這對姐妹的大哥現在是覺華的文臣之首,如果沒有意外,她們的哥哥也會升官了,真是奇貨可居。”

“慢點,慢點說。”莽古爾泰在他的小本本上劃分出了一個新的類別,然後把剛剛聽到的這些重要信息都填了進去,對自己手頭的資料進行了升級維護後,莽古爾泰又啃着指甲思考了一會兒:“你打算怎麼處置她們?”

皇太極低着頭在帳篷裡踱了個圈,搖了搖頭說道:“還不知道,不過先得設法覈實一遍她們的話,總不能聽她們的一面之詞。畢竟我們從來不知道黃石有個聘妻,從來沒有聽說過。”

莽古爾泰一拍大腿,惡狠狠地說道:“不錯,要是發現她們說了假話,定要讓她們後悔還來不及!”

才發完狠,莽古爾泰臉上突然露出了羞愧的神色,語氣也變得意興闌珊起來:“如果她們說的是真的……要是我們次次都把黃石打得屁滾尿流,那就是把他的妻小分了也沒有什麼。但至今我們對他是一仗不勝,現在靠劫持他妻室相威脅……未免,未免有點跡近無賴了,實在有損我莽古爾泰的威名。”

一擡眼看到皇太極臉上似笑非笑的神情,莽古爾泰臉上的羞愧之色變得更濃了,他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唉,我當然沒有放她們回去的意思了,八弟你腦子好,具體怎麼處置你說了算吧。”

“她們的事情暫時不能讓父汗知道,不然父汗性子一上來,我們是攔不住的。”

“這個自然,我很明白。”

“黃石在遼陽的房子我一直給他留着呢,如果證實這個真的是他的聘妻,就讓她們姐妹住到那裡去好了。凡事不能做得太絕,我們得留下日後和黃石打交道的餘地。”

莽古爾泰點了點頭,追問道:“然後呢?”

“然後就走一步看一步吧。這都快五年了,李永芳送給黃石的那兩個姬妾我一直不許人碰,現在都還住在那間屋子裡呢,這次就交給黃石的聘妻去管教吧。如此禮數上誰也說不出一個不字,也正好讓她們互相瞭解一下。嗯,回到遼陽後的當務之急,還是去查清楚有沒有聘妻這回事兒,那個妹妹一直矢口否認,看上去也有點像真的。”

……

趙引弓不在,不讓酒宴冷場的重擔就全落在黃石一人的肩上了。雖然陪同的近衛已經替他擋了幾輪酒,但姚參將、金參將這種重量級的人來敬酒肯定不能靠隨從去招架,一輪輪下來黃石覺得自己已經快不行了,鑽桌子底下看來只是時間問題了。

“黃軍門神勇無敵,末將再敬一碗。”

今天晚上金參將特別活躍,眼看又是一輪酒上來,黃石暗暗叫了聲苦,卻也只好硬撐着去抵擋。他剛剛笑着站起身,卻突然橫插過來一人,攔在黃石身前衝着金冠笑道:“金將軍,今夜你好像還沒有敬過我呢。”

“趙大人恕罪,這全是末將的不是。”

黃石退回座位坐下。趙引弓穿行於衆人之間輪番敬酒,一下子又使室內的氣氛活躍起來了。覺華文武中本有不少好事之徒,他們又喝得有些多,就大聲嚷嚷道——趙通判避席這麼久,理當罰酒。

黃石本想出去幫忙解圍,但趙引弓卻慨然應允,連幹三杯後,趙通判緊緊抿着嘴角,雙手把空杯子轉着圈地給衆人展示了一遍,引來了一片彩聲。但他越是如此表現,黃石心裡就越發感到不舒服。

參將胡一寧似乎也有些坐立不安,一個勁地在自己的座位上扭動,趙引弓給他敬酒時,胡參將臉上的笑容也非常勉強。

好不容易等趙引弓回身落座,黃石趕忙湊過去想要勸他先去休息。但似乎預料到黃石要開口說什麼,趙引弓不等他出聲就輕聲說道:“今夜是慶功宴,爲了讓覺華文武人人盡興,本官不敢因私廢公,黃將軍不必多說了。”趙引弓的話讓黃石慨然而退。

趙通判說完後就和其他的官員談笑起來,再過了一會兒,他又舉杯走過去親自給金參將他們慶功。黃石盯着趙引弓看了一會兒,這個他一向有些看不慣的文官今晚給了他完全不同的印象。趙引弓文質彬彬的姿態,以前黃石總覺得不過是拿腔作勢罷了,但此時竟給他一種濁世佳公子的感覺。

隨後的兩天,黃石感覺趙引弓似乎一直在用工作麻痹自己,整天不是泡在軍營裡,就是在書房裡處理公務,連吃飯都稀稀拉拉的沒有吃過幾頓。黃石自覺無趣所以也不往趙引弓哪裡湊了。

其他覺華官員尚不清楚趙家的事情。自從開戰以來無論是營伍事務還是後勤供應,趙引弓都做得非常出色,大部分官員都在背後嘖嘖稱讚,哪怕就是和趙通判有私怨的同僚也都無話可說。現在覺華島上的人多半都認爲趙通判升官在即,所以更是不會慳吝他們的溢美之詞,對於這些稱讚和吹捧,趙引弓都是一笑置之。

天啓五年的最後一天

黃石請登門拜訪的趙引弓落坐,然後讓內衛奉茶。坐定後趙通判風度優雅地飲了一小口茶,然後才波瀾不驚地說起今天的來意。原來寧遠堡現在也恢復了正常,明天是天啓六年正旦,趙引弓想請黃石和他一起去寧遠堡拜年,並把整個寧遠——覺華戰役統一寫奏章上報朝廷。

黃石微笑道:“如此甚好,本將也早想與寧前道袁大人一晤。”

趙引弓聞言淡淡一笑:“好叫黃大人知曉,朝廷已經升袁大人爲按察使了。”

“按察使?”問話時黃石臉上沒有什麼變化,心中卻是震驚不已。

第十節 武夫

趙引弓確認袁崇煥已經是按察使後,黃石知道自己的全盤計劃都落空了,無論是對後金還是對文官集團,這次覺華戰役都並未能幫助黃石取得決定性戰果。

在北京臨危請命時,黃石給自己定的目標是重創後金大軍。他原來估計以努爾哈赤的驕狂,後金軍很可能會像歷史上那樣分兵抄掠寧遠近郊。而黃石本計劃像歷史上的袁崇煥一樣把軍隊集結在寧遠堡中,等後金軍分兵的時候以三營東江軍爲先導、十一營關寧軍爲後勁,爭取打出連續的擊潰戰。

寧遠離遼陽千里,冬天又是天寒地凍,假如後金軍真的在寧遠被擊潰,那建州軍能活着回去的恐怕十不存一,這樣的大勝利足以宣告遼東戰爭的結束。

但是回到長生島的時候,黃石遇到了第一個挫折,那就是吳穆已經把一半兵力調走了。

不過三千長生島子弟加上寧遠、覺華的十一營關寧軍,遼鎮和東江鎮的聯軍還是有近三萬戰兵,黃石一直認爲關寧軍除了勇氣外什麼都不缺,戰鬥經驗也可以靠裝備來彌補。對面的後金軍不過是一萬多披甲和幾千蒙古僕從部隊,明軍有兵力和主場作戰的優勢,此外驕狂不可一世的努爾哈赤還很有可能會分兵。

因此從長生島啓程時,黃石仍然是信心十足,滿心想着要好好把握機會,把後金大軍毀滅在遼西的冰天雪地裡。可是這個美夢在覺華被無情地打破了,當時寧遠堡已經開始戒嚴,而沒有寧遠的七營野戰軍,黃石的兵力就過於薄弱。

此時黃石只能寄希望於努爾哈赤自己發瘋送死,因爲黃石已經沒有主動出擊的實力,也不太可能擊潰後金主力了。但覺華一戰努爾哈赤不肯配合地發一把瘋,而是扔下了蒙古僕從部隊自己退去了。面對實力未受大損的後金軍,黃石也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們離開。

既然如此黃石只能退而求其次,那就是阻止袁崇煥的升遷。現在身爲武將的黃石極其不願意袁崇煥有機會巡撫遼東,因爲黃石認定袁崇煥骨子裡是看不起武人的,而且袁崇煥比較野蠻,朝廷法度對他來說……就是廢紙一張,就是拿來撕毀着玩的。

唐以後,皇帝要殺二品官員的話,一般都要下詔獄窮治其罪。有明以來更是如此,朱元璋作爲開國帝王也要講求形式主義,殺藍玉的時候都要羅織罪名,把全套的程序老老實實地走一遍。以黃石現在的官階,就是天子都已經無權把他推出午門斬首。不過黃石清楚袁崇煥不能以常理度之,這位老兄殺武將的時候簡單粗暴,比朱洪武的膽子還大。

中國上下幾千年,包括漢、唐、兩宋和大明的歷代皇帝在內,袁崇煥是唯一一個敢不經任何程序就直接把正一品武將推出去斬首的人。黃石不得不承認,這種超過歷朝皇帝的魄力,還有這種天地之間唯我獨尊的王霸之氣給了他巨大的威懾感。

於私,黃石知道只要自己一天還是武夫,那就是有更大的官階在袁崇煥面前也沒有用。雖說明末文視武如奴婢,但像袁崇煥這樣“殺武夫如屠一狗”實在也是太誇張了,所以爲了自己的腦袋着想,黃石希望袁崇煥永遠不要有機會上臺。

於公,通過覺華防禦戰及隨後的追擊戰,黃石已在關寧軍中建立起了一定威望。現在高第威信掃地,遼西將門聲名狼藉,只要遼西沒有一個強勢的人物,那自己提督遼西也就不會有太大的阻力。如今黃石已經有了三營嫡系和不少旁系,再加上遼西的人力、物力,黃石認爲平定後金也不是很遙遠的事情了。

可惜,黃石滿腹的如意算盤被趙引弓一句話輕易地打破了,歷史仍然行進在原來的軌跡上。現任的兵部右侍郎閻鳴泰是堅定的佈防關外派,早在王在晉倒臺之前,閻鳴泰就主張在覺華修築城池。閻鳴泰認爲覺華孤懸關外,平時後金根本無力拔除,而冬季集中兵力防守覺華也較容易。只要覺華一天在明軍手裡,後金軍就無法緊逼山海關。

歷史上,面對高第的撤退提案時,閻鳴泰力主堅守寧遠堡,而朝廷最終也採納了閻鳴泰的方略,並根據閻鳴泰的提議提升袁崇煥爲按察使,以便統一指揮寧遠三協十五營。現在袁崇煥離巡撫也就是一步之遙了。

事先黃石就知道堅守關外派會勝利,而堅守關外必然需要一個統一指揮的官員,所以他費盡心機橫插了一槓子,還冒着內閣震怒的危險強行要來了節制文臣的權利,就是指望朝廷不會再提拔袁崇煥爲按察使。

可是等黃石離京後,內閣抗不住兵部的洶涌抗議聲,最後還是按照他們的意願擬票,和歷史上一樣提升袁崇煥爲按察使,節制寧遠三協官軍。在文臣集團的壓力下,天啓皇帝最終也同意了這個折衷意見,即:袁崇煥和黃石兩者之間互不節制,但都有對寧遠三協的指揮權。

歷史上的寧遠之戰,遼西明軍不過斬首二百餘具,而這次僅覺華一戰就斬首近兩千三級,加上追擊的戰果已經超過兩千七百級。既然袁崇煥已經升了按察使,那關外的所有勝利就都有袁崇煥的一份運籌之功。黃石在心裡暗歎了一聲,自己身爲武將拿不到這份功勞,所以袁崇煥升任遼東巡撫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

“我明白了,明日一早,我就和趙大人一起去拜見按察使大人好了。”既然計劃破滅,那黃石就更不敢怠慢了,他敢得罪孫承宗可不敢得罪袁崇煥。此時黃石已經下定決心,歷史上祖大壽是怎麼做的,他就要怎麼做,反正決不能重蹈滿桂和毛文龍的覆轍。

“還有報功的問題,明日黃大人最好也給按察使大人一個準信。”覺華首級該如何分配,還有衆將的表現如何,這些按理說本該是趙引弓這個文臣負責的,但他很多時候都不在場,而且趙引弓現在已經自認完全不懂軍事,所以他就要黃石自己去和袁崇煥說。

“多謝趙大人關照。”

趙引弓走後,黃石就把覺華的六位將領找來商議這件事情。這兩天在黃石的主持下,六位關寧軍將領重新分配了戰果,防禦戰和隨後的追擊戰的全部首級都被加在了一起。按照事先的商定,全部戰果的七成是關寧軍的,這七成的首級又被分成了九份,姚與賢、金冠和胡一寧這三位參將每人拿兩份,而張國青他們三位遊擊每人拿一份。

姚與賢所得亦不少,最後的追擊戰算了他的一份功勞不說,黃石同樣會在戰報裡添上他的名字。大家心裡都很清楚,這是有文官作證的追擊戰,寧前道的文官們爲了分一份功勞,也會爲這次追擊大大吹牛的。

要說這次勝利已經足夠輝煌了,弘治朝以後對北虜單場斬首數最大也就是千餘,這次覺華單場就有兩千兩百具,而追擊戰金參將他們又割了四百多具首級,現在也要加到覺華單次戰役中去。這些天關寧軍的六位將軍日思夜想的就是事後的封賞,一想到單次共兩千七百具的斬首數,哥幾個就興奮得睡不着覺,覺得怎麼也夠升幾個總兵出來了。

黃石主持分配了戰果後,姚參將和幾位同僚也就和好如初了,他們心裡憧憬着美好的未來,眼前又沒有敵人和工作,那大夥兒自然就是夜以繼日地喝酒。人逢喜事精神爽,金冠自從打完追擊仗後,現在睡覺睡得熟、吃飯也吃得香、身體變得特好,連說話的聲音都洪亮了許多。

因爲清楚姚與賢和金冠的劣跡,所以黃石本來對他們二人是有些看法的,但這一段時間相處下來,黃石對覺華衆將的看法也在不斷地改變。金冠曾在戰場說過一句話:“追人的感覺真好。”雖然這句話是他的無心之語,但卻給黃石以很大的觸動。

所謂兵爲將膽,黃石不禁回想起自己在廣寧初上戰場時的情景,那時他面對殺氣騰騰的後金大軍時,也只有落荒而逃一招。覺華這幾位將領雖然膽小、雖然有不少小農意識、雖然總想佔點小便宜,但黃石很清楚沒有他們的合作就沒有勝利,現在黃石也把姚參將等人歸類到“可挽救對象”這個集合裡去了。

天啓五年的除夕夜,首先是趙引弓作主持,帶領大家祭祀天地和大明曆代先帝,然後文官去祭祀文宣王,武官則在黃石的帶領下祭祀嶽王。黃石唸完了中規中矩的禱詞後,就領着大家上香、叩拜,衆武將都不苟言笑,一個個都面沉似水。

儀式的最後需要黃石致詞,覺華衆將都站在黃石背後靜靜地等待着。事先黃石已經準備好了腹稿,但隨着肅穆的祭祀儀式的進行,黃石看着面前栩栩如生的嶽王雕塑,想到自己五年來的志向和奮鬥,一時感慨萬千,竟然把自己的這份工作忘了個乾淨。

現在姚參將又已經恢復了原本的地位,他緊隨在黃石背後等了半天,終於忍不住輕輕咳嗽了一聲,小聲提醒道:“黃軍門。”

“哦。”黃石從沉思中醒來,不過一時間卻想不起自己的草稿來了,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木偶。

一介武夫、幼年喪父、母子落魄、出身於卑賤之末、行走於行伍之中,可這樣的一個人卻能留下千古美名,享受萬世的敬仰,令帝王失色、使豪傑扼腕。嶽王靜靜地坐在那裡,雙眸一動不動地凝視着黃石,這麼一個普通的木雕,卻能傳過來令黃石感到窒息的力量。

——我能夠穿越到明末這個時代;能夠生存下來成爲一名保家衛國的邊軍將領;能夠追附嶽王驥尾,保衛華夏子民不受戰火蹂躪,真是幸甚至哉。

一股強烈的感情涌入心田,黃石脫口而出:“大丈夫當如是!”

接着他就把手中的酒一飲而盡,鄭重地向着嶽王比了一下,就好似是在給前輩、給師長敬酒一般。關寧衆將聽到這不倫不類的禱詞,先是一陣沉默,跟着就響起了咕嚕咕嚕的飲酒聲,姚參將喝完後學着黃石的樣子比了一下空碗,也朗聲向着嶽王保證道:“大丈夫當如是,快哉,快哉。”

……

祭拜結束後就是歡樂的酒宴時間。雖然黃石覺得最近歡樂的時間有點過多,但應酬就是應酬。在酒宴上的時候黃石覺得金參將和姚參將和好如初了,因爲他發現這兩個傢伙又在偷偷地對眼色。一會兒就看見姚參將端着酒碗過來了,臉上滿是醉態,眼睛朦朦朧朧的似乎已經喝高了。

姚參將借酒撒瘋的和黃石聊起了女人,聊了幾句後就把問題往黃石個人身上引,還自以爲做得神不知、鬼不覺。

“姚大哥說笑了,小弟在廣寧從軍後甚是貧苦,無力下聘娶親,現在別說是妻室了,就是妾也沒有一個。”黃石很爽快地給姚參將釋疑後,就自覺地把頭低下,免得影響了醉得一塌糊塗的姚參將和他同伴的交流。

黃石低頭喝酒的時候,也能想象得到姚參將、金參將他們眼神在空中來回激射的情景,耳朵裡似乎都能聽到那那些視線碰撞時打出的噼啪火花聲。東江總兵毛文龍還好,他早在遼東鎮的時候就是軍官,那個時候就已經回杭州娶妻了,但普通的東江軍軍官的終身大事一直是老大難問題。

一般說來,有點身家的姑娘都不願意嫁入軍戶,軍官一般也都是世襲的將門之間聯姻。可是東江軍官幾乎全部出身自行伍,以前都是小卒,自然不會有將門來聯姻。而且原本是貧苦遼東軍戶的東江軍官多也無力成親,現在他們身份提高了,大多數人也都對妻子有了更高的要求,所以不太願意草草對付一個,結果就是一片高不成、低不就的景象。

還有就是遼東戰火紛飛,女性死亡率大大高於男性,所以東江鎮男女比例嚴重失衡,這也加劇了東江軍官的成親難問題。比如東江副將陳繼盛,雖然官位很高了,但一直窩在寬甸那個鬼地方,所以沒有良家女子願意嫁給他。歷史上直到毛帥死後,陳副總兵橫下一條心,接收了毛帥的妾做老婆,總算是過上了有家的生活。

再比如黃石的結義大哥孔有德,他也一直因爲窮而沒有機會成親。在原本的歷史上,孔有德因爲英勇善戰而升到參將,但仍然沒有良家女子願意嫁給他,孔有德直到四十歲還是孤身一人。到了崇禎四年的時候,孔有德、耿仲明等東江軍官團在登州作亂,反正大夥兒殺頭的罪都犯下了,孔有德就索性帶頭強搶官宦小姐做老婆,總算是和手下一起集體結束了光棍生涯。

雖然黃石現在地位較高,但畢竟他還不是遼西的人,又是一個從小兵爬上來的暴發戶,再說東江鎮貧窮沒有油水,所以黃石認爲姚參將也就是來打探一番罷了,離實質操作還差得很遠。不過自己現在刻意結好關寧武將,沒有必要在這個小問題上撒謊,免得讓別人認爲自己拒人於千里之外。

黃石擡起頭的時候,姚參將他們已經完成了視覺交談,不出黃石所料,姚與賢也沒有進一步發問,而是又把話題扯開了。倒是金參將下首的胡一寧神采飛揚,一副如釋重負的表情,像是剛剛拋下了什麼沉重的心理負擔。又過了一會兒,胡參將就滿臉堆笑地去給趙引弓敬酒去了,這還是他幾天來的第一次。

天啓六年,正旦

來了覺華這幾天,黃石喝的酒比他以往幾年加起來都要多了,不過昨夜他還是非常剋制的,因爲今天要去拜會袁崇煥,這個事可萬萬不能疏忽。

今晨黃石很早就起牀了,而趙引弓卻是一場宿醉,他走出來的時候還連連向等了很久的黃石抱歉。對此很理解的黃石自然沒有任何怨言,等他梳洗後兩人就一同向寧遠堡進發。

昨天黃石就已經仔細打聽過了關於袁崇煥的事情,但在路上的時候,黃石還是不厭其煩的向趙引弓詢問一遍。趙引弓察覺到了黃石的緊張,不禁善意地解釋道:“按察使一向很看重黃將軍,此次大破建虜,黃將軍居功至偉,按察使大人也一定急着想見見黃將軍吧。”

黃石微笑着連連點頭:“不勝榮幸之至。”

才抵達寧遠堡城下就有士兵飛速前去通報,入城後黃石就跟着趙引弓直奔官署而去。快要到達的時候,趙引弓望見官署的中門已經打開,他笑着對黃石道:“看來按察使大人要親自出來迎接黃將軍了。”

黃石大吃一驚:“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趙引弓不解地反問了一句。黃石作爲太子少保,又獲賜尚方寶劍,現在和袁崇煥的地位相同,兩人都可以節制關外軍務而互不同屬,說是分庭抗禮也不爲過。

說話間已經到了官署大門外,趙引弓下馬站着等黃石先和袁崇煥見過平禮,然後自己再上去行下官禮。

只見黃石下馬後一個箭步上前,躬身擡手就是一個叩拜大禮:“末將黃石,參見按察使袁大人。”

第十一節 捷報

黃石用的是覲見頂頭上官的三鞠三叩之禮,禮畢,他耳邊傳來呵呵的爽朗笑聲,還有和藹的一句:“黃將軍請起。”

“謝按察使大人。”有生以來又一次,黃石如同小學生一樣地拘謹守禮,老老實實地謝過了面前的武將剋星。

跟着袁崇煥步入官署的時候,黃石聽見對方在前面稱讚了一句:“覺華一戰,黃將軍力克強虜,當真了得啊。”

作爲一個經歷過素質教育考驗的人,黃石對押題還是有一定心得的,自從知道袁崇煥升任按察使後,黃石就已經孜孜不倦地預備起了問題和配套答案。這些套話早就已經爛熟於心,今天這一路行來的時候黃石在心中反覆溫習,生怕忘記掉了。

所以現在一聽袁崇煥的話,全神戒備的黃石立刻就把預備的辭令脫口說出:“全是按察使大人贊畫軍務、料敵先機,末將怎敢居功?按察使料定覺華乃東虜之所必攻,故預先佈下四營精兵猛將,大人如此高瞻遠矚,實令末將感佩之至……”

黃石先抑揚頓挫地發了一大通感慨,然後又囉裡囉嗦地總結起了勝負的關鍵:“……此番末將在覺華迎頭痛擊建虜,雖亦是將士人人用命,但勝負實操於按察使大人帷幄之中,末將不過是適逢其會罷了。按察使大人如此誇獎,真是羞煞末將了。”

袁崇煥隨隨便便一句話就帶出了黃石這好長的一堆真心話,這讓站在一旁的趙引弓臉上不禁浮起了訝然之色。黃石喋喋不休地說着那些玩意的時候,趙引弓忍不住又打量了黃石好幾次,那眼光就好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一般。

黃石感覺到了趙引弓的目光,這讓他心中不禁一酸。雖然是自己出兵拯救的覺華,但黃石也記得自己曾經差點負氣而去,如果沒有那個人在關鍵時刻喚醒自己的良知和責任感,覺華的幾萬生靈此時早已灰飛煙滅。

覺華一戰,衆多的文官武將都從中得到了不少榮譽和利益,但那個拯救了幾萬人性命的女子卻不爲人所知,除了黃石一人外,就連她的親哥哥也不知道她立下的功績。後來她又爲了另外兩個親人而冒死奔向戰場,到現在還生死未卜。

——真是瘋子啊,完全不懂得害怕麼?救得了幾萬人卻救不了自己。

黃石心中雖在感慨,嘴上卻仍是滔滔不絕,走入中廳後他才收住了話頭。這期間袁崇煥一直也沒有打斷他。按察使大人臉上現在已是笑意盈盈,自顧自地坐到了主位上,長袖一擺就讓黃石坐到上首客座上去。黃石當然死活不肯坐上去,最後還是跑到袁崇煥的下手,找了一個椅子小心翼翼地貼邊坐了。

黃石坐下後發現自己的近衛官洪安通也跟了進來,他把臉一沉就要洪安通先出去,但袁崇煥這次卻笑着制止了他,黃石謝過以後,就讓洪安通站到了自己的身後。面前的按察使、也就是未來的遼東巡撫看起來心情很不錯,還笑吟吟地請黃石一起喝茶,這讓黃石心裡一塊大石頭落地,知道自己的第一步算是賭中了。

黃石一直以爲:自古好作驚人之語者,罕有不喜誇讚之語的。

對努爾哈赤的死因,黃石有自己的看法。原本歷史上寧遠之戰爆發於天啓六年正月,努爾哈赤打完寧遠後,二月份就跑回瀋陽趕走了毛幫主;三月努爾哈赤遠征遼北去打林丹汗,長途跋涉千餘里,比寧遠之戰的作戰範圍還要大、歷時也更長;五月的時候努爾哈赤又一路狂奔返回遼陽,再次把攻入遼中平原的毛幫主趕回朝鮮。

五月底趕走毛幫主後才安生了不到半個月,六月陳繼盛又翻過長白山攻入建州,明軍不僅把阿敏和鑲藍旗包圍在了赫圖阿拉(建州衛),還一直突破到薩爾滸切斷了建州和遼東的聯繫。於是努爾哈赤六月底又帶着代善、莽古爾泰和皇太極三大貝勒趕回了建州,一直到天啓六年八月初,努爾哈赤才把陳繼盛又趕回了寬甸的深山老林裡,爲赫圖阿拉和阿敏解了圍。

從天啓六年正月到八月,七十歲高齡的努爾哈赤打了近六個月的仗,超過千里的遠征也有三次!以黃石的私下揣測,真被十八磅炮的大鐵球擊中的話,別說努爾哈赤這個七十歲的老頭,就是一條七歲的霸王龍也未必能撐過八分鐘,更不要說八個月了。若努爾哈赤真被十八磅炮轟中後還能跳得這麼歡,那他一定不是在地球上孕育出來的生物。

黃石曾看過有關寧遠之戰的歷史檔案,記載努爾哈赤寧遠受傷的記錄只有三條:

最早的一條是在努爾哈赤死後,天啓六年底朝鮮使者去寧遠時,袁崇煥告訴朝鮮使者:努爾哈赤三個月前身亡,乃是因爲一年前被十八磅炮打中了。

第二條在朝鮮國王的實錄裡,努爾哈赤死亡一年後,朝鮮王說——他聽曾去大明的使者說——大明有人說——努爾哈赤好像、也許、大概、似乎在寧遠中過炮。

最後一條是毛文龍給大明朝廷的奏章,毛文龍說——他聽朝鮮國王說——努爾哈赤可能在寧遠負過傷。

除去以上的檔案,另外在努爾哈赤死後幾個月,袁崇煥宣稱自己曾打傷過他,如果僅僅是這種行爲的話,黃石寧願稱其爲“事後諸葛亮”或者是“大言不慚”。但還有一個問題是:歷史上袁崇煥在說這話之前,他給大明朝廷打過正式報告:“老汗發癰而死”,而大明朝廷向遼東巡撫袁崇煥覈實以後,作出的最終結論也是:“天心厭亂,故誅老奴。”

黃石由此認爲:袁崇煥他自己也知道,真要是被十八磅炮擊中了,就是鋼澆鐵鑄的人也被轟成渣滓了;袁崇煥心裡明白努爾哈赤之死跟寧遠半點關係也扯不上,因此袁崇煥不敢在給朝廷的奏章裡信口胡吹,也從來沒有跟一個大明臣子說過他曾擊中努爾哈赤。

那麼袁崇煥幾個月後對朝鮮使者說的話,很顯然就是揣着明白裝糊塗了,如果放在普通人身上,黃石認爲這就叫“瞪着眼睛說瞎話”。不過袁崇煥是被滿清弘曆捧紅的“民族英雄”,對普通人的形容詞自然不適用在“民族英雄”身上,所以袁崇煥不叫說謊,而叫“好爲驚人之語”。

此時,好爲驚人之語的袁崇煥正在給黃石和趙引弓念他的奏章,實際上也就是他對寧遠之戰的陳述。據袁崇煥所說,此次寧遠堡的防守甚爲兇險,後金軍趁夜挖洞,一夜就把寧遠堡小半城牆的地基統統挖空了。

趙引弓聽到此處心裡不禁有些狐疑,寧遠堡耗費國家白銀數百萬,除去深壕堅壘不說,僅是城牆就寬達數丈,再說以遼東的冬季氣溫,土地凍得猶如鋼鐵一般。那建州士兵竟然能在黑夜中視物,又不懼嚴寒,更能越過深壕把鐵一樣的牆基一夜挖空,還挖了幾十丈……難道建奴個個都是屬土撥鼠的不成?

趙引弓還沒有來得及問話,卻聽黃石失聲叫道:“哎呀,這卻如何是好啊?”

看見身經百戰的黃石一下子變得面無人色,趙引弓臉上微微一紅,爲自己的少見多怪在心裡暗道了聲慚愧。

“本官有紅夷大炮!”見黃石屏住呼吸凝神細聽,袁崇煥得意洋洋地揮了一下手,跟着又掃了一眼給朝廷奏章的草稿,把臉一沉的同時加重了語氣道:“紅夷大炮一炮發出,則糜爛十數裡!”

趙引弓沒見識過原子彈和蘑菇雲,想象不出這種宏偉的場面所以又是一愣,見多識廣的黃石單手按胸長吁了一口氣,抹去了自己額頭上的涔涔冷汗,嘆道:“好險,好險。”

才說完,黃石又撫掌大笑道:“紅夷大炮,果然厲害!如此亂炮齊發,挖牆的建奴自然盡數填了土坑,按察使大人真是神算啊。”

袁崇煥捻了捻長鬚,又說了奏章上的一段故事:“炮中建奴一大頭目,奴以白布裹之,大哭而去。”

趙引弓聽得精神一振,連忙追問道:“袁大人,此大頭目是何人?”

這份奏章黃石前世早就看過了,所以他自然是應變神速,不等袁崇煥說話就率先說道:“末將以爲,可以派細作詳加打探,如果有哪個僞號貝勒、額真的奴酋突然死掉,則必是此頭目無疑!”

袁崇煥讚許地點了點頭,含笑道:“黃將軍所言不錯。”

黃石心中暗贊:果然是文官比武官會寫奏章。那祖大壽等遼西將門的奏章裡從來都是指名道姓,所以皇太極的數位兒子,都在不曾出現過的戰場上被關寧鐵騎重傷。那揚州十日的多鐸,甚至被關寧鐵騎擊斃過!

滿嘴阿諛之詞的黃石又和袁崇煥聊了個把時辰才盡歡而散,聽說寧遠堡要設宴款待自己後,黃石又趕忙請求先去更衣,把繡虎的大紅官袍換上。望着黃石的背影,袁崇煥對趙引弓笑道:“黃石此人甚有自知之明,又無驕狂跋扈之氣,很不錯啊。”

一邊的趙引弓沒吭聲,袁崇煥見他臉色有異,訝然問道:“你有什麼心事麼?可速速說與吾知。”

趙引弓躊躇了一會兒,終於緩緩開口:“唔,老師在上,弟子……”

……

今天總的說來非常順利,黃石走出來後痛快地長出了一口大氣,嘴角上也忍不住浮起了自得的笑容。剛纔在寧遠官署中聊天時,洪安通一直隨衛在黃石身後,黃石一邊走一邊和他說了幾句話,但得到的卻僅僅是一、兩個字勉強的簡單回答。

黃石停下了腳步,回頭朝着洪安通看了兩眼。內衛隊長雖然已經經過了五年曆練,但說到底他今年虛歲才滿二十二歲,正在容易熱血沸騰的年紀。黃石很熟悉洪安通此時臉上的神色,那是種夾雜了點兒失望和疑慮的表情,雖然洪安通已經陪黃石見過很多大人物了,比如孫承宗和毛文龍等,但今天黃石的表現讓洪安通覺得非常反常。

見黃石停下腳步看過來,洪安通就恭敬地欠了下身,準備聆聽黃石的命令。黃石看着這個不知愁的年輕部下,嘴角上的笑容也漸漸變得苦澀起來,從自得轉化成了自嘲。他四顧無人後低聲對洪安通感慨道:“言者無恥,受者無禮。你心裡是不是這麼想的?”

洪安通大吃一驚,急退了一步拱手說道:“大人明鑑,屬下萬萬不敢。”

“是麼?”黃石又自嘲地笑了一聲,口氣裡也帶上了蕭索的味道:“如果你不這麼想,那只是因爲你太尊敬我了。”

洪安通擡頭看了看黃石的眼睛,注意到了裡面的憂鬱,就正色對黃石說道:“屬下追隨大人多年,大人愛兵如子、虛心納諫,而舉動多有深意。今生能追隨大人,真是屬下幾世修來的福氣,屬下相信大人今日所爲亦有其理,必是爲了我東江鎮、長生島官兵和遼東子弟的福祉。”

“不錯,知我者洪兄弟也。”黃石心情一下子又開朗了不少,他臉上的憂鬱之色也被一掃而空——我清楚歷史的軌跡,我能揣摩大人物的心態,爲了長生島子弟,也爲了我自己,一定要能忍則忍。

……

遼西戰場一直沒有消息傳來,這讓天啓皇帝過年都過不好了。今天雖然是正旦佳節,但天啓看得出羣臣都在強顏歡笑,一個個心裡顯然全是忐忑不安。在賀正旦的喜宴上,羣臣看到天子一幅魂不守舍的樣子,首輔顧大佛就搖身一變爲顧戲子,拼命說些笑話來聽。

既然是首輔都赤膊上陣了,其餘的閣老、朝臣們也都輪番出馬,努力想烘托一下喜慶的氣氛。雖然他們人人都笑得很誇張(以文官的標準來看),但天子也就是湊趣地笑笑,沒有太多的表示,漸漸的衆人也都安靜了下來,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賀正旦的喜宴一下子也冷了場。

如同走過場一般,宴會按照歷年的流程進行了一遍,從天子到閣老、朝臣,大家把自己負責的那份廢話和儀式完美地演練了一遍。看着死氣沉沉的新春宴會,天啓感覺滿身的疲憊和不耐煩涌了上來。年輕人盡力在臉上維持着老成的笑容,一顆心卻早飛到了自己的木匠作坊那裡去了。

每天一睜眼,太監就會把已經計劃好的一天行程捧到他眼前,然後就是去聽朝臣日復一日的套話,死水一潭的生活和萬年不變的禮儀,總是給天啓帶來難以容忍的窒息感,而這種感覺真是無邊無際啊!

天啓從小就不喜歡與人交流、對話,機器人一樣的生活更加劇了他的這個傾向。只有在打些木匠活後,年輕的天子擦掉汗水看着自己作品,欣賞一番那些被他賦予靈氣和生機的創造物,才能感到生活的美好和快樂。皇帝發自內心地喜愛自己的木匠製作,就如同愛着自己的孩子一樣。很多時候,天啓會挑出他最喜歡的幾件送給他的臣子,其中送得最多的就是他的老師孫承宗。

身後的小太監偷偷提醒了一下,把正在琢磨框架結構的天啓從沉思中驚醒了,嗯,大家好像都說完自己的那一份套話了,和事先制定好的流程毫釐不差……那種把人壓抑得要發瘋的窒息感……就快要從中擺脫出來了……只要再有一句話就可以去打木匠活兒了。天啓正了正身,就準備宣佈新春喜宴結束,大家可以散會回家了。

“萬歲爺,大喜啊——”魏忠賢人隨聲到,在衆目睽睽中急急忙忙跑上大廳正中,雙膝跪倒在地,竟然一直滑行到御座前。魏公公雙手捧着一章奏表,看上去歡喜得都說不出話來了,只是一遍遍地重複着:“大喜啊,萬歲爺,大喜啊……”

天啓心裡生出預感,他強自按捺住自己的激動,不讓一絲一毫的情緒流露出來,以免破壞了帝王應有的矜持。

“山東布政司督糧通判、覺華馬步兵備僉事趙引弓奏……仰仗聖上洪威……將士用命……左都督府同知都督黃石……大破北虜,斬首……”二十六日的覺華戰報二百里加急到遼東督司府,遼東督司府再把它加急火速送來京師。魏忠賢雙手不停地哆嗦着,捷報都複述得斷斷續續的:“斬首、斬首兩千兩百三十五具……”

“好!”再也等不及魏忠賢說完了,天啓大叫着長身而起。一個不小心寬大的袍袖掃到了御案,酒漿濺灑到了龍袍上,但年輕的天子卻恍若不覺,只是昂然仰首望着金鑾殿最遠處的天花板。

雙手有節奏地反覆握拳和鬆開,天啓毫不掩飾地吞吐着氣息,就好像是快要溺死的人剛剛從水面上探出了頭。那種無邊無際的窒息感、壓得人喘不過氣的沉悶一瞬間統統遠離而去,只是習慣於皇帝在重大場合的威儀他才勉強壓制住自己的興奮衝動——這個正旦看起來會過得很有趣,嗯,一定會如此的。

第十二節 分功

殿中騰起一片熱烈的喧譁聲,但天啓暫時顧不上去分辨他們都在說什麼。閉上自己的眼睛,稍過片刻覺得心中的激動之情平復了一些,這時皇帝才聽清臣子們的恭賀之聲,緩緩睜開眼睛,竭力忍耐着,繃着臉掃視了殿中羣臣一圈。

看到皇帝威嚴地舉手示意,整個大殿一下子也都安靜了下來,衆人都恭順地等着皇帝的下文。自從當上皇帝以來,天啓總被要求要保持儀表,把聲音語調控制得毫無起伏更是家常便飯,但皇帝此時做起來,竟然變得非常的辛苦。天啓說話的時候感到自己臉頰上的肌肉不斷跳動,喉結處也變得有些乾澀,他問道:“兩千兩百三十五級,沒看錯吧。”

魏忠賢顯然沒有這麼多顧忌,他喊出來的聲音迴盪在安靜的大殿裡:“回萬歲爺,就是兩千兩百三十五級,千真萬確啊!”

喊完之後,魏忠賢就忍不住笑出了聲,連肩膀也跟着晃動起來。隨後他好像意識到自己發出這麼大的笑聲未免太失態了,趕緊剋制,繃住臉部的肌肉。可天啓卻對魏忠賢的出格毫不介意。下面的臣子們也都一個個緊緊咬着嘴脣,顯然都在竭力按捺喜悅之情,免得出現君前失禮的行爲。

“黃將軍,很好,很好……”天啓說話的同時又想起了前些日子的鬥爭,自己力排衆議,頂着內閣和文臣的壓力給了黃石權利;在蘭臺親手把尚方寶劍擱在黃石手裡;特意登上大明門爲黃石送行;當着北京百姓的面給黃石打氣。

皇帝感到自己的眼眶要溼潤了,他這麼拼命給黃石撐腰,總算得到回報了,對北虜單次戰役能有兩千多具的首級,這可是大明弘治朝以後的最大戰果啊。天啓雖然揚眉吐氣,但還是記住了自己的天子身份,用足夠老成和不帶感情的聲音作出了總結:“黃將軍忠勇可嘉,不負朕望。”

這句話出口以後,天啓就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喜悅了,開始露出了微笑,很快就變成年輕人痛快淋漓的大笑聲。看到皇帝開心地放聲大笑,殿中衆人也就不再強自壓制了。遼西此番大勝,一下子去掉了衆人心頭的隱憂,大夥兒興奮地議論起來,原本肅穆的金鑾殿上頓時人聲洶涌,就如同菜市場一般熱鬧。

“這捷報是什麼時候送到的?”天啓從狂喜中恢復過來後,第一個念頭就是要重賞送信的使者。

“回萬歲爺話……”魏忠賢就像是天啓肚子裡的蛔蟲一般,不等皇帝把話說出口,他就告訴天啓他已經賞了送信的人銀子了,而且從遼東都司府開始、到司禮監的跑腿小太監,只要是捷報的過手者,就人手一份。

不料天啓竟然還不滿意,他想也不想地一揮手:“跑了幾天,換乘了八匹馬,才賞五兩銀子,太少了,加倍!”

這時天啓才注意到魏忠賢還在地上跪着呢,自己開心得過了頭,一時竟然都忘了讓他起來:“魏卿平身。”

“謝萬歲爺。”魏忠賢笑嘻嘻地站了起來,他臉上的歡容讓皇帝看得心裡也是暖洋洋的。天啓在御座周圍高興地來回踱步,興奮得一時都坐不下來了。

作爲一個普普通通的年輕孩子,天啓從繼位開始就完全對付不了自己身邊的臣子,更無力對抗帝國龐大的官僚機構,這麼多年他的一舉一動也都沒有超出大明的規章範圍。這次重用黃石,內閣、兵部和司禮監都不同意。想到這裡天啓又看了一眼拱手站在一邊的魏忠賢,就是這個心腹當時都不贊同武將不受文官的節制——提拔黃石完全是我乾綱獨斷,而黃將軍也真得很給我掙面子,這回老傢伙們都無話可說了吧?

已經有小太監跑了上來,他大聲朗誦着趙引弓的奏章,雖然建奴一時還沒有退兵,不過奏章裡面充盈着樂觀的情緒。斬首兩千兩百具,覺華明軍的代價不過是十五死三十一傷而已。皇帝和臣子們本來就受到趙引弓情緒的感染,聽到損失不大更是心頭大定,覺得建奴再也沒有可能反敗爲勝了。

“山東布政司督糧通判趙引弓……”天啓把趙通判的名字和官銜反覆唸了幾遍,他身邊的魏忠賢則仔細聽在了耳中,雖然表面上還在傻呵呵地笑着,但心裡已經把這個名字牢牢地記住。天啓微笑着點了點頭:“這個趙通判也很能幹,而且應該也挺大度,以國家爲重,不和黃將軍爭權,很不錯啊。”

“現在就等他們正式的請功奏章了,嗯,朕還真是望眼欲穿啊。”過了這麼半天,天啓感到總在臣子面前走來走去不妥,於是就輕鬆地坐到了自己的寶座上。往靠背上一靠,搭在扶手上的手臂指向了那個捧着奏章的小太監:“再給朕念一遍,慢慢地念。”

……

遼西,寧遠

雖然換上了繡着老虎的官袍,可是黃石還是小心地把佩劍系在了腰上。晚上去赴宴的時候,洪安通是一定要帶去的。有一個全副武裝的近衛跟在身旁,再加上腰間的佩劍,黃石在面對袁崇煥的時候會比較有安全感。

“這遼西是不能呆了。”黃石一邊整理好衣服一遍又一次打定主意。眼下先和袁崇煥虛與委蛇一番,然後能多快有多快地回東江去。

前些年,因爲他想培育自己的力量,因爲他不想被文臣節制,所以不願意來遼西。但等黃石準備仿效戚少保和嶽武穆後,他就重新考慮過了孫承宗的建議。

現在黃石手下有三營精銳,就是有人不聽話黃石也能以力屈之。加上他令人眩目的戰功,黃石覺得收拾關寧這幫懶漢還是有些機會的。可是這一切的前提就是袁崇煥不能上位,黃石出發前和內閣那樣強硬,就是爲了自己的安全考慮。

作爲一個現代人,黃石雖然很看重國家利益,但他同樣堅信“大有爲之身,不能自蹈死地”這句話。如果連安全的前提都不存在了,那別說一年三百萬兩的軍餉了,就是一年三千萬兩的軍餉也不能把他黃石吸引到遼西來。

洪安通作爲內衛隊長,黃石的大部分設想都不會對他隱瞞。現在洪安通見黃石一下子又改主意了,也顯得有些無所適從:“此次從長生島出發時,大人不是說要爭取提督遼西麼?”

黃石高深莫測地笑了一下,沒有立刻回答洪安通的問題。內衛隊長略一思索,就聯想到了自己長官今天的異常行爲,他壓低了聲音問道:“覺華、寧遠兩戰全勝,按察使升任遼東巡撫已經是板上釘釘了,大人可是想躲開袁大人,不受他節制麼?”

如果洪安通連這種事都反應不過來,那黃石就該考慮換個內務部長了。他長嘆了口氣:“不錯,洪安通你可知道杜應魁之事麼?”

“屬下不知,請大人明示。”

“嗯,那是天啓二年……”黃石搖了搖頭。洪安通不太關心遼鎮的事情,但黃石對寧遠發生的一舉一動卻非常在意。

杜應魁是原來的遼東鎮軍官,後來因爲貪污被罷官,在長安賣酒爲生。薩爾滸戰役之後遼東大震,杜應魁因爲素有勇猛之名,所以被兵部給事韓繼恩薦爲山海關副總兵。但杜應魁仍然堅持他吃空餉、養家丁的老路,在平均工資每月一兩四錢的遼鎮,杜應魁的家丁供給竟高達一百兩之多。

“……遼東都司府將杜副將擒拿問罪,御史職責所在,定要知道杜副將到底吃了多少空餉。皇上就命令孫閣老、閻撫軍窮治此案,而閻撫軍就派了寧前道袁大人去核對人數。”

說到這裡黃石停頓了一下,臉上滿是慘然:“寧前道到了杜副將的營中,清點各伍人數,伍有虛者,袁大人斬其人……”

洪安通聽得也是臉色大變,插嘴問道:“閻撫軍讓袁大人去清點人數,不過是爲了窮治杜副將的貪贓罪,與營中校官何干?就算校官有罪,他也是朝廷命官,理應由刑部審理、明正典刑,怎能說殺就殺?”

“我想袁大人或許根本就不知道怎麼回事,閻撫軍讓他去清點此營人數,袁大人看到人數不對了,或許是心情不好、或許是感覺不爽,就要殺人了。當時營中大譁幾成兵變,但袁大人口稱:‘奉閻撫軍令。’遂把校官推出營門斬首了。”黃石說完後又慘笑了一聲,被袁崇煥隨手殺的武官真是死得冤枉,但殺了也就是殺了。孫承宗聽說後雖然勃然大怒,還責備袁崇煥胡亂殺人,但袁崇煥道了聲歉,也就不再追究了。

洪安通滿臉通紅,憋了半天才支吾道:“這不合朝廷法度。”

黃石臉上露出無奈的神情:“袁大人是萬曆四十七年進士出身,天子門生,就算濫殺、冤殺幾個武將,又有誰會去認真計較呢?當時袁大人只是個小小的寧前道,但是冤殺國家五品武官這樣的事情,孫閣老也不過是訓斥兩聲罷了,連罰俸這種走走樣子的懲罰都沒有。現在袁大人即將巡撫遼東,我不過一介武夫,又怎麼敢在遼西多做停留呢?”

和洪安通通完氣後,黃石就去赴宴了,他打算等朝廷正式的獎賞下來,立刻就腳底抹油回長生島。

走到寧遠官署的中庭外,黃石就聽見裡面花廳中傳來了怒吼喝罵聲。他和洪安通前後走入花廳時,映入眼簾的就是正廝打成一團的三員武將。黃石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們,片刻後才認出其中兩人正是姚參將和金參將。原來覺華六將今日也被邀來赴宴。袁崇煥沒有單獨接見他們,所以上一次沒和黃石、趙引弓一道前來。

另外一人黃石並不認識,但那員戰將甚是勇悍,一人獨鬥姚參將和金參將二人仍然不落下風。一大圈圍觀的將領們雖然七嘴八舌地喊着勸他們別打了,但卻沒有一個下場去拉……哦,黃石看錯了,有一個人眼看就要下場去拉了。

那人正是胡一寧胡參將,在那武官飛起一腳把姚參將踢了個跟頭時,只聽胡參將大喊道:“別打了”,就飛身撲過去拉住了那陌生戰將的一條胳膊。跟着胡參將又在高叫着“各退一步吧!”的同時,緊緊地攀住了那人的腰。那武官似乎也有些累了,呼呼喘着氣向後連甩了兩下,但也沒能擺脫胡參將。

勢若瘋虎的金參將把胳膊掄得猶如風車一般,那隻剩下一條胳膊好使的陌生武將奮力抵抗,才勉強接住了他的攻勢。此時被踢了一腳的姚參將也從地上爬起來了,他一把抹去嘴角的血,低聲嘶吼了一聲就又要撲上去。

感到被人從背後抱住後,姚參將罵了一聲,虎躍着企圖掙開,但背後的人緊抓着他不放。姚參將又痛罵了幾句,但隨即看到前面的金參將和胡參將都停住了打鬥,姚參將一楞,這才聽清身後的人一直在喊:“姚大哥,姚大哥,我是黃石,先停手,有話好好說。”

姚與賢聽見來人是黃石,不禁嚇了一個哆嗦,連忙點頭稱是。等黃石放開他後,姚參將忙着轉身過來和黃石見禮,胡一寧他們哥幾個也都涌了過來。在花廳裡的其他遼西將領聽說這就是大名鼎鼎的黃石,也都圍上來套近乎,只有那個和姚與賢動武的人一臉憤然,遠遠地躲在一邊。

黃石瞧見那人官袍上也是繡着虎,心下不禁有些狐疑,當然更不敢失了禮數,主動打招呼:“敢問這位將軍是?”

那武將滿臉都是氣憤,這邊黃石持禮甚恭,但他只是匆匆一拱手,沒好氣地嚷嚷了幾聲。他說話聲音又快又含混,黃石竟然沒能聽懂。他打量着對面的將領:身材不高但卻十分敦實,銀盆大臉上有一雙小眼,還有一道深深的疤痕,這疤痕從鼻樑上一直開到他左眼窩,差點就把他眼珠子挖了出來。

姚與賢似乎看出黃石沒有聽清那武官說的話,就在黃石耳邊小聲道:“這位是寧遠總兵滿桂。”

滿桂的大名黃石在前世早有耳聞。此人早年在宣大鎮多有戰功,後來就到遼鎮來討生活。滿桂手下有近千經過戰陣的家丁,和其它關寧軍的水平大不相同,歷史上寧遠一戰滿桂的家丁就被部署在最關鍵的地點上,也被敘爲首功。

現在滿桂也是同知都督,級別上和黃石平起平坐,黃石客客氣氣地又和他見了一次禮,似乎消了點氣的滿桂又是草草一拱手,跟着就又大聲嚷嚷了起來,總算讓黃石搞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原來前幾天的追擊戰,金冠他們回去晚是有原因的。寧遠城下有些後金兵被火炮打死,歷史上這些首級都是等後金大軍撤退後,寧遠軍才墜下人去割取的。但這次覺華衆將回家的路上正好經過,就順手把首級都割走了。

滿桂氣憤憤地說道:“我清點過地上的死屍了,你們一共割走了二百六十具。那天黃將軍差不多砍殺了四十人,剩下的二百二十具應當還來,這是我們寧遠堡的戰果。”

“什麼叫你們的戰果,腦袋上寫你的名字了?”金參將的嗓門特別大。那天寧遠堡的城門都堵死了,導致他被後金軍追得繞圈跑,金參將一想這事就惡向膽邊生,怒道:“你們不敢從城上縋下來割,那當然就是我們的首級,戰場上誰割的就是誰的,我大明三百年來,從沒有還首級一說!”

此戰姚參將一夥兒都分到了幾百顆首級,傻子也知道這批人升定了。他們都是遼西的人,不比滿桂這種外來戶,所以寧遠堡的武將們也都不太幫着滿桂說話,他們頂多指望着姚參將他們手指鬆鬆,給自己漏出來些好處。

孤家寡人的滿桂站在對面,而姚與賢、金冠一夥兒則聚在黃石的背後,一個個指手劃腳地噴着口水。黃石側頭看了看自己身邊唾沫橫飛的一夥兒,猛然感覺自己好像成了電影裡的黑幫老大,正領着一羣狗仗人勢的小弟欺負良善。

黃石越衆而出,向對面走了過去,對着警惕的滿桂第三次拱了拱手:“滿軍門,此事等請功宴以後再說吧,餘一定會給滿軍門一個交代的。”

“黃軍門客氣了,”滿桂聽黃石語氣誠懇,終於也鄭重地回了一禮:“久仰黃軍門威名,前次亦曾在城樓上一睹黃軍門英姿。”

滿桂停了一下,語氣又變高了一點:“黃軍門亦是帶久了兵的人,兒郎們把腦袋系在褲腰帶上拼命,就是爲了這點軍功,所以這二百二十具首級我一定要爲他們討回去。”

身後又響起如雷的喊叫聲:

“誰說是你的首級,刻名字了麼?”

“誰割的?你還是我們?”

“別……”,黃石回頭擺了擺手,正唾沫橫飛的姚與賢、金冠等人只好把嘴閉上了。

滿桂臉上又帶上了疑色。自己的兒郎們出生入死,好不容易有了首級能換些賞賜,一想到這些滿桂就又忍不住叫了起來:“二百二十具首級,黃軍門一定要還給我。”

第十三節 忍耐

剛纔一聽首級有二百二十具之多,黃石心裡就打起了小鼓,因爲追擊戰的五百首級他和覺華衆將也是三七開的,黃石就算都吐出來也才一百多具。而之前覺華一戰的戰果又不好劃撥給滿桂,不然前面的奏章又得一通大改。

最麻煩的是,如果黃石自掏腰包把二百二十具首級都應承下來,恐怕也有埋汰覺華衆將的嫌疑,可是自己一個客將,又怎麼好讓覺華衆人把首級吐出來呢?

滿桂見黃石臉上有遲疑之色,就緊緊地追問了一句:“黃軍門可是答應了?”

“嗯,我有個思量,請滿軍門體察……”黃石思來想去,覺得最好莫過於把滿桂從寧遠派中拉出來,所以他打算按照對待姚與賢的處理辦法,提議把滿桂也算到一起參與追擊的將領中去。那五百具首級還是都算做追擊的戰果,滿桂的戰功也從裡面分。

這樣處理似乎是比較合適的,既大大送覺華衆將一個面子,也沒有少了滿桂的功勞;不但有利於黃石結交朋友,也可以少分一些首級出去。那二百二十具首級是寧遠堡共有的,滿桂總不能獨吞,拿個一半也就天了,而如果滿掛願意列名於共同追擊的將領中,那黃石情願自己掏腰包補給他一百一十具首級。

不料黃石還沒有說完,滿桂就把頭搖得如同撥浪鼓一般:“說句不怕黃軍門笑話的心裡話,本來我也確實想出門和黃軍門還有覺華的諸位同僚一起殺敵的,只是寧遠堡爲了安全起見,四門都用大石封死了,所以實在是出不去。下次如果還有機會,我一定會當先殺敵,絕不落在黃軍門後面,但這次沒有就是沒有……”

耐心聽滿桂羅囉裡囉嗦地說了會兒車軲轆話,黃石又笑道:“既然有這份心,那也就不算冒領了,大不了下次滿軍門也給我列一次名好了,就算是還上這次了……”

最後黃石已經是說得脣乾齒焦,但固執的滿桂仍然是油鹽不進。他不要補償,只要他的二百二十具首級。後來黃石甚至提出了給他些銀子,但無論黃石怎麼苦口婆心地勸說,滿桂卻鐵了心一般說什麼也不肯答應:“黃軍門的好意我心領了,但那天我確實沒有參與追擊,我只是想要回我應得的戰功,不貪圖沒影的虛名,黃軍門又要編奏章、又要塞銀子,未免也把我滿桂看小了。”

這話一出口,本來就有些煩躁的黃石也被噎得說不出話來,挺好的解決辦法滿桂就是不幹,黃石心裡無名火起,真恨不得告訴他:“不要就沒有了!”

雖然這話黃石說不出口,可其他幾個人卻沒有黃石這樣的好修養,黃石和滿桂扯皮的時候,姚與賢本來就聽得極不耐煩,而剛纔滿桂最後的一段話又深深刺痛了他。

“不要就沒有了!”隨着姚參將開口大喝一聲,剩下的人也紛紛嚷嚷起來,還有人過來拉扯黃石,讓他不必再費力和滿桂說下去了。

黃石嘆了口氣,他聽說滿桂書讀得不多,性子也比較粗疏,原本在歷史上就是有名的刺頭。而且滿桂一身的官階、富貴都是他本人一刀一槍從戰場上掙回來的,自然脾氣就比較大。黃石自認爲也是憑本事爬上高位的,但他畢竟也違心奉承過無數人,而阿諛逢迎也讓黃石躲過了很多麻煩,像滿桂這樣的死腦筋,他以前的人生想必會非常艱苦吧。

如果這個武將不叫滿桂、如果黃石不曾知道此人的生平,那黃石一開始就不會和他廢這麼多話,而遭到拒絕後肯定也是拂袖而去。

“但這個是耿直、勇敢的滿桂啊!”黃石在心裡感嘆了一句,他一直對滿桂非常欣賞,還自認爲和滿桂是同一類人——都是靠自身努力,一步一個腳印攀爬上高位的。

滿桂和袁崇煥在寧錦之戰中的表現,都給黃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並展示出了他們鮮明的個性。

那次是皇太極親帶兩黃(現在的兩白)、兩紅共四旗渡過遼河,後金軍除了披甲兵和蒙古兵共萬餘外,皇太極還帶來了兩萬多推小車的包衣(後來東西搬不過來,皇太極又從瀋陽增調了近兩萬推小車的),防守方是關寧軍三十五個野戰營以及遼西的軍戶壯丁,袁崇煥指揮七萬戰兵拒戰一萬後金披甲兵。

黃石看過熹宗實錄中袁崇煥關於“寧錦大捷”的奏報:

袁崇煥奏稱:皇太極採用人海戰術,靠人命填下了大淩河、小淩河、杏山、塔山、松山、連山等關外十七座城池,但明軍殺敵甚衆!惜敗,所以沒有首級。

袁崇煥奏稱:關寧鐵騎和後金軍野戰大戰三場、小戰七十二場,仗仗皆勝!不過因爲建奴以把同伴屍體從戰場上搶回去爲榮,所以明軍沒有一顆首級的斬獲。

袁崇煥奏稱:關寧鐵騎攜大敗建奴之餘勇,乘勝進入錦州堡、寧遠堡、大福堡堅守,併成功守住了這三座城堡!不過因爲後金軍喜歡把屍體拖回去焚燒,所以沒有首級斬獲。

遼東巡撫袁崇煥奏稱:他用火海戰術對抗皇太極的人海戰術,比如錦州就連續炮擊後金軍長達二十四天之久,每天被關寧鐵騎斃傷的後金官兵就算不過萬也有數千之衆。袁崇煥稱:戰鬥最激烈的一天裡,明軍炮斃後金軍四千人!重傷垂斃者逾萬!

皇太極只帶了一萬戰兵來和袁崇煥的七萬關寧鐵騎對壘,當然經不起大小七十餘戰、戰戰皆敗,外加每天被炮斃幾千人、連斃二十四天了,所以後金軍就此退兵——這就是黃石把好爲驚人語的袁崇煥寫的所有奏摺連起來看後,對“寧錦大捷”產生的系統全面的認識……果然是歷史比小說更神奇。

此次進攻,後金軍攻下了遼西二十座堡壘中的十七座(除了錦州、寧遠、大福),搶割了明軍五千頃軍屯的糧食,還把兩萬多關寧鐵騎抓回去做了包衣(其中僅大淩河一城就有四千關寧鐵騎不戰而降)。皇太極在回師時,還留了些人在寧遠城下收割明軍的秋糧,袁崇煥嚴令寧遠堡內幾萬關寧鐵騎不許踏出城門一步。

但是滿桂悍然違抗袁崇煥的命令,領着家丁出城把後金收糧隊打跑,斬首近兩百具,這些也就是寧錦之戰中明軍的全部斬獲。這件事給黃石很深的感觸,在遼西這堆人渣中,滿桂這樣的勇敢戰士真是鶴立雞羣。

說服不了滿桂就只好去說服覺華衆將,黃石作爲客將心裡有點心虛,他吭哧着纔對姚參將開口,善解人意的姚與賢就笑道:“黃軍門既然有這個意思,那就把首級還給滿桂將軍好了,不就是二百二十級麼?”

既然姚與賢發話了,金冠和胡一寧也就都爽朗地笑了起來,還大聲地表示贊同,黃石根本沒有想到遼西將門這麼好說話,他長出了一口大氣後心裡也有些不好意思:“五百具首級裡有我的一百五十具,嗯,既然是我的主意,那我出一百二十級好了,剩下的一百級拜託諸君補齊。”

剛纔姚與賢還爲了這些首級和滿桂打死打活,但現在卻像是變了一個人,滿臉堆笑似乎一點也不在乎:“哪有此事?說好了三七開就是三七開。”

胡一寧也在一邊湊趣道:“黃軍門不必多說了,就像您剛纔說的,大不了下次再給我們補上好了。”

“一定,一定。”黃石忙不迭地答應了下來,跟着又轉身對滿桂笑道:“滿軍門,明天一早,我們就會把首級送來,一共二百二十具,對吧?”

“二百具吧,湊個整。”剛纔滿桂怒氣勃發時,臉上的那道傷疤都變成了淒厲的血紅色,而現在已經褪色了許多,變回了柔和的正常膚色。一雙小眼睛眨動了幾下,滿桂高亢的聲音也降低了很多,語氣也變得柔和了:“那些首級確實不是我親手割的,就還給我二百具吧,剩下的就當謝禮了,請黃軍門一定要笑納。”

二十具首級對黃石來說也算不了什麼,而且從滿桂手裡拿戰功,使自己有一種劫貧濟富的感覺,想到這裡黃石正要婉言謝絕,卻看見滿桂的眉毛又慢慢地豎起來了。這個神色讓黃石先是一愕,跟着就猛醒過來:“此戰我斬首衆多,恐怕早就是人盡皆知了,滿桂這種勇將肯定頗有些傲骨,我要是推掉了他的二十具首級,對方肯定認爲我是看不起他……嗯,我想推掉首級的時候,確實是有些看不起二十具首級的意思在裡面。”

既然意識到問題所在,黃石就立刻點頭應承下來:“嗯,多謝滿軍門了,一會兒宴席上,我要給滿軍門敬酒。”

聽到黃石的話以後,滿桂臉上也是多雲轉晴,他哈哈笑了兩下,簡短地回答了一聲:“好。”

把滿桂和覺華那幾個傢伙對比一下,那待人接物的水平真是高下立判,才相處了這麼短短的一段時間,黃石就遷就了他滿桂無數次,而覺華那一幫卻始終如一地幫他黃石解決麻煩。

“怪不得袁崇煥容不下此人!”黃石腦子裡閃過了這個念頭,跟着又掃了滿桂一眼,此時他如同初遇孔有德一樣,心中升起了結交的念頭,不過他也知道,滿桂可比孔有德要不容易相處。

據熹宗實錄記載:寧錦之戰滿桂違抗袁崇煥命令出擊有所斬獲後,袁崇煥就在奏章裡把功勞攬到了自己身上,先是裝看不見自己下過的禁止出戰命令,然後講是他命令明軍多路出擊的,還說自己曾站在城頭大呼爲滿桂加油。

不料滿桂居然在皇帝面前否認了這個說法,然後袁崇煥被罷官了,再然後……再然後滿桂和袁崇煥就決裂了,具體過程無人知曉,反正滿桂被當上督師的袁崇煥趕出了遼鎮。等到北京戰役的時候,滿桂跑上金鑾殿當衆脫衣服,把身上的箭傷指給崇禎、孫承宗和內閣看,哭訴說袁崇煥想把他射死。

滿桂的這一擊也是袁崇煥倒臺的最後一根稻草,崇禎聽完後就讓袁崇煥和滿桂當殿對質,史載袁崇煥不能答。崇禎見狀就命令錦衣衛下袁崇煥詔獄,諭以:“朕以東事付袁崇煥,乃胡騎狂逞……功罪難掩,暫解任聽勘。”

對袁崇煥和滿桂的瞭解也就到此爲止了,因爲最關鍵的審訊記錄黃石已經沒有機會看到了。這段歷史後來被奴酋弘曆改編成了“反間計”,顯然弘曆這廝曾夢見崇禎因爲“反間計”把袁崇煥下獄,因爲無論是明朝的史書還是後金的滿文老檔,在過去的一百五十年裡都沒有絲毫關於“反間計”的記載。

此外黃石也覺得弘曆這奴酋果然粗鄙無文,愣能從“功罪難掩,暫解任聽勘”這幾個字中看出反間計來,怕不是個文盲吧?弘曆的起居注裡對此事有兩條記載:一,弘曆命令張廷玉按照反間計的精神來重寫《明史,袁崇煥列傳》;二,弘曆下令毀掉袁崇煥案的審問卷宗。

按照大明的慣例,所有的重案卷宗都要保留,比如黃石對熊廷弼的最初印象就是在閱讀熊案記錄時建立的。卷宗裡記載了東林黨的強詞奪理和斷章取義,同時也記錄了熊廷弼的鬥士風範,他在生死一線的時候還舌戰東林羣臣,逐條反駁他們強加在頭上的罪名,幾次把東林黨辯駁得退堂了事。

但袁崇煥案長達八個月的審訊筆錄,弘曆連一卷都沒有留下,所以他這個人對黃石來說,就被籠罩在一團很大的迷霧裡了,讓黃石完全不瞭解袁崇煥的想法、他堅持的理念和行事的根本動機。神秘帶來恐懼,正因爲黃石看不到袁崇煥最基本的原則、以及袁崇煥對自己作爲的認知,所以就屢屢產生要對此人敬而遠之的想法。

弘曆的所作所爲也讓黃石對袁崇煥缺少敬意,雖然證據被銷燬了,但黃石也就此懷疑:

第一,袁崇煥案的原始卷宗嚴重有害於弘曆的“反間計”假說,所以一定要毀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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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袁案卷宗完全不支持弘曆給袁崇煥創建的高大形象。這八個月的審訊會留下大量的筆記、口錄和證詞,但以建虜斷章取義、顛倒黑白的本事,竟然從中都找不出一條有利的旁證,所以奴酋纔會把卷宗毀得那麼幹淨。

……

寧遠文武百官都來參加了宴會,黃石還是一如既往地對袁崇煥表示了尊敬,袁崇煥也坦然受了他的大禮。黃石心裡念着“好漢不吃眼前虧”的道理,把心裡能想出來的奉承話一股腦朝袁崇煥倒了過去,黃石在衆人之前的這個表態顯然讓袁大人也很滿意,因爲他也回敬了黃石一次酒。

酒宴之後,袁崇煥要黃石單獨留下,黃石見他滿臉笑容,估計自己的態度已經贏得了相當的好感。不管怎麼說,能享用一個名震天下的將領的大禮,應該還是件很痛快的事情,尤其黃石又是當着這許多人做的,顯然更能充分滿足袁崇煥的虛榮心。

讓洪安通退下後,黃石跟着袁崇煥走到了書房,除了他們二人以外,袁崇煥還叫上了趙引弓同行。黃石注意到趙引弓的面色有些古怪,目光也躲躲閃閃的似乎不太敢和黃石接觸,這讓黃石不禁心中起疑,不知道這兩位仁兄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坐定後,袁崇煥一手端起茶碗,隨口叫道:“黃石。”

恭恭敬敬坐在那裡的黃石立刻接茬道:“末將在。”

袁崇煥吹着滾燙的茶水,頭也不擡地說道:“今天本官做主,你就聘了趙大人的二妹吧。”

這話猶如一個晴天霹靂,黃石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袁崇煥說完後就低下頭,小口地喝起了茶來,黃石又把目光移向一邊的趙引弓,只見後者滿臉羞愧,急忙把頭撇向了一邊。

這時袁崇煥已經喝完了一口茶,他擡起頭面不改色地說道:“就說是兩年前下的聘,那次你不是向趙大人求親嗎?趙大人現在許了你了。”

雖然黃石一直自認爲很有涵養,但現在仍是臉色鐵青,他調整了半天情緒,才緩緩問道:“袁大人,趙大人,末將實在有點不太明白。”

“有什麼不明白的?兩年前你不是去向趙大人求親了麼?”

“按察使大人明鑑,末將當時是去了,但是趙大人不同意,自然……”

“誰說趙大人不同意了?當時有明確說過不同意麼?”

黃石回憶了一下,張再弟說趙老爺子罵了他一會兒,但還沒有罵完就昏過去了,從理論上來說,趙家確實沒有明確地不同意。

他剛勉強地搖了搖頭,袁崇煥就笑道:“這便是了,趙大人已經同意了,前天在覺華,黃石你也說過還沒有聘妻,今天本官就做個冰人,玉成了此事。”

對面的趙引弓頭都快垂到膝蓋上去了,黃石狠狠瞪了他一眼,盡力不讓自己胸中的怒火噴發出來,他連着深吸了幾口氣,用盡可能的平靜語調說道:“趙大人許婚,末將不勝榮幸,只是……”

——只是趙二姑娘已經被後金擄去了,一天搶不回來我就一天不能另聘,就是搶回來了……你們把她塞給我叫什麼事兒呢?

幸好袁崇煥還有後文:“趙大人家風嚴謹,趙姑娘此刻多半已經不在人世了。”

“咦?”

——你們認定她都死了,還塞給我幹什麼?

聽到黃石這驚訝的聲音,一直垂首不語的趙引弓猛然擡頭,對着黃石說道:“若舍妹有損黃家門風,自然聽任黃將軍退聘。”

“咦?!”

——黃家門風?退聘?這都是怎麼回事啊?

……

明朝時期,如果文官家中女眷有不軌行爲,那麼這個文官就會因爲“閨門不肅”而被彈劾,查實後朝廷會給予剝奪功名的懲罰。

這個規矩在明朝造成過很有趣的一些案件,一般說來,明末如果有通姦行爲,苦主都會告官。如果罪犯和受害者都是未婚,那麼官府往往會強令他們成親,如果是妻子出軌,丈夫也因此可以不退還嫁妝、或只退一半嫁妝。

但如果受害者是文官家屬,那麼苦主反倒總是百般抵賴,堅決不肯承認。黃石也看到過些典型的案件記錄:比如某個無懶漢勾引了一位官員的夫人,然後就去勒索她的丈夫,而那個文官也只有忍氣吞聲。

其他的女眷,比如妹妹、女兒、兒媳什麼的也都一樣。這次趙大姑娘倒是不怕,出事的時候已經是別人家的人了,但趙二姑娘殉節則已,不然趙引弓就等着被彈劾吧,思來想去,眼下只有黃石可以幫趙家扛過這一劫了。

弄明白原委後,黃石直感到胸腹中涌動的怒氣是一浪高過一浪,他怕控制不住情緒所以一句話也不敢說。

——這未免也太不把我當人了吧?

第十四節 決裂

果然是:人必先自辱,而後可以辱之。

黃石咬緊牙關,勉強不讓胸膛中的怒氣噴發出來,激烈的情緒慢慢的總算是退去了一些。黃石首先反省了一下自己今天的表現,大概是表現得太過奴顏婢膝了吧,以至於讓別人看輕了自己。他一面感慨,一面思考着下一步的對策。

“這事對黃石你並無害處,舉手之勞就可以幫同僚化解一件爲難的事情,你又何樂不爲呢?”見黃石沒有立刻做出反應,袁崇煥又語重心長地勸說了起來。

如果點頭答應了下來的話,對黃石來說這件事情確實不會有立竿見影的傷害,因爲他是武官而不是士大夫,所以“閨門不肅”這個罪名是扣不到黃石頭上的。當然還會有一個事後處理的問題,對於這種類型的失貞,明朝的規則是勸和不勸離。

根據大明律,婦人非自願的失貞行爲不可以作爲離異的理由。比如明中葉後,就有妻子被人販子拐賣的案例,但案發後人販子和老鴇按逼良爲娼定罪,夫妻仍然判處完聚。

剛纔趙引弓既然說出聽任黃石退聘,看來應該不會有大問題。黃石想趙引弓只要能保住功名,也不希望節外生枝和自己再起糾紛。

“袁大人說得是。”黃石無意識地隨口回了一句。

不過沒有立竿見影的害處並不等於沒有害處,這種聘妻被擄走的事情如果傳出去,那對名聲可是有不小的傷害。而且事後黃石退聘,雖說大部分人都能理解,但肯定也有不少人覺得他對聘妻無情無義。

袁崇煥看黃石遲遲不答應,不禁有些不耐煩起來,於是又加重了語氣說道:“不會有人胡亂傳播的,黃石你儘管安心……”

聽袁崇煥的說辭,黃石琢磨他們的如意算盤大概是用這個搪塞御史。要是趙二姑娘已經死了,那自然是千好百好,黃石配合上幾個月就可以退聘。如果趙二姑娘被發現還在人世,那趙引弓照舊也有理說,不會爲此被剝奪功名。

黃石想起了原本歷史上崇禎元年的前車之鑑:陳繼盛和建奴在寬甸、長白山進行激戰的時候,袁崇煥因爲毛文龍不肯違反國家法度、私自把兵權交給他,就從背後把東江軍的糧餉給斷了,還下令遼東、天津、山東萊登各地禁海,不許任何商人出船,不許賣給東江軍一粒米、一顆豆。

雖說佛爭一柱香、人爭一口氣,但照顧遼東大局這件事情總要有人去做,不然就是國家的災難。所以黃石決心再退一步。反正今天曲意逢迎袁崇煥很久了,黃石不想前功盡棄,更不希望有一天被拖後腿。

——我不是立志要做嶽王、戚少保那樣的大丈夫麼?不是早想好了要左右逢源求得一生平安麼?魏忠賢、孔有德、耿仲明、山東文官,還有遼西將門,從閹黨到東林,哪怕是未來的漢奸和人渣,他們和我不是都能相處愉快麼?眼下還是隻能以大局爲重,不能意氣用事。

況且黃石也知道文武不和不僅僅是國家的大害,而且最終倒黴的還是自己這個武將。既然袁崇煥要升任巡撫了,那黃石是說什麼也不能把他得罪了:“袁大人,趙大人,可否容末將稍作思量,過兩天再給兩位大人回覆,何如?”

袁崇煥臉上頓時露出不悅之色,指了指趙引弓,又對黃石道:“本官披肝瀝膽,與你說了這麼多時辰,只道你同意尚不爲遲。哪曉得你三心二意,總是一片欺誑,到底目中沒有本官。方今人證亦在,豈容得你欺心!汝有十二不當之過,汝可知乎……”

黃石略一愣神,這期間袁崇煥已經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大篇話。黃石覺得這些話略微有點耳熟,似乎在哪裡見過。只聽見趙引弓羞愧難忍地叫了一聲:“袁大人。”

趙引弓站起身來,衝着袁崇煥鞠了一躬:“袁大人,下官不想勉強黃將軍了,請老大人明鑑。”

此時黃石心裡也有些迷惑,雖說文官一向瞧不起武將和太監,但自己好歹也是斬首數千的大將。這件事情畢竟是對趙引弓關係重大,袁崇煥又何必皇帝不急太監急,緊着來替他做說客呢?

既然搞不明白袁崇煥到底在琢磨什麼念頭,黃石心裡也就愈發不安起來,他聽到趙引弓說話後也站起了身,衝着袁崇煥說道:“袁大人明鑑,末將並非不同意,只是請寬限兩日,末將軍中尚有軍法在……”

黃石解釋了一番長生島關於成親的軍法,然後解釋說他要先和部下商量一下對策,畢竟將士們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再者爲了趙家的名聲考慮,黃石也不能明目張膽地去跟長生島官兵講出真相。所以他總要想個妥帖辦法,以免萬一事情泄露,黃石自違軍法導致將士失望。

這個理由看起來是個不錯的臺階,面對如此無禮的要求,黃石的態度仍然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恭順。站在一邊的趙引弓聽完黃石肯考慮這件事後,立刻就表示了一堆感謝,袁崇煥見這兩個人似乎都能接受了,就不再強求黃石當場答應下來了。

黃石老老實實地坐回到了椅子上去,這件事情他還沒有完全考慮清楚利弊,黃石打算回到覺華再和金求德、洪安通商量一下,看看如何處理爲好。如果能把事情做到滴水不漏,那黃石覺得也不一定不能賣袁崇煥一個人情,以後向遼東都司府討要糧餉也會好說話一些。

雖然袁崇煥的手暫時還夠不到遼東,不過多個朋友總是多條路。黃石又反省了一下自己的態度,他覺得自己還是要拋下對袁崇煥的畏懼心理爲好。黃石想起自己和孫承宗、和魏忠賢、和山東文官的交往經歷,一時間又有了不少信心,他自認爲還是比較會做人的,雖然不太瞭解袁崇煥的心理活動,但相處一段後想必總會有所瞭解。

這件事情告一段落後,袁崇煥話題一轉就到了平遼大業上和覺華之戰上了。黃石抖擻精神把兩軍的部署、自己的戰術都和盤托出。黃石當然不能談自己對關寧軍戰鬥力的看法,也沒有任何理由來貶低他們。因爲自己的事先判斷都是靠歷史知識得來的,而且覺華關寧軍這次的表現也確實不錯,黃石是依靠他們並肩作戰才能取勝。

當黃石講述的時候,袁崇煥不時向趙引弓覈實,結合了趙引弓和黃石兩者的看法後,袁崇煥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果然還是要憑堅城、用大炮。”

“袁大人明鑑,憑堅城、用大炮好是好,就是恐怕花費太多。”在廣寧當小軍官的時候黃石也是抱着這個想法,但現在他就不太希望將寶貴的資源浪費到堡壘中去了,而是希望能儘快培養出大批野戰軍。

袁崇煥的態度非常和藹,他微笑着對黃石說道:“黃石你說說看。”

這鼓勵讓黃石精神又是一振,看來這袁蠻子也不是不可理喻的麼?於是他就把自己那套以海爲路的想法又搬了出來。黃石力主先取娘娘宮、耀州、海州,然後背海修築堡壘,儲備物資作爲進攻基地,憑此虎視遼中平原。

“……毛帥和陳將軍會不斷從寬甸、朝鮮出擊,如果建奴主力東移,王師就可犁庭掃穴,直指遼陽。如果建奴按兵不動,毛帥和陳將軍就可從東向西,先收取建州衛,然後再下薩爾滸,切斷建奴和野人女真還有科爾沁蒙古的聯繫,最後把他們一股聚殲於遼中。”

臨末黃石還握緊了右拳,狠狠揮舞了一下來加強語氣,他自信滿滿的樣子同樣鼓舞了一邊的趙引弓,也爲黃石的結束語大叫了聲好。

袁崇煥一直微笑着沒有打斷過黃石的話,一直等他全部說完後才問道:“萬事開頭難,黃石你打算怎麼修起第一座城呢?”

“袁大人高見,末將佩服。以末將之見……”這樣的問題以前不知道已經想了多少次了,黃石胸有成竹,毫不遲疑地娓娓道來。遼北的成吉思汗和遼東的毛幫主肯定會經常出來轉轉,所以後金主力總有離開遼中平原的時候。現在黃石也有信心憑藉遼南的兵馬對抗後金五成兵力,如果加上關寧軍幫忙,黃石認爲強攻下耀州是沒有太大問題的。

一旦能站穩腳跟,黃石也就不太畏懼了,後金軍全師而來他也有把握堅守一段時間。如果後金軍真的全師而來,不要說朝鮮的毛幫主了,就是遼北的成吉思汗也絕不會賦閒在家裡的。等控制住耀州、海州後,剩下的工作就是一路修堡攻入遼中平原。

黃石直說得口乾舌燥,端起茶碗一飲而盡。袁崇煥等他把茶水掃蕩乾淨後又問道:“那這一切要多久呢?”

“嗯……”黃石沉思了一會兒,進入平原後爲了保證補給線需要修築供應線,遼中還有不少堅城,建奴的軍隊也很頑強,大明的文官不可避免會起到一定的牽制作用,所以戰局不能保證一帆風順:“五年左右吧,即使建奴主動退回建州,把他們徹底蕩平也不會超過十年。”

“五年?太短了,黃石你在哄我開心麼?”袁崇煥不以爲然地搖了搖頭。

黃石覺得兵力靠得離瀋陽越近越能有效威懾後金政權,這也是他把突破口選擇在耀州的原因。但袁崇煥顯然不同意這個看法,他認爲海路不可靠,最終還是要從遼西走廊一路修堡壘出去。

黃石不願意正面反駁他,就採用迂迴路線:“陸路確實穩妥,不過一路又要多修築無數堡壘,恐怕花費時間、銀錢不在少數。”

袁崇煥拍案讚道:“正是,黃將軍說得好,這一路下來,要從寧遠一路修到三岔河,再從三岔河修到遼陽,恐怕沒有個十年、花費上幾千萬兩白銀是下不來的。”

這幾句話真是說到黃石心裡去了,也正是他希望勸說袁崇煥的理由。黃石低聲說了一聲:“袁大人高見,所以末將以爲還是設法奪取耀州,然後直入遼中。”

不想袁崇煥斷然否決:“海路終不可靠,況且也要耗時數載。”

趙引弓在一邊聽的是越來越糊塗,不禁插嘴問道:“袁大人可有妙策?”

“遼餉一年靡費三百萬兩,薊鎮四十餘萬,就連東江鎮也要二十四萬兩,國庫早已經虧空,天下百姓更是苦不堪言。”袁崇煥露出了一番悲天憫人的表情,唏噓感嘆了一番,然後帶着神秘的表情問黃石和趙引弓:“你們可知道,魏公公爲了爲遼事籌備戰馬,又新想出了什麼對策嗎?”

由於小冰河期的連續乾旱,大明北方的馬場產馬數量不斷下降,到了天啓五年,北方各邊鎮都再無馬匹可抽調向遼鎮。朝廷陷入缺馬的窘境後,就有大臣建議按一條鞭例,把甘陝各省上繳馬匹的缺額攤給各省農民,多收些畝賦來買馬。

而此時北方各省同樣是連年災荒。魏忠賢是農民出身,深知農民的困苦,不敢採納這種在災荒年加賦的天才構思。但馬匹的缺額問題還是要解決,魏公公就下令賞賜給大批大臣和太監紫禁城騎馬的特權。根據大明會典,皇室但凡賞賜給誰紫禁城騎馬的殊榮,這個人就有義務進貢給皇室良馬。

魏忠賢動員東廠的部下對大夥兒的財產進行了一番偵查後,一邊大量賞賜給有錢的官員和太監這種“殊榮”,一邊成天催逼他們貢馬。等被賞賜的人完成了貢馬的任務後,魏忠賢就會把特權收回,然後……然後再次賜下。

如同當年劉謹勒令京師寡婦改嫁一樣,魏忠賢的這個政策也搞得朝中怨聲載道,大明建國以來第一次,無數臣子和太監紛紛上書拒絕皇城騎馬的榮耀。但拒絕也要賜,魏忠賢甚至曾把皇城騎馬權賜給了嬰兒和浩命夫人,被賜到的人一邊心不甘、情不願的貢馬,一邊大罵那個給魏忠賢出這損主意的無名氏。

收上來的馬自然是良莠不齊,這批人進貢的“良馬”裡除了老馬、馬駒外,據說也有驢和騾子,甚至還有小駱駝。但魏忠賢一分錢沒花就替皇上收了一批馬支援遼東,也因此得到了天啓“廠臣忠勤,辦事得力”的讚語。

趙引弓自然跟着感慨了一番。黃石嘴上唯唯諾諾,但聽完後心裡卻升起了一絲不祥的預感。

袁崇煥說完了以後,正色對黃石和趙引弓說道:“本官有個思量,如若可行,則遼事旦夕可平,早晚間海內便可免去加賦。”

趙引弓喜道:“袁大人有何妙策,可否教誨下官一二?”

聯想到歷史上寧遠之戰後袁崇煥的所作所爲,黃石心中的不祥預感越來越強,但他仍不動聲色地恭維道:“按察使大人真是諸葛再世,看來定是成竹在胸了。”

袁崇煥捻了兩下長鬚,緩緩說道:“此次寧遠圍城,建酋努爾哈赤曾修書於我,本官亦回信以大義責之。建酋後又回書一封,以吾觀之,建酋被我大義相責,似有悔恨之意。”

“啊~~~”趙引弓發出了一聲驚歎。

黃石感覺一顆心已經繃到了嗓子眼,嘴動了動沒有說話,他早知道袁崇煥一向自我感覺極其良好。歷史上當皇太極進攻朝鮮的時候,天啓和內閣急問當時的遼東巡撫袁崇煥有何對策,如何救助朝鮮。好爲驚人之語的袁崇煥告訴天子:朝廷不必出兵相救,皇上也無須操心對策,只要他袁崇煥派一使者,攜帶他的手書一封,即可以命令皇太極退兵——“遣方金納貽書於奴酋,令其急撒犯鮮之兵。”

頗爲自得的袁崇煥繼續搖頭晃腦,似乎正沉浸在美好的回憶中:“本官見機不可失,就再修一書,書中剛柔並濟,恩威並用……”

袁崇煥一番話說下來,直把趙引弓聽得抓耳撓腮、喜不自勝。眼看氣氛已經是漸入佳境,袁崇煥聲音一頓,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等他放下茶碗後,袁崇煥眼中精光四射,威嚴地從趙引弓身上掃過,然後停留在了黃石臉上:“本官以爲可以招安,如此遼事可定、加賦可去,善之善者也!黃將軍可願與本官一同上書天子?”

黃石費盡力氣才維持住臉上的恭順表情,低聲下氣地問道:“袁大人明鑑。末將敢問,以何條款招安建奴?”

“這個……總要先談談才能知道吧?”

“如果建奴要歲賜,比如每年十萬兩黃金,一百萬兩白銀,一百萬匹布,怎麼辦?”黃石不動聲色地吐出一個數字——這是黃石前世,皇太極和袁崇煥議和時提出的歲款要求,而袁崇煥對朝廷說這些條件並非不可以考慮,而且還可以再繼續談。

袁崇煥皺起了眉頭,捻着長鬚看了會兒天花板:“唔,這個未免太多了吧?比遼餉也少不了多少啊。”

黃石深深吸了一口氣,盡力不讓自己的聲音有一絲一毫的顫抖:“末將再敢問袁大人,如果建奴歲賜是一萬兩黃金,十萬兩白銀,十萬匹布,大人以爲如何?”

袁崇煥眉毛一挑,聲音裡充滿了驚訝:“當然可以啊。”

砰——

重重的拍案聲猶如雷鳴,趙引弓被它驚得打了一個戰慄,耳邊緊跟着響起了震耳欲聾的怒喝:

“賣國!”

第十五節 賭注

身旁的小茶几翻倒在地上,黃石已經站得筆直。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掌,伸出左手用力一拔,把一塊刺入手中的碎瓷片拔了出來。另外兩個人都呆若木雞,沒有一個能說得出話來。

門口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緊跟着洪安通不安的聲音就從外面傳來:“大人!大人!”

“黃將軍……黃將軍何出此言啊?”趙引弓臉色蒼白地站了起來,手足無措地問道。

黃石也不回答,輕輕地把右手屈伸了幾下,鮮紅的血從指縫間不停滲出來,滴滴答答地落到了地上。黃石確認自己只是皮肉劃了個傷口,便長嘆了一口氣,轉過頭向房門走去,再也沒有看袁崇煥或者趙引弓一眼。在衆人吃驚的目光中推開房門,黃石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我們回覺華吧。”

黃石吐出這幾個字後就大步向前廳走去,臉上的表情非常平靜,心裡覺得就像是卸下了千鈞重擔一般。洪安通在後面冷冷掃了一眼屋裡的兩個人,然後繃着臉、把刀柄握得緊緊的,甩開大步跟在黃石背後。洪安通的眉宇間顯示出一股煞氣,廳內廳外看見他們的官署兵丁、僕役紛紛退後,把背緊貼在牆壁上目送他們二人通過。

到了前廳後,黃石帶來的內衛們也都圍攏了上來,其中就有人把黃石的盔甲捧了過來,黃石把手一擺:“不必換了,我一刻也不想留在寧遠了,立刻回覺華。”

黃石一行離開寧遠官署的時候,背後跑出來幾個蒼頭,遠遠地喊着“黃將軍留步”之類的話,似乎是想把他再請回去。但黃石臉上就像大理石一樣紋絲不動,雙腿一夾就縱馬向城門馳去。後面的內衛們也把將旗揚起,跟着黃石離開,沒有一個人發出一句聲音。

路上黃石對洪安通簡略說了說剛纔他們對話的內容。洪安通今年虛歲才二十二歲,自然年輕氣盛,不如黃石能忍耐,還不等黃石提到歲款的問題,只是一個招安的念頭就讓洪安通怒形於色、發盡上指冠,臉上先是一片赤紅、馬上就又變成鐵青色。

“狗官!”

歲款的話黃石才一出口,洪安通就把牙齒咬得咯吱作響,大喝了一聲:“建奴姦淫擄掠、無惡不作,吾輩邊軍將士,恨不能日啖其肉而夜寢其皮,豈能議和?”

黃石笑了一聲:“袁大人說的是招安,不是議和。”

洪安通孤身一人,全家人都已經死於建奴之手,他切齒大叫道:“高皇帝曾言:賊亦華夏赤子,且多爲貪官所害。故我大明定鼎天下三百載,對內地流賊多用招撫。但韃子無故啓釁,屠戮遼東良民數百萬,見勢不好就希求招安免死,天下哪有這種便宜事?”

洪安通說的就是朱元璋當年定下的大明國策。對內地繳納皇糧的子民,大明的政策始終是能撫則撫,而不願意對他們揮舞屠刀。比如聞香教造反被鎮壓後,天啓皇帝讓教首們具結保證,不再作亂就可以了。崇禎皇帝也說過“寇亦朕赤子”這樣的話,張獻忠等人把鳳陽皇陵燒了以後,只要肯接受招安,崇禎一樣既往不咎。

而大明對於外族的侵略則一向堅持不妥協的傳統,從明太祖開始就是死硬派。明成祖死在遠征蒙古的路上,明武宗爲保衛國家親自上戰場殺敵……哪怕是像明英宗這種軍事白癡,被俘後也不會爲自身的安危而簽訂任何條款。嘉靖朝時北虜打到北京城下、倭寇打到南京城下,大明君臣除了打仗再沒有二話;萬曆三大徵,也是從頭打到尾。

“狗官,國庫的金銀布匹都是民脂民膏,小民一年到頭忙碌,千辛萬苦才能交足皇糧,怎麼白白送予建奴?一個銅板也不能給!”洪安通又氣憤憤地罵了幾句,黃石在默默不語地聽着。

大明一年徵稅才二百多萬兩白銀。黃石剛纔對袁崇煥說的後一種歲款是:一萬兩黃金,十萬兩白銀,十萬匹布,雖然這比歷史上袁崇煥建議朝廷接受的“金十萬、銀百萬,布百萬”要少得多,但正如洪安通所說,這憑什麼啊?

“不過……”洪安通罵了一會兒就止住了,眉頭皺了起來:“屬下剛纔好像聽見大人在罵那狗官賣國?用這個罵袁狗官好像有些過了吧,大人何出此言?”

“是嗎?”黃石聽到洪安通問出了和趙引弓一樣的問題後,也不過是輕輕反問了一句,就再也沒有下文了。

回到覺華島後,黃石本打算立刻回大營去找金求德,但一進營門卻撞上了吳穆和歐陽欣,前者正逼着後者爲他畫棱堡的各種細節圖。覺華之戰後,吳公公早有把這工事剽竊到他的兵書裡去的打算,他原本思量着今天黃石不太可能會回來,所以就趁機把歐陽欣找來詳加詢問。

現在被黃石堵了個正着,吳穆登時滿臉通紅,一邊強笑着問黃石怎麼不在寧遠多呆兩天,一邊把桌子上的幾十張細節圖收了起來,說到底吳公公還是很珍惜今天的勞動成果的。而歐陽欣則如蒙大赦,連忙溜之乎也。今晨自從黃石走後,他已經被吳公公困住了整整一天,畫圖畫得手腕都快斷了。

自從剛纔和洪安通交流過看法後,黃石充滿壓抑和憤怒的胸腔中就猶如開了一個小窗口,流入了一絲絲的清爽,因此他略一猶豫就把實情告知了吳穆。開始吳穆表面裝着在聽,實際在忙着收拾自己的東西。但漸漸的他越聽手下的動作越慢,最後不由得停住了,擡頭凝視着黃石。

“糊塗啊,太糊塗了。”聽黃石說清原委後,吳穆滿臉都是焦急,連連頓足道:“我大明幅員萬里,生民億兆,但無論從何處隨便拉來一個童子,問他:‘韃虜可信否?’都必然立刻回答:‘不可信’。招安後我們要不要減員減餉,還要不要修築堡壘?如果我們減了,那建奴再打過來怎麼辦?如果不減,那豈不是白白多給了他們一份?”

黃石點了點頭,朗聲道:“吳公公高見。”

“當然了。”吳穆一挺胸,手也習慣性地按上了心口。雖然他臉上沒有露出笑容,但根據黃石以往的經驗,這說明吳公公不是心中得意、就是有長篇大論要一吐爲快了。果然,吳公公接下來的聲音都提高了八度:“不是說行萬里路勝讀十年書嗎,咱家以前好歹也行走江湖多年,大風大浪那是見得太多啦……”

眼看着吳公公海闊天空的扯了起來,不過,幸好,最後他還是自己找到了回來的路:“……好比我們走鏢,如果手裡的刀子不硬,那山頭上的點子是怎麼也不會放我們過去的,寄希望於賊寇發善心的鏢師是最大的蠢貨……咱家覺得這跟平遼有共通之處,求人不如求己。再說了,建奴要是能轉性不搶劫了,咱家就一路拿大頂爬回北京去!”

黃石忍不住笑了一下:“吳公公高見。”

“咱家估計那蠢貨也就是自己在家說說,以爲長袖一抖再加咳嗽兩聲,讓蠻夷納頭就拜,做做白日夢罷了。嗨,那蠢貨要是真敢上書說:他能憑三寸不爛之舌把建奴感動得痛哭流涕、改邪歸正的話,那他第二天就能揚名京師,成爲說書先生口中的天字一號大白癡……那蠢貨發瘋,黃將軍聽聽也就是了,不陪他上書也就可以了,何必罵他呢?讓他去上書,讓他去出醜啊。”

吳穆又唾沫橫飛地編排了袁崇煥一會兒,臉上忽然露出了些不解的神色:“不過黃將軍爲啥要罵他賣國呢?這個罪名似乎有些重了,他只是個嘴皮子厲害的蠢貨啊。”

“吳公公說得是,末將魯莽了。”黃石笑了一下,把話題支吾了過去。

議和在大明雖然多半行不通,但並非提出議和就是賣國,歷史上袁崇煥不但公然說了,還不止和一個人說。大家雖然不同意但也沒有就此給他扣上賣國的帽子,畢竟袁崇煥沒有公然說要棄土,黃石覺得這說明袁崇煥還有點腦子。

大明天子爲華夏守土、牧守華夏之民,每一寸領土都是祖宗之地,每一個百姓都是祖宗之民,不要說現在的袁崇煥,或者未來提議靠割讓土地議和的陳新甲,還是皇帝本人,都沒有權利拋棄哪怕是一寸土地。這也是黃石最欣賞明朝的地方,一個國家奮起反抗外敵、保衛自己的百姓,這不是最可歌可泣的民族精神麼?

黃石和吳穆、洪安通聊了聊,覺得心頭舒暢了很多。自從來到大明之後,黃石常常覺得這個國家病得很厲害,今天袁崇煥的一番話更讓黃石猶如墜入冰窟:大明養士三百年,到底都培養出來些什麼人物啊?

“幸好我結識了張元祉、張盤這些寧爲玉碎、不爲瓦全的大丈夫;幸好我能生活在一羣勇士之中;這些勇士的志氣、還有我在遼陽的遭遇……”黃石走出營帳望着星空,那些英烈們彷彿正在他眼前微笑,遼陽商人吐過來的口水彷彿還在臉上流動,讓黃石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臉頰,心臟方佛被紮了一樣的劇痛起來:“如果不曾結識你們,我恐怕早已墮落成一個小人、墮落成一個打不過就想着屈膝求饒的奴才。”

雖然心中有很多感慨,但黃石還是立刻恢復了過來。他把金求德找來部署軍務,給金求德的命令就是立刻派兵去覺華的幾個倉庫搬東西,以防趙引弓斷了東江軍的補給,給長生軍找不痛快,這個命令被不折不扣地執行了。

各項事情都安排下去以後,黃石看見金求德一臉的疑惑,就退去旁人,跟他單獨敘述了今天發生在寧遠官署的事情。

一開始金求德還全神貫注地聽得蠻用心,但漸漸臉上就滿是嘲弄的笑容,等黃石說到歲款的時候,金求德便哼哼冷笑起來了:“能戰方能和,但如果我們能戰,那爲什麼要和呢?如果我們不能戰,建奴會跟我們和?癡人說夢罷了。再說,把他們養得肥肥的,豈不是給自己找麻煩?”

黃石輕輕點了點頭:“自古漢賊不兩立,對於首先衝我們拔刀的人,我們只能接受投降,不能接受議和。”

聽到黃石說只能接受投降、不能接受議和時,金求德擊節叫道:“大人說得好啊,一語道出大明縱橫三百年的原因。好比這建奴雖然縱橫十餘年,但除了科爾沁蒙古和女真這些不和我大明接壤的部落以外,哪個敢和建奴苟且?還不都是因爲我們的強大麼?”

蒙古各部落和大明已經打了三百年的交道了,而長期以來明朝的國策一直類似黃石前世的美國,所以後金雖然勇悍,但蒙古各部落還是不看好後金的前途。因爲明朝一向是以堅決不妥協聞名的。自現任成吉思汗以下,蒙古人目前主要也是在琢磨怎麼多砍幾個後金首級,好去大明換銀子,而不是和後金同流合污。

黃石同樣記得前世滿清對外的奴顏婢膝政策,打敗也賠款、打勝也賠款,甚至隨便誰來威脅一下都能榨些油水。不光是大流氓國家常來做客,其他的小流氓國家也都要來佔些便宜,虧得有些人還把這種行徑稱爲高瞻遠矚、大丈夫能屈能伸。一個好好的有骨氣的中國,這都是被建虜的包衣邏輯帶到了什麼地方啊,自開天闢地以來,中國什麼時候被欺負成這個樣子啊?

——袁崇煥這種議和思路,不是也被某些專家、教授稱爲救大明的必由之路了麼?果然包衣奴才的邏輯是不變的,他們的膝蓋生來就是用來跪的,永遠也不能理解華夏寧折不彎的風骨……雖然我回不去我的時代了,但我堅信:已經站起來了的中國人民,再也不會被這種包衣邏輯所迷惑。

“我大明雖然一時受窘,但無論建奴如何拉攏,蒙古各部多不願輕舉妄動,因爲他們皆知中國無久屈之理,今日上了建奴的賊船明日可就下不來了。”金求德嘿嘿笑了幾聲,語氣裡充滿了不屑和輕蔑:“要是朝廷真的打算議和,人家恐怕會覺得我大明心虛,會想他們今日搶劫一把、明日也能有退路,嘿嘿,末將恐怕那就真要國無寧日了。建奴對袁大人言辭謙卑,這件事情以末將觀之,多半就是要藉此堅蒙古各部之心,以打破大明對他們的四面包圍之勢。”

金求德的見識讓黃石又嘆了口氣。歷史上“勇於任事”的某人自作聰明,不經過朝廷許可就派人去和後金通信議和,後金政權也故作低姿態,更引得某人去弔唁努爾哈赤,並把這事情大肆在蒙古宣揚。結果等天啓六年十月,明朝再派員去蒙古動員時,大明的官員竟然被蒙古人鞭打,還怒斥他們:“你們漢人好不曉事,成天讓我們去打死打活,自己卻今日議和、明日弔唁,那我們還不如投了後金去呢。”

金求德歪着頭琢磨了一忽兒,突然又是一聲冷笑:“這袁大人也蠻精明的嘛,似乎反覆試探大人是不是有畏懼他之意;對於大人所談打擊建虜的種種計劃,他準是擔心大人的計劃成功,財權會從遼西流向長生島,而且也沒有了他立功的機會;至於招安,他明明是想替自己請功,卻想讓大人來承擔朝野痛罵的風險,嗯……”

“大人拒絕了就是,”金求德的眉毛一揚,臉上也露出了些許困惑:“大人又何必罵他賣國?這既得罪人,而且也和賣國根本不沾邊嘛。”

“你認爲什麼是賣國。”

金求德毫不猶豫地回答道:“爲了個人的權勢、財富或者生命,而讓國家蒙受損失。”

“嗯,不錯。”黃石沉思了片刻,擡頭對金求德說道:“我意已決,我要彈劾按察使袁大人:妄受節將叩拜,無人臣體!”

金求德愣了一會兒,失笑道:“大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您這是欲加之罪。”

“是的,我知道,但這封彈劾一上,我和袁大人從此便是水火不容了,這個明眼人也是一看便知。”

金求德盯着黃石的眼睛看了許久,才緩緩說道:“大人,屬下敢請大人三思,這樣肆意攻擊一個剛立下大功的文官,不但對大人清譽極其有害,而且簡直就是公然與天下的文官爲敵。”

“大人,”金求德又加重了語氣,沉聲問道:“屬下斗膽,能問一問大人決心這麼做的原因麼?”

“原因麼……我想皇上還是更欣賞我一點,我想皇上爲了息事寧人,會把他調離遼東的。至於原因麼?”黃石用手指在桌面上輕輕地敲打着……

今天他和袁崇煥交流了沒有多久,黃石就證實了袁崇煥對武將及其鄙視。這個發現讓黃石心中涌動起莫名的煩躁,似乎自己以往對袁崇煥的認識有一個隱患,但他怎麼找也找不到這個隱藏的危險,這更加劇了黃石心中的不安。

直到袁崇煥開始講述他對遼餉的意見時,黃石才猛然意識到:他以前根據漢奸劉興祚的秘信而做出的推論是經不起考驗的。自己一廂情願的認爲那封信可以同時證明毛文龍和袁崇煥的清白,但是他錯了,那封信只能說明在劉興祚和皇太極眼裡,毛文龍是不會叛變的,但絕不說明袁崇煥殺毛文龍是因爲中了反間計。

既然袁崇煥對毛文龍、對滿桂、對自己都是這種瞧不起的態度,那麼一個新近投靠的漢奸劉興祚,又有什麼資格取得他的信任,又憑什麼能把左都督告倒呢?不,這絕不可能。

黃石猛然醒悟,這裡面一定另有原因,那原因是什麼呢?究竟是什麼呢?

當袁崇煥得意洋洋地提到了議和後,黃石一下子豁然開朗,眼前的迷霧一下子被風徹底吹去,血淋淋的真相一下子就出現在了眼前,讓黃石几乎無力承受。

實際上這原因本已經明明白白地寫在了書上,但滿清的遺毒讓黃石一直不肯面對這事實,所以他總試圖用善意去揣摩袁崇煥的用心,爲自己編造出了一個反間計的故事。

“反間計啊,反間計。”黃石自嘲地笑了出來,他曾從浩瀚的史料中把知識一個字一個字的摳出來,這些知識讓他了解到:奴酋弘曆所謂的反間計根本就不曾存在過。

出於對建虜的警惕,黃石總是選擇相信漢人自己的史書,他本以爲自己已經擺脫了建奴的洗腦:“但建奴植下的這些遺毒原來還是藏在我體內啊,而且還藏得這麼深!”

三朝遼師錄、崇禎實錄、國榷、明季北略、東江遺事、鎮海春秋、東江客問……所有這些,只要是漢人寫的史書,記載袁崇煥殺毛文龍的原因都驚人的一致;所有漢人的史書,都把理由明明白白地擺在了你眼前,只要你肯翻開書看一眼,那血淋淋的理由就觸目可及。

“但我就是不信,就是不信,民族英雄啊,民族英雄,這個稱號實在是太崇高了,它散發出來的光芒刺得人睜不開眼,讓人心存敬畏而不敢直視其人。哪怕我明知是建奴僞造的,但仍然本能地想替他辯解、還想爲他找到理由,爲此甚至不惜自己欺騙自己……我不相信明史關於袁崇煥反間計的孤證,卻根據一封殘缺信件,硬給自己生造了一個毛文龍反間計出來,我只要看到一點兒對他可能有利的史料,就像落水的人看到稻草一樣,硬要騙自己說他也是情有可原的。”

這些文人連皇帝都敢罵,難道他們會不敢在書下寫下事實麼?這是大明,不是滿清!

黃石在空無一人的房間裡自言自語着,既然眼前的迷霧已經落下,那麼他看過的大量材料就如同火車一樣從眼前滾滾而過。

——袁崇煥上臺後和皇太極議和,在東江軍仍和後金軍激戰的時候,他把東江軍的糧餉斷絕了;

——袁崇煥在後金的災荒年賣米給皇太極;

——明廷收到報告:皇太極給袁崇煥的議和條件中有一條:殺毛文龍;

——事後王洽被指認爲議和的成員之一,他爲了擺脫罪名拿出了袁崇煥給他的親筆信,在信中袁崇煥是這麼寫的:“關東款議(和皇太極的和議),廟堂主張已有其人。文龍能協心一意,自當無嫌無猜;否則,斬其首,崇煥當效提刀之力……”

……

黃石到底還是沒有對金求德說明道理,因爲這個根本無法說清:“把軍國大事當兒戲,爲了圓上自己的大話而議和,一個爲議和而切斷邊軍將士補給的人、一個爲議和而殺害主戰將領的人、一個爲議和而屈膝獻媚於敵的人……這樣的人是民族英雄,那什麼樣的人才配叫賣國賊呢?”

“我華夏人傑地靈,豪傑輩出,是誰在企圖侮辱我們的民族,讓英雄這樣崇高的稱號變得如此低賤?如此顛倒黑白、作踐我們民族的奴酋弘曆,我真恨不能寢汝之皮,啖汝之肉?”

黃石又是一掌拍在桌面上,本已經合攏了的傷口一下子又崩裂開來:“趁着他還沒來得及賣國,我就是拼卻前程不要,也要把這個自以爲是的袁大忽悠踢出遼東;我定把建奴一掃而空、以永絕後患。”

第十六節 互動

天啓六年正月四日,覺華

黃石回來後的當天,趙引弓就來找過他,但黃石拒絕再多說什麼,二十表示要立刻離開。見他態度堅決,趙引弓也就沒有再多費脣舌。

長生島的軍隊源源不斷地進行着登船工作,覺華的軍戶也幫着把淡水等物資送上碼頭。自從三天氣黃石宣佈要離開後,趙引弓就指揮覺華島的人鑿開了碼頭,今天黃石登船工作他也極其配合,這讓警惕的黃石也漸漸放鬆下來。

吃過午飯後,長生島的軍隊就基本完成了上船工作,黃石看見炮兵也已經都上了小船,知道自己也快該離開了,他衝着趙引弓抱了一下拳:“趙大人,後會有期。”

趙引弓微笑着回了個禮:“後會有期。”

臨到了離開,黃石想到這段日子的合作,就又多恭維了一句:“趙大人此次居功甚偉,朝廷必有重賞,我就提前恭賀趙大人了。”

不料趙引弓竟然苦笑了一下:“黃將軍說笑了,我寧可辭官不作。”

黃石心中一動,眉毛也微微挑了一下,他四顧周圍無人,就輕聲問道:“趙大人的家事還沒有解決麼?”

趙引弓在肚子裡嘀咕道:“這怎麼解決?現在臨時找證人來不及了,如果全是僞造的,世上也沒有不透風的牆,被御史查出來就不是一個閨門不肅的問題了。你上次鬧得那麼厲害,知道的人不少,只要你點頭,那御史還真沒地方查去。”

見趙引弓沒有說話,黃石又嘆了口氣,聽他剛纔的說法似乎是寧願倆妹妹能活下來,這倒有點出乎黃石的意外,不過也因此對他多了些尊重。

前程對趙引弓來說確實很重要,他養活母親,讓弟弟能夠唸書,都還要指望這份工作。偷看了黃石臉色兩眼,趙引弓咬了咬牙,低聲下氣地說道:“黃將軍,這份功名對小官本來極其重要,所以上次下官才求將軍援手。”

停頓了一下後,趙引弓又說道:“曾經有人勸下官給舍妹報個殉節,一了百了。只是以下官愚見,黃將軍掃平遼東也要不了幾年了,到時候舍妹如果還在人世,那下官不能相認,她也就無家可歸了,所以……所以……”

趙引弓吞吞吐吐地說不下去了,但黃石也已經明白了他懇求之意,他思考了片刻,突然說道:“趙大人,能冒昧地問一件事情麼?”

趙引弓聽黃石有應允之意,心中自然是大喜,他還以爲黃石擔心名聲會受到影響,就忙不迭地保證說:“黃將軍明鑑,下官一定收口如瓶,絕不透露出一絲一毫的消息。”

“倒不是這個問題。”黃石倒是放心他不會出去胡說,因爲這件事情傳出去恐怕對他趙引弓來說也不是什麼好聽的事情。黃石猶豫了一下,他之所以有些心軟,還是因爲聽到趙引弓說寧可放棄功名也不願意讓他妹妹無家可歸,這個實在讓黃石有點感動。

“趙大人,掃平建奴後,令大妹、二妹如果尚在人世……嘿嘿,固是幸事,但趙大人有沒有想過,她們倆不是孤身回來怎麼辦?趙大人還會相認麼?”

黃石的話先是讓趙引弓愣了一下,等他明白過來後就滿臉通紅,怒氣衝衝地望着黃石,似乎有上前廝打一番的架勢。黃石也毫不畏懼地和他對望,雖然他知道這個話說出來很討打,但他身爲遼東邊將多年,這種事情見識了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如果救回來的女兒已經生下了孩子,這種時候受害者的家屬自然心裡有火,長生島的牧師們也會去進行勸說工作。但不少家屬就此堅決不肯相認,還有不少人打算把小孩溺死,這個要求雖然符合這個時代的道德,但也有不少母親不願意殺死孩子,結果鬧出過不少悲劇。

趙引弓和黃石對視了一會兒,氣勢也漸漸消了下去,頭也低了下去,黃石還不依不饒地打起了預防針:“趙大人,自從建奴倡亂以來,遼民中這種慘事舉不勝舉。末將知道趙大人此時心中牽掛,希望她們能平安回來。但趙大人有沒有想過,她們總還是要嫁到別人家去的,但如果真有了孩子,那卻一定會留在趙大人家裡,你肯撫養他們麼?”

如果趙引弓倆妹妹能回來,雖然肯定不能嫁得有多麼好,但找個人家託付終身還是沒有太大的問題。這種情況下孩子就只能留在舅舅家裡了,以後他們長大後的成家立業問題,自然也只好由舅舅代勞了。

以前趙引弓本沒有多想,但現在他也知道黃石說的是實話,歪着頭沉思了片刻後,趙引弓哀嘆了一聲:“如果真是我妹妹的骨肉,那我也只好養活他們。”

“既然這樣……”黃石相信趙引弓說的是真話,因爲如果他只是爲了保住功名的話,那完全可以不管妹妹死活先報一個殉節,然後就死不相認好了:“好吧,如果御史要彈劾趙大人,趙大人自辯狀裡可以讓禮部來問我,我會給趙大人作證的。”

趙引弓一個深躬就鞠到了地上:“多謝黃將軍仗義援手。”

……

天啓六年正月十一日,長生島

黃石回島後就看見了賀定遠在碼頭迎接他,後者見到黃石就是一個大禮:“末將損兵上百,請大人責罰?”

“賀遊擊請起。”黃石急忙把賀定遠扶了起來,他略一思索,想起來趙慢熊曾說蓋州只有守軍五十人,憑藉五十人想來也不可能讓長生島損失一百人:“賀兄弟可是去進攻海州了?”

賀定遠滿臉羞慚:“大人明見,末將是貪功了。”

黃石聞言哈哈笑了起來,有力拍了拍賀定遠的肩膀道:“賀兄弟何罪之有?既然能去進攻海州,那蓋州自然已在我軍手中,賀兄弟這不是大功一件嗎?”

“大人過獎了,那蓋州只有五十建奴,末將還沒到城邊就逃散一空,哪裡有絲毫的功勞可言?”

“雖然沒有斬首,但我說是功就是功。”這次捷報裡黃石只寫上了自己的名字,就是爲了統籌全局後再替手下分功用的,這次他一共有七百六十具首級,翻番就是一千五百多具,足夠他的手下們慢慢分了:“先回老營,然後慢慢說海州的事情吧。”

因爲黃石下令把蓋州的軍糧調回來大部,所以賀定遠的軍糧不夠全師出動,最後他只帶了磐石營和差不多的輔兵出發進攻蓋州。看到明軍一口氣來了五千人,蓋州的後金軍自然是能逃多快有多快,兵不血刃奪取蓋州後,意猶未盡的賀定遠就派人向北偵查。

當時毛文龍已經攻到瀋陽城下,李雲睿客串了一把參謀長,認定後金大軍肯定會先瀋陽後海州,磐石營不必太擔心遇到大股敵軍。賀定遠對李雲睿的這個判斷很贊同,不過楊致遠告訴他們剩下的軍糧不多了,如果向繼續北上最好嘗試攻擊海州,看能不能奪取後金軍的儲備。

雖然努爾哈赤把物資源源不斷地運回海州,但經過李雲睿分析,海州城內的守軍其實也很有限,戰兵絕不超過一千,可能只有五百之數。聽到這個數據後賀定遠就拍板攻擊海州,出動了整個磐石營。

說到這裡賀定遠在桌面上用力一拍,氣恨交加地說道:“原先本也發現海州有建奴很多大炮,但末將以爲那些都是建奴的繳獲,只有大炮沒有炮手的,但沒想到城內還真有不少炮手,他們在城樓居高臨下和我軍對射,給部隊造成了很大傷亡。”

“傷亡多少,交戰了多久?”

聽到黃石的問題後,一個陪同的長生島參謀軍官就拿出了全套的資料:“大人,這裡有詳細的報告。”

磐石營回到長生島後,留守的參謀軍官就對海州之戰進行了反覆的核實,他們爲了收集數據幾乎詢問過了參戰的每一個人。這是長生軍第一次在交戰中遇到敵方的火炮,所以長生島從上到下都非常重視,磐石營的官兵也都非常配合。

黃石仔細地翻動着手裡的資料,偶爾還會向身邊的參謀軍官提出疑問,金求德則坐在他的另一側下手看報告,兩個人的表情都非常嚴肅。

“很多火炮啊,試探攻擊的兩個城樓都是不少於二十門大炮,而且並未觀察到大炮炸膛現象,說明這些火炮都是由經過訓練的炮手在操縱。”兩次試探攻擊時間都不長,但每次都付出了超過五十人傷亡的代價,黃石冷笑着搖了搖頭:“我們看來是遇上新附的漢軍了。”

“大人明見。”金求德和賀定遠異口同聲地表示了贊同,這次攻擊海州磐石營陣亡一百一十六人,其中有不少軍醫已經做了截肢手術,但還是沒能熬過在寒冬中的行軍。此外,這也是長生島第一把部分陣亡將士的屍體拋棄在戰場上,而且爲了奪回屍體還導致了部分折損。

“……現有的三磅炮射程太短,遠在我軍有效射程外就會受到攻擊,所以沒有進行嘗試;六磅炮勉強可以對射,但也要炮手冒着對方火力推行幾十米才能進入射程,幸好距離遠對方打得不準,不過在極限距離上我們打得也不準,所以完全無法壓制城頭活力……”

黃石一邊讀一邊搖頭,整篇報告對現有火炮的攻城能力非常不樂觀,而對敵方火炮的威力則有很高的評價,“……建奴在海州南門和西門各部署了一門威力極其強大的火炮,從七百米外開始,該炮就一刻不停地轟擊我軍在城外的步兵列隊,三天內被擊中者無一存活,造成了我軍十七人陣亡……我軍在戰場上撿到了該炮的幾枚炮彈,經教導隊測試,似乎是十八磅炮炮彈……”

“十八磅銅炮,”黃石輕聲念出了這個名字,同時把報告平放到了桌子上:“這應該是關寧軍車炮營的裝備,工部根據紅夷大炮仿製的。”

黃石立刻就拿起筆寫下了一封信,用蠟封好信口後,黃石把它交給了一個參謀軍官:“從教導隊派幾個人帶五十火銃去覺華,把這封信和火銃都交給姚與賢參將,請他配合讓我們試用下他手下的十八磅銅炮,然後把數據記錄回來。”

“遵命,大人。”

長生島軍工司的力量很薄弱,而要開發的項目實在太多了,很久以來炮兵方面一直沒有壓力所以也沒有什麼投入。黃石默默地思考了一下,看來需要和鮑九孫商量一下了,看是不是能開始生產九磅和十二磅鐵炮了。

……

天啓六年正月二十一日,京師

皇帝皺着眉頭把黃石的奏章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忍不住向身邊的魏忠賢問道:“黃將軍的這份彈劾,怎麼這麼荒唐呢?”

在這份奏章裡,黃石彈劾袁崇煥妄自尊大,坦然受了他的叩拜,也沒有回禮等等。魏忠賢聽到皇帝發問,連忙點頭哈腰地輕聲贊同道:“萬歲爺高見,確實太荒唐了。”

“這又不是袁大人逼他叩拜的,吾猜袁大人都不知道他把尚方寶劍隨身帶着。”天啓又嘟噥了幾句,終於把奏章放到了一邊,疑惑地看着魏忠賢道:“黃將軍不是這麼荒唐的人啊,此必事出有因。”

“萬歲爺明見萬里,這裡有長生島監軍吳穆的密報。”魏忠賢說完話,就有一個小太監把另一份奏章呈了上來,天啓一把從盤子裡把吳穆的密報抓了起來,猛地一把扯開就開了起來。

看了沒有幾行,天啓緊皺着的眉頭就舒展開了,還常常地吁了一口氣:“原來是這麼回事啊,還好。”

“萬歲爺容稟,以老奴之愚見,袁崇煥只是感慨於遼餉靡費,所以在閒聊的時候扯了兩句。只是東江鎮和遼鎮不同,東江總兵官毛文龍全族有三百口死於建奴之手,只有大兒子在京師得以倖免;副總兵陳繼盛也是全家遇難;至於黃石……老奴記得他是開原人,也是家破人亡,隻身從遼東逃到廣寧從軍的。”

“嗯,袁大人沒錯,只是觸了黃石的隱痛而已;黃石一時氣憤,就上了這麼一個荒唐的彈劾,他也沒錯。”天啓隨手把吳穆的密奏扔回了盤子裡,臉上的表情已經輕鬆起來了:“這奏章就留中吧,不用發給內閣去議了。”

“遵旨。”魏忠賢彎腰應承道,跟着一抖袖子,就有人上來把兩份奏摺都收了起來,拿到皇宮的檔案館裡去了。

轉天,魏忠賢又跑來跟天啓囉嗦:“萬歲爺,遼東的捷報到了。”

“……黃石斬首七百六十級,姚與賢斬首四百一十一級,金冠斬首三百八十五級,胡一寧斬首三百六十六級,張國青斬首二百級……滿桂斬首一百二十級,祖大壽斬首八十級、趙率教斬首五十級……”

下面朗朗讀完捷報,天啓哈哈笑道:“覺華此地真是藏龍臥虎啊,原來有朕的這麼多猛將,哈哈,聽起來好像都和黃將軍差不多嘛。”

魏忠賢在一邊陪笑道:“萬歲爺明見萬里,這還不都是因爲黃將軍的虎威,如果不是萬歲爺把黃將軍派去覺華,他們能不敗就不錯了,哪裡有立這麼大功的機會?說到底,這功勞還不都是萬歲爺賞給他們的。”

天啓大爲贊同地點了點頭,又開心地笑了兩聲道:“嗯,你說的不錯,這捷報發給內閣去議了麼?”

“回萬歲爺話,已經發去了。”

“好,袁崇煥運籌得當,覺華、寧遠兩戰皆勝,可見是個帥才,覺華那個趙……”天啓說到一半就打住了,他覺得名字就在嘴邊可一下子怎麼也想不起來。

魏忠賢趕快小聲提醒道:“趙引弓。”

“嗯,不錯,朕料定他也是可造的人才,先讓內閣去議吧,他們議完賞後你彆着急批紅,先拿來給朕瞧瞧,朕怕他們小氣賞得不夠。”

魏忠賢拉長喊了聲:“遵旨。”

跟着他聲音又是一轉:“萬歲爺,袁崇煥上表自參,走的通政司,已經發了一份去內閣了,內閣現在正在議。”

天啓訝然問道:“自參?袁大人蔘自己什麼?”

“回萬歲爺話,還不是黃石那事麼?袁大人蔘自己言辭無狀,致使文武不和。”

“唉呀,真是麻煩。”天啓伸手撓了撓頭,沉吟了一會兒也沒有想出什麼好辦法,就又問道:“內閣怎麼說?”

“回萬歲爺,內閣莫名其妙,擬票要袁崇煥自辯,併發文責問黃石事情來由。”

“留中,留中,還自辯、責問什麼啊?”天啓一聽就不耐煩了,他語氣急促地說道:“統統留中。”

“遵旨。萬歲爺,不過老奴以爲文武不和,確實於國家不利,現在袁崇煥頗識大體自然無礙,但老奴覺得也還是溫言嘉獎一番爲好,至於黃石那邊,是不是也要安撫一番爲上呢?”

“嗯,你說的不錯。”天啓眉毛又皺了起來,他苦苦思索了一番,覺得自己把握不太好這個度,就直接給魏忠賢下令道:“你看着辦吧,給吾把事情辦得好一點兒。”

“遵旨。”

第十七節 猜想

天啓六年正月二十二日,從遼陽通向瀋陽的官道上

後金軍在歸途上受到了蒙古巴彥部的襲擊,損失了一部分小推車隊還耽誤了不少時間。這些蒙古人本想在後金的大批戰鬥部隊趕來前撤離,只因爲這些年蒙古草原也是一年接着一年的大旱,大部分部落都吃不上飯,所以有小部分人遲遲捨不得離開,最後他們雖然搶了一個腦滿腸肥,但也因爲速度減慢而被後金軍追上。

努爾哈赤並沒有把俘虜殺光,恰恰相反,後金不但好好招待他們吃了一頓,而且在臨放他們回去的時候還送給他們一批糧食。努爾哈赤寫了一封客氣的信給巴彥蒙古的酋長,在信裡努爾哈赤指出蒙古和後金都是窮人,與其他們這些窮人之間互相搶奪,那還不如一起去搶明國。

回到家裡以後,努爾哈赤又給成吉思汗去了封信,這封信同樣寫得很客氣,禮物送得也很重。此外努爾哈赤還把這次他在遼西的收穫列了一個清單。這個舉動的言外之意很清楚,說明努爾哈赤希望能與成吉思汗聯合起來,搶大明不是對兩者都有好處嘛。

今天早上努爾哈赤的使者團回來了……準確地說是努爾哈赤的使者團回來了一個人,只有一個馬伕被成吉思汗放回來,捎了封信。信裡成吉思汗把努爾哈赤罵了個狗血噴頭。

成吉思汗收下了努爾哈赤的禮物,然後把使者團都殺光了。聽說成吉思汗打算說這批人頭是他在戰場上的斬獲,送到大明去換銀子。

巴彥蒙古也一直遲遲沒有給努爾哈赤回信。遼河河套還傳來消息,前天又有一小隊蒙古人偷渡遼河,殺了十幾個包衣然後跑回去了,聽說還是巴彥蒙古的人。

努爾哈赤雖然暴跳如雷,但也無法可想。回到遼中休息不少天了,蓋州的東江軍似乎也已經轉入防守。海州局面既然已經穩定了,努爾哈赤就決定去視察瀋陽,順便接見一下科爾沁蒙古的使者。

代善、莽古爾泰和皇太極都在隨行隊伍中,他們哥兒仨知道努爾哈赤近些天心情不舒暢,所以就都遠遠地躲在後面,免得自己上去找不痛快。不過今天一起跟他們來的另外兩個小弟弟似乎沒有這個顧慮,莽古爾泰眯着眼看着前面多爾袞和多鐸的身影,那兩個傢伙似乎把老爺子哄得蠻高興的,父子三個一直在前面嘻嘻哈哈的。

代善落後莽古爾泰一個馬位,正和皇太極聊着天:“那幫蒙古人比我們還窮,爲什麼就是不敢去搶明國呢,難道他們甘心餓死麼?”

“那些有心無膽的鼠輩,唉,幾百年下來,他們已經被明國打破膽了。”皇太極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跟着又苦笑着連連嘆氣:“這是明國積威所致,我們現在是騎虎難下了,但其他人卻不想陪我們……大貝勒你看,科爾沁蒙古和我們聯姻,同盟關係這麼鐵,如果打林丹汗那是絕無問題,但讓他們旗號鮮明地與我們合兵打明國,那就百般推脫絕不同意。”

“這個我也有所耳聞,”代善雖然主要負責遼南,但這種大戰略他也同樣非常關心。幾年來後金軍雖然屢戰屢勝,但除了一些實在活不下去的蒙古窮漢,誰也不願意和後金混飯吃:“我還聽說科爾沁蒙古的一些頭人都私下商量,說不管打上十年、二十年、還是五十年,明國肯定會把我們打敗的。”

“是啊,現在科爾沁蒙古也就因爲不跟大明接壤,需要和我們換鹽換糧食,要是我們不行了,他們肯定會背後捅一刀的。可惜呀,當年那個楊鎬差一點兒就同意跟咱們議和了。”皇太極的話引發了代善的一陣感概。

當年努爾哈赤動手打了大明的官軍後,就主動向遼東都司府請求議和。

因爲努爾哈赤提出了納貢稱臣的條件,當時的楊鎬幾乎同意了努爾哈赤的要求。楊鎬認爲努爾哈赤沒有佔領多少邊地,調動大軍鎮壓未免花費太大。但這個議和請求上報北京後,立刻被萬曆天子拒絕了,下令動員遼東鎮出兵掃蕩,這就是薩爾滸之戰。

薩爾滸戰役後,努爾哈赤再次求和,他說自己什麼也不要,只求大明給他一個正式的名號。繼任遼東經略熊廷弼對此嗤之以鼻,稱此例一開則邊患永無寧日。熊廷弼不但不考慮議和問題,還通報蒙古各部,誰敢和後金貿易誰就是大明的敵人。

隨後努爾哈赤兩次帥八旗主力進攻遼東,但都被熊廷弼依託主場之利野戰擊敗,後金什麼也沒能搶到。三年後熊廷弼收復了十幾座城堡,除了撫順一城外,後金已經被趕出了遼東邊牆。毛文龍也於此時嶄露頭角,他經過一年的激戰,收復了孤山堡等地,積功升爲遊擊將軍。

令後金慶幸的是……萬曆皇帝及時死了。

等到王化貞上臺後,努爾哈赤又想和王化貞議和。皇太極回憶到此又發出感嘆:“當時我們佔據整個遼東,汗王忍受着他一次次的咒罵,每次都好言好語、用退出邊牆來勾引他和談,但王化貞雖然自大無能,可就是不肯上鉤,除了無禮的謾罵就是惡毒的詛咒。”

代善回憶着這些年的經歷,強笑道:“最近父汗不是又和寧遠的袁崇煥開始和談了麼?聽說進展還不錯嘛。”

“效果確實不錯。那袁崇煥自視極高,父汗本來在信上書‘袁大人’三字,使者說那袁崇煥有怫然不悅之色,所以第二封信父汗就改成了‘袁老大人’,那袁崇煥就沾沾自喜,把信四處炫耀,認爲自己有舌辯羣儒之能,威儀能震懾外藩。”

皇太極說着說着忍不住笑了起來,帶着嘲諷挖苦的口氣道:“接下來就更有趣了。父汗覺察他狂妄自大,就投其所好,只說我們是因爲吃不飽飯纔不得不和大明開戰,如果每年給我們些白銀吃飯,情願退出邊牆做安份邊民。那袁崇煥似乎深以爲然,還一本正經地和父汗開始討論給多少銀子就能夠我們全族吃飯了。”

“這不是挺好麼?”代善聽得也笑了起來,他臉上露出得意神色,精神振奮地挺直了身:“如果此例一開,蒙古各部還不紛紛爭先攻打明國,以求大明的歲款……哈,歲賜?”

皇太極沒有像代善那麼樂觀,心事重重地說道:“哪有可能啊,王化貞拒絕議和後我就算想通了。父汗老想着俺答的例子,那個俺答在明國的邊境攪合了那麼多年,稍微放下點身段,明朝不也封了王、開了互市嘛。所以父汗總希望能騙得明國開始和談,就可以拉攏蒙古人和我們同盟。但我們和俺答不一樣啊,我們佔着明國的邊地,如果明國在我們退出邊地前就議和還歲賜的,豈不就是示弱於天下,鼓勵周圍的人進攻明國了麼?所以就算袁崇煥肯,難道整個大明朝廷就沒有一個明白人麼?你看這麼些年也我們也就遇到一個袁崇煥罷了。”

代善琢磨了一下就認同了皇太極的推理,他失望地看了看前面的努爾哈赤,後者還開心的和兩個小兒子說笑着:“那你怎麼不去和父汗說?何必白白在袁崇煥面前丟臉。”

“父汗歲數大了,人也變得固執,不太聽得進去話,唉,既然父汗想哄袁崇煥玩,就讓父汗去玩吧。不過我還是那句話,明國不可能滿朝沒有一個明白人,這威懾力是他們用幾個皇帝上戰場、一個皇帝病死征途、一個皇帝被俘的代價換回來的。所以父汗和袁崇煥通信也沒用,也照樣會被明國駁下來,除非袁崇煥敢拋開他的朝廷私自和我們議和,但……世上哪可能會有那樣狂妄自大的人呢?”

……

努爾哈赤到了瀋陽後,阿敏和濟爾哈朗陪同他視察了瀋陽四郊,地下的草根和田鼠、樹上的鳥巢和樹皮……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毛文龍從這條路來的,”濟爾哈朗向着咸寧堡方向指了一下,然後又朝着撫順方向指了指:“毛文龍又從這條路走了。”

“這兩條路上已經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阿敏臉上的肌肉不停地抖動着,這些天來他幾次心痛得差點吐血。還有小道消息說,二貝勒在檢查過東江軍的去路後,還曾在無人處偷偷掉過眼淚:“四條腿的,除了桌子都被毛文龍吃光了。能搬動的,除了石頭也都被毛文龍拿走了。”

和激動的阿敏不同,努爾哈赤倒沒有特別大的反應。他交代了一下,這次從遼西帶回來的戰利品很多,完全可以拿出來一些撥給阿敏的鑲藍旗。畢竟此次出擊,所得還是遠遠大於所失。眼前的千里赤地比之努爾哈赤去過的遼西,也算是不逞多讓,這種打草谷的技術無疑已經是爐火純青了。努爾哈赤自嘲地感慨了一聲:“我和文龍,果然是一個師傅教出來的師兄弟啊。”

努爾哈赤不禁回憶了一下多年以前他和毛文龍的往來。當年努爾哈赤和毛文龍都在李成樑手下當家奴,那時他們倆還一起喝過酒,只是時間已經太久了,努爾哈赤完全想不起來毛文龍的長相了。他淡淡地說了一聲:“文龍在,吾不得勞師襲遠,恐家中婦孺不寧。”

……

如此同時,長生島

金求德正和留守的趙慢熊在海灘無人處散步。金求德找個機會把趙慢熊喊了出來,把黃石和袁崇煥的矛盾源源本本地告訴了他,然後有些焦急地說道:“大人聽不進去勸,說什麼都要彈劾袁崇煥,我怎麼也攔不住,現在如何是好?”

“莫着急,莫着急,容我想一想……慢慢地想。”

揹着手走了十幾裡地,趙慢熊站住了腳,右手握拳擋在嘴邊咳嗽了一聲,金求德精神一振,全神貫注等着聽趙慢熊的推理……

“今天時候不早了,就先走到這裡吧,容我晚上回去好好想一想……慢慢地想。”

……

轉天金求德又舊話重提,趙慢熊慢悠悠地說道:“你認爲袁崇煥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好說大話,自視極高,行事魯莽。”

“愚蠢麼?”

“不好說,如果從主張議和這點看,似乎很愚蠢。但他說這話以前反反覆覆試探大人,一直到以爲大人可以隨便捏以後纔開口。最後還企圖讓大人冒風險、背黑鍋。怎麼看也不像很蠢的樣子。”

趙慢熊聽了以後長嘆了口氣:“金兄弟你出身很不錯吧?應該沒有吃過太多的苦。”

不等金求德回答,趙慢熊就繼續說了下去:“袁崇煥是萬曆四十七年的進士,那時他已經歲數不小了,座師默默無名,很快就會外放當地方官,如果沒有特殊事情的話,一個這樣的人一輩子都是個芝麻小官吧?”

“不錯,嗯,你的意思我有些明白了,”金求德冷笑了一聲:“趙兄弟是說袁崇煥其實一直在賭,凡事都劍走偏鋒,故爲大言以引人注目。”

“是的,這種人我見過很多了,我聽說他曾跑到兵部,說過什麼……好像是:‘給我幾十萬大軍,足夠的兵器、錢糧,我一個人就能把建奴滅了。’對吧?”

“好像是:‘給我幾十萬大軍,足夠的兵器、錢糧,我一個人就能守住山海關。’不過跟你說得差不多,你繼續說。”

“今天早上我去查了內衛保存的關於袁崇煥的資料,大人居然收集了很多,嗯,給我印象深刻的有:以前閻撫軍讓他去查人數,他雞毛當令箭地殺人;還有這次,高經略主張撤守關外,閻侍郎主張堅守關外,從來遼東的事情都是經略說了算,但袁崇煥就是支持兵部的意見,這都算是劍走偏鋒吧?”

金求德想了想,默默地點了點頭:“故爲大言、劍走偏鋒,想方設法引起別人注意,拿軍國大事去賭前程,只要賭中了,那就升官極快,如果賭輸了……”

“輸了就是國家替他出賭注,只要膽子大、性命還在,那下次可以再賭更大一些,爭取一把就都贏回來。”說着趙慢熊就微笑了起來,衝着金求德問道:“你看,朝中無人敢議和,但只要議和能成,建奴真的退出遼東,那他袁崇煥立下的是什麼樣的大功?國家耗費無數銀錢、人命都辦不到的,他舉手投足間就做到了,我想這都足以在史書上大書一筆了吧?”

金求德爭辯道:“但建奴是不可能議和的,議和對國家有百害而無一利。”

“說的好,如果被建奴耍了,那不但國家蒙羞、而且大明威信掃地,所以沒有人敢去做。如果不是有這麼大的危險,顯皇帝、楊經略、熊經略、王巡撫、孫經略早就去幹了,哪裡等得到今天、還能輪得到他袁崇煥?但也有一種可能,你焉知道建奴不畏懼大明積威,擔心前途擔心得茶不飲、飯不思?你焉知道建奴不想帶着這些年搶來的財寶過安生日子?你焉知建奴不想告別這種騎虎難下的窘境?”

金求德愣了一會兒,才喃喃地說道:“有這種可能性,但可能性太小了,風險太大了。”

“輸了是國家蒙受損失、袁崇煥大不了丟官,贏了就是名留青史、出將入相,換你,你賭不賭?”

金求德站定了腳步,趙慢熊也停下來饒有興致地看着他,好久以後金求德才說道:“你的意思是:抗命堅守寧遠、覺華,輸了是十萬軍民玉石俱焚、袁崇煥也要殞命,贏了是連升六級。如果不賭,誰會知道一個小小的寧前道呢?命都敢賭,還會不敢賭罷官麼?”

“我沒說,這是你的推理,是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寧遠雄城還好說,我只是懷疑如果大人不去覺華的話,那裡恐怕早就沒活人了。”趙慢熊把肩膀一滑,就繞開了這個問題。

“這不是愚蠢,而是奸佞!”

“拿國運賭自己的前程,當然是奸佞,如果袁崇煥真的是這麼想,那大人罵他賣國一點兒都沒有罵錯,這就好比宋的秦檜,那些唱戲文的都說他是金國派來的奸細,那些說楊家將故事的,也說王樞密——叫什麼來着”

“王欽若?”金求德比趙慢熊看過的書多,裡面正好也有宋史。

“大約是這個名字吧。說他也是蕭太后派來的。我看其實哪有這麼多派來的,據我看,不過是一個個拿將士的血、國家的未來換自己的前程。說賣國,嘿嘿,難道就一定是派來的人才會賣國麼?我還真不信秦檜好好大宋的宰相不做,當真是一心向着韃子。”

“那大人豈不是危險了?現在大人擋在他的議和路上了。”

“如果只是愚蠢,那大人不會有事,但如果袁崇煥是奸佞的話,那秦檜怎麼對付的嶽王,他就會怎麼對待主戰武將。”看着露出緊張之色的金求德,趙慢熊眼睛裡滑過了一絲嘲諷之色:“不過……這對你來說,難道不是一個機會麼?”

第十八節 潛流

金求德回掃了趙慢熊一眼,冷冷地反駁道:“什麼叫我的機會,你不也是這麼想的麼?”

趙慢熊哈哈一笑,連忙擺手道:“停,打住,心照不宣,心照不宣,說出來就沒意思了嘛。”

“但這一切都是你的推論,你沒有任何證據。”金求德哼了一聲,把話題扯了回來,他猶豫了一下,喃喃地說到:“你說的話雖然很在理,但是……張浚這樣的人物也還是存在的啊。”

“不錯。但我們可以繼續推下去。如果袁崇煥只是愚蠢那自然是萬事皆休,但如果是奸佞的話……嘿嘿,昨天晚上我越想袁大人的開場白越有意思,用這個趙二姑娘的問題來起頭,真的是奧妙無窮啊。第一個好處就是能安全地試探大人的心理底線,他袁崇煥高舉着幫忙的名目,誰也不能說他德行有虧,這個你一眼就看出來了。我昨天一開始所見也和你相同,但我晚上再仔細一想,發現他的深意還不僅止於此。”

“此話怎講?”

“你真的不明白麼?難道大人當時不是處在死地麼?”趙慢熊又緩緩地向前邁動腳步,金求德和他肩並肩的走在一起。果然不是白白想了一夜,另一張僞裝的幔布被趙慢熊輕輕地揭開,後面的景象逐漸地暴露了出來。

“那天大人做出的反應非常激烈,但也是和議和劃清界限的唯一辦法了,不然以後議和的事情大白天下,我們大人因爲參與過這次討論,就必然百口莫辯。所以說當時大人如果不拂袖而去的話,袁崇煥就已經把大人綁上了他的議和戰車。而大人拿一個莫名其妙的理由上書彈劾袁崇煥,實際上是最有力的攻擊手段,因爲大人聲名在外,皇帝一定會調查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那麼我們大人的態度也就很明顯了。”

金求德反應也很快,他對這話大爲贊同:“嗯,經你這麼一說,大人的應對看似失誤,其實反倒是最合理的?”

“是的,顯然在大人心目中,他是把袁崇煥當作奸佞來應對的。但自古大奸大惡之徒,必是大智大勇之輩,如果我是袁崇煥的話,雖然百般試探,覺得大人似乎可以任意揉捏,但畢竟大人多年的勇名在外,不會一點兒也不提防的。這就還要用到趙二姑娘的問題……”

“你不用再說了,到了這個地步我要是還不明白那我就是白癡了。”金求德打斷了趙慢熊的話,他深吸了一口氣接着趙慢熊的推導說了下去:“如果我是袁崇煥,必定會在第一時間上表自參,用的藉口必定是言辭無狀、以致文武不和。如果是我來寫這封自參,內容必定是以痛悔不及的口氣說自己不該用趙二姑娘的問題激怒大人,但實際卻坐實了我家大人德行有虧的事實,這是其一。”

“說的好,其二呢?”

“其二,把議和的事情一筆帶過,讓人感覺我家大人是惱羞成怒、借題發揮。而這封自參必定走通政司、直達內閣,給人先入爲主的印象。以後大人鬧得越兇,越證明大人小肚雞腸,猶如滑稽小丑一般。”

“大善,其三呢?”

“其三,我家大人聖眷正隆,皇上雖然覺得大人小節有虧,但必然把這些東西都留中不發,有關議和的片言隻語自然不會傳出去,與袁崇煥的聲名無礙。可是皇上肯定也會想協調文武,而這個協調多半會從大人入手,到時候我家大人認也不妥、不認也不妥。因爲如果大人認了皇上的協調,那自然是袁崇煥說的不錯,我家大人是小肚雞腸、公報私仇;反之我家大人不認,那是削了皇上的面子,我家大人的形象只能加倍的不堪。”

“妙,其四呢?”

“其四?嗯,還有其四麼?”金求德皺着眉毛思索了一會兒,猛地一揚頭:“哦,對,雖然袁崇煥的奏章不會傳出去,但趙引弓的妹妹失節問題必然落入別人耳目,御史可以風聞奏事。本來要得到趙二姑娘的消息才能彈劾趙大人,但現在不同了,事情一旦鬧得沸沸揚揚,就需要趙大人反過來證明自己的妹妹並未有損門風了。”

“鞭闢入理!”趙慢熊大喝一聲,臉上掛滿了冷笑:“不錯,寧遠、覺華兩戰,覺華比寧遠風光太多了,趙引弓幾乎把袁崇煥的風頭都搶去了,這樣一鬧,趙大人含恨辭官,所有的功勞自然都是袁崇煥所有。此外……”

金求德截口說道:“此外那個趙引弓恨的必然是我家大人,而不是他袁崇煥。以前他大妹、父親的舊恨未去,此番辭官又添新仇,還不知道要怎麼向御史痛罵我家大人呢。”

“這也側面證明了他袁崇煥老謀深算。兩年前求親的事情搞糟了以後,大人讓我和吳公公商議如何應對趙引弓。就憑那位一根筋的趙引弓,我本來以爲他必會狂怒地攻訐大人,但事後竟然無聲無息了。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應該就是時任寧前道的袁崇煥把事情壓了下來,從而握住了大人的一個把柄。”

“嗯,那眼下如何是好。”金求德搓了搓手,迭聲嘆息道:“你怎麼不跟着去覺華啊,如果你的推論成立的話,那大人就應該去見趙引弓,答應下他家的婚事。只要大家發現我家大人和趙大人早有婚約,袁崇煥所有的說辭都變成了自打嘴巴,存心混淆是非黑白,趙引弓也會因爲大人保住了他的官位而心存感激。”

“再跟趙引弓說說,把他擠兌住不要出去亂嚼舌頭,最好是允諾私下在禮部前爲他做證,這樣袁崇煥根本就不知道事情有變,還會一切按照原計劃進行,你的意思是不是這樣?”

“不錯,正是如此,趙兄弟深謀遠慮,我遠遠不及。”

趙慢熊笑了幾聲:“金兄過獎了,我本來絕對不會想這麼遠的,只是大人‘賣國’那兩個字說得太突兀了,昨夜我想了很久,認爲只有大人對袁崇煥作出這樣的判斷,那大人後面的一系列行動才變得有道理可循。今天我的一切推論,實際都是建立在大人對袁崇煥那個古怪的評語上的。”

金求德頓時目瞪口呆,過了一會兒才駭然出聲:“你說這都是大人的推論?”

“是的,是大人點醒的我,所以我們剛纔說的,大人肯定也都想到了。”

“大人第一次見袁崇煥,第一次和他說話,才聽了這麼幾句,就認定他是奸佞、將來會私下議和、會謀害主戰將士?你作爲事後諸葛亮還要想上一天一夜,而大人一瞬間就判斷出來了?”

趙慢熊聳了聳肩:“我不知道大人怎麼能從幾句話裡面得出這樣的結論,但我只知道大人喊出‘賣國’那兩個字的時候,他就已經給袁崇煥下了結論。”

“也就是說,如果袁崇煥如今天我們所想的這種套路自參了,那大人直覺一樣的判斷就沒有錯。”

“是啊,我們的大人,嘿嘿,除了去老張家那回以外,從廣寧開始,你見他做過一件沒有意義、沒有遠見的事情麼?”

金求德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沒有,大人一切的行動都是根據計算,就像這次在覺華的追擊戰,大人把他自己都算了進去,和軍心、士氣、還有能得到的利益相權衡,然後進行取捨……大人給我的感覺,就像是他修在中島上的風車、就像他買來的鏜牀、就像所有那些被大人稱爲機器的東西,簡直不似人類,我跟隨大人越久,越看不透大人在想什麼。”

說話的聲音漸漸低沉了下去,金求德沉默地走着,憂心忡忡地想着自己的抱負,突然把趙慢熊一把拉住,揪着他蹲到草叢後面。

“前面好像是賀定遠和楊致遠?”

“肯定是。”

“他們在說什麼?聽着怎麼像男女之間的情話?”

“似乎是。”

“難道他們是?”

“也許是。”

“站在旁邊看的那個抱孩子女人好象是賀夫人啊,她竟然站在一旁看,天啊。”

“噓,你小聲點,我們趕緊走,要是被他們發現我們撞破這種事情,大家面子上都下不來臺。”

“好。”

……

動靜雖然輕微,但卻沒能逃脫賀定遠的眼睛,他疑惑地觀察了一會兒,轉身對楊致遠說:“那兩個人的背影,看着好像有點像金求德和趙慢熊啊。”

楊致遠也眯着眼看了一會兒,點了點頭:“看着有點像,不過他們爲什麼不出來和我們打招呼呢?”

“難道他們是出來私會?”

賀定遠和楊致遠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的眼睛裡看到了震驚,他們異口同聲地說道:“他們是怕讓我們知道吧?”

“我就說嘛,大人的規矩把人都憋壞了。不過……現在明明來了那麼多女先生,他們兩個怎麼不去教師隊轉轉呢……”

一聲女音傳來:“都是同僚,你們兩個要把嘴管好。”

“是,嫂子。”

“哎呀,可真羅嗦啊。”

……

天啓六年二月十一日

“邊軍入京?”

老營中響起了一片嗡嗡的騷動聲,長生島衆將都紛紛交頭接耳起來。黃石笑着把手中的聖旨高高舉起,展示給大家看。站在他身側的吳穆雖然盡力抑制臉上的得色,但嘴角仍不由自主地往上彎了起來。

今天早上聖旨到了長生島,爲了慶祝覺華斬首兩千五百具的空前大捷,天啓特賜救火、選鋒兩營入京的殊榮。這也是皇帝在向天下誇耀武功,不僅僅要向臣民展示一支威武邊軍,也含有震懾國內和四周潛在敵人的含義在內——諸位想給大明添亂的人看看清楚了,遼東的戰局日趨穩定,大明官軍已然重新奪回優勢,這支精銳部隊已經可以抽調出來作爲戰略機動部隊了,你們誰嫌命長儘管出來試試。

類似誇耀武功的行爲在正德朝後還沒有出現過,黃石品味着聖旨的含義,天啓皇帝的得意之情溢於紙上。此戰覺華、關寧衆將也多有斬獲,更是其後銜尾追擊的主力,所以內閣認爲後金不過如此,遼鎮精兵足用。

不過皇帝和內閣同樣也是謹慎的,他們並沒有規定具體的進京時間,朝廷的意思就是黃石趁現在戰局稍稍穩定,迅雷不及掩耳地進京誇耀一把武力,然後再以最快的速度趕回來對付後金。

雖然黃石覺得這個設想有些孩子氣,可是一想到天啓那孩子般的年齡,他也對年輕皇帝的這份虛榮心感到釋然了。黃石已經把具體的報功名單呈上去了,天啓一概准許,因爲黃石的請功,他還特批章明河和章觀水兩人可以改回原姓,以後就是賈明河和蒲觀水了。

跟隨聖旨一起到達的是天津衛派出的水營,天啓皇帝特撥了二十萬兩內幣用作這次炫耀武力的經費,還說如果不夠可以再找他要。

從軍事角度來說,把兩營暫時抽調出遼南也不是完全不可行。蓋州光復後,遼南東江軍的警戒線再次大大前推,和後金政權之前的做法一樣,東江鎮左協也是虛防蓋州,只在城旁修了一個小堡壘,然後留了一百多警戒騎兵。

如果後金軍主力趁機大舉南下,等他們在蓋州儲備好糧食以後,估計黃石也從北京趕回來了。而如果後金只有部分軍隊通過復州,那他們未必能從磐石營及另外幾營東江軍手中討得好結果,何況東江軍還有主場之利。

自從張盤率領五十人收復旅順以來,選鋒營就是遼南東江軍的戰鬥部隊,歷史比黃石一手拉出來的救火營還要悠久。所以這次朝廷讓兩營入京,不但有平衡遼南派系的意思,同時也是向東江本部和右協隱隱暗示:朝廷絕對不會忘記毛文龍的開創之功,也不會忘記在遼東寬甸等地艱苦戰鬥的東江將士。

只是朝廷雖然知道選鋒營和黃石靠得很近——他們連軍旗都改了,黃石也根本沒打算隱瞞這點,但朝廷根本不知道黃石對選鋒營的控制到底有多麼強有力。

教導隊佔據了普通官兵的訓練時間,而他們的業餘生活則深受忠君愛國天主教的影響,受到廣大官兵喜愛的棋類、牌類和足球比賽也都在教會的控制之下。

由於這兩者夜以繼日的洗腦工作,選鋒營早已經被長生島體系徹底吞了下去,他們的家眷也都被黃石搬到了長生島一起吃食堂。選鋒營的幾位軍事領袖本來就根基很淺,所以也都從獨立地位被降低到賀定遠、金求德這樣的附屬武將了,而黃石分給他們的功勞也讓他們心滿意足。

從萬曆朝後期開始,皇室內庫收入大增,僅海稅一項就超過四百萬兩白銀,大約是國家正稅的兩倍。雖然天啓皇帝有些大手大腳,但內庫此時仍然充盈,所以黃石知道現在入京會是件美差,天子爲了體統肯定會大加賞賜。

兩營共有五千官兵,辛苦跑一趟京師爲皇上掙面子,每人怎麼也得賞十兩銀子吧,不然怎麼體現國家富強,那麼最少也能撈個幾萬兩白銀了。再加上其它零七八碎的賞賜,黃石相信能撈回幾年的軍餉來。其他軍官也都和黃石看法差不多,一個個紅光滿面只等着去北京發財。

東江鎮左協一年不過幾萬兩軍餉,想來其他各部指揮官肯定也希望能從中分一杯羹,黃石派人通知張攀他們協防復州,並宣佈所有協防復州的軍隊都會得到額外的軍餉。長久以來黃石一向是老大吃肉,手下怎麼也有口湯喝,這個好傳統絕對不能丟。

長生島緊急動員,選鋒營被調到了長生島,而磐石營則迅速前往復州接替他們的防區。張攀、尚可義兄弟接到黃石的命令後,也都興高采烈地準備向復州出兵了,黃石保證一定讓他們在復州吃好喝好,還會給他們士兵每人一份賞錢和新衣服。

就在遼南緊鑼密鼓準備進京爲天子炫耀武力的時候,皇帝收到了孫承宗的一份奏章。

“……文龍以孤劍臨豺狼之穴,飄泊於風濤波浪之中,力能結屬國,總離人,且屯且戰,以屢挫梟酋。且其志欲從臣之請,牽其尾,搗其巢。世人巽軟觀望惴惴於自守不能者,獨以爲可擒與,真足以激發天下英雄之義膽,頓令縮項斂足者慚死無地……”

這封奏章從毛文龍以二百兵起家開始,概述了他苦心開創東江鎮、收攏難民、控制朝鮮的功績,毛文龍這次統帥東江難民武裝直搗瀋陽,更是和遼西文武、關寧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篇奏章歷史上讓高第立刻倒臺了,但今天天啓看完後,卻把奏章翻回來又仔細搜索了一遍:“孫先生好像沒提到黃石啊,一個字都沒提到。”

說完後天啓緩緩把奏章合攏,輕輕放到了一邊,語氣裡也透出了些失望和遺憾:“孫先生似乎對黃石成見太深了,至於吾下旨讓邊軍進京一事,孫先生更是反對得厲害。”

第十九節 愛戴

天啓六年二月二十五日,京師

兩天前東江軍在南門外駐紮下來以後,京師的這一帶就變得熱鬧起來。今天從南門通向大明門的御道兩旁更是堵得人山人海。御道兩旁有不少民居住宅,今天這些主人也反覆被敲門聲驚動,總有陌生人站在他們的大門外,客氣地問能不能花幾個銅板,請主人在屋頂或者牆頭上讓出一小塊地方來。

開始還只是零零星星有人爬上屋頂,但隨着時間的推移,很快牆頭上也佈滿許多人。不少讀書人放下斯文,把長袍扎一紮,挽起袖口爬上牆去。最後道路兩旁的屋頂上甚至還出現了女眷,她們小心翼翼地把布單或者草紙墊在裙下,然後就開始快樂地四下張望。

靠近城門的地方,天一亮就已經人山人海,圍觀的羣衆中不停地爆發出一陣又一陣的喧譁聲,他們在不停地爭論今天長生島的官兵會以什麼樣的姿態出場。在等待的人羣中,有不少人曾經見過杜鬆、劉挺等將領的出兵儀式,當時那些遼將一個個都是躍馬馳出京師城門,其中的杜鬆還裸着上身,給百姓門舞了一路的大刀。

“先取山西十二州。”

“別分子將打衙頭。”

“回看秦塞低如馬。”

“漸見黃河直北流。”

……

隱約的軍歌聲從遠方飄來,似乎還伴有模模糊糊的鼓聲,一起在春風中起伏。這聲音雖然尚遠,卻像是一顆火星飛濺入了火藥桶中,使等待的人羣轟然喧嚷起來。所有的人在瞬間的激動過後,都屏住呼吸、踮起腳尖,五官並用地在風中撲捉着那若隱若現的聲音,望眼欲穿地等待。

“天威卷地過黃河。”

“萬里羌人盡漢歌。”

“莫堰橫山倒流水。”

“從教西去作恩波。”

……

嘹亮的歌聲從城牆外傳進來。在賀定遠嚴格的指導下,官兵們把每一個字都唱得十分清晰,和隆隆的腰鼓聲配合,更是西北韻味十足。人羣中有的人聽過秦軍軍歌,不禁疑惑地悄聲唸叨:長生島士兵明明是遼東邊軍,怎麼唱起了甘陝邊軍的凱歌?不過大多數的人沒有注意這麼多,他們都被粗獷的歌聲所感染,連綿不絕的低沉鼓聲也顯示出一種震懾人心的威武氣概。

千百人齊聲唱出的歌聲逼人而來,京師的百姓們一個個激動地向着南城門翹首以盼,兒童們也都被父親舉到了頭上,孩子們無聲地吮着手指,童稚的臉上一雙雙烏黑的眼睛睜得滾圓。

漸漸的,原本洪亮的歌聲低沉下去,最後的一句尾音渺渺,細不可聞。就在聲音將消未逝的一剎那,突然,一個挺着大紅蛇旗的東江掌旗兵已經穿過了城門洞,昂首挺胸地走入了京城百姓們的視野中。

左手扶劍的黃石緊跟在掌旗兵的身後,他一直跟着手下的官兵們大聲地歌唱。近了城門以後,他筆直甩開右臂,高踢着腿第二個走上了御道。此時,與歌聲的沉寂正相反,激昂的腰鼓正猛烈地響起。

黃石的背後五米外就有整整一排鼓手,他們目不斜視地看着前方,就像是身處戰場引領同袍衝鋒時一樣,繃着嘴一下下奮力擊打着鼓面。他們用全身心的熱情擊打出這壯麗的鼓聲,只有視死如歸的長生島官兵才能煥發出這樣的沖天鬥志、只有所向無敵的驕傲才能激發出這樣雄渾的氣魄。

在這隊鼓手和黃石之間,鄧肯孤零零地走着,懷裡抱着他心愛的蘇格蘭風笛,去年南關大戰得到賞賜後,黃石悄悄爲他定了一套風笛,耶穌會也總算在澳門找到了一具。去年年中的時候,黃石把這風笛當作生日禮物送給了鄧肯,從此他有事沒事就在長生島上吹它。

百姓們同時也聽到了這股悠揚的樂聲,這樂聲雖然極盡婉轉哀傷,但仍頑強從驚天動地的鼓聲透出,就像是刺破烏雲黑霧的閃電、也好似挺立於懸崖峭壁的松柏,在那如泣似訴的曲調中,自有昂然不屈的錚錚傲骨。

此時鄧肯已然沉浸在了自己的演奏中,今年除了作爲軍樂以外,他還在很多場葬禮上吹奏過這段曲子了,張再弟還爲此寫了好幾份報告給黃石,他認爲鄧肯的這種樂器很適合在軍中推廣,尤其是在葬禮的時候,既有婉約纏綿、也有豪情壯志,洋洋灑灑好幾萬字的報告,總之他已經安排幾個牧師去跟鄧肯學習了。

除了張再弟之外,賀定遠聽過鄧肯演奏後也喜歡上了這種樂器,後來每次遇到陣亡官兵下葬的時候,賀定遠都站在鄧肯身後靜靜地聽上一會兒,他還跟黃石說過:如果有一天他沒能回家,那一定不要忘了請鄧肯給他吹雙份的。不過和張再弟相比,賀定遠對這個樂器的評價很簡短,只有短短的兩句話:“這樂聲很適合勇士的死,所以也很適合我。”

長生島官兵統一用右手把持着長槍或是火銃,把武器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一個個把腿高高踢到水平,邁着整齊的正步,從南門魚貫而入京師。在鼓點的控制下,從黃石這樣的全軍統帥開始、一直到兩營最低階的普通戰兵,近五千官兵步伐齊整如一,就好似是一個巨人在大踏步前行,發出讓大地顫動的沉重腳步。

現在黃石的頭盔除了原本的紅纓外,還高聳着一根尺許的白色翎毛,不僅僅是他一個人,還有他身後的鄧肯,鄧肯身後的鼓手,以及鼓手背後的——城內和城外的五千官兵,他們每個人的頭盔上都挺立着一根白色的尾翎。

這批包括孔雀羽在內的雪白翎毛是前天皇帝發給的賞賜之一,天啓皇帝許諾:從今天到世界末日,東江鎮的救火和選鋒兩營軍官都有資格在紅纓上配白孔雀翎,普通士兵也都可以用白羽做盔飾;此外這兩營的營旗頂上也都被加配了三根金貂尾,現在它們正隨着蛇旗一起在空中飄揚。

除了孔雀翎和金貂尾,天啓皇帝還賜給兩營官兵二十張虎皮和二百張熊皮,現在黃石及其以下的軍官都摘下了頭盔上的棉布下襬,把虎皮的護耳和頭巾裝飾在了頭盔上,而兩營的戰兵們也都戴上了熊皮圍脖。

白翎、紅纓、虎皮、戰甲,還有激昂的鼓樂、齊整的步伐,這一切讓原本預備猛烈歡呼的京師百姓竟失去發聲的能力,他們安靜地看着猶如機器一般的東江鐵軍從眼前行過,不少人都開始不由自主地吞嚥唾液,巨大的陌生感硬生生的在軍民之間拉開了距離。

黃石走在寂靜的御道上,他眼前的人羣永遠比身旁、身後的人更熱鬧,身前的百姓中總不乏推搡、跳躍的觀衆。但隨着他們看清長生島官兵的軍容後,這些人的好奇心似乎瞬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原本暗流涌動的人羣也迅速平靜下來,普通人、還有那些維持秩序的京師衙役們,都情不自禁地把笑容凝固在了臉上,他們投過來的目光也都染上了敬畏之色。

軍隊熱火朝天的從御道上隆隆開過,但在這條生機勃勃的長蛇兩側,卻像是有寒風吹過一般,所有的生機和波動都被凍結住了。死一般沉靜的人羣、還有烈火一樣的軍旅,明明是緊靠在一起的軍民,卻如同對峙的冰火那般的徑壘分明,直到,被一聲高叫音打破……

“太子少保大人。”

一個婦女突然尖叫着衝出了人羣,她劃破沉寂人羣的淒厲喊聲讓鼓聲也爲止一滯,黃石看着那張惶急得的臉:是一張佈滿皺紋、飽經風霜的臉。還有那雙眼睛,裡面充滿了焦慮、期盼和濃濃的懇求之色,讓他不由自主地放緩了腳步。

這喊聲也把維持秩序的衙役們驚醒了,他們立刻抓住了衝出來的女人,但她拼死掙扎着,她的力氣這麼大,那兩個衙役一時竟然沒能制止她。

“太子少保大人。”

喊聲再次響起的時候,那女人已經快被衙役拖走了,黃石一擡手製住了那個人,也同時停下了身後的鼓手。

“多謝太子少保大人。”那個婦人見狀用力一掙,就擺脫了衙役向着黃石撲過來,身後抓她的人一愣也沒有追上來,婦人跪在了黃石腳邊,扯着他的一幅哀求道:“大人,求求您救救我的兒子吧。”

不等黃石回答,那婦人就掉頭衝着人羣喊了起來,她喊了幾聲後,黃石看見又擠出來了幾個漢子,他們畏畏縮縮地還拖着一個被綁住了的人。這幾個人目光遊移不定地在幾個衙役身上轉來轉去,一個個腰彎得幾乎要把臉垂到地上,和他們不同,那女人如同猛虎一樣地跑了回去,拼命把他們向黃石這裡拽了過來。

隊伍已經完全停住了,在衆目睽睽之下,這個婦人又跑到了黃石身前,抱住了他的褲腳似乎是怕黃石飛走了一般,她背後的那幾個漢子磨磨蹭蹭的把綁住的人擡了過來,那是一個看上去大約有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兩眼中的目光渙散無神,嘴裡也被捆了一根繩索,人則和身下的門板緊緊綁在了一起。

等他們走到時,那個婦人已經絮絮叨叨地向黃石哀求了好半天,大概意思就是她年輕守寡,好不容易把兒子拉扯大,但前些天不知怎麼的就風魔了,請了好多和尚、道士都沒能把鬼驅走:“……太子少保大人您是武曲星君,求您大發神威,把附在他身上的鬼趕走吧……”

黃石把婦人扶了起來,她的兒子已經被平放到了地上,黃石掃視了一下週圍的人羣,他們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可能會落在別有用心的人眼裡,給我扣上收買人心的罪名……最關鍵的是,這不可能有用的,一點兒用也沒有。

身邊的婦人一疊聲地哀求着,黃石走到那個瘋子身邊蹲在,他在黃石面前扭動掙扎着……雖然這是一個瘋子,但黃石能看出來他本是一個秀氣的年輕人,頭髮被他母親梳理得整整齊齊,全身上下的衣服也都乾乾淨淨,捆住他手腳的繩索下,也都小心地墊上了布。

——可憐天下父母心。

黃石把手輕輕放在了年輕人的額頭上,試圖讓他能安靜一些,然後回頭看了看那感激得熱淚盈眶的母親,輕聲問道:“需要我怎麼做呢?”

……

沒有奇蹟發生,黃石罵也狠狠地罵過了,耳光也狠狠地打了兩個,但鬼魅仍然不肯離去,才解開瘋子口中的繩索,他就吐了黃石一臉口水。在衆人的驚呼聲中,黃石一臉歉疚地站了起來,對着那可憐的母親說道:“對不起,我盡力了。”

“好多了,已經好多了。”出乎黃石的意料,那婦人滿臉都是感激之色,她招呼同來的人把兒子又擡走了,臨走時還對黃石千恩萬謝道:“等過兩天鬼祟走了,老身一定讓犬子爲太子少保大人立長生牌。”

“一定會好的,什麼鬼崇能抵得過武曲星君的殺氣呢?”

那個婦人的身影隱入了人羣中,她的嘮叨聲也漸漸從黃石耳邊消失了,黃石伸手抹去了那個瘋子吐在自己臉上的口水,無奈地看了周圍的人羣一圈:一張張表情木然的臉,京師的圍觀百姓們,還有他黃石的衛兵、旗手、鼓手都陷入了一片死寂中。

黃石嚥了一口唾沫,一時也想不出能說些什麼好,在無數目光的注視中,黃石緩緩地走回了自己的位置,衝着鼓手們咳嗽了一聲,就打算重新開始行軍。看到黃石的眼神後,那些鼓手也都無精打采地做好了準備動作,他們臉上也掛着尷尬的表情,好似一羣泄了氣的皮球。

黃石背後的人羣中,突然爆發出的一聲孤零零的喊叫聲:

“黃宮保治好了一個瘋魔的人!”

這突如起來的喊叫聲直上雲霄,就如同湖面中的水紋漣漪,以快逾奔馬的速度在人羣中擴散開。

“是的,我也看見了。”

“沒錯,是治好了。”

“萬家生佛黃宮保!”

……

因爲軍民彼此間的陌生、因爲百戰之師散發出來的殺氣、而形成的隔閡本似萬古寒冰,但隨着這春雷般的歡呼聲,它就如同旭日下的雪花那樣地消融瓦解了,狂熱的京師百姓根本無暇細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就喊叫着向長生島官兵涌了過來。

一轉眼間,黃石身邊就擠滿了崇拜的人羣,他們都以能一觸黃石的衣甲爲榮,都嚷嚷着要黃石借他們些貴氣和正氣走。黃石被京師的百姓擠得寸步難行,本該維持秩序的衙役幾乎撲到了他的身上,揪着黃石的胳膊衝着身邊的百姓大吼着:“我看見了,我親眼看見了,黃宮保真是星君下凡啊!”

黃石一開始還盡力分辨着:“父老們,你們誤會了。”

但他聲音被無情地淹沒在了鋪天蓋地的呼喊聲中,終於,黃石的聲音也變成了:“是的,父老們,都來分享我的福氣吧。”

此時黃石不覺已是淚流滿面——這就是我立誓要保衛的國家,這都是我長生島子弟用血汗換回來的,上帝啊,我是多麼熱愛這一切啊!

……

長生島的官兵此時也都陷入了混亂中,救火營火銃把總李根懷裡被塞了好幾串錢,剛纔還有一個人說什麼也擠不到軍隊近前,就把一錠銀子朝着李根遙遙丟了過來,直把他砸得鼻血長流,他身邊的士兵們也被塞上了各種各樣的東西。

比如就在李根身後的獨孤求,剛纔一個胖胖的中年人擠過來,不由分說地就把一口袋果子推到了他的懷裡,還用帶着哭腔的口吻朝他喊道:“可憐的孩子,在軍營裡想是沒吃過幾頓飽飯吧。”

“大兄弟,你在遼東肯定沒嘗過這個!”昏頭漲腦的獨孤求感覺又有人把什麼東西兜頭套到了他的脖子上,等他掙扎着跟上隊伍後,才發現胸前又多了一個沉甸甸、圓滾滾的粗布口袋,裡面還裝着一個翡翠碧綠的大冬瓜。

……

自古沒有天子等臣子的道理,大明當然也不例外,天啓皇帝此時正坐在大殿裡喝茶,不時有太監跑進來報告御街上的狀況。

“萬歲爺,打聽清楚了,原來是有個瘋魔的人藉助黃將軍身上的殺氣,趕走了附體的鬼崇,結果外面的人就都跟瘋了一樣……”

太監打探來的消息讓年輕的皇帝聽得津津有味,在他哈哈大笑過後,今天來陪天子說話的顧首輔突然若有所思地說道:“百姓們爭相往將士手裡塞錢麼?原來黃將軍如此得民心啊,真是沒看出來啊。”

這話似乎把天啓刺了一下,讓他爽朗的笑聲嘎然而止,看到皇帝冷冷地掃視過來,顧首輔正要離座謝罪,卻聽見旁邊傳來一聲憤憤的聲音:“顧閣老此言差亦。”

第二十節 信任

說話的是一個年紀才十四、五歲的少年郎,身着五龍袍的男孩從自己的黃錦凳子上跳了起來,稚氣未脫的臉上已是怒形於色。那男孩子擡在胸前的右手緊握成拳,嘴脣也激動得有些顫抖起來,只聽他朗聲說道:“那是黃將軍的民心麼?明明是皇上得民心纔是。”

說完後那男孩子再也不看顧秉謙一眼,而是急速地轉身向着天啓,大聲說道:“皇上,東江鎮左協官兵都是黃將軍的部下,但黃將軍卻是皇上的臣子,所以臣以爲,京師的百姓對黃將軍的士兵好,確實是讓黃將軍受到了尊敬,但歸根結底,他們愛戴的還是皇上,還是大明。”

“信王說得好。”朱由檢的話如春風拂面,一下子就把天啓臉上的些許不快掃蕩得乾乾淨淨。這時又有一個太監跑進來報告,黃石的軍隊總算是趕到了大明門前。天啓微笑着長身而起,也不搭理跪在那裡謝罪的顧首輔,自顧自地走下了御座前的幾節臺階。

天啓突然仰天嘆了口氣:“又要去太廟祝捷了,最近吾去太廟獻捷的次數好像也太多了一點。”

愉快的笑聲從天啓兄弟的口中同時傳出。

青年人低頭整理了一下龍袍,昂首挺胸吸了口長氣,邁動着輕快的腳步向大殿門口走去,同時還不忘對身後的弟弟說道:“由檢,你不是想再見見黃將軍嗎?到後面蘭臺去等着吧,吾會把他帶回來的。”

皇帝出來的時候,長生軍已經把他們收穫的禮物都鄭重地收了起來,頭上的白羽也都扶正了。根據皇帝的事先安排,禁軍早就把首級和旗幟都準備好了,長生軍先從禁軍那裡領到這些戰利品,然後當着天子面前,一隊接着一隊把這些斬獲堆在一起,最後竟然堆成了一座小山。

在士兵扔下首級的時候,旁邊監督的一名錦衣衛軍官大聲地報着數。他每一次報出數目以後,站在他後面的幾名禁軍軍官就高聲重複一遍,又有遠一些的官兵再重複,最後直到皇宮外邊的官兵成百上千倍地放大,街道上圍攏的百姓們,每一個人都能把這數字聽得清清楚楚。

隨着最後一個東江軍士兵拋下首級,錦衣衛軍官喊出了兩千七百二十六這個數字。這個軍官喘了兩口氣,就一挺胸又開始把繳獲的旗幟數目彙報給天子和萬民。

獻禮完成後,大明門外的官兵山呼萬歲。天啓揮了一下衣袖,下令把這批首級堆積到京城的南門外,鑄成京觀以震懾海內不臣、四方敵寇。

……

從整隊、開始入城直至一整套禮儀運行完畢,共有好幾個時辰了,就是黃石這樣的宿將也感覺有些累了。京師爲長生島官兵騰出了一座城內的軍營,將士們領了皇賞後就被帶去休息了。遼東邊軍被允許在京師呆兩天,這期間他們可以在城內遊玩,禁軍還爲他們派出上百名嚮導。

救火營甲隊隊官王啓年,放下包袱後就帶着十幾個弟兄們走出了營門,禁軍的嚮導肯定是要帶的,這些嚮導既是爲了方便東江軍逛北京城,也是爲了防備他們鬧出什麼亂子來,這裡可是天子腳下,如果真出了什麼紕漏,那誰也擔待不起。

王啓年一行昂首闊步走在大街上,裝飾着虎皮、熊皮的頭盔,鮮豔的紅纓,還有聳立的白羽,無論走到哪裡,這羣人就像未來的電影明星一樣引人注目。昨天進城前黃石就交代過,這兩天在京師只要不動手打架、不鬧出亂子來就行,還有就是每天都要及時回營睡覺,除此之外隨便他們折騰。

走馬觀花地轉游了一會兒,王隊官身後的弟兄們就開始嚷嚷口渴了,王啓年豪邁地一揮手:“走,喝酒去,這可不是在長生島了,今天我們要喝個痛快!”

現在長生島上雖然發軍餉了,但黃石爲了控制軍需情報,全島仍然採用計劃經濟,所以各種物資僅靠軍票是購買不到的。除了食堂可以白吃的飯菜外,長生島老營還會發下酒票、肉票、糧票、布票等各種票據,官兵如果想買包括酒水在內的各種零食都需要附上這些票單。

王啓年作爲隊官當然有較豐厚的俸祿了,但發給他的酒票一直讓好酒的王隊官感覺不足,他平時沒事就往長生島老營的地下黑市跑。其他的很多種票據對沒有成親的王啓年來說是多餘的,可儘管他把那些票據都換成了酒票,仍有喝不夠的感覺。

在一家酒樓門外王啓年停住了腳步,他鼻孔大張、用力地嗅了嗅飄出來的酒肉香氣,他頭也不回地用力向這酒樓的大門指了指,然後就一馬當先跨進了門檻,他身後的十幾個救火營甲隊官兵,還有那個禁軍的嚮導也跟着魚貫而入。

一進門王啓年就滿心歡喜地去拉凳子坐,同時大大咧咧地嚷了起來:“店老闆,好酒好肉地上啊。”

這聲充滿遼東腔的大喝引來了店裡所有人的注意,王啓年還沒有坐穩就聽見身後傳來一聲大叫:“是王兄弟啊,來這邊坐。”

王啓年擡頭望去,說話的人原來是救火營乙隊的隊官張承業,他在緊靠牆壁的一張大桌子旁。

正和他帶來的一撥人圍坐着吃酒呢。

既然趕到一起了,王啓年就和張承業把兩張大桌子拼了起來。王啓年才坐下就是連幾杯燒酒下肚,跟着就大嚼起熱菜來,沒有多久他就吃得大汗淋漓,高呼痛快。王啓年把頭盔摘下擱到一邊,甩了甩滿頭的大汗,一擡眼突然發現那張承業雖然也順臉流汗,但仍一本正經地把頭盔戴在頭上。

再定睛仔細一看,王啓年發現張承業的頭盔打扮得很花哨。張承業很仔細地把虎皮剪成了幾條,沿着盔沿做成了精緻的盔檐和盔耳,另外,眉際處也有兩條又寬又長的對稱皮,乍一看就好似兩條挺拔得要飛起來似的濃眉。

張承業的白羽也經過了仔細的修飾,翎尾的花眼處似乎還被他描過了,顯得分外耀目。別看現在正圍着桌子喝酒,但張承業仍然捨不得把頭盔取下。

而王啓年只不過把自己的那塊虎皮往頭盔上隨便一套,軍官的白羽也只是插直了而已。王啓年暗暗把張承業的頭盔式樣記在心中,一邊默不作聲地把自己的頭盔也戴到了頭上。

受兩位隊官的影響,這一羣長生島官兵最後都把頭盔戴上了,只要有人踏進這個酒樓,就能看見那片白羽林在眼前晃動……不斷有北京人給他們敬酒,更有好幾桌人搶着要給他們結帳。張承業喝到高興處,對着王啓年和另外幾個老兄弟快活地叫道:“當年我們弟兄在關寧投奔大人帳下,所圖不過一日兩頓飽飯而已,豈知竟有今日之樂,快哉,快哉!”

……

陪着皇帝走入御花園後,黃石立刻就看見了他上次見過的信王。黃石前世十四歲時正在上初中二年級,如同那時的黃石一樣,信王現在也充滿了好奇心。天啓和黃石走過來,信王急得在板凳上坐立不寧,天啓看見他弟弟的樣子便露出微笑,眼光裡充滿了喜悅和疼愛。

可算是等到天子允許黃石坐下了,又好不容易等太監搬來了板凳,信王迫不及待地吐出了一連串問題,嘰嘰喳喳地問個不停,以致他哥哥都沒有機會說話了。天啓正像其他寬容的哥哥一樣退到二線,在旁邊慢慢地剝水果吃,不時還讓太監把剝好的水果給信王遞兩個過去。

可是信王現在沒有功夫吃水果了,在黃石敘述的時候,那小男孩瞪大了眼睛,全神貫注地聽得入神。隨着戰事的跌宕起伏,男孩還不斷拍打着自己的雙手,發出一聲聲驚歎,或是離開凳子雀躍歡呼。

“適可而止,適可而止吧。”天啓實在是忍不住了,他瞅空子打斷了信王,再由着男孩問下去,恐怕到太陽落山也說不完。信王露出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黃石看得出來:男孩肚子裡還憋了一堆話沒有說呢。

“好吧。”男孩臉上還帶着委屈,艱難地點了點頭,很勉強地表示了同意。他搓了搓手感嘆道:“黃將軍說得挺有意思,就是可惜沒親眼見過寧遠之戰,袁大人也不在這裡。袁大人說守城的時候,把火藥裹在棉被裡扔下去,遇者皆燃,一燒就綿延數裡,能燒死敵兵數千哩!”

正在喝茶的天啓噗嗤笑了一下,他常把遼東捷報的奏章給弟弟當故事講,不過天啓只是含笑看了身邊的孩子一眼,沒有多說話。黃石聞言後又打量了男孩一下,孩子有一雙烏黑、清澈的眼睛,黃石看着這充滿純真的眼睛,在心裡暗自嘆了口氣:“真是衣食無憂、長於深宮的孩子啊,不過你不要擔心,我馬上就可以替你把袁大忽悠去掉了。”

天啓站起身走到旁邊,從另一張石桌上捧過來一套馬鞍:“黃將軍,這套馬鞍是朕爲將軍打造的,希望將軍在沙場上能用得上。”

黃石連忙單膝跪下,雙手接過馬鞍:“皇上隆恩深重,微臣粉身碎骨,也無以爲報啊。”

天啓示意太監幫黃石拿着馬鞍,接着他又取出一物,微笑着交到了黃石手裡:“這也是朕爲黃將軍做的,黃將軍看看可好。”

黃石謝過以後把東西拿着看了一下,這竟然是一張摺疊桌。他前世見過的摺疊桌基本都是金屬支架,而這張桌子完全是木製的。他雙手一扳把桌子打開,桌面下有個鐵環,黃石把桌子在地上放平,輕輕晃一下桌面,四平八穩的顯然又輕巧質量又好。

“謝皇上。”一時間,雖然黃石還沒有想清楚自己一個武將要這個東西有什麼用,不過他還是謹慎地又謝了一遍。

等黃石擡起頭來以後,他從天啓皇帝臉上看到了驚奇之色。天啓先是輕聲“咦”了一下,跟着又問道:“黃將軍以前見過這樣的東西麼?”

“微臣沒有見過。”

“真的沒有?”

“確實沒有。”

“哈哈,那就好,黃將軍真是聰明,第一次見到這桌子就會用。”天啓如釋重負。

天啓煞費苦心才琢磨了一個摺疊桌出來,心裡感到很是驕傲。沒想到黃石一下子就打開了它,天啓立刻就擔心自己是否沒有發明權。聽黃石說他從沒有見過此物,天啓自然願意相信他的話。去掉心裡的那份緊張後,天啓用手在桌面上撫摸了幾下,然後又把它摺疊了起來。

天啓把桌子翻了過來,指着上面的一個環,道:“黃將軍請看這個環,朕送給將軍的那個馬鞍後邊有一個柄,這個環剛好可以套在上面,將軍就可以把這個桌子帶在馬上了。”

天啓把桌子打開放回地上,雙手扶着桌沿用力地晃了兩晃,看到桌子紋絲不動後,年輕的皇帝滿足地嘆息了一下:“很好,黃將軍以後上戰場的時候,等走累了下來休息的時候,可以坐在桌邊喝杯茶,哦,對了……”

“你看朕都忘了。”天啓又搬出了一個能摺疊的板凳,高矮和他的桌子正好配套:“黃將軍把這個也一併拿去吧。”

後來天啓又提到了送給黃石的劍,聽說黃石拿着它上戰場後天啓又是一陣大笑,還讓人去把黃石的尚方寶劍取來。天啓仔細觀賞了一陣劍身後,嘖嘖讚歎着把劍遞給了一邊的信王,那男孩早就伸長了脖子一直往這邊看,他忙不迭地把尚方寶劍接過去摩挲起來。

“黃將軍如此忠勇,朕心甚慰。”天啓清了清喉嚨,把無關的人趕開了一段距離,他回頭看了看身邊的弟弟,後者正低着頭仔仔細細地看着劍身上的紋理。天啓微微猶豫了一下,沒有說話就又把頭轉了回來,雙手放在了膝蓋上,姿態也變得莊重了起來。

天啓盯着黃石的眼睛說道:“黃將軍,朕把外人都趕開,乃是因爲有一些事要問你,黃將軍你一定要如實回話。”

——大概是爲了我荒唐的彈劾吧?,長生島的錦衣衛肯定詢問過我的部下了,吳公公也肯定已經上秘奏了。

黃石心中早有準備,他不假思索地說道:“微臣不敢欺君。”

“嗯,此番建虜入寇,寧遠、覺華大捷,袁大人、黃將軍都居功甚偉……”

黃石靜靜地聽着皇帝的說辭,文武不和自古就是國家大害,他知道皇帝一定會調解的,而皇帝調解的對象一定會是自己。

——那天我拂袖而去以後,袁崇煥肯定會上表自參,因爲袁崇煥絕不愚蠢,他一定會設法先發制人,搶在我之前給皇帝和內閣造成先入爲主的印象。不過……這一點我早就料到了。

“……袁大人上表自參,讓朕非常震驚……”剛纔天啓說話的語速越來越快,等說到了這裡的時候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又做了最後一番猶豫,終於緩緩問道:“黃將軍,你兩年前是不是曾向趙引弓趙大人提親?”

黃石一臉平靜地說道:“回皇上話,是的。”

——沒錯,袁崇煥,我沒有看錯你。你一直用“蠻子”的形象爲掩護,在這個保護色下,無論你做什麼,別人都不好和你認真,哪怕你一次次違犯朝廷法度,只要你高舉着公心和憨直這兩塊招牌,別人就總是會體諒你,總是會覺得你情有可原。這次你又裝出來一幅蠻子的假象,試圖把挾私報復的帽子扣在我的頭上,可惜……我已經看透了你的計劃。

天啓臉上閃過一絲不引人注意的失望,雖然黃石機敏地撲捉到了它,但臉上仍然沒有流露出任何變化,他靜靜地等待着皇帝的下一句話。

“黃將軍……”天啓張了張口卻沒能說下去,他似乎感到接下來的話很難以啓齒,天啓最後抖手拿出了一封奏摺,向着黃石遞了過來:“這封奏章朕已經留中了,黃將軍自己看吧,朕希望將軍能看在朕的面子上,體諒袁大人的一番苦心。”

“遵旨。”

黃石低頭接過了天啓遞過來的聖旨,臉上仍然保持着一絲不苟的表情,實際卻感到心臟已經要狂跳出胸膛。

——袁崇煥你會在奏章裡大說特說要我認親的事情,繪聲繪色地描繪我當時的不平和憤怒,然後再輕描淡寫地解釋一下你的議和念頭,把它說成是大勝後的一種設想。奏章最後則會提到你才一開口,我這個小人就借題發揮地大吵大鬧,還公報私仇,把幾個人閒聊時的話上綱上線,非要坐你這個大功臣一個重罪而後快。

黃石用指尖緊緊捏住了奏章,這就是把袁崇煥一舉扳倒的機會了。

——我發出彈劾奏章後又一直等了三天,才和趙引弓說這件事,那個時候你已經寫好了這份奏章,應該來不及改了,但我爲了安全起見,仍然刻意要趙引弓隱瞞,讓他照顧自己、也是照顧我的名聲。

現在,黃石只要先看一遍奏章,然後指出自己和趙引弓定下了婚約,那就能把袁崇煥的大篇解釋一舉推翻。

——我可以證明我不是私仇,那麼到底誰在企圖混淆是非就很明白了,皇帝對此一定會很憤怒,也會因爲他原本對我的懷疑而感到抱歉,他會同情我、支持我、傾聽我說出來的話。這個時候我只要再加上一把火,皇帝就會對你有極大的成見、爲了遼東的政令統一,他也一定會把你調離遼東。袁崇煥啊袁崇煥,今天一切就要結束,你沒有翻身的機會了。

第二十一節 漢賊

“臣袁崇煥奏……”

奏章上清一色的蠅頭小楷,黃石屏住呼吸往下看去,沒錯,奏章裡袁崇煥在回顧黃石歷史軍功的時候,隱約暗示了他的跋扈;袁崇煥在奏章裡讚揚了黃石的大志,順便還帶了一筆他大義滅妻的事蹟;接着是黃石以前向趙家求親的事情……

所有的攻擊都隱藏在對黃石直爽性格的讚揚裡,即使是黃石自己看這份奏章的時候,也深切地感到了那些攻擊的威力。它們猛地閃現出來,在你怒氣涌出要反駁的時候,這些攻擊就又狡猾地消失不見了,根本不給你辯解的機會,讓你滿腔的反感始終沒有機會聚集起來,但傷害卻已經深深地烙下了。

黃石從頭到尾通讀了一遍,一切都沒有錯、一切都在預料之中,最後輕描淡寫地把議和說成是私人間的閒聊。袁崇煥說當黃石暴跳而起的時候,他都震驚得說不出話了,袁崇煥還說他經過了徹夜的思考,才明白自己在什麼地方觸怒了黃石。

這樣袁崇煥在經過徹夜思考後,決定上書自參自己破壞文武和睦的局面,但奏章中他仍然秉筆直書,告訴皇帝他仍堅持認爲議和並非不是一條完全不可行的道路。

——很妙,非常妙,袁崇煥明知皇帝的注意力不會集中在議和這個問題上,所以他就趁機輕輕帶過一筆,種下了一個種子。

不知道袁崇煥有沒有想到黃石彈劾他的罪名,如果皇帝真相信了袁崇煥的這番說辭,那黃石用無人臣禮來彈劾他就顯得更下作了,簡直就是無理取鬧。

沒有什麼可猶豫的了,黃石深吸了一口氣就起身向着天啓跪倒:“皇上愛護微臣之心,微臣肝腦塗地,無以爲報……”

……

一直走出紫禁城之後,黃石才苦笑了起來,心中充滿了失落感:“我是來自未來的人,我能看透歷史的迷霧,我能洞察先機,每一步我都沒有料錯,但我竟然還是一敗塗地,袁崇煥,你真是太強了。”

當黃石看到袁崇煥的奏章上寫的不是勸說自己和趙引弓結親,而是勸說自己不要退親時,黃石才發現自己的對手竟然已經處於了不敗之地。袁崇煥說他建議黃石不要急於退親,先等等看有沒有奇蹟發生,此外如果趙二姑娘爲黃門殉節了,那黃石也應該給她一個墓碑。

這一番話說起來真是堂堂正正,但只要皇帝接受了這個說法,那袁崇煥勸阻黃石不要推親當然是出於公心,而自己隨後發火也毫無疑問是挾私報復。黃石和趙引弓秘密定親是他準備的殺手鐗,但此時這個殺手鐗也變得毫無用處了。

或許並非一點用處沒有,袁崇煥或許以爲黃石一怒之下根本就不會和趙引弓定親,那更坐實了黃石挾私報復的罪名。儘管黃石現在補上了這門親事,可是這完全可以解釋爲:黃石還有些許羞愧之心,聽了袁崇煥的話後天良發現,沒有立刻把親事推掉。

黃石又把整件事情從頭到尾地想了一遍,驚駭地發現自己就是先看着袁崇煥寫奏章,也打不贏這場筆墨官司,如果他想要反擊的話,那首先要打消皇帝先入爲主的印象,但黃石根本拿不出證據來證明自己和袁崇煥到底說了些什麼。

“如果我真的去和皇帝分辨,非要說清自己和趙家本來沒有婚事,現在是袁崇煥硬扣在我頭上的,那恐怕倒正落入了他的圈套中。皇帝沒有閒心查證這種家務事的,而在皇帝看來,就是我在堅持破壞文武和睦的局面,加倍坐實了我挾私報復的罪名。”

現在有了空閒,黃石就做了一個試驗,他嘗試着用最簡短的話解釋清楚自己、趙家、還有袁崇煥三者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但很快就發現自己根本說不清,這裡面的牽扯實在是太多了。“等皇帝聽得不耐煩了,就會認定我是在強詞奪理,袁崇煥就成功地把他和我的爭論,轉化成了皇帝和我的爭論,而一旦和皇帝吵起來,我的下場也就可想而知了。”

而且袁崇煥這種說法還是一個雙保險,就算黃石依仗天啓德信任吵鬧下去,也不可能得到他想要的調查結果。如果趙引弓爲此丟官了,他肯定不會說黃石的好話,如果趙引弓和黃石結親保住了官位,那……趙引弓的話又有什麼說服力呢?

剛纔黃石一看完奏章就向天啓謝罪了,他知道皇帝把這份奏章留中主要還是爲了保護自己,所以黃石也就真誠地向天啓表示了感謝,並按照袁崇煥的說法給自己潑了些髒水。最讓黃石感到哭笑不得的是:目前情況下袁崇煥的這套說法居然還是對自己最有利的說辭。

黃石告訴天啓他當時確實有些不高興,因爲這種事情本來就是很丟臉的,但是……黃石此時也不忘了刺個回馬槍,他仍然堅持議和是萬萬不可行的,黃石承認自己當時的態度確實不好,但不承認自己有路線錯誤。

好了,適可而止。黃石反擊擊了一下,和袁崇煥的議和政策劃清了界限,然後就又加重描繪了一番當時袁崇煥的無禮,還有自己的不爽,最後黃石告訴天啓他決心不計較這一切了,當然,這都是看在天啓對自己的愛護上面,和袁崇煥基本無關。

不過,黃石也痛快地表示他願意捏着鼻子寫一封道歉信給袁崇煥做和好的見證,爲了證明自己的心胸廣大,黃石告訴天啓自己沒有和趙引弓退婚。見到黃石的肚量後,天啓也顯得十分高興,他當即宣佈給予黃石另外一個獎賞:他未來的嫡次子可以得到世襲錦衣衛千戶的職務。

在走向軍營的路上,黃石經過反覆確認,終於肯定了自己的隨機應變,確實已經沒有更好的對策了,就算天啓心中有一些不快,自己及時承認錯誤也能把它們驅逐乾淨,而且又給了皇帝面子,滿足了他作和事佬的願望,自己的形象總算是沒有受到太大的傷害。

“真是一敗塗地。”在權衡了自己和袁崇煥兩者的得失後,黃石無可奈何地下了這樣的結論。袁崇煥在皇帝面前得了許多分,這肯定是不用說的了,此外最誇張的是:黃石爲了自己的利益考慮也不得不給袁崇煥的見解背書,而且這居然是黃石的最優解:“還是回到我的長生島去吧,官場上我不是袁崇煥的對手,但戰場上他遠遠不能和我相比。”

……

天啓六年三月中,遼西再次警訊頻傳,東江鎮、遼鎮、北鎮巡司還有現任蒙古成吉思汗一起向大明朝廷急報,後金軍再次集結於遼陽,目標直指遼北的成吉思汗。而努爾哈赤的後續意圖也很明顯,他聽說新任遼東巡撫袁崇煥在錦州築城,就制定了先擊破西北成吉思汗,然後南下擊破西南關寧軍的戰略計劃。

長生島的軍隊此時還沒有離開京師,似乎大明內閣對這支軍隊的使用有所考慮。面對着如同雪花一樣飛來的急報,天啓對着內閣發出了一連串的冷笑:“建奴欺我大明無人乎?立刻下旨,加黃將軍右都督,即日做好馳援遼西的準備,把建奴一舉撲滅。”

黃石不認爲馳援遼西是一個好的對策,歷史上這次後金的大規模進攻最後鬧了一個虎頭蛇尾,寧遠一戰雖然讓後金軍大大增強了,但對瀋陽的圍攻讓東江軍也狠狠撈了一把。現在東江本部和右協已經具有了強大的戰略進攻能力,而且和遼鎮不同的是,他們也有着積極的進攻慾望。

在黃石的懇請下,天啓最後認可了他的戰略判斷,同意黃石把部隊調回遼南,做好北上的攻擊準備。就在黃石剛剛得到批准後,毛文龍的奏摺也傳到京師,他已經下令東江本部進行動員,毛文龍向皇帝保證:他已經做好了再次攻入遼中平原的準備。

……

“老人家,請代爲傳個信吧,請轉告閣老一聲,末將明日就要走了。”

臨走前,黃石又一次來到孫府拜訪孫承宗。這些日子黃石几乎是天天來孫府求見,但始終是空手而歸。今天黃石又等了很久,但還是見到看門老頭搖着頭回來了,黃石滿腔的熱望如同被潑了一盆冰水,他無奈地笑了一下,一甩斗篷就轉身離去。

“黃將軍請留步。”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黃石回頭一看,只見孫之潔從偏門跑了出來,他氣喘吁吁地跑到了黃石身邊:“黃將軍,今天在下和毛公子有個茶會,黃將軍可願意一同前往。”

這次來北京黃石公務繁重,和毛承鬥只見過一面,還請他參觀了一次軍營,畢竟毛公子是東江軍未來的老大。

“恭敬不如從命。”

黃石正要跟着一起走,孫之潔瞄了他的裝束一眼,黃石現在雖然沒有穿盔甲,但也是一身戎裝:“黃將軍,我們是去赴茶會,是不是換上官服比較好啊?”

黃石擡手摸了摸自己的頭盔,還有在頭盔上昂揚挺立的白羽:“不必了,孫公子請。”

聽黃石這麼說,孫之潔倒也不堅持,他乘了一頂軟轎就出發了。到了毛府後,毛承鬥作爲未來的遼東大將,也乘上了一頂轎子。孫、毛二人的轎子和黃石的衛隊一起行進在道路上,讓兩側的人羣紛紛投來詫異的目光,他們不知道轎子中是何方神聖,竟能請動這些白羽兵護送。

到了他們常去的涼亭後,孫之潔對黃石解釋說,因爲孫承宗不太同意皇帝調邊軍入京,所以現在他祖父爲了表明立場,也不能和黃石見面。但孫之潔強調說,如果黃石這次是單身入京的話,本來孫承宗是非常希望能和他面談的。

黃石點頭稱是,經孫之潔一解釋,他也明白了這是立場問題,只要邊軍一天沒有離開京師,那起先表示反對的孫承宗就不好和黃石見面。今天黃石表現得很溫順,孫之潔微微遲疑了一下又說道:“家祖父讓我帶一句話給黃將軍。”

“孫公子請講。”

可孫之潔並沒有立刻說,而是又補充了一句:“唔,這話可能有些不好聽,但也是家祖父的一番好意,希望黃將軍不要動怒。”

“閣老對石的好意,石心中一直有如明鏡,孫公子但講無妨。”

“嗯,家祖父說,黃將軍年少得志,不太懂得韜光養晦,大概也不記得江彬的故事。”

江彬當年爲大明立下了赫赫戰功,保衛了國家的邊疆和百姓,因此深得武宗的寵幸。他統帥邊軍入京後,文官集團雖然隱忍不發,但等武宗一死,江彬也就身敗名裂了。用這個故事來比喻黃石雖然很合適,但這話說起來實在是不吉利,所以孫之潔講完後也暗自揣揣,擔心黃石會勃然色變。

出乎孫之潔意料的是,黃石臉上卻一點兒怒意都沒有,恰恰相反,黃石站起來就是恭敬的一禮:“多謝孫公子相告,閣老對末將的一片愛護之情,末將感佩無地。”

見黃石如此謙虛,孫之潔和毛承鬥同時吐出了一口大氣。兩個人對視一笑,連忙請黃石坐下說話。毛承鬥對黃石笑道:“還好,還好,我剛纔想黃將軍聽不進去也就罷了,只要不會脾氣上來和孫兄大吵一架就好,我心裡真是捏了把汗啊。”

黃石心下大奇,不明白自己怎麼會給這毛承鬥留下這樣的印象:“毛公子,這麼久以來我曾對孫公子無禮麼,公子怎麼擔心我會聽不進去呢?”

毛承鬥一愣,就聽孫之潔笑道:“毛兄弟瞎想,黃將軍勿怪。”

“是,是我瞎想。”毛承鬥也連忙承認錯誤。

黃石心中雖然奇怪,但也不願意深究,就聽任他們二人把話題含糊過去了。三個人又說了幾句話後,孫之潔又對黃石笑道:“黃將軍大人大量,我還有一位朋友,想代人向黃將軍請罪,好化干戈爲玉帛。”

終於,亭外走進來一位陌生的公子,那年輕人站在黃石側面向他一禮:“在下袁文弼,見過黃將軍。”

黃石微微一笑卻沒有說話,也沒有回頭去打招呼,亭中一下子變得冷場了。孫之潔臉上的笑容一僵,趕快站起來招呼道:“袁公子,你可讓我們好等,快這邊坐。”

這個袁文弼的歷史黃石有所瞭解。黃石的前世,弘曆和張廷玉這對主奴在明史裡面睜着眼睛說瞎話,後來有人爲了給建虜的明史辯護,便硬說袁文弼是袁崇煥的遺腹子。可是他們卻無法解釋明朝在審訊袁崇煥一案的時候,審判官爲啥要把袁廷弼這個“遺腹子”按照大明律年滿十六歲或以上的量刑標準判,更無法解釋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是怎麼從河南逃出關外,得到皇太極接見的。

聽着背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黃石又淡淡地笑了一下,然後把手伸向自己放在桌上的頭盔,把那雪白的孔雀翎輕輕曲折了一下,可他才一鬆手,那白羽就像彈了起來,像利劍一樣直指天空,黃石盯着顫動的白羽看了看,就捧起頭盔戴到了腦袋上。

對面的三個人一下子都僵住了,看着黃石旁若無人地把頭盔繫緊,然後站起身來把鬥蓬披上勒好。毛承鬥也呆呆地站了起來,不知所措地說道:“黃將軍,袁公子是來和解的。”

黃石最後無聲地掃視了一遍眼前的三人:孫之潔一個文弱書生的樣子,他最後陪同祖父戰死在了高陽;毛承鬥批發如山,被搜捕到的時候仍嚴詞拒絕了送上門來的富貴。而袁廷弼麼,他和他的子孫世代受到建虜的信任和重用,揚州十日的時候,已經入了旗的袁文弼就有一份精彩的表演;太平天國時期,他的五世孫富明阿在江南屠城累累;袁廷弼的六世孫壽山,也就是袁崇煥的七世孫壽山,一直做到了建虜的黑龍江將軍。

調轉過頭,黃石昂首闊步走出了涼亭,背後傳來毛承鬥焦急的聲音:“黃將軍!文武不合是邊事大忌啊,這可是關乎到十幾萬將士的性命啊!”

回京師的路上洪安通一直在搖頭,他對黃石議論道:“毛帥英雄了得,可毛公子恐怕不似大將之才。”

黃石輕輕點了點頭:“不過,我毫不懷疑毛公子和孫公子的報國氣節。”

洪安通不以爲然地看了黃石一眼,小聲咕噥了一句:“光有氣節有什麼用?武將要有殺敵的本領才行。”

“總比沒有強!”

黃石心裡想着,不知道自己要定下什麼樣的規矩,才能讓自己的子孫們有能力勝任世襲的軍職。

天啓六年四月,左都督毛文龍確認後金打算掃蕩西北以解除一側牽制後,隨於東江島誓師出發。東江軍和蒙古軍互爲左右配合,此正所謂脣亡齒寒之勢。

遼東巡撫袁崇煥向朝廷報告他正在修築錦州,因此十幾萬關寧軍無法分身採取行動,他還擔心後金軍掃蕩完蒙古後會順勢南下,毀了他的錦州城。

“目標——遼陽!”

殺牛祭旗完畢,毛文龍用力一揮臂膀:“出發,遼東安危勝敗在此一舉!”

第二十二節 毛帥

天啓六年,後金決心主動攻擊蒙古,以解除來自西北的威脅並獲得人力補充,如果能把林丹汗從遼北擊退的話,後金大軍就可以輕鬆越過遼河河套,從遼鎮側翼威脅錦州。面對這一威脅,遼東巡撫的對策就是加緊修築錦州城,關寧軍三十五個野戰營七萬鐵騎一起上陣,和遼鎮十萬軍戶一起沒黑沒白地搬運磚石土方。

負責牽制的東江軍則出朝鮮義州,毛文龍率領着他的十餘萬“雄兵”反攻遼東,號稱五十萬大軍,一路勢如破竹,沿途後金漢軍聞風而逃。明軍連克險山、鳳凰城等堡,阿敏和莽古爾泰的兩藍旗被一口氣擊退了四百餘里,直到天啓六年五月三號,明軍攻破青臺裕堡後,兩藍旗才勉強利用連山天險穩住了戰線。

明軍經過兩天的試探攻擊,發覺北上直取遼陽的最近路線已經不通,毛文龍也不敢耽誤時間,遂下令東江主力留下與阿敏對峙,自己則率領東江本部三成兵力調頭西進,強行突入遼中平原。進入平原地區後,東江軍一路向西高歌猛進,似乎再也沒有什麼抵擋住他們,距離他們二百里外,正是後金苦心經營多年的軍事重鎮——海州。

……

天啓六年五月七號

此時的海州城南的地面上,突然出現了不少條縱橫的壕溝,一開始海州城上還向這些壕溝開了不少炮,但兩天下來毫無收穫,所以城上的炮聲也漸漸沉寂下來了。

在這些壕溝的更南方,是一片連綿的明軍營寨,兇猛的蛇旗高高飄蕩在營寨的上空,最中間的一座大營上空,除了蛇旗外還高高飄揚着大書着“黃”字的副將旗。

營帳內黃石正和金求德、歐陽欣還有李雲睿探討軍情,爲了對抗海州兇猛的火炮,長生島決定採用壕溝逼近戰術,現在正挖壕溝的是新擴充的工兵隊。長生島新式工兵鏟、工兵鍬都經過了歐陽欣等盜墓賊的檢驗,現在已經是工兵隊的制式裝備,目前挖掘速度已經提高了不少,看起來還很有進一步提高的潛力。

自打從覺華搬回來三十五萬兩銀子後,黃石就有餘力進一步強化自己的野戰營了。以救火營爲例,現在它除了馬隊被縮減到二百人外,下轄的步隊已經擴編到了六個,還添加上了四百人的工兵隊和八百人輜重隊各一。

現在救火營僅算這九個隊,全營就已經有了三千八百官兵,而且黃石給這些將士一視同仁的戰兵待遇,工兵隊和輜重隊的全稱也叫做戰鬥工兵隊和戰鬥輜重隊。如果實戰能證明救火營的編制合理性的話,黃石打算在將來把磐石營和選鋒營也改造成這個樣子,不過現在他只能一步一步來,磐石營現有的工兵隊只有一百多人,還遠遠不能和救火營的相比。

從蓋州到海州之間本還隔着一個耀州,這次聽說後金軍主力出動後,黃石本打算先攻下耀州再進攻海州。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後金軍爲耀州也配屬了大炮,黃石經過慎重考慮後,決定讓選鋒營和張攀的部隊留下包圍耀州,而自己則率領救火、磐石兩營直逼海州城下。

黃石記得歷史上張攀似乎就是死於此戰的,在那個時空的遼南後金軍面對東江軍的大舉進攻時,同樣選擇收縮到海州防禦。張攀爲鼓舞士氣當先登城,爲攻克海州貢獻出了自己的生命,黃石雖然不迷信,但心中不願意張攀趕來海州作戰。

而且,黃石也確實需要有人留下監視耀州的後金軍,並沿途保衛自己的補給線。黃石希望耀州的守軍能在海州失守後主動撤退,因爲如果每座城堡都要一座座地包圍下來的話,那對黃石的軍糧和經濟壓力就太大了。

雖然黃石最近狠狠地發了一筆財,但他還是不願意陷入經濟消耗戰中。畢竟,沒有遼西支持的話,飽經戰火摧殘的遼南地區還是根本無法同遼中平原相比。現在遼南東江軍已經基本脫離難民的範疇,這種大軍在外暴露幾個月的消耗,足能把黃石多年來的積蓄吃得一乾二淨。

黃石一直覺得自己出現的最大意義在於讓東江軍損失更小,並給後金軍造成更大的損失。現在面對後金軍提前投入實戰的大炮,黃石不願意採用歷史上東江軍通常採取的野蠻突擊,他試圖用土工作業來削弱大炮的威力,然後採用掘地穴的辦法破城。

歐陽欣並不是救火營的工兵隊隊官,不過這是長生島第一次大規模攻擊堅城,所以他就被黃石臨時調來負責土石作業,同時也有助於教導隊收集分析資料。今天歐陽欣對工兵進度又做了一次全面彙報,總的來說與參謀部的預計進度相當,經過這幾年的磨合,參謀部和其它各部門的配合是越來越自如了。

“很好。”黃石簡短地下了評語。歐陽欣帶着救火營和磐石營的工兵隊隊官先後從桌子上拾起頭盔,戴好後向黃石敬禮、退下。

歐陽欣和磐石營的工兵隊隊官都沒有資格帶白羽,救火營和選鋒營回來以後,磐石營和教導隊的人還爲此和黃石鬧過兩次。後來他們就在自己的頭盔上裝了一支足有五寸長的小棍,把紅纓高高地挑在小棍的頂端,這樣纔算是心裡平衡了一些。

一根白羽毛和兩根長紅纓擦着營帳的頂出去了。月前長生島剛剛追加了一項新條例:在屋裡長時間停留的時候必須脫帽。就像以前黃石定過的另一條條例“不許佩戴着勳章去洗澡”一樣,沒有這條條例之前,黃石看救火營官兵恨不得睡覺的時候都把那根白羽毛頂在腦袋上。

歐陽欣等人離開後,屋子裡就剩下黃石、金求德和李雲睿等高級軍官了,現在金求德等人還是遊擊,因爲黃石在長生島大小權利一把抓,他根本就拿不出、也不願意設立參將這樣的差遣官。每次黃石出門的時候就給趙慢熊一個加銜參將,讓他臨時負責長生、中、西三島,可一等黃石踏進長生島老營的門,就會把這個加銜扒掉,大家對此也都習慣了。

只是既然黃石地位節節上長,現在都已經是右都督了,那金求德、趙慢熊、賀定遠和楊致遠這四大金剛也總要水漲船高。目前他們四個都是二品的僉事都督,身上也都掛着指揮同知的世職,他們現有的地位已經和寧遠之戰前的滿桂將軍相當,那滿桂的總兵職務和同知都督官銜也都是在寧遠一戰後才實授的。李雲睿目前還是一個長生島軍情督司的差遣,但論官職也早就是三品了,他的官銜拿到遼西去,至少也是一個副將。

“大人,耀州建奴逃跑是最好,如果他們不逃跑的話,我們也不必爲了強攻耀州而犧牲官兵性命。”

說話的人正是參謀長金求德,出兵前長生島參謀部就做過推演,如果不能得到更多軍費的話,復州就是東江鎮左協的推進極限。現在黃石有日本和山東的貿易支撐,所以這個推進極限可以到達蓋州,但也僅止於此了。

蓋州作爲遼南丘陵區的頂端,再向北就是遼中平原,如果要在蓋州北方維持大量的軍隊,那明軍必須沿官道修築一系列儲糧堡壘,或者動員大批部隊護送運糧隊。前者是一次性投入鉅額資金、後者是長期維持巨大的軍糧消耗。

無論這兩條路中的哪一條,都是無法憑長生島經濟來維持的,東江左協之所以只在蓋州部署一百人的常備軍,主要目的也是爲了省錢,自從黃石確認無法從遼東都司府得到幫助後,他就一直爲如何進攻遼中平原傷腦筋。

黃石知道毛文龍比自己還窮,所以他這次來肯定還是抱着搶一把就走的念頭,就和努爾哈赤攻擊遼西的目的一樣。東江鎮全鎮一年的軍費是二十萬兩白銀,最大的後勤基地在朝鮮,如果在耀州或者海州和後金軍長期對峙的話,不用對手來打,半年內東江鎮自己就會經濟總崩潰。

“海州城內倒是有不少儲備,只要能破城,我們肯定能補上損失還有富裕。”李雲睿已經把海州的情報基本打探清楚了,耀州里面貨不多,但海州有糧食、布匹和不少武器,總價值估計要在一百萬兩銀子以上:“大人,打下海州怎麼都是大賺,打不下海州我們這次出兵就算是賠大發了。”

“李督司說的不錯,無論如何,我們總要設法攻下海州,這座城市裡儲備的物資足夠我東江鎮大半年花銷,而且毛帥就可以沿官道趨向遼陽,完成牽制攻勢。現任的成吉思汗……”黃石每次唸到這個名字的時候都會習慣性地搖搖頭,不知道林丹汗威名赫赫的祖先現在會不會正氣得在墳墓裡發抖:“現在這位成吉思汗雖然能力有限,但他對我們來說還是太重要了。”

位於遼北的蒙古盟友不僅對大明有利,這樣的一個人坐在成吉思汗的位置上也對大明沒有威脅。爲了長遠和眼前的戰略利益,黃石決定暫時不去想經濟問題了。遠征海州真是花錢如流水啊,大軍暴露在外,黃石不能不給士兵們吃飽,不然就真是嫌命長了。

戰兵、輔兵全計算在內,此次東江鎮左協共出動三萬大軍,光每天吃掉的軍糧就價值連城,黃石現在每天醒來就催問壕溝的進展,臨睡前則在祈禱上蒼,希望努爾哈赤趕快回師,自己也好班師回長生島去。總的來說,黃石認爲攻擊遼陽的機會還沒有完全成熟,因爲長生島的攻城重炮還沒有造好,他缺乏快速攻破堅固城堡的手段。

……

天啓六年五月九日,下午,海州

昨天明軍已經把壕溝挖到了護城河旁邊,雖然城內守軍把大炮調來朝着腳下的壕溝亂轟,但兩天下來明軍損失卻很有限,後金軍先後朝壕溝打了無數炮,但成功射入深壕溝的不過十幾炮,真正打到人的不過兩炮而已,統共造成了八人傷亡。

“引水渠全挖好了,卑職親自檢查了一遍,明天一早開始把護城河的水引開。”營帳裡,歐陽欣指着工程圖給各位高級軍官講述着計劃,現在長生島使用的地圖已經是清一色的等高線地圖,地圖上用紅色的筆跡標明瞭土木工程,完成後再用墨跡描實,現在地圖上已經幾乎都是描實的墨線了。

“三天內我們可以把水排幹,唔,算四天好了,然後我們開始在城基上挖地洞,這大概還需要一天到兩天,如果城基特別堅固的話,或許需要三天。那麼就是七天後,我們把火藥填到城池下,開始爆破城牆。工兵條例手冊上現有的數據都是演習數據,我們沒有實戰經驗,所以卑職不能保證一次成功。”

彙報完畢,歐陽欣等人稍息,等着黃石的進一步指示。

“嗯,我很清楚這點,放手去做吧,記得把各種數據仔細記錄下來就好,我們要用這些來改進工兵條例手冊。”

黃石是一個操典偏執狂,繼長槍兵操典、火銃手操典、炮兵操典和水兵操典後,他在長生島還下發了其他各式操典。從鍊鋼、鍊鐵到鑽槍管、磨槍刃,所有的技術工作都被黃石製作成了條例手冊,現在工兵自然也不能例外。

“遵命,大人。”

歐陽欣先戴好了自己的長紅纓頭盔,然後立正敬禮,一個直挺挺的轉身,端着架子走出去了……好,這些動作全是黃石根據軍訓記憶抄襲來的。

“還要七天,終於快結束了。”歐陽欣走後,黃石深深嘆了口氣,今天蓋州後方送來報告,有大批的運輸小車報廢了,把它們修復好又需要一筆錢。黃石提筆在紙上加減了一番:“還要七天,就是說至少還要花兩萬兩銀子。唉,來一趟海州,我們左協今年一大半的軍餉就進去了,而且海州的東西我們還不能全拿,毛帥還指望它們過年呢。”

東江鎮的人都知道,毛文龍每次出兵只帶夠全程三成的糧草,用比較時髦的話說,這批糧草就是毛文龍的啓動資金。等進入後金領地後,毛文龍就必須進入資金回籠階段,否則大夥兒就只有啃樹皮回家了。

毛文龍的這種習慣導致了他的戰略侷限性,那就是他極端講求避實擊虛。除了少數物資特別豐富的城堡外,毛文龍一向是能繞則繞,絕不呆在城下吃閒飯。歷史上毛文龍一次又一次的揮師千里,在遼東進行大範圍的無後方流動作戰……好吧,更準確的詞應該是流竄作案,次次都能趕在努爾哈赤大軍回來前逃回朝鮮去。

黃石不得不感慨:毛文龍果然不愧是算命大師出身,而且他的嗅覺絕對是天才一級的,別人想學也學不來。要是換黃石來指揮,估計那十幾萬東江“雄兵”不用後金軍來剿滅,早就都餓死在野地裡了。

昨天毛文龍的東江本部尖兵已經和東江左協建立了聯繫,黃石知道毛文龍現在正飛速地向着海州趕來。這次毛文龍懸師出擊上千裡,花銷肯定也很大,如果他們不能繳獲足夠多的東西,那毛文龍估計就差不多該破產了。

黃石既不願意看毛幫主破產跳海,也不情願讓毛幫主領着十萬“雄兵”到遼南去吃窮長生島,所以他寧可把繳獲的大頭讓給毛幫主。

說曹操,曹操到。

就在黃石打着自己的小算盤的時候,洪安通興奮地跑了進來:“大人,探馬看見毛大帥的旗號了!”

“多遠?”

“就在海州城東十里外。”

……

“毛大帥。”

“毛大帥。”

“毛大帥。”

毛文龍策馬駛向黃石的大營時,迎接他的是鋪天蓋地的歡呼聲。在朝廷拋棄遼東的那段黑暗歲月裡,毛文龍率二百人、浮海三千里反攻遼東的壯舉就像是刺破黑夜的閃電,讓他的大名在遼土上廣爲流傳……

如果有建奴突然病死了,那肯定是毛大帥來投的毒;

如果有漢軍的家被燒了,那肯定是毛大帥來放的火;

如果有鄰居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那肯定是去投奔毛大帥了。

激動的不僅僅是左協的普通官兵,就是黃石的內衛隊也都變得異常興奮。從洪安通開始,整個長生島內衛原本也都是投奔毛文龍去的,正因爲毛文龍的存在,這幾十萬遼民纔得到了不做奴隸、不被屠戮的機會。

內衛隊的異常反應先是讓黃石驚奇了一下,接着他心中也就理解了。現在遼東後金控制區倖存的漢人不過五十萬,而幾年來慕名投奔毛文龍的就有六、七十萬人,毛文龍對這幾十萬人來說,不就是再生的父母、救命的神佛嗎?不要說這些感激涕零的人們了,就是黃石自己,不也曾兩次想投奔毛文龍麼?

“真足以激發天下英雄之義膽。”黃石想到此處就躍前一步,深深拜倒於毛文龍——這個拯救了數十萬人性命的男子漢之前:“大帥,末將黃石參見!”

第二十三節 登城

“黃石請起。”

毛文龍跳下馬扶起了黃石,他雙手用力握住黃石的兩肩,歪着頭仔細打量了黃石一會兒,猛然雙手同時用力拍打了黃石几下:“好個黃石,不愧是我遼東的好兒郎、真漢子。”

“大帥過獎了。”黃石此時也已經把毛文龍細細打量了一番。上次他去東江島領銀令箭的時候見過一次毛文龍,和幾年前相比毛文龍顯得老了很多,現在他眼角密密麻麻的都佈滿了魚尾紋,臉頰上也都是或深或淺的皺褶,這讓黃石情不自禁地輕聲嘆息了一句:“大帥辛苦了,真是顯老了。”

這話激起了毛文龍一陣開懷大笑,他一邊邁步向營門走去,一面朗聲反問:“黃石你以爲你還年輕麼?五年前我們第一次在東江見面時,你看上去還好像是個愣頭愣腦的少年郎,在遼東摸爬滾打了幾年後,現在你看上去也足足老了十歲啊。”

“大帥說的是。”

毛文龍大步流星地走入了黃石的營帳,也不和黃石客氣就居中坐了下來,一邊以手捶腰一邊舒服地嘆了口氣。他捶腰的同時猶自對黃石逞強道:“黃石休得在心裡看不起你家大帥,哈哈,我年近六十仍能騎烈馬、統軍縱橫數千裡,等你到了這個歲數的時候,估計還比不上我一半的本事哩!”

說話的同時毛文龍就把頭盔摘下,隨手放到了面前的桌子上。黃石上次見到毛文龍的時候,他只是鬢染微霜,但現在卻已經是滿頭銀絲,沒有剩下幾根黑髮了。

“黃副帥。”

“見過黃副帥。”

一羣跟着毛文龍同來的東江軍官此時也涌入了黃石的中軍帳,他們爭先向黃石行禮問好。

“毛將軍。”

“黃副帥。”

其中也有黃石曾經的結義大哥孔有德,以及上次來過金州的耿仲明。

現任一營遊擊的孔有德和右都督黃石抱拳時微笑了一下,然後就退到一邊坐下。耿仲明倒是挺熱情地和黃石閒聊了好幾句,才高高興興地坐到了孔有德旁邊去。

毛文龍歇了一會兒,跟着就詢問起海州的攻防情況。海州城內的守軍並不是很多,據黃石估計也就是有四百左右披甲兵,還有上千的漢軍和一些協防的百姓。至於大炮大約在四十門左右,其中有四門看上去像是十八磅炮。

聽黃石說還要七天才能做好攻城準備,毛文龍臉色一下就變得凝重起來。他擡眼望着大營的天花板,嘴裡唸唸有詞地算着些什麼,最後搖頭道:“太危險了,我軍老幼衆多,七天內就得往回走,不然就不安全了。準備攻城吧,我們三天內一定要拿下海州!”

黃石聞言後沉默了片刻。東江左協探馬稀少,只能提供不超過一天的預警時間,而此地到朝鮮有千里路途,是絕對無法保證十幾萬難民脫離後金軍輕騎追擊的。毛文龍爲了安全起見早早回去當然穩妥,只是毛文龍雖想提前進攻,但就是現打造攻城器械也需要很多天,更不用說海州城頭還有大炮。黃石沉吟再三,也沒有想出能在三天內攻下海州的方案。

奇怪的是,東江本部衆將似乎對毛文龍的計劃都瞭然於胸,他們齊齊起身道了聲:“得令。”

跟着大夥兒就四散離去,看來是各自去做戰前準備了。心中迷惑的黃石倒是沒有走,他等到衆人都散去後,向着毛文龍一抱拳:“大帥。”

“嗯,黃石你從來都是獨當一面,大概還不知道本帥的戰法。”毛文龍伸出右手向下按了按,示意他明白黃石心中的困惑。毛文龍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其中似乎有些傷感,他的聲音也變得低沉下來:“明日就要強攻海州,明日會有很多遼東的好兒郎血灑疆場。”

黃石的音調稍微擡高了一些:“大帥!”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毛文龍揮手打斷了黃石的陳述,他的語氣也恢復了平靜:“這麼多遼東子弟來投奔我,他們並不僅僅只是爲了活命,也是爲了向建奴討還血債。海州本帥勢在必得,不僅僅是爲了城裡的物資,也是爲了封住朝廷中的肖小的嘴,免得他們又說我們東江軍靡費軍餉,剋扣我們的活命糧。”

兩位都督之間出現了短暫的寂靜,最後又是毛文龍打破了沉默:“將爲軍膽,黃石你既然對強攻海州有疑慮,那你明天就負責堵截四門,以免韃子出來搗亂。”

“遵命,大帥。”

……

第二天一早,黃石和金求德等人就看見東江本部的人搭起了一溜高臺,這些高臺看上去就像是唱大戲的棚子,不但看上去像,而且這些貌似戲棚子的對面還擺上了椅子,最誇張的是竟然還真有不少像演員模樣的人穿得花花綠綠的,在那裡互相塗脂抹粉。

這景象讓東江左協衆將看得面面相覷,都不知道毛文龍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昨天晚上毛文龍又向黃石詢問過海州城防的細節,最後根據海州的城牆構造圖敲定了一個突擊地點。這個突擊地點也讓黃石有些迷惑,因爲這裡是東門和南門的中間拐角處,雖然此地受到火炮攻擊的可能性比較小,但突破口過於狹小,不利於東江軍發揮優勢兵力。

以黃石之見,進攻城市最好還是選擇一個城門突破,這樣一旦成功,大軍就可以從城門魚貫而入,入夜後城樓也是一個穩妥的支撐點。毛文龍選擇城牆拐彎的地方雖然避開了大部分火力,但很容易被敵兵堵住,如果不能及時迂迴到某座城門攻下城樓,那天黑後一個不小心就前功盡棄。

雖然以前長生島還沒有經歷過攻城戰,但金求德也不同意毛文龍的方案:“反正必須要攻開城門,爲什麼要繞這個大圈子呢?萬一被堵在城牆上,那我們不是白白浪費時間,還損失人手麼?”

“此戰是毛帥親自指揮的,我們看着就好了。”黃石望着正列隊備戰的東江本部大軍,四萬多東江官兵黑壓壓地站滿了好大的一片地方。他們一個個衣衫破舊,手裡的武器也良莠不齊,黃石几乎無法從中分辨出戰兵和輔兵的區別來。

東江左協的部隊分散在海州的幾個城門外,準備阻止城內的後金士兵衝出來傷人,同時也防備敵軍突圍逃走。左協的東江軍排列成整齊的陣形,幾千戰兵穿着閃亮的盔甲站在前排,大批左協的輔兵則在他們身後忙碌。

“打下海州,敞開吃肉。”

迎着東昇的旭日,東江本部的陣地上響起了激昂的喊叫聲,隨着一聲炮響,無數人就背上土包,爭先恐後地向着海州的護城河衝去。城內的後金守軍早就對他們有所注意,但看見卷地而來的東江軍大軍後,一時竟也爲之氣奪,一直等到明軍衝到護城河邊的時候,海州城牆上才響起了鑼鼓聲。

這次反攻遼東,白家的爺孫只來了個小的,老爺子上次長途行軍太累了,到現在還沒有完全緩過來。聽着背後東江軍那震天動地的戰鼓聲,白有才一把接過土包,把它猛地甩到背上後,就悶頭向着前方跑去。跑啊,跑啊,前方的城牆越來越高大巍峨了,對面的炮聲也越來越清晰了,不過這一切都不能讓白有才停下腳步。

白有才直愣愣地跟着前面兄弟的腳步,嗯,他們扔下東西閃開了,白有才眼前豁然開朗,寬闊的護城河陡然出現在他眼前。白有才毫不猶豫地彎腰一甩,背上的土包就飛向護城河中,隨着一聲轟然大響,土包激起了一片水花,濺灑了白有才一身。

白有才轉身掃了一眼護城河,自己的土包扔下去一晃就不見了,他轉身向回跑的時候看見一根流矢從眼前經過,白有才已經見識過很多次這樣的場面了:“城上的建奴也就這點本事,他們會不停地射箭,但這阻擋不了我們,我們一定要讓他們血債血償。”

耳邊稀稀落落地傳來呼痛聲,白有才又是一路小跑回到了出發地,一大羣光着膀子的東江士兵正在飛快地剷土裝包。

一排手裡拿着大把白標的東江軍官就站在眼前,其中一個劈手就把一根白標塞到了白有才手裡:“拿好了,弟兄。”

跟着又拍了他的肩膀一下:“好樣的,弟兄。”

白有才也不多說話,他一直跑到堆土包的小山旁才收住腳步,和其他人一樣劈開腿、彎下腰,跟着耳邊就傳來了一聲叫喊:“接好了,弟兄。”

又是一個沉甸甸的布包落到了白有才的背上,他悶哼了一聲,擡腳就又向着海州跑去,跑啊、跑啊,轉眼巍峨的高牆就又出現在了眼前,城上還在不斷地射下弓箭來。一支冷嗖嗖的箭疾射而來,插在了白有才腳前的土地上,但他對此卻視若無睹一般,大喝聲中就把土包向着護城河扔了過去。

這次濺射出的是一片泥水,白有才的土包又激起一陣陣波浪,他扔下的土包也隨着這一陣陣的波浪而時隱時現。白有才用力咳嗽了一聲,又轉身跑了回去,和上一次一樣領張白標,然後背上第三袋土再次踏上征程。

這次等他跑過來的時候,後金軍已經把一門虎蹲炮拖到了城牆的拐角處,隨着一團白煙在城頭升起,白有才左邊的兩、三個弟兄同時發出了慘叫,他們扔下土包,全身浴血的在土地上翻滾。

“好險啊。”白有才腦海裡才轉過這個念頭,發現自己已經踏着溼漉漉的土包堆徑直衝到了海州城腳下,有一個弟兄就在他眼前被扔下來的大木頭砸到了土裡。白有才把土包向着牆角扔了過去,滿心歡喜地跑上了歸途。

跑到一半的時候,白有才就從褲袋裡摸出了自己的兩張白標,等他回到東江軍陣地的時候已經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了,他一邊喘着粗氣,一邊用力地揮舞着自己手裡的兩根白標。

“好樣的,弟兄。”迎接白有才的東將軍官把第三根白標使勁塞到了他的手裡,跟着用力在他背上一推:“去歇會兒吧,弟兄。”

白有才踉踉蹌蹌地向着後面走過去,人已經累得渾身無力了,他把三根白標一起拍在了一張桌子上,然後就低下頭大口地喘氣。

“好樣的,弟兄。”桌子後面的人這如此這般地大叫了一聲,跟着就推過來一碗香噴噴熱氣騰騰的肉湯,裡面有帶着骨頭的一大塊肉,跟着又是兩大張烙餅被擱到了白有才的手裡。

白有才端着自己的這份食物,直向着搭起來的戲棚子走去,那裡正在敲鑼打鼓地唱着大戲。他找到了一個位置,舒舒服服地坐了下來,和周圍的東江軍弟兄一起快樂地聽着大戲,把手裡的烙餅扯成了碎片,就着肉湯美美地吃了起來。

不斷有疲憊的東江士兵從隊伍中退出,但也不斷有人加入其中,向着海州川流不息地運送着土包。雖然黃石站得很遠,但沸騰的吶喊聲仍遙遙傳入了他的耳中,黃石估計已經有上百人在戰鬥中倒下了,但護城河已經被填平了好大一段,海州牆角的那座土山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長高起來。

在這激烈戰場的後方,東江本部搭起來的戲班子唱得熱火朝天,那些棚子前已經圍攏上了兩、三千士兵了,而且人數還在不斷地增加。戲棚子裡的演員們面對着黑壓壓的觀衆,也加倍抖擻起精神,把全身的解數都使將出來。

黃石、他身後的洪安通、還有長生島內衛都凝神注視着遠方的攻城戰。

“非常……”黃石手在空中舞動了一下,似乎正在心中尋找着合適的詞語,過了片刻黃石搖搖頭,輕聲吐出兩個字,臉上似乎還帶着些許的不滿意:“壯麗。”

洪安通和內衛們都保持着原樣紋絲不動,此時他們的呼吸都變得非常急促,聽到黃石的評價以後,洪安通他們都重重地點了點頭。這時,毛文龍那裡的旗號又是一變,東江軍的鼓聲也隨着發生了變化。

毛文龍的旗號變換時,孫二狗和他的幾個兄弟正站在一邊,一個時辰過去了,可他們還都沒有輪上場,這可真把他們急壞了。

“看!”孫家老大用力向側翼一指,他急促的叫聲把周圍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來,他們順着孫家老大的目光看去,本來靜靜呆在後方的刀盾兵方陣正開了上來。那些東江官兵一個個都把刀劍出鞘,有節奏地拍打在另一隻手持着的盾牌上,還整齊地低聲喊着號子:

“殺。”

“殺。”

“殺。”

……

耿仲明帶着他的刀盾兵向海州開去,越來越多的後金士兵聚集在城牆拐角處抵抗,他們已經對缺乏掩護的扛土包隊形成了巨大的威脅和阻礙。

“殺。”

“殺。”

走在隊列中的耿仲明奮力向空中揮舞着佩劍,率領他手下的兒郎一起大步向前。刀盾兵無疑是更大、更明顯的目標,自從耿仲明這隊衣甲鮮明的部隊出現在後金軍的射程內,敵軍就一刻也沒有停止向他們射擊。

多虧了敵軍的火炮頻頻失誤,多虧了毛文龍選擇的進攻地點十分有利,也多虧了其他的友軍分擔了相當的注意力,耿仲明的三百刀盾兵一直走到海州城腳下的時候,也不過才中了一炮,被打死了兩個人。城上的敵軍弓箭手似乎已經很累了,不過耿仲明不敢大意,隨着他一聲令下,東江官兵紛紛弓着腰,把盾牌擋在身前,向着土山上逼過去。

明軍士兵一直走到了土山的最高處,上面開始有長矛刺了下來,明軍刀盾手緊緊聚攏在一起,奮力抵擋着敵軍的進攻。自從他們涌上來以後,後面的抗土包的明軍士兵壓力頓時大減,他們連續不斷地跑上前來,把一袋袋土不停地扔到刀盾手的腳下。

土山還在不斷地拓寬、升高,上面開始向着明軍的盾陣扔下滾木和大石,東江士兵紛紛單膝跪倒在地,把大夥兒的盾牌緊緊靠在一起,合力抵抗着後金軍扔下來的重物,並把它們化作進一步向上攀爬的墊腳石。

明軍的弓箭手也涌到了牆角下,他們站成了一排,齊刷刷地張弓搭箭……

“預備——放!”

一波波的羽箭射上了城頭。更多的土包被扔到了土山上,耿仲明不停地計算着和城頭的距離,右臂已經擡起:“標槍——預備。”

後幾排刀盾兵每人都揹着三根標槍,他們隨着命令而紛紛解下標槍擎在手中。

“投!”

“投!”

“投!”

連續三次覆蓋式的投射完畢,耿仲明大吼一聲率先躍上城垛,他的家丁、親兵隊緊緊跟在後面,其他的刀盾手也一起大聲吶喊助威,緊隨着前面的人衝上土山的頂峰,縱身跳向海州城頭……

第二十四節 刨牆

剛纔耿仲明才踏上城垛,就有兩杆槍當胸刺來,耿仲明不敢硬抗就又奮力向右一跳,蹦到了右手的一個城垛上。不幸後面有一個明軍緊跟着跳上來,不巧被一杆長槍刺中大腿,另一杆長槍則刺入他的小腹,那士兵慘叫一聲拋卻了手中的盾牌,雙手用力握住了刺在小腹上的槍桿。

兩個後金士兵用力一推,就把那明軍推出了牆頭,刺在他腿上的槍拔了出去,鮮血立刻在外牆上噴出了一大片血花,而另一支槍沒能抽出,槍桿在城垛上一掰兩斷,那明軍翻滾着從海州城頭摔了下去,落地時發出了沉悶的一聲響。

這時耿仲明已經跳下了城垛,一手舉盾護住要害,另一手把刀舞成一片光幕,他身後的明軍一個接着一個地從城垛上跳下,霎時間刀劍交加的金戈聲就在城上響成了一片。城牆上的後金軍且戰且退,盡力把明軍控制在一個相對狹小的範圍內。

從後金軍的背後還不時飛過來標槍和羽箭,有一個明軍纔剛躍上城垛站穩腳步,就被一杆激射過來的標槍扎中前胸,那個士兵捂着胸口的槍,嘴還沒有張開,一口血就從喉嚨裡涌了上來,直接從鼻腔中噴灑而出。

那個士兵猶自站在城垛上晃了兩晃,血水從鼻、口中噴出,直流了滿臉、滿胸,雙腿才漸漸軟了下來,人也跟着向後緩緩倒去,跟着一個倒栽蔥就從城頭消失了。

耿仲明手起刀落,把迎面一個後金兵劈成了兩半,跟着就向前急衝了兩步,從城牆內探出頭向城內張望,不料他才一冒頭,就看見幾根箭迎面射來,耿仲明拼命向後一退一仰,接着就感到上身一震,一根箭沒入了他的肩甲。

耿仲明顧不得察看傷勢如何,只是隨手把箭尾掰斷,同時嘶聲大喝道:“標槍,標槍,弓箭手上來!”

剛纔雖然只是乍一探頭,但耿仲明已經看清內側城下有十個左右後金兵,人人張弓搭箭正等着狙擊露頭的明軍。隨着耿仲明的大吼聲,七、八個剛剛登城的明軍刀盾兵解下背上的標槍,一涌到城邊,同時向下面狠狠地擲了過去。

登城的明軍士兵漸漸控制了一小段城牆,跟着就有一大批揹着錘子和鐵鍬的人跟着他們登上了城牆,這些人上城之後沒有投入戰鬥,而是把注意力投向了城垛。這些人就在刀盾兵的掩護下,開始奮力地敲打城垛,還幾人一組地合力撬着城磚。

在這些明軍官兵的腳下,更多的東江士兵也涌到了城牆邊,等牆上投擲重物的威脅解除後,這些士兵就十幾人、幾十人一組地抱着大木樁咚咚地撞擊着城牆。海州的城牆在這些大木的撞擊下微微顫抖,一股股煙塵不斷從牆磚的縫隙間蒸騰出來,被不停捶打的牆壁也漸漸開始鬆動。

一個東江軍官單手扶在牆壁上,另一隻手則緊握成拳,在空中有節奏地用力揮舞着。這個軍官穿着一套將軍模樣的衣甲,滿臉的大鬍子幾乎把嘴都掩住了。軍官把嘴一直彎到了耳根,衝着他的手下笑得呲牙咧嘴,他一邊更用力地揮舞着臂膀,一邊用同樣的節奏喊着號子給士兵們鼓勁:

“打下海州,敞開吃肉!”

“打下海州,敞開吃肉!”

“嘿——”

“嘿——”

那些東江軍士兵也用號子大聲響應着軍官的號召,一次又一次不斷把木樁猛力地砸到牆壁上……

“停!”那個軍官突然大叫了一聲,他欣喜地指着一塊牆磚叫道:“這塊鬆動了,快把它拉出來。”

幾個士兵聞聲上前,把木棍、鐵鍬插入牆磚之間的縫隙,在衆人的加油聲中,一個個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把那塊磚生生從牆上拉了出來。

“好,好。”那個東將軍官高興得直跳,他退後兩步一揮手:“弟兄們啊,接着撞啊!”

咚咚的撞牆聲一刻也沒有停止過,一塊又一塊的牆磚先後從海州的城牆上被拉了出來,隨着拖出來的磚石越來越多,剩下的牆磚也變得越來越不穩定,東江軍拆牆的進度也變得越來越快。

白有才此時已經吃完了他剛纔贏得的那一份獎品,大戲也看了不少了,自認爲休息過來以後,他就摩拳擦掌地又走到隊列中。東將軍官把這些歸隊的人聚攏了一下,就又組成了一支新的隊伍,然後他就把這幾百人帶到後排坐下,等待着本部將旗讓這隊出擊的號令。

在白有才這隊東江士兵的陣列外,還排着無數其他的等待出擊的隊伍,幾千人靜靜地坐在地上儲養着體力。在這些等待的人羣前面,東江軍的運輸隊正在川流不息的滾動着,每一刻都有人抗着牆磚跑過,然後用牆磚換取檢驗軍官手中的白標。

這兩個時辰來,黃石一直在估算着海州城內的防禦力量,現在結論已經很明顯了,海州城內的兵力不足以應對這種人海戰術。

“我們有多少傷亡?二百?三百?”黃石遲疑着問身旁的衛隊。海州城上的敵軍雖然拖來了幾門小炮,但打了這麼半天也沒有造成幾十人的傷亡。東江軍的損失主要是在弓箭和木石上,方纔在土山上曾經有一塊滾木沒有擋住,黃石眼看着就滾下去了十幾個人,估計其中有幾個官兵是陣亡了。

“恐怕沒有三百,建奴的弓箭手在拐角處施展不開,而且主力都被我軍牽制在四座城門。不過屬下覺得二百傷亡應該是有了。”

洪安通所說與黃石的判斷差不多。黃石環顧了周圍的長生島內衛一圈,這些部下的臉上都露出了躍躍欲試的表情,黃石下達了命令:“我這就去向毛帥請戰。你們傳令給救火營工兵隊,讓他們做好上陣的準備。”

歐陽欣領着救火營工兵隊趕到城下時,海州城內打過來的火力已經給他們造成了幾個人的傷亡。這時一大段海州城磚已經被東江軍扒開,城垛、護牆磚都已經統統不見了,那個臉上始終掛着笑容的東江軍官還領頭喊着號子:“攻下海州,敞開吃肉。”

自打把眼前的城磚扒開,露出牆裡面的土坯後,這個軍官便親自操起一杆鐵鍬,和他的部下一起瘋狂地在牆坯上刨土。他們頭頂上的東江軍刀盾兵又向兩翼和前方擴展了一段距離,以保護拐角處的友軍,儘可能的使他們能不受干擾地破壞城牆。

救火營的工兵隊到牆角的時候,耿仲明正帶着他手下的營兵退回來,已經有其他營的生力軍頂了上去。氣喘吁吁的耿仲明甩着痠麻的手臂,連着幾個蹦跳就下了城牆。耿仲明戰袍上滿是斑斑的血跡,他專門繞路走到那個笑口常開的東江軍官身旁,讚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潘傻子,今天干得真不賴啊!”

“那是,那是。”潘傻子呵呵大笑着,手下更是卯足了氣力,把鐵鍬一下下掄在牆坯上,同時還加倍用力地喊起來:“嘿,弟兄們,打下海州,敞開吃肉嘍~~~~”

從牆上刨下來的土石也不能讓它們散在地上擋路,所以前面的人一邊刨,後面的人就一邊清理,然後把它們裝進口袋裡搬開。爲了便於統計功績以給予獎勵,這些土包也都會被東江軍官兵揹回去換白標,正在把散土裝包的武遊擊已經把他的上衣都脫光了,褲子也挽到了膝蓋以上,古銅色的後背上佈滿了疤痕,上面還蒙着一層水光。

白有才飛快地跑回來扔下了第三個土包後,就捏着白標去換肉湯和烙餅,他走到戲棚的時候正好看見孫二狗和他三弟坐在那裡,白有才過去打招呼的時候,看見孫家老三面前的湯餅一動也沒有動。

孫二狗把弟弟摟在胸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前方的戲臺,弟弟的腦袋軟軟地靠在孫二狗的肩膀上。白有才走到了兩人身邊,本想打招呼,聲音在喉嚨裡轉悠了幾下,又被他生生地咽回去了。

孫二狗對走到身邊的白有才視若無睹,他右臂環在弟弟的肩頭上,手還在輕輕地拍打着弟弟的肩膀。白有才站在這兩個人的身邊,聽着孫二狗爲臺上的戲不時叫好,每當他喊好的時候,孫二狗還會用另一隻手拍拍懷中的三弟,注視着前方對弟弟輕聲說道:“看啊,你不是最喜歡這段了嘛?快看啊,三弟你不是總說這段戲文最過癮了嗎?”

白有才繃着嘴,把手裡的東西輕輕放在了這兩人的桌面上,自己則一動不動地看着孫二狗臉上的古怪笑容,良久之後他沉痛地擠出了一聲:“孫二哥。”

接下來的話白有才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孫二狗臉上掛着笑容的同時,眼淚也正在一個勁地流淌,他又低聲喊了一聲好,同時抱緊他了無生機的弟弟用力晃了晃:“看啊,看啊,你小時候最喜歡這段的,總跟爹孃吵着要看,我還記得呢,全都記得。”

孫二狗的話讓白有才也想起了自己的過去,白家和孫家的長輩都是老實本份的百姓,過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雖然日子很辛苦,但和所有勤勞的遼東百姓一樣,日常艱苦的勞作能得到地裡的收穫,更能和朋友、家人一起享受普通人的幸福。

十年前,白有才的爺爺總惦着家裡的這個長孫能快點長大,好讓自己抱上重孫子,現在白有才還記得老人家提起這事時,自己父母臉上的微笑。經過幾代人的耕耘開荒,白家傳到這一代也有了一些耕地,白爺爺那時總是感嘆:白有才他父親過的日子比自己小時候強,白有才又比他父親小時候過得強,看着家裡一天比一天生活好轉,爺爺就是死了也能閉眼了。

只是這一切美好的前景都如泡沫般地破碎了。白有才的父親爲保衛自家的牛而被建奴亂刀砍死在井邊,母親和妹妹也都被建奴搶走了,據說是被賣給了蒙古人。白爺爺帶着白有才和他的弟弟拼死逃往東江,白有才的弟弟也因爲沒有糧食而被活活餓死在路上。

現在白有才的理想就是有一天能跟着毛帥打回遼東,能讓自己的爺爺重新坐在白家幾代人開墾出的土地上,抱着重孫子給他講故事。是的,當這一天真的來臨的時候,白有才和他爺爺一定會撫摸着祖先的土地痛哭,一定會爲毛大帥立一個長生牌的。

白有才知道孫家四兄弟也和他有着一樣的念頭,他們聚在一起聊天的時候,孫家四兄弟也總是絮絮叨叨地回憶着他們祖先如何開墾土地、回憶着孫家老人給子孫留下的老宅、還回憶着養育了他們孫家世世代代的遼東沃土。

白有才無言地環顧了四下週邊,上百陣亡的東江官兵都被擡到了戲棚子附近,和孫家老三一樣,被認識或不認識的東江同袍擺在凳子上。每個陣亡的東江官兵面前,也全放上了一份湯餅,他們臉上的血污也都被細心地擦拭去了,負責照顧他們的東江同袍,含着熱淚把他們痛苦扭曲的臉撫摸得舒展一點,讓他們能最後一次開心地看戲。

自明朝從蒙古人手中光復東北以來,有上百萬漢人背井離鄉來到這片已經渺無人煙的土地,不知道他們爲了開拓這片土地曾付出過多少艱辛,更不知道有多少人因爲飢寒交迫而死在這片地域上。

經過近三百年的辛勤勞作,這些漢人在東北的荒野上挖出了縱橫的溝渠,開墾成肥沃的農田,並且出現了城鎮集市。他們的子孫世代繁衍,一度達到了五百萬之多。無論是孫二狗還是白有才,他們都屬於這片他們祖先開拓出的沃土;而這浸透了十幾代人血汗的東北大地,毫無疑問也是屬於他們的家園。

但這一切都中止在萬曆年間了,從通古斯冰原遷移而來的建奴,把五百萬漢人屠殺得僅剩了幾十萬人,然後企圖將東北佔爲己有。眼下這場屠殺仍在繼續,遼東漢人的反抗也愈演愈烈。

更多的東江軍陣亡將士的屍體被搬進了戲場,白有才看着那些毫無知覺的屍體,突然感到心中似乎有火焰在劇烈地燃燒,讓他胸膛幾乎要炸裂開似的痛苦。白有才猛然仰起頭,大張着嘴向着蒼穹發出憤怒的嘶喊聲。白有才不識字,他懂得的東西很少,他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同胞死在建奴的刀下,他更不知道兇殘的建奴爲什麼要屠殺幫助他們定居、提供給他們糧食的遼東漢人。

這聲憤怒的長嘯直刺青天,片刻後,東江軍的廣場上到處都是這種充滿了不解和痛苦的喊叫聲,這幾千、幾萬名東江官兵大多和白有才一樣淳樸單純,他們本不想走上這條以砍砍殺殺爲生的道路,只是這些人雖然善良,但都明白一個最樸素的道理:

“愛那些愛我們的人,恨那些恨我們的人!”

……

救火營的工兵隊以前沒有扒過城牆,所以一上來未免有些縮手縮腳的,歐陽欣看着傲氣十足的東江本部友軍,心裡也一直敲着小鼓,生怕會給長生島和東江左協丟臉。工兵隊一開始只從友軍手裡接管了一小段城牆,然後就拿着他們的各種挖掘工具上去嘗試,工兵隊的軍官都緊張地注視着工程的進展。

雖然這一段城牆上的牆磚都被卸了個一乾二淨,但牆內的土坯還是非常堅硬,一鐵鎬砸到上面不過是一個淺淺的白印,即使是長生島使用的鋼鍬對坯土也沒有明顯的效果。不過工兵隊很快就發現長生島的鑽孔機對牆坯的效果還是可以的,他們一圈一圈地搖動着手柄,把鑽頭深深鑽入了牆中。

隨着一次又一次的深鑽,堅如鐵石的牆坯表面出現了龜裂的痕跡,幾個工兵一起用力,一大塊土疙瘩終於隨着衆人的歡呼聲而轟然落下。找到了合適的辦法以後,救火營工兵隊把所有的螺旋鑽孔器都搬了上來,他們很快就在牆坯堅固的表面上打出了一個又一個的凹面,並把這些凹陷不斷擴大開來。

緊靠在長生島工兵隊旁邊的東江本部的官兵看着他們的進展,一個個都驚訝地停下了手中的工作,長生島工兵隊的負責區域不斷地延展,越來越多的東江本部官兵看到了左協的效率,也就有更多的人把自己的負責區域拱手相讓。

那個被耿仲明稱作潘傻子的東江遊擊一直拿着根鶴嘴鋤在牆上使勁地刨,大滴的汗珠順着他的鬍鬚滾落而下,在他的腳前形成了一片溼痕,潘將軍面前的牆坯也被他挖出了密密麻麻的小坑,乍一看就好似張大麻子臉。

救火營工兵隊的進展讓潘將軍也停了下來,他站在一邊目瞪口呆地看了一會兒,就扔下鋤頭走過來向歐陽欣詢問了一番,他喃喃地說道:“這個工兵隊還真是好用啊。”

第二十五節 後續

此時海州城頭上的後金軍還在進行着攔阻射擊,不時有搬運土石的東江軍官兵倒在他們的火力之下,救火營工兵隊士兵頭上的醒目的白羽更是引起了他們的注意。就在歐陽欣的眼前,救火營正搬運器材的隊列就被虎蹲炮擊中了一次,一個工兵軍官一聲不吭地撲面栽倒,身體還留在護城河邊,腦袋直衝到了水裡。

他身後的另一個救火營軍官彎下腰,把他手中的指揮旗拾了起來,接過了交通指揮工作,現在救火營的工兵隊已經開始負責指揮道路交通,並把已經被基本填平的護城河通過面再強化一下。另外兩個士兵則把戰死的軍官從水裡拖了出來,軍官被平放倒在地面上,士兵先把他的頭盔控控水然後扶正,脖子上的頭盔繩也解開重繫了一下,然後才把他背了下去。

“這工兵隊確實很好用啊。”

聽過一線的軍官的報告後,東江總兵毛文龍也發出了這樣的感慨,今天刨牆的速度比往常快了足有三倍。此時前面還響起了幾聲連續的爆炸聲,那是救火營工兵隊正在進行了黑火藥爆破的嘗試,當時隨着洞口的不斷擴大,工兵隊把整桶的火藥塞入洞中,希望能加快牆坯的解體進度。

潘將軍已經觀察了救火營工兵隊的動作好半天了,等他自認爲看明白了以後就徑直走向牆邊,擠到救火營的一羣工兵中說道:“讓本將來試試!”

膀大腰圓的潘遊擊接過曲柄,吼聲連連地把它搖得飛快,鑽頭不停地從牆上把土沫帶得飛濺出來,這讓潘將軍越搖越是開心,他盯着飛快鑽入牆坯的鑽頭,忍不住大笑起來:“哈哈,這工兵隊果然很是好用啊。”

爲了工作能方便一些,所以救火營的工兵隊都只戴了頭盔而沒有穿鎧甲,至於那些東江軍的挖掘隊,更從潘將軍開始一個個都是光着膀子。因此城上的弓箭對他們始終構成着一定的威脅,負責記錄數據的歐陽欣正和兩個部下商討時,突然毫無預兆地向前衝了兩步。

“可惡,我還以爲有人踢了我一腳呢,正想回頭打人。”歐陽欣向前衝了幾步後才站穩,他臀部上赫然多了一根箭,同僚幫歐陽欣把箭尾掰斷後,他已經是疼得呲牙咧嘴。救火營規定非要害部位中箭只能算輕傷,三箭才同一刀算重傷,歐陽欣撫摸着中箭的位置,又罵了聲:“韃子,也不說射高點兒,比如說腰啊、背啊什麼的。這樣我就能算重傷,也能下去休息了。”

衆人聽了歐陽欣的話後都是一笑,歐陽欣也從牙縫間吸着涼氣笑了一下,跟着拍了拍手,臉上的表情又變得嚴肅:“好了,讓我們繼續工作。”

城牆被扒開了足夠大的一個豁口後,毛文龍的旗幟再次揮舞了起來。

“殺啊,殺啊,兒郎們,敲起我們的鼓來!”孔有德把馬槊在空中揮舞出了一個大圈,他一夾胯下的戰馬,大聲吆喝着一馬當先向海州行去。

在孔有德的兩翼,其它的東江將領也紛紛策馬向前:“敲起鼓來啊,兒郎們,休要落在別人後面。”

數以千計的東江馬步在鼓聲中齊頭並進,海州城兩面牆上的側射火力也越來越猛烈了,甚至第一次出現了十八磅炮的轟鳴聲。那雷鳴一樣的炮聲過後,一大團的血花就在東江軍的厚重縱隊中綻放開來。

只是,這血光也就是曇花一現而已,大部分的東江士兵只能戴着一頂頭盔,其中不少還是破舊的,甚至有些手持刀盾的士兵,連頭盔都不曾擁有過。但他們的腳步堅定不移、他們的目光不曾遊移,他們臉上的表情是如此寧靜安詳,就好似把戰神的鎧甲披掛在身一般。

因此,那眨眼即逝的血色,就如同投入激流的一顆碎石罷了,掀起一撮浪花,跟着就迅速歸於無形。洪流還在向前涌去,成千上萬的明軍官兵形成的人流,如同歡樂的溪水,從豁口處滾滾而入……

在太陽西沉之前,明軍的旗幟已經插滿了海州城的上空,城內後金軍的縱火也基本都被東江軍撲滅了。

在萬衆矚目下,突然一個騎士平端着旗矛,矛尖上挑着一個人頭,向海州城牆的豁口處急奔而去。一人一馬就像一道迅疾的閃電,轉眼間已經到了城牆的腳下。騎士一撥馬頭,他胯下的坐騎就從豁口邊的土坯處躍上了城牆,落蹄處的城牆陡峭得如同懸崖,那馬兒急衝到城頭的邊緣時去勢已盡。

就在幾萬東江軍官兵的眼前,那馬兒身形一頓,四蹄就開始打滑要向後翻倒,說時遲、那時快,馬上的騎士保持着平端旗矛的姿態,雙腿同時用力,雙靴的馬刺刺痛了坐騎肋下,那馬兒吃痛後奮力昂首一躍,頓時從陡峭的牆壁處竄上了城頭。

定住馬兒後,那騎士平端着旗矛慢慢地水平轉動,畫了一個大大的圓圈,被他矛尖指到的地方,一時間也都變得鴉雀無聲。

馬上正是孔有德,他一手握拳,一手緊握挑着海州守將人頭的旗杆,雙臂同時高高向天空舉起,雙膝同時挺直,人也隨之離鞍而起。

把雙臂呈V字高舉起來以後,孔有德站在馬鐙上又悠閒地轉了一個圈,他的動作是如此的鎮靜,就好似他擁有這天地間所有的時間一般。

旗幟在海州城頭招展飄揚,隨風送來了騎士充滿自豪的呼喊聲:“我東江軍——”

“威武!~”

“威武!~”

海州內外上下的數萬明軍官兵無不振臂大喝,黃石亦在其中,毛文龍亦在其中……

——蒼天在上,華夏的列祖列宗爲證,無論是面對皇太極、還是面對袁崇煥,無論面對戰爭、還是面對陰謀,我黃石但有一息尚存,就絕不會讓這幾十萬遼東子弟落到建奴的手中。

天啓六年五月八號,東江軍一日而下海州。

……

雖然東江鎮左協一向自認爲清理工作做的還算不錯,尤其是在覺華的時候,東江左協吃幹抹淨的水平讓關寧友軍歎爲觀止,當時黃石的部下把死人的衣服都扒走了。好的可以自己留着用,不太好的也可以洗洗乾淨作麻袋,太不好的還可以賣給日本人。

姚參將他們自然是有幸參觀東江鎮左協清理戰場了,其後他們曾評價說:“如果每支軍隊都像黃軍門的手下一樣,那戰後的沙場上就再也不會有乞丐出沒了。”

但今天見識了東江本部的手段後,左協的官兵才知道自己還是差得太遠了。有一個糧食倉庫本是左協清理的,但東江本部的人隨便看了一眼就大搖起頭,那個本部軍官跟着就從街上拉了本部一羣人進來,二話不說地就對左協的工作進行返工。

這些根本就是隨便拉來的人配合得極其默契,當着左協的面就把所有的傢俱都拆成了片片,取出了其中所有的鐵釘、鐵片,接着他們又把倉庫的地板上的石板也一塊塊撬起,用掃帚把下面的糧食顆粒都收拾了起來。最後本部的人還把倉庫牆上刷的灰也都清理掉,那個軍官向迷惑不解的左協官兵解釋道:下面可能有些舊的糊牆紙,這種好東西既然遇上了那就絕不能放過。

東江本部的工作態度給了左協官兵以極大的震撼,左協官兵看到後來都集體出現了負罪感,黃石聽說此事後,就下令左協退出戰場清理工作,反正毛文龍說了,無論清理出多少繳獲,都不會少了黃石的那一份。

本來黃石就估計可以從海州得到不少繳獲,但經過東江本部的一通折騰後,黃石才發現原來這城中竟然有這麼多的軍用物資,比他估算的上限還要多上三成!東江軍本部和左協經過一番討論,最後那些不便攜帶的大炮全部歸左協所有,而其他的物資則按照二八分成,本部拿大頭、左協拿小頭。

事先黃石已經給了歐陽欣許可,所以東江本部就從救火營工兵隊那裡討到了幾件工具,武遊擊派了幾個人把工具送到後方給毛文龍過目。幾個人在毛帥面前把螺旋鑽頭、工兵鏟的效用演示了一遍,然後又把它們逐件遞到了毛文龍手中。

“這工兵隊真不錯,還有這些幹活的傢伙。”毛文龍撫摸着這些嶄新、鋥亮的器械,又把剛纔的感慨聲重複了一遍,他特地親身檢查了一遍海州城池的豁口,以今天的這個速度,大概一年內就能刨開遼東大部分城市的城牆,時間縮短同樣也意味着傷亡的減少。

毛文龍手裡擺弄着這些器械,越看越是喜歡,一時也是愛不釋手,那個潘遊擊一直都在兩位都督旁邊聽着,此時他也出言附和毛文龍道:“大帥說的好,末將以爲如果我部組建大量的工兵隊,並統統裝備上這些傢伙,那差不多就是無堅不摧了。”

這話引起了其他人的一片笑聲,耿仲明拍着潘遊擊的肩膀,又叫了他兩聲“傻子”。衆人笑的時候,那潘將軍也跟着憨憨地笑着,全然沒有聽出別人笑聲中的嘲意。

自打刨完城牆,這個潘將軍就一直纏着歐陽欣問這些東西是怎麼做出來的,還問他能不能替東江本部從左協要幾個工匠走。歐陽欣反覆解釋這些工兵不是他的個人財產,長生島的一切都要由黃石說了算,至於工匠更不是救火營工兵隊所屬。

但這個潘將軍總覺得歐陽欣是在敷衍他,最後歐陽欣被他問得頭大,就把一切都推給了黃石,藉口治療傷口溜掉了。黃石也被他纏得不勝其煩,結果就向耿仲明他們偷偷打聽了一下這是何方神聖,才知道這位潘將軍是山東人,原本是一個大戶人家的僕役。

潘大哥人有點傻傻的,原本對東江軍的規模和生活狀態就毫無瞭解,三年前他在登州看見運糧船上的糧包時,一心以爲參加東江軍就能吃飽飯,所以就莽撞地投軍了。不過潘大哥倒是吃苦耐勞,髒活累活一干好幾年也全無怨言,所以雖然沒有什麼軍事才能,他還是積功升爲遊擊,也是世襲的東江鎮千戶了。

一般來說以潘將軍這樣的一個小官,在黃石面前真該是大氣都不敢出一口才是,可潘將軍就是對毛文龍的敬畏感似乎都不是很強烈,所以對黃石就更沒有什麼了:“副帥,能不能賣給末將些匠戶,價錢副帥您說了算。”

這話今天黃石已經聽過好幾次了,無論如何被別人、尤其是一個小官認做一個貪財之徒還是有些令人不愉快的,何況黃石也確實看不起東江本部一個小遊擊可能擁有的財力。這次潘將軍當着大家話才一出口,就有一批東江本部軍官暗暗叫糟,其中腦子機靈如孔有德、耿仲明這般的就紛紛涌上來打岔。

和他們“副帥長、副帥短”地扯了幾句,黃石心裡也打定了主意,他叫過歐陽欣囑咐了幾句,就笑着對潘遊擊說道:“潘將軍,不是我不肯割愛,只是這些器械打造起來實在麻煩,我在長生島修了不少叫做風車、水車的東西,就爲爲了打造這些傢伙,實在不是幾個匠戶的問題……”

看着對方臉上有騰起絲絲的不以爲然,黃石自嘲地笑了一下,自己捫心無愧就好了,又何必這麼苦苦解釋呢,反倒讓人覺得更加不可信:“這樣吧,潘將軍,我讓手下的兒郎們把他們的傢伙移交給你,我回去再打造一套就是了。”

救火營工兵隊全隊的工兵器械花了黃石快三萬兩銀子,都趕得上救火營全部大炮加火銃的造價了,不過黃石現在手裡還有不少錢,如果這批器械能夠讓本部少死幾千人,早幾年平遼,那黃石也沒有捨不得一說。何況以後再造新的工兵器械也會少走不少彎路,成本也不會這麼驚人,這幾天得到的那些經驗也可以被應用新的生產製造上去,所謂“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不就是這麼一回事麼?

歡天喜地的潘將軍急忙就要去接受裝備,有人連忙去扯他:“潘傻子,就要開慶功宴了。”

“回來再喝也不遲。”潘將軍掙脫了別人的拉扯,高高興興地去了。

對於這場熱鬧,毛文龍始終冷眼旁觀,等衆人又鬨笑過後,他纔對黃石說道:“黃石,這人性子粗疏,你不要和他一般見識。”

黃石也笑道:“大帥說的是。”

“你能這麼想就是最好,反正他遲早也是你的部下,你給他了也不算賠。”

毛文龍的話一出口,營帳裡鼎沸的人聲一下子就寂靜下來了,正和黃石攀談的孔有德、耿仲明這些人臉上都是微微色變,他身後還有人發出倒抽涼氣的聲音。

黃石身處衆人注目的中心,一時間四周沉寂的真就是鋼針落地聲都能被聽見,黃石聽着左近人極力壓制的呼吸聲和咳嗽聲,面色不變地大聲說道:“大帥言重了,這裡都是遼東的子弟,東江軍的同袍,哪有什麼賠不賠一說的。”

毛文龍聞言又微笑了一下:“黃石此言甚佳,只要有你這樣的人,就是我不在了,東江子弟也吃不了虧。”

“大帥你說什麼呢?”孔有德當先叫了起來,滿營的軍官也都跟着一起起鬨,一下子就把剛纔的尷尬氣氛遮掩了過去。

接下去就是慶功宴,在宴會上東江衆將自然紛紛給兩位都督敬酒,聽過毛文龍剛纔的那一番話後,現在他們和黃石對視的時候又多了一層微妙的神色,和昨天相比似乎多了些敬畏、也多了些期盼。

宴會之後毛文龍要黃石陪他視察軍營,兩個人的衛兵都離得遠遠的,左右都督一前一後地走着,好半天都沒有人先開口說話。

毛文龍沉吟了半天,總算是隨便找到了個話頭:“海州既下,隨後黃石你有什麼打算?”

從海州向遼陽,前方就還有一個鞍山了,五日毛文龍已經派出了一隊人馬攻擊鞍山,不過效果很差。鞍山不但有大量火炮還有不少的守軍,東江軍士卒傷亡頗大,對於這樣的一個小堡壘,毛文龍認爲動員幾萬人去攻擊得不償失,而且小堡壘也有小堡壘的好處,東江軍的人海戰術不太容易發揮出來。

“毛帥明鑑,此次出兵,我軍的主要目的是牽制建奴,迫使建奴從遼北迴師,並配合遼東巡撫修築錦州城。如果目的只是這個的話,末將認爲已經差不多了。”

黃石雖然沒有千里眼,但他不用想也能猜到這次攻入遼中給努爾哈赤帶來的震撼,這已經是半年來的第二次了。只是以東江軍目前的狀態,黃石對與後金主力決戰毫無信心。

第二十六節 英雄

歷史上努爾哈赤急忙從遼北迴師,還下令四大貝勒、各主旗貝勒和固山額真悉數向遼陽集結,集中了全部的野戰部隊準備和東江軍主力展開決戰,這次也肯定不會更少。遼西錦州城、大小淩河雖然被破壞,但各城堡的城基都還在,遼西關寧軍七萬野戰軍只要肯出力氣,應該也差不多把城牆修補好了。

至於遼北的林丹汗,據說他正在草原上和努爾哈赤繞圈子呢,指望仗着歲數年輕,拼體力把努爾哈赤這個七十歲的老頭子拖垮。如果努爾哈赤此時退兵,那科爾沁蒙古孤掌難鳴,自然同樣只有退兵一途,林丹汗也就算是能逃過一劫了。

“唔,是的。”毛文龍點了點頭,這次東江軍的集結規模比黃石原本的歷史上還要大,但無論毛文龍還是黃石都不敢動一動決戰的念頭,因爲後金軍戰鬥兵並不比東江軍少,而且建奴還有主場作戰的優勢。

只要在遼陽靜坐上半個月,對面的東江軍就要全體斷糧了,就是耗盡左協的所有物資,也絕撐不過一個月去。這個簡單的道理黃石既然懂,那毛文龍就沒有不懂得道理,沒有遼西的支持,以殘破的遼南和遼中平原對峙,無異於自取滅亡。

“黃石你有大功於國家,我聽說皇上對你也很欣賞。”

“全是大帥栽培。”黃石這話雖然有恭維的話在裡面,但也有不少是他的肺腑之言,當年畢竟是毛文龍出面把他留在了東江,還提供給他軍戶和糧草讓他去長生島。可以說沒有毛文龍開創的東江鎮,就不可能有黃石生存的空間,更不要說建功立業了。

“當年東江鎮要開左協的時候,孫閣老提議由你出任,老夫曾經猶豫了很久,一時間在你和張盤之間難以取捨。”

這段往事對黃石來說絕對算不上愉快,也是他和毛文龍之間隱隱存在的一個疙瘩,至於隨後的旅順悲劇,黃石覺得自己是有罪的,他一直在心裡責問自己——如果我不是因爲心存了爭奪副將職務的話,那張盤和旅順的軍民是不是就不會死?

雖然黃石心中暗暗自責,但出於本能,他也把一部分責任推給了毛文龍,黃石曾經爲自己開脫道——如果不是毛文龍遲疑不決,那自己和張盤之間本也不會有那麼大的隔閡,以至於兩者互相隱瞞軍情,都生怕對方搶了自己的功。

毛文龍不知道黃石心中的想法,他自顧自地說了下去:“當時你的軍功在張盤之上,可遼南的局面是他一手開創出來的,唉,那是在鎮江的時候,我今天還記得他離開時的場面。”

毛文龍怔怔地站住了腳,手臂向前伸出去,就像是要拉扯住一個幻影那樣:“張盤就站在我面前那麼遠,英氣逼人、一臉自信沉穩地跟我說:‘大人,有屬下在,遼南之事必可無憂。’唉,當時我手裡總共只有幾百人,他就帶着五十個士兵出海近兩千裡,在旅順登岸,連敗建奴,在遼南打開了一番天地,還先後救了十幾萬遼東百姓。”

毛文龍本人就如同一顆蒲公英的種子,等他在遼東站穩後,又如同蒲公英撒種一般地派遣除了幾十、上百隊的兵將,在廣袤的遼東大地上四處出擊,其中絕大多數都默默無聞地戰死了,但也有不少隊成功地落地生根,建立起一塊又一塊的敵後的游擊區和根據地。

想到東江草創的艱辛,還有那些隕身報國的英烈,黃石胸中也是一陣熱血沸騰:“不能於我東江羣英一晤,真乃末將畢生恨事。”

“是啊,你沒有機會看見他們了。”毛文龍也感嘆了一句,他的身體似乎微微擺動了下,雖然沒有什麼大變化,卻突然讓黃石感到有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嚴從毛帥身上生起:“但老夫都見過了,他們大多就和黃石你當年一樣的年輕、一樣的勇敢,他們和你一樣,隨隨便便在地圖上挑一個島、或者挑一個堡壘,然後就帶着幾十個人乘船出發了……”

“張攀挑了長山島、陳繼盛挑了寬甸,還有其他很多很多人,所有這些人走之前都會最後來見老夫一面,一般就是簡單地抱一下拳,喊一聲‘大人珍重,後會有期。’然後就義無反顧地掉頭離開,其中九成的人都就此一去不復返,再也後會無期了……”

毛文龍聲音變得越來越低沉,但黃石卻感覺其中滲透出越來越大的力量:“嗯,等到你走的時候,東江鎮的力量已經強大了很多,老夫也可以給你上千人了,你有本事、有運氣,那些爲國盡忠的孩子們雖然在這方面遠不如你,但他們和你們一樣都是遼東的好兒郎,和你一樣有志氣、有一顆拳拳報國之心。”

雖然明知毛文龍看不見,但黃石還在他背後默默地點了點頭。

“所以上次孫閣老讓我取捨的時候,我實在是很難取捨,因爲我知道你和張盤都是好男兒、都是真漢子,無論哪一個我都捨不得,所以……。”毛文龍的話語裡突然出現了悲痛之聲,聲音也一下子像是蒼老了十年:“所以我就想先拖拖、再拖些日子做決定,沒想到就讓你們之間出現了隔閡,丟了張盤不說,連你也險些沒有了。”

“大帥,您不必自責了,這是我們……”

毛文龍擡手阻止黃石說下去,黃石看着他轉過身來,雖然兩人都身處黑夜中,但黃石還是能看毛文龍的眼睛在夜色中閃閃發光,他臉上似乎也帶着微笑:“所以這次老夫不會再犯錯誤,經過上次後老夫就想明白了,你和陳繼盛都是好漢,我知道無論選你們中的誰都是不會錯的。”

“大帥,不要說這些不吉利的話了。”

“哈哈,將軍難免馬上亡,我來遼東已經有幾十年了,和建奴也打了十年的仗了,你家大帥並不是沒有想過這一天。”毛文龍說着就摸了摸自己的頭頂,月光下,毛文龍的頭髮已是一片慘白:“我送走了一批又一批的年輕孩子,雖然他們大多不在了,可那些勇士的血彷彿還流淌在老夫身上一樣,想起他們的時候,我的腰也不酸了,身上的老傷也不疼了……”

毛文龍向着北京方向望了望,突然發出了一聲蒼老的嘆息:“遼東戰事頻急,我已經有快五年沒見過我兒子了,唉,他是正直的好孩子、對國家也很忠誠,但大概還做不了一個將軍。”

嘆息之後毛文龍就又轉身看向黃石,語氣重現變得低沉有力:“老夫已經決定了,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就是老夫推薦的下任東江總兵官,黃帥!”

……

天啓六年五月,在東江軍攻入遼中平原後,一路所向披靡,但攻鞍山失利,折遊擊一員、兵近千。此時努爾哈赤已經從遼北倉皇回師,東江軍遂班師返回朝鮮,林丹汗就此逃過了滅頂之災,於是現任成吉思汗又大模大樣地領着部下返回遼北,再次把他的黃金色大帳篷扎到了科爾沁蒙古的地界附近。

而遼西錦州城也得以修築完畢,遼東巡撫和七萬關寧鐵騎如蒙大赦,上表盛讚:“孰知毛文龍徑襲遼陽,旋兵相應,使非毛帥搗虛,錦寧又受敵矣!毛帥雖被創兵折,然數年牽制之功,此爲最烈!”

此時黃石已經回到了長生島,東江軍臨走前破壞了海州的城桓,然後大踏步地後退到了進攻的發起地。海州一戰的幾百名真韃子裡,竟然三百名是前關寧軍車炮營炮手,黃石饒了十個年紀最小的,讓他們回來演示繳獲的各種火炮。

此戰長生島從海州拖回來的大批火炮中,還有四門十八磅青銅炮,這種大明工部仿製的武器威力也相當不錯,射程更是大大超過長生島自己生產的野戰炮。

因此黃石本想把這四門炮編入作戰序列,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雖然金求德、鄧肯等人也很欣賞十八磅青銅炮的威力,但他們都一致反對把該種武器列裝部隊。他們的主要理由是這種武器長生島無法生產,萬一損壞或丟失的話也無法補充裝備,因此長生島參謀部、教導隊和炮兵達成了共識,那就是:不值得爲了一種以一次性的武器而訓練炮組。

此外還有火炮機動力問題,鄧肯和鮑九孫都更青睞九磅鑄鐵炮,長生島剛剛完成了這種武器的實驗品生產,教導隊已經開始測試使用,按照一般的武器生產流程,幾個月內長生島就可以開始生產列裝九磅炮了,最後黃石決定先把十八磅炮放一放在說。

最近一段時間以來,長生島和日本長州藩進行了大量的軍火貿易,這是因爲現在日本的國內形勢驟變,讓長州藩有了很大的危機感。去年日本德川幕府進行了幣制改革,它知道有能力進口或僞造假錢的商人都不會是小傢伙,所以幕府開始進行貨幣兌換前就對各大商家進行了有力的警告。

在德川幕府的武力威脅下,日本商人倒是不敢再進口或僞造大明制錢了,不幸的是,因爲有了長州藩這個大內鬼,所以日本幕府自去年來的貨幣改革遭到了可恥的失敗,大量明國制錢源源涌入,讓幕府的兌換壓力一直不能解除。

僞造貨幣的買賣實在是利潤豐厚,僅僅半年長生島和長州藩就從這筆買賣中獲得了一百萬兩白銀的純利。“有肉分肉、有湯分湯”是黃石流領導藝術的核心部分,雖然長州藩是日本人,但黃石也並沒有因此而歧視他們。

“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這句至理名言再次顯示出了它的正確性,純利的五五分賬自然讓長州藩也很感動,大量的收益更使得原本三心二意的毛利家也變得死心塌地起來,現在他們已經進化成了長生島的忠實盟友,動員長州藩全部的潛力來幫黃石賣假錢。

黃石流領導藝術的另一個核心就是:“誰跟我走的近,誰的好處就大。”根據這一指導理念,黃石就和長州藩簽訂了一份秘密條約,條約裡規定:長州藩內凡是涉及到與長生島有關的人事變動,應該事先徵求長生島方面的同意。

根據這個秘密條款,黃石就可以保證守隨信吉這個大日奸一直盤踞在長州藩的高層,一年前還只是個足輕頭的守隨信吉,現在已經是響噹噹的長州藩宿老了,還控制着毛利家七成的財政收入,並全權負責對長生島的貿易工作。

在假錢生意越來越紅火的同時,德川幕府一邊堅持兌換工作,一邊開始在國內搜捕可疑份子,希望杜絕假錢生產的源頭。雖然長州已經盡力掩蓋他們的販假錢行爲,但幕府還是漸漸注意到了長州。

這個守隨信吉正是黃石喜歡的那一類聰明人,他深刻地意識到自己的力量來源。這些日子以來,守隨信吉爲長生島做了大量的工作,現在他也是堅決的鷹派,因爲和長生島的貿易就是他的一切,而這一年來滾滾流入長州的財富也造就了一個利益集團,這個集團認爲“求人不如求己”,與其把罪行遮蓋起來希望幕府裝看不見,還不如干脆挾“大明”自重,讓德川幕府投鼠忌器。

五個月前守隨信吉作爲長州對日本鷹派、對大明鴿派的代表,拜訪了長生島駐日的兩位高級代表:苗紅根正的北直隸人士柳清揚和已經加入大明國籍的黑島一夫。守隨信吉希望能向長生島購買軍火,並請求幫助長州藩訓練軍隊。

在守隨信吉的計劃裡,長州藩將把假錢貿易的七、八成收入投入軍事建設,除了購買軍火外,長州藩還會償付官兵訓練費用,他們甚至還打算高價聘請長生島的工兵到日本來,爲他們設計足以抵禦幕府進攻的堡壘並配置大炮。

黑島一夫和楊柳青都高度讚揚了守隨信吉的大局觀和人生觀,並把他的計劃迅速上報給了長生島,黃石聞訊後也很爲能有守隨信吉這樣的國際友人而感慨,對於這樣的日本青年才俊,黃石也不吝給予高度評價:“守隨大人是日本三千年以來最偉大的政治家、軍事家和外交家,這樣的人物即使在我華夏也是不多見的,他是日本大和民族活着的民族英雄!能與高瞻遠矚、人格偉大的守隨大人共事,我黃石深感榮幸。”

現在長生島上已經有了上千日本籍士兵,他們原本都是吃不飽飯的流浪武士,被守隨信吉用一天兩頓飽飯招募到手後,交給黑島一夫運送來長生島的。雖然黃石提出的培訓費用很昂貴,但守隨信吉仍毫不猶疑地支付了,黃石投桃報李,特別指示要給這些日本官兵以最好的伙食和住宿條件。

這些日本士兵白天操練,晚上則要學習文化知識,專門爲他們開設的訓練營中是絕對不許說日語的。這些日本朋友在長生島不僅吃上了比天皇吃得還要好的大米飯,同時還在熱情的長生島教導隊的幫助下,學會了漢語拼音和簡單的漢字,長生島的訓練口號就是:“吃帝王的食物,說天朝的語言!”

現在駐長生島的長州藩代表是宿老守隨信吉的一個心腹,黃石向這位全權代表建議:爲了增強長州藩要塞的防禦力,他們不妨以每門兩千兩銀子的價格,從黃石這裡買些從海州繳獲的小炮走。那個守隨信吉的心腹眼皮都不眨一下的立刻就同意了,他當即拍板先要五門銅炮,還打算以明年的貿易收入爲抵押,把剩下的火炮也都預訂下來。

做成了這筆買賣後,黃石不惜重金爲守隨信吉做了幾套全身蠟像,還把守隨宿老的畫像貼滿了日本官兵的宿舍,讓他們無論是吃飯還是操練,都能看到守隨信吉那莊嚴的姿態和深邃的目光:“從應仁之亂到現在,日本正值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爲了天皇、爲了長州藩,每一個有志氣的日本人都應該學習宿老大人的眼光和胸襟!”

後來還有很多批留學長生島的日本軍官,他們歸國後大多都成了守隨信吉的狂熱崇拜者,其中很多人步入老年以後,還滿懷感情地對兒孫們回憶道:“漢人雖然驕傲自大,但他們都發自內心地敬仰守隨大人,每次議論到他的時候都會充滿敬意地稱呼上一聲‘宿老大人’或是‘守隨宿老’!”

爲了滿足守隨信吉的火銃訂單,長生島的軍工司也必須加班加點地進行生產,黃石更對軍工司再三強調:他非常關注賣給日本軍火的質量,因爲這關乎到兩國的長遠友誼,更和長生島的信譽密切相關。

總得來說,培養日本的親中勢力進展得還算順利,就是昨天黃石又遇到了一個新問題,吳穆問他能不能在長生島上爲魏忠賢立生祠。

第二十七節 廉恥

隨着孫承宗的倒臺,朝中的閹黨勢力似乎已經變得無可匹敵,雖然閹黨也是一羣徹頭徹尾的貪污犯,但黃石不得不承認的是,至少這羣貪污犯中的飯桶比例要比東林黨低一些。從萬曆末年開始的爛造制錢行爲得到了一定的控制,朝廷對北方大面積的饑荒也進行了更多的賑災行動,心不甘、情不願的地方政府也開始修築河堤、進行了有限的治水工作。

黃石毫不懷疑,如果是今天大明寶座上坐着的還是朱洪武的話,那麼地方官數年來的無所事事肯定會導致大量的人頭落地。但可惜當今的大明天子是年輕的天啓皇帝,這個二十一歲的孩子對老師、對管家、對大將、對臣子都很厚道,但也就僅此而已了。

天啓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年輕人,此時的大明朝廷和地方政府相比天啓初年,仍然是一樣的貪污腐化,只是稍微做了些早就該作的工作,不那麼消極怠工了而已。但這一點點進步就讓天啓欣喜萬分,並因爲這些成績而大大獎賞了內閣,至於在皇帝心中始終以“忠勤有加”形象出現的魏公公,當然也從這些政績中分到了最大的一塊蛋糕。

面對魏忠賢和閹黨內閣合作形成的滔天權勢,大明終於興起了一片給魏忠賢立生祠的熱潮,這毫無疑問就是各地督撫的政治宣言,當然,是最愚蠢的一種政治宣言,和東林大佬左光斗“若非同道,即爲仇敵”的名言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再者,來到明末這許多年來,黃石奉行的政策始終是騎牆,既然這是黃石的處世原則,那麼生祠就更一定不能去涉及。出於以上兩方面的考慮,黃石很委婉地說道:“吳公公明鑑,末將根本就沒有給魏公公立生祠的錢。”

這話讓吳穆聽得一愣,各地督撫爭先爲魏忠賢請立生祠,所用的材料自然也都極其考究,無論是沉香木的門檻,還是漢白玉的雕欄,這都不是一點點錢能買下來的。反正就黃石所知,爲魏忠賢立生祠的花費還沒有在十萬兩白銀以下的,目前攀比之風愈演愈烈,生祠的造價也是不斷提高,甚至出現了價值三十萬兩白銀的祠堂。

東江鎮一年的軍餉不過二十萬兩白銀,摺合到黃石的左協不過四萬兩之數,貪污幾萬兩、甚至幾十萬兩白銀去修一個生祠對遼東巡撫來說或許不是什麼難題,但這對東江鎮來說卻無異於天文數字。

“這個嘛……”吳穆聽完這話後沉吟了一下,終於狠心把底牌交代了出來:“魏公公說了,黃帥你只要上一封請立生祠的表章就可以了,魏公公一見到這份表章,就會在萬歲爺爲黃帥進言,開長生鎮、並派專人來遼南重新勘合兵員。”

見黃石沉默半晌無言,吳穆生怕黃石實在擔心魏忠賢不賞臉,所以就又壓低聲音加上了一句:“魏公公說了,只要黃帥一上請立生祠的奏章,他立刻就照準。”

殊不知黃石此時正腹謗不已:“這真是捧臭腳了!”

“捧臭腳”這個始於北宋年間,也是和太監有關,當時宋神宗讓宦官李憲巡邊,一向以氣節自詡的北宋文臣聽說李憲的腳很臭,就爭先爲李公公洗腳,文臣跪在地上捧着李憲的腳時,還不忘了先嗅上一番而後讚歎道:“太尉之足,何其香也!”

吳穆後加上的一句讓黃石更加確認了生祠的意義,當年宋朝文臣可以爲自己曾給李憲洗腳而沾沾自喜,今天大明的文臣就能哭着喊着給魏忠賢立生祠。捧臭腳實際也代表了一種資歷,成功捧上臭腳的人自然也就可以鄙視那些沒有能得逞的人,立生詞和捧臭腳只是形勢不同,但本質上是完全一樣的。

各地督撫雖然爭相要給魏忠賢立生祠,但魏忠賢的嫡系自然也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混上的,海內請立生祠的地方大員這樣衆多,魏忠賢自然也要精挑細選一番,吳穆其實就是在告訴黃石:“魏公公對你另眼相看,希望把你拉攏進他的嫡系,這真是機不可失啊。”

雖然歷史上魏忠賢沒風光幾年就完蛋了,但這個時空則未必,如果魏忠賢這次不倒臺或者晚倒臺的話,那黃石今天拒絕魏忠賢的好意就很不明智,也會給自己帶來很多麻煩。毫無疑問,魏忠賢絕不是什麼胸襟開闊的君子,這個疙瘩一旦結下了,那就難以打開了。

反過來說,如果黃石請立了魏忠賢的生祠,那好處肯定是大大的,魏忠賢不會讓他的嫡系面子上不好看的。就算魏忠賢還是按原本歷史那樣倒臺了,在一片汪洋大海的請立聲中,黃石也不會特別的顯眼。而且只要黃石能立下足夠的軍功,這些污點根本算不了什麼,黃石不是一個文臣,沒有人能用士大夫的氣節來苛求他。

正反兩方面都考慮到了,正確的抉擇也呼之欲出,黃石嘆了口氣,在心裡喊了聲抱歉,然後對吳穆說道:“吳公公明鑑,末將現在還是東江鎮屬下,如果要請立生詞,也該毛帥出頭纔是,末將不願意讓別人說末將不知進退、妄自尊大,還請公公明察。”

吳穆又是一番沉吟不語,最後擡頭確認道:“黃帥的意思是:只要毛帥先請立生祠,黃帥就會跟着請立,對麼?”

“是的。”黃石毫不猶豫地回答道,同時在心裡又對毛文龍喊了聲抱歉。

有權勢的人無不希望普天之下盡是願意捧他臭腳的人,而他則可以從中挑選出一些來,賜予他們捧臭腳的特權,這最能滿足那種高高在上的優越感。魏忠賢甚至在黃石提出要求前,就預先給予了他准許,這在魏忠賢的心目中,無疑是一種特別的榮寵。

只是……只是黃石曾捫心自問:如果他來到的不是明朝而是宋朝;如果他在西路軍當上了軍官;如果李憲慷慨地讓黃石晚上去給他洗腳……那他黃石的回答又會是什麼呢?

世上只有三種人:捧臭腳的、欲捧臭腳而不可得的、還有就是不屑去做的。作爲一個現代人,黃石有自己的底線,雖然他會去說一些阿諛的違心話,也會去做一些交易。但真徹底放開面皮,當着全天下人的面去逢迎承歡,那他黃石還是做不到的,而且他認爲這不僅僅應該是一個現代人的底線,也該是一個有廉恥的人的底線。

可是黃石仍然不願意斷然拒絕魏忠賢的勇氣,而且他知道他可以寄希望於毛文龍,黃石曾經看過熹宗實錄,在魏忠賢權勢滔天的歲月裡,在天下督撫爭先請立生祠的鬧劇中,只有毛文龍一介不染,保持住了一個有廉恥的人的底線。

天啓六年五月二十七日,長生島

對於十八磅的大口徑火炮,長生島最後形成的普遍意見是用來裝備水營或者要塞還不錯,只是長生島沒錢修要塞、也沒有必要給水營裝備這種重型火力,所以最後黃石決定把十八磅炮先保留起來,留作以後攻城的時候使用,反正那個時候不太講求射速。

此時黃石手裡擺弄着一塊透明的晶體,又把它對準陽光,眯着眼觀察裡面的氣泡和雜質,過了很久以後他終於點頭道:“你做得很好。”

鮑九孫一如既往地謙遜道:“大人謬讚了,卑職沒有什麼功勞。”

“鮑兄弟你現在是金州衛指揮使,不要老自稱卑職、卑職的。”雖然鮑九孫一直在後方負責生產工作,但黃石也一直沒有忘記給他報功。

“是,大人,末將遵命。”

“嗯,這就對了。”既然鮑九孫也是個將軍了,那自然也要改個名字,現在他在大明兵部的記錄是堂堂的金州衛指揮使鮑博文。

黃石把手裡的那塊玻璃扔回給了鮑博文,他希望下次再出爐的玻璃氣泡能再少點、雜質也能再去掉些,鮑博文把黃石的命令牢記在心,然後就告辭退下了。

本來長生島怎麼也燒不出玻璃來,上個月心灰意冷的黃石就打算放棄了,可是等他不再打算保守秘密而和部下明說他想要什麼東西后,黃石才吃驚地發現大明早就已經能生產玻璃了。

這個月初黃石從工部要來的玻璃工匠抵達了長生島,才十天不到,經過他們改造的長生島燒窯就開始出產玻璃了。雖然這種玻璃和黃石所需的還相去甚遠,但長生島具有的大水車鼓風機也是別處所無的,生產出較純淨的玻璃看來只是時間問題。

黃石經過一番冥思苦想後,發現自己除了一個“銀鏡反應”的名詞外,根本不知道如何生產鏡子。不過幸好,黃石生產玻璃本也不是爲了造鏡子,他更看重會隨着玻璃而到來的三種重要的軍用物資。

“機械懷錶、單筒望遠鏡,此外還有……罐頭。”

無論是機械懷錶還是望遠鏡,這方面的技師都可以從耶穌會獲得,爲了敷衍耶穌會黃石甚至專門組織了一批特種兵。這支特種部隊裡包括一個唱詩班和一羣能把聖經倒背如流的人,這批特種兵都是張再弟訓練出來的忠誠部下,他們都很清楚自己肩負的重任。

上次耶穌會派人來長生島視察的那段時間裡,張再弟先是用這隊特種兵把神父感動得流下了眼淚,接着就讓大夥兒一擁而上,用鋪天蓋地的傻問題連砸了那些神父好幾天,沒有給他們太多檢查長生島普通信徒的機會。

而個別被耶穌會神父詢問到的“普通信徒”,也無一例外都是張再弟的特種兵僞裝的,他們對聖經的熱情讓耶穌會的神父都有些自慚形穢。所以黃石讓耶穌會幫忙蒐羅幾個鐘錶匠那是毫無問題的,磨望遠鏡鏡片的技師可能比較少,不過這也不必太着急,遲早能找得到。

有了玻璃以後黃石覺得就可以開始設法生產罐頭了,這個東西黃石記得只需要密封煮熟就可以了,具體儲存時間就讓鮑博文去摸索好了。這個東西一旦出現,不但可以大大減輕後勤的運輸壓力,也可以豐富部隊的伙食,並增加部隊的行動範圍。

吳穆走了以後,黃石又把金求德和趙慢熊找來商議此事,雖然他們對黃石的抉擇似乎有些看法,不過他們還是服從了長官的意志並探討起後續的環節來。

他們二人都認爲黃石的對策沒有什麼大問題,但關鍵還是在毛文龍,趙慢熊揣摩着黃石的剛纔和他透的底:“大人,那便是毛帥請立了生祠,大人是不是也還是要找藉口推脫?”

黃石毫無猶豫地回答道:“是的。”

這斬釘截鐵的回答讓金求德和趙慢熊對視了一眼,黃石把手一攤:“你們倆如果有什麼話要說,儘管直言。”

“大人,屬下以爲,如果能有魏公公在朝中鼎力支持,我們長生島會物資寬裕得多。”金求德說的也並非沒有道理,以遼東文武而言,閹黨出身的閻鳴泰就是成功地捧上了臭腳的人,而隨後的一段時間裡,閻鳴泰就得到了魏忠賢的大力支持。

“而且,大人現在和袁崇煥那狗官不和,如果有魏公公幫忙,扳倒他也不是難事吧?”金求德頓了一頓,見黃石仍然不知可否就又補充道:“袁狗官是孫閣老提拔起來的,他是東林的人。”

黃石知道金求德說的不錯,歷史上袁崇煥雖欲捧魏忠賢的臭腳,還寫了洋洋灑灑一片萬字的請立生祠文,把魏忠賢吹的天上少有、地下絕無,所有的奏章也都沒有忘記帶上魏忠賢。但魏忠賢不大欣賞這種賣身投靠的行爲,就把袁崇煥一腳踢開,讓他成爲了欲捧臭腳而不可得的人。

“我也是孫閣老提拔起來的,我的千總是從王化貞那裡拿的,毛帥也是。”黃石神色不變,語氣淡淡地反駁道:“我也是東林出身的人,雖然天下的人不會拿士大夫的標準來要求我,但賣身投靠就是賣身投靠,我身爲武將也不能改變這個本質。”

“我東江鎮不比遼鎮,官兵食不果腹、衣不蔽體,數年來戰歿將士的骨骸尚不得收,之所以能勉力維持,所憑藉的不過是將士同心同欲而已。如果毛帥和我真的去請立生祠的話,或許能帶來些許軍需上的好處,但各花十幾萬兩銀子的風聲一旦傳了出去,吾恐東江鎮上下都會心懷不滿、更不齒於我們的爲人,轉眼間全鎮就會分崩離析、上下解體了。”

黃石的話讓趙慢熊微微點了點頭:“大人說得不錯,屬下回去後會好好爲大人設想,必能找出說的過去的理由。”

“你回去好好地想吧,不過我這個也只是爲了以防萬一罷了,因爲毛帥是不會讓我失望的。”黃石覺得毛文龍是不屑於做這種事的人,歷史上他從始至終沒有寫過一個字的請立文,也沒有在奏章中歌頌過魏忠賢一句話:“希望毛帥,還是那個我知道的毛帥。”

最近長生島上發生了讓黃石很心煩的人事矛盾,其中一件是有關李雲睿和楊致遠的,肇事者則是賀定遠。在黃石去京師的時候,楊致遠看上了教師隊的一位女孩子,她就是故熊經略的女兒。楊致遠爲了討熊小娘子開心,就決定幫她收斂熊經略的骨骸,還幫助她修好了墓地、插上了石碑。

給熊經略最後整理好一切的那天,李雲睿正好路過此地,他看見楊致遠、熊小娘子後就上前搭話。楊致遠雖然也是相貌端莊,但還是遠不能和李雲睿相比,後者濃眉大眼、長髯過胸,平時又很注重外表,口才更是非常了得,三聊兩侃的就把熊小姐的芳心擄走了。

當時楊致遠還傻傻的什麼也沒有看出來,但那李雲睿既然敢號稱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自然也有那麼一兩把刷子,他從熊小娘子的神色裡看出了些眉目後,更是老實不客氣地發動起了攻勢,幾天下來兩人就好的快要談婚論嫁了。

“那娘們就是一個花癡!”當黃石把主要肇事人賀定遠找來問話的時候,後者猶自憤憤不平,沒有一點兒闖禍後的歉疚和自覺。

“賀遊擊,本帥不是在問你對熊小娘子的觀感,而且本帥認爲你這種評價對楊遊擊非常無禮!”

黃石拍着桌子怒吼了一聲,總算是把賀定遠的囂張氣焰打掉了一些,賀定遠垂下腦袋,聲音也低了八度:“大人,末將只是心有不平,楊兄弟是那麼好的一個人。”

黃石冷笑了一聲,語氣也變得森然了起來:“楊兄弟自認是我的好兄弟,但賀遊擊你蓄意搬弄是非、誹謗同僚,又該當何罪呢?”

第二十八節 謠言

不料賀定遠聽了黃石的話,卻好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樣,他立刻昂首大聲反駁:“那不是誹謗,我是言之有據的,那是李雲睿自己對大人說的,我親耳聽到的。”

早在楊致遠纔開始對熊小娘子有意時,賀定遠知道了,就拉上他老婆給楊致遠做參謀,據說楊致遠說的話、寫的信裡面也都有賀家兩口子大大的功勞。

等楊致遠面對情場失意的危機時,可就把賀定遠急得抓耳撓腮,最後他乾脆派他老婆去跟熊小娘子說李雲睿的壞話。可是賀定遠越幫越忙,賀夫人說得越多,熊小娘子對楊致遠就越有看法,也更鐵了心的往李雲睿那邊靠攏。

最後賀定遠情急之下,就把李雲睿在老家獲罪的原因說出來了,還把李雲睿在廣寧企圖非禮良家婦女的事情也倒出來了。這本是李雲睿在初到長生島時向黃石坦白的,除了老哥兒幾個,其他人都不知道,結果這些爆炸性的新聞一下子就在長生島傳開了。

轉眼間就是全島聳動,李雲睿的名聲也就毀於一旦,弄得現在無論李雲睿走到哪裡都有人在背後指指點點的,親近的人還老拿他開玩笑,說什麼:“沒想到李督司這麼濃眉大眼、儀表堂堂的,居然背後還幹這種事啊。”

在這一片鋪天蓋地的喧囂中,李雲睿自然也無法向熊小娘子下聘了,就算他真的去了,也得被女方婉拒。名聲盡毀、加上奪妻之恨,李雲睿算是把賀定遠恨透了,跑到黃石面前嚷嚷他沒法再在長生島幹下去了,死活要調到復州去。

黃石安撫李雲睿的時候心裡也有些發虛,他一時也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好辦法,除了讓賀定遠去向李雲睿道歉外,黃石還給了李督司一個長假,讓他七月去山東轉上個把月,先散散心再說。

看着賀定遠那張不肯認錯的臉,黃石心頭的怒火竟然一下子熄滅了。賀定遠對長官盡忠、對朋友盡義、對遼東百姓盡仁,凡事率性而爲,要是沒有黃石保護着他,他賀定遠就是有一百條命估計也早死了。不過……黃石保着賀定遠,難道僅僅是因爲他的勇武麼?

“不說了,對於你這種混人,我也沒有什麼道理好講。”

黃石大度地揮揮手,就打算中止討論。但賀定遠反倒不依不饒起來:“大人,屬下一直是最明理的,只要有錯,從來沒有不認過,大人責罵屬下是混人,屬下心中不服。”

“嗯,你最明理了。”黃石哈哈笑了起來,根本不打算再和賀定遠糾纏下去,因爲賀定遠的那一套理和黃石遵行的守則實在是太格格不入了:“賀遊擊聽令,我罰你去給李雲睿賠禮道歉,只要他一天不來和我說原諒你了,你就一天也別想拿到俸祿,我會把它直接轉給李雲睿的。”

“那怎麼行?要是他故意幾年不原諒我怎麼辦,讓我老婆孩子吃什麼呢?”

“你以爲所有的人都是你賀定遠麼?好了,就這麼定了,回演武場去工作吧。”黃石說完就把衛兵喊了進來,讓他們把兀自夾雜不清的賀定遠轟了出去。

趕走了賀定遠以後,黃石又開始頭疼怎麼安撫李雲睿了。除了李雲睿事件外,前天張再弟還把趙慢熊砍傷了,直到現在趙慢熊還在休養,而行兇的張再弟也關在老營的監牢裡。黃石獨自坐在營帳中,敲了半天桌面仍是感到有些彷徨,這件事情表面看起來很好辦,張再弟按軍規定一個滋事鬥毆、重傷同僚就可以了,但私下的安撫卻實在非常麻煩,讓黃石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理爲好。

……

天啓六年六月,遼東巡撫袁崇煥開始修築廣寧右屯所,爲了配合遼西的築壘計劃,毛文龍派出本部部隊前往遼東支援東江鎮右協。在本部的援軍抵達後,東江右協副將陳繼盛在寬甸殺牛祭旗,然後誓師出發攻向建州。

天啓六年六月底,後金長白山防線被東江軍突破,大隊明軍隨即從寬甸越過長白山區進入建州地區,陳繼盛首先包圍了赫圖阿拉(建州衛)。見赫圖阿拉一時難以攻克,陳繼盛就留下孔有德做長期包圍的打算,自己則率軍沿蘇子河北上。一路上馬爾墩等堡皆下,東江軍兵鋒直指薩爾滸城和撫順關。

……

天啓六年七月十日,長生島

昨天黃石不僅看到了東江軍從寬甸出兵的塘報,與此同時他還看到了毛文龍的上書,那是爲東林黨鳴冤的奏章,這讓黃石徹底放心下來:“毛帥不愧是毛帥。”黃石曾給毛文龍去了一封信說明自己的顧慮,後者看來也贊同他的擔憂。

雖然這個時空的歷史已經改變了,但毛文龍的性格卻仍然與黃石所知的那個毛文龍並無二致。在朝中萬馬齊喑的天啓六年,毛文龍甚至不僅僅是在生祠問題上一介不染,他還是唯一爲東林黨鳴冤,上奏天啓說閹黨量刑過重、牽連過大的人。

當然,這些並不妨礙欲捧魏忠賢臭腳而不可得的袁崇煥後來製造罪名殺毛文龍。日後當袁崇煥用給魏忠賢立祠塑像的罪名殺了毛文龍後,朝野也曾爲此譁然,上至徐爾階這樣的大臣,下至趕考的秀才都紛紛爲毛文龍鳴冤。

談遷更是質問道:

第一,毛文龍給魏忠賢立生祠,天啓不知道、魏忠賢不知道、去東江的登州糧官不知道、全天下人也都不知道,那你袁崇煥是怎麼知道的?

第二,立生祠者所圖不過是阿諛魏忠賢,而毛文龍不在登州立、不在旅順立,卻偷偷立在不爲人所知的荒島,搞得全天下只有你袁崇煥一個人知道,那他毛文龍到底圖啥呢?

正因爲黃石知道這些歷史,所以他才堅信毛文龍是一個懂得廉恥的人,而毛帥也確實不負黃石的信任,又一次成爲了黃石的擋箭牌,替部下承擔了魏忠賢的不滿。

兩天後,吳穆又來和黃石囉嗦了一番,但黃石現在心裡有了譜,輕描淡寫地就把立生詞的事情化解了。黃石一口咬定他不能脫離東江鎮擅自行動,雖然顯得有些迂腐,但黃石不願意忘恩負義,吳穆也無法強迫他做。

等吳穆走了以後,黃石就招來了剛養好了傷的趙慢熊和張再弟。趙慢熊被砍的那一刀只是皮肉傷,幾天下來也就好得差不多了。反之張再弟被打了八十大板,倒是比趙慢熊傷得還要重些,一直到前天才能勉強起牀,今天行走還不利索。

廣寧戰敗後,柳河衛的百姓在一年內就和其它河西百姓一樣被遷移到了遼中,所以幾年來黃石雖然多方打聽,但是始終沒有老張一家的消息,直到上個月才從建奴方面傳來消息。

建奴的官方編出了一套說法,說是黃石帶着幾個衛兵途徑柳河的時候,仿效曹操殺呂伯奢一家的故事,爲了保密行蹤而把款待自己的部分柳河村民殺了個精光,保護黃石的張家就替他承擔了村民們的憤怒。而滅絕人性的黃石卻坐視不理,帶着恩人的小兒子心安理得地離開了,自認爲報了張家幾次三番的救命之恩了。

這件事情被後金方面說得有鼻子有眼的,甚至還找出了些以前的柳河村民做人證,對黃石的忘恩負義進行了大肆宣揚。長生島對這種謠言當然是嗤之以鼻,大明朝廷的百官也對此不屑一顧,雖然御史有風聞彈劾的權利,但根本沒有一個御史拿這個說事。

總的說來,只有少數的人將信將疑,他們覺得以黃石殺妻的狠辣,未必做不出這種事情來。可是這些消息傳到黃石、張再弟這兩個知情人耳中,卻讓他們驚駭莫名,因爲建奴方面說的一部分情況和他們那天晚上的遭遇基本相似。

黃石和張再弟一起看過了長生島情報司收集的情報,後金的宣傳裡提到每個人物的姓名基本是沒錯的,連陳鐵匠的小兒子這樣的小角色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只是把押送黃石去請賞這件事改成送黃石一行離開罷了。

經過黃石和張再弟仔細分析了當時的細枝末節,確認後金方面並不清楚黃石所帶的兵力。黃石最後不禁懷疑在自己和張再弟離開以後,柳河衛的那羣百姓到底命運如何。黃石回憶了一遍那天的經歷,還讓幾個自己的老衛兵一起回憶,總算是找出來了幾個那天和趙慢熊一起留下的人。

在黃石的嚴厲逼問下,他們承認在黃石離開以後,趙慢熊命令把那些百姓統統殺光。當時他們都是趙慢熊的嫡系手下,趙慢熊不許他們對黃石彙報,所以他們就把這件事情一直隱瞞了下來。等長生島軍制改編後,大夥兒早就把這件事情忘得乾乾淨淨了,也不會有人主動向黃石提起的。

聽過他們的講述後,黃石當即就頹然抱着頭坐倒在椅子上,因爲這種事情一旦發生,那老張一家確實就萬無生理了,他甚至不敢細想張家落在憤怒的村民手裡後的情景。

等黃石從恍惚間恢復過來以後,他發現張再弟已經從身邊消失了,當時黃石就知道大事不妙,結果還沒等他下令派人去找,憲兵隊長洪安通就氣急敗壞地衝了進來。果然不出黃石所料,張再弟一頭闖進了趙慢熊的屋裡,當時趙慢熊正代黃石主持一場會議,結果當着滿屋子的人,張再弟二話不說抽出腰刀就砍人。

幸好張再弟只砍了一刀就被趙慢熊周圍的人抱住,跟着老營的內衛就趕到把張再弟捉住了。洪安通聞訊趕到現場後,一邊下令把張再弟控制起來,一邊派人把趙慢熊立刻送去胡青白那裡療傷。

黃石肯定了洪安通的處理,還給內衛追加了把張再弟下大牢的命令。當他趕到軍醫處的時候,胡青白已經替趙慢熊包紮好了傷口。幾天後看到趙慢熊安然無恙讓黃石出了一口大氣。不僅僅是因爲趙慢熊是他的首席智囊,黃石也是爲張再弟高興,這樣他就不用償命了。

張再弟和趙慢熊兩人分別坐在黃石的左右側,他們從一進門就低頭不語,直到黃石讓內衛都離開後還是一句話也沒有。黃石咳嗽了一下,就打算開始調解,他的調停思路一如既往,那就是把所有的責任都攬到自己身上來。

出乎黃石意料的是,他剛咳嗽完還沒有開始說話,張再弟就猛地站了起來,向着趙慢熊拱手一禮:“慢熊老哥,上次是小弟不是,要打要罰,老哥儘管劃下道來,小弟絕不皺一皺眉頭。”

張再弟的這個表態明顯也有些出乎趙慢熊的預料,他連忙起來回禮,可是他卻不知道說什麼好。他趙慢熊的所作所爲導致張家慘遭滅門,現在張再弟又這麼客氣,搞得他應承也不是,不應承也不是。

就在趙慢熊開始慢慢地想如何對話的時候,黃石伸出雙手往下按了按,示意兩人先坐下聽他說話。黃石剛聽說這個消息的時候,也對趙慢熊的行動感到憤怒,但等他冷靜下來以後,就明白自己當時的處理確實是有問題的,如果拋開自己和張家的這層關係,那趙慢熊的舉動纔是真正對全體戰士負責的行爲。

所以黃石認爲自己有很大的責任,當時他下達的命令並不妥帖,說到底趙慢熊是在補救黃石的錯誤,而且當時還沒有制定嚴格的軍事紀律。如果黃石要趙慢熊替自己背黑鍋,那既對趙慢熊不公平,也會對屬下的積極性產生打擊。

在黃石把責任都攬到自己身上的時候,趙慢熊和張再弟都默默地聽着,說完以後黃石首先警告趙慢熊以後不可以擅自行動,否則會受到條例的嚴厲處罰,跟着就又對張再弟說道:“小弟,我本來就欠你們家一條命,現在又害了你們全家,如果你不願意再在長生島呆下去,我可以給你一筆錢……”

“大哥你不用說了,現在說這些也沒用了。”張再弟嘆息着打斷了黃石的話。黃石感覺自己無論做什麼都已經於事無補,所以就把嘴閉上了。屋裡安靜了一會兒,張再弟才又開始說話:“歸根結底,我們的仇人是建奴,如果沒有建奴就什麼事都沒有,肯定還是好鄰居;如果我娘不出賣大哥,那也不會有後來的事。”

“小弟……”

張再弟則仍自顧自地說下去:“大哥,我現在好歹也是個將軍了,在大哥身邊混了這麼多年,建奴的狡詐我心裡也有數,他們既然放出這話來,就是爲了讓我們內訌。這幾天我養傷的時候還在後怕,如果我真傷了慢熊老哥的性命,那就是斷了大哥的一條臂膀,而且恐怕我也不會有機會活着向建奴報仇了,這才叫親者痛、仇者快。”

雖然張再弟說的話讓黃石放心了不少,但他心裡仍然是一陣陣的不舒服。只是這種滅門的慘事,黃石實在也沒有什麼寬慰的話好說。

“前兩天聽說建奴那邊又放出來風聲了,又給大哥造謠,我就知道我實在是錯得厲害,是中了建奴的計了。”張再弟深吸了一口氣,擡起頭看着黃石,他眼睛裡雖然充滿了哀傷,但臉上的表情卻顯得十分堅毅:“大哥你放心吧,我發誓不會再和慢熊老哥計較這件事,也絕不會拖你的後腿。”

面對着這種表白,黃石只能感動地拍了拍張再弟的肩膀,輕輕說了聲:“謝了,小弟。”

張再弟所說的新的謠言,是指後金方面宣傳的黃石身世問題。

以前黃石自稱是遼東開原的商人子弟,現在後金方面編的宣傳裡也承認他是開原人,不過給黃石加上了一段故事。後金方面說黃石原來的家境不錯,有一位兄長和一房妻室,只不過黃石的兄長加入了後金漢軍,岳父也和後金政權進行了合作。黃石在一次爭吵中把兄長殺死了,還親手掐死了不願意和他一起逃走的妻子,同一天裡兩次連續的大義滅親。而在廣寧黃石對孫得功的所作所爲,其實已經是第三次對自己的親屬下手了。

“一個人能大義滅親一次就已經夠嗆了,嘿嘿,現在我已經大義滅親三次了。”黃石對趙慢熊和張再弟苦笑了一聲。這個問題黃石還很不好辯解,因爲他的履歷本來就是瞎編的,自然根本找不到可靠的人證。而如果黃石在這個問題上越是辯白,就越是讓更多的人對此將信將疑。

黃石甚至無法在老張一家的問題上爲自己辯白。如果他把張家和柳河村民出賣他的行爲說出去的話,那大家就會認爲黃石又“大義滅了救命恩人全家”。正因爲那些人都死了,所以黃石根本無法讓人相信他本不想殺人的。

“要是真有一個人大義滅親了三、四次,我想絕對不會再有人敢結交他吧?”黃石嘆道。

後金編造的故事讓他辯解也不是、不辯解也不是。這件棘手的事還是交給趙慢熊吧:“慢熊老弟,這事交給你了,你回去慢慢地想,想好了主意來告訴我。”

第二十九節 暗流

天啓六年七月十二日,長生島

“這是潛伏在我長生島內的建奴細作名單,請大人過目。”趙慢熊遞給了黃石一頁報告,上面列着了二十幾個男女,其中有六個是混入長生島的,剩下的十幾個人都是這些細作後來發展出來的,每個人名後面還跟着他們的職務。

黃石仔細看了一遍,這裡面並沒有侵入要害位置的人,他滿意地把名單放下了:“嗯,那我們的人呢?”

“我們的人員名單,請大人過目。”趙慢熊遞上來了一份厚厚的,足足記錄着八十多個姓名的報告書,其中任職於內衛、軍情、軍法、教導隊等各要害部門的人應有盡有,大約有一成的人的身份是軍官。

“這些人大部分都在單獨行動,他們並不知道我們整個的情報網。”半年來黃石一直讓趙慢熊主持內衛情報工作,趙慢熊認爲長生島這麼大、軍事條例這麼嚴密,那麼必然存在着無數對條例有意見的人,而張再弟的教會原始懺悔記錄完全支持趙慢熊的看法。

在趙慢熊看來,這些心中有怨言的人無法完全消除,長生島也無法阻止官兵沒事抱怨幾句,只是這些喜歡抱怨的人,就是潛在的容易被敵方收買的人羣。所以趙慢熊就虛構了一個又一個的反對團體,這些團體分別表現出了對長生島各種不同政策的不滿。

“大人的事情無論做得多麼妥帖,考慮得多麼周到,也一定會有個別不滿意的人。而只要時間足夠長,他們就一定會形成有共同語言的小團體。屬下以爲,與其等他們自行形成團體,還不如由我們來製造,這樣也便於控制。”趙慢熊向黃石提出整個設想時如是說。黃石對這個思路非常讚賞,所謂堵洪不如泄洪,防患於未然,大部分有所不滿的官兵也就是發幾句牢騷而已。除了忠君愛國天主教外,再多一個聽牢騷的機構也沒有什麼不好。

除了性子太慢以外,趙遊擊的業務能力還是很強的,現在長生島上已經建立了一個虛擬反抗集團,對黃石建立的婚姻、軍法等條例攻擊得最厲害的一批人,實際上都是長生島軍情司的內線。趙慢熊爲這個虛擬的內部反抗集團起了一個代號叫“長生島的狼人”。

等“長生島的狼人”集團成型以後,趙慢熊很快就藉助它觀察到了一些可疑人物,他們都是特別活躍的份子,不但積極和發牢騷的官兵接觸,而且還總想充當他們的心腹話傾聽者。

“妙的很,建奴的細作現在基本掌握在我們手中了。”黃石說着話又翻看起了趙慢熊的另一份資料,裡面是長生島軍情司準備透露給後金方面的情報。趙慢熊和李雲睿煞費苦心地把大篇的情報拆成了零星的碎片,然後通過不同的人透露出去。

這些零碎最終也許會彙總到後金那邊去,趙慢熊打算讓對手去玩一個拼圖遊戲,他認爲太容易獲得的完整軍情容易被懷疑。如果讓對方得到各種模糊的情報碎片會更好一些,其中還要有些自相矛盾的地方,後金方面自行推理得出來的軍情才能獲得他們充分的信任。

驕傲地接受了黃石的讚賞後,趙慢熊又笑着說道:“屬下還怕他們推不出來呢,畢竟我們有一個軍情司天天在幹這個,建奴那邊可未必有。”

“那就是你們的事情了,做一個條例吧。”

黃石早就承認自己的智力不足以和這個時代頂尖的人較量,所以他第一反應就是建立一套守則,然後把經驗教訓都記錄下來,形成一套制度來對抗敵人。

趙慢熊跟隨了黃石這麼多年,也已經很習慣並贊同黃石的這種方法了。他胸有成竹地說道:“大人高見,屬下正在做這件事。屬下以爲,假如建奴看懂了我們想要他們看到的,他們就會設法確認一下,或者有相應的對策;如果他們沒有看懂,那麼建奴就會設法收集更多的軍情。所以我們可以根據建奴的反應來推測我們的效果,把這些記錄下來,就可以瞭解建奴的拼碎片能力了,這也應該是我軍制定條例的基礎。”

“說得不錯。”

自從把趙慢熊從參謀長的位置上扒下來以後,黃石就覺得他大約類似於“不管部”部長,也可以叫“全管部”部長。反正黃石分身乏術的時候就把趙慢熊派去處理具體事務,現在趙慢熊正負責整頓長生島軍情司的工作。

長生島的內衛眼下似乎也需要整頓一番,就在黃石正考慮是不是能把趙慢熊從“狼人”組織上抽出來的時候,後者又拿出了另外兩份報告:“大人,屬下這裡還有兩份名單,請大人過目。”

黃石接過了那兩張薄薄的紙片,上面各寫着幾個人名,名字後面也像剛纔那兩份一樣標註了具體的職務,只是下面的註釋完全不同,這讓黃石沉吟了半天才擡頭問道:“你確定麼?”

“根據他們打探的情報和接頭人來看,屬下基本確定了他們的身份,一批是替遼東都司府打探情報的,令一批是爲吳監軍偷偷打探消息的,只是在我長生島強有力的戒備面前,他們都沒有什麼可靠的消息來源。”趙慢熊說的這幾個人都不過是小兵,大概也都是被一點兒蠅頭小利收買走的。

黃石記得他的內衛系統也有相關的秘密記錄,所以略一思索就對趙慢熊說道:“雖然我們對朝廷的監視系統一向裝做看不見,其實內衛也有所察覺,還躲着吳公公記錄了一些資料。這個問題你可以去洪安通那裡查。”

“是的,大人,這個就是屬下要說的問題。”

趙慢熊向黃石指出:根據長生島條例,軍情司是負責針對後金方面的,所得資料也都不對吳穆保密;而對大明方面的情報是歸內衛管理,雖然吳穆也曾插手內衛,但有一些核心秘密他始終不知道。所以爲了安全起見,內衛的情報是不對長生島軍情司開放的。

這個狼人系統本意是爲了對付後金而創建的,但隨着它開始運轉,結果把遼東都司府和東廠、錦衣衛系統的探子也查出來了,這樣就出現了一個管轄權上的麻煩。

“或者把這個系統歸於內衛,或者把這個系統歸於軍情司,爲了保密和精簡兩方面的考慮,屬下認爲必須改變目前這種內部互相牽制的局面。”

“嗯,說的有道理,那你認爲應該歸哪個管,軍情司還是內衛好呢?”

“軍情司。”趙慢熊毫不猶疑地作出了回答,他在來見黃石之前就已經做出了充分的考慮。

“爲什麼?”

“大人明鑑……”

看來這個問題趙慢熊確實深思熟慮過了,面對黃石的疑問,他顯得胸有成竹,回答得非常流利:“長生島的狼人”裡面的成員本來就都是軍情司的下屬,而且這個機構本來從頭到尾都是在軍情司的籌劃下創建的,各級負責軍官現在也都歸軍情司指揮,所以趙慢熊認爲把“狼人”這個組織編入軍情司是完全合理而且高效率的。

至於保密工作趙慢熊認爲不是大問題,大不了派專人負責有關遼東都司府、錦衣衛和東廠的資料好了,他甚至建議把內衛隊裡以前負責相關問題的人員抽調給軍情司。既然以前內衛能做到,自然軍情司也能做到,而且也不會增加知情人的數量。

趙慢熊把他所想到的理由娓娓道來,黃石聽了以後也覺得沒有什麼大問題,不過倉促答應不是黃石的習慣,也不符合長生島的慣例。現在趙慢熊是軍情司的直接管理者,所以黃石就交代說:“你去把這些理由寫下來,交給我仔細看看,如果沒有大問題我就會把它交給洪安通,讓他交割人員和檔案給你。”

“遵命。”

“好,還有一件事,就是關於建奴謠言的問題,上次讓你回去想,現在有眉目了嗎?”

“大人明鑑,屬下以爲這件事情我們最好還是不要說話,免得更加引起別人疑心。”趙慢熊認爲根本就沒有什麼好辦法,這種事情越爭論越不會有好果子吃,反倒越描越黑。所以趙慢熊認爲最好的辦法就是冷處理,徹底裝作沒聽見、或者擺出一副不屑於辯解的樣子。

黃石聞言苦笑了一下:“我又何嘗不想啊,只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剛剛從朝中得到的消息,已經有御史彈劾我滅絕人倫了。”

“朝中?御史?彈劾大人滅絕人倫?”

“是的,有御史風聞奏事,要我自辯有沒有殺親大哥、殺妻室,如果有的話,要我自辯殺他們的理由,嘿嘿,建奴的謠言早已經在京師傳開了。”

看着目瞪口呆的趙慢熊,黃石又是一聲冷笑:“如果只是建奴單方面傳,那御史還沒有什麼把握彈劾,但問題是遼東都司府也這麼說,那影響可就大了。”

趙慢熊回過了味來,他向黃石身前湊了湊,小聲問道:“是袁狗官麼?”

“除了袁崇煥這個狗賊,還會有誰?”

這個月初謠言從後金那裡產生出來以後,袁崇煥立刻寫了封熱情洋溢的奏章給朝廷,盛讚黃石几次三番的大義滅親之舉。在奏章裡袁崇煥不但立刻認同了黃石的這些“義舉”,還繪聲繪色地幫忙描述了一番,經過袁崇煥的藝術加工後,後金原本顯得有些乾巴巴的謠言變得更加活靈活現了。

首先,黃石在開原同自己的漢奸大哥爭論、然後大義凜然地把他處死;先用手掐結髮妻的脖子、然後再用被子悶死她;還有在柳河如何舌戰衆人,最後從救命恩人家裡殺出了一條血路。黃石的這一番有如傳奇的歷險記,袁崇煥說的就好像他親眼看見了一般,最後還大讚了一番黃石的“真性情”!

說着說着,黃石就哈哈大笑起來,等全部敘述完畢後他不禁感慨道:“袁崇煥不去做說書先生真是太浪費人才了。”

趙慢熊自然知道黃石和袁崇煥的許多內幕,他也很清楚黃石對袁崇煥的看法。袁崇煥貌似誇讚的話包藏禍心,雖然黃石發笑,但趙慢熊臉上卻沒有一絲笑意:“如果遼東巡撫真如大人所說的,那他真是太無恥了。”

黃石收住了笑容,從鼻子裡冷冷哼了一聲:“牛刀小試罷了。”

或許趙慢熊很聰明,但黃石卻比他清楚歷史人物的性格,所以黃石對袁崇煥這個人的看法要透徹得多。歷史的進程雖然可能不同,但人的個性是不會有什麼大變化的,黃石曾把袁崇煥和秦檜比較。風波亭秦檜殺嶽王時,他用的“莫須有”罪名雖然無恥至極,但他畢竟還是做不到給嶽王扣上“力主議和”的帽子。

而奴酋弘曆給漢人豎立的“民族英雄”袁崇煥實在太強大了,他自己阿諛閹黨不說,還能把自己幹下的醜事硬扣給以一介不染而聞名的毛文龍,硬說毛文龍瞞着天下人(除了他袁崇煥)認魏忠賢做乾爹了,還說毛文龍一定在某個不知名的荒島瞞過天下人的耳目(除了他袁崇煥)給魏忠賢立像了。

所以黃石覺得就“寡廉鮮恥”這四個字而言,就是秦檜秦相爺在袁督師面前也得甘拜下風,因此他兩次去陛見天啓時,看到袁崇煥在奏章裡信口雌黃,事後黃石的感覺並不是“竟然如此”,而是“果然如此”。

黃石收斂起了臉上的嘲諷之色,他沉思着敲了敲桌面,把自己的想法敘述給趙慢熊聽:“袁崇煥的這些做法並不會對我構成致命的打擊,因爲就像我沒有證據說我沒殺大哥一樣,袁崇煥和御史也拿不出證據說我殺了我大哥,我自己的否認遠比建奴的謠言有力得多,但關鍵並不在這裡,而在於皇上的看法。”

現在的大明天子是一個厚道的年輕人,對周圍的人都很信任,也還沒有太多機會見識人心的險惡。天啓對養母李選侍、對奶媽客氏、對老師孫承宗、對老僕魏忠賢、對弟弟信王都很好,所以他理所應當地認爲大家也都該是這個樣。

此外天啓也不是心裡很有主見的人,隨着這些謠言不斷傳播,天啓肯定會受到一些影響,正所謂“三人成虎”啊。黃石還是那句老話,如果位置上坐着的人是朱洪武那種人,那他黃石根本就不擔心這些話會對自己不利,因爲朱洪武根本不會在乎黃石的私德如何,只要黃石能打勝仗、能被皇帝控制住,那就什麼問題也沒有。

但天啓不是這種冷血的實用主義者,以他的厚道心腸,肯定對黃石的這些行爲產生惡感。黃石更深深地懷疑:像天啓這種老實孩子,很容易在做決策的時候受到他個人的情緒影響,從而做出不明智的判斷。

“現在關鍵就是皇上,只要皇上相信我做了……不,只要皇上懷疑我可能做了,那皇上對我的信任就大打折扣。”黃石說着就把手一攤,臉上也露出很無奈的表情。黃石不是文臣,不可能得到天下文官的支持,黃石也不打算去逢迎魏忠賢,所以天啓的個人好感是黃石壓住袁崇煥氣焰的最大依靠。

“袁崇煥把握的卻是很準啊,大人的優勢就在於皇上心目中的地位,所以遼西之戰皇上纔會支持大人不受文官節制,大人搬走了覺華的庫存朝廷也沒有追究……嗯,眼下東江鎮沒有文臣監軍,內閣不願意撥給軍餉、糧草,大人如果想揮師遼中還是隻能指望皇上的支持。”

“是的。”

“容屬下再回去想想,”趙慢熊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不過屬下覺得遼東巡撫的設計沒有什麼大破綻,屬下不敢說準能想出對策。”

“我也覺得沒有破綻。你先去想吧,想不出來我也不怪你。”

“遵命。”

天啓六年七月十四日

“建奴那邊派來了密使?”黃石問話的時候,兩側的眉毛不由得挑了起來,語氣裡既有驚訝又有不屑。

“是的。”眼下屋內只有洪安通和黃石兩個人,“如何處置來人,還請大人示下。”

這個密使一路翻山越嶺,走的都是小路,還自帶乾糧和飲水,一直繞過了復州,直到北信口才向救火營的巡邏隊表露了身份。

“了不起啊。”聽過來人的冒險經歷後,黃石忍不住稱讚了一句,跟着語氣裡就帶上了責備的意思:“從復州到蓋州,我記得都有巡邏隊的,而且這一路的探查也都是長生島軍情司負責,怎麼能讓建奴一直摸到了北信口來?”

“肯定有細作帶路,如果大人許可,屬下一定能撬開這個人的嘴。”

“這倒不用急,先把他帶來見我。”黃石打算先去問問趙慢熊,看看他那個“狼人”組織是不是對此有所瞭解。

“遵命。”

第三十節 軍備

後金派出的使者已經被徹底搜過了身,黃石換好了衣甲後,洪安通就親自把他帶了進來,然後靜靜地退後到黃石身邊護衛,並把來人攜帶的密信交給了黃石。

“議和?”閱信後黃石冷笑了一聲,隨手就把它扔到了一邊:“你主子是讓你來送死的麼?”

“黃大帥,小人奉命帶來機密口信。”那人說到這裡停了下來,擡起頭看了看黃石身側的洪安通等人。

“有話快說。”黃石不耐煩地說了一聲。

“小人遵命。”那後金的使者又叩了一次首,頭也不擡地急速說了起來:“建州衛大佐領致意大明黃大帥,如今大明天子聖明,然左右近侍多有奸佞。黃大帥威武無敵,必遭宵小忌憚,恐有鳥盡而弓藏之危。”

一口氣說完這段後,那使者擡頭挑眼看了看前面的幾個人,高居正中的黃石面無表情,他身後的洪安通繃着嘴一言不發,而在黃石兩側旁聽的趙慢熊、金求德二人都盯着使者的臉,似乎都在等着聽他後面的話。

自感受到了鼓勵,那個使者的底氣一下子壯了不少,音調也跟着微微擡高了一些:“建州衛大佐領致語大明黃大帥,鄙國在、則黃大帥在,鄙國亡、則黃大帥偕亡矣。”

說完以後那個使者就直起了上身,眼巴巴地望着黃石,後者輕輕嗯了一聲,用平緩的聲音問道:“你要說的都說完了麼?”

使者臉色變白了,他急忙又趴倒在地,連連磕頭說道:“便是黃大帥欲借首級博取公侯,亦請稍息戰事,鄙國實乃黃大帥晉身之階,大帥爲何定要苦苦相逼?”

“看來是說完了。”

黃石身子向椅子背上靠去,隨着他一揮手臂,身後的洪安通就叫了聲:“遵命。”

幾個內衛涌入營中,洪安通指揮他們把使者綁了起來,拖下去關到了牢裡。洪安通走後,金求德和趙慢熊又對視了一下,然後同時向黃石看過來:“此中有詐!”

“不錯,建奴盤踞遼中、建州,雖然屢屢受挫於我軍,但絕對還沒有到這種地步。”黃石拾起剛纔扔到一邊的書信,仔仔細細地看了起來,好半天才疑惑地把它遞給趙慢熊和金求德:“但建奴爲何要奴顏婢膝到如此地步呢,其意欲何爲?”

“緩兵之計?”金求德提出了一個可能性,陳繼盛攻入建州後,遼東戰局對後金又變得大大不妙,努爾哈赤每牛錄抽六十甲,帶着四大貝勒和八旗兵馬趕回建州,正和東江軍沿着蘇子河激戰。

只是陳繼盛一開始就佔據了從薩爾滸到赫圖阿拉之間的所有戰略要地,那裡地形險峻,又沒有寬闊的官道可走,所以後金軍只能沿着蘇子河進攻,把東江軍從建州一點一點地擠出去。所以後金軍進展非常緩慢。

七月中東江本部發來塘報時,明軍還在蘇子河東的丘陵、叢林地區節節抵抗,在這種只適合小股兵力作戰的地形上,後金大軍有力氣也使不上,幾次大規模的進攻都不過是把明軍壓得向寬甸退後了一些罷了,而完全不必擔心有被合圍殲滅的危險。

“或許吧,不過我軍現在正在訓練部隊,無法向遼中進攻。此外,我軍也根本無力進攻遼中,上次進攻海州把我們的儲備幾乎都打光了。”

“那大人打算怎麼處理此事?”

“把來人交給吳公公看管起來,然後讓錦衣衛把他綁送京師,這總是不會有錯的。”黃石思來想去,建奴的來信是絕對不能回的,免得落人口實。當然這個使者也絕對不能殺,免得被某些人造謠說自己“殺人滅口”,最謹慎的辦法莫過於往京師裡一送,任誰也說不出什麼話來。

“大人,屬下以爲這樣恐怕不太好。”金求德他們都知道黃石總是從諫如流,所以他們有不同的想法時也都不會藏在心裡:“所謂兩國交兵,不斬來使。建奴雖然並非我大明的敵國,但今天我們能殺他的使者,明天建奴也就能殺我們大明的使者。自從熊經略主持遼事以來,除了勸降使者外,我大明文武從不爲難投書的使者,建奴也不爲難我們的使者。”

黃石總是很願意和部下交流看法,所以他也毫不猶豫地回答說:“金兄弟說得不錯,我大明的確是一般不爲難建奴的投書使者。但我認爲這個局面該改一改了,長生島不會接受建奴投降以外的任何條款,而建奴如果真的想請降了,他們也不會怕死不來的。”

金求德和趙慢熊一起抱拳:“大人高見,屬下明白了。”

……

把後金使者和書信送去吳穆那裡以後,吳公公反倒有些驚訝,他覺得這麼對待一個投書使者有些小題大做了。不過既然黃石是這個意見,那吳穆也就順着他的意思讓張高升跑上一趟,把使者押送去登州了。

黃石總覺得這個使者來得不這麼簡單,應該也是後金謠言攻勢的一部分,如果自己稍微不謹慎放他回去,還不知道對方會有什麼後手等着自己呢。眼下正是多事之秋,黃石認爲還是小心爲上,免得給自己找不痛快。

雖然明知後金主力東移,但黃石對遼中也無可奈何,東江鎮因爲沒有文官監督,所以朝廷對這裡一直隱隱戒備,不願意多給軍餉、糧草以免出現唐朝以後的又一個邊軍藩鎮。但毛文龍和山東文官集團的惡劣關係仍在持續,隨着他這兩年來屢屢攻擊山東文官漂沒他的物資,雙方的對立情緒變得更加嚴重。

不久前甄雨村來長生島時,還向黃石稍微透露了一些口風,那就是山東文官希望毛文龍能儘快滾蛋,他們都支持黃石接任東江軍。本着絕不得罪人的原則,黃石也暗示等他接任東江總兵後,不但絕不會在例錢上和登州爲難,還會同意山東文官派人來東江鎮監軍。

最近毛文龍上書給東林黨鳴冤一事更是把閹黨也得罪了,吳穆雖然不提立生詞的問題,但話裡話外的意思聽起來也是要設法升黃石爲總兵官了。黃石倒是沒有接這個話茬,因爲他認爲不會有人真的喜歡那些忘恩負義的人,所以黃石就明確表示除非升任毛文龍爲遼東提督,否則他絕不會要求開鎮,更不會試圖與毛文龍平起平坐。

毛文龍既然已經扛下了主要的責任,黃石覺得自己如果在背後踢一腳那也太不地道了。再說,吳穆對一個飲水思源的人也是很欣賞的,黃石甚至懷疑吳穆背後的魏忠賢也更看重這種不忘舊恩的人,所以閹黨也就不再勉強黃石脫離東江鎮了。

長生島爲今年做的戰爭預算是十萬兩銀子,結果上次進攻了一次海州,前後就花了近七萬兩銀子,剩下的預算部分只夠下半年進行些簡單的軍事調動,根本沒有大規模進攻的能力。東江左協現在和本部漸行漸遠,兩者的戰鬥模式已經大不相同了,這導致黃石每次作戰的開銷都變得越來越大,讓他很是頭疼。

爲了節約開支,長生島決定進一步壓縮騎兵在部隊中的比例,這次海州之戰救火營的新編制大家覺得沒有什麼不方便的,所以長生島已經決定,未來的一個野戰營應該配屬八個四百人的步隊,二百人的馬隊和炮隊各一,此外還有四百人的工兵隊和千人的輜重隊,共五千人。

從此以後,每個營的營近衛、營偵查等騎兵也全部要算到馬隊編制裡,等經濟條件許可後,炮隊下轄炮組要擴充到十個,工兵隊和輜重隊也要配屬好工具。現在長生島已經擁有了大批經驗豐富的老兵,各級軍官也都對於用步兵正面對抗騎兵充滿了信心,所以黃石就怎麼省錢怎麼來。

儘管長生島已經全力壓縮軍費支出,但隨着長生島野戰部隊的日益職業化,黃石已經絕不可能像本部那樣靠打仗賺錢了,除了必要的軍事調動開支外,長生島的裝備也已經短缺到令人髮指的地步了。

首當其衝的就是盔甲問題,如果黃石真把三個營都調整到理論編制的話,那他就需要至少一萬一千幅鎧甲。雖然長生島盡力修復每一件受損的鐵甲,但目前鐵甲保有量還是下降到了兩千四百具,已經擴編到五千人的救火營目前只擁有八百具鐵甲。

爲了應付盔甲危機,救火、磐石、選鋒三營已經把繳獲的各種鎧甲重新列裝部隊,但救火營的步兵裝備率還是達不到半數,爲了解決這個問題,長生島已經採用了前排披甲、後排只戴頭盔的做法了。

火銃的產量雖然還可以,但製造工兵所需的工具會耗時很長,鮑博文只能保證在九月份以前讓救火營一個營的工兵隊恢復作戰能力。至於救火營炮隊所需要的裝備、還有其他兩個營缺編的火炮和工兵器械,那就根本是遙遙無期了。

雖然明知裝備有巨大的缺口,但黃石還不得不下令軍工司投產一種新的裝備——胸板甲。月初折騰了大半年的水力軋機終於成功地軋出了一到兩毫米厚的鋼板,三天前鮑博文總算是把硬度勉強說的過去的鋼模具鼓搗出來了,用它鍛了一副鋼板胸甲。

這套胸甲的重量大約是十三斤,加上鎖子背心,肩甲,鐵手套等,大約是十八斤,與長生島制式的三十二斤重鐵鱗甲相比,總重量略輕,如果除去肩甲和袖套,則鐵鱗甲背心約重二十斤,兩者基本相當。一套二十斤的鐵鱗甲背心中大約含鐵十二斤,其他的都是皮革、生膠,因此胸板甲防禦力還是強了不少。

這套甲的前胸最厚處接近兩毫米,能防禦步兵弓箭距離超過五米的射擊,而五米內的攻擊雖然可能擊穿胸甲的弧型外殼,但撕裂鋼鐵後弓箭也基本失去了威力,對裡面的稻草人不構成傷害。鳥銃和刀劍對於這套胸甲也是基本無能爲力的。

賀定遠親自拿了根長槍去戳這套盔甲,經過幾次攻擊後他得出的結論是:“很不得勁,戳的時候就好像把整個盔甲和裡面的人向後推,類似戳山文甲的感覺,除非後面有東西頂着,否則很難一下子把人戳死。”

“當然了,這種胸甲和山文甲一樣都是硬甲,對長槍的防禦還是很有效果的。”黃石親自用劍捅了那胸甲幾下,結果不是劍被滑開就是把稻草人和胸甲一起推開,不能夠透體而入。

“好是好,不過一旦被刺透,這種胸甲怎麼修補呢?”賀定遠撫摸着胸甲上的洞發出了疑問,鱗甲只要在牛皮上釘一個新鱗片就能修好,山文甲雖然拼起來複雜,但也能換上好的甲片來修復,這個胸甲就很難辦了,恐怕只能送回鐵匠處,在窟窿上打鐵補丁了。

“反正是用水力鍛牀鍛出來的,實在破了就回爐融成鐵水重新鍛造好了。”歷史上用板甲還是用鱗甲的矛盾焦點主要在於:到底是人命便宜還是鎧甲便宜。黃石始終是認爲人命更寶貴的,尤其是那些久經沙場的老兵。現在水力機械大大降低了板甲的成本,所以黃石已經決定爲手下戰士們列裝胸甲了。

“不過,這甲雖好,我們一時還是用不起的。”黃石隨口應了一聲,他又用力揮劍在胸甲上砍了幾下,只不過給它上面添了幾道劃痕而已。黃石拉着賀定遠退後,長生島的技術兵正要做最後一項測試,隨着二十四毫米口徑的火銃發出一聲怒吼,兩毫米厚的胸甲如同紙殼一樣被輕易擊穿,稻草人身上直開了一個碗大的洞。

“很好,這我就放心了。先鍛一百副胸甲吧,”黃石滿意地點了點頭,造板甲的全套機械花了黃石几萬兩銀子了,如何收回成本這個問題曾讓他日思夜想,早就有了一個初步的計劃。他轉身向鮑博文問道:“鮑兄弟,做一套胸甲要多少銀子?”

“回大人話,材料費不了太多銀子,不過模具能用多久可不好說。”

“按高裡說。”

“大人明鑑,一套胸甲大約要一百兩銀子,如果加上配套的肩甲、臂甲,還有鎖子背心,怎麼也得五十兩銀子,說起來倒是鎖子背心,作用不大,價格倒挺貴的。”

“這麼多啊?是按只鍛一百副胸甲算的成本嗎?”

“是的。”

“好,送二十副去日本給柳清揚。聽說這種東西紅毛在那裡是一副三百兩金子的賣,我不要那麼多,二百兩、一百五十兩金子我也認了。”

“遵命,大人,不過日本人買,是加工得很漂亮的,紅毛人在上面鎏上金銀,還有很多花裡胡哨的配件什麼的,我們這麼賣買過去,恐怕賣不上價。”

“那就去找幾個做景泰藍的,怎麼華麗就怎麼做,什麼掐絲琺琅,什麼鎏金的都用上。告訴柳清揚不要僅限於長州一家,日本幕府、金澤藩啊、薩摩藩啊,到處都去轉轉,把這批賣掉以後,我們再運去第二批、第三批,價格慢慢地降,最後只要不賠本,二百兩銀子我也賣了。記得要打出字號來,要作爲文化品牌和時尚品牌來經營,要在日本造成這股子風氣。”

“是,大人。”

“剩下的取三十副運去毛帥的馬市,那裡有不少蒙古王公,我聽說他們中不少也挺有錢的。不過這裡萬萬不可以降價,我絕不要見到建奴的披甲兵比我軍還先裝備胸甲。”

“末將明白,大人放心。”

“再給毛帥、陳副將幾位各送上一套吧,你們看看有哪些需要送的,報了單子給我。”

“是,大人。”

黃石在心裡算了算,這批胸甲如果能賣出去,那水車、軋機和鍛機的成本就都回來了:“鮑兄弟,如果不算這些機器,每套胸甲成本多少?”

“先把熟鐵軋成板,然後滲碳成鋼,做好後用鍛機一次性粗加工成粗坯,然後鐵匠用手工和腳踏鍛錘最後修形就可以了……”鮑博文熟練地報了一遍流程,連滲碳這種剛剛從歐洲傳入大明的詞彙都用上了,長生島胸甲是前後兩塊,中間用銷子連接起來的:“絕不會超過十兩。”

“十兩?”黃石雖然知道利用機器大規模生產能極大地降低成本,不過這個數字還是讓他着實出乎意外,他楞了一下才急忙追問道:“比最差的皮棉甲還要便宜,是嗎?”

“是的。”

……

天啓六年七月二十八日,中島

鮑博文正陪同黃石視察中島的大批設備。就在他們眼前,又有三個風車開始動土奠基了。根據鮑博文的計算,每颱風車造價大約兩千兩銀子,等造好以後每天能爲長生島掙三十幾兩銀子,刨去折舊費和維修費,平均每天還能淨賺二十兩銀子左右,只要三個月就能回本。

中午吃飯的時候,趙慢熊趕來見黃石,在他耳邊小聲說道:“京師又傳來消息了,非常不好。”

第三十一節 應對

“好,知道了。”黃石擡起頭看了看趙慢熊那張嚴肅的臉,接着就又低下頭捧起了碗飯:“不過好歹等我吃完了再說,午飯時間不談公務,這是我長生島的軍事條例,本帥身爲一軍之主,實在是不能知法犯法啊。”

吃過飯後黃石也沒有急於回島,而是按照原計劃繼續檢視中島。現在這座島上已經挖了好幾條寬闊的水渠出來,這些渠連接着山上、山下的水庫,帶動着幾座水車運轉。而水渠兩邊則是風車,它們夜以繼日地把水擡上山,以供水渠所用,另外還有兩座風車被修在海邊,負責製造海鹽。

“等幾年後大人再來看,末將一定沿着這幾條渠……”鮑博文先是指着那幾條渠,跟着乾脆就把手猛的一揮,覆蓋過整個中島:“……末將一定把這整個島上,滿滿地都挖好渠、蓋上水車,再把那風車修得比長生島的樹林還要密!”

“好,好,鮑兄弟真是我的左膀右臂。”

黃石說完後又看了看中島風車暨水車技術顧問範樂由:“範兄弟也辛苦了,這次海州之戰,我也爲範兄弟請了功,這次定能榮升金州衛指揮同知。”

中島雖然遠比長生島要小,但現在島上的男女人口已經達到了五萬,這主要是靠着黃石藉口遼南不安全,把所有百姓、軍戶都儘量遷入長生三島。

長生島和中島根本沒有那麼多的土地給百姓們種田,實際上黃石還想方設法地讓他們種不成田,從而把這些人統統送去當工人了。有手藝的製造武器、鍊鋼鍊鐵,沒有手藝的就挖渠、蓋窯,修風車和修水車。

現在中島這麼一個沒有什麼耕地的小島,卻提供了長生島七成以上的經濟來源,還爲黃石製造了九成左右的軍火、船隻和被服。

按原計劃把中島周遊完畢後,黃石才帶着趙慢熊和洪安通等人返回了長生島老營,身心俱疲的黃石走進自己的大營後先沏好了一壺茶,然後爲自己斟了滿滿的一杯,接着舒服地往椅子上一靠,邊喝水邊對趙慢熊講道:“說吧,我聽着呢。”

十幾天前扣了那個後金使者以後,長生島就派人把他送到天津衛去了。據護送的人說,後金那個使者在天津衛錄口供的時候就變說辭了,除了一口咬定努爾哈赤是真心請降外,還說黃石狠心拋棄聘妻不理。

回到長生島老營,從坐上中軍的那把椅子上開始,黃石就知道部下肯定不會告訴他什麼開心的事情,他也爲此做好了充足的心理準備,並以爲自己不會對任何謠言感到意外。可惜當黃石聽到這裡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的定力還是有些不夠:“拋棄聘妻不理,這又是從何說起呢?”

“他指的是趙二姑娘。建奴說大人在覺華戰場上的時候,自以爲必勝,所以把聘妻帶上了戰場,結果戰事危機的時候就把她拋下跑了。”

黃石徹底被後金方面的幽默感擊敗了,他一不小心嗆了口茶,手忙腳亂地把茶杯放回到了桌面上,咳嗽了半天才把這口氣理順:“建奴還真敢說啊,真敢說。我從軍六年,這期間迭遇血戰,怎麼可能把女眷帶上戰場,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確實很可笑。”話雖然這麼說,但趙慢熊臉上連一絲笑意都沒有。

黃石也收斂了笑容,下意識地伸手拍打起自己放在桌子上的頭盔,他嘴角殘存的那一絲笑意裡,也染上了越來越多的諷刺意味:“取法乎上、得乎其中,建奴只要坐實我沒救人就可以了。哼,如果有人爲我辯護一番,把這事情再加工上一遍,把我說成是爲了將士性命而大義滅親,那就徹底完美了。”

“大人說得是,屬下也擔心這個,嗯,我們這邊還有一個現成的。”

“哼,不必說袁狗官了,那使者還說什麼了?”

“大人明鑑,那使者還說建奴決意投降,情願把趙二姑娘送還,只是大人一心要邊功,所以狠心拒絕了建奴的和談請求。”

黃石聽得連連搖頭,臉上盡是不以爲然的神色:“我一貫堅決反對議和,這個主張皇上和朝廷早就知道,任建奴使者舌燦蓮花,也不能動搖我分毫。再者,這個使者在吳公公面前說的話和在天津衛說的話明顯不符,就算他強辯說是我威脅他了,但有吳公公作證,朝廷總會更相信我一些。”

“大人說得不錯,屬下也覺得奇怪,所以才深感不安,想來建奴必定還有後手。”趙慢熊停頓了一下,鼓足勇氣又說道:“大人,京師還有傳言。”

“什麼傳言。”

“據說皇上有意把大人和長生島的營伍兵都調回京營聽用。”

黃石聽過之後只是沉吟了一下,臉上沒有表現出什麼異常,這許多年的歷練下來,他也變得越發喜怒不形於色了。趙慢熊說完後也就安靜了下來,等着長官開口問話,過了一會兒他總算是等到了。

“什麼時候?皇上態度堅決麼?”根據長生島的條例,那些完全沒有根據的謠言是不會呈報給黃石的,既然趙慢熊這麼鄭重地向他提出這個問題,那黃石就清楚此事絕不會是捕風捉影了。現在他心裡已經感到一陣冰涼,雖然有些委屈和憤怒,但更多的確是無奈。黃石最大的靠山就是天啓,如果皇帝不支持他了,閹黨那批沒擔待閣老就肯定不用指望了。

“還在考慮,不過似乎最近的謠言對大人的名聲還是有不小的影響的。”這個消息經過了長生島內衛的核實,趙慢熊認爲有七成的可信度,所以就通報給了黃石:“大人,皇上還在猶豫不決,屬下以爲,只要大人不給別人落下把柄,那就沒有什麼可怕的。”

“嗯。”黃石又點了點頭,現在他越來越感覺自己把那個使者綁去京師是明智之舉了,如果自己不這麼幹,那還不知道要鬧出多少謠言來呢。黃石主動把後金使者送去北京,至少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他心裡沒有鬼,這總比等後金方面開始造謠後再辯解強一些。

“如果大人沒什麼吩咐的話,屬下就先告退了。”

黃石撓了撓頭,軍情司的工作現在看起來已經很不錯了,已經把內衛落在了後面。黃石一天到晚忙得要命,分身乏術的他也沒有時間去仔細審查內衛的條例,而其他的部門負責人第一也都很忙,其次讓他們去整頓內衛這樣的要害部門也不太好:“慢熊老弟,軍情司你就不用再管了,從明天開始你先幫我看看內衛吧,小洪做事還是有些讓人不放心。”

趙慢熊折騰軍情司已經有快半年了,一聽黃石又把內衛這一大攤子活推給他,趙慢熊臉上也露出些難色。

黃石見趙慢熊有些怵頭,就連忙給這個心腹打氣:“不用着急,內衛就由着你慢慢地整頓好了,幾個月、半年,我都聽你的,不要有絲毫的壓力和負擔。”

“既然是大人的吩咐,那屬下一定盡力而爲。”

“好,我就靠你了。”黃石很滿意的親自把趙慢熊送出了門外。趙慢熊幫着黃石把參謀部打好了基礎,有一段時間還管過造錢的工作,眼下剛搞出來的“長生島的狼人”這個組織也讓黃石很滿意。黃石原本的計劃是讓趙慢熊仔細審查一遍張再弟的工作,不過趙慢熊和張再弟剛剛有過矛盾,還是等他把內衛這個部門的條例理清以後再說吧。

在長生島這個小社會裡,黃石一直穩穩地處於權利的中心,他知道一切、掌握一切。而其他的人即使是在自己的工作範圍裡,也受到了各種條例的束縛。此外,黃石偶爾也會派趙慢熊闖入那些高級軍官的管界裡鬧騰一番,讓軍官們沒有機會豎立起自己的絕對權威。

對此,黃石的自我感覺一直很好。

……

兩天後,李雲睿和趙慢熊在長生島軍情司的辦公室裡一起享用了午餐,兩個高級軍官享用着長生島的鮮魚,切成小塊,就着蒜吃,非常可口,事後李雲睿又拿出了他配額下下的茶葉招待這位同僚。

“多謝李兄弟的款待,這茶、還有魚,真是令人讚不絕口。”趙慢熊大聲地稱讚了起來,不過他想李雲睿肯定不會認爲他是來混吃混喝的。

“趙大人有話請講,兄弟一定盡力協助。”看起來李雲睿也確實不這麼認爲,幾年來兩個人之間也算是有了一定的瞭解,更何況這半年來趙慢熊一直是他的臨時上司。

“我昨天剛剛看了軍情司發給內衛的備忘錄,你要求把‘長生島的狼人’這一體系置於軍情司的直接領導下、還要內衛把相關人員撥給軍情司,我不能同意這種請求。”

李雲睿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直愣愣地看着趙慢熊,似乎是在等待後者臉紅。

不過,李雲睿很顯然要失望了,因爲當趙慢熊說:“好吧,我知道這個備忘錄是我起草的。”的時候,趙慢熊的語氣仍然是那麼的慷慨激昂。

“好吧,我必須承認,當時我主要是站在軍情司的角度上來看待這個問題的。”趙慢熊的語氣抑揚頓挫,希望不會讓李雲睿產生:“這傢伙現在是站在內衛的角度來看問題的。”這個印象。

在李雲睿反應過來之前,趙慢熊又把聲調提高了八度:“後來,我站在一個全新的高度,也就是曾經的長生島加銜參將的位置上,重新審視過了這個問題。”

好歹也做過黃石出門時代理老大的趙慢熊,在衆人眼裡的形象一直也接近於長生島二把手,他擊打着桌子上的備忘錄說道:“無可否認的是,內衛隊的安全保密工作一直做的不錯,而軍情司並沒有經過類似的考驗,如果‘長生島的狼人’處於內衛控制下的話,最重要的保密工作就已經得到了保證。”

李雲睿沒有說話而是低頭望向了桌面,趙慢熊只好繼續噴灑着他的口水:“如果內衛真的發現有什麼軍情需要通報軍情司的話,內衛也可以在第一時間做出反應,而且有內衛的參與,無疑還能大大地降低軍情司的壓力,從而提高我長生島的軍情判讀能力。”

聽完了趙慢熊的話以後,李雲睿低頭沉思了很久,吞吞吐吐地說道:“五年前,是趙大人向大人舉薦的我,這個我是不會忘記的。”

“過去那麼多年的事情了,還提它做什麼?”

趙慢熊心滿意足地出了一口長氣,雖然他知道自己欠下了一個很大的人情,不過自己這半年來的成果也算是保住了,在軍隊中完全沒有根基的話,哪怕是坐到二把手的位置也讓人沒有一點兒安全感。

天啓六年八月初三

今天洪安通報告黃石了一個很有趣的消息,那就是王小娘子又回長生島來了。

上次從覺華回來的路上,黃石就自感根本無法解釋怎麼會多出來一個聘妻,此外他在覺華的時候也確實打算向趙家求婚,所以他也根本不打算爲自己辯解。

其後不久,王家兄妹就搬去山東樂,據說他們找到了舅家,所以打算把戶籍遷到山東去,這個黃石自然不會阻攔。

今天聽說王小娘子他們又回來了以後,黃石皺眉問道:“回來幹啥?如果王家兄弟想消軍籍的話,那我可是絕對做不到的,除非他能做到尚書一級。”

黃石的玩笑話讓洪安通也笑了起來:“大人,那您還打算見見王小娘子麼?”

“不見。”黃石毫不猶豫地回答道,跟着又遲疑了一下:“他們爲什麼要回來?”

“據說是山東的軍戶掙得軍餉還沒有我們長生島軍戶多,所以就又回來了,看來他們的舅家也幫不上什麼忙。”

“看來是啊,家家都有本難唸的經。”現在隨着長生島的收入增加,東江左協官兵軍餉也已經變得越來越多了,當然,根據黃石的一貫原則,長生島和選鋒營官兵的福利還是會高於其他的東江左協將士的。如果自己人一點兒好處都沒有,那誰還肯來投奔黃石呢?

“聽說那個王家兄弟還說,不到外面看不知道,一看才明白還是長生島好,只要能找機會學好門手藝,日子過得比種田要好多了。”

“嗯,我也希望如此。”

長生島已經部分實現了社會分工,有上千軍戶已經開始向產業工人方向進化,他們漸漸忘記了怎麼種田,並且越來越精通自己那份專業,還靠着這份職業技術過上了不錯的生活。這部分人是黃石最依賴的一批人,但反過來他們對黃石的依賴性也最大,已經和長生島這個小社會密不可分了。

初四

“啓稟大人,建奴派來了……派來了使者。”洪安通做報告的時候語氣不是很流暢,臉上的表情似乎也有些古怪。

“哦~?”黃石放下手裡的工作,看來那使者又帶來了重要的消息,不然洪安通是不會在黃石忙碌的時候打擾他的。

“大人,使者是陳家娘子。”

“哦~”黃石面色不變的又把頭低了下去,用筆在自己看到的地方劃了一個標記,然後長嘆了一口氣:“請她去書房稍坐,我稍微穿戴一下就來。”

黃石換上了整齊的戎裝,趙慢熊和李雲睿都比他先趕到書房,等黃石進來的時候,他們和洪安通已經在打探了一會兒遼陽的情報,已經記錄下不少東西了。

“陳小娘子。”黃石客客氣氣地行了一個禮,瞥了一眼趙家大姑娘的茶几後,又連忙呼喚親兵添換熱水,微笑着噓寒問暖了一番。

趙大姑娘是被後金士兵用轎子擡到蓋州哨所的,蓋州東江哨探問明瞭她的身份後不敢延誤,連忙把她送到了復州,復州的賈明河大吃一驚之下,嚴令不許走漏風聲,就把趙家大姑娘送到了長生島來。

“黃大帥不用跟小女子太客氣了。”趙大姑娘有氣無力地坐在椅子上,這些日子的擔驚受怕,還有這一路的顛簸勞累,讓這個二十四歲的女孩早就瀕臨崩潰了。但趙大姑娘一直咬牙不肯垮下去,剛纔還強打精神應付長生島內衛和軍情司的提問,盡最大努力配合他們的工作。

現在總算堅持到見到黃石這一刻了,趙家大姑娘掏出一封貼身收藏的信件,捧着它直挺挺的向黃石伸出了手臂:“黃大帥,只要有你一句話,我妹妹的性命就得救了。”

黃石默默地接過了信,在屋裡踱步看了起來。

皇太極還堅持說他們後金是真心議和的,因此打算把趙二姑娘、還有遼陽的那對姬妾一併送還給黃石,只是爲了避免誤會,皇太極只好就讓她姐姐來跟黃石確認一下。如果黃石承認趙二是他的聘妻的話,那麼只要一紙便條,皇太極就會在黃石指點的時間、指定的地點把趙二交給黃石的人。

第三十二節 殺機

信並不算很長,黃石沒用多久就看完了,信中的皇太極還是一如既往地客氣,稱自打聽說趙二姑娘是黃石的聘妻後,就一直盛情款待於她,還把她們姐妹二人安排在黃石在遼陽的老宅住下,從來不敢短少她們二人的衣食。

又把書信反覆看了幾遍,黃石不動聲色地把它合上,跟着就交給了一邊的趙慢熊,後者連忙打開信仔細精讀了起來。

剛纔黃石在屋子裡踱步的時候,趙大姑娘的視線就一直沒有離開他片刻,見黃石看完信後她急忙問道:“黃大帥,你願意救我妹妹一命麼?”

淒涼的詢問聲讓廳中的衆人都一時無言,黃石微微偏了下臉,躲開了趙姑娘的視線,哄哄這個才二十四歲的女孩子按說並不是一件太難的事,但黃石卻說不出口。

見黃石只是默不作聲,趙大姑娘就猛的站了起來,跟着就撲地跪在了黃石腳邊:“黃大帥,你只要肯賜給小女子片言隻語,舍妹就得救了。”

悲切的女聲迴響在營帳中,連趙慢熊都忍不住讓目光暫時離開手裡的紙張,那張滿是哀傷的小臉上全是乞求之色,她的眼睛裡全是濃稠的企盼之色,一瞬不瞬地緊盯着黃石的臉:“黃大帥,妾身的哥哥曾與您共事,妾身的妹妹……”

趙姑娘肩膀抖了一下,似乎硬是把什麼話吞回了肚子裡,她向前膝行了兩步:“黃大人,只要您開一開口,舍妹就能活着回來了。”

黃石臉上的神色還是沒有絲毫的變化,他不好伸手去扶一個年輕的良家女孩子,所以就向旁邊避了一步:“陳家娘子請起,我一定會慎重考慮的。”

“不,黃大人。”趙姑娘一把揪住了黃石的衣服戎裝下襟,淚水從年輕女子的臉上滾滾而落:“大人啊,哪怕你不要願意我妹妹,只要你先給一張紙條,證明她確實是您的聘妻,她就能活下去啊。”

黃石沒有掙扎,但趙姑娘卻加倍用力地握緊了他的衣角,兩隻小手都握得指節發白了,她顧不得去擦拭滿臉橫流的淚水,直是不停地嗚咽着:“……黃大人,只要你一個紙條就夠了,只要一個紙條就夠了啊。”

營帳中一片寂靜,洪安通、李雲睿都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黃石,但趙慢熊聽了這求告聲之後,似乎一下子失去了興趣,又低頭看起來了那封信來。

“黃大人,妾身的小妹才二十歲啊,您一句話就能救她一命,”趙姑娘還跪在地上哀求着,扯着黃石衣襟的手也越攥越緊:“黃大人您難道真見死不救麼?您難道真的是鐵石心腸麼?”

說完這話以後黃石還是不爲所動,心力交瘁的趙姑娘終於徹底崩潰了,她鬆開了雙手,癱軟在黃石腳前,拍着地面哭泣着:“可是黃大人您救過那麼多的人,廣寧上百萬百姓,覺華數萬生靈,幾年來因黃大人而得活命的人也是不計其數,您怎麼可能是一個鐵石心腸的人呢?這怎麼可能呢?”

“我們家到底在什麼時候得罪過您了,您就對我們家會這樣慳吝呢?”趙姑娘拼命地搖了搖頭,她怎麼也想不明白這裡面的道理,最後只是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悽慘的聲音讓黃石和趙慢熊以外的幾個人聽得腸子都快斷了。

過了片刻,黃石無聲地揮了揮手,示意李雲睿把昏厥過去的趙姑娘帶下去,他衝着不省人事的趙姑娘輕輕地說道:“陳家娘子,我對令妹的氣概,一向是很尊敬的。”

……

“去信讓建奴放人,那是絕不可以的,這個沒有任何商榷的餘地。”

黃石的話引發了一片贊同附和之聲,現在參與討論的趙慢熊、金求德都是明白人,如果黃石真這麼做了,那不但又給敵人一個借題發揮的餘地,而且也會讓天下人不齒,一個“忠色輕義”的帽子估計是怎麼也跑不了了。

“而且就算我寫了這封信,估計人也未必能要回來。”

剛纔黃石已經進行過一番分析了,如果後金方面真的覺得趙二姑娘奇貨可居的話,那肯定更不會放人了。目前對手肯定認爲趙二姑娘在黃石心中沒有什麼分量,黃石過去的表現——無論是在廣寧還是在覺華,都證明聘妻在黃石心中幾乎沒有絲毫的地位,他們也就是企圖利用趙二姑娘的身份做點文章罷了。

“陳小娘子看待問題總是太膚淺,或者說她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就不肯撒手。她也不想想,如果我公開宣稱她妹妹是我的聘妻,那趙二姑娘就更不會有好下場,因爲折磨她就是羞辱我黃石,眼下建奴號稱要和談或許還沒有什麼大事,但一旦和談破裂,趙二姑娘肯定是第一個犧牲品。”

“大人所言極是。”趙慢熊和金求德異口同聲地應道,他們也認爲保持目前這種不承認、不否認的曖昧局面比較好,對人質似乎也更有利一點。

等黃石的總體論述結束後,金求德首先發言道:“只是如果沒有袁狗官,我們可以把這個事情拖下去,但現在袁狗官和建奴的配合真是天衣無縫,我們恐怕拖不起太久。”

袁崇煥已經就上次黃石把使者綁去京師的事情開始做文章了,這次趙大姑娘的事情一起,想也不用想袁崇煥肯定又要無事生非,裝出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來給黃石上眼藥。

“是啊,寧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古人誠不餘欺也。”黃石感嘆了一句,有袁崇煥這個人在背後扯後腿,他應對起皇太極的攻勢就變得非常吃力。

如果只是正常的敵人謠言,本來黃石完全可以遊刃有餘地把它撲滅,但現在有一個包藏禍心的人爲後金推波助瀾,那就很麻煩了。最讓黃石頭疼的是,他還不能對袁崇煥的奏報作出有效的反擊,因爲對方一直高舉着“替黃石鳴不平”的大旗,如果黃石去找袁崇煥的麻煩,那遠在傷害到對手之前,就把自己“氣量狹小”的說法坐實了。

而坐視不救又不可能,現在黃石在天啓心目中的印象已經是岌岌可危,不少言官還成天拿黃石和殺妻求將的吳起做比較,如果黃石就這麼置之不理的話,那黃石的名聲就會受到很大傷害,以往那些謠言也就變得更加可信了。

這種處境讓黃石聯想起了當年趙慢熊給趙家下的套,那次的求親也是無論對手怎麼選擇都不會有好結果,黃石笑着類比了一番,然後對趙慢熊說道:“風水輪流轉,現在我也是怎麼處理都是往別人的坑裡跳了。”

趙慢熊聳了聳肩,用一種理所當然的語氣說道:“既然用計,那當然要用這種計,那奴酋也不是易與之輩。要是跟路邊說書的一樣,隨便找個一眼就能看破的反間計,然後燒香祈禱別人都跟傻子似的看不明白,那既是侮辱我們的眼力,也是侮辱大明滿朝文武的智力。”

本來還有一種解決辦法,那就是把皮球踢到別人那裡去,那就是把這件事情上報給遼東都司府或者朝廷,這樣無論上面怎麼解決,都怪罪不到黃石頭上。但皇太極事先也把這條路給黃石堵死了,他在信裡揚言如果在短時間內沒有接到黃石的來信,那就說明黃石不認可趙二姑娘是他的聘妻。

不過這個威脅黃石認爲頗有虛假的成份,就算真要付諸行動也只可能是最後的手段:“奴酋這個多半是虛張聲勢,這麼好的一個攻擊手段,他們斷然不肯輕易毀去。但他們這也是以防萬一,如果我真的踢皮球的話,他們仍然能給我扣一個見死不救的帽子,絕不肯讓我輕易逃開。”

“大人所言極是。”

趙慢熊和金求德都低頭沉思起來,黃石又等待了一會兒,他們倆也都沒有拿出更多的看法和意見了,黃石一拍手朗聲發令:“好了,今天就到此爲止,給你們一天的時間去籌劃對策,我們明日再議。我知道時間有些緊急,但眼下時不我待,也只好如此了。”

“遵命,大人。”

……

吃過晚飯後,黃石帶了幾個小玩意去看賀定遠,到上個月末,賀定遠的兒子已經滿一週歲了,黃石走到賀定遠門口的時候,看見他的大將正把兒子抱在懷裡,坐在野地裡正不知道給他孩子講着些什麼。

自打黃石把撥浪鼓等幾個東西從懷裡掏出來,小孩子就把眼睛瞪得溜圓,伸着胖乎乎的手來要,黃石彎下腰親手把玩具放到了那小子手裡,然後坐在他父親旁邊扯起了家常。

前些天聞風黃石要剋扣他的俸祿後,賀定遠當天晚上就去李雲睿那裡負荊請罪了,轉天李雲睿就來跟黃石說他已經原諒賀定遠了,因爲他不原諒就沒法安靜的在家休息,也別想睡覺了。

打倒李雲睿這個“魔王”後,楊致遠和熊小娘子的關係似乎也快恢復正常了,自從他們二人間雨過天晴以後,賀定遠對李雲睿就開始感到真心抱歉了,今天和黃石聊天的時候,賀定遠還說他有機會也要替李雲睿做個媒,好好彌補一下自己犯下的錯誤。

“李雲睿的媒恐怕是沒法作了,他現在長生島算是聲名鵲起了。”黃石一邊笑嘻嘻地哄賀定遠的兒子玩,一邊打趣道:“我看你還是趕緊生個閨女,然後嫁給李兄弟得了。”

“我有閨女也不嫁他!”

兩人漸漸就說起了今天的事情,聽黃石把來龍去脈都講清楚以後,賀定遠也沉默了下來,百無聊賴的黃石則撿起一手的小石頭,一個個的向着海邊的鴨子丟去,把它們趕得呱呱大叫,驚起一片片的水花。

過了很久以後,賀定遠在黃石背後大聲說道:“如果大人寫一封信就能救人,屬下以爲還是寫一封爲好。”

“明知沒有用……”

“但問心無愧。”賀定遠雖然坐在地上,但說起話來還是中氣充沛:“否則大人以後必定後悔,一生都會回想起這件事情,會懷疑現在作出的判斷;‘那次是不是我寫上幾行字,就能救回來一條人命呢?’,大人,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正在拋石子的黃石動作稍微停頓了一下,跟着就猛的把一手的石頭都扔了出去,海邊頓時就是一片大響:“嗯,你說的不錯,那如果我爲此被扣上一個黑鍋呢?”

“大人您最多是被潑一次污水,但趙二姑娘卻可能丟一條命,輕重不可同日而語,何況……”

“何況就算我今日無事,日後也難免自問:當日我若是寫了一張紙條,是不是本也不會有什麼大事,對嗎?”

“大人明鑑。”

黃石和賀定遠都半晌沒有說話,只聽到賀定遠的兒子咿咿呀呀地完樂聲,小傢伙已經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他本也根本聽不懂大人在說什麼。

“大人身負遼南安危,如何取捨本也輪不到屬下插嘴,只是大人有問,屬下不敢不直言。”賀定遠把兒子又往懷裡抱了抱,每天忙完訓練部隊那一攤子活後,他總是回家和妻兒享受人倫之樂,極少再爲公務傷神:“大人如果有疑難不解的地方,也可以去問問趙兄弟和金兄弟,他們倆都很會想事情。”

“是的,但我也想聽聽你的看法。”黃石轉過身來,又輕輕撫摸了賀小子的腦袋一把,小孩子擡頭看了看黃石、又掉頭看了一眼父親,然後仍低下頭去專心致志地擺弄着手裡的玩具。

轉天,黃石又把趙慢熊和金求德召來議事。

“當今之計,唯有大義滅親!”

不等黃石發問,趙慢熊就支吾輕聲吐出了一句話。

“放屁!”黃石不等趙慢熊說下去就脫口大罵起來,趙慢熊苦苦思索了一夜,就想出這樣破爛主意,虧他也好意思說得出口,要是能大義滅親的話,黃石還要趙慢熊想什麼呢?

但黃石也是一瞬間的失態而已,他擡起手錶示了一下歉意,然後吸了口氣把自己的聲音放緩下來:“還要大義滅親啊,我已經滅了一個岳父、一個大哥、一個髮妻、一個聘妻、救命恩人一家,這又要滅一個聘妻……趙兄弟,我黃石是人!不是牲口!我不能逮誰滅誰啊。”

“可這事情,我們絕對沒有辦法管,也絕不能管啊。”趙慢熊說着就把頭低了下去,但嘴裡仍說道:“大人明鑑,這件事情我們只要一插手,那就是後患無窮啊。”

黃石當即反駁道:“不插手也是後患無窮。”

趙慢熊擡頭爭辯起來:“那也比插手好,最多就是大人去京營或是南方呆上幾年,事情日久自明。按照我大明舊例,營伍兵一向隨將領調動,大人把長生島的軍戶再遍兩個營,加上救火、磐石帶四個營走好了。北虜、南蠻、東倭、西夷總是此起彼伏地鬧事,大人兵權在握,又何愁沒有復起之日?”

黃石知道趙慢熊說的是正理,但他還是下不了決心,後者見狀又急道:“大人,這事您絕不能管,不然屬下擔心會有身敗名裂之危啊。”

就在黃石沉吟的時候,金求德突然在另一側叫道:“大人,屬下有一個思量,可讓大人化險爲夷。”

“哦~?”

“大人,以屬下看來,似乎只能殺人滅口了!”

殺人、殺一個無辜的人、殺一個無辜的女人、殺一個曾經青睞黃石的無辜年輕女人。這主意金求德說起來就好像是在說殺一隻雞那麼簡單,完全沒有猶豫或者激動,他大聲地說着自己的看法:“我們不妨說陳小娘子到了長生島就累死了,什麼也沒有說出口,我們把屍體運回覺華交給她哥哥,那封信不妨讓陳小娘子貼身藏好。趙引弓發現以後,要傷腦筋也是他去傷了,和我們無干。”

“此計大妙,”黃石反應過來之前,趙慢熊就擊節讚歎起來:“大人,如果趙家不要我們寫信,自然什麼事情都沒有,如果他們要我們寫信,那大人就可以正大光明的寫,無論成與不成,大家都只能稱讚大人識大體、重大局,爲了文武和睦不惜自損名聲。”

“只要大人認可,屬下這就去把事情辦的乾乾淨淨的。”參謀長金求德跟着就拿出了一份文書,上面列着這兩天接觸過趙大的人物名單,後面還有金求德已經設計好的各種說辭,至於死因和相關證明更是被他安排得天衣無縫。

這樣一來黃石就可以安全地把皮球踢給遼東都司府了,趙慢熊嚴肅地審視了一遍金求德的計劃,也向黃石這邊欠身說道:“大人,如此行事,就算奴酋對趙二姑娘不利,我們也可以推得乾乾淨淨,因爲我們什麼也不知道。陳小娘子把密信貼身藏着完全合乎情理,我們沒有發現就更合情合理了,任誰都說不出大人一個不字來。”

兩個部下說完後,就一起目光炯炯地望着黃石。

第三十三節 遼陽

頭盔、鎧甲、戎裝、佩劍、虎頭束腰、烏黑軍靴、大紅披風,每一件都收拾得乾乾淨淨,黃石已經把長髮仔細梳理過了,他打好了髮髻,然後就開始穿戴起這套行頭來。

“聰明反被聰明誤。”

這就是黃石對趙慢熊和金求德的評價,殺人滅口這麼好用的招數對方會完全沒有防備嗎?或許真的沒有,不過黃石並無如此的自信,說不定對手還有後招,就等着黃石不顧一切地殺人滅口呢。

在黃石染滿鮮血的雙手上,其上並非沒有無辜者的痕跡,這些犧牲也無時無刻地噬咬着他的靈魂,讓平時被黃石深埋在心底的良知不斷跳出來發出控訴,讓他經常在夜深人靜時從夢中驚醒,全身大汗淋漓再也難以入睡。

多年以來,黃石能用來安慰自己的藉口就是:這些犧牲不是不得已,就是爲了拯救更多人的性命。

“遼陽的房子,還有那兩個姬妾,皇太極,你是在提醒我麼?”黃石把頭盔帶上頭頂的時候,他從臉盆中的水面上看到了自己,鐵盔遮住眉際,後面是漆黑的眼睛和挺立的鼻樑,絡腮鬍須下還繫着紅巾。

看着這似曾相識的人影,黃石忍不住輕聲感嘆了一聲:“就像是剛被孫得功舉薦給王化貞做千總時一樣啊。”

那個時候黃石還很年輕,很是看不起古人,覺得自己能玩弄他們於鼓掌之上,更立下了驚天動地的大志:要謀朝篡國,要標榜史冊,要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

“然後,我放棄了觸手可及的榮華富貴,我默許金求德去謀殺一個少女……但我救了廣寧全城的百姓……”

穿戴整齊的黃石陷入了沉思,內衛隊長洪安通走到他的身後,進行了最後一次無力的勸說:“大人身負遼南安危,豈能因一婦人而自處險地?”

從昨天下決定後,各種忠言苦諫都快把黃石的耳朵磨起繭子了,其中就以這個洪安通說得次數最多。可是黃石一直懶得回答他們,因爲無論是他的理由還是他的計劃,都無法同自己的心腹商量。

於是黃石和昨天一樣,默默無聲地轉過身,不做多餘的解釋就大步走向門口,在即將跨出門檻之前,黃石又重申了一下他早前的交代:“等兩天後,你再去把此事通知給吳公公、賀定遠和楊致遠,三天後通報給全軍。”

背後的洪安通不但沒有應承黃石的命令,反倒又大叫了一聲:“大人!您豈能因一婦人而自處險地?”

這聲音裡包含了太多的憤怒和責備,讓黃石不由得回頭望了一眼,他忠心耿耿的憲兵頭子已經氣得滿臉通紅,眼睛裡也全是失望之色。

“你以爲,我只是爲了一個女子嗎?”

黃石冷冷地丟下了這句話,然後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長生島老營,懷裡還揣着後金方面讓趙大姑娘帶來的關防印信。

昨天黃石聽完金求德和趙慢熊的建議後,他就決心隻身前往遼陽,長生島衆軍官雖然震驚不已,但黃石卻下定了決心。昨天晚上黃石寫好了給天啓的奏章,裡面又詳細闡述了一遍黃石爲什麼認爲議和絕不可行,差不多就是洪安通、吳穆和金求德三個人融會貫通了一番。

在這篇給皇帝的奏章中,黃石告訴天啓他這次去遼陽黃石就是爲了證明議和是不可行的,賭注就是自己的一條命。黃石向天啓保證,此次後金不是把他千刀萬剮,就是百般推脫,說什麼也不肯交還全遼之地。

對於天啓對自己的懷疑,黃石在奏章裡也含蓄地表示了不滿,他把趙二的問題直言相告給皇帝,然後又結合自己最近受到的攻擊做了一番分析。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黃石相信這封奏章能給天啓以極大的觸動,也會比坐在寧遠堅城裡的那個大言不慚的人更有說服力。

目前知曉此事的只有趙慢熊、金求德、李雲睿、洪安通和張再弟五人,因爲黃石臨走前要把工作對他們交代好。此次黃石對自己手下的反應還算比較滿意,他嚴令不許把此事傳播出去後,這幾個人雖然極力反對,但一個個也都守口如瓶,沒有人敢去通知吳穆或是其他官兵。

在北信口登上遼東大地以後,黃石最後一次檢查了遍自己的行囊,確信沒有遺漏任何東西:“好了,小弟,我們就在此地分手吧,我這就要直奔復州了。”

“大哥,一定要平安歸來。”張再弟對黃石總是有一種別人沒有的信任,無論黃石的行動多麼危險,張再弟總是本能地相信他能把事情辦妥。

黃石微笑着拍了拍張再弟的肩膀,這個年輕人越長越結實,身上也漸漸露出一股男子漢的氣息來。黃石從行囊中掏出一個沉甸甸的信封,這是他最後寫的一封奏摺,裡面滿是對袁崇煥的痛罵和質疑,還告訴皇帝:正是袁崇煥的所作所爲把自己逼上了這條絕路。

“如果我真的沒有回來,記得把這個交給吳公公,但一天沒有我已經身死的絕對確鑿證據,一天就不要把這個東西拿出來,切記、切記。”

如果這個東西由一個活人遞上去的話,黃石知道很可能會引起別人的劇烈反感,但如果皇帝和內閣看到它的時候,黃石已經殉國了,那他相信這奏章還是很有震撼力的。更重要的是,黃石相信信王是會看見這封奏章的。

張再弟停止了腰桿,重重地點了點頭:“知道了,大哥。”

黃石認爲只要袁崇煥沒有機會上位,那後金的覆滅本也不過是時間問題,看着張再弟把他最後的反擊小心地收起來以後,黃石長出了一口氣,在心中暗自說道:“如此,我也就不會白來這個世界走一遭。”

跳上馬背後,黃石正要揮鞭策馬,卻猛地看見一隻手伸過來握住了馬繮,張再弟緊拉着黃石坐騎的繮繩,仰頭對着黃石急促地叫道:“大哥,非去不可麼?”

黃石深深地看了一眼身前的張再弟,這個一向崇拜黃石到近乎敬若神明地步的人,此時臉上也掛滿了惶急和迷惑,黃石鄭重地點了點頭:“是的,小弟你心裡有數。”

“義氣就要用義氣來回報,大哥你是爲了毛帥麼?”

關於立生祠這個問題,黃石曾給毛文龍去了一封信,而毛文龍也慷慨地頂下了這個重任,他在給黃石的私下回信中,還讓後者不要爲這個感到內疚。用毛文龍的話來說,他作爲東江鎮的總兵官,就是要爲手下遮風擋雨的。

平時黃石的戰功從來不會少了毛文龍一份,黃石也從來沒有脫離毛文龍單幹的行爲,所以這次毛文龍認爲他來扛也是理所應當的。這封信長生島知道的人並不多,張再弟恰好是其中之一,看完信後他還對黃石讚了一聲:“真不愧是毛大帥。”

而當時黃石也笑着對他說道:“如果毛帥這點擔當都沒有,那諾大一個東江鎮還怎麼維持呢?”

就像黃石自己的長生島一樣,在物資極其不足的情況下,黃石只能靠人格魅力來維持軍隊的向心力。而從總體上來說,東江鎮比長生島更加窘迫,毛文龍的壓力也遠比黃石要大,他幾乎沒有能力給手下什麼物資獎勵。

所以毛文龍也只能靠個人感情來團結部下,憑藉他的威望艱苦地維持着東江鎮,沒有讓幾十萬遼民在困苦中分崩離析。張再弟還記得黃石曾幾次流露過對袁崇煥的擔憂,還說他懷疑袁崇煥會對東江鎮和毛文龍不利,所以張再弟就把黃石對袁崇煥的敵意理解成了對毛文龍的忠誠,這次黃石甘冒奇險去遼陽,也是爲了和遼東都司府爭鬥,以保護毛文龍和東江鎮。

黃石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微笑着說道:“鬆開手吧。”

“是。”張再弟沉悶地應了一聲,鬆開手退開了一步。

黃石也不再多話,一夾馬腹就踏上了通向復州的官道。

現在京師裡已經有消息說要把黃石掉去京營,如果不解決趙二這個問題的話,黃石估計自己被調離遼東就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在黃石原本的歷史上,此時的後金政權就已經搖搖欲墜了,而這個時空他們也更接近覆滅。

如果事情有了反覆,如果後金政權又一次地死灰復燃,那就意味着又要有不計其數的人死去,那會是成千上萬的無辜人。黃石看着廣闊的遼東大地,在他的計算裡,這一次的危險並不會比帶頭揮馬刀殺敵更大,但卻關乎到更多人的性命。

“一開始我把自己定得很高,我的利益高於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後來我立志要救民,但卻因此而迷惑了,不知道應該按照怎樣的標準來取捨。”

座下的馬蹄聲漸漸變得急驟起來,黃石正想着他心事:“今日的情況正如賀兄弟所說,如果我明明有機會拯救幾萬、十幾萬人的性命而不去做,那日後我一定會後悔的。”

望着黃石急速遠去的背影,張再弟突然脫口叫喊起來:“大哥,若是建奴傷了你一根寒毛,我絕不與他們善罷干休。”

隨行的有張再弟特別挑選過的幾個長生島官兵,還有四、五個水手,他們也都是離開長生島後,纔剛剛知道黃石計劃的,他們也一起衝着黃石消失的方向喊了起來:“大人,我們絕不與建奴善罷干休!”

也不知道他們的話有沒有能夠落入黃石的耳中,很快那一人一馬就已經絕塵而去。根據長生島的情報,目前遼陽似乎只有皇太極這個後金貝勒在,此爲努爾哈赤的兩個小兒子多爾袞和多鐸似乎也在,這主要是因爲遼東陳繼盛的攻勢牽引走了後金方面的主要注意力。

自打六月底東江軍攻入建州後,不僅赫圖阿拉很快被明軍包圍,陳繼盛還把努爾哈赤在建州的祖墳都刨了。此外這也是明軍第二次來到薩爾滸戰場,陳繼盛除下令儘可能地收斂骸骨外,還主持了一次祭奠工作。

撫順的後金守軍點燃烽火後,努爾哈赤很快就帶着四個貝勒去增援建州了,經過了二十四個日日夜夜的激戰,後金軍總算收復了蘇子河沿線的叢林地區,也給赫圖阿拉解圍了。因爲遼南東江軍的威脅,莽古爾泰和皇太極在完成戰略大目標後又星夜奔回遼陽,以便向南進行防禦。

而到八月初爲止,長生島的軍情顯示努爾哈赤仍帶着莽古爾泰、代善和阿敏在建州的森山老林裡轉,陳繼盛的部分小股部隊還在那裡和後金軍打游擊,努爾哈赤步步緊逼,一定要把明軍徹底驅逐回寬甸地區。

聽說遼陽爲首的是皇太極後,黃石就感覺此行活着回來的機會還是很大的,根據黃石的理解,皇太極是一個非常現實的人,同樣也非常冷靜,所以他的行動規律是有跡可循的。如果現在呆在遼陽的不是皇太極而是老瘋子努爾哈赤,那黃石的性命和計劃就完全沒有保障。

這次黃石決心擺明車馬地說要議和,如果皇太極殺了自己,那黃石就已經證明了議和此路不通。而且這份政治宣言不僅僅是對明廷有效,蒙古各部也會看的清清楚楚,知道和後金混是不會有前途的。

在黃石看來,皇太極還可以給自己扣上一個從大明叛逃的帽子,但這他就更不能殺自己了……連高級叛將都殺,那誰還會投靠到後金那邊去呢?

這次深入虎穴,黃石知道帶衛兵也沒有任何意義,如果對方要動手,黃石就是帶一百個衛兵也沒有用;如果一切都能按照黃石的計劃進行,那他就是一個兵不帶也安如泰山。所以黃石這次隻身前往遼陽,正因爲他是一個人獨自行動,所以一路上的麻煩也少了不少,行進速度也比大隊人馬要快很多。

抵達復州後,黃石並沒有向駐守的地方軍隊說明自己的目的,簡單地換馬以後,他就沿着官道直趨蓋州。雖然長生島經濟拮据,但爲了保證對後金軍基本動向的掌握速度,從復州島蓋州的這一段官道上,大批的驛站也都建立起來了。

這些驛站雖然用度很大,但也是遼南明軍最重要的情報觸角之一,更讓黃石的旅途變得舒適許多,他一路上白天遇到驛站就換馬,晚上遇到驛站就進去休息。無論是換馬還是休息,黃石都用布把自己的臉蒙上,只把明軍的關防掏出來給驛站的人覈對。

這次黃石帶的關防是從李雲睿那裡拿的,那些驛站的士兵大概也都見慣了長生島軍情司的做派,他們仔細覈對了軍情司的關防後,就不再對黃石做其他盤查了。他們一句話也不說地給蒙面人換馬或是領他到客房住下,從來沒有給黃石的行程找過任何麻煩。

天啓六年八月七日

黃石離開蓋州附近的一座驛站,這也是明軍的最後一座驛站了,上次耀州守軍在聽說海州陷落後立刻棄城逃走,讓黃石繳獲的十八磅炮英雄無用武之地。這次經過耀州的時候,黃石看見的仍是一座了無生氣的城堡,它甚至連城堡都已經算不上了,只是一片經過後金軍和明軍雙重焚燒的廢墟罷了。

繼續向前,黃石很快抵達到了海州,這座一度是遼中重鎮的城市,現在也被後金軍拋棄了,上次大戰後東江軍大肆破壞了海州的城牆。現在它也沒有被修復,看來後金軍沒有什麼慾望再堅守這座城池了,所以也不打算浪費人力經營它了。

最後清理了一遍自己的思路,黃石自嘲地笑了一聲:“他還是把我的軍隊看得很重,而把我本人看得比較輕。”

瞭望過了一會兒之後黃石就縱身幾個跳躍,從城牆上回到地面,上馬繼續向北行去。很快,他就抵達鞍山堡,這座城堡和耀州一樣,也是擴建起來的新城堡,裡面駐紮着上千後金馬步,還在城頭安裝了一些火炮。

後金遊騎前來盤查的時候,黃石頭盔上仍佩戴着筆直聳立的白翎,他把趙大帶來的關防印信掏了出來,一臉平靜地交給了敵軍的騎兵。

……

天啓六年八月八日,遼陽

聽說長生島派人來接人以後,皇太極微微感到有些意外,不過這倒也還在他的算計之中。皇太極下令預備好酒好菜準備款待來使者,自己則換上了比較正式的服裝,走到他正白旗的大帳中去接見使者。

手下向皇太極報告說:這個使者一路帶着白羽前來,進了遼陽城仍不肯換,而他們奉命一定要對使者彬彬有禮,所以也沒有用強。皇太極聽了心中也微微有些不快,不過他臉上倒也沒有顯露出來,在營帳中坐穩了以後他就吩咐道:“把那個使者帶進來吧。”

來人昂首挺胸地走了進來,臉上還掛着和善的微笑:“四貝勒,別來無恙?”

第三十四節 招安

皇太極從座位上直挺挺地站了起來,人已經吃驚得說不出話來了。他拼命地睜大了眼,想看明白自己是不是搞錯了,但來人高高的身材是不會搞錯的。

此時來客已經把頭盔摘了下來抱在懷中,衝着皇太極笑道:“四貝勒,您不打算請我坐下嗎?”

皇太極又打量了明軍使者兩眼,很快剋制了震驚之色,臉上恢復了一貫的從容。

“請坐。”皇太極有力的向着一把椅子伸出了手臂,跟着又神完氣足地高聲吩咐:“上茶。”

等來人坐下後,皇太極也緩緩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長嘆了一聲:“黃帥真是好膽量啊,今日黃帥大駕光臨遼陽,不知有何指教?”

“最近這些日子來,四貝勒爲在下找到了髮妻和大哥,還照顧好了在下的聘妻和一對姬妾,在下此次前來遼陽,是專程來向四貝勒道謝的。”

皇太極聽得哈哈笑了幾聲,揮手把周圍的人都趕了出去。衆人退出營帳的時候,黃石的目光也向門口看去,他的餘光注意到皇太極似乎飛快地瞄了一眼自己的佩劍。不過也就僅僅是一眼而已,等黃石轉回目光時,皇太極也恢復了往常那種寵辱不驚的神態,雙手悠閒地擺在桌面上。

看到黃石的注意力轉了回來,皇太極雙手輕輕一抱拳,做了個抱歉的動作:“日前的事情我確實是不得已,不過大丈夫鬥智不鬥力,黃帥想必一定能理解我的苦衷。”

“四貝勒,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既然隨從們都已經撤下了,黃石就作出一幅沒有顧忌的樣子:“上次四貝勒讓使者帶話給在下,說建州衛願意接受招安。往來傳遞消息實在費時太久,我擔心只讓使者傳話會造成誤會,所以這次就親身前來,欲與四貝勒詳談。”

“嗯,黃帥所言不錯,長久以來,建州一直願意懇求朝廷招安,不過……”皇太極把尾音拖得好長,語氣裡也微微加上點嚴厲的腔調:“不過我聽說黃帥把我的使者綁去北京了,不知可有此事?”

“當時在下不知道建州衛佐領和諸位貝勒是不是有接受招安的誠意,所以就把使者送去京師問話了。”黃石悠哉遊哉地喝了一口茶,彷彿一點兒也不覺得自己當時做的有什麼不妥:“在下已經相信四貝勒的誠意了,所以就匹馬前來,和四貝勒面議招安的問題,四貝勒難道還不滿意麼?”

皇太極盯着黃石看了又看,五年多的時間一晃而過,但眼前這個人卻讓他越來越看不懂了。皇太極記得這個黃石明明是一個毫無氣節的人,爲了自己的性命出賣別人的時候連眼皮都不會眨一下,但一轉眼就又拋下到手的富貴回到大明那邊去了。

皇太極也曾從另一個角度猜想過黃石的心理,比如黃石可能並不看好後金的潛力,認爲還是出賣後金、投靠大明比較長遠,但這又無法解釋黃石爲什麼要去找毛文龍,無論怎麼看也是在遼西混比較有前途,黃石只要到了山海關就能拿軍功換取到大把的銀子和地位。

從遼西千里遠征去旅順,還有黃石此後的所作所爲,皇太極怎麼看都像是英雄所爲,一個沒有什麼軍事經驗和天分的將領,去遼東掙扎根本就是九死一生的事情。皇太極可不知道黃石所依靠的軍事歷史知識,他雖然承認黃石的軍隊很厲害,但他還是覺得黃石當年的行爲,實在是勇敢到了近似天真的地步。

但話說回來,這麼一個勇敢的“忠臣”,他的身世卻都是僞造的。皇太極清清楚楚地知道黃石絕不是遼東人,他已經是大明的太子少保了,祖上除非是謀逆大罪,否則怎麼也都抹平了,但黃石卻要在這個無關緊要的問題上撒謊,這就更說明他的身世可疑了。最可惡的是,皇太極發現自己居然還沒有辦法揭穿這個謊言,作爲開原的屠殺者一方,他們就是說真話也絕不會有人信的。

在皇太極盯着自己看的時候,黃石仍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作爲一個徹底的現實主義者,黃石最擅長的就是拋開感情看問題。一個急於打破戰略包圍態勢的弱勢政權,是怎麼也不敢殺談判使者的,黃石確信皇太極也是一個不容易被感情左右的人,所以他覺得自己的生命安全並不是大問題。

此外,黃石還記得復州之戰和連山追擊戰的區別,在復州之戰時,皇太極不惜損失數千人馬,也要竭力阻止長生軍回城,更似乎有拼死夜戰的準備;而在連山和黃石對峙的時候,皇太極似乎捨不得冒險衝鋒。

結合以往同皇太極的相處經歷來看,黃石確信對手並不太看重自己的一條命,但卻深深畏懼自己身後的長生軍。從某種角度上來說皇太極看的也沒有什麼錯,黃石的全部力量都來源於長生軍,他個人的軍事能力實在沒有太足以稱道的地方。

毀滅了黃石對皇太極來說最多是出了一口惡氣,但只要長生軍還在,那就算把黃石千刀萬剮也解除不了遼南的威脅。就黃石在復州之戰中的表現來看,皇太極認爲長生軍如果掌握在毛文龍、陳繼盛或者其他東江將領手中,恐怕會變得更可怕。

黃石喝完了茶水後又直截了當地要求添水,說自己一路來遼陽實在很辛苦,現在口渴得很。皇太極鎮靜地叫人給黃石端來了一壺茶,還擺上了一盤子瓜果,黃石也老實不客氣地抓起了一個梨子就開始吃。

“黃帥,我不想和你兜圈子了。”皇太極終於自認他完全看不懂黃石到底在琢磨些什麼,他帶着認輸的苦笑說道:“黃帥一直是堅決的主戰派,不把我們建州趕盡殺絕誓不罷休,現在如果黃帥要我信你的話,黃帥最好告訴我你打的是什麼樣的算盤。”

黃石把梨核放回到了盤子裡,拾起盤子邊的毛巾擦了擦嘴:“四貝勒,你的謠言很有用,我已經快被調走了,這次我的聘妻的事情再一發,我就肯定要去京師賦閒了。”

“黃帥過獎了。”

“以我推算,四貝勒和遼東巡撫一唱一和搞得這麼默契,無非不就是想把我這個主戰派轟走,然後你們二人開始議和。這樣可有不小的好處,四貝勒從此可以過上不用擔驚受怕的生活,而遼東巡撫獨攬收復全遼的大功,嘖嘖,國家耗資千萬兩、費時十年都做不到的事情,他談笑間就做到了,真是了不起啊。”

見皇太極只是微笑卻不說話,黃石就咳嗽了一聲,大聲說道:“四貝勒,你與其把這份功勞讓給遼東巡撫,那還不如給我,我們好歹也是多年的老熟人了。而且我可以拍着胸脯說:我說的話,在大明朝中絕對比遼東巡撫有分量,如果是我建議招安,就是皇上也會仔細思量再三,四貝勒,你信也不信?”

皇太極沉思了一會兒,黃石這段話試圖告訴自己:他這個人無論主戰還是主和,目的都是爲了自己的富貴前程。以前黃石自認爲有把握把後金趕盡殺絕,所以他堅決主戰,因爲這些都是難得的軍功;但現在黃石眼看自己要被邊緣化了,所以就搶着要來主和,絕不肯被袁崇煥白白佔走了便宜。

這個思路倒和皇太極對黃石的判斷有暗合之處。他非常確信黃石並非遼東人,和後金並無什麼血海深仇,那黃石完全是自己找上門來打架的,他說自己是爲了富貴也不是完全說不通。皇太極裝作相信地點了點頭:“黃帥自然是一言九鼎,這個我沒有什麼不信的。”

“好,那我就開始說了。”黃石笑着拍了拍手。這個時代還沒有民族國家,更沒到民族主義興起的年代,忠良的精神支柱全是“忠君愛國”,而這種情緒黃石身上並沒有多少,這個黃石自己清楚,他也明白對面的皇太極心裡也很清楚。

“遼東的戰事,我認爲貴軍已經被打敗了,所剩的不過是時間問題而已,也就是覆滅的早晚問題罷了,不知道四貝勒同意不同意?”說完這放肆的話以後,黃石就緊緊盯住了皇太極的眼睛。

皇太極臉色沒有什麼大變化,只是嘴上嘿嘿乾笑了兩聲:“黃帥真是好膽略,孤身來此遼陽,言語間竟然如此無禮。”

黃石亦笑道:“兵爲將膽,在下有長生島五千精兵,自然膽子也就大了那麼一點點。”

五千這個數字和皇太極掌握的還有不小的差距。覺華之戰後皇太極很快就發現選鋒營的戰鬥力也不弱於救火營了,最近他得到的數字是黃石剛把手下的部隊擴編到了萬人左右。不過這個時候沒有必要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皇太極冷冷地說道:“明國杜鬆等人,也各個都有數千精兵,但最後還不是被我大金掃蕩得乾乾淨淨,黃帥如此驕傲自得,恐有失閣下的大將風範。”

“既是勝負未知,那四貝勒大可把在下推出去斬首,如此貴軍則上下皆知再無退路,必能士氣大漲,還能用在下的心肝祭奠貴軍千萬陣亡將士,一舉兩得,四貝勒又何樂不爲呢?”

眼下議和的希望雖然渺茫,但大明的遼東巡撫一直在積極行動着,而且大明每年遼東軍費高達數百萬兩,長期糾纏下去,也總會有人心意動搖,就是大明天子也未必不願意花錢買太平。可是正如黃石所說,一旦皇太極把他斬了,那大明朝廷必然震怒不已,所有的議和希望都會就此斷絕。

殺了黃石就是替大明封住所有人的嘴,讓所有心裡存了議和心思的人再也無法把這話說出口。己方的士氣倒確實可能因爲徹底沒有退路而高漲,但漢軍就未必了,而那些首鼠兩端的蒙古人也就更不會前來投靠了。

此外皇太極還知道黃石非常得長生軍心,無論是歷次與長生軍交戰、還是長生島那邊傳來的情報,都說明遼南的十幾萬軍民都視黃石爲再生父母。這種人死在自己手裡的話,皇太極不用多想也知道會面對怎麼樣的怒火了。正如擒獲趙家姐妹時莽古爾泰說的那樣,除非在戰場上有壓倒性的優勢,否則爲人處世最好還是不要把事情做得太絕。

“兵兇戰危,世上本也沒有必勝之戰,我們確實一時落了下風,不過黃帥也絕對稱不上穩操勝券,不然黃帥又何必冒險來遼陽,非要招安於我?”皇太極苦思了半天,最後還是打算把這個問題含糊過去,不再討論戰略大勢了。

不想黃石仍然是不依不饒,他聞言就哈哈大笑起來,聽得皇太極心裡要多不痛快就有多不痛快,只是他不會露出憤慨的神色讓對方快意,也不會自己去湊趣說一句:“黃帥爲何發笑?”

其實黃石此時也不完全是笑話皇太極打腫臉充胖子,他主要還是因爲聽到了皇太極說“兵兇戰危”這四個字,從這個人嘴裡說出這種話來,實在讓黃石感到非常可笑。笑了一會兒黃石自己也就停下來了,他又對皇太極說道:

“四貝勒,以我的本意,是不太願意招安的,雖然怎麼也還要打上個五、六年,但反正打仗花的是大明的軍餉,死的多半也不是我這條命,我黃石沒有什麼等不起的。但眼下既然朝中已經有人要招安了,那我自然不肯爲別人做嫁衣,所謂富貴險中求,我想四貝勒和我相識一場,也算是老交情了,總不會翻臉不認人吧。”

黃石說的話和皇太極所想的暗合,除了這個理由以外,皇太極實在也想不出黃石來遼陽還能爲啥了。先是逼死了孫家小姐、後來又在戰場上拋棄了趙家姐妹,要說黃石會爲了一個女人冒生命危險,那皇太極第一個不信。

眼下黃石的麻煩無非就是要被調離遼東,皇太極覺得此人爲了自己的前途來遼陽倒是有可能的。他知道黃石這個人一向膽大包天,當年在遼陽做細作的事情不提,這五年來幾次三番地拔刀打頭陣,就是本來沒有膽子的人也練出膽來了。

“黃帥打算給我們什麼招安的條件呢?”

黃石從懷裡掏出了一份事先寫好的文書,捧着走過去把他遞給了皇太極,後者也站起身來雙手接了過去。黃石踱回座位坐下開始吃棗,這種棗又大又甜、肥美多汁,黃石的嘴裡塞滿了棗子。那皇太極已經打開了文書看了起來。

“去辮留髮、易服改姓、遣子爲質、退出邊牆、釋放漢民、上繳武器……”皇太極看了幾眼就嘆息了一聲,擡起頭來的同時已經把文書緩緩合上了:“黃帥,這些條款不是招安,是要我們投降。”

“就要用這些條款啊,不然你們打了十年,搶掠了這麼多金銀子女,如果大明還給你們一個優厚的條款,豈不是鼓勵蒙古各部來攻我大明嗎?”黃石給皇太極解釋道:“再說朝中有識之人衆多,如果我給你們定一個寬厚的條款,肯定剛拿出來就會被人罵,也絕不會得到通過的。”

皇太極沉默不語,低頭把合起來的文書重新翻開,又一次仔細看了起來,後面還有大批的條款細目,限定了明確履行時間。過了很久以後,皇太極終於再次擡起頭來:“黃帥,這份條款實在太苛刻了。”

“能戰方能和,四貝勒你說是不是啊?”

黃石的話一出口,就聽見對面傳來了一聲冷笑。皇太極重重的向椅子背上一靠,雙手把桌面上的條款往前猛地一推:“現在我只要一聲令下,就能立刻把黃帥您砍成肉醬,明國說不定會派一個無能之輩來遼南,我就能把長生軍打得全軍覆滅。”

“是有這種可能性,我承認。”黃石含含糊糊地應承道,同時還點點頭表示了贊同,等他把嘴裡的棗核都吐出來,並把棗肉都嚥下去以後,他才清清嗓子朗聲說道:“可是四貝勒,大明也可能派來一箇中規中矩的將軍,毛帥也可能把這支軍隊收爲親領,我覺得五年之內,貴軍多半就會化作齏粉了。”

皇太極又冷笑了一聲:“就算如此,那我也比黃帥要晚死上五年。”

“四貝勒明鑑,如果遼事一年可定,那誰還肯來招安貴軍呢?正是因爲遼事可能還要拖上個五、六年,而每年都要三百萬遼餉,貴軍也纔有被招安的餘地啊。”

皇太極伸手抓過那張條款,把它舉起來又掃了一眼:“那黃帥要做什麼呢?這上面寫的都是關於我們的條款,黃帥你那邊的則隻字未提。”

“我只能盡力約束部下,希望他們不會找四貝勒尋仇,不過四貝勒放心好了,在下是世襲遼東都指揮使,四貝勒和我的子孫還要做很久的鄰居呢,所謂遠親不如近鄰,我一定不會首先挑起事端的。”

第三十五節 忍耐

“約束部下?”皇太極又是一連幾聲冷笑,他在心中反覆盤算的同時,臉上卻露出憤怒的表情:“黃帥要我們做這許多事情,卻沒有一絲承諾,這真是欺人之談!”

“我本來就無權招安貴軍,我只能向大明天子提出招安的條陳,四貝勒放心,天子一向很看重我的。”黃石說着又抓起了一個棗吃起來,說話的同時臉上沒有絲毫不自然的表情:“至於約束部下,這已經是在下能給的最大承諾了,只要朝廷一天沒有同意招安、一天沒有完成招安,那東江鎮和遼東都司府隨時都可能命令在下攻打貴軍,而在下也只能奉命從事。”

“黃帥真是坦誠。”皇太極嘲諷地讚歎了一句。

一邊吃棗、一邊喝茶,黃石現在表現得甚是愜意。他在吃喝的同時又想起了一件緊要的事情:“四貝勒,在下還有一件事情。”

“黃帥請講。”

“遼陽這裡我不能多做停留,如果沒什麼太多的事情,我今天晚上就走。”

“哦,黃帥何去之速也?”

“四貝勒的人品才幹,黃某一向是很欽佩的,但令尊的脾氣實在不敢恭維。在下也是聽說只有四貝勒在遼陽後,方敢親身前來。現在你我之間已是冰釋前嫌,在下覺得最好還是在令尊回來以前離開爲好,免得又出了什麼意外,傷了大家的和氣反而不美。”

黃石話背後的意思皇太極聽得很明白,天啓五年以來,努爾哈赤先生的精神狀況一直不太穩定,年近七十的努爾哈赤把李永芳捆起來一邊親手鞭打,一邊嚎啕大哭道:“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知道你就是看不起我。”

還有近年來努爾哈赤幾次下令對遼東漢民進行大屠殺,還幾乎滅絕了漢人中的知識份子,怎麼看怎麼像精神不正常了。如果把黃石扣留在遼陽的話,這麼重大的事情皇太極也不能瞞着時間太久,可是萬一努爾哈赤瘋病發作命令把黃石宰了的話,那議和的大門也會就此關閉。

現在黃石已經亮出了底牌:老瘋子努爾哈赤已經七十了,他是活夠了,但你們這些年輕人還不想爲他陪葬吧?所以把招數放亮些,趁着他沒來遼陽趕快放我回去。

皇太極正權衡利弊的時候,黃石冷不丁又添上了一句:“趙家姑娘我承認是我的聘妻了,你過兩天把她送回蓋州吧,這也可以體現你們議和的誠意。”

皇太極瞥了黃石一眼,略帶驚訝地問道:“沒想到義薄雲天的黃帥,居然也是個多情之人啊,連一個幾乎稱得上是素不相識的女子都要救。”

“我本來就不是無情之人,我也從來沒有大義滅親過。”黃石搖了搖頭,這話明明是大實話,但卻只能跟皇太極一個人說,也只有皇太極一個人會信:“當年我滅孫得功並不是什麼大義滅親,而如果孫小姐不是一定要替他父親報仇,我本來也想保她一生衣食無憂的。”

皇太極突然覺得從黃石的話中聽出了一種落寞之意,不過這次還不等他說話,營帳外突然傳來了喧譁聲。不久後就有一個人撩開正白旗大營的營門,大笑着昂首而入:“八弟,我回來了。”

那人手裡還拖着一條鹿腿,他對坐在一邊的黃石完全視若無睹,徑直走到皇太極身前,砰的一聲把鹿腿甩到桌面上,一下子就把皇太極收拾得乾乾淨淨的桌面砸得亂七八糟,還染上了不少血跡:“就在進城前,我路上打着了一隻鹿,諾,分給你一條腿吧。”

雖然來人說的是滿語,但黃石這幾年一直學習滿文,所以聽起來也沒有什麼問題。這個人舉止粗魯,和皇太極的儀表姿態大不相同。在黃石的記憶裡,上次陪皇太極出征鎮江的時候,皇太極總是很注意自己的儀表,即使身處野外,衣服鞋帽也總是保持着一塵不染,整整齊齊。

靠着種種裝扮,皇太極在外人面前就顯得更有威嚴。就是他的動作也都經過刻意的琢磨,舉手投足間總能流露出一種氣勢,讓別人一眼看上去就覺得這個人不一般。雖然黃石不知道皇太極爲此花廢了多少心血,但黃石知道這個剛剛進來的人,肯定是從來不曾在舉止方面費過心思的。

“多謝五哥。”皇太極笑着站了起來,以前和黃石交談的時候,皇太極的動作總是極其優雅,除了頭上的那兩條豬尾巴辮子有些可笑之外,到也頗有點士大夫的風度。但現在他看也不看桌子上弄成亂糟糟的一堆東西,雙手捧起了沾泥帶水的鹿腿,不顧沿着手臂和袖口直流的污血,一個勁地嘖嘖讚歎了起來。

讚不絕口的皇太極意猶未盡地把鹿腿放下,指了指坐在那裡的黃石道:“五哥,此人是……”

“知道,不就是長生島派來了個使者麼,我剛纔在外面聽說了。”來人不耐煩地打斷了皇太極的話,他飛快地回頭隨便掃了黃石一眼後,就又掉頭說道:“趕快打發他去了吧,我們去烤鹿腿吃,到時候邊吃邊聊好了。”

皇太極微笑了一下,加重了語氣說道:“這位就是明國太子少保、欽差平遼便宜行事副總兵官左軍都督府右都督黃帥。”

接着皇太極又轉頭對黃石用漢語說道:“這位是我的五哥,三貝勒莽古爾泰。”

黃石站起身來,衝着莽古爾泰用滿語說道:“幸會,在下久仰三貝勒大名。”

說完後黃石又掃了一眼莽古爾泰打來的鹿,後金的三貝勒果然很喜歡打獵,這個可憐的傢伙還不知道自己會死在“打獵”這個罪名上呢。

莽古爾泰像是被雷劈中了一般,怔怔地背衝着黃石站了一會兒,然後猛地一聲大喝,身體一個急躍就轉過身來,手臂直挺挺地衝着黃石比劃了半天,才戟指叫嚷起來:“你……你就是黃石?”

“正是在下。”

莽古爾泰雙眼瞪得溜圓,平伸出來的手臂不停地晃動着,太出乎意料了,竟說不出話來了。皇太極此時已經從桌子後面繞了過來,他連忙扶住莽古爾泰,把他攙着坐到一邊的椅子上。這期間三貝勒任由皇太極擺佈,他自己似乎已經失去了自主行動的能力,只是直愣愣地朝着黃石看過來,像是要把他臉上的每一條紋理都印入腦海一般。

莽古爾泰才被扶着坐下,就又猛地跳了起來:“黃石你好大的膽子啊,你竟……竟敢隻身前來遼陽,你不要命了麼,你當我大金上下都是死人麼……”

莽古爾泰唾沫橫飛地叫嚷了一通,最後又掉頭去問他聰明的弟弟:“八弟,我們該如何處置他?”

“黃帥此次是來使,手裡拿着我給的關防,來談的也是招安的問題。”皇太極嘴裡回答着莽古爾泰的問話,眼睛卻在觀察着黃石臉上的神態變化:“其它的事暫且不論,五哥,正好你打來一頭鹿,好吧,我們先請黃帥吃肉、吃酒。”

向黃石道了聲歉後,皇太極就把莽古爾泰揪到了帳篷外,對他着急的低聲說道:“黃石怎麼能殺?他和毛文龍一樣,都是掛欽差稱號的明國節將,是明國的欽差大臣,我們只能好好招待,決不能怠慢。”

莽古爾泰似懂非懂地睜大了眼睛,圓圓的臉龐上全是迷惑不解的神氣。

皇太極見狀就知道莽古爾泰根本沒有想通,他回身叫來一個親信,讓他進去陪黃石說話,並招待黃石喝茶,佈置停當後纔不慌不忙地對莽古爾泰講了一遍事情的來龍去脈。趙家和黃石的那些糾葛,莽古爾泰出於對長生島的關心也都瞭解得很清楚,所以皇太極不用說得很詳細,莽古爾泰就聽懂了皇太極的計謀。

“我們一直想與明國議和,這次又是我打着議和還有送還趙家姑娘的名義,請長生島派人過來商談的,現在明國的欽差大臣應邀前來,我們卻把他殺了,你說明國和蒙古各部會怎麼想?”

皇太極說完畢,就靜靜地看着莽古爾泰,後者已經是無言可答。莽古爾泰現在也很清楚,如果殺了黃石的話,大明上下必然切齒痛恨,從此再不會有人敢提出和後金議和的念頭。

見莽古爾泰冷靜下來了,皇太極嘆了口氣又說道:“如果是我們在戰場上殺掉明國的欽差大臣,那足以有震懾明國和蒙古的作用,但現在這種形勢,我們是萬萬不能動那黃石一根毫毛的,否則我們從此就是孤家寡人了。”

蒙古各部本來就不信後金能逃脫失敗的下場,如果聽說後金方面殺了明國來議和的欽差大臣,勢必會更加努力的攻擊後金來向大明邀賞,而那些本來猶豫着想投靠後金的蒙古人也必然會改變主意。

神色黯然的莽古爾泰伸手摸了摸頭頂,喃喃地說道:“你總說議和、議和,也不知道能不能真的議和成功。”

“如果我們一路高歌猛進,最後要獨立建國了,那遲早還是要和明國議和;如果我們有一天真的堅持不住了,那還是要請求明國招安。唉,這些現在還都是沒影子的事情,但眼下蒙古各部都視我們爲必死之人,配合明國對我們進行四面合圍,所以不管以後是戰是和,我們首先得把這個絞索從脖子上摘下來,讓蒙古人看看清楚,跟着我們大金也不是沒有活路的。”

皇太極說這番話的時候,莽古爾泰一直在連連點頭,還不時地小聲應道:“是,八弟你說得是。”

篝火剛剛被點燃了,現在已經熊熊地燃燒起來,幾個後金士兵已經把那頭鹿洗刷乾淨,串上了木棍架到支架上去開始烤了。莽古爾泰啃了啃自己的指甲,皺着眉頭問道:“我們能不能把黃石關起來,先看看形勢再做決定呢?”

說完後莽古爾泰看見皇太極的臉上又露出了些不以爲然的神色,他頓時臉上又是一紅:“我不太明白這些複雜的東西,想的也總是不周全,八弟你說給我聽聽吧。”

“我知道五哥你的想法,就是他黃石好不容易送上門來了,就這麼放走他實在太便宜他了,所以先關上一段時間再說,起碼也能嚇唬嚇唬他,也算是出了口惡氣,對吧?”

“是啊。”

“五哥你的想法是人之常情,但卻不可行。”

皇太極斬釘截鐵地否決了莽古爾泰的建議,同時向着他伸出了三根手指:“第一,這比一刀殺了他還不如。我們把黃石關起來,擺明了就是對他又恨又怕,既不肯放他走、也不敢殺他。自古這種首鼠兩端的行爲,從來都是白白惹人恥笑。

第二,黃石說他打算今天晚上就走,因爲父汗快回來了,緊跟着你就進來了。我想了想,他說的很有道理,我們是得趕快讓他走,不然父汗一到,說不定真的就把他一刀殺了,以父汗現在那份脾氣,我們是攔也攔不住的。”

“不錯,不錯。聽你這麼一說,我也覺得還是放他走爲好。”莽古爾泰又是一通點頭,黃石來遼陽這件事情太大了,他們肯定是遮掩不住的,與其到時候苦勸老頭子不要出刀殺人,那還不如趁早把黃石放回去。

皇太極跟着又是一聲苦笑:“就是肯定會挨父汗一頓鞭子,這個是沒跑了。”

“不是有我陪着你麼,唉,早知道我就晚回來兩天了,非要提前回來打獵,這回又得吃一頓鞭子,真是嘴給身子惹禍。”

兩人笑了一會兒,莽古爾泰又問道:“還有第三呢?你還沒有說第三條。”

“嗯,第三,黃石此次前來,我雖然看不懂他到底在想些什麼,不過我仔細盤算了一下,如果我們放他回去,那絕對會有很大的好處的。”

“此話怎講?”

“要想打破明國的四面包圍,最關鍵的就是讓蒙古各部看到明國有妥協的可能。這個黃石是聞名遐邇的明軍大將,更是明國的欽差大臣,他都肯親身前來遼陽,那豈不是說明我們很可能同明國議和成功嗎?黃石肯來議和,說明像這樣的大將都對軍事勝利不抱太大的期望,更何況明國其他人?”

“不錯,八弟真是深謀遠慮。”

皇太極臉上也浮現出了得意的微笑,他繼續說了下去:“但這個黃石還是萬不可信的,而且他提出的條款也實在太無理了,這次他來遼陽雖然出乎我們的意料,但如果我們加以利用,那他在遼東也就算是呆到頭了。”

本來皇太極只是寄希望於能要來黃石的一張字條,然後儘可能地加以利用來攻擊黃石的私德,雖說一張紙條沒有什麼大用處,但對皇太極來說也是聊勝於無。可是眼下的情況卻是很不同了,黃石自己來遼陽,然後又平安回去,這分明是給了黃石的政敵大肆攻擊他的藉口,皇太極認爲自己就可以穩坐釣魚臺、從此立於不敗之地了。

“打破了明國的四面包圍,還能讓黃石名聲掃地,把他從遼東轟走,哈哈,只要我們忍一時之氣,這局勢分明就是滿盤皆活了嘛。”說到得意處,皇太極忍不住大笑了起來。不放黃石走那是生機斷絕,但只要不逞一時之快,把黃石平平安安送走,那就是絕處逢生了。

“嗯,聽起來很好啊,真是一舉兩得。”莽古爾泰臉上也露出神往的表情,更染上了一抹對他來說很罕見的奸笑,莽古爾泰摸着下巴笑道:“八弟說的果然是一點兒錯都沒有,我都等不及要把黃石趕快送走了。太好了,我送他一匹好馬,讓他今天晚上就走,哎呀,這次就是挨父汗一頓鞭子也值啊。”

……

皇太極和莽古爾泰緊急把全遼陽的蒙古差人、信使還有顯赫的商人都找來陪酒,他們把黃石讓到上座,輪番的給他敬酒,兩兄弟顯得非常友愛。

可黃石清楚地記得莽古爾泰的下場,歷史上雖然莽古爾泰支持皇太極登上汗位、雖然每次皇太極出征他總是拼殺在前、雖然他心直口快從不在背後搗鬼,但莽古爾泰的好弟弟卻一直在覬覦他的牛錄和財產。

黃石記得,皇太極用“讓莽古爾泰守瀋陽的時候他打獵太多,把戰馬都累瘦了,導致大軍不能出征”這樣的罪名把他關起來餓死了。皇太極併吞了莽古爾泰的正藍旗,殺光了他的兒子們,把他的女兒們賣給蒙古人,最後皇太極還讓自己的兒子們瓜分了莽古爾泰的衆妻妾。

——對皇太極絕不能存一絲一毫的幻想。現在他肯定非常得意,首先他提供給我的政敵以足夠的炮彈;其次,他正在誘惑我方盟友中的不堅定份子;最後,他還營造出一種熱愛和平的假象。老謀深算的皇太極啊,就且讓他再得意片刻吧,等我把底牌輕輕翻開的時候,整個局面都會隨之逆轉。

第三十六節 脫身

鹿肉烤得恰到好處,吃起來實在是很可口,莽古爾泰臉上堆滿了笑容,一個勁地勸黃石多吃兩口,說這可是他親手打來的鹿,而莽古爾泰的好兄弟皇太極也在一邊拼命鼓吹他五哥的打獵技巧,在酒宴上成功地營造起一片其樂融融的氣氛來。

遼陽城內的蒙古朋友們都被請來和黃石見上一面,每次有人來的時候,皇太極和莽古爾泰都會站起來給大夥兒介紹一番,唯恐別人不知道這就是大名鼎鼎的黃石,當然他們也絕不會忘記說黃石這次來的目的,他們後金就要被大明招安了。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

黃石才發現這遼陽城的蒙古人還真不少,有些部落私下裡和後金做着買賣。他們雖然不敢當着黃石的面報出自己的名號,可是從這些人的服飾上看,黃石覺得其中應該也有不少人還是有些地位的,多半是蒙古部落裡的高級商人或者王公的親信。

除了這些人以外,皇太極還找來了不少喇嘛,這些人中有不少都是遊走在蒙古各部落王公之間的紅人,他們對蒙古各部的影響也不可小視。皇太極很主動地當着這些人的面重申了黃石提出的苛刻條款,並拍着胸脯保證,他們後金一切都可以談。

表面上皇太極是給足了黃石面子,不過他這話裡透出了兩個意思:第一,就是這麼苛刻的條件我們也肯考慮,足以證明誠意;第二,就是告訴蒙古人他們只是在談,並不是已經按照這個條件定下來了,而只要能談就說明有退路。

熱鬧了一通之後,莽古爾泰、皇太極這對兄弟並肩坐在一張桌子旁,兩人都喝得滿臉通紅,隨着宴席上的奏樂聲,他們倆還一起有節奏地擺動着腦袋,齊聲哼着不知道從哪裡學來的調子,看起來真是興高采烈啊,顯出了對招安的極大熱情和信心。

等人們都來了一遍之後,皇太極望了望外面的天色,午後的太陽已經開始偏西了,他客氣地招呼道:“黃帥,天色不早了,您是不是該回去了。”

被皇太極挑來參觀的人此時也都散去了,莽古爾泰也過來附和道:“對,黃帥您該走了,再晚恐怕就得在遼陽過夜了。”

剛纔莽古爾泰告訴皇太極,努爾哈赤已經把陳繼盛又趕回寬甸去了,現在正領着八旗兵馬趕回遼陽來,所以最好讓黃石趕緊離開,免得夜長夢多出紕漏。

他們兩個人說完話以後,皇太極把手一揮,就有人給黃石端來洗手水和擦手布,現在黃石的利用價值已經基本被榨乾了,只要他能活着回到明軍那邊去就算大功告成。剛纔皇太極連關防都替黃石寫好了,等黃石剛把手擦乾,他就緊着把憑證遞了過來:“黃帥,您的聘妻和那對妾室我也派人去接了,她們會和您一起回長生島去,以證明我們願意接受招安的誠意。”

“這個太麻煩了,女人家走不快,我還是自己回去吧,兩位貝勒轉天送還給我就是了。”

“不麻煩,我已經準備好了馬車,還派了一隊白甲兵護送,黃帥儘管放心。”

“既然如此,那我也只有恭敬不如從命了,但護送真的就不必了。”

遼陽和黃石有仇的普通後金士兵實在是太多了,如果黃石路上遇到麻煩,那皇太極就是全身長嘴也說不清了。出乎皇太極意料的是,黃石死活不接受護送,他在這個問題上表現得非常堅決。雖然皇太極不明白黃石爲什麼在這個問題上如此執着,不過他當前的主要問題還是要避免黃石借題發揮,只要黃石肯把他的大小老婆領走就行,其他的都是次要的。

……

最後黃石只同意帶上一輛雙駕馬車,馬車上除了三個女子外,也就只有一個車伕,車後還拴着匹莽古爾泰送給黃石的駿馬。

望着黃石一行駛出遼陽的門洞後,皇太極和莽古爾泰又並肩站在城樓上向他遠去的背景眺望。皇太極笑得甚是高興:“這次招安的消息一旦傳開,必然會讓我大金周邊的蒙古各部震驚,並大大改變對我們的看法。”

皇太極身邊的莽古爾泰似乎沒有他弟弟這麼樂觀,他忍不住眉頭又皺成了一個大疙瘩,捏着下巴憂心忡忡地說道:“八弟你可有絕對的把握,這次不會再被他騙了吧?”

“絕對不會,他來遼陽議和乃是衆人親眼所見,這麼多喇嘛、商人和蒙古信使都看見了,這是他怎麼賴也賴不掉的了。黃石明明是我們後金的大仇人,但我們仍把他平安放了回去,足以說明我們議和之誠,明國那些有心議和的人見到了,豈不也是信心倍增?”

皇太極說到得意處,仰天長笑了兩聲:“哈哈,太好了,真是天助我也。”

周圍本來就有不少蒙古人眼紅後金這些年搶了不少東西,等明國與後金議和的消息傳開,這些總擔心上了賊船就下不來的人自然也會想來分一杯羹。後金方面不但可以藉此大大補充人力,而且打破明國的戰略包圍網的曙光也就在眼前了,這樣他們就可以從內線作戰轉成外線出擊,把幾個方向上的敵軍各個擊破。

黃石這次能全身而退,對大明其他存了議和心思的人也是一種鼓勵,本來皇太極只希望能瓦解大明羣臣,但是他沒有想到眼下竟然能有這麼好的形勢,對面議和的人似乎隱隱有爭功的兆頭了。只要這些使者往來於遼陽不絕,那肯定更能加速明朝藩屬的瓦解速度。

“這次我們還把那幾個女人親手交到黃石手裡了,他連翻臉不認人的機會都沒有了。”皇太極看着漸漸消失在官道上的馬車,臉上的得意之色變得更燦爛了:“無論是禮數還是誠意,這次我們都做得太完美了,完美得簡直讓人挑不出一個字的毛病來。”

“我怎麼感覺這麼玄呢,那黃石冒這麼大險來遼陽,難道就是爲了送我們一份大禮麼?”莽古爾泰雖然聽得也很高興,可是漸漸的他的臉色又沉了下來,就差在前額寫上“擔心”兩個大字了:“黃石賭上命來遼陽轉一圈,難道就是爲了幫我們打破明國的包圍網麼?”

“他認爲他多半不會死,而且我承認他算得很準。”皇太極冷笑了一聲,臉上也換上了一幅不屑的表情:“黃石是個卑鄙無恥之徒,但有一點他可能是說了實話,那就是他不願意替別人做嫁衣,明國的利益與其讓袁崇煥去賣,還不如由他來賣。”

“但我們沒法接受他的議和條件。”

“我們當然不會接受,我不是很清楚他到底在想什麼,但我知道現在的應對是絕對不會有錯的,一定能讓他偷雞不成蝕把米。哼,我們可以用談判穩住那些想議和的,然後先把毛文龍和林丹汗那兩個討厭的癩蛤蟆解決了,等局勢有變,我們說起話來也就能硬氣得多。”

皇太極眼睛裡閃出兩道寒光,直指南方黃石離開時騰起的那團塵土,說道:“這就叫聰明反被聰明誤!”

……

出了遼陽徑直向南走了一段路,黃石突然躍馬向前拉住了馬車,衝着那車伕喝道:“下車。”

“把衣服脫了,快!”

在黃石長劍的威脅下,那個車伕很快就把全身的衣服都脫了個乾淨,躲在車軲轆下瑟瑟發抖,黃石挑起這一堆衣服,把馬車簾子撩了起來,掃視了裡面的三個人一圈,找到了他要找的人,把車伕的衣服扔到了她的腳下:“換上這套衣服,我在外面等你。”

趙二姑娘出來的時候,黃石已經把馬車的挽馬都解開了,他還用解下來的繩子把車伕捆好。另外兩位女士黃石可真不敢往長生島帶,首先她們是徹底的無家可歸人士,除了自己那屋還真沒地方能安置她們,可這兩位女士是不是後金的情報人員黃石心裡就沒譜了,再說這影響實在也太不好了。

車伕本來屬於一劍就能解決的問題,別說在這荒郊野外,就是在遼陽黃石動手殺幾個人,只要不是很重要的角色,估計皇太極還是會以大局爲重,肯定是裝沒看見算了。但黃石還是花了一會兒功夫把這事情辦妥,趙二姑娘出來之後,黃石在兩匹拉車的馬屁股上分別輕輕戳了一下。

“我記得你會騎馬,所以我帶你走。”

黃石說着就把一根馬鞭拋給了趙二姑娘,他自己的坐騎加上莽古爾泰送的那匹馬,正好兩個人一人一匹。上馬以後黃石更不多言,喝了聲“駕”就向南急速而行,趙二姑娘默默無語,努力地駕馭着坐騎,緊緊隨着黃石馳去。

……

天啓六年八月九日

這一路來沿路都是後金的驛站,換乘的也都是後金的驛馬,黃石不會有什麼心疼一說,他縱馬狂奔一天一夜,直到進入海州衛附近後他才放緩了速度。海州和耀州都已經被遠遠拋在了身後,黃石小心地給馬飲好水,又向北方最後眺望了一次,滿目荒野上連飛鳥都沒有幾隻,更不要說人影了。

“再向前三十里,就是蓋州了。”黃石收回望向北方的目光,凝視着直通向南邊天際的官道,像是對自己,也像是對同伴輕聲訴說:“真不容易啊,我竟然能活着離開。”

說完這話以後,黃石的膝蓋竟然猛地軟了一下,腳下也不禁一個踉蹌,黃石晃了一下站穩了腳步,咧着嘴低頭看了看腳下,臉上的笑容裡盡是滿足和愉悅。黃石長吁了口氣,回頭看着同行者,趙二姑娘的馬也已經飲好水了,黃石讓她把馬停下來吧,準備繼續向南趕路。

現在趙二姑娘走路走得很慢,她緩緩邁步把馬從水邊牽開,嘴脣閉得緊緊的,似乎正在竭力忍受什麼痛苦。

黃石奇怪地又掃了趙二姑娘一眼,他目光順着她的腰肢往下一滑,看了看她古里古怪地走路姿勢,猛地恍然大悟:“趙小娘子,堅持一下,我們抓緊時間的話,今夜就能到蓋州了,就能好好休息一番了。”

趙二聽後先是感激的一點頭,接着就滿臉通紅,把頭也低下去了。從遼陽到海州的這一路狂奔,就是黃石這樣老騎馬的人也有些累了,趙二姑娘雖然學過騎馬,但從來沒有這麼瘋跑過,昨夜黃石還不肯在驛站休息,點着火把往南趕,現在趙二姑娘兩條大腿內側都是火辣辣的疼,沒走一步都是鑽心的痛。

當年在廣寧學騎馬的時候,黃石因爲時間緊迫也曾沒黑沒白的練,因此也有大腿磨得皮開肉綻的經驗。趙二姑娘咬着牙想爬上馬的時候,黃石走到她身後抱住她,把趙二姑娘送上了馬鞍,接着他就行若無事地走向自己的坐騎:“趙小娘子莫怪,現在趕路要緊。此外,在尊兄悔婚之前,趙小娘子暫時還是我黃家的人,與小娘子的名節並無損害。”

說完之後黃石就跳上馬,毫不憐香惜玉地繼續縱馬疾行,黃石和趙二姑娘一先一後,直奔向蓋州而去。

“黃帥,你看上去很累。”

再次停下休息時,從耳後傳來了清脆的聲音,黃石聞言莞爾一笑:“還好,多謝趙小娘子掛念。”

這個趙二姑娘虛歲二十,算週歲的話她也就十八、九而已,但這一路奔波下來,趙二姑娘硬是咬牙沒有發出過一聲呻吟,也沒有主動要求過一次休息。黃石心中暗暗稱奇,但心裡卻也安心了不少,畢竟一天沒有到明軍境內一天就不能說安全了,像趙二姑娘這種人還是比較容易帶出險境的,果然,趙二姑娘咬緊牙關跟上了黃石的腳步,終於成功地被他帶着逃了出來。

“黃帥,小女子有個疑問。”

“嗯,趙小娘子請講?”

“就是那個車伕,黃帥當時給他一劍不就完事了嗎?黃帥爲什麼要費力氣去捆他呢?”

黃石略帶詫異地回頭看了趙二姑娘一眼,他首先感到有些好奇,這個小姑娘怎麼對那麼一件小事還念念不忘;其次黃石還有些奇怪,怎麼一個小姑娘會想着殺人這麼殘忍的事情,還在琢磨這方面的問題。

“反正又不耽誤時間,趙小娘子從馬車裡出來的時候,我不是已經把他捆好了嗎?”

趙二姑娘默不作聲了一會兒,突然又問道:“黃帥覺得小女子是累贅嗎?”

“你不是會騎馬麼?所以我才帶上你啊。”黃石覺得這個問題後面似乎隱藏着什麼,不過他一時也分辨不出來:“趙小娘子當然不是累贅嘍,要是你像那兩個女子一樣,我就拋下你不管了。”

趙二姑娘似乎對這個回答有些疑問,她飛快地反問道:“黃帥不帶上她們,恐怕是怕她們兩個中有建奴的細作吧?”

“唔,這也是一方面,怎麼了?”

趙二姑娘又沉默了下來,兩個人奔馳在通向蓋州方向的官道上,每次馬力將盡的時候就停下來休息一會兒,這樣一路走走停停,到了太陽西沉的時候,他們離蓋州已經很近了。

“黃帥,小女子有一句話一直不敢問。”

趙二姑娘突然策馬搶上了半個馬位,和黃石並駕齊驅。黃石側頭看過去的時候,小姑娘放肆地盯着黃石仔細地看:“黃帥你明明是一個很有惻隱之心的人,爲什麼總要在嘴上把自己說得、或者在心裡把自己想得那麼壞呢?”

這天真的話讓黃石苦笑了一下,不過他並沒有回答,而是又轉頭看着前方。

兩人正緩緩策馬而行了一段,趙二姑娘又輕聲叫了一聲:“黃帥。”

黃石再次側頭看去,趙二姑娘緊緊咬着下脣,用一種很緊張的腔調問道:“黃帥這次是要與建奴議和嗎?”

“議和?趙小娘子這個詞用得很好,”黃石笑了一聲,用嘲諷的口氣說道:“有的大人物並不這麼看,他以爲用‘招安’這兩個字更妥貼一些。”

“那是掩耳盜鈴!”

“不錯,趙小娘子高見。”黃石感慨地點了點頭,無論用什麼好聽的詞語,都不能掩蓋這綏靖政策的本質,但有的人被個人的前途、利益矇住了雙眼,大大降低了自己的見識,甚至連一個足不出戶的年輕女孩子都比上,這大概就叫利慾薰心吧。

“趙小娘子認爲我黃某是那麼愚蠢的人麼?”

趙二姑娘猶豫了一下,又鼓起勇氣問道:“黃帥海涵,小女子此次身陷敵手,本以爲再無重見天日的機會,這次黃帥隻身入遼陽,現在又能全身而退。小女子愚鈍,深爲黃帥憂之,恐謠言四起、積毀銷骨,不知黃帥何以應對天下人之口?”

這張底牌遲早是要翻開的,而且黃石既然把這個趙小丫頭活着帶出來了,那也就必須要與她統一口供。

“嗯,趙小娘子可知黃某爲何要拼命趕路麼?”

黃石斟酌着語言,終於把自己的最後的王牌緩緩地翻開了……

據黃石所說:

早在抵達遼陽之前黃石就向後金方面通報了自己到來的消息,聽說此事後努爾哈赤也快馬加鞭,千里迢迢地從撫順地趕了回來。打算和黃石單獨商議招安的問題,在離開遼陽前的最後時刻,黃石找到了一個機會把努爾哈赤擊殺當場,然後裝出努爾哈赤的聲音告訴門外的衛兵他要休息。

出來以後,黃石行若無事的和莽古爾泰還有皇太極依依惜別,然後搶在被他們發現真相前離開了遼陽。再接下來就是大逃亡了,所以黃石要一路不停地換馬,總算在追兵追上來前趕回了蓋州……

趙二姑娘的眼睛越睜越大,黃石的話實在是太過匪夷所思了,但如果黃石說的是真的的話,那他此舉也就差不多意味着斷絕了大明和後金一切和談之路。

今天皇太極找來很多人做見證,並極力把趙二和那兩個姬妾塞給黃石,以便讓他無法否認曾到過遼陽,但任何事情都是雙刃劍,只要努爾哈赤按照歷史上的時間死去(也就是兩天後),那這些證人就會極大地強化黃石的宣傳,後金方面根本無法否認黃石曾到過遼陽,更無法解釋爲什麼努爾哈赤會在黃石發出宣告後的短短几天內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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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極還在那些證人面前竭力宣傳明軍條件的苛刻,希望藉此來說明後金求和的誠意,但這同樣是一口雙刃劍,只要努爾哈赤及時斃命,那蒙古各部就會想道:即使是這麼苛刻的條件,大明也不過是拿來哄後金玩的,大明從頭到尾就不會進行任何形式的招安。

今天,爲了給黃石製造麻煩、爲了給後金尋求出路,皇太極一切的安排、一切的手段,都會加倍兇猛的回報在他自己的身上。如果對手是莽古爾泰這種直心直肺的人,黃石不敢如此;如果對手是努爾哈赤這種老瘋子,黃石更斷然不敢如此。

只是他的對手是聰明的皇太極,他太有把握讓黃石吃癟了,所以……這就叫聰明反被聰明誤。

啪、啪、啪。

同行的女孩子突然有節奏地拍起了手,同時還響起了清脆婉轉的輕吟聲。

黃石馬上就聽了出來,這女孩子唱的正是李白的《俠客行》。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黃石覺得撒謊不是什麼光明正大的事情,不過恰如皇太極所說,大丈夫鬥智不鬥力,既然皇太極能作初一,那就不要怪黃石作十五了,正所謂來而不往非禮也。

黃石終於望見了一朵紅旗,那是蓋州東江軍的一個崗哨,看着那小小的在風中抖動着的紅色,黃石如釋重負地拉了拉繮繩,從離開長生島開始,他這些天日夜兼程,一刻都不曾休息過,現在疲憊感頓時油然升起,險些就把他一下子淹沒了。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

真是太累了,自打離開長生島黃石就幾天幾夜沒有睡過一覺,除了在遼陽的那一頓以外,吃的隨身攜帶的乾糧,喝的是葫蘆裡的涼水。疲憊感之後就是潮水般涌來的歡悅之情,雖然黃石出發前就抱定了不惜一死的決心,但再一次望見明軍的旗幟時,那種死裡逃生的感慨真是無法言表啊。

——勇氣啊,勇氣,多少事情實際差的就是一點兒勇氣而已,如果我認定幾十萬百姓的命是無法挽救的;如果我還是像在遼陽那樣,自欺欺人地說我的性命比所有人都珍貴,無論犧牲多少人命,只要我活着就可以補償……那我真是愧對這許多年來爲國捐軀的勇士,那我和原本歷史上的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這些最後滑入漢奸泥潭的民族罪人,又還有什麼區別呢?

“……銀鞍配白馬,飄渺如流星……”

多日來的辛苦跋涉,或是劫後餘生的快樂,又或是兩者綜合起來的效果,黃石感到全身都要虛脫了,向着那面紅旗駛去的時候,黃石的雙臂開始不由自主地抖動,身體也開始微微發顫,人差點一下子就軟倒在馬鞍上了。

但身邊女孩子的歌聲卻越來越高亢激昂,充滿了對勇氣的讚美,還有對俠義之心的頌揚,趙二姑娘一下下打着的拍子,漸漸的也就像戰鼓聲似的敲打在黃石的心房上。讓他忍不住漸漸夾緊馬腹,而坐騎似乎也感覺到了從主人身上散發出來的鬥志,它昂起頭緩緩加快腳步。

夕陽西沉,殷紅如血。

黃石和趙二姑娘兩個人一前一後,催動着坐騎飛快地向着那明軍旗幟的方向奔去,看着那火紅戰旗在視野裡跳動着向自己逼近過來,黃石只感到心臟都歡樂的快要跳出胸膛來了。遠遠的,一隊明軍的偵騎正向他們跑過來,沒錯,那是蓋州的東江軍了。

“……三杯吐然諾……”

在遼陽那個商人家裡,黃石在推開窗戶發出暗號前的一瞬間,曾經對自己許下過諾言,他一定會對今天的行爲作出補償的,他一定會讓那個商人的犧牲物有所值的,這是他對着自己良心許下的鄭重諾言。

多日來,面對着皇太極和袁崇煥這對內外交逼的敵人,一度黃石的心中曾經充斥着那樣強烈的無力感和失落感。就好像是孫猴子面對如來佛的五指神山一樣,黃石感到自己怎麼跳也跳不出對方的計算,怎麼掙扎也不能扭轉頹勢分毫。

此刻,充盈在黃石胸中的卻是滿滿的自豪和驕傲:“我努力了,我做到了。”

這濃烈的感情在黃石胸腹中來回來去的激盪,幾乎要透頂破體而出一般,聽到趙二姑娘唱到這句的時候,黃石再也按耐不住自己的興奮,全身的疲憊防佛在這一瞬間全都離他而去,黃石踩在鐙上站起身來,跟着女孩子的拍子大聲地和起了下一句:

“五嶽倒爲輕!”

第三十七節 準點

天啓六年八月九日,蓋州

黃石遇上東江鎮左協的巡邏隊後,他立刻向東江軍說明了自己的身份。被崇拜的部下迎進蓋州附近的營地後,黃石稍作休息,就把自己對趙二姑娘講過的一番話又對部下重複了一遍。

繪聲繪色地描述自己去遼陽的歷險記。

“黃帥殺了奴酋!”蓋州的一百駐軍被這個消息震驚了許久。

黃石說:“離開這麼久都沒有追兵追上來,我猜第一是他們到了轉天清晨才發現不對的,第二,他們那裡現在準是一片大亂了。”

“黃帥說的好,定然如此!”聽衆們齊聲應道。

“好了,立刻派人往復州、長生島、金州、旅順、東江、遼東都司府,往朝廷……報捷。”

蓋州衛的負責軍官並不是黃石的嫡系,他猶豫着問道:“黃帥,這事是不是先確認一下。”

“還需要確認什麼?”黃石詫異地看了那個軍官一眼,雙手握拳做了擊打的動作:“我親手用木棍把老奴的腦殼敲癟了,他必死無疑!”

“黃帥明鑑,標下擔心會不會有替身什麼的,是不是等到確鑿無疑的消息再上報爲好?”

黃石不耐煩地揮手道:“不必再等了,我看得真切,那人定是努爾哈赤本人無疑,絕對不會是替身,你立刻通報東江鎮左協全軍。”

“遵命,黃帥。”

東江鎮左協官兵本來對黃石就有極大的信心,他們再也不多想下去了,隨即就向整個遼南系統發出了信使。

天啓六年八月十日

黃石離開復州繼續南下,他昨天發出的命令是通報東江鎮左協全軍,所以這條道上迎接他的東江官兵都已經聽到這個驚人的喜訊。十餘年來,努爾哈赤進行了一次又一次的屠殺,遼東漢人十而去其八、九,東江鎮的官兵無不與努爾哈赤有着血海深仇,就是在睡夢中,他們也不曾忘記這個大仇敵的姓名。

聽說這個惡貫滿盈的仇敵死在他們敬愛的統帥手中時,他們先是不能置信,然後就激動得熱淚盈眶,一起涌到路邊向黃石發出歡呼聲。

……

“父親、母親,黃大帥替我們家討還了血債。”

“大哥,你安息吧,黃大帥替你全家報仇了。”

……

這一路走來,黃石看到無數東江官兵都在燒紙錢祭奠亡者,他們痛哭流涕地向黃石表達着最深切的感激之情,還紛紛說就是立刻戰死疆場,他們也此生無憾了。

“真不是大丈夫所爲。”在周圍沒有其他人的時候,黃石情不自禁地發出了這樣的感慨。

他記得歷史上努爾哈赤是八月十幾號死的。努爾哈赤已經七十歲的高齡了,這半年來東跑西顛的就是累也累得夠嗆。努爾哈赤及時死亡那自然是最完美,但只要他活不過九月也就可以了,黃石已經基本立於不敗之地,因爲他完全可以把最後十幾、二十天說成是後金方面用替身來遮掩的。

如果說努爾哈赤死亡這種大事能用替身遮掩過去十幾天,似乎是不太可能的;但如果說不是黃石動手殺的話,那黃石提前預言努爾哈赤死亡就根本無法解釋了。兩種說法之間,黃石相信大家還是會選擇前者的,更不要說努爾哈赤之死還是大明上下打心裡願意相信的事情。

經過這幾年的征戰,黃石已經把眼前的形勢看得很清楚了,後金主力根本無法在某一個戰略方向上停留一個月以上,而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後金無論在哪一個戰略方向上都無法取得決定性的勝利,這個先天的戰略劣勢絕對無法靠戰術水平來彌補。

除了知道後金迫切需要喘息的機會外,黃石還知道努爾哈赤和他的子孫都是絕對不能信任的,因爲努爾哈赤有一套家傳絕技。當年努爾哈赤就是抱着殺父仇人的大腿喊“爹”,憑着這套本事活下來,他把這一招也傳給了他的子孫。

皇太極這個人滿身都是驕橫之氣,黃石不好做出什麼評價。但多爾袞卻是一個很明顯的例子,這個傢伙被努爾哈赤評價爲最像自己,還把汗位傳給了他。而多爾袞似乎也認爲自己很聰明,充分學到老爹那套“無恥就是智慧”的理念,更非常土鱉地給自己起名叫“睿親王”。

多爾袞對自己一生的評價是:“大家快來看啊,我很聰明啊。當年八哥逼死我老孃的時候,我跟着喊好;八哥整我同胞大哥的時候,我站在一邊給他添把手;八哥拿走老爹給我的遺產時,我像一條狗一樣地幫他搬;現在八哥死了,活活,我也算是奴才翻身了,既能強迫八哥的寡婦陪我睡覺,還能沒事欺負我的大侄子玩。看清了吧,我有這樣的大智慧所以就叫‘睿親王’。”

可惜“睿智”的多爾袞同學忘記了他的侄子也是努爾哈赤的子孫,福臨既能親手給孝莊老孃和多爾袞倆人鋪牀,也能跪在地上喊多爾袞“親爸爸”,先讓“睿親王”多爾袞得意了幾年,然後等他一死就把他挫骨揚灰,近支屠戮一空,向世人證明了他也是當之無愧的一位。

推此及彼,黃石知道後金的無恥,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他們做不到的。

“我本就不是正人君子,和建奴交手時,更不能去做一個正人君子。”

天啓六年八月十一日

殘酷的殺人魔王努爾哈赤在連續三次遠征千里,先後同林丹汗、毛文龍和陳繼盛交戰後,死於從建州返回遼中平原的途中,結束了他的一生,終年六十九歲。

……

與此同時,黃石的通報正像長了翅膀一樣在遼東大地上飛速傳播着,並以遼南爲中心,向四周急速擴展開來。無論是遼東的百姓、還是蒙古的牧民;無論是東江鎮的將士、還是後金方面的滿漢官兵;無論是驚奇不已的衆多商人,還是呆若木雞的各路細作,他們都在口口相傳,加速着黃石神奇故事的流傳。

每一個聽到了黃石通報的人,或欣喜若狂、或將信將疑、或魂不守舍,他們都把目光投向遼陽,苦苦等待着從後金那裡傳來進一步的消息,確認或是駁斥努爾哈赤的死訊。

天啓六年八月二十二日,寬甸

“萬歲!”

“萬歲!”

“萬歲!”

雖然這樣的歡呼聲實在過於罕見,但無論是東江鎮右協副總兵陳繼盛,還是監軍太監都並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的反感。在萬衆歡騰的同時,右協的東江軍官一個個也都露出欣喜欲狂的神態來,後金方面已經證實了努爾哈赤確實死了,而且死亡時間和黃石所說的相差不到三天,以當時的通訊手段來看,這點誤差就和同一時刻沒有什麼區別了。

整個寬甸地區都沸騰了,陳繼盛摸着鬍鬚笑道:“黃帥真乃孤劍鐵膽,成就如此奇功,真當世豪傑也!傳我的將令,殺豬宰羊,犒賞三軍,爲黃帥賀!”

“遵命,遵命,遵命!”陳繼盛的親兵一蹦三尺高,激動地跑出去傳令去了。親兵衝出營帳的時候因爲行動太猛,頭盔也都被碰歪了,但那親兵顧不得停下腳步,隨手扶一扶頭盔,就呼喊着跑到歡樂的人羣中去了。

天啓六年八月二十四日,東江島

自從遼南的消息傳來以後,毛文龍就一直滿懷希望地等待着證實,這些天他不斷地跟部下說,黃石是個穩健的人,絕不會胡言亂語的。

東江本部的人雖然也都很期待,但他們當中還有不少人心存疑慮,畢竟這個故事實在是太離奇了。所以剛從後金領地內傳來確認消息時,大夥兒仍然一下子不敢相信,毛文龍也同意再等等、再看看。幸好,確認努爾哈赤死亡的消息一波接着一波傳來,雖然死因千奇百怪,但有一點定而無疑:那就是在黃石宣佈誅殺努爾哈赤的三天內,努爾哈赤被大批後金貴族確認死亡了。

雖然努爾哈赤的很多隨行喇嘛,護衛,還有瀋陽附近的不少後金官員都竭力否認努爾哈赤是死於遼陽的,但是黃石已經掀起了滔天的浪潮,所有辯解的聲音在它面前都蒼白無力。等待多時的毛文龍終於把懸着的心放回了肚子裡,他滿頭的花發一夜之間彷彿也都亮了起來。

今天早晨再一次得到努爾哈赤的死亡確認後,毛文龍下令全軍歡慶,並立刻動手寫奏章。但是他幾次提筆要寫奏章,手總是哆嗦得太厲害了,怎麼也寫不出一篇像樣的字來。毛文龍身後的師爺看得不由心焦,忍不住說道:“東家,這封奏章還是讓我來代勞吧。”

“不,不,不。”毛文龍連忙回絕了師爺的好意。剛剛一份奏章的字寫得七扭八歪,毛文龍把那張紙團成一團扔到了旁邊,大笑着坐回到了自己的椅子上。毛文龍衝着桌面上的紙筆重重地指了幾下,但他還是笑得太厲害了,所以好半天都沒有說出話來。最後毛文龍長長地喘了幾口大氣,樂不可支地說道:“這……這份奏章,我……我一定要親手寫,親手寫啊。”

也是極其興奮的師爺完全能理解毛文龍的心情,反正他已經幫東家草擬好了稿子,於是師爺就告了聲罪,趕回去向家人報喜了。師爺走出東江本部大營的時候,看到一貫肅穆有序的本部大營也騷動不安,甚至連營門兩側的衛兵都無法保持安靜的站崗姿勢了,他們一個個都無視森嚴的軍規,紛紛湊在一起交談歡笑。

對這些不守規矩的士兵,東江本部的軍官們都視若無睹,這些軍官們自己也全是喜形於色,三三兩兩地聚攏起來交談,人羣裡不時爆發出一陣陣的歡笑聲。師爺臉上也掛着和藹的笑容,他一步三搖地邁着方步踱出營門,走在回家的道路上時,師爺自己還像抽風一般,毫無徵兆的突然仰天大笑上幾聲。

天啓六年八月二十七日,覺華

“真不愧是黃帥!”

姚與賢把桌子拍得震天動地的響,這些日子,每傳來一次努爾哈赤死亡的消息,姚與賢就要來上這麼一下,喊上這麼一嗓子。到昨天爲止,姚與賢已經這麼叫喊了沒有十次,也有七、八次了。今天的確認消息是從蒙古傳入遼西走廊的,死亡時間還是和黃石的通報相吻合,姚與賢覺得再也沒有什麼好懷疑的了。

現在姚與賢已經被提升爲僉事都督、遼鎮加銜總兵官,他身邊的金冠和胡一寧也都是僉事都督、遼鎮副總兵官,那二人也和姚與賢的看法基本相同,他們齊聲喝彩道:“果然不愧是黃帥,今夜當大擺宴席,爲黃帥賀。”

是夜

“爲大明賀!”

“爲皇上賀!”

“爲黃帥賀!”

歡樂的營帳中,遼西官兵紛紛彈冠相慶,這歡呼聲不僅僅響徹在參與上次覺華之戰的遼西衆將之間,新任同知都督、實授遼鎮總兵官滿桂也在手下官兵面前,舉杯遙祝黃石身體安康、長命百歲、福及子孫。

天啓六年八月二十八日,巴彥蒙古

巴彥蒙古部和後金接壤很久了,雖然面對着巨大的軍事壓力,但巴彥蒙古內部的親明派仍然穩居上風。直到寧遠之戰時,只有上千騎兵的巴彥蒙古,仍然奮勇向後金大軍出擊,事後還斬殺了努爾哈赤的使者,向大明顯示他們不變的忠誠。

後金多年來的搶掠確實讓一些年輕頭人眼紅了,但這些心思活絡的人無一例外地被那些持重的老人痛斥:數百年來,所有招惹明國的人都沒有好下場,多少比巴彥部強大得多的部落都覆滅了,本部能流傳到今天,靠的就是堅定不移地維持着和大明的友好關係。

這個既定的政策在前些天受到了一定的挑戰,據說聞名遐邇的黃石親自到遼陽和後金的三貝勒、四貝勒討論招安問題。這個消息被傳得神乎其神,當天就有幾個年輕的頭人來找老酋長髮牢騷:既然存在招安的可能性,那現在我們先和後金一起搶一把富饒的大明,然後再跟着他們一起接受招安,豈不是最好麼?

就在一股莫名的騷動剛剛在部落裡升騰起來以後,一個悶雷就狠狠地打了下來,從遼南傳來消息說,黃石親手把與他討論招安問題的努爾哈赤勒死了,而且他竟然還安然地星夜逃回了遼南。

這個消息頓時讓整個巴彥蒙古部變得萬馬齊喑,今天老酋長下令部落的持重派、少壯派一起來他的帳篷議事時,每個人都知道這肯定是關於遼陽、黃石和招安問題的。

“雖然建州女真一口咬定他們的老汗是病死的,還一口咬定他們的老汗到死都沒有見過大明黃石的面,但我可以肯定他們是在撒謊。因爲根據時間來看,如果建州女真的老汗不是死在黃石手裡的話,那黃石就得在老汗死亡的兩天前預見到這件事。而這……這即使是我們草原上最有法力的大薩滿,也絕對是做不到的。”

一個持重派正在發言,他雄辯的論斷引發了一陣陣的贊同聲,這個持重派威嚴地掃視了全營帳的人一圈,全場都鴉雀無聲地等着他的下文:

“建州女真四貝勒所講的招安條件我們已經知道了,那幾乎不是招安而是投降,但就連這麼屈辱的條件,大明仍然不肯接受。大明爲了殺女真人的老汗,竟然不惜賭上他們最兇猛的將軍的性命,可見大明與建州女真勢不兩立。”

幾乎所有的人都鄭重地點了點頭,那個持重派的頭人激動地揮舞着手臂,大聲疾呼起來:“建州女真已經和死人無疑,爲了我們部落的年輕人和孩子,爲了我們的草原和牲口,我們絕不能和建州女真扯上一星半點的關係,絕不能啊!”

以往討論這個問題的時候,營帳裡雖然大多是附和的聲音,但偶爾也會有些小聲嘀咕的反對意見。但今天巴彥蒙古部各位頭人的意見卻是高度統一,以往的中立派、甚至還有幾個少壯派都站起來大聲表示了贊同,而那些最死硬的反對派則都把腦袋縮到衣服裡,低着頭悶聲不語。

“大家都沒有異議了麼?”老酋長重重地拍了幾下大腿,把營帳裡的沸騰人聲壓了下去:“我知道這帳篷裡有些人曾經拿牲口、糧食和建州換女人換鹽巴,以前我也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誰叫他們建州賣得便宜呢。”

有幾個人聽到這話後就垂下了頭,臉上也露出了不安的神色。現在誰都知道和建州的任何私下關係都可能給族人帶來災難,雖然巴彥蒙古部一向和大明關係不錯,但這種事情還是最好別沾邊。

“但從今天開始,”老酋長的聲音猛地擡高了八度,對滿營帳的頭人們厲聲喝道:“再有敢這麼幹的,他就是背叛者,全家男子都得死!如果有人站出來告發背叛者,就可以得到他的一半牲口、女人和部屬!”

第三十八節 追星

黃石決意前往遼陽的時候,趙慢熊和金求德都曾極力反對,他們都說黃石去遼陽不過兩個下場而已:一個是被後金方面殺死或者扣留、另一個則是被平安放回來。在不清楚黃石底牌的情況下,趙慢熊和金求德兩人對後一種情況也做了推演,他們都認爲如果黃石能平安回來的話,那他將在未來的政治風波中處於極其不利的地位。

那個驚天動地的消息傳到長生島後,遠在黃石歸來前這二人就又緊急商議了一番,等黃石才一下船,這兩個傢伙就忙不迭地來問黃石這個情況是否屬實,在得到黃石肯定答覆後,他們二人竭力主張黃石應趁此機會巡閱東江鎮左協各部。

黃石採納了這個建議,他稍作喘息就再次出海,馬不停蹄地趕赴復州、金州、旅順各地,藉此機會鼓舞遼南東江軍的士氣。現在幾乎所有的遼南普通軍戶都被黃石搬遷去了長生三島,所以他計劃裡要去檢閱的也就是一些城堡駐軍而已,不需要去太多的地方也沒有什麼麻煩。

在蒙古和明廷百般覈實消息的這些天裡,黃石倒是過得很忙碌也很充實,在遼南這片熱土上,黃石在他所到的每一處都受到了官兵的熱烈歡迎,隨着努爾哈赤死亡的確信消息不斷地抵達,這個氣氛也變得愈發熱烈。

以往除了救火、磐石、選鋒三營嫡系外,遼南其他各部的官兵在黃石面前還是比較拘謹的,他們對黃石表現出來的感情也是敬畏遠遠多於熱愛。但這次情況完全顛倒了過來,復州賈明河的選鋒營雖然也是一片鼎沸,但總的來說還沒有什麼出格的事情。

可是黃石巡閱金州時,李乘風部的官兵表現得遠比復州更熱情,大批的士兵掙脫軍官的束縛,撲到黃石的馬前,都以能接觸一下黃石的衣甲爲榮。在黃石檢閱旅順的時候,張攀手下的軍官也都加入了這一行列,就連張攀本人給黃石敬酒時都是熱淚盈眶。

而在黃石前往大小長山島前,努爾哈赤的死訊就一而再、再而三地抵達過這些地方了,當地的官兵們也早就醞釀了好久的感情。所以黃石才一登島,尚可義、尚可喜兄弟就帶頭領着東江軍撲過來,官兵們幾乎全都已經發了狂,他們差點就把黃石當場撕成碎片。

歸途上,黃石一行受到了又一次的狂熱歡迎,階級的界限彷彿在一瞬間消失了,無論是地位最卑微的軍戶、還是黃石委任的一方官長,他們都盡情地向着黃石吶喊歡呼,整個遼南地區的軍隊都進入了瘋癲狀態。

天啓六年九月初一,長生島

今天黃石本打算靜悄悄地回到長生島,可是他下船後沒有多久就被長生島上的軍戶發現了,一批批的崇拜者迅速地聚集起來,很快就把黃石返回長生島老營的路堵得水泄不通。黃石周圍黑壓壓一片全是狂熱的人羣,密密麻麻的幾乎能讓他踩人頭走回大營。

從雀躍的人羣中擠出一條路回到老營後,黃石和隨行的內爲都已經累得汗流浹背,他們坐在營帳裡喘着大氣,臉上都掛滿了無奈的笑容。

黃石一口氣喝光了滿滿一大壺茶水,“很好,很好。”黃石一把抹去了嘴角的水滴,這次巡閱遼南的行動非常成功。在黃石的鼓舞下,東江鎮左協已是士氣如虹,上下官兵都對戰勝後金充滿了信心。這次黃石走了一路,主動請戰的聲音也聽了一路,最悲觀的人也認爲他們會在四年內徹底消滅後金的這個敵人,並重返遼東故土。

不過黃石雖然也很興奮,但他不會指望單靠精神就能擊敗後金這個大敵,勇氣和智慧是隨時都可以涌現出來的,但裝備和補給可不是。出於對文官瞎指揮的不信任以及毛文龍和山東文官集團之間的固有矛盾,東江鎮前不久又一次拒絕了兵部和山東文官的監軍要求,而兵部對此的反應就是進一步縮減東江鎮的糧餉預算。

除了彼此間的敵對情緒外,黃石也明白大明朝廷是不太可能容忍一個新藩鎮出現的,所以朝廷一直在控制東江鎮的物資儲備,從來不讓東江軍有超過兩個月的糧食儲備和大批盔甲。此外由於毛文龍的多年功勳,皇帝本人支持了毛文龍獨立自主的要求,但黃石覺得眼下也差不多到達了極限,如果一年給東江鎮五十兩軍餉的話,那就是天啓自己心中也會有些不安吧。

這些年東江左協雖然經營的不錯,但長生島每年的軍費預算不過十幾、二十萬兩銀子,剩下的收入都被用作日常消耗、或是擴大再生產了。

“重修蓋州堡需要十五萬到二十萬兩銀子,修復城池後我們需要在蓋州維持一個營的兵力來保衛它,還需要建立環繞蓋州四周的預警哨所,這一年需要維持費大約也要十萬兩銀子。接着我們要攻入遼中平原,就需要佔領耀州、海州,這些地方的糧食都需要後方前送,保衛城堡和補給線的軍隊需要至少三個營,一年維持費預計要三十萬兩以上……”

“這麼多啊?”黃石煩惱地檢查着報告,檢閱部隊是件很痛快的事情,可每次做軍事預算的時候就很痛苦:“怎麼聽起來比遼西的維持費還要高?”

“是比遼西的維持費高,”金求德不慌不忙地回答道,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黃石正在看的這份報告是長生島各個部門共同研究出來的,還曾進行過了好幾次的推演:“我們是在進行敵前運輸,所有的輜重隊都要有戰鬥部隊保護,而且要建立烽火臺、瞭望臺和哨所,這些也都要進行武裝補給,當然比遼西的野戰營維持費要高了。”

黃石檢查了一會兒,發現確實沒有什麼浪費的地方,不禁發了句牢騷:“我軍的騎兵實在是太少了,搞得維持費居高不下。”

“大人明鑑,如果組建馬營,恐怕維持費還不止這數。”

“知道,知道。”黃石不耐煩地打斷了金求德的忠言,他頭也不擡地又嘆了口氣:“我就這麼隨便一說,你就順耳一聽好了,不必當真。”

“如果毛帥有這筆錢,大概就又能發動好幾次進攻了,還能賺點銀子回去。”

這次黃石發牢騷的時候,金求德就只是安靜地聽着而沒有接茬,毛文龍的那套東江左協已經學不來了。這個時代探馬能提供的預警時間也就是半天到一天,別看毛文龍歲數不小,但心臟顯然挺不錯,一天到晚帶着大批東江難民四處流竄,和後金軍玩的就是心跳。

但毛文龍敢,黃石卻不敢,他手下的幾個野戰營的裝備全是用銀子堆出來的,隨着這幾個營的戰鬥力越來越強、平均素質越來越高,黃石戰略、戰術上也就不斷趨於保守,總希望能穩紮穩打,一步一個腳印地蠶食後金領土。

雖然黃石很佩服歷史上一些名將那種天馬行空般的長途奔襲,但他早就承認自己既不是戰略天才,也沒有毛文龍那種“光腳不怕穿鞋的,大不了輸光了再來”的心理素質。既然黃石不擅長、也不打算採用東江本部和右協的流動作戰模式,那他就得想辦法再多掙些銀子。

……

天啓六年九月初二,京師

這個時代的評書、戲曲藝人,就如同後世的影視工作者一樣,總是竭力開發爲百姓所喜聞樂見的節目,而且這個時代的信息反饋速度也非常快,說書先生們只要檢查一下今天盤子裡的收入,就能瞭解到百姓的興趣動向。

今年以來,北京最受歡迎的段子就是“黃宮保浮海援覺華”,京師裡的說書先生們,無論他們是身處街頭還是酒肆,聽書的人們都反覆點這個段子,人氣直追說岳全傳,隱隱已在隋唐演義之上,說書的先生們愛講,京師的百姓們也愛聽。

戲曲行業的反應速度雖然較說書爲慢,但不少戲班子也已經動手開發這個曲目了,有的班子已經把演出的戲文準備得八九不離十了。

京師作爲天下的龍頭,每天都有來自五湖四海的藝人到這裡來碰運氣,而同時離開的人也會把他們在京師的見聞帶到其他地方去。比如這個“黃宮保浮海援覺華”的段子,幾個月前就已經在山東出現過了,後來又傳到了南直隸、河南,眼下聽說就是湖廣和福建也都有了改編版本。

根據一般的經驗來說,這種新開發出來幾個月的評書段子還會有一個巨大的成長期,說書藝人們會代代相傳,把這個段子演繹得越來越好。僅僅就“黃宮保浮海援覺華”這個段子來說,不但京師的說書先生們都很看好它,就是其他行當的藝人也都很喜愛這個內容,因爲其中孕育的先天感情已經非常飽滿,有很大的發揮餘地。

可是到了九月,傳來遼陽的消息後,“黃宮保浮海援覺華”這個段子就一下子從寵兒變成了棄兒,不少說書先生纔開始清清嗓子拍一下驚尺,羣衆的噓聲就響成了一片:“我們不想聽這個了,我們要聽聽黃宮保躍馬遼陽,我們要聽黃宮保格斃努爾哈赤!”

在這個巨大的壓力下,說書先生們紛紛緊急開發新段子。早在大明朝廷正式的確認詔告發布之前,各種千奇百怪的評書故事已經被編了出來。這些專業人士也很快達成了一個共識,新的段子就叫“猛大帥匹馬躍遼陽”!

只是這名字雖然統一了,但故事內容卻大不相同,畢竟這段時間實在是太短了,諸位說書先生還來不及交換意見。以前擅長七俠五義的先生就按照飛檐走壁的套路來編;喜說封神榜的當然就是法寶滿天飛;講隋唐演義出身的先生就描繪成兩個人都抓着重達幾百斤的大刀、方錘廝殺一番。

這裡又有一位先生擺臺開講“猛大帥匹馬躍遼陽”,只不過現在正說着的這位,前半輩子的專業主攻方向是西遊記。

“……只聽見嗚呀呀一聲呼喊,跟着就從那門外闖進來一奴,那奴腦後留着的兩根小辮其白如雪,猶如一對銅鈴的牛眼滴溜溜地亂轉,兩張招風大耳上還一溜釘着五個鐵圈。四方的鼻孔朝天大開,從兩個鼻孔中各探出尺許長的花白鼻毛,也被編織成了兩個長長的小辮,一直沿着兩頰垂到了腮下……”

說書先生在上面講得唾沫橫飛,下面的人羣也都聽的津津有味,說道拿鼻毛編了兩個小辮子的時候,那先生還用手比了一比,更是引發了下面的一陣嘖嘖驚歎聲。

“……那奴的兩個鼻孔之間,還串着一個黃澄澄的大銅環,足足有數斤之重;上脣前呲,四根獠牙就從那血盆大口裡探了出來,脖子上還掛着滿滿一串骷髏,正是七七四十九顆!”

說書先生雙眉倒豎,咬牙切齒地伸出了四根手指衝着下面的人們比了一圈,然後神色一鬆,手轉回來後先是端起茶悠閒地喝了一口,然後才繼續說了下去:“黃大帥定睛一看,來者正是奴酋努爾哈赤,那老奴乃是千年野豬精轉世,只見他上身赤裸,腰間圍了一條獸皮,滿身上下都畫滿了符文,更爬着一片白花花的蠱蟲……”

說到這裡那先生又是一次大喘氣,施施然捻了幾下鬍鬚,等臺下衆人聚精會神等了一會兒,稍稍有些鬆懈的一剎那,先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抓起驚尺重重地拍落。

如雷的一聲巨響把下面的不少聽衆嚇得就是一個哆嗦,那說書先生嗔目大喝道:“列位看官瞅仔細了!這奴酋最是陰邪,但凡瞪人一眼,那人三魂就去了兩魂,七魄就走了六魄啊!”

不等下面的驚呼聲平息,說書先生就又戟指朝天,沉聲喝道:“只可惜這次那老奴卻是打錯了算盤,黃大帥乃是武曲星下凡,一身罡氣正是那邪魔歪道的剋星。只聽那黃大帥口中唸唸有詞,把食指在口中咬出一粒血,一睜神目衝着那老奴叫了聲‘破!’,便把那老奴的畢生邪功毀去了大半。”

那先生跟着又重重地拍了一下驚尺,語氣更一下子變得急促起來:“那老奴何曾吃過這種大虧,氣得幾乎把滿嘴鋼牙咬碎,老奴將腦袋往下一低,四肢着地後先是發出一聲怪叫,接着又把腦後和鼻孔裡的四條辮子甩得呼呼作響,猶如一個團團飛舞的火輪……”

說書先生搖頭晃腦地把努爾哈赤的四條辮子大力形容了一番,然後把手狠狠地凌空一個平揮:“老奴連連發出野豬也似的吼叫聲,把滿身的邪功都聚集到了胸前,手足並用向着黃大帥撲了過來,怪叫聲中老奴一張血盆大口,伸頭就向黃大帥小腿上咬將了過去……”

“黃大帥看得真切,一閃身躲開了老奴這一撲,一轉身就‘嗆琅琅’拔出寶劍!列位看官切莫看低了這劍,黃大帥的寶劍乃是上古神兵,有分教——”說書先生正口若懸河地說得高興,卻感到背後有人在他肩膀上輕輕拍了一下。

“師父……”原來是先生的家裡有急事,他的學徒上來附在他耳邊說了一番,聽得那先生臉上也露出了焦急之色。

“徒兒,爲師且先回家去看看,你先替我頂上一會兒。”那說書先生說走就走,轉眼間就把行頭收拾停當,不過他剛下走下書檯就又想起一件要緊事來,連忙又轉身跑了回來。

他的徒弟已經端坐在了說書桌後,手裡也抓起了驚尺,老先生快步走到徒弟身邊,小聲對他囑咐道:“徒兒,兩個時辰內爲師定然回來,這期間你萬萬不可給我把老奴說死了。”

“徒兒明白,師父放心。”

……

大明以力驅逐蒙元、恢復中華,開國之初朱元璋爲了給予讀書人一種榮譽,也是爲了磨礪士子的任事之氣,允許獲得秀才和秀才以上的功名的讀書人佩劍遊學。當時的讀書人但凡考上秀才後,也都在腰間懸劍,以文武全才自勉。

但到天啓年間時國家承平日久,中原已經有二百多年沒有經受過戰亂,此時的大明秀才雖然還享有佩劍遊學的特權,但他們早已沒有了這個習慣。此時的大明士子不但用摺扇替代了寶劍,還有不少人出門前喜用胭脂水粉打扮一番,頭巾長衫也都好用香薰過。

直到這次黃石躍馬遼陽的消息傳來……

這消息就如同野火一樣傳播過神州大地,從京師到揚州,消息所過之處,士子們紛紛爲黃石召開詩會,他們盡掃往日的婉約氣氛,滿園只聞金戈鐵馬之音。一眼望去,衆人竟皆是長劍隨身。

縱酒狂歌之餘,士子們齊聲頌揚這震今鑠古的千古傳奇:

“關二爺肯定是不行了,估計也就是嶽王還能和咱們大明的黃大帥比比。”

“嗯,嶽王確實是威風,不過……不過,嶽王他老人家也不能自個一個人去趟黃龍府,砍了金主的腦袋再回來吧?”

第三十九節 帝心

過去幾年有不少秀才、舉子爲黃石寫過詞賦,但從來沒有像今年這樣多,有些歌女們就從中挑了幾首爲它們配上了曲,在坊間開始傳唱,頗受歡迎。

“一身轉戰三千里,一劍能擋百萬兵。”

酒肆裡一個秀才模樣的人發出了一聲長長的讚歎,雖然聽了很多的詩詞,但這個秀才覺得還是隻有王維的這句詩才能道盡黃石的豪邁氣魄。這個秀才最近也在腰間佩戴了一把長劍,他不時把佩劍拔出鞘看看,然後又插了回去繼續喝酒,過一會兒再把劍拔出來瞧瞧,如此反覆不已。

每次提到黃石的傳奇時,這些聚集起來的士子、尤其是那些年輕的讀書人們,個個都要喝最烈、最辣的酒,他們說只有如此才能配得上黃石孤膽闖遼陽的氣概。

“都說人生得意莫過於金榜題名,但以在下之見,便是中了狀元,恐怕也比不上黃大帥今日的風光啊。”

坐在酒樓上,聽着爲黃石譜寫的新曲、喝着慶祝黃石偉績的烈酒、看看遍佈京師的藝人、想想這激動人心的故事天下傳唱時的盛景,一個書生終於發出如是的感慨聲。

“不錯,若能像黃大帥這樣爲國家建功立業,足慰平生。”另一個年輕士子顯然是黃石的崇拜者,他猛地把長劍抽了出來,重重地放到了桌面上,左手扶穩劍柄,右手則在劍身上有節奏地彈着,讓長劍發出聲聲龍吟。書生先引亢高歌了一曲,然後慷慨激昂地對周圍的人說道:

“諸位兄臺有所不知,在下與黃大帥曾有一面之緣。去歲黃大帥來京師時,在下曾有幸在酒樓見過黃大帥真容,當時聽黃大帥講起我大明遼東的衆多英雄,在下就有蕩氣迴腸之感。當時在下不知道那就是黃大帥,曾脫口而出:真恨不能插翅飛往遼東,投效於黃宮保軍前,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

看着衆人投過來的又是羨慕又是複雜的目光,那個書生又彈了彈手中的長劍,在錚錚金音中他笑着繼續說了下去:“自從上次見過黃大帥之後,在下就不再佩戴摺扇了,日前在下計較已定,那就是不會參加明年的科舉了。我要仗劍投軍門,到遼東爲黃大帥參贊軍務,以有爲之身,行大有爲之事。”

滿桌的人一直專注地聽着這書生說話,在他結束髮言時,不僅僅他這一桌士子,就是這層樓上週圍的幾桌讀書人也都靜了下來,人人都在傾聽他的豪言壯語。

酒樓沉寂了片刻後,鄰桌一個年輕的讀書人突然使勁一推桌子,身下的板凳在安靜的酒樓上發出了清晰的咯吱咯吱聲。那年輕人大步走了過來,衝着說話的書生就是一躬到地:“在下李昶麟,浙江人士,天啓五年衢州府院試第六,敢問這位兄臺如何稱呼?”

早先說話的書生連忙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回了一個平禮:“原來是李兄,在下王漢臣,天啓三年汝南府院試第五。”

李昶麟也不多禮,在衆目睽睽之下慨然說道:“王兄之言深得吾心,在下亦願一同前往遼東,王兄可願結伴同行?”

王漢臣聞言大喜道:“能與李兄同行,在下求之不得。”

“在下趙敬之,天啓二年陝西同州院試第一。”又有一個人高聲打破了沉默,趙敬之人隨聲到,衝着前兩個人拱手笑道:“如果兩位仁兄不棄,在下亦求一同前往遼東。”

不等王漢臣和李昶麟說話,紛雜的人聲突然在這樓上炸了開來:

“三位仁兄,還有在下……”

“諸位仁兄,在下亦欲同行!”

……

此時,這些書生正在議論的焦點人物仍在爲銀子傷腦筋,今天接見完一批山東商人後,黃石不等柳清揚屁股坐穩就連忙發問道:“柳兄弟,你怎麼看這件事情?”

柳清揚剛從日本回來沒有多久,本來他回來的主要目的是和鮑博文溝通一番,以便讓生產和銷售能更好地配合起來的。但柳清揚回來後不久就遇到來長生島賒貨的商人,這讓他產生了特別的想法,並向黃石提出了建議。

今天柳清揚陪黃石見的這批商人都是東江鎮本部的債主,毛文龍奉旨做了三年買賣後,東江鎮已經欠下了一百多萬兩的鉅額債務,而且這個數字還在不斷增加中。

“大人,無論誰去經營東江這攤子買賣都會賠本,這不是毛帥或是他人能力的問題,而是朝廷每年給我們東江鎮的錢、糧根本就不夠吃。”

東江鎮開鎮以來,除去各種皇賞以外,每年東江鎮有銀、米各二十萬,毛文龍爲了購買物資就濫發軍票,結果自然是債臺高築。

這種做法確實解了東江鎮的燃眉之急,讓更多東江難民吃飽了飯,但大批愛國商人卻因此受到極大傷害,不少商人求告無門,甚至就此傾家蕩產。其中有的人就找到長生島來,希望東江鎮左協能認本部的軍票,黃石雖然心下不忍,但也不敢接手這個燙山芋。

如果黃石認了本部的軍票,那就等於替本部背上了這幾十萬張嘴的大包袱,這事情一傳十、十傳百,肯定會有越來越多的商人找到長生島來,左協的這點經濟實力根本不夠本部吃的。只是黃石雖然拒絕兌換本部軍票,但他心裡也有些不忍,於是就下令給這類商人些方便,允許他們從長生島賒貨回山東販賣。

聽黃石說完了他的顧慮後,柳清揚點點頭道:“大人所言極是,末將並非不知道大人的難處,也並不是要大人把東江本部的債都認下來,只是末將以爲,這些商人中多有忠君愛國之人,且對我東江鎮心存善意者衆,若任其破家喪財,末將以爲不妥。”

“柳兄弟所言甚善,若是讓這些商人家財受損,我覺得既不符合善有善報之天道,亦有損於我東江鎮的威望,柳兄弟心裡是不是已經有什麼好辦法了?那就快說出來吧。”

黃石仔細聽了一下柳清揚的設想,他建議東江鎮左協對這種曾經幫助本部的愛國商人進行鑑別,根據這些人歷史上對東江鎮的貢獻給予他們一定的翻本借款,同時再讓山東文臣通一下氣,在登州府簽訂正式的借款憑據,以免有人白拿走左協的銀錢。

這個主意黃石倒是覺得可行,他在京師見過的朱九爺竟也在這批討債無門的商人之中,還有一個叫谷鷺的谷老闆則是黃石在覺華救過的人之一。無論如何,黃石都認爲這些商人的愛國熱情理應得到回報,更不用說這還可能培養出一個親長生島的商人集團。

“那好,我同意,柳兄弟,你去負責制定一個借款條例吧,嗯,這個借款該有個名稱,就叫貸款好了。”

……

天啓六年九月初三,京師,大內

天啓這些日子以來也經歷了從大驚到大喜的過程,剛看到黃石讓吳穆代呈的奏章時,天啓驚得把御案都快掀翻了,他覺得黃石之所以負氣去遼陽拼命,完全是因爲自己的不信任傷了這員大將的心,隨後天啓又遷怒於魏忠賢,把老魏頭拖出來痛罵了一番。

可是等着怒氣過去之後,厚道的天啓皇帝又開始自責了,他覺得自己又傷了忠心耿耿的老僕人,結果他就又隨便找個理由賞了魏忠賢幾十兩銀子。補償了魏忠賢以後,天啓一想到黃石眼下還生死未卜,他就難過得連飯都吃不下去了。

盼星星、盼月亮,天啓總算等到了黃石平安歸來的消息,還有黃石自稱格斃努爾哈赤的報告。當時纔得到這份情報,內閣和司禮監就紛紛質疑黃石說的是不是可靠,因爲這個故事實在是太聳人聽聞了。

內閣首輔顧秉謙完全無法想象當時的情景,就拋開了他始終維持着的大佛爺形象,在天啓面前言辭激烈地攻擊黃石的報告:深入敵境也就罷了,深入敵境後遇到努爾哈赤也還算說的過去,但遇到努爾哈赤後,對方如此缺乏防衛就太講不通了。

在黃石的報告裡,他不但殺了努爾哈赤,而且還能全身而退,最驚人的是他居然還從容不迫地從對手眼皮底下把趙二姑娘也帶回來,這實在是太可怕的定力、智慧和氣魄了。顧大佛很不謹慎的對天啓斷言:“黃帥定是在遼陽有辱朝廷體面,情急之下不顧一切地隨口胡扯,企圖給自己脫罪。”

當時天啓在內心也有點同意顧首輔的意見,不過他還是高興得很,在內閣面前替黃石大大辯解了一番,天啓還當衆說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這次就算黃帥闖了些小禍,那也是朕有過在先。眼下黃帥能平安歸來已是僥天之倖,這定是上天不願斷朕一臂,故把他送還給朕,朕慶幸都還來不及,又怎麼會責罰於他呢?”

等到天啓才把內閣洶洶的議論壓下去,第一個報告努爾哈赤死亡的消息就傳來了,極度震驚的大明朝廷連發旨意,命令東廠、西廠、內廠、錦衣衛和遼東都司府同時行動,務求查明努爾哈赤的死亡時間和原因。

但不等三廠一衛出動,幾份報告就先後遞了上來,雖然死亡原因不盡相同,但時間基本都是八月十日前後。在黃石提前放出的謠言的影響下,甚至有半數的報告就直截了當地奏報說:努爾哈赤就是八月九日死在黃石手下的。

大明朝廷還發現了後金方面的不少特殊舉動,努爾哈赤死後,後金似乎受到了極大的震動,幾個貝勒把努爾哈赤的大妃逼死不說,後金還亂哄哄地排查了好多天的細作,似乎他們認爲在努爾哈赤身邊有黃石的重要密探。

除此以外,後金方面還全力闢謠,竭盡全力地否認努爾哈赤曾回到遼陽。不過後金高層的發言蒙古人根本不信,就連後金自己的八旗子弟也多有相信努爾哈赤是死於黃石之手的。後金治下的漢軍、包衣也惶惶不安,這個月逃亡明軍控制區的人數激增,他們也衆口一辭:努爾哈赤就是死在黃石手裡的。

“閣老,您怎麼看?”天啓最近的心情非常不錯,連木匠活都很少去打了。這些天上朝來看奏報顯然能給年輕的皇帝帶來更大的愉悅,他現在笑嘻嘻地把幾份新到的奏章又指給顧首輔看,得意之情已經是溢於言表。

顧老頭欠身從太監捧着的托盤裡取過了奏報,穩穩地坐在自己的板凳上仔細看了起來,另外兩位閣臣也都分到了一份看起來。魏忠賢則仍然是一副“忠勤嚴謹”的模樣,老老實實地袖手而立,在天啓背後一動不動地站着。

顧秉謙和另外兩位閣臣交換了一下眼色,他們都從對方的臉上看到了肯定,三個人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心中有數以後,顧秉謙哆哆嗦嗦地把奏報放回到了托盤上,把雙手平放在膝蓋上,拖着長腔緩緩地說道:

“聖上,老臣以爲,這件事情甚有可疑,那建虜雖然一口咬定老奴死在道路上,而且是死於黃帥離開遼陽的兩天後,但若果真如此的話,那黃帥怎能提前兩天知道老奴會死呢?何況黃帥一回到蓋州就發出了奏報,此時不過八月十日,地點距瀋陽也有數百里,如果說黃帥能未卜先知,那老臣是斷然不信的。”

耐心地聽完顧首輔說了這一大堆話後,天啓發現首輔還是沒有給出定語,於是就迫不及待地追問道:“那閣老就是認爲黃帥所言爲真了?”

“老臣以爲建虜所言斷不可信,黃帥奏報雖然聳人聽聞,但以老臣之愚見,老奴很有可能確係黃帥所誅,而緩緩行於路上的不過是一個替身罷了,不然天下豈有如此湊巧之事?”

“哈哈,閣老所言,正合朕意。”天啓拍手大笑起來,最近上朝確實比打木匠有趣多了,日子過得一天比一天痛快:“既然如此,就由內閣去議該如何賞賜黃帥吧,擬票後交給司禮監批紅,哈哈,無論怎麼擬朕都不會不準的。”

丁紹軾聞言利激發聲叫道:“聖上,此事萬萬不可。”

天啓訝然地向丁次輔看過去:“黃帥誅殺老奴這件事,丁大人還認爲可疑嗎?”

皇帝的口氣雖然驚訝,但裡面卻沒有生氣的意思,另一邊的馮銓也接口說:“聖上,我朝祖制,論軍功必要見首級,今日黃帥未能攜帶回老奴首級,這議軍功之事,臣實在不敢奉詔。”

顧秉謙和丁紹軾也緊跟着齊聲說道:“臣等不敢奉詔。”

天啓低頭沉思了一下,又擡頭說道:“諸位卿家,黃帥此次根本就無法攜帶老奴的首級出遼陽啊,你們不也相信是黃帥誅殺老奴的嗎?難道不能從權議功麼?”

“不能!”馮銓斬釘截鐵地說道,他雖然低着頭,但語氣卻是慷慨激昂:“聖上,微臣也相信是黃帥誅殺的老奴,微臣也很讚歎黃帥的膽魄,但此例必不可開。”

一邊的丁紹軾也來了精神,他大聲附和道:“聖上,微臣以爲馮大人說得不錯,今日如果爲黃帥開了此例,那從明日起,臣恐就會不停有人自稱誅殺了某個建酋,以求倖進,反正就算沒有也可以說是重傷並非擊斃。而那些建酋難免有個老病,萬一有哪個建酋死去了,那之前那些聲稱殺了他的人,我們賞是不賞?”

丁紹軾說的意思很明白,如果今天賞了黃石,那難免有人會想去撞大運,遼東、遼西那麼多官兵,每天有人自稱誅殺奴酋的話,一天也能攤上幾百人了,肯定能有人撞上,而且多半還不止一個。

見天啓猶豫起來,丁紹軾又趁熱打鐵地說道:“聖上,祖制以首級論軍功,有首級則有,無首級則無,這並非事出無因啊。”

天啓也明白閣臣說得有道理,只是心裡有些不太痛快,他訕訕地說道:“好吧,朕明白了,就是替黃帥有些不平罷了。”

“聖上英明。”

丁紹軾恭維了一句,跟着他就聽見了顧秉謙輕輕咳嗽了一聲,三位閣臣一起鄭重其事地站了起來,齊齊向御座上的天啓拜了下去:“微臣爲聖上賀。”

此時的顧首輔變得神采飛揚,往日的佛爺氣象全被他扔到了爪哇島去了,他眉飛色舞地對天啓說道:“聖上,黃帥以孤劍鐵膽,臨不測之虎穴,誅敵酋於萬軍之中,耀國威於藩屬之前。如此猛將,自三代後,老臣未嘗有聞。”

“黃帥這樣的猛將,便是三代賢王治下,微臣也不曾有聞。”所謂聖人出世、則名臣良將轉生,天下既然有黃石這樣的猛將,那當然說明是天啓德行深厚了,這馮銓把馬屁更進了一步,直接把天啓拿去和三代賢王比。

“哈哈,好,好。”年輕的皇帝一下子又高興起來了,他在心裡暗暗斟酌:到底該如何補償一下黃石纔好呢?

第四十節 合力

“黃帥赤膽忠心,尤爲可貴,微臣爲吾皇聖德賀。”

無論是現在說話的丁紹軾,還是以前曾暗示黃石得民心的顧秉謙,他們現在都再也不會攻擊黃石的忠心了。幾天前顧秉謙又曾經試探性地提醒天啓:像黃石這樣的猛將留在邊軍中,似乎不是國家之福。

可是天啓似乎很不喜歡聽這種話,他直截了當地告訴顧秉謙,一個有野心的人是絕不會冒這種風險的,黃石去遼陽的這一趟無異於九死一生,至於黃石格斃努爾哈赤的行爲更幾乎與自殺無異。最後天啓甚至拋開了忌諱,直截了當地問內閣:你們到底聽說過哪個心懷異志的人做出過這種事情來?

這種對話方式讓顧大佛他們很不習慣,雖說壓制武將是文官集團的既定政策,但如果爲了壓制一個黃石而把自己的前程都賠進去的話,顧大佛他們還是不願意的,所以今天三位內閣成員就一反常態,拼命地鼓吹起了黃石的忠誠來。

這話顯然很合天啓的脾胃,他欣然接受了臣子們的祝賀,高高興興地退朝玩去了。皇帝離開的時候,三位閣臣一起從椅子上站起來,雙手垂在褲子邊恭送皇帝離開。

“九千歲,黃石這樣的勇將,實在不宜久鎮一地啊。”

等天啓走後,三位閣老就一起向魏忠賢訴說起來。看到魏忠賢陰沉着臉不置可否,顧閣老急得眼淚都快流下來了:“九千歲,吾等並非對黃石有成見,但那毛文龍一貫居功自傲,平素就總和兵部、還有山東布政司作對,自從東江鎮出了一個黃石,毛文龍氣焰愈發囂張,簡直要騎到山東布政司的頭上去了,這文武不和可是邊事大忌啊!”

“是啊,九千歲,毛文龍又上奏章要求增餉了,一開口就是一百萬兩銀子,如果不批給他,毛文龍就又會把黃石的功勞拿出來鬧,如果批給他,唐時的藩鎮豈不是又要復現於今日了嗎?”

馮銓說話的時候也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一邊說還一邊連連跺腳嘆氣。

最近毛文龍又連連上書,彈劾山東官員繼續漂沒他的軍餉,還縱容糧官貪污了東江鎮四十萬兩銀子。毛文龍爲了證明自己的清白,一心要在天啓面前告御狀,和登州的官員辯個清楚。

除了連續幾次拒絕在漂沒的糧餉上簽收外,毛文龍更悍然攻擊那些去東江鎮閱兵的中央官員“黑了良心”,因爲這些官員只肯檢驗東江、旅順兩處的兵員,長生、寬甸、鐵山等幾百處堡壘和島嶼的兵員他們根本沒有去看過,就給東江鎮定了一個兩萬的兵額。

毛文龍的這些猛烈攻擊真讓文臣集團倒盡了胃口。尤爲可惡的是毛文龍還是欽差大臣、一品節將,這些奏章通政司全都無法駁回,每一份都要送到皇帝面前,所以無論是遼東都司府還是山東布政司,對東江鎮的忍耐力都已經快到極限了。

只是魏忠賢的態度一直很曖昧,對讀書人也有一種距離感和不信任感,丁紹軾看魏忠賢臉上陰晴不定,他猜後者是擔心遼東局勢有變,如果今天出頭替文官集團說話,會讓他以後不好向天啓交代。

“九千歲,遼東巡撫有本呈奏,據遼東巡撫所聞,建虜似已被黃帥打得肝膽俱裂,這次爲了互相推卸保護老奴不力的責任,竟然把他們的嫡母都逼死了。遼東巡撫還說,建虜上下離心離德,連繼承人都已經推選不出來了,幾個兄弟也各有彼此,眼下不得不四人並肩而南坐,衆人多有厭戰而思降之意。”

魏忠賢冷冷地掃了丁紹軾一眼,丁次輔知道眼前這個老頭可不像天啓那麼好糊弄,一擡官袍就跪在了地上:“九千歲,建虜丁不過數萬,地不足五千,終究是毫末邊患,而現在東江鎮隱隱已有尾大不掉之勢,朝野中有識之士,無不深以爲憂啊,敢請九千歲明察!”

丁紹軾說的聲情並茂,可魏忠賢只是又冷哼了一聲:“遼事不可一日無東江鎮,東江鎮不可一日無毛文龍。那東江鎮連三個月的餘糧都沒有,怎麼能尾大不掉?”

“九千歲明鑑,”顧秉謙仗着自己是閹黨的核心份子,也陪着丁紹軾一起跪下:“六部官員並非要裁撤東江鎮,只是要稍分其功而已。數年來毛文龍斬首數目已過六千,可是其中一半都是黃石的,要是把黃石從東江鎮那裡分出來,既合情合理,也可令其互相牽制,不至於一家獨大。”

“可是黃石不願意忘恩負義,這個你們都是知道的。”

馮銓亦早就跪在了地上,現在他們三人的身上承擔着整個文官集團的壓力,因此不能不據理力爭:“九千歲明鑑,就算毛文龍現在不是尾大不掉,但眼下形勢已經很清楚了,東江鎮必然獨吞平遼之功,日後整個遼東都司的武將十有八九都要出於毛文龍的門下。九千歲,這一不小心就是個大藩鎮啊,我們所求的,不過是讓遼鎮能稍稍分些功勞走,不要讓東江鎮一家獨大而已。”

魏忠賢嘿嘿笑了幾聲,揹着手在三個人面前轉了兩圈:“毛文龍一年拿銀、米各二十萬兩,幾年來從無到有復土幾千裡,帳下猛將如雲、精兵數萬。遼鎮一年數百萬兩白銀,六年過去了,竟然還沒有摸到遼河邊上,你們說讓遼鎮分功,他們就能分得了嗎?”

“九千歲,那是因爲孫承宗太無能了。但現在不同了,遼東巡撫袁崇煥頗有韜略,且久以邊才自詡,曾發豪言道……”

“看人不能看他是怎麼說話的,而要看他是怎麼做事的,咱家見過太多隻會說大話而不會辦實事的讀書人了。”魏忠賢截口打斷了馮銓的話,先是仰頭看了看天花板,半晌後先是嘆了口氣,跟着用複雜的眼色又打量了三位跪着的閣老一遍,沉聲說道:“不過這次在寧遠,遼東巡撫做的還是不錯的。”

魏忠賢冷眼盯着地上的大明內閣,默然良久後又補充了一句:“此事咱家自有主張,你們不必再說了。”

拋下這話後魏忠賢就大步走出了門外,三個閣臣緊緊趴在地板上,臉都快貼到了地面上:“下官恭送九千歲。”

……

天啓六年九月初四,中島

“這位是耶穌會推薦的制鏡技師德斯蒙,也是荷蘭人,你們二人可以多親近親近。”

黃石把一個新來的荷蘭人介紹給他的老鄉範樂由,這位德斯蒙是望遠鏡鏡片技師,隨着家鄉越來越多的人靠航海發財,德斯蒙也扔下了自己的老本行,帶着憧憬來到遠東,然後……然後就在澳門刷了幾年的碼頭地板。

到目前爲止,亞洲地區使用的望遠鏡基本都是舶來品。當年利瑪竇爲了吸引徐光啓入教,倒是曾經制造過一隻望遠鏡。但總的來說望遠鏡在亞洲的需求量並不大,大部分歐洲航海者也經常會帶一些來,他們寧可從歐洲購買望遠鏡,也不願意在亞洲投資修建一個製造望遠鏡的工廠。

聽說耶穌會招募望遠鏡鏡片技師後,德斯蒙驚喜地發現自己竟然又可以靠手藝掙錢了,於是就踏上了來長生島的旅途,渴望重操舊業。

一個會磨鏡片的技師實在是很寶貴的人才,更讓黃石愉快的是,德斯蒙這個傢伙也是流浪漢出身,不需要給太高的薪水。最妙的是,德斯蒙信仰的也不是正統天主教,而是亮晶晶的銀幣,所以黃石也不必爲他的信仰而傷腦筋。

除了德斯蒙以外,黃石還通過耶穌會找到了四個懷錶技師,相對於黃石來說,這幫傢伙的動手能力簡直就是神一樣的存在。從發條到齒輪,所有的鐘表零件他們都能用手工造出來。不過比較讓黃石失望的是,這幾個技師中頗有幾個狂信者,所以黃石緊急成立了一個培訓班,精選了一批工人去給他們做學徒。

同時黃石繼續向耶穌會去信,讓他們再找一批懷錶技師來,黃石希望能從中挑選到一批合適的人選,直接給他們加入大明軍籍,一勞永逸地解決技術問題。

安排這對荷蘭老鄉見面以後,黃石又急忙趕去見鮑博文。等鮑博文按照黃石的命令召集了中島上最好的鐵匠和火銃製造小組後,黃石珍而重之地捧出了一個紅木盒,滿臉嚴肅地把它放到了桌子上,小心翼翼地把它打開。

盒子裡面鋪着一層紅錦,上面有一個漂亮的皮套,黃石把皮套打開,從中取出了一支手銃。黃石帶着一絲神秘的表情,在衆人迷惑的目光中給手銃添藥、上彈丸,然後朝着沒人的方向……“砰”地開了一槍。

圍觀的人們都是長生島軍工司的精英,他們和頂頭上司鮑博文一起驚呆了。黃石把手銃豎直收了回來,輕輕地朝着還在冒煙的槍口吹了一口氣,盯着那緩緩飄散的煙霧看了看,然後環顧着四周的人羣:“你們都看清楚了麼?”

“敢請大人再試射一次。”

除了少數用沉默表示震驚的人以外,剩下的大部分人都異口同聲地要求黃石再演示一槍。

“好吧。”

黃石又一次給手銃添藥、上彈丸,他周圍的人都瞪大了眼睛,一個個屏住呼吸盯着他的每一個細微的動作。

用大拇指扳下槍栓,然後瞄準無人的地方,黃石又一次扣動了扳機……硝煙散去後,這批長生島的軍工精英們都把目光集中在黃石的手銃上,彷彿是在看魔術一樣。

“這手銃是耶穌會送給我的禮物,據他們說是剛從泰西傳過來的。我給這種手銃起了一個名字,叫‘燧發手銃’,我們現有的手銃就叫‘火繩手銃’好了,以示兩者的區別。”

黃石把手裡的燧發手銃遞給了鮑博文,衆人立刻哄的一聲聚集到鮑博文身邊去看,反倒把黃石冷落在了圈外。

“真的沒有火繩啊。”

“竟然也能點火。”

“把它拆開來看看。”

衆人七嘴八舌地議論着燧發手銃,黃石則站在衆人的旁邊繼續敘述着他剛剛從耶穌會那裡聽來的故事:“不到三十年前,在泰西有一個叫法國的國家裡,有人發明了這種燧發火銃。大約七年前,泰西的法國開始給他們的軍隊裝備燧發火銃。你們現在看到的這支手銃就是法國產的,據說是去年才製造的最新武器,發火率已經到了九成以上。”

這些年來黃石已經發展了好幾萬的忠君愛國天主教教徒,耶穌會對黃石幫助天堂收集了這麼多的靈魂非常感謝,他們考慮到黃石的將軍身份後,就贈送給他這把燧發槍,這種武器目前在歐洲還很昂貴,主要是高級軍官和貴族的玩物。

耶穌會以爲他們不過是送給了黃石一個高級玩具,但黃石卻立刻意識到了這件東西的威力,在未來的幾十年裡,燧發槍最終會徹底淘汰火繩槍,成爲陸戰的決定性兵器。火繩槍因爲使用明火,所以裝填前要讓火繩遠離火門,裝填火藥時也需要非常小心,這些相關動作大大減慢了火銃的射擊速度。

雖然長生島目前使用的火繩槍也有扳機,但火繩槍要注意的問題還是一樣也不能少,就黃石自己的實驗來說,這把燧發火銃的裝填速度遠超過火繩火銃,所用時間是裝填火繩火銃的一半左右。除了射擊速度以外,燧發槍因爲採用非明火擊發,所以也可以採用更小的火門和更大的藥池,威力自然也比火繩槍有顯著的提高。

“這把火銃裡面的東西,不過是燧石和鋼鐵罷了,這兩樣東西我們都有。”黃石讓衆人把這把槍拿回去好好研究,每一個零件都要仔細仿造並揣摩其所起的作用:“既然泰西人能製造出來,自然我們也能,我希望數年之內,可以讓全軍換成這種燧發火銃。”

在黃石的印象裡,燧發槍的原理似乎跟打火機上的打火石差不多。但如果讓黃石自己去造,那就真叫強人所難了。實際上即使有這個現成的樣品擺在黃石眼前,他還是看不太懂燧發槍的原理。不過……幸好這不是黃大帥需要考慮的問題,長生島養了這麼多鐵匠就是用來解決這個問題的。

黃石豪邁地大聲問道:“你們有信心麼?”

長生島軍工司的人們信心十足地答道:“大人放心,我們有信心。”

黃石笑道:“好,我對你們也很有信心。”

在能夠批量生產以前,燧發槍的成本肯定會高一些。但是假如一個人能從二十一世紀穿越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話,那無論當時的網絡類股票有多貴他都會大買而特買的,因爲這就叫遠見。黃石的優勢就在於具有遠見,長生島掙到的錢幾乎都被他迫不及待地花出去了,而黃石的部下對此也習以爲常了。

……

同一天,京師

魏忠賢高居在桌旁的太師椅上,手裡拿着一張禮單,他下手的廳中站着一個幕士裝束的中年人,魏忠賢只是掃了一眼禮單就把它輕輕地放在桌面上,彷彿一點兒也沒有把上面的一萬兩白銀放在心上。

見魏忠賢的目光轉了回來,那個中年人立刻再次跪倒在地,一邊磕頭一邊說道:“袁大人恭祝九千歲金安。”

“罷了,起來吧。”

魏忠賢的語氣仍然是平平淡淡的,完全聽不出來他在想什麼。在奴酋弘曆燒了抄家記錄說袁崇煥家無餘財之前,袁崇煥在明末頗有多金的名聲,一般的官員儀金都是幾兩到幾十兩銀子,但袁崇煥無論是對熊廷弼還是對孫承宗,一出手就是幾千兩銀子的儀金,以至於孫承宗他們都不敢接受。至於袁崇煥手下的謝尚政、餘大成、程直本等人,也都收了袁崇煥的重金,平日就公開以袁崇煥的死士自居。

魏忠賢的記性也很不錯,他記得前年的招募兵丁事件:袁崇煥拿了二十萬兩的內幣去招募新兵,跟着就是一通翻江倒海地折騰,從廣東拉了水師、從湖廣拉了衛所兵,最後只從廣西募了數量不詳的新兵,一番折騰下來誰也說不清到底花了多少錢。

最後袁崇煥自己的奏章裡只報了六萬兩銀子的帳:他招募了三千個廣西士兵,每個士兵付給了二十兩銀子的安家費(正常的安家費是每人五兩,崇禎年提高到了十兩,袁崇煥報賬的數字是正常的二倍到四倍),剩下的十四萬兩都語焉不詳。袁崇煥設法推掉對這批開銷的核查,還婉拒了朝廷派來的統軍將領,而把所有的兵馬都交給他的“死士”謝尚政去帶領,所以到底花了多少錢、招了多少兵,都只能聽袁崇煥說了算。

這次寧遠一戰,袁崇煥就報稱他招募的士兵在堅守寧遠堡時死了一千多,這就又是兩萬兩白銀從人間消失了。根據魏忠賢的經驗,這一套手法就叫“混水摸魚”,如果不算相關人等的封口費的話,魏忠賢估計袁崇煥僅僅靠這番折騰就掙了十幾萬兩銀子。

“你不用多說了,遼東巡撫的心思我都明白。”魏忠賢已經看過了袁崇煥的奏章,裡面對黃石的遼陽之行也是大爲稱讚,並深爲黃石不能帶回努爾哈赤的首級而感到遺憾,此外還極力宣揚後金盡皆膽寒股慄,接受招降已是後金上下的主流看法。

魏忠賢心理很清楚,現在袁崇煥是絕對不會去進行招降的。首先黃石已經把大明的鬥志鼓舞起來了,朝野一片主戰的聲音;其次,如果現在後金真的投降的話,那全部的功勞也都會落到黃石一個人頭上去,不會有什麼人稱讚前去說服後金的大臣的,因爲大家都認爲黃石的威名足以服遠;最後,只有黃石這個光輝榜樣一天還在遼東,那其他的人就再也不可能靠軍功贏得巨大的聲望了。

現在作爲一個文臣,唯一可能在遼東發跡的機會似乎就是搭黃石的順風車了,但一天不給毛文龍增餉,毛文龍一天就不會讓山東布政司和遼東都司府的文官染指東江鎮的軍功,所以大家就是想借黃石的順風車,也根本借不到。

下面的人又是重重地叩首道:“九千歲明見萬里。”

無論是內閣、還是六部、抑或是山東布政司和遼東都司府,他們雖然有着各種各樣的考慮,但有一條卻是全體文官的共識,那就是黃石必須離開遼東,而且越快越好。

這些天來,高踞在寶座上的天啓總是很開心,他看到的是一片光明的大好形勢,看到的是黃石很給他掙面子,讓一向對他有些微詞的文臣集團都不得不讚嘆自己的高瞻遠矚。但魏忠賢卻感到了涌動在這風光之下的暗流,這股力量是如此的充沛強大,就是他魏忠賢也感到難以匹敵應對。

“替咱家帶個話回去給遼東巡撫。”

“遵命,小人一定牢記在心。”

魏忠賢微笑了一下,指甲在禮單上輕輕劃過:“告訴遼東巡撫,他這次在寧遠和覺華都做得很不錯,咱家很是欣賞,所以這份儀金咱家就笑納了。”

“九千歲賞臉,遼東巡撫深感榮光。”

魏忠賢微微點了點頭,把臉上的那一點笑容收斂了起來,語氣一下子也變得嚴肅:“只是請立生祠一事,咱家暫時還不能答應,你回去跟遼東巡撫說,就說是咱家說的:好好幹,把遼事辦成了,辦好了,別說是一個生祠了,遼東巡撫就是想立兩個、三個,咱家也不會不準的。”

“謝九千歲……”那個來人說着就要山呼拜謝。

“且慢,”魏忠賢冷冷地打斷了他的大禮,口氣進一步從嚴肅轉爲嚴厲:“這次咱家會讓遼東巡撫遂心,把他升官發財的絆腳石搬開。可這不是因爲他對咱家恭敬,而是因爲咱家信得過遼東巡撫的韜略,但如果遼東巡撫讓咱家失望了,辜負了咱家的信任,那他這輩子就連一個縣丞也不要想了!”

魏忠賢緊跟着又是一聲厲喝:“你聽明白了麼?”

“是,九千歲,小人聽明白了。”

……

第二天,魏忠賢很快就忙完了政務,早早地就把它們拿去向天啓彙報,然後就勤勤懇懇地幫着皇帝幹起了木匠活兒的下手。魏忠賢把其他的小太監轟到了一邊,挽起袖子親自上陣,鞍前馬後地跑着幫天啓遞個榔頭,或是搬塊木板什麼的。

有了魏忠賢這個貼心人幫忙,天啓做起木匠活兒來更是事半功倍,很快就把今天他要打造的那件噴泉頭造好了。魏忠賢連忙又挽起褲腿,和幾個太監一起把噴泉頭安到了假山上。等他跳下假山跑回來的時候,天啓正坐在椅子上休息,皇帝滿頭的大汗,連外衣都被浸透了。

這些天來皇帝心裡本來就高興,他懶懶地指了個板凳:“廠臣忙了一天,也累了吧,坐!”

“謝萬歲爺。”別看已經是九月初了,這一番折騰下來,魏忠賢的額頭上也是大汗淋漓,他重重坐到了那個板凳上,發出了沉重的呼吸聲。

“給廠臣一杯茶,溫的。”

“謝萬歲爺。”在天啓面前,魏忠賢也不太過客氣,他接過茶杯就仰天大口大口地喝起來。

這個率直的動作看得天啓哈哈大笑,在一邊叫道:“魏卿家慢點喝,免得嗆着。”

“萬歲爺,”魏忠賢把茶碗沉重地放到了茶几上,同時將嘴上的水珠一抹:“這次黃帥沒能帶回奴酋的首級,結果內閣就說什麼也不同意爲黃帥議功,臣深爲黃帥不平。”

天啓聞言一愣,只見那魏忠賢慷慨激昂地說道:“萬歲爺,上次覺華之戰,微臣和閣臣們袖手京中,俱有封賞,而黃帥議功不過一級。這次黃帥深入虎穴,建立奇功而歸,卻根本沒有封賞,微臣恐怕會寒了邊軍將士的心啊。”

皇帝低頭看着自己手裡的茶碗,把它在茶几面上轉了轉,也跟着長長地嘆了口氣:“唉,你說的何嘗不是呢,不過這確實是祖制,再說內閣說的也很有道理啊。”

“微臣今日又爲黃帥據理力爭,內閣仍然拿這祖制說事,微臣說不過他們就回來了,剛纔細細一思量,竟發現黃帥無論如何都已經不能封侯了。”

“咦?”天啓聞言擡起頭,詫異地看着魏忠賢:“此話怎講?”

魏忠賢於是講起了黃石和毛文龍的問題,平遼雖然是大功,但封一個侯也差不多就到頭了,黃石既然在毛文龍之下,那毛文龍肯定是封侯,而黃石估計也就是一個伯罷了:“黃帥忠肝義膽,情願居於毛帥之下,雖然令人欽佩不已,就是可惜了這封賞。到時候萬歲爺如果硬要封賞毛文龍爲公爵,微臣估計內閣又要拿祖製出來說話,拒不奉詔了。”

“嗯,是啊。”天啓若有所思地舉起了杯子飲了口茶水,臉上也有一絲無奈的神色。

以前魏忠賢還曾建議天啓把福王的女兒賜婚給黃石,但魏忠賢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和黃石挑明。第一次是黃石要出征覺華,郡主當然不能做望門寡;第二次袁崇煥上書說起趙二姑娘的問題,當時黃石既然一口應承下來,那皇帝也不好立刻提這話頭;現在趙二姑娘的事情還沒有了結,無論黃石還是趙家都沒提悔婚、推親的事情,皇帝自然也不能去搶婚、毀親,所以這件事情也就拖了下來。

“郡主當然不能做小,如果兩頭大的話,王爺、郡主也未必願意,而且……”

“而且太有失王家體面了。”天啓淡淡地接過了魏忠賢這句話。雖說根據大明祖制,宗室的女孩子都不會嫁給顯赫的文官,但也遠沒有到嫁不上好人家的地步,這種事要是傳出去,估計又要被御史指着皇帝的鼻子罵。天啓道:“幸好還沒有透出風聲去,此事還需要從長計議,成與不成尚在兩可之間。”

“萬歲爺明見萬里,微臣已經派人通知了福王府,王爺那裡不會走漏風聲的。”

“嗯。”天啓淡淡地應了一聲,知道藉口宗室賜爵的打算多半又要落空了。他思索了片刻,臉上也露出些不快來:“確實委屈黃帥了。”

魏忠賢偷眼瞅了瞅天啓的臉上的神色,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就站起來走到皇帝身後,悄聲說道:“萬歲爺,微臣倒是有個愚見,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可行。”

“魏卿家但說無妨。”

“建虜倡亂以來,功大莫過於毛帥、黃帥二人。黃帥自不必言,毛帥也是勞苦功高,爲天下人所稱道。有朝一日平定遼事之後,若東江二帥不能封侯,則微臣恐寒了天下後世之心,於祖宗的社稷江山不利。故此微臣以爲,此二人皆當厚賜,兩全其美方爲萬全良策。”

天啓連連點頭:“不錯,不錯,只是如何才能兩全其美呢?”

“萬歲爺恕罪,微臣斗膽進言:今日天下足以賜侯爵的軍功所在,除了遼東以外,尚有西南一地。”

天啓眉頭漸漸皺了起來,他扭頭看着魏忠賢問道:“廠臣的意思,是要吾把黃帥調去西南?”

“萬歲爺明鑑,微臣昨日細覽遼東巡撫袁崇煥奏言,建虜人心惶惶,頗有厭戰請降之意。而微臣還以爲:毛帥、黃帥得一即可鉗制建虜之尾,使其不能西顧。若是兩者均在,實有牛刀殺雞之憾。”

天啓又把頭轉了回去,思索起魏忠賢的話來,口中還喃喃地輕聲念道:“牛刀殺雞,牛刀殺雞。”

“萬歲爺,今年三月,安賊(安邦彥)又率軍數萬渡江入寇威清、貴陽等地,隨爲王師所卻。但安賊回到水西后,挾裹了大批青壯從賊,日前雲南巡撫閔洪學奏言,安賊又嘯聚賊衆愈十萬,隱隱有再犯威清之意。”

天啓哼了一聲:“一個小小的土司,竟然能掀起諾大的波濤來。閔洪學還說什麼了?”

“回萬歲爺,閔大人還說奢崇明僭號‘大梁王’,也嘯聚賊寇十萬,與安賊狼狽爲奸,抗拒王師。”魏忠賢眼看天啓的臉色越來越陰沉,就趁機把最近受到的警報又湊了一堆奏上去,反正哪份情報裡面的人數多就挑哪份說。

“二十萬賊軍?!”天啓聽得卻是心驚肉跳,他吃驚地回頭問道:“魏卿家,西南之事,什麼時候鬧到這種地步了?怎麼不早和吾講?”

“回萬歲爺,這都是剛剛奏報上來的軍情,並沒有確認過,微臣也不敢說一定屬實。只是微臣越想越覺得該把黃帥調去西南,這也是爲了防微杜漸。就算這軍情條條屬實,只要西南有黃帥在,那奢、安二賊怎麼也翻不了天,如果是地方官誇大其詞,那以黃帥的武勇,想必也是隨手就把他們滅了。”

這次天啓沉默了很久,也猶豫着輕輕點了一下頭。

“微臣以爲,於公來說:遼事平定只在旦夕之間,南直隸也說:早一天把黃帥調去西南,奢安之亂就能早一天平定,西南四省官民也可早一天得享太平。於私來說:這樣毛帥、黃帥均可以憑着軍功賜侯爵,萬歲爺也不會覺得虧待了他們。”

“魏卿家言之有理。”天啓重重地在茶几上拍了一下,衝着魏忠賢笑道:“這也不是私嘛,不重賞黃帥這樣的忠臣赤子,安能服天下後世之心?魏卿家忠勤國事,總是爲朕分憂,很好,很好!”

“萬歲爺過獎了,微臣只是一得之愚。”

“好吧,魏卿家你也不用過謙了,這件事情你和內閣說過了麼?”

“回萬歲爺,微臣不知道這個主意好不好,不敢擅自去和內閣說。”

天啓搖了搖頭,笑着大聲對魏忠賢下命令道:“這個主意很好,朕很喜歡,魏卿家這就去和內閣說吧,如果他們也同意把黃帥調去西南,就讓他們立刻擬票好了,然後交給司禮監批紅。”

“遵旨!”

……

天啓六年九月五日,夜

閹黨的核心人員齊聚一堂,商量起黃石的前途問題。以往黃石不肯開口,大家都不好硬從毛文龍手下搶人、搶功勞,但這次是天啓的金口玉言,內閣不過是奉旨辦事,那毛文龍即使再橫自然也不敢說皇帝的不是。

顧秉謙先是眯着眼睛、捻着長鬚搖頭晃腦了一番,然後猛地睜大雙眼,精光四射:“如果要把黃石徹底調出遼東,那他的軍籍斷然不能留在東江。要不然他隨時都可以調回來,搞不好他在別處的軍功還要算毛文龍一份。”

高居正中的魏忠賢瞥了他一眼:“顧閣老有什麼辦法麼?”

“平調!黃石已經是右都督了,先把他平調到南方去做個總兵官,黃石的家丁、部將也都跟隨他一起平調,而且可以讓東江鎮左協的營伍兵隨行,這樣以後就算再調回來,也就都不是東江鎮的兵了,有了功勞也不會讓毛文龍獨吞。”

“閣老此言大善,”馮銓在顧秉謙身後擊節叫好。只要不是東江鎮的兵,那運籌的功勞自然文官都可以分一份,雖然黃石上次在覺華戰前的表現不佳,但他的名聲總的來說還算可以。馮銓道:“黃石據說也還知情知趣,遠不像毛文龍那麼蠻不講理。東江精銳盡在左協,如果毛文龍以後還是那個臭脾氣,我們就把黃石再調回來平遼,一點兒功勞也不分給他!”

“嗯,然後再從南方加銜派去西南平亂,遼東巡撫能平定遼事最好不過,如果不行,我們大不了再把黃石調回來,真是萬無一失啊。”丁紹軾說着說着就哈哈大笑起來,這樣處理最好不過,總算是把文臣集團的怨恨都釋放出去了。

“那平調到什麼地方爲好呢?”

三位閣臣一通折騰,把兵部的名冊翻了一遍,最後總算由馮銓從厚厚的兵部卷宗中找到了一個空缺:“鎮守福建總兵官。”

鎮守福建總兵官一人,舊爲副總兵,嘉靖四十二年改設,駐福寧州。分守參將一人(曰南路參將),守備三人,把總七人,坐營官一人。

面向着屋子裡面的幾個人,馮銓介紹說:“萬曆年國朝大敗日本於朝鮮後,日本國厲行海禁,因此倭寇氣焰大消,此總兵已經空缺多年了。對黃石來說也正好是平調,簡直就是爲了他而設計的一樣。”

魏忠賢思量了一下,對這個安排也感覺挺滿意的:“嗯,擬票吧,就改調黃石爲平海備倭鎮守福建總兵官,其歸福建布政司節制,御馬監監督太監吳穆爲鎮守官。”

看着開始忙碌擬票的內閣,魏忠賢對自己這次的操作感到很滿意,幾乎所有的人都要承自己的情,無論是內閣、六部,還是遼東、山東的官員,魏忠賢做這次做了一件讓大家都感到滿意的事情,天啓皇帝也再一次爲魏忠賢的“忠勤”而感動。

“然後是給黃石的加銜。”魏忠賢深吸了一口氣,無論如何,對天啓說過的那些話還是要做到的,不然皇帝那邊就解釋不過去了:“欽差平南便宜行事、掛平蠻先鋒將軍印、提督四川、雲南、貴州、廣西軍務總兵官。”

第四十一節 重任

天啓六年九月十二日,長生島

最近長生島的鑄炮水平有了進一步的提高,鑄鐵六磅炮的最終設計已經確定了,而且第一門量產型鑄鐵六磅炮也已經生產出來了。這門鑄鐵炮經過測試,效果很不錯,此外如果把大部分零件換成鐵質的以後,炮車的整體重量也會大大減輕,三磅炮看來已經可以退出歷史舞臺了。

水力機牀和冶金爐的應用大大地提高了長生島的生產能力,目前軍工司每三天就能鑄好一門六磅炮,從理論上講一年就能生產上百門大炮。可惜的是黃石根本沒有這麼多的軍隊來使用如此強大的火力,就是加上日本的長州藩也不行,所以大部分生產能力肯定要被閒置了。

九磅鑄鐵炮和十二磅鑄鐵炮也各鑄造了一件實驗樣品,黃石看過射擊演示後,對這兩種火炮的印象也還可以,但是加上跑車的話,這兩種炮還是有些過於沉重了,難以跟上行軍縱隊。

尤其是十二磅鑄鐵炮,黃石覺得這種炮用作陸戰實在沒有什麼必要,可是如果當作攻城武器的話,十二磅炮的威力又稍顯小了些。總的說來,與其生產這種雞肋當攻城武器,那還不如直接鑄造十八磅、甚至二十四磅炮來用,反正都是跟不上正常行軍,那還不如干脆追求威力得了。

雖然九磅和十二磅炮暫時不會列裝部隊,不過這些成就還是讓黃石感到很開心。幾年下來,長生島終於鍛煉出了一批職業鑄炮技師,這麼多年來,黃石始終如一地鼓勵軍工司進行細緻的內部分工,現在各個部門的技師都變得越來越專業化。

長生島鑄炮條例也日漸完善,再加上工具製造水平的提高,長生島軍工司的鑄炮能力已經變得非常可觀。幾年前鄧肯剛來長生島的時候就有獨立鑄炮的能力,現在長生島的鑄炮技師大部分還沒有這種比較全面的水平,但他們在各自負責的領域裡,技術之嫺熟則是鄧肯遠遠不能相比的了。

既然六磅鑄鐵炮的工藝已經成熟,那原來的老式火炮就沒有什麼用了,黃石於是就把它們都賣給了長州的守隨信吉。據日本那邊傳來的消息說,長州和幕府之間的關係變得更差了,兩者之間已經是劍拔弩張,幕府的“徵長令”隨時都可能下達。

以前幕府規定各藩的藩主每兩年就要去江戶一趟,住上幾個月、甚至一年,但今年長州藩藩主是說什麼也不敢去江戶了。目前長州已經在邊境地區修築了三座新式炮臺,併爲它們配備上了不少火炮,這些炮臺即使是由長州的舊式軍隊來防守,也將是極具威力的,因爲德川幕府的軍隊根本沒有大炮。

守隨信吉先後送來的一千兩百名日本浪人日前已經完成了基本的士兵訓練,黃石派出了一個人數高達二百人的軍官、士官團和他們一起返回日本以便進行指揮,準備進行長州保衛戰。這支按照長生島條例訓練出來的軍隊,也按照長生島模式被分成了三個步隊和一個炮隊,並接受了長生島剛剛淘汰下來的幾門三磅炮。

除了三磅炮以外,守隨信吉還付錢爲每個士兵(包括黃石派去的兩百名明軍志願部隊)都購買了頭盔,以及七百支長槍和五百支長生島火銃。

柳清揚和黑島一夫都對很可能爆發的戰爭持樂觀態度,他們都認爲德川幕府的軍隊不過是一支不比明軍軍戶強到哪裡去的封建軍隊。

當黃石問柳清揚對日本幕府軍隊的印象如何,柳清揚的臉上立刻露出了不屑的表情來:“日本德川幕府的軍隊是一支缺乏戰鬥意志的軍隊,大部分官兵都是在臨戰前倉促編組成軍的,除了只在軍隊中佔極少量的武士外,大部分士兵平時也都是農民,末將不認爲這樣的軍隊能承受艱苦的戰鬥。”

除了柳清揚和黑島一夫的報告外,黃石也有其他的途徑獲得日本的情報。比如黃石派去長州的“忠君愛國天主教”的那一幫牧師,也一直源源不斷地把大批日本情報輸送回長生島。他們的這些情報中不僅有日本的軍事情報,也包括物產、地理、風俗習慣等,這些傳教士就相當長生島靈敏的觸角,黃石通過他們感受着日本的實際情況。

現在黃石手裡就有經過內衛整理過的情報冊,他一邊翻看着上面的記錄,一邊和柳清揚加以印證:“柳兄弟,德川幕府的軍隊好像也很缺乏戰鬥經驗。”

“是的,大人您說的不錯。日本已經有一代多人沒有打過仗了,軍隊中除了個別的一些老頭子外,大部分人的戰鬥經驗都來自於他們在酒館的打架鬥毆經歷,官兵基本都沒有見過戰場。那些武士雖然是職業軍人,但他們所習練的武藝大多也都是單兵作戰纔有用的東西,據末將所知,他們大多都沒有經過協同作戰的訓練。”

這種評價和黃石收到的情報非常吻合,這幾年來柳清揚在日本生活的時間比在中國還要長,既然他和那些牧師的看法一致,那黃石基本對幕府與長州之間的戰爭便放心了。長州藩如果處於本土作戰的話,本身就能緊急動員上萬和幕府軍戰鬥力相當的封建軍隊,長生島爲她訓練的新式軍隊雖然人數較少,但也一定能起到重要作用。

柳清揚的看法和黃石基本相同,何況長州的新軍裝備也極其優良,甚至還在長生島的平均水平之上。

從今年七月底開始,中島已經開始批量生產胸甲,八月上旬的生產能力就達到了一百具,中旬提高到了一百二十具,而下旬則生產了一百八十具,全月總共生產了四百具之多。兩天前鮑博文向黃石彙報工作時,就告訴黃石九月上旬的胸甲產量已經提高到了二百具,這個月預計能把日產量提高到二十五具左右。

以往製造一套鎧甲,即使是最容易加工的皮甲也要花費一個熟練工十天以上的時間,而鐵甲因爲需要長時間的鍛打,更是遙遙無期。但現在依仗水力軋機和鍛機,三、四個熟練工製造一套胸甲幾乎就和玩一樣,也就是滲碳工藝比較花費時間,但以往最費人工的塑形對水力鍛機來說不過是幾分鐘的事情而已。

在九月上旬的軍工司工作彙報中,鮑博文就預言在機器生產的情況下,這胸甲“遲早要便宜得如同廢紙一樣”。九月預計會生產出七百套胸甲,這些未來的廢紙被黃石以每套一百兩銀子的價格預售給了守隨信吉,它們下個月就會發貨給日本。

所以如果後金不主動來進攻長生島的話,黃石估計長州新軍會比長生島更早普及胸甲。這種鎧甲既然能抵禦鋼刀、鐵弓和長槍的攻擊,那它們就斷沒有抵禦不了竹弓、鳥銃和竹槍的道理。

“日本幕府並不具有我大明這樣向軍隊提供製式裝備的能力,那些臨時徵募的農民兵不用說了,就是所謂的武士們,他們的裝備也都是個人自行購買的,有錢的人穿得好一些,窮人就差一些。”

和所有看慣了長生島模式的軍官一樣,柳清揚現在對封建軍隊的戰鬥力嗤之以鼻:“日本幕府軍隊的進攻能力非常可疑,防禦能力也不太可靠,對城市的攻擊恐怕只能靠長期圍困來完成,遠遠不能與我們訓練出來的長州藩軍隊對抗,即使人數佔優也不行。”

“嗯,柳兄弟的話讓我徹底安心了。”德川幕府即使真要進攻長州,它比較可能的做法也是號召長州四周的諸侯去圍攻毛利家,而這就給了長州軍以各個擊破的機會,黃石相信在這個時代,一支裝備精良、訓練有素的近代軍隊,一定能依靠內線作戰把各懷鬼胎的鄰居們轟殺到渣。

送走了柳清揚以後,黃石又翻看了一遍長生島軍工司的報告,任何明眼人都能一眼看出:不用等鮑博文把中島的風車修得比林子還要密了,只要有足夠的錢,僅僅是目前的生產能力就足以在一年內爲黃石的嫡系三營完成換裝。

“根據大明律令,私人擁有鎧甲形同謀逆。火銃雖然不在嚴禁之列,鏢局和私人都可以購買,但以長生島火銃這種巨大的威力,估計朝廷也不會允許它在市面上流通的……真是讓人傷腦筋啊,真要是造了這麼多武器出來,我還能賣給誰呢?”

……

一轉眼就到了九月十七日,朝廷向長生島派來了使者,那前來宣讀聖旨的宦官登島後,長生島上連忙焚香設案,黃石也急忙換上烏紗皁靴、蟒袍玉帶,然後提着官袍親自把使者一行迎進轅門。

“末將不知天使駕到,有失遠迎,敢請天使恕罪。”

傳旨的宦官更不搭話,只是昂首從轅門而入,揚着下巴直挺挺地大步走向香案。兩旁槍戟如林,長生島官兵人人都換上鮮明的衣甲,個個都連大氣也不敢出一口,只是緊緊握住手中的槍桿,目不斜視地往前方看去。

使者一直走到香案緊跟前才停下腳步,用力一甩官服轉過身來,滿臉木然毫無一絲喜怒之情,拉長了聲音叫道:“黃石接旨——”

黃石一撩大紅官袍,就在衆人面前向着使者跪下叩拜:“臣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黃石在下面低着頭聽着,漸漸的就越聽越不對,等平調說完以後,站在黃石背後的長生島將領臉上也都流露出了驚訝之色。可那使者還在繼續念下去,這份聖旨寫的也真是稱得上是熱情洋溢了,因爲天啓對黃石提督西南四省、迅速平定奢安之亂報有很大的期望。

“……朕躬臨御以來,明法敕罰,急於求治……黃石忠以戴君,勇於報國,卿能撫定西南之日,朕又何吝通侯之路哉?欽此。”

使者唸完了聖旨後,就等着黃石叩拜,但等了一會兒也沒看見動靜,使者臉上忍不住就露出不悅的神色來。

按照規矩黃石聽到那個“欽此”的“此”字時,就應該立刻拜倒山呼萬歲。只是這聖旨雖然是恩旨,但一旦黃石接了下來,那遼東如何發展他就再也難以干涉了。奢安之亂雖然亦是大禍,但畢竟歷史已經證明,明廷的力量是完全足以將其平息的,而後金則完全不同,黃石一天不看到後金政權嚥下最後一口氣,他一天就不能把心放下來。

不過黃石並不是文臣,作爲一個武將他要是拒絕接旨,那就實在有些太說不過去了。更進一步說,現在天啓發給黃石的這份聖旨經過了皇帝下中旨,內閣擬票、擬詔,然後皇帝用璽,內閣首輔副籤這整個一套流程,就是文臣也根本沒有封駁這份聖旨的權利。

何況黃石現在所處的天啓朝還算朝綱嚴謹,他在腦子裡回憶了一遍明朝武將威福自操的行爲,那也都是崇禎朝中葉以後的事情了,現在黃石如果拒絕接旨的話,恐怕就會爲千夫所指,以往黃石辛苦攢下的一點好名聲也會付之東流。

黃石思來想去,如果一定不接這道旨的話,那也就只有辭官一條路了,不過黃石作爲武將既不容易辭官,他也根本不會選擇這樣的一條路。

心有不甘的黃石實在沒有想出什麼說的過去的理由,最後只好重重地拜服了下去:“恭請天安,萬歲、萬歲、萬萬歲。”

“聖躬安。”

黃石聞言挺身跪直,停頓了一秒後再次大禮叩拜下去:“恭謝天恩,萬歲、萬歲、萬萬歲。”

“天恩浩蕩。”

再一次重複了跪起、叩拜的動作,黃石俯首應旨道:“永服辭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宜厲乃誠。”

第三次山呼萬歲後,黃石總算是完成了接旨的全過程,他長身而起的時候,那個宣旨的使者也換上了一幅笑臉,趨前一步雙手把聖旨捧到了黃石的面前,嘴裡還一個勁地說着:“恭喜黃帥,恭喜黃大帥了。”

黃石深吸了一口氣把這重逾泰山的聖旨接過,正要叫部下給這位使者拿賞錢,卻見那使者又把臉一扳,退開兩步高聲叫道:“吳穆接旨!”

……

拿了兩份賞錢的使者被請到老營的中軍帳中。聖旨既然已經不在身,這個太監的地位立刻就遠遠低於黃石和吳穆了。不過黃石和吳穆兩個人自然也不會託大,他倆一定要讓使者坐首席。那使者不過是個小宦官,自然扭扭捏捏地不敢入座。最後黃石和吳穆一左一右,強行把那使者拖到椅子旁按着他坐下,就好像坐這個位置並不是他的權利,而是責任和義務一般。

雖然黃石腹中一直在盤算着自己的心思,不過他臉上可不敢顯露出一絲一毫的不快。今天的這份聖旨實在是大大的恩旨,其中更蘊含着天啓的深切期望。如果這個時候黃石說什麼煞風景的話,一旦流傳到京師就很可能會被文官扣上一個“心存怨望”的帽子,就算是天啓心裡也可能會很失望的。

自從第一次去北京陛見天子後,天啓皇帝一直是黃石最大的靠山,現在朝中的人無論賢愚,都已經絕不敢在皇帝面前說黃石的壞話了,對於這種情況黃石自己也是心裡有數,所以他自然不會去拆自己的臺而公然抗旨。

“剛纔公公宣旨的時候,末將真是歡喜壞了,只覺得腦袋裡就這麼‘轟’的一下子,頓時就是一邊蒼白,半晌什麼都不知道。”黃石一手端着酒杯給使者敬酒,另一隻手則在自己的腦袋前後比劃,拼命形容自己當時是如何的興奮和感動。

那個使者臉上滿是寬厚的理解之色,微笑着對黃石說道:“黃帥忠君愛國,人所共知,自此出任四省提督也是實至名歸,咱家宣旨的時候,心裡也一直替黃帥高興呢。”

“粗鄙之人,竟然一時都忘了應旨,讓公公見笑了。”黃石摸了摸腦袋,訕訕地笑了一下,臉上滿是不好意思的神情。

“人之常情,人之常情嘛。”那使者不以爲意地笑了幾聲,忍不住炫耀了起來:“黃帥有所不知,以往咱家去宣讀恩旨的時候,還有人曾歡喜得從地上跳起來過,黃帥今天行止入常,並沒有失禮的地方,完全不必放在心上啊。”

“公公果然是見多識廣,末將佩服之至。”

和強作歡顏的黃石不同,吳穆則是真心實意地感到高興。多年以前他因爲走投無路而不得已入宮,那個時候明廷原本計劃要召三百名新太監,可是當時趕往紫禁城報名的人足足有兩千多人。已經好幾天沒有吃上飯的吳穆拋下了一切自尊,在管事的太監面前百般懇求,可還是差點被轟了出去。

時至今日吳穆還記得當時的突然變化,一個看起來似乎是個大人物的太監正好過來巡視一圈,或許是當時心情好、或許是吳穆的樣子讓他感到可憐,那個大人物隨手就指了一下:“咱家看他還可以。”

那個大人物說完這句話以後就前呼後擁地離開了,而吳穆也就此成功地入了宮。他揹着自己的小包袱和其它三百個幸運兒一起走入深宮的時候,領頭的管事太監還特意拍了拍吳穆的肩膀,帶着又是神秘又是羨慕的神情對他說:“你這廝今天可算是交好運了,你可知道賞你這個身份的人是誰麼?”

吳穆自然不知道,那個管事太監一挑大拇指,挺直胸膛嘖嘖地大聲說道:“那是魏公公!萬歲爺和奉聖夫人前一等一的紅人啊。”

在魏忠賢的眼裡,吳穆本來也就是如同螻蟻一樣的角色,不要說他留下吳穆的理由,就是這件事他也一轉眼就忘了個乾乾淨淨。雖然吳穆並沒有忘,但入宮以後他也只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掃地太監,在紫禁城裡過着仰人鼻息的生活。

一晃兩年過去了,東江鎮開鎮的時候,吳穆已經不是以前那個窮光蛋了,這次他掏出了所有的積蓄、動員了兩年來積攢下來的全部人情,總算是撈到了一個監軍的職務。就在離京的前夕,魏忠賢給所有派往東江鎮的監軍太監訓話,當時魏忠賢顯然沒有注意到吳穆,他的頭一直傲慢地高挑着,對於下面的這些小魚小蝦,魏忠賢從始至終都沒有拿正眼看過他們一下。

又一次穿好行裝,背上自己親手整理好的包袱,吳穆告別了紫禁城,和兩個不得志的小錦衣衛在有司領到了路費和腰牌,然後就踏上茫茫的旅程。在天津衛找到了官船出海後,他們三個才第一次遇到明白人,向水手問清了長生島的大概方位。

到了長生島後,雖然一開始的生活很艱苦,還要和馬一起嚼苜蓿,不過這些對吃過苦的吳穆來說倒也不算太大的問題。最關鍵的是,在長生島他再也不是一個被人呼來喚去的小螞蟻了,黃石及其以下的衆將官對他都很尊重,大部分人還都羣星捧月般的恭維他一聲:“吳大使”,這就已經讓吳穆感到很滿足了。

往後的日子就更加順風順水了,吳穆這個名字很快就被魏公公注意到了,再過過就連萬歲爺都知道長生島有個監軍吳穆,萬歲爺也親口說過他吳穆差事辦得好。想當年剛上長生島的時候,吳穆天天就躺在牀上琢磨:怎麼才能安全地虛報些戰功出來,但漸漸的他已經懶得再琢磨這種事情了,長生島的功勞只要照直說就好了:“實話都已經讓人難以置信了,又何苦再去費心思撒謊吶?”

南關一戰時,吳穆笑看風雲,和黃石肩並肩地站在一線抗敵……好吧,吳穆承認他還是對奏章進行了一些藝術加工。

結果等奏章上去以後,宮裡就下來了旨意,允許吳穆過繼一個兒子傳家,這真把吳穆感動得熱淚盈眶啊。

現在黃石再次高升,他吳穆看起來也很快就能名動天下了,通向前輩童貫大王的道路看起來也是越來越平坦。現在吳穆已經記錄了厚厚的一本兵法,而黃石已經快要位極人臣。吳穆早就打定主意,將來肯定會不時爆發一些小的邊事,這種地方大概不用黃石這種大將出馬,那時就到了他吳穆毛遂自薦的時候了。

“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了。”吳穆喃喃地念叨着,跟着就爆發出一陣爽快的大笑聲,向長生島的將官們呼喊着:“但願歲歲年年,皆如今朝。”

上次魏公公給吳穆寫信的時候,竟然還把吳穆的官名都加在了裡面,現在宮中的使者來宣旨的時候,大家都會恭敬地稱呼一聲:“吳大使”。這些曾遠在吳穆之上的太監紛紛開始拍他馬屁不說,就是魏公公最近的記性也好了起來,不僅記起來是自己把吳穆招進宮的,也還時刻不忘正是他魏忠賢把吳穆派來長生島的。

吳穆仰頭把滿滿一樽酒漿倒進喉嚨的時候,心中對未來充滿了信心:“以後的日子,一定會變得更好的。”

……

接風宴結束後,黃石指揮部下把不省人事的使者和吳大使都拖去睡覺。今天吳大使可算是出盡風頭了,他在酒宴最後的一個多時辰裡一直在顯示技藝助興,除了唱戲、跳舞以外,吳大使還給大家演練了整套的“狂風”刀法。

據吳大使說:這刀法還是當年他師傅教給他的不傳之秘,全是靠了這套刀法吳穆才能安全行走江湖多年。吳大使還說,他原本打定了主意,這套刀法他是傳媳不傳女的,只是今天過得痛快,所以就慷慨解囊拿出來和大家分享了。

雖然吳大使現在認養了一個嗣子,但他能不能有女兒還要兩說呢。不過屋子裡的人雖然很多,也不會有人不知好歹到去追問吳大使:什麼樣的刀法才需要傳媳不傳女?相反,黃石等人倒是一直想把吳大使拖回座位上好好坐着,只可惜他們的幾次努力都遭到了失敗,吳穆在徹底睡過去之前,始終牢牢地把住了表演的位置。

隨便吩咐了兩聲以後,黃石就把手下的老哥四個叫到了他的書房裡,等衛兵把房門在他們身後關上時,黃石冷冰冰的臉上已經是笑容盡去。

房門剛剛關上,賀定遠就迫不及待地說道:“大人,這分明是朝中有小人,他們看建奴旦夕可滅,所以就急不可待地來爭功了。”

賀定遠的話讓屋子裡的幾個人都連連點頭,不過金求德的臉色倒是顯得很輕鬆,口氣聽起來更是悠閒自得:“不過,這對大人倒也沒有壞處,此番大人提督四省軍務,必能再建奇功,封侯賜爵已經是大人囊中之物。”

在黃石躍馬遼陽之前,金求德和趙慢熊做的最悲觀估計不過是去京師賦閒幾年,也不是沒有復出之日。現在形勢一片大好,當今天子又是著名的厚道人,想來已經沒有任何人敢拿自己的前程作賭注,再在皇帝面前說黃石的壞話了。

金求德話音才落,楊致遠也點頭附和道:“大人明鑑,剛纔屬下已經粗略查看過兵部送來的宗卷,福寧鎮現有的紙面上的軍屯就有三千多頃,償還長生島歷年來的計畝軍功那是綽綽有餘了。福寧鎮開鎮時就有權自己煮鹽,萬曆二十七年後,福寧鎮還同沿海各軍鎮例,可以自行設卡收海稅,以爲軍用之資。這個軍鎮雖然荒廢近十年了,但我們只要好好經營,絕對能讓弟兄們吃飽喝足。”

萬曆朝十年後,地球進入小冰河時期,在連綿不斷的天災面前,張居正爲大明積攢下的國庫儲蓄迅速地耗盡了。雖然南方各軍鎮吃飽沒有問題,也不需要朝廷撥給救濟款,但隨着災害的持續,萬曆皇帝漸漸感到他無力維持大明水師的開銷了,所以就允許沿海各軍鎮自行向海商收取一定的海稅,作爲水師的維持費和清剿海盜的費用。

這個政策推行以後,大明水師就進入了不穩定的發展期,有的軍鎮經營不善,稅收很高但海盜仍然猖獗,導致附近的海商貿易萎縮,並進一步導致所屬的水師急劇退化。相反,經營良好的軍鎮則迅速擁有了強大的海上武力,從而能夠製造出更大的海貿安全區,從而進入一個良性循環。

到萬曆三十五年以後,大明水師驅逐了盤踞在澎湖一帶的荷蘭人。當時萬曆皇帝爲了進一步給內庫開源,甚至制定了渡海進攻馬尼拉的計劃。這主要是因爲萬曆皇帝聽到了當時盛傳於中國的一種謠言,那就是;馬六甲一代盛產黃金和白銀。

萬曆三十六年後,萬曆皇帝還曾派了幾撥太監前往那裡進行實地考察,其用意之險惡不問可知。只是那些太監帶回的事實粉碎了謠言,萬曆皇帝確認了金山、銀山的說法爲子虛烏有後,才訕訕放棄了侵略企圖。

無論如何,沿海各軍鎮已經打下了良好的政策和物質基礎,此時距離萬曆皇帝徹底放開海禁也有了幾十年了,大明的海洋貿易業已經非常發達了,大明的軍民也都對海洋有了相當的瞭解,所以楊致遠他們對經營好福寧鎮也都充滿了信心。

黃石沉吟了一下,決定先跟這些手下交一下底:“給天使接風前,他也給我透了底,朝廷希望我儘快趕赴西南,主持平叛大計。如果我能在兩個月內動身的話,朝廷可以接受不超過五千人的家丁名單,除此以外還可以同意我帶走不超過四個營的兵力隨行,他們的家屬也都可以搬去福寧鎮。總的來說,就是讓我從遼南帶走一萬官兵,還有不超過六萬軍戶的男丁。”

這個龐大的動員數字立刻讓幾個部下都興奮起來,賀定遠臉上的黴氣也一掃而空,這意味着朝廷已經默認這批人是黃石的私有財產,只要有這個保證在,那無論把他們調到天涯海角,跟着黃石的這批人都不必擔心自己的利益會受損了。

賀定遠和楊致遠異口同聲地稱讚了起來:“皇上英明。”

不過黃石的臉上仍然沒有露出什麼喜色。

“皇上英明。”趙慢熊也跟着稱頌了一句,不過他的音調並不算高,而且還緊跟了一句:“朝廷允許我們抽調這許多人走,莫不是打算減餉?”

趙慢熊的話讓賀定遠和楊致遠的臉色又是一變,雖說東江鎮本來就沒有幾個軍餉,到目前爲止東江鎮左協的定餉不過是每歲四萬兩白銀,但這畢竟是東江鎮的地頭,雖然艱苦但總是爲自己的鄉土而戰,士氣自然也比較容易維持。

朝廷的聖旨裡是要把黃石調去西南平叛,那他們就是貨真價實的客軍了。而且明朝的人一直傳說西南多瘴氣、中者立斃,類似的謠言傳得神乎其神,讓北方人多視雲貴爲險地,不給雙份糧餉都可能有騷亂的危險。

賀定遠和楊致遠盯着黃石的臉,只見他輕輕地點了點頭:“趙兄弟說的不錯,天使說朝廷希望福寧鎮能儘快自給自足,畢竟南方基本都是靠各軍鎮自己的產出供養士兵的。朝廷希望也就是出些首級賞錢,讓我們自己把糧餉承擔起來,不要再給朝廷添負擔了。朝廷允許我們帶這麼多兵將和軍戶走,而且催着我們儘快離開,也是因爲有這層意思在裡面。”

因爲北方連年歉收,九邊軍鎮的衛所盡數敗壞無餘,從甘肅到遼東,明朝上百萬邊軍衣食無着,都要朝廷出錢來養。萬曆天子比較會掙錢,又是開放海禁、又是加收工商稅等一通折騰,熬過了幾十年災害期不說,一邊頻頻發動戰爭、一邊還能給兒孫留點遺產下來。但天啓皇帝顯然沒有這套本事,朝廷已經連續五年赤字了,內庫也入不敷出,漸漸要見底了,所以朝廷實在很希望黃石能自己養活自己,別再給中央添麻煩了。

“所以我們的任務很重,朝廷希望能派去至少五千人趕赴西南平叛,時間最好控制在半年內,最多也不要超過九個月。這之前我們還必須要恢復福寧鎮的生產,爲遠征軍提供所有的物資和糧餉。”黃石說完笑了一笑,環顧着屋內的心腹們道:“看來朝廷不止希望我黃某是個將軍,還指望我是個能吏呢!”

金求德目光閃動,冷冷地接口道:“如果大人不能及時趕赴西南,或者不能在西南平息叛亂,那大人就只能指望朝廷爲大人說話了。”

趙慢熊點頭稱是:“正是如此,朝廷本來就有困難,所以不給大人軍餉也是情有可原,何況南方其他的軍鎮本來就可以負擔自己的軍備。嗯……如果大人實在無法按時恢復福寧鎮的生產,那也就只好求助於福建布政司、南直隸和朝中,這樣也還是需要文官爲大人說話。”

“你們說的不錯。俗話說捧得高、摔得重,現在我黃某不摔則已,一摔就輕不了。”黃石大笑三聲。這次朝廷裡的君子們肯定認爲黃石是做不到這件事的,如此黃石必然大大有求於文官,就可以被文官牢牢攥在手心裡了。

“現在國家不幸、邊事頻繁,皇上對我們武將越來越倚重,其中尤其以我東江鎮爲甚。在朝中君子們的眼裡,我們東江鎮就好像是那被鎮在五指山下的孫猴子,眼看就要跳出來了,所以他們一定要給我們頭上貼上封條,把我們鎮壓在下面磨上五百年的性子,然後纔可以大用。”

黃石說着又哈哈大笑了幾聲,笑聲過後臉上又露出了深惡痛絕之色,而他的幾個心腹也都默然不語。

“我大明祖制,以文御武……”

“什麼祖制?僞祖制!”賀定遠才低聲把話說了一半,黃石就粗暴地打斷了他:“國朝驅逐韃虜、光復中華,以武功定天下,太祖高皇帝欽定官制,祖制文武殊途,總兵和巡撫並無高下統屬之理!自從文官竊取軍權,關閉大都督府,我們武將地位就一天不如一天……”

“大人!”

聽黃石說得激動,屋子裡面的幾個人齊聲打斷了他,就連賀定遠亦急道:“大人,慎言啊。”

“這又沒有外人。”黃石深深地嘆了口氣,擡手阻止了企圖再次進言的手下:“我知道,你們是怕我說順嘴了,出去後也不小心給自己惹禍。”

黃石手指無意識地在書桌上彈了幾下,又是一聲長嘆過後,方纔臉上的激憤之情已經被昂揚的鬥志所取代了,他大聲對幾個心腹說道:“自古求人不如求己,我這個月就動身去福建,儘快恢復福寧鎮的生產,同時走海路準備搬遷軍戶……”

黃石恢復了以往的氣勢後,他的幾個手下也不由自主地一掃身上的頹勢,一個個都把腰桿筆直挺起。

從兵部送到長生島的資料上看,等黃石抵達西南後,四川、廣西、雲南、貴州四省會有十八萬明軍服從黃石的調遣,黃石一邊說一邊用右拳在書桌上重重地敲打着加強語氣:“……半年之內,我們一定要實現物資自給自足,然後兵發西南,以最快的速度平息奢安之亂。”

“遵命,大人。”屋子裡的人齊聲應是,一個個也都充滿了信心。

第四十二節 賭博

天啓六年九月二十二日,長生島

黃石已經決定把選鋒營帶走了,也通知了遼南張攀等人率軍前來換防。至於尚可喜、尚可義這些非嫡系直轄的部將,黃石決定還是給毛文龍留下。有他們在遼南,局面就還可以維持,而且如果真把這些武將都劃拉走了,恐怕毛文龍也會心中不快,影響黃石在東江鎮官兵心目中的形象。

因爲黃石還抱着平定奢安之亂後再回遼東收拾後金的想法,所以他還是很在意毛文龍和東江鎮官兵對自己的看法的。再說留下些熟人在東江鎮,也有助於維持自己在遼東的影響。萬一將來遼東有事,黃石趕回來也能找到些肯接應他的人,比如孔有德、耿仲明和尚可喜這哥三個,黃石在心裡還是很看重的。

除了救火、磐石、選鋒三營外,黃石還專門成立了一個新的營,這個新的營未來也會被編組成野戰部隊,不過目前最緊要的工作還是用來收集工匠、水手和技師。這個新的營被取名爲“天一營”,以符合長生島一貫以來的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的起名規則。

這些日子黃石和他的部下飛速地整理出了人員名單,除了救火和選鋒兩營的七千官兵外,黃石還把一千多熟練工人和兩千多輔助工人都編入了戰鬥兵名單。除了這些人以外,黃石還整理了另外四萬多軍戶男丁出來,這五萬人都上報兵部請求改籍福建,能得到同意的批示這是確定無疑的,也就是時間的問題罷了。

因爲時間的關係,左協衆將一時來不及趕來給黃石送行,聽到消息後緊急趕到島上的不過是金州的守將李乘風等少數人而已。

黃石端着酒杯走下座位,向着這些非嫡系將領一個個敬了過來:“遼東之事,有勞諸君了。”

李乘風和黃石之間本來一直有點疙瘩,但這次一聽說黃石要走,他卻毫不猶豫地趕來送行,黃石以酒相敬時李乘風慨然應道:“黃帥儘管放心,建奴已如風前殘燭,旦夕可滅。若遇非常之變,吾必定扼守遼南門戶,絕不負黃帥所託。”

說完李乘風就把滿滿的一杯酒一飲而盡,飲畢發出痛快的一聲嘆息後,李乘風把空空如也的酒杯向着黃石一比:“唯死爲止!”

……

“天津衛的海船已經到了,我和範樂由會跟首批的兩萬軍戶一起出發,等到了福建以後,我們會立刻開始動手修築風車、水車和水庫。”

首批前往福建的軍戶裡大多都是這幾年在長生島從事建築工作的,除了這些人以外,黃石還會帶走全部的建築工兵。如果一切順利的話,黃石希望在第二批人抵達之前修建起最簡易的水庫,如果當地沒有足夠多的河流的話,黃石還必須爲水庫搭配風車。

“而這期間鮑博文繼續在中島負責生產,尤其是長州急需的武器,我們必須保證按時提供給他們。我一旦到達福建後,立刻就會組織勘探當地的地形,如果我有把握修築好水庫和水渠,自然會讓人帶信給你,等你看到信以後就可以着手把我們的機器裝船運去福建了。”

“遵命,大人。”

鮑博文這期間會繼續堅持生產,本來黃石不願意明目張膽的干涉日本內政,而且如果沒有眼下這攤子麻煩的話,就算長州在戰爭中居於不利地位,黃石也可以從容應對,可是現在長州已經不僅僅是貿易伙伴的問題了。

黃石針對愛國商人的貸款計劃剛剛展開,而搬遷到福建也需要大量的啓動資金,現在可以說是處處需要用錢,而長州的貿易就是黃石現階段的經濟命脈。萬一失去這個重要的橋頭堡,黃石就會立刻喪失大部分收入,尤其是在眼前這個緊要關頭,黃石承擔不起任何閃失,所以……

“楊兄弟,這次還要麻煩你一趟了。”

楊致遠拱手應道:“大人放心,有末將在,長州那裡必定萬無一失。”

十天前黃石已經下令召回黑島艦隊了,現在黑島艦隊已經擴充到了七艘海船,他們將不參與搬遷工作,而是負責把磐石營的兩千多官兵盡數運送去長州。根據黃石的命令,這些官兵將盡可能地化妝成日本人,目前已經開始進行簡易的日語對話培訓了。

“取法乎上、得乎其中。我的通盤計劃是要在半年內把長生島主力搬遷到福建去,在這段時間內我們實現自給自足,並儲備足以維持三千到五千兵力遠征的糧餉,然後我會在半年後帶領這支部隊前往西南,統一指揮西南明軍,以平定奢安之亂。”

西南四省的十八萬明軍中,大部分也都是自給自足的衛所兵,黃石對於他們的戰鬥意志和戰術素養並沒有報什麼太大的希望。而且這些衛所兵之間還分成了無數個山頭,各個大小指揮使每人都帶着數百到上千不等的官兵,從五湖四海聚集到西南平叛。

除了這些衛所邊軍外,還有幾萬紙面上的明軍都是地方土司的徵集部隊,黃石查看這些徵用部隊的詳細清單時,其中秦良玉重建的白桿兵他倒是有些印象,不過其他的部隊黃石就完全沒有了解了,對這些土司的徵用部隊戰鬥力如何黃石暫時也存疑。

不管是土司的徵用部隊,還是分屬無數個軍鎮、衛、所的西南邊軍,兵部給的兵力數字也都是土司和將領自行上報的數字,這些數字到底可信程度有多少,黃石現在也還是兩眼一抹黑。所以歸根到底,黃石必須要有一支嫡系的精銳部隊隨行,不然他就是徹底的空降幹部了。

一支精銳的嫡系部隊不僅僅具有保命符的意義,黃石也要靠他們來壓制那些大大小小的軍頭。雖說明軍講求大小相制,可是黃石深信如果他是光桿司令的話,那他只有被那些軍頭制,絕無反過來制人的道理。

那些西南土司也不是易與之輩。比如這次作亂的安邦彥,他們水西安家從漢朝開始就是西南的土官了,兩千年流傳下來,水西安家在西南根深蒂固,和周圍的勢力都有千絲萬縷的關係。黃石同樣確信,就是隸屬明軍的這幾萬土司徵用軍隊中,和安傢俬通款曲的也肯定不在少數,自己如果不能靠嫡系武力震懾住這幫土司,那黃石到了西南同樣也肯定是一事無成。

除了軍隊方面的麻煩以外,文官也可能給黃石帶來其他麻煩,以前戚繼光身位總理,地方官尚且給他搗亂,現在黃石不過是一個提督軍務的總兵,想來一定也有不少人等着看他的笑話。而且此次黃石赴西南指揮作戰,肯定還要受到雲南巡撫的節制,這位閔洪學閔大人是不是好相處,黃石心裡也還沒有譜。

賀定遠嘟嘟囔囔地說道:“奉命馳援雲南的軍隊中有幾萬是湖廣的部隊,如果朝廷同時任命大人爲湖廣總兵的話,這些軍隊也比較容易指揮,現在給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福建總兵,這就比較麻煩了。”

“還不是成心給我們找麻煩,”金求德哼了一聲,同時在桌子上重重地拍了一下:“俞大猷之子俞諮皋,因父功襲衛指揮僉事,本已經積官至都指揮使,加銜福建總兵,去年來連有海賊在福建鬧事,內閣日前突然就把他的總兵抹了,扔到廈門去做副將。俞將軍在福建已經做了三年的南路副總兵了,素有‘世仰標銅’之譽,現在突然把大人扔去做總兵,這分明是要挑撥我們和俞將軍之間的矛盾。”

這些手下聽到黃石半年內出兵西南的宏偉計劃後,再聯想到這裡面的不少麻煩,他們一個個也都露出了點信心不足的樣子。賀定遠第一個叫道:“不可能,半年內我們很可能纔剛安頓好,要積攢起足夠出兵數千的糧餉,我看怎麼也得再過半年。”

金求德橫了賀定遠一眼,也對黃石進言道:“大人,半年確實有些緊張,我們計劃上不妨做得再寬鬆一些,爭取九個月內出兵好了。”

“就像我剛纔說的,取法乎上、得乎其中。如果定九個月出兵,我們心裡就鬆懈了,再遇上什麼事情,說不定一、兩年都出發不了。”歷史上奢安之亂雖然耗時長久,綿延十幾年,但基本就是靠這四省十八萬明軍將之消滅的,所以黃石認爲叛軍和明軍實際上戰鬥力已經接近平衡了,只要再加上一個強有力的砝碼,那快速壓倒叛軍並非是完全不可能的任務。

“讓我們變不可能爲可能吧,諸君努力!”

……

黃石在最終踏上通向着福建的旅途前,他還寫了一封長信給毛文龍,這封信中他當然不能說袁崇煥會對毛文龍如何,第一,這種未卜先知的東西毛文龍是不會信的,第二,萬一泄露出去,黃石肯定會被彈劾污衊朝廷大臣,所罪非小。

所以黃石只是泛泛地談到了文武之爭的問題,此時毛文龍已經是山東、遼東文官的公敵,而且朝中大臣對東江鎮也越發不滿。毛文龍不願曲意獻媚於魏忠賢,這更導致他孤立無援,以往黃石人在東江,還能幫上毛文龍一些,現在歷史拐了一個小彎又回到原本的軌道,毛文龍再次變成了孤家寡人。

在這封信裡黃石用心地勸說了毛文龍一番,建議他稍微收斂自己的鋒芒,爲了東江軍、爲了遼東子弟、也爲了他毛文龍自己,還是要忍氣吞聲爲好,畢竟文官集團牢牢地掌握着邊軍的命脈,和他們爭鬥雖然能出一時之氣,但最終吃虧的還是自己。

“大哥,這封信真的有用嗎?”

張再弟和黃石並肩站在長生島的沙灘上,現在遼海已經看一天少一天了,黃石寫的這封信件張再弟不以爲然,他認爲以毛帥的脾氣,黃石說了也是白說,毛文龍肯定會當成耳旁風,過些天一受氣就又要跳起來和山東布政司打筆墨官司。

“略盡人事,聊以報德罷了。”

其實黃石心中也對這封信的效果不報太大的指望。歷史的車輪仍在滾滾向前,本來黃石去遼陽賭命,就是爲了避免離開遼東,但這次的調動真讓黃石哭笑不得。他望着漸漸在眼前展開的遼闊海洋,長嘆道:“小弟啊,這就叫勢所必至啊。”

“嗯,大哥你說什麼?”

“自薩爾滸以來,遼事一敗再敗,一誤再誤,我常常想,這到底是爲了什麼呢?”在黃石的前世,不少人吹噓建州女真騎射無敵、天下無雙,而當時黃石也認爲他們說的有些道理,畢竟一戰說偶然,兩戰也能說偶然,但戰戰如此就實在無法用偶然來解釋了。

張再弟聽到黃石的疑問後,就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因爲朝中有小人!”

這個簡短的回答讓黃石沉默了很久。他來到遼東這麼多年了,這個問題一直困擾着他,直到這次調動令下達之後,黃石才覺得自己終於想明白了。可是出乎黃石意料的是,這個問題似乎張再弟他們早就明白了。

像張再弟這樣的明末遼東子弟,他們親眼看到了建州女真的崛起,反倒能認清後金軍的武力也不過如此。正如張再弟所說,真正推動遼東局勢發展的並不是後金的軍事實力,而是大明自己的問題,大明內部的政治問題纔是因,而遼事的敗壞不過是果罷了。

張再弟也有不少親戚是遼鎮軍戶,這些年他更接觸了不少軍事情報,黃石只聽張再弟恨恨地說道:“就像薩爾滸之戰,工部發給遼東子弟的全都是粗製濫造的兵器,兵部也不發給遼鎮足夠的軍糧,因爲他們覺得差不多也能打贏。那些貪墨的官吏,他們知道就算慘敗也死不到他們自己頭上,可是他們卻害死了多少人啊!”

張再弟的話中帶着明顯的憎恨,在黃石心中引發了共鳴。他點點頭道:“泰昌元年,瀋陽、逢集堡,已故熊經略兩場野戰皆勝,幾乎收復了邊牆內所有失土。一看到遼東局面好轉,朝中馬上就有人眼紅不已,然後迫不及待地跳出來給自己人拆臺。”

就像熊廷弼連續兩次倒黴一樣,每次遼事稍有好轉,想搶功的官員就像一羣禿鷲一樣聚攏上來,爭先恐後地想撕扯一塊戰利品走。

天啓六年以來,除去黃石的戰績不論,東江軍兩次攻入遼中平原,還圍攻赫圖阿拉,兵鋒直逼薩爾滸。朝中大臣一看建州似乎快不行了,就又開始給自己人搗亂了,既然你不肯分我一份功勞,那我不搞死你就不算完。

黃石突然朝着海天一線處發出憤怒已極的吼聲,就好像是在面對面地質問那些官僚一樣:

“你們不給自己人搗亂——難道就會死麼?”

……

柳清揚會留下來負責貸款事宜,他還向黃石建議,應該鼓勵這些商人從事海貿。以前長生島的物產有限,但現在既然黃石的勢力已經開始滲透入福建,那培養自己的海商力量也就是應有之意了,大明徹底放開海禁已經有四十年了,商人們也都很清楚海貿的利潤,想必也都會慎重考慮這個問題。

這個計劃很顯然會遭遇到無數艱難險阻,可是黃石也同意柳清揚的看法。日本長州藩能夠提供的也就是一筆啓動資金了,這個小地方本來也養不活龐大的軍隊,最終要想解決軍費問題,那歸根結底還是要落在中國的內需、以及中國同其他地區的貿易上。

柳清揚和黃石討論以後,就把那些接受長生島貸款的商人又聚攏起來,過去的政策是根據他們手中的東江鎮軍票給他們定級別,然後再考察他們有沒有抵押物,如果沒有抵押品的話,那長生島貸給他們的翻本款項就會非常少。

“太子少保大人已經被調往福建了,他急切盼望你們中的一些人能夠同行,在南北之間從事海貿……”

柳清揚坐在長生島老營的會客廳裡侃侃而談,下面滿滿坐着一屋子的商人,他們全都經過長生島的預先審覈,人人都有擁軍愛國的前科。黃石在京師遇到過的朱九爺和覺華的谷老闆也在其中,他們兩個人也都聚精會神地聽着柳清揚的發言。

把海貿的良好前景給大夥兒敘述了一番後,柳清揚就問這些商人有什麼意見沒有,或者說有什麼疑慮沒有。

朱九爺不清楚別人都是怎麼想的,但他自己拋下直隸的買賣來遼東,正是存了助東江鎮一臂之力的想法。朱九爺不幸遭遇到山東糧官舞弊案,他往返於遼東、山東兩地多次,但卻討債無門。不過等朱九爺趕到長生島碰運氣的時候,長生島就讓他以東江鎮軍票爲抵押,跟他在登州簽訂了一份借款協定。

這份借款協定上的利息很低,只是民間借款的一半左右,而且除了這份借款以外,長生島還有附加的規定:那就是如果朱九爺在長生島購買土產的話,長生島還會給他打折;等他販運糧食和布匹來長生島時,東江鎮左協也會給他加一點利,這一減一加就足以抵消掉借款的利息了。

雖然東江鎮和山東布政司讓朱九爺很是傷心,但經歷了和長生島的交往後,他還是對黃石很信任的,柳清揚的話一結束,朱九爺就當先舉手說道:“柳將軍多慮了,我們又怎麼會信不過貴軍的話呢,再說還有太子少保大人做保,只是小民本小力微,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如果柳將軍不棄,小民還是打算先在遼東、山東等地做些小本經營,等國些年再去福建。”

朱九爺的話引起了幾聲贊同,也引發了一些人的沉思。柳清揚等候大家議論了一番才緩緩說道:“本錢問題,諸位不用擔心,長生島會盡可能地提供貸款,而且去福建的這種貸款是不需要抵押品的。”

這些商人在山東、北直隸都有不少關係,而且他們的商業嗅覺也很靈敏,何況長生島也無暇分身,自然由他們來從事海貿是最好的。在柳清揚的計劃裡,這些商人肯定是要儘可能地拉攏,但雖然黃石同意了柳清揚的無抵押風險貸款計劃,可僅僅依靠長生島的力量肯定不足以提供這麼多資源。

“太子少保大人還願意用他的名義爲你們做保,”柳清揚說完以後稍作停頓,以便讓下面的人體會一下這段話的含義,他看到了無數條射過來的緊張視線後,纔不急不緩地繼續下去:“如果你們可以從其他地方借款,只要利錢不超過五成……”

柳清揚高舉着右手作了一個大大的“五”字,讓屋裡的所有人都能看得見:“只要這筆錢是用於開拓到福建的海貿,太子少保大人就願意爲你們做保。”

這些商人肯定有不少自己的熟人和關係,但根據中國的一貫傳統,大部分商人不到走投無路都不喜歡借款,而是靠自己的努力經營來進行原始積累。同樣,如果一個人真的開始借款了,那多半就意味着他陷入了窘境,因此放款的人不但會提出較高的利錢,也會要求借款人拿出抵押來。

黃石和柳清揚商談海貿問題時,兩個人都認爲這上面會有很大的利潤,也足以償付高額的利錢,因此黃石願意出面給這些商人做保,只要能圈來大批的資金,黃石和柳清揚都對盈利充滿了信心。

“柳將軍,太子少保願意爲我們這些小民作保?”

“是的,而且不僅僅是以太子少保大人的個人名義,我們還會用福寧鎮的軍屯收入和未來的軍餉、糧餉爲你們做保。”

反正這些商人也不知道這裡面的具體收入,柳清揚就老實不客氣地把大明朝廷的信譽也都搭上去了。至少在天啓年間,大明朝廷的信譽還是值不少錢的,而且朝廷也沒有無形資產的意識,不會爲此來找黃石的麻煩。

現在黃石有着“忠貫日月、義薄雲天”的良好聲望,最近“匹馬躍遼陽”事件又給黃石頭上的光環加了不少分,傳統的中國人一向認爲一個人如果是個好人,那他就基本不會做壞事,現在如果有人敢說黃宮保是個欠錢不還的人,那他一定會被路人罵成殘廢。

這話又引起了下面的一些讚歎聲,黃石身居高位,威名傳播於天下,這樣的人大張旗鼓地出來做保人,那自然有很不錯的說服力。柳清揚看下面的衆多商人臉上神色變換,知道有不少人已經隱隱動心了,他端起茶杯飲了一口:“當然,我們也還有其他條件。”

“柳將軍請講。”

這次說話的是谷老闆,覺華保衛戰時谷老闆幾次向菩薩許願,明軍獲勝後谷老闆當然認爲最大的一份功勞還是菩薩的,所以他跑去五臺山捐了不少善財,還在老家出錢修了一座橋。除此以外,谷老闆認爲黃石立下的功勞僅次於救苦救難南海觀世音菩薩,所以就改經營遼西買賣爲經營遼東了。

當然,谷老闆經過覺華一戰後,也認爲走遼東路線可能會更安穩一些,畢竟覺華那樣的危險他老人家是不打算再經歷一次了。但遼東的貧窮是谷老闆不曾想到的,以往在遼西,谷老闆也從來沒有過被拖欠軍票的經驗,結果他一口氣就砸了三萬多兩銀子的東江鎮軍票在手裡,這差不多相當於谷老闆一大半的家產了。

聽說長生島有針對他這種情況的優惠買賣後,谷老闆就趕來長生島作買賣,他手裡有大宗的東江鎮軍票,更還有不少家產可以抵押,所以長生島一次就給了他兩萬多兩銀子的貸款,最近他在山東到遼南之間跑了幾趟日用品買賣後,就收回了不少本錢。而且根據長生島的優惠政策,對他這種手握大宗東江鎮軍票的人,還貸款時長生島也可以接受東江鎮軍票來衝抵利錢。

這一來二去,就算黃石頭上沒有那麼多耀眼的光環,谷老闆也對他的印象很不錯,也信得過黃石的爲人。聽柳清揚說還有附加條件後,谷老闆就急忙詢問下文,如果不是很苛刻的話,谷老闆也願意和黃石繼續打交道。拋開救命之恩不說,那谷老闆手裡還有一大把東江鎮軍票呢,與其再去山東登州排隊,還不如和黃石討價還價。

“就是這些借款都要用在和福寧鎮的海貿花銷上,無論是進貨、購買或租借海船、招募水手,只要是爲了海貿的目的,我們就都可以接受。本將會派人覈對諸位老闆的賬冊,當然,本將絕不會把帳冊裡面的東西泄露出去,只是爲了保證這錢都用在合適的地方,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朱九爺、谷老闆他們都在心裡盤算了一會兒。黃石的名譽還是很不錯的,而且這個要求也很合情合理,以往和大客商做買賣時,對方也經常會提出要看賬本的要求。再說這黃石明明是軍官嘛!就算給他看看,也斷然不會比給其他商人看更糟,衆人想通了此節,紛紛表示這沒有問題。

“實不相瞞,太子少保大人現在急需這些海稅和海貿收入,所以才鼓勵大家前往福建海貿,爲了不讓諸位老闆吃虧,本將今天在這裡替太子少保向大家保證,如果諸位中有人借到了銀子,海貿有了盈利,太子少報大人情願只要一半,如果遭遇風暴、沉船,損失了貨物的話,太子少保大人會情願替諸位承擔所有損失。”

即使日後黃石不直接參與貿易他也無所謂,畢竟只要海貿能發展起來,只要收海稅就很不錯了。黃石說到底也和魯商打了幾年的交道了,到了一個新的環境,大家都是初來乍到的人,相互之間又有交情,應該能互相扶持,所以黃石千方百計,一定要儘可能地把魯商多拉扯一些去福建。

看到大家似乎沒有太多的異議後,柳清揚又拋出了另外一個借款協議:“此外即便諸位不願去福建,太子少保大人也還有另外一個借款協議。

在座有些老闆肯定會去福建了,太子少保大人同樣很關心他們的貨源和銷路,所以太子少保大人也願意爲留下來的人做保人,只要他們肯優先購買去福建的這些老闆的貨,並且優先給他們供貨就可以。”

這個主意是柳清揚提出來的,黃石覺得很有托拉斯的氣概,當即就同意了這個計劃。再者有這個計劃在,應該對福建海貿也有不小的幫助,並且還能鞏固在北方的供求基地,扶助親黃石的商人發展實力,無論從哪方面看都有不小的好處。

“諸君請看。”柳清揚掏出了一方大印,衆商人定睛看去,它正是簇新的“平蠻將軍”印,黃石爲了取信於人,就把自己的先鋒將軍印先留給柳清揚用幾個月,以便爲那些合乎要求的借款憑據做保。

用“平蠻將軍”印來借錢估計也是大明有史以來的第一次,這次黃石算是把自己的名聲全都抵押出去了。柳清揚毫不懷疑運用這個措施能抵押到不少銀子。可是他當時也向黃石指出,如果將來能還上銀子自然沒有問題,如果還不上的話,黃石自己的名聲還是小事,一羣債主拿着蓋着“平蠻將軍”硃紅大印的借條去告官,那就真不是鬧着玩的了。

幾天前柳清揚曾經和黃石討論過這個問題,但黃石認爲沒有什麼,現在他聖眷正濃,只要他能掙到錢把債還上,那不會有哪個不知死活的傢伙去跟自己過不去的。歸根結底還是能不能掙到錢,只要能把本錢收回來,那一切都不是問題,如果收不回本錢的話……

“最壞也不過是被御史彈劾成廢人,也不過欠下一百輩子也還不上的錢,臭名昭著一世而已。如果我不能儘快弄到一大筆錢,我還是免不了要落到那幫御史手裡去,同樣是臭一世。”當柳清揚提出這個看法的時候,黃石滿不在乎地聳了聳,臉上露出無所謂的表情:

“我和福建巡撫朱一馮朱大人沒有什麼交情,和俞將軍之間的矛盾一時半會兒也化解不開。我初來乍到,閩商多半也會心存觀望,更不用說那裡還有大批名爲‘海商’,實爲倭寇的盜匪。當然,我可以假定朝中文官只是要我低頭而已,但就是這樣他們還是可能想狠狠整我一把,怎麼也要把我的名聲搞臭,這樣以後我不低頭也不行了。”

黃石給柳清揚仔細地分析了一番形勢,如果一切都按照文官集團預定的軌道行駛下去,黃石很快就會失去他現在擁有的一切,再次成爲文官手中的玩偶。而如果拼死博一把,這件事情失敗了也不過就是身敗名裂而已,黃石微笑着拍了拍柳清揚的肩膀:“不過既然有柳兄弟在,那我肯定是不會失望的。”

柳清揚當即就慷慨激昂地回答道:“是,大人,您儘管放心。”頓了一頓後柳清揚又重複了一遍黃石說過的口號:“大人,我們要變不可能爲可能。”

……

等圍觀的商人們散開後,柳清揚又命人取來印泥和宣紙,當着衆人的面第一次把“平蠻將軍”印重重地按下,然後高舉起那張白紙讓大家檢視上面的硃紅大印。面對着面露異色的商人們,柳清揚知道這事情總算是辦得差不多了,他呵呵笑道:“諸位,這回你們都放心了吧,天下的人難道還有不知道太子少保大人大名的人嗎?現在有了這個大印,難道你們還怕借不到銀子嗎?”

……

天啓六年九月二十四日,柳清揚向黃石辭行前往山東準備借款的事情,黃石對他此行寄予厚望,同時還準備了不少禮物讓柳清揚給山東布政司的官員帶去,黃石檢討了自己這幾個月來的所作所爲,他一些不理智的行爲確實足以引起了文官集團的警惕,而以黃石自己的力量去和文官集團作對,那無異於以卵擊石。

但黃石自認爲目前自己在文冠集團中的總體形象應該還可以,遠遠沒有達到毛文龍那樣臭名昭著的地步,至少山東布政司和南直隸還有不少官員很承自己的情,現在黃石的事業已經到了成敗關頭,此時不把這些人情拿出來用,更待何時呢?

“到了山東記得給甄雨村送五百兩銀子的儀金去。”

“這麼多?他敢收麼?”

“我想他應該敢收,因爲我的局勢這麼糟,只要是聰明人就應該明白我迫切需要幫助。”黃石列了一個官員名單給柳清揚,上面有一百多名山東官吏,一共要送出去一萬兩銀子:“讓他們千萬給南直隸寫幾封信,看在過去的情面上給我的海貿行些方便,另外再暗示一下,以後如果還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我也一定會盡心盡力地去做。”

“遵命。”

“所有的借款都要嚴格按照條例去做,並且詳細記錄下來,以便將來好修改這些貸款、借款條例。”

“大人放心,末將明白。”

“好,我沒什麼問題了,哦……你給這個玩意起名字了麼?”黃石問的是負責籌備資金的決策集團,黃石讓柳清揚多和商人們合作,多進行一些細緻的討論,讓商人們參與進來也比較容易培養歸屬感。此外關於海貿的貨物、路線和盈利,有一批經驗豐富的商人共同討論,肯定也會有不小的益處。

“還沒有,請大人賜名。”柳清揚也爲這個決策機構準備了一套條例,黃石覺得,貢獻大小是參與決策的商人人選的最重要指標,而這個機構會是商人和黃石之間的重要橋樑。無論是黃石需要他們進行配合,還是他們需要從黃石這裡得到什麼樣的特權,都可以通過這個機構來達成諒解和溝通。

“嗯……這是個不能放在官面上的商會,也是用來處理複雜事情的。”黃石沉思了一下,自由競爭是低效率的,只有壟斷才能獲得最大的利潤,雖然現在黃石和這些商人都還是小魚小蝦,但這並不妨礙他們擁有宏偉的志向。這個機構設立的目的,也就是爲了吸收資金,並形成貿易鏈條,以追求最大的利潤:

“那就叫‘黑暗理事會’吧,柳清揚你就是第一任會長。”

“遵命,大人。”

……

送走了柳清揚後,黃石又把李雲睿找來了。

“最近建奴沒有什麼異動?”

李雲睿一進門就開始彙報工作,遼南方面的後金軍從來沒有像最近這段時間這麼老實,簡直都平靜的有些反常了:“就是建奴的三貝勒莽古爾泰有些奇怪的行爲,他好像也和耶穌會建立了一點點聯繫,重金買了一批十字架,說他要改信天主教。”

“哦?”黃石對這個話題頗有點感興趣:“莽古爾泰不信喇嘛教了麼?”

“看起來似乎是不信了,莽古爾泰把喇嘛都趕出了正藍旗不說,他還請求耶穌會派給他幾個會算命的神父,說什麼要在遼陽成立天主教會,只是他給教會起的名字似乎很有趣……”

李雲睿擡頭看着黃石,一絲不苟地報告說道:“翻譯成漢語好像是:忠建州愛奴酋天主教會。”

第四十三節 義利

官長和屬下一起大笑了起來,臨行前的沉重、還有討論軍情時的嚴肅氣氛頓時都被掃蕩得乾乾淨淨。

“好了,李兄弟,我要你最後一批走,臨走前把我們的細作、情報人員都移交給張攀大人。”

“遵命,大帥,那我們軍中建奴的細作呢?”

“如果他們這幾天逃跑的話,就放他們離開,如果他們不逃跑,那就帶他們一起走。”黃石毫不猶疑地下了命令。

“遵命。”李雲睿對這個命令並沒有感到奇怪,既然要騙就騙到底,不給後金方面意識到情報有誤、並改正錯誤的機會:“敢問大帥,什麼時候處置這些細作?”

“讓我想一想,”黃石沉思了片刻,毫無疑問李雲睿想出海後再消滅他們是沒有問題的,可是黃石對此卻另有考慮:“不必刻意消滅他們了,我們以後也許還要回遼東,這些人沒準還能用得到。”

“遵命。還有最後一件事,劉興治派人送信來,希望能跟我們一起走,既然大帥建議放長線、釣大魚,末將建議不妨回絕了他,讓他繼續在後金方面爲東江鎮提供情報。”

出乎李雲睿的意料,這個問題倒是讓黃石思考了良久,最後才艱難地同意了他的看法:“好吧,但是記得告訴劉興治,我黃石的目光會永遠注視遼東,永遠注視着他。”

公務談完了,黃石盯着李雲睿看了一會兒,只把後者看得渾身不自在,過了一會兒黃石長嘆了口氣:“李兄弟真是儀表堂堂,頗有男子漢風度。”

“大帥謬讚了。”李雲睿等了半天等來這麼一句話,真是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只有傻傻地應了一聲。

黃石拾起了桌側的信函堆中最上面的一封,把它重重地甩在了桌面上,繃着臉問道:“李督司,你知道這是誰給本帥寫來的信麼?”

李雲睿聽黃石語氣突然不善,心下不禁也奇怪起來,他自認爲從沒有做過什麼錯事,再說……李雲睿偷眼掃了一下那封信,雖然看不清上面的字跡,但是他還是注意到那並不是公函,肯定是私信無疑,所以他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道:“末將不知,請大帥責罰。”

“上次我去遼陽的時候,好象是你在照顧陳家娘子吧?看來你把她照顧得不錯,他哥哥來信還跟我念叨你,說很想見李督司一面。”

黃石的話讓李雲睿的心臟狂跳起來,隱隱已經猜到了可能發生的事情,一張國字臉頓時也紅得如同關公一樣。

“我才離開了幾天,陳小娘子在長生島呆了也不過五天吧?”黃石看着李雲睿,突然放聲大笑起來,嘖嘖稱讚道:“李兄弟真是好手段。”

黃石笑了一會兒後就咳嗽了起來,他揮手打斷了李雲睿的請罪,把趙引弓的來信遞給後者自己去看:“趙通判的妹妹已經回到趙家了,神不知、鬼不覺,幸好你走的晚,趕快去下聘吧,不然就遮掩不過去了。”

說着黃石又掏出一口袋銀子,拋到了李雲睿手裡:“既然弟妹有了身子,就別心疼錢了,僱輛大車,再多僱個老媽子,從陸路走吧。”

“謝大帥。”

天啓六年九月二十六日,黃石踏上了去往福建的海路,他手下幾營嫡系官兵大多都自願跟隨,長生島的軍戶也踊躍報名,爭先要求跟黃石一同前往。最後黃石出錢,所有孕婦和帶着幼兒的母親都統一僱車走陸路下江南。

相對黃海、東海來說,渤海平靜的就如同一個澡盆,幸好長生島有着不少經驗豐富的水手,他們都是這些年來黑島一夫訓練出來的,這次航行雖然也會貼着海岸線行進,但出於安全考慮,黃石還是從黑島艦隊那裡抽調了一批水手回來。

嗚咽的號角響起,大批前東江鎮軍戶的誕生地正緩緩離他們遠去,這些官兵唯有向着他們生活、戰鬥過的地方行注目禮。長生島上的軍戶雖然都是從千里外逃難而來的,但長生島至少還是屬於遼東大地,而這次長途漂泊就不知道要到什麼地方去了,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回來。

黃石也站在船甲板上向北眺望,長生島漸漸在他的視野中變成了一個黑點。

“大帥,我們還能回來麼?”

一個士兵突然在黃石背後發出了這樣的疑問,他的問話聲引起了一片唏噓之聲。當黃石說要南下時,長生島的官兵都出於對黃石、還有這個集體的信任而踊躍報名,可是當他們真正面對這一刻時,一大批官兵還是忍不住黯然淚下。

“也許會,也許不會。”黃石皺着眉頭,心裡的感情也很複雜。他既希望遼事從此平息,大明朝廷不再徵召他返回遼東,但心裡又有一個聲音在嘲笑這種癡心妄想,那個聲音催促着他加快步伐,去平定奢安之亂,然後儘快做好再次北上收拾爛攤子的準備。

“跟隨大帥這麼多年,小人一直在夢中遇見兒時的夥伴,總希望將來有一天活着回到故土,能看到他們也都倖免於難。”那個士兵聲音有些發顫,微微張開的嘴脣也在抖動:“不過小人也知道這多半是癡心妄想。”

“故鄉的老人總說,人要落葉歸根。”左側的軍官用一聲感慨接上了這句話。六年前他跟隨逃難的人流從遼中直到朝鮮,路上和全家人都失散了,然後正好碰上黃石出海,當時不到二十的小夥子就作爲一個軍戶男丁跟隨黃石來到長生島,落地生根開創出一片天地。現在他又要跟着黃石再次出海,進入一個全新的世界。

這個軍官深深吸了一口氣,有力的大聲說道:“毛大帥曾經說過,我們東江鎮就像蒲公英一樣,我們東江鎮的官兵,就是要落地生根。”

“東江鎮,我不會忘記你的,但我們要落地生根,落地生根……”

船上的官兵們都向遼東大地奮力揮動手臂,用盡全力地吐露心聲,黃石躡手躡腳地從激動的人羣中退了出來,他知道他已經不需要再撫慰部下了。

……

天啓六年十月十二日,登州

這個月柳清揚一直沒有閒着,和長生島來往的商人們爲他約見了大批山東和北直隸的商號老闆。柳清揚不厭其煩地一次次向他們保證,這確實是黃石出面借錢,而還款也是由黃石的信譽來保證的。但大家似乎還是有些揣揣不安,不少商人公開表示,如果是黃石親自來借款而不是做保人,他們會感到更放心一些,而且也會考慮借給柳清揚更多的錢。

經過黑暗理事會的緊急討論,柳清揚作爲黃石委任的第一任會長和籌款全權代表,他終於拍板決定以黃石和福寧鎮的名義來向商人借款,這次借款的名義也被最後敲定爲:“平蠻大借款”。

預計借款方式將被分成兩種,第一種是一年後歸還的借款,年利率爲一成,這息錢已經超過了山東和北直隸的高利貸了;還有一種是三年歸還的借款,利錢高達五成,以上的兩種借據都會加蓋“平蠻將軍”大印。

等利用“平蠻大借款”籌集到銀子以後,柳清揚會再根據具體需要把錢借給那些參與海貿的商人。黑暗理事會定下的標準是,除了正常繳納海稅外,這些商人的盈利也要根據借款的數目給黃石分紅,盈利後商人們可以用他們的分紅不斷贖買償還借款,直到把買賣完全收歸己有。

但無論商人自己投入的錢有多少,哪怕全部資金都利用“平蠻大借款”,黑暗理事會也會保證他至少一成的紅利,反正無論如何他們都不會替黃石白打工。這種近乎空手套白狼的合作模式引起了不少商人的興趣,雖然外海貿易充滿風險,但是這次給的獎勵實在豐厚,所以最後九成以上的愛國商人都做出選擇,開始籌劃跑海貿。

這些日子大批的商人奔走于山東、北直隸的碼頭,收羅海船和水手,並預定了大量的綢緞和生絲。一時間洛陽紙貴,萊登和天津等地的船隻租金紛紛上漲,連水手的僱傭金都漲了至少一成。

根據黃石定下的條例,除了以前的那些商人外,凡是最近曾經購買過東江軍一千兩軍票的人,也可以參與海貿借款,而購買過一百兩軍票的人,也可以參與銷售借款。結果就出現了專程販貨去東江換取軍票,然後拿回來要求參加福建海貿計劃的人。

除此以外,還有不少商人抱着少掙也不能放過的態度,也託人買上一百東江鎮的軍票,達到了參與借款的最低要求,要求借錢開幾個店鋪。柳清揚告訴他們一旦參與這個計劃,那就要優先供應、銷售黑暗理事會指定商家的貨物,他們也都一口答應下來。

新任登州知府甄雨村假裝不知道這是借款,他和柳清揚達成了協議,那就是從理論上說,甄雨村只被通告說這是爲了平蠻而進行的捐款活動,柳清揚怎麼瞎搞是黃石和福寧鎮自己的事情,和他甄雨村一點兒關係都沒有。

幾天前,甄雨村答應把中廳借給柳清揚用十五天,他們倆找到的藉口就是:甄雨村這是以登州官府的名義作保,保證柳清揚不是騙子,登州各界商人捐的銀子也都能落到黃石的口袋裡去,用在平定西南的大業上。

然後甄雨村就表示他要去濟南向巡撫彙報工作了,昨天一早甄雨村就急急忙忙地出發了,事先和柳清揚說好從今天開始算,他會在濟南過十五天再回來。

當着滿滿的一院子商人,柳清揚讓手下把一大箱子印着黃石將軍大印的空白借條擡了出來,給諸位到訪的商人們最後展示過一遍後,柳清揚就請大家按次序上來認購債條。

“五百兩紋銀,三年的。”

“好咧。”一邊的長生島士兵清點銀兩的時候,旁邊的文書就揮毫填寫起了借條,就在他寫到五成利錢的時候。

“且慢,”那個商人伸手製止了文書的進一步動作,他微笑着點了點利錢的位置:“這裡,寫一釐就好了。”

文書把眼睛瞪大了一圈:“三年是五成利錢。”

“是,我知道的,”那個商人點頭稱是,然後笑容不變地說道:“老朽家財萬貫,本也不是爲了這點利錢而來,今日來此,全是因爲聽說黃大帥出兵西南平叛,特來貢獻一點菲薄之力罷了,便是不要利錢,也沒有什麼關係。”

接下來另一個人不等那文書說話,就搶着說道:“在下這裡也是五百兩紋銀,同樣是三年的,利錢也和前面這位老先生一樣,只要一釐就好了。”

後面那位老兄是個大嗓門,他唯恐大家不知道似的嚷嚷起來:“老漢的親家全家本來是廣寧人,都是託了黃大帥的福,他們才能從孫賊手下逃出性命。上個月,大兒媳給我添了個大孫子,這次一聽說黃大帥在登州募款,老漢就專程趕來給黃大帥捧場。”

周圍的人羣裡頓時就響起了幾聲喝彩聲,這第二位商人聽到後更是興奮,他環顧着人羣大聲喊道:“這五百兩銀子老漢本也不打算同黃大帥要,嘿~~~老漢看中的是這黃大帥的將軍印,從今天起它就是老漢的鎮宅之寶,必能保佑老漢一家逢凶化吉、鬼崇辟易。”

這話一喊出來,人羣裡的彩聲頓時又響了起來,不少人都點頭應是,都說黃石義薄雲天,就是捐給他些銀子也是應有之義,更有不少人紛紛附和道:“能把黃大帥的煞氣請回家,就是花上百兩銀子也值了。”

“多謝老人家仗義援手。”這個兩人排得靠前,剛纔他們一出聲時柳清揚還怕是來搗亂的,連忙傾耳細聽。這兩個人要點利錢也不過是象徵性罷了,畢竟黃石說了這是借款,人家要一釐利也是爲了給黃石面子。

柳清揚走過來從文書手裡接過筆,親自把借條仔細寫好,遞給第一個商人:“請老人家收好。”

那個個商人接過借條反覆看了幾眼,愕然說道:“我說過填一釐利錢就好了,你怎麼還填的五成?”

“老人家義舉,我代黃大帥謝過了。不過今日這借款,已經定好就是五成利錢,童叟無欺,還請老人家海涵。”柳清揚恭敬地鞠了一躬,人們一時間也靜了下來,那個老商人又反覆說了幾次,頑固的一定要把利錢降低一點兒。

但柳清揚卻比他更頑固,雖然言語上客氣已極,但這個利錢他一口咬定就是五成:“如果老人家有心,就請多借我家大人些銀子吧,當然,利錢還是五成。”

最後那個老商人拗不過柳清揚,就只好很勉強地接過了柳清揚寫着五成息錢的借據,極其彆扭地走了。剛纔聽柳清揚和老人爭論時,老商人背後的第二個人就已經是一臉不平,等到他看見柳清揚又給他寫好了五百兩紋銀、三年期限、五成利息的借據時,這個商人雖然明知自己面對的是一個將軍,但仍然忍不住一蹦三尺高:

“這位將軍,草民情願把這銀子捐給黃大帥,剛纔那位老人家也算是仗義之舉,情願爲國分憂,將軍你爲什麼硬要阻攔,難道你不是黃大帥的部下麼?爲什麼我們想爲黃大帥助餉你也要反對?”

“多謝這位兄臺高義,本將先父也是北直隸的商人,本將也知道掙點銀子不容易……”柳清揚對商人當然不可能有絲毫反感,因爲他就是出身於商人世家,不過經他這麼一解釋,中廳裡面的商人們倒也紛紛涌起親近之感。

聽柳清揚說起跑買賣的艱苦,一路上押貨運貨的種種辛勞,這些商人更是感同身受。第二個商人嘆息了幾聲後又大聲說道:“這位將軍請了,我拿這五百兩出來是絕對沒有問題,也算是替我親家報恩了。我們掙些錢雖然不容易,但有力出力嘛,一人出個十兩銀子,也就能爲黃大帥手下的弟兄們加頓酒肉了。”

商人的話又引起了一片贊同之聲,這個人見自己又出了風頭,心中高興之餘掉頭就走:“算啦,這五百兩銀子就放在這裡啦,黃帥的借據我也不要了。”

這商人一邊高聲嚷嚷着,一邊昂首闊步向門口走去。

“攔住他。”

柳清揚在背後大叫了一聲,把門的長生島士兵聞聲把長槍一交叉,就把那個商人擋住了。那商人顯然是個急脾氣,他見狀神色大變,再也顧不得柳清揚的身份,急轉過身來憤憤地叫道:“將軍,你這是何意啊?”

商人掉過頭來的時候,柳清揚也已經分開人羣走了過來,他雙手捧着五百兩銀子的借據,用堅定不移的語氣說道:“這位兄臺,我家大帥有軍令,此次‘平蠻大借款’是借款,不是募捐,凡是留下銀子的人,就一定要讓他把借據帶走。這份憑據,請兄臺務必收下。”

看着借據上的五成利錢和“平蠻將軍”的硃紅大印,再擡頭看看四周,商人發現全場的人都目不轉睛地看着自己,他頓時就感到大失顏面,就怒氣衝衝地一揮手:“我今日來這裡,是誠心誠意助餉,絕非貪圖這五成紅利,將軍未免也把我看得太小了。”

柳清揚保持着雙手捧着借據的姿態,不爲所動地重複道:“我家大帥有令,今日是借款,不是募捐,這位兄臺既然留下了銀子,就一定請把借據帶走。”

商人覺得自己實在是太下不來臺了,於是賭氣地叫道:“如果這位將軍非說不接受助餉,那我情願把銀子帶走!”

柳清揚沉默了一秒,一揮手讓人把五百兩銀子送上,衝着目瞪口呆的商人說道:“既然如此,請這位兄臺把銀子帶走。”

那個商人和柳清揚對視了片刻,終於哼了一聲,劈手從長生島士兵手上抓過銀子,怒氣衝衝地轉身離開,柳清揚在他背後一揮手,門口的衛兵就側身讓開,把人放了出去。

……

天啓六年十月二十日,黃石所部抵達福寧。

到達福寧鎮後,黃石急忙組織人力購買瓜果蔬菜,同時大力強化衛生條例,以幫助部下度過水土不服期,同時自己則帶領工兵部隊調查當地的地理情況。

“真不愧是江南,這裡就是水多。”

小冰河期以來,北方降雨量大減,這五十年來遼東幾代人都未曾見過水量充沛的河流了。福建山巒縱橫、河流衆多,這讓剛到此地的遼東子弟們紛紛發出羨慕的感慨聲。範樂由立刻就選定了幾處修建水車的地點,還初步規劃了水庫的營造計劃:

“大帥,讓長生島的工匠儘快趕來吧。我不知道用不用修很多水庫,反正風車一時間是用不上了,以福建這裡的水量,我們的機牀就是一天三班倒也夠了。”

黃石贊同地點了點頭。等海船上的水手們休息些天后,他們就會再次出發回遼東,兩個月後他們就會把大批機牀和熟練工人帶回來。現在福寧鎮要做的就是在他們回來之前,修好足夠多的水車,不管將來用不用修築水庫,反正黃石知道他可以大量追加生產水力機牀了。

福寧鎮的軍屯看起來不是很靠得住,因爲很多軍田都是紙面上的,兩百多年下來,很多所謂的“無主之地”都被平民佔據了。如果軍民爭地的話,地方官府一般都會偏向農民,畢竟這都是他治下的子民。

還有另外一些所謂的“無主之地”也被軍戶和世襲的小軍官拿走了,黃石知道如果強行討回佔地的話,就等於從不少窮困軍戶口中奪食。那些世襲的小軍官雖然無力對抗黃石,但是黃石也不願意觸犯他們的利益,免得引起福寧鎮老人的恐慌,認爲這批遼東子弟要把他們趕盡殺絕。

最關鍵的一點是,福建的水雖然不少,但是土地比不上遼東那麼肥沃,其中很多軍屯都是山間砂田。黃石的舊部都是見慣了遼東大平原的人,土地的質量讓他們也不是很滿意。最後黃石乾脆先把田土繼續欠着,反正他們中的不少人這幾年來根本沒有種過田,而是在黃石開辦的各種工程裡幹活兒。現在福寧鎮百廢待興,需要乾的活多得是,黃石索性把軍戶都打發去工地繼續幹活兒。

至於以後麼?黃石估計以後的活兒也絕不會少,只可能越來越多,所以他心裡倒也不是很擔心。只要海貿能轟轟烈烈地開辦起來,黃石就是出錢買地,早晚也能把土地買回來。

“好了,萬事俱備,就等魯商的消息了。”黃石跺了跺腳下的土地,只要魯商肯沿着東南沿海跑海貿,這快土地很快就會變成黃石主要的經濟來源。從福建向日本的海途也不遠,立足於福寧鎮的話,對長州的滲透不但不會減弱,還會不斷加強。

“這福建什麼都好,就是缺少大樹。”

這兩天範樂由陪着黃石在福建走了不少地方,因爲福建自古就有跑海的習慣,所以這千年下來,大木頭早就都被砍倒做成船了。無論黃石想要跑海貿,還是要清剿海盜,都需要大量造船,而福建能用來製造大型戰艦的木頭實在少得可憐。

面對福建山上成片的小樹,黃石手下的首席水車專家範樂由不禁感慨道:“當年在遼東的時候我們沒有足夠的水力,現在有了水力,結果又沒有木頭了。”

黃石又詢問了一些福建本地的軍戶,這些年來閩、粵、浙三省的大明水師如果要造大型兵船的話,一般都是從雲貴地區搬運木頭,或者從中南半島還有南洋進口。福建、廣東的大型木料數量實在太稀少了,肯定不夠大舉造船所需。

“或許將來我們可以從遼東運。”一個跟隨黃石勘探地形的水利工人曾經在寬甸地區呆過,長白山區的千年老林一直是陳繼盛最好的屏障,東江右協遊擊軍隊在那裡平時打黑熊,戰時打後金兵,林海就是他們的家園一般。

大明統治長白山二百多年,遼東漢人雖然多,但也就是打獵而已,很少砍伐樹木,所以那裡的樹木都是高大茂密,據那個軍戶說,兩人合抱不過來的大樹在長白山上比比皆是,而且東北天寒地凍,樹木長得比較慢所以質地也比較密實,用來造船應該很合適。

“倒也不是不能考慮,”黃石對這個念頭也沒有立刻否定,木料的海運成本現在還不好說,但如果不是很高的話,比陳繼盛更趁木料的人還真不好找,何況長白山木材的質量也很少有地方能比:“說不定還真要回東江鎮買木頭呢,嗯,砍木頭總比滿山遍野地挖人蔘方便,陳副將別的沒有,就是有林子,他的木頭肯定是全天下賣得最便宜的,再說我還可以白送他些鋼鋸嘛。”

讓大家輕鬆地笑過了一番後,黃石負手而立良久:“不過這都是後話了,這些全都需要大量的銀子,只有等柳兄弟把錢籌集好後,我們才能大展拳腳。”

……

七天前在登州,那個商人負氣地拿着他的五百兩銀子離開後,柳清揚就行若無事地回去繼續工作了。當時很多人都有些不解,不知道柳將軍爲什麼要把熱心的捐助者氣跑。但是當時工作繁忙,大家也都只好把疑惑藏在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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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後有好事者向柳清揚提出了這個問題,柳清揚沉思了一下,覺得直接陳述自己的想法可能不太容易被手下理解,於是淡淡地對着長生島官兵們說道:“我給你們講一個故事吧,這是有關聖人和聖人弟子的故事。”

柳清揚小時候看過不少書,其中自然也包括論語,所以孔子的生平事蹟他自然也是信手拈來:“那是春秋時期,魯國制定了一道法律,如果魯國人在外國看見同胞被賣爲奴婢,只要他們肯出錢把人贖回來,那麼回到魯國後,國家就會給他們以賠償。這道法律執行了很多年,很多流落他鄉的魯國人因此得救,因此得以重返故國。”

“真是善法!”聽衆們齊聲稱頌道。

“後來聖人有一個弟子叫子貢,他是一個很有錢的商人,他從國外贖回來了很多魯國人,但卻拒絕了國家的賠償,因爲他自認爲不需要這筆錢,情願爲國分擔贖人的負累。”

“真是一個善人!真不愧是聖人的弟子。”衆人們又齊聲爲子貢叫好。

衆人的頌揚聲讓柳清揚卻微微一笑,他等到大家的聲音靜下來了一些後說道:“但聖人卻大罵子貢不止,說子貢此舉傷天害理,禍害了無數落難的魯國同胞。”

“啊——”

大家頓時都發出了驚呼聲,孔夫子既然說這件事情做得不對,那大家當然就相信子貢確實做錯了,不過他們怎麼想都覺得子貢是個好人,而且明明是做了一件爲國分憂的大善事,怎麼會傷天害理了呢?

長生島官兵議論紛紛的時候,柳清揚一直但笑不語,過了一會兒他們也沒有議論出個所以然來,於是就重新向着柳清揚圍攏過來,齊聲叫道:“柳將軍,您就不要賣關子了。”

“聖人說,世上萬事,不過義、利二字而已,魯國原先的法律,所求的不過是人們心中的一個‘義’字,只要大家看見落難的同胞時能生出惻隱之心、只要他肯不怕麻煩去贖這個人、去把同胞帶回國,那他就可以完成一件善舉。事後國家會給他補償,讓這個行善舉的人不會受到損失,而且能夠因爲他心中的‘義’而得到大家的讚揚,長此以往,願意做善事的人就會越來越多,所以這條法律是善法。”

柳清揚留給衆人一些消化的時間,只見大家都默默地點頭,臉上都露出深思之色。

“聖人還說,子貢的所作所爲,固然讓他爲自己贏得了更高的讚揚,但是同時也拔高了大家對‘義’的要求,往後那些贖人之後去向國家要錢的人,不但可能再也得不到大家的稱讚,甚至可能會被國人嘲笑,責問他們爲什麼不能像子貢一樣爲國分憂。聖人說,子貢此舉是把‘義’和‘利’對立起來了,所以不但不是善事,反倒是最爲可惡的惡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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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個個呆若木雞的手下,柳清揚又嘆了口氣:“聖人還說,自子貢之後,很多人就會對落難的同胞裝做看不見了,因爲他們不像子貢那麼有錢,或者他們不像子貢那麼喜歡出風頭。很多魯國人會因此而不能返回故土,所以聖人才說子貢此舉是傷天害理。”

大夥兒一時間都沉默了,過了不知道多久纔有一個膽怯的聲音響了起來:“子貢做了這件事情以後,魯國的情況真如同聖人所料麼?”

柳清揚看了一眼這個敢於懷疑孔子的人,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聖人就是聖人。”

在這羣人心目中,孔子差不多就是神一樣的形象,大家對這個結局也早就有了心理準備,不過剛纔那個人發問時,他們心裡竟隱隱有些期盼,指望孔子也會判斷失誤一次,那些落難的魯國人也還能一如既往地受到拯救。

所以聽柳清揚確認魯國的善法因此荒廢掉了之後,大家都發出了沉重的嘆息聲。柳清揚抓住這個機會借題發揮:“今天這個執意要捐款的商人,他自己其實都沒有意識到,他要做的就是子貢已經做過的事。如果我今天同意他捐款、或是同意只寫一釐利錢的話,那其他想靠利錢發財的人就會受到指責,他們就可能也跟風捐上幾兩銀子然後匆匆離開。而這種消息傳出去以後,所有風聞此事的商人也就不會相信我們是在借錢付息了。”

柳清揚抖擻精神,一吐胸中塊壘:“聖人說過,若是行仁仗義能獲利頗豐,那天下一定盡是仁人義士,此所謂義利不分家也。大帥常說,無論是長生島的將士、還是販貨給我們東江的商人,都是報國的義士,所以我們長生島對將士非常優容,對商人也都儘可能地讓利。以我觀之,大帥此舉與聖人所言暗合,所以也是堂堂道理所在。”

衆人聽得也都是心悅誠服,柳清揚定下了五成這麼高的利錢,求的就是大批的銀子,也只有用高利錢纔可能吸引來大筆借款。如果今日爲了一點小利就將借款改爲募捐的話,雖然可能白拿到幾萬兩銀子,但原計劃籌集上百萬兩銀子那就是想也不要想了。

“柳將軍高見。”

大家終於發出了心服口服的贊同聲。

這讚譽讓柳清揚又是微微一笑:“大帥把募款的重任交給了我,此事關係到我長生島數萬官兵的衣食、關係到他們的武器鎧甲,我又怎麼敢不盡心竭力,遇事三思呢?你們務必要牢記,凡是借款幫助我們長生島的行爲都是義舉,凡是借款給我們邊軍的人都是義士,我們當然絕不能讓義士們吃虧了。此外,我長生島數萬官兵都指望着這些義士襄助,如果我們希望有更多的義士們站出來,那首先就要竭力幫助這些義士們獲利。”

今天已經是進行“平蠻大借款”的第三天了,柳清揚突然又從人羣中見到了兩個熟悉的人影,而這兩個人進來以前似乎就已經碰面商量過了,他們一起向着柳清揚筆直地走了過來。

先開口的是那個大前天負氣而去的商人,他衝着柳清揚深深一鞠,慨然說道:“這位將軍,前日多有冒犯,還請恕罪則個。”

這商人不等柳清揚還禮,緊接着又大聲說道:“我那天回去和親家、還有兄弟都商量過了,我們做別的買賣,三年下來也沒有五成的利,既然反正都是獲利,那還不如拿來襄助黃大帥,今天我打算拿四萬兩白銀來給將軍,請約以三年爲期。”

“不過,”那個大嗓門的商人話鋒一轉,搶在柳清揚道謝前急急忙忙說道:“只是這筆錢事關我、我兄弟和親家的家產,所以我一定要問問清楚,黃大帥到底打算如何歸還本息?”

這位商人說話的時候,那個老年商人也在旁邊一邊聽一邊點頭,顯然句句也都說到了他心坎裡去。這位老先生也打算拿來幾萬兩白銀。雖然黃石名氣響亮,但他們還是抱有懷疑,總有點擔心黃石會把這些銀子直接充了軍餉。

“理所應當。”柳清揚朗聲答應道,胸有成竹地向着後面的一排座位指去,那裡已經滿滿地坐了不少商人了:“兩位請上座,本將已經安排了文書,就等着爲兩位解惑。”

這些柳清揚安排好的文書,會耐心地告知他們借款的用途,雖然詳細的經營內幕不能透露,但計劃裡已經分門別類地排好了租船、買貨、開店等開銷,還有不少相關的預算,這些借款的商人因此安心了不少,加上黃石今天的足以撼動天下的名聲,這些人心中的些許疑慮也就煙消雲散了。

天啓六年十月底,甄雨村從濟南返回登州的時候,柳清揚已經在這十五天裡爲黃石籌集到了二百七十餘萬兩白銀。

第四十四節 逆轉

天啓六年十月二十七日,福寧

雖然水土不服這個現象不可避免,但黃石一直認爲有相當多的患者是由於疾病引起的,因爲這個時代的水土不服患者實在比例太高了。

這六年來在遼東的經驗證明黃石的判斷還是有一定道理的,胡青白等人也一直不斷地完善相關衛生條例。以往在遼東作戰的時候,長生島的非戰鬥減員與友軍相比就低了很多。這次萬里搬遷到福建,很多軍官都對士兵的身體狀況感到非常擔心,個別極端的人甚至認爲將有兩到三成的士兵會因爲水土不服而死去。

可是黃石不同意這個看法。大明奉行的官員制度就是異地做官,官員天南海北的調動更是家常便飯,但這些官吏卻從來沒有聽說過有這麼高的死亡率。所以黃石由此判斷,士兵的高疾病率和高死亡率,主要還是因爲營養跟不上,還有管理和照顧不善。

“啓稟大帥,今日新發生腹瀉的官兵減少了五成,而病員總數則下降了兩成。”

長生島神醫胡青白帶着一絲驕傲的神色向黃石大聲彙報道,這一路海航,還有抵達福寧鎮之後,胡青白一通上上下下地忙乎,執行了嚴格的衛生條例。所有的官兵都必須喝熱水,每人每天都要吃一份蔬菜,出現疾病的人也會立即得到治療和密切的關照。

“嗯,很好。”這消息讓黃石松了口氣。水土不服症在全體官兵的共同努力下被降到了最低,兩萬多遼東官兵,目前雖然有三千多人發病,但胡青白多年來總結出來的衛生條例發揮了巨大的效果,病號被隔離控制起來,嘔吐物和排泄物也都隨時得到清理,他們也能通過看護人員得到足夠的飲用開水,在卓有成效的衛生條例下,死亡人數被控制在個位數。

“大帥,這是福建地方軍戶提及的草藥,我們也都已經記錄在案,效果好的我們也會編入衛生條例。”

這份醫藥單黃石也就是隨便掃了一眼就還給了胡青白,其實胡青白遞給黃石看也就是讓他掃上那麼一眼。現在隨着軍隊內部的不斷分工,漸漸的黃石在各個領域都變得無知起來。就比如賀定遠負責的軍事訓練吧,幾年前黃石還是賀定遠的師傅,曾靠一條剽竊來的訓練方法讓賀定遠佩服得五體投地,但現在黃石再與賀定遠相比就完全是門外漢了。

上次黃石在長生島檢閱訓練的時候,發現賀定遠鼓搗出來的訓練用的軍事術語已經是一堆一堆的了,其中一大半黃石都聽不懂了。賀定遠對黃石不斷的提問竟然還顯得有些不耐煩,賀定遠話裡話外的意思就是——大帥你知道戰場上的指揮口令就好,到時候我肯定也會交給你一批訓練優良的官兵,至於我是怎麼訓練出來的,你有工夫就自己去看訓練條例,別沒事圍着我轉,耽誤我的正經公事。

後來黃石把教導隊的宋建軍找來詢問了一番,發現訓練條例確實已經有了很大的進步,不僅僅是賀定遠一個人,就是教導隊的這些職業教官,也都已經在這個方面把黃石落下不少了。黃石感慨了一通之後,放棄了徹底熟悉整個訓練過程的想法,以後他對於其他方面的專業條例,也都放開手腳讓下面的人自己去搞了。

……

黃石派往泉州和廈門的使者都已經回來了,無論是福建巡撫朱一馮,還是南路副將俞諮皋,給黃石的回信都非常客氣,讓他儘管先休息上一兩月,然後再安排同僚給他設宴接風。兩封信裡都大大稱讚了一番黃石的武勇和名氣,黃石不但沒從朱一馮的信裡看到絲毫的文官傲氣,就連俞諮皋也表示他對黃石出任閩帥毫不介意。

人家嘴上雖然客氣,但這並不意味着黃石可以託大,眼下最急迫的安頓問題已經解決了,黃石就急忙啓程趕向泉州去拜見巡撫大人,然後他還要親自去趟廈門,以便儘可能地解除自己和俞諮皋之間的誤會和隔閡。

動身之前,黃石又把當地的老船工和造船木匠找來詢問造船情況。正如黃石所擔心的那樣,福建和廣州的大木料確實都已經非常少見了,就是臨近的浙江也很難找到合適的大木料。從雲貴搬運木料價格非常昂貴,而且耗時長久,所以最近幾十年來,粵、閩、浙三省水師的大木料主要是從南洋購買。

不過自從萬曆三十五年以來,萬曆皇帝派人仔細偵查了呂宋地區的金銀礦以後,西班牙人對中國就一直心存警惕,所以據說這些年來買到的南洋木材質量也不是太好,因爲西班牙人覺得大明甚是不懷好意,而上好的大木頭對各個國家的艦隊來說都是戰略物資。

聽完了這些介紹後,黃石和範樂由他們交換了一下眼色。西班牙人的敵意在萬曆三十六年就已經爆發過一次了,他們在發現萬曆派人偵查馬尼拉附近的地形後擔心大明的入侵就在眼前,因此進行了一場針對馬尼拉華人的屠殺,大約有三千多人遇難,那些協助萬曆偵查地形的中國商人也都被吊死。

這場屠殺讓萬曆非常惱火,曾下中旨讓內閣議討伐的問題,但遭到了福建巡撫的堅決反對。當時已經確認呂宋地區沒有銀礦,西班牙人是從其他地區把銀子運來呂宋和中國交易的,所以進攻呂宋就算是贏了也什麼都撈不到,反倒自己把自己的錢路給斷了。

萬曆天子似乎覺得福建巡撫說得很有道理,所以最後只是派人持國書往馬尼拉問罪,並說他派人去馬尼拉搜索銀礦只是閒得無聊,絕無絲毫惡意在內。西班牙人似乎也認可了萬曆的解釋,也對此事道歉了,不過雙方的隔閡也就此出現了。

幾年前大明同荷蘭在澎湖又進行了一場長期的戰爭,明軍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荷蘭人趕出了澎湖列島。現在的荷蘭人對福建大明水師也極其不友好,因此就算西班牙人肯賣大木頭,荷蘭人也未必肯讓它們過境。

這個問題還是範樂由和德斯蒙給黃石做的介紹,不過範樂由這個傢伙倒是很滑頭,他說他現在已經是大明的軍官了,那他就一定會爲大明考慮。那個德斯蒙也正在考慮加入大明軍戶,他的看法基本和範樂由相同,作爲僱傭人員時,他們絕不會和自己的祖國作戰;但一旦成爲大明軍官,那大明就是他的祖國了。

這兩個傢伙都是荷蘭流浪漢,到了中國以後一下子成爲了暴發戶,黃石倒是相信他們的忠誠,不過日後萬一爆發戰爭,肯定還是要讓他們到後面呆着去。黃石決定立刻向寬甸派出一隊信使,這隊信使中會包括三個工兵和幾個造船匠:“看來是要和陳繼盛商量木材問題了。”

陳繼盛是肯定沒有足夠的人力天天從長白山上搬運大木頭的,所以黃石首先想到的就是利用河流,反正寬甸後面就是鴨綠江,只要陳繼盛把樹砍倒了往江裡一扔,毛文龍在出海口把它們攔住就可以裝船運來福建了。

當然,這一切要等天氣變暖,鴨綠江解凍以後纔可以做。黃石在信使的隊伍裡派出幾個工兵,也是爲了幫陳繼盛研究地形和水流。陳繼盛在寬甸已經窮得夠嗆了,黃石相信砍大樹賣錢這個主意一定會讓陳副將很感興趣,他那裡樹多的就和阿拉伯人手裡的沙子一樣。

至於黃石派去的那幾個造船匠,自然也會和工兵一起長留在寬甸,黃石打算讓他們負責指點陳繼盛該砍什麼樣的樹。作爲一個現代人,黃石還是對濫砍濫伐有些牴觸情緒的,他擔心如果他不派人去的話,陳繼盛會發了瘋一樣地砍倒每一顆被他看見了的樹。

“還需要再找個船舶設計師,只好再給耶穌會去信了。”

黃石是一個徹底的實用主義者,雖然他並不敢說中國的廣式帆船就一定沒有發展前途,但在他的歷史上西方的遠洋海船已經被證明是成功的。所以黃石也不多想,就決定走西方大型戰艦的道路。而他的高參範樂由、鄧肯等人都是西方人,所以他們自然堅決擁護黃石的這個決定。

製造海船最主要的問題就是處理木材,爲此長生島還製造出了水力鋸木機來。這種機器鋸木的效率當然比用人力強得多了,需要十個壯漢鋸上一天的木板,在水力鋸木機下只要不到一個時辰。可是這種水力機器和所有長生島其他的所有機器一樣,都面對產能嚴重浪費的局面,以往長生島沒有錢、也沒有必要生產大量海船,珍貴的水力資源要用在其他的重型機械上。

現在福建水力充足,黃石又急於要建立一支水師,那麼水力鋸子一下子也就有了光明的前景。

安排好手頭的工作後,黃石立刻帶人出發前往泉州。福建多山,黃石覺得與其走曲折蜿蜒的官道,還不如坐船走海路。

……

“好大的魚啊!”

“狂大啊,誰有弓?快拿弓來。”

“沒弓……”

“沒弓?沒弓就上火銃好了,哦,還有標槍。”

等黃石被嘈雜聲吸引到船尾時,他看見張再弟正站在船尾面衝大海,一杆火銃直直地指向海面,小張閉上了一隻眼正在仔細瞄準,他的身旁還有幾個人和他並排而立,所有的人手裡都拿着已經點燃了的火銃,那架勢就像在做射擊訓練時一般。

除了這幫火銃手以外,船尾的小船上也登上了幾個人,他們人手一根標槍,似乎也做好了向海裡投擲的準備。包括這些正準備下海去撈死魚的人在內,一船的人都神情緊張地往海里張望,大夥兒都摩拳擦掌,就等着把魚打死好大吃一頓了。這些遼東官兵嘴角都快流出口水來了,把脖子伸得老長,所以竟然沒有一個人發現黃石已經到了他們身後。

張再弟聚精會神的瞄準着目標,不管他這槍能不能打中,幾枚標槍都會同時扔出,船尾後跟了好幾條大魚,小船會在他們攻擊後再過去撈,免得把魚驚跑了。

“住手!”

背後突如其來傳來一聲大喝,直嚇得張再弟打了一個哆嗦。

“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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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石又叫了一聲,走到人羣中嚴厲地命令道:“都把火繩熄了……還有你們幾個,都上船來,不許碰這魚。”

說完了以後黃石意猶未盡,還下令追加了一份命令:從此以後誰都不許碰跟在船尾後的白色大魚,否則以違抗軍令論處。

張再弟雖然也是個將軍了,不過他實在太年輕了,玩心重所以也沒有什麼將軍的威風,而黃石本人雖然竭力營造一種平易近人的形象,可是他的功績光芒四射,以致他的手下莫有敢仰視者,這次躍馬遼陽後就連賀定遠也服帖了不少,和黃石頂嘴、爭吵的次數也減少了。

聽到黃石的命令之後,衆人只好默默看着讓他們垂涎三尺的大魚在船後遊弋,把嘴裡的口水再咽回肚子裡面去。

“這種魚……”黃石記得海豚在生物學分類上並不屬於魚,不過不管他,大家能聽懂就好:“這是神魚,萬萬不可冒犯。”

“譁!”

這話一出,衆人頓時如同炸開了鍋一般。

“你們自己看好,這種白魚是媽祖神的化身,是航海者的守護神。”

一羣白海豚在船尾愉快地跳躍着,黃石雙手合十,鄭重其事地向着這羣海豚致意,媽祖神作爲閩海的航海保護神已經有了千年的歷史了,宋朝年間,對媽祖神的崇拜已經從閩海擴張到粵海和浙海。

雖然船上的遼東子弟前半輩子大多是農夫,不過還是有些見多識廣的人記起了媽祖的名字,明朝以來,中國的遠洋航海次數大增,包括鄭和在內的許多明朝的大臣踏上海途前,都會誠心地向媽祖神祈禱。

隨着大明國勢日張,明人爲媽祖神在南中國海周圍建立了大量的廟宇,豎立起了大量歌頌媽祖神的石碑,到天啓年間爲止,媽祖神已經是東南亞和中南地區的當之無愧的航海保護神,就是西班牙人和荷蘭人初到馬六甲時,亦向媽祖神祈禱,稱之爲這片海域的守護女神。

在黃石的歷史上,滿清幾乎徹底摧毀了中國的航海文化,媽祖漸漸從一個影響廣泛的女神退化到地方神。雖然愚昧的野蠻人讓中國在數百年間失去了對東南亞的影響,但在中國之外,大明爲女神植下的種子卻生根發芽。到了共和國時期,無論是在越南抑或是印尼的媽祖廟前,祭祀女神的香火仍然連綿不絕,每一個炎黃子孫此時都可以驕傲地說:看啊,這就是我們祖先航行到過的地方,這就是他們遺留給這世界的文明。

“……福建的水雖然不少,但是土地多是砂土地,所以地裡的出產有限,不夠養活百姓。自古以來,福建的男人多揚帆出海,讓女人留在家裡種種地,這樣纔能有足夠的收成,才能過上好日子……”

黃石給大家講着自己記憶裡朦朧的關於媽祖的傳說,他身邊的官兵都一臉嚴肅地聽着:

“可是天有不測風雲,出海捕魚的漁夫爲了多打些魚,有時一走就是幾天,很多人就此一去不復返。媽祖是惠安人,她的丈夫和幾個兄弟先後都出海打魚去了,一個也沒有回來,媽祖在岸邊等啊等,但卻從來沒有親人回來過。最後她就縱身入海,化身爲這神魚……”

海豚時常會救助落水的水手、漁夫,有時還會把他們送回岸邊。漁民捕魚的時候,海豚也常常會跟在船後尾隨,每當此時水手、漁夫們就會大聲呼喊:看啊,媽祖在保佑我們。

“媽祖永生永世地生活在海中,再也不能上岸了,她既是勇敢勤勞的漁民的保護神,也是等候在岸邊的妻子的保護神,她讓勤勞可以得到回報、讓有情人可以再會……保佑沿海生靈,千百年有如一日。”

船上的人聽完黃石的話後,也都紛紛雙手合十,向着船後的白海豚低頭致敬,包括張再弟這個忠君愛國天主教的實際控制者在內,每個人都向着中華的海洋女神誠心地祈禱。

金色的陽光斜斜地從蒼穹射下,給南中國海染上了粉紅的色彩,雪白海豚們紛紛躍出水面,歡暢地帶起了一串串晶瑩的水珠,彷彿正在爲這些航行而翩翩起舞,給他們帶去海洋女神的祝福。

……

到了泉州以後,黃石先去拜見了福建巡撫,第二天則領着手下們在城裡轉悠,在遼東長生島住得實在是太久了,乍一到泉州這種繁華盛地,黃石都有點不習慣了。

“既然到了泉州,那就一定要去看看東西雙塔,不然實在太可惜了。”

走到開元寺前,黃石又一次仰望宏偉的東西雙塔。黃石曾經來過一次,不過和他上次來時相比,黃石的年歲大了不少,但這開元寺卻年輕了三百多歲,這真叫人哭笑不得。

和在山海關時一樣,黃石又給部下客串了一把導遊:“這開元寺興建於唐朝,至今已經有了千年的歷史了。從唐朝時開始,泉州就是東南的重要港口,往來的西域、大食客商絡繹不絕,佛教、拜火教等教派都先後傳入我中華,唐朝對各種教派一視同仁,只要彼此間不起爭鬥,他們的廟宇都受到保護。”

等到了宋朝後,泉州更進一步成爲中國的最重要的航海口岸,宋朝的貨物從這裡起航,運向越南、泰國、印度等地。

隨後是蒙元入侵,將中國數百年來積蓄的財富掠奪一空。等大明立國後,國家幾乎沒有可以用於交易的貨幣,朱洪武每年徵收的賦稅中白銀不過十萬兩。在嚴重短缺硬通貨的情況下,中國的國內貿易幾乎退化到以貨易貨,賦稅也幾乎徹底變成實物稅。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泉州也急速沒落,商業萎縮到了幾乎消失的地步。

不過此時在黃石眼前,泉州港卻又是一片千帆競過、百舸爭流的氣象。

泉州在大明隆慶年間再次發生了變化,大明隆慶天子是萬曆皇帝的父親,這位天子是個厚道的老實人,不幸遇徐階、高拱、張居正這些厲害角色雲集內閣。人善被人欺,隆慶在位期間內閣不但給皇帝起外號,還屢屢挖苦嘲笑他說,天子與其費心思質疑內閣的看法,那還不如回後宮去多生幾個皇子。

隆慶天子上朝六年,除了“是,是”,“好,好”以外,從不敢對內閣說一句主見,到了隆慶統治末期,閣臣高拱已經開始宣揚:大明天子對內閣的票擬不應該有“留中不發”的權利,這意思就是說皇帝對內閣的決議不應該有否決權。

老實厚道的隆慶天子上朝時總聽內閣爲錢幣而苦惱,就自行派太監來到福建打開漳州月港,用中國絲綢兌換海外的白銀,這條海路也就是西方人口中說的“海上絲綢之路”。到隆慶天子去世時,他爲張居正留下了利用海貿掙下的三千萬兩白銀。張居正依靠這筆財富完成了銀本位改革,一舉把大明的實物稅改成了貨幣稅。等到萬曆掌權後,要錢不要臉的萬曆天子宣佈廢除船引,對每一條出海的貨船他都要收稅。

當時有御史和大臣指責萬曆和小民爭利,還說自從萬曆廢除船引改成收海稅以來,海民“飢寒交迫,苦不堪言。”而萬曆天子堅持他要錢不要臉的立場,爭辯說如果收稅會導致海貿無利可圖的話,那百姓就不會出海了,現在出海的船隻越來越多,那說明就是收完稅後海商也還有錢可賺。

萬曆還反問御史和大臣:難道海民都是傻子麼?還是家裡銀子太多,明知賠本也要交朕一筆海稅?

遇上這種視皇家體面如無物的天子,明朝的文官除了謾罵外,確實再也沒有任何辦法了。

開元寺的鐘聲悠長地迴盪在黃石一行的耳邊,寺中的和尚們咚咚地敲着木魚,寶相莊嚴地誦讀着經文,來客敬奉的香燭升騰起渺渺的青煙,好似又給寺中大師們身上的袈裟披上了一層神聖的光華。黃石等人也屏息靜聲,輕手輕腳地在這千年古寺中緩緩而行,學着其他善男信女的模樣,恭恭敬敬地給菩薩上了一炷香、留下一點兒佈施,然後靜靜地離開。

“當真了不起。”張再弟等人在遼東的時候,很少見到這種千年古蹟,所以現在都是一臉的激動。

“正是。”走出了開元寺的大門後,黃石才重重的長出了一口大氣,面對這種歷史悠久的古蹟時,他總是不由自主地感到莫名的敬畏,還有一點點的自豪。

離開開元寺以後,黃石就帶着手下去吃東西。

萬曆朝以後,泉州正是極盛之時,現在街上到處都是往來的客商,他們操着大明的南腔北調在街上高談闊論,就是金髮碧眼的白人和膚色如炭的黑人也隨處可見。遼東子弟們衝着這些人指指點點,少見多怪地議論個不休。

“在泉州這裡,我們可以吃到福建的各種特產。”

“比酸菜還好吃麼?不會吧?”洪安通立刻表現出了他的故土情結。

黃石微笑了一下,在遼南生活了這麼多年,他對那裡的飲食也很喜愛了:“各地有各地的特色,好比在大連我們要吃青蛤、在天津我們要吃麻蛤,在福建呢……我們就要吃文蛤。”

泉州的街頭有很多小吃店鋪,雖然是十月底了,天氣依然溫暖,很多店鋪門口都能看見幾個精壯的漢子赤裸着上身,一人舞動着一個木棒在拼命地砸着什麼東西,傳出噼裡啪啦的巨響。

一個內衛好奇地問道:“他們這是在幹什麼?”

“他們在做肉丸和魚丸,”黃石又客串了一遍嚮導。他告訴自己那羣好奇心重重的手下:北方人做丸子一般都加些面來成型,但福建這裡不同,肉丸店鋪的幾個小夥子們就正在拍肉,他們會一直把肉拍得非常有勁纔拿去做丸子:“福建人喜歡用鯊魚等肉比較黏的魚做丸子,他們總吹噓說福建的丸子彈性好得扔在地上可以一蹦三尺高,福建有些丸子裡面還要加餡,比如魚丸裡面加豬肉餡什麼的,既有魚丸的清脆口感,還有豬肉丸的醇香……”

“好了,我們就挑這家坐吧。”黃石指了指路邊的一家店鋪,這店門口的四個小夥子拍打得特別用力,一看就知道他們這家店的肉丸一定會有咬頭。

坐下以後店夥計馬上就來招攬生意,這個夥計半生不熟的官話讓張再弟他們聽得頗爲頭大,因爲他們的官話本來說得也不怎麼樣,只好由黃石一個人去和夥計對付,最後黃石還煞有介事地點了一道特產:“偶阿煎,多蝦!”

古里古怪的發音讓張再弟、洪安通們聽得直髮愣,而那個夥計倒是一點頭,應了聲好就掉頭離開了,黃石得意洋洋地告訴他們:“就是遼東的海蠣子,不過福建這裡的海蠣子比較小,他們福建人叫珍珠耗,‘偶阿煎’就是把珍珠耗加蔥煎一煎,吃起來很香。”

張再弟他們都呆呆地看着黃石,彷彿是在看一個陌生人一般,最後洪安通吭哧着說道:“真不愧是大人,居然這些事都調查得清清楚楚。”

黃石不肯多做解釋,只是哈哈大笑了幾聲,夥計們很快把韭菜盒、芋頭包和炸肉卷端了上來,他們就趁熱就吃了起來。

大明開放海禁以來,各國商人都紛紛來到泉州進行貿易,到天啓年間,選擇在此地定居的阿拉伯和歐洲商人總數已經超過數萬,幾十年以來,泉州城內除了傳統的中國廟宇外,還修築起了全新的清真寺和教堂。

當夕陽西沉的時候,各種廟宇都發出了洪亮的鐘聲,不同宗教的神職人員也都放聲歌唱,向天空揮舞着雙臂,抒發着他們對神靈的無限讚美和敬仰。泉州港內停靠滿了來自五湖四海的船舶,雖然天色漸漸暗了下來,但市面上仍是一片繁華,店鋪紛紛點起燭火,大批的市民和商旅也在街頭駐足流連。

這種大型商業港口的盛景自然讓張再弟、洪安通這些邊軍軍人驚歎得連飯都吃不下了,就是黃石自己也同樣是驚異不已。

在黃石的前世,關於中國繁榮海貿的記載已經被摧毀得所剩無幾了,很多時候只能通過同期歐洲人的筆記,才能略窺此時東南沿海貿易的一斑。

在萬曆四十年的時候,馬尼拉的西班牙人曾寫道:“海上的絲綢之路日漸繁榮,從泉州、漳州開往馬尼拉的中國商船絡繹不絕,形成了一條海上的通道。乍一眼看去,一個人幾乎可以從海船上一條接着一條地跳過去,從馬尼拉一直走到泉州。”

雖然天啓朝以來海盜日盛,但海貿也仍在持續,這也正是黃石敢於借款的根本所在。如果不是穿越在隆萬大改革以後的明朝,而是在其他任何時代的話,黃石根本就不可能進行不受官府限額的進出口貿易,他這輩子都休想把他欠的錢還上。

“這裡真好,沒有戰亂,也沒有連文字都沒有、只知道姦淫擄掠的蠻夷。”

張再弟的感慨聲引起了一片贊同的唏噓聲,但卻把黃石的好心情一下子敲得粉碎。就在他座位的窗口外,臉上掛滿幸福笑容的男女川流不息地經過,不時還能聽到孩子們的嬉笑,街上的人羣,幸福、安詳、和平,而且無憂無慮,海港入口處,一艘遲到的帆船正緩緩地駛向泊位,白帆正輕輕地落下,如果你側耳傾聽,彷彿還能聽見船上那些水手因爲到家而發出的喜悅歌聲……

如果黃石不曾來到這個時空的話,那在二十幾年後,這街頭滿滿的人羣,無論是白髮蒼蒼的老者、還是天真可愛的兒童,無論是朝氣蓬勃的青年男子、還是怡然自樂的垂髫少女,平均每三個人裡就要被殺死兩個……

這樣的慘劇不僅僅只會發生在泉州一地,而是整個神州大地都會陷入血泊,閩浙沿海數以百計的造船廠會和船隻一起被焚燬,沿海三十里內每一個活着的人都會慘遭殺害……

爲什麼我們的民族要遭受這樣的災難?爲什麼我們手無寸鐵的人民會被殺戮?爲什麼我們的文明要承受這樣的逆轉?

是誰在姑息養奸,以致養虎爲患?又是哪些人在出賣我們的國家,還把我們人民推向苦難?

……

天啓六年十月的最後一天,遼陽。

四位貝勒正聚集在一起議事。阿敏臉色陰沉地說道:“我們的使者從科爾沁蒙古回來了,據他們說,科爾沁的頭人還在生病,而且看起來一時也沒有好轉的跡象。”

代善憤怒地低聲咆哮道:“撒謊!這幫無信無義的蒙古人,最是靠不住了!”

按理說以科爾沁蒙古和後金的緊密關係,他們的頭人怎麼也應該親自來給努爾哈赤弔唁,但黃石興起那股謠言以後,科爾沁蒙古的頭人就一直在生病,他的大兒子也突然有事來不了,皇太極幾次三番地邀請,可他們推三阻四地就是不肯來。

皇太極雖然心裡焦急,但臉上仍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他掉頭問一邊的無精打采的莽古爾泰:“五哥,你怎麼想。”

“嗯?”莽古爾泰像是被驚了一下,擡起頭呆呆地看着皇太極,兩隻眼睛黯淡無神:“你們說什麼呢?我沒聽清。”

皇太極失望地看了他五哥一眼,然後又把科爾沁蒙古的事情重複了一遍,莽古爾泰聽着、聽着就低下了頭,等皇太極說完以後只是低聲吐出幾個字:“我沒有想法。”

自從努爾哈赤的死亡被黃石利用之後,莽古爾泰就幾乎是一個廢人了,皇太極曾數次主動邀請莽古爾泰和他出去打獵,但都被莽古爾泰平靜地拒絕了:“八弟你自己去玩吧,我現在沒有心情。”

只有當黃石離開遼南的消息傳來時,莽古爾泰似乎才從他的幻覺裡清醒過來了片刻,眼睛中也迸發出了近似瘋狂的喜色……但也就僅僅是片刻而已,皇太極眼睜睜地看着莽古爾泰眸中的火焰漸漸消沉了下去,閃爍、閃爍、閃爍……直至徹底熄滅。

最後莽古爾泰再次徹底萎靡了下去,只是低沉地說了一句:“他還是會回來的。”

皇太極一貫以波瀾不驚自詡,可是莽古爾泰的語氣是那麼的悲哀、那麼的淒涼,就是鐵石一般的皇太極聽到後,仍感到一陣陣的心酸。現在莽古爾泰整天半死不活的,參與議事的時候他也總是心不在焉,就知道玩弄脖子上的一個奇形怪狀的、似乎是把兩根金屬棍子交叉起來的簡單飾物。

“主子,四位主子!”

一個後金牛錄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忙不迭地向着四位貝勒叫道:“明國來人了,是明國的遼東巡撫,他派人來弔唁老汗了。”

除了莽古爾泰以外的三位貝勒都站了起來,皇太極問清楚情況後激動得聲音都發抖了:“快請。”

跟着皇太極又急忙掉頭看向莽古爾泰,後者仍沉悶地坐在那裡,手還在無意識地擺弄着十字架,皇太極興奮地大喊道:“五哥,快去把遼陽的商人、喇嘛,還有各部蒙古人都請來!”

“嗯?”莽古爾泰擡起頭:“你說什麼?我沒聽清。”

……

袁崇煥派來的官員神態傲慢地大聲宣佈道:“唁儀黃金五百兩,白銀五千兩。”

“多謝上國大使。”

代善、皇太極和阿敏一起謙卑地回禮,然後恭恭敬敬地把袁崇煥的使者請入宴席,這次還有一位喇嘛受袁崇煥委託,跟着那位遼東官員一起前來遼陽,這位中間人自然也被一起請入了盛大的宴會中。

遼陽的社會名流們又一次被動員了起來,雖然目前四位貝勒是一字並肩,但皇太極好歹也是名義上的後金大汗,所以就由他親自把袁崇煥的使者奉到上座,再由皇太極打頭,開始了一輪又一輪的敬酒。

宴會結束後,皇太極的心情一下子又變得大好。袁崇煥的使者說,明廷並沒有承認黃石殺死努爾哈赤的功勞。這個後金和蒙古各部雖然也都早就知道了,也明白明廷不承認功勞的主要原因是首級問題,但能誘導遼東巡撫的使者當衆說出這段話,皇太極相信還是會有很大意義的。

“把多爾袞送去給明國做人質吧,我們太需要一段喘息的時間了。”

代善和阿敏都對皇太極提出的這個建議深爲贊同,阿敏點頭的同時還不忘補充道:“大妙,如此蒙古人多半會認爲我們就要被招安了,至少也是和明國達成初步協議了,這樣起碼可以做些買賣。嗯,實在不行,我們還可以加上一個多鐸,把他們哥兒倆都送去。”

會議上莽古爾泰還是保持了一貫的沉默,他的兄弟們對此已經習以爲常,所以也沒有再問他的意見,皇太極在散會後走到了莽古爾泰的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五哥,回家吧,我們都議完了。”

“我知道,你們剛纔說的話我一個字也沒有落下。”莽古爾泰沉聲回答道,他擡起頭的時候,皇太極吃驚地從他雙眼中看到了久違的銳利光芒。

“八弟。”莽古爾泰猛然伸手握住皇太極的手臂,語氣迅速而又堅定:“我們趁此機會,乾脆降了吧!”

第四十五節 兩難

皇太極把莽古爾泰拉扯到了帳篷的角落,低聲喝道:“五哥,你到底在想什麼?我們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莽古爾泰雖然沒有爭辯,但臉上中仍有不平之色,腦袋慢慢地扭轉開來,躲避着皇太極的目光,似乎還在考慮投降的問題。

皇太極又着急地拽了拽他,把莽古爾泰的注意力重新拉回自己這邊,他加重了語氣說道:“五哥,我們這麼多年殺了這麼多的漢人,還把上百萬的漢人女子賣給了蒙古人,我們沒有退路了。毛文龍和我們仇深似海,真讓他領着東江軍回到遼東,等他站穩腳跟後絕不會給我們好日子過的,明國朝廷也一定會對邊境衝突裝看不見的,我們就等死吧!”

一旦後金投降的話,頂多只能保有明朝百年前劃給他們的建州定居地。東江鎮目前戰功最多,軍中遼東人士也很多,東江的將領肯定會接管大部分遼東地盤,他們與建州的距離又近,肯定會成爲後金政權的新鄰居。

毛文龍有三百多個族人被努爾哈赤殺了,現在除了一個兒子外,身邊也就還剩個侄子毛承祚了。陳繼盛等其他東江高級軍官留在遼東的親戚差不多也都被努爾哈赤找出來殺了。現在東江軍在朝鮮,後金軍佔據遼中,毛文龍等人自然拿他們無可奈何。可是如果讓東江軍回到遼中平原,而後金退到建州的深山老林裡,那等東江軍羽翼豐滿以後,別說和後金貿易日用品了,他們不找上門去打架纔是怪事呢。

莽古爾泰吸了吸鼻子,默默地把頭低下了。皇太極狠狠晃了他胳膊兩把,逼着莽古爾泰擡起頭來看自己:“如果投降的話,那我們旗下的人怎麼辦?他們吃什麼?退回建州的話,誰還肯和我們交易?遼東的漢人絕不會忘了這個仇恨的。我們只要第一步退出去,就沒有頭了,投降就是死路一條,我們必須要獨立建國。”

莽古爾泰頹然地點了點頭:“是的,但打下去我覺得也是死路一條,黃石遲早還是要回來的。”

“不然!”皇太極不以爲然地大聲反駁道:“黃石被調去南方了,我仔細想過了,他十年之內是不要想回來了,也許這輩子都回不來了。首先,黃石到了明國的西南方人生地不熟,那裡的亂事沒個幾年他平定不了;其次,就算他運氣特別好平定了,那麼也只會更遭人忌憚,絕對不會把他調回來的。”

看着莽古爾泰茫然的眼睛,皇太極知道自己一定要把他的勇氣鼓動起來,因爲現在後金的戰略形勢已經實在是太險惡了,自己內部每個人都要全力以赴才行。皇太極深吸了一口氣:

“五哥你仔細想想,爲什麼明國會把黃石調走?那還不是因爲文官開始忌憚他了嗎?所以纔想給他找些麻煩,把他的風頭打一打。我猜明國的文官十有八九要給他下絆子,所以才說他多半平不了明國西南之亂,這樣他肯定是回不來了。”

莽古爾泰飛快地問道:“剛纔你明明說過,他完全可能因爲運氣好一下子就把亂平了,嗯,我覺得這有很大的可能性,因爲黃石這個人不能以常理度之。”

“是,我是說過的。但那樣他就更回不來了,明國文官們……就比如袁崇煥這樣的鼠輩,現在他們就已經眼紅黃石和毛文龍的功績了,如果黃石真把西南平定了,他們豈不是要嫉妒得發狂了?如果到時候再把黃石調回來,明國那一窩子的文官鼠輩又把臉往什麼地方擺?黃石到一地、那地就變得太平,從一地離開、那地就大亂,他越是有本事,豈不是越顯出了那幫鼠輩的無能麼?”

說道這裡皇太極自嘲地笑了一下,因爲他剛發現自己也不自覺地把後金政權劃分到黃石有能力平定的行列中去了,不過皇太極馬上又露出了信心十足的表情:

“五哥,求人不如求己,只有我們自己好好努力,讓明國啃不下來我們,我們纔有活路;黃石再厲害也就是這一萬兵了,明國不會允許一個武將有太強大的軍力的。只要我們能把那幫子蒙古人都拉進來,湊上十萬、甚至二十萬披甲,那就是黃石真的回來了,我們也不怕他。”

莽古爾泰有些不滿意地嘟噥道:“這太危險了,你把全部希望都寄託在明國文官身上,好像他們全都是一幫鼠目寸光的小人。”

“難道他們不是麼?”

皇太極目光明亮地盯着莽古爾泰的眼睛,提高了聲調又追問了一遍:“難道他們不是麼?”

“唉——”莽古爾泰長嘆了一聲,全身本來繃緊了的肌肉也都一下子放鬆了下來,好像已經失去了再爭論下去的動力。

“如果明國能同舟共濟,薩爾滸一戰就是父汗也無力迴天;如果明國能協力一致,我們早就被熊廷弼餓死在山裡了;如果明國不互相拆臺,我們就攻不下廣寧;如果明國能文武和睦,他們就不會只給毛文龍二十萬軍餉,也不會把黃石調走!”

皇太極退開了一步,大張開雙臂彷彿要把帳內的一切都擁攬入懷,手掌傾斜朝上,臉上的微笑還帶着道不盡的嘲諷:“結果呢?明國的遼東鎮毀滅了,熊廷弼傳首九邊了,毛文龍只能窩在朝鮮,黃石則被調去了福建,而我們——還是這遼陽的主人!”

輕笑了幾聲後,皇太極收回了雙臂,又向前跨出了一步:“五哥我向你保證,明國的那些文官,他們最後寧可和我們議和,也絕不會讓黃石再回來立軍功的!我把他們一眼看到底。”

莽古爾泰又是一聲長嘆,他摸了摸腦袋無奈地說道:“每次你都說得頭頭是道,其他的人倒也罷了,可就是一碰上黃石就總不是那回事,我都怕了啊。”

“五哥,再相信我一次,我們一定要堅持下去,我們一定能走出困境的。”

……

天啓六年十一月十六日,長生島

上次柳清揚來信說一切都進展很順利的時候,鮑博文就知道自己在長生島呆的時間也就不會太多了。幾天前福建的快船先期抵達長生島,負責搬遷的船隊已經返航了,黃石給鮑博文的命令也並沒有出乎他的意料,長生島全部的工人和機器都要搬去福建。

這一段時間以來,長生島嚴格的制度此時再次發揮了良好的效果,每天都有軍戶家屬被送上南下的道路,所有的軍戶和士兵都被劃分了等級,長生島當局會根據這些人的重要性決定他們的行止。

大批戰鬥部隊會在軍官的帶領下沿大運河南下,反正他們對生產工作並沒有太重要的意義,所以他們即使在路上拖延一些時日也沒有什麼關係,而且進行一次長途行軍對訓練部隊也是有意義的。

除了七成的戰鬥部隊會走陸路以外,最普通的軍戶男丁和家屬也不會採用海運運輸。在海船歸來之前,鮑博文會完成大部分派遣工作,島上只會留下最後一批堅持生產的技術工人,這些工人會在站好最後一班崗後,和中島拆卸下來的機器一起上船,前往福建。

在黃石的計劃裡,整個搬遷工作會在三個月內完成,也就是說,最晚不遲於十一月底,長生島最後一批人就要啓程,而在明年之前就要到達福建,並迅速恢復生產。先不用說產能問題,僅僅黃石定下的這個四個月的期限本身就足以傲視大明全境。

其他的軍鎮如果要完成這麼大規模的調動,就是一萬戰鬥部隊也要四個月以上,至於數萬軍戶怎麼也要一年之久,更不要說長生島還有大批需要搬遷的機器。到目前爲止,鮑博文對工作進度還是非常滿意的,對各種機牀的拆卸、裝船的計劃書也都進行了設計。

昨天船隊從福建返回後,鮑博文立刻就按照計劃開始裝船。一切都嚴格按照事前的計劃進行着,還有嶄新的工兵器械——滑輪組,也發揮了不小的作用。嚴謹的計劃和靈巧的工具結合起來,就又能節省出幾天的時間來,根據目前的日程表來看,鮑博文認爲五天後,也就是天啓六年十一月二十一日,長生島最後的一批人就能啓程出發,比黃石定下的最後期限還要早上近十天。

這個月中島又生產了八百具胸甲,鮑博文把這些鎧甲裝船送往日本。他在這些日子裡,除了這些胸甲外還生產了十五門六磅炮,因爲不需要生產野戰炮車,所以這些火炮的生產速度也較正常爲快,根據黃石的命令會留給東江鎮左協,以便用在復州等城堡的防禦上。

毛文龍爲了左協的穩定,還是推薦了張攀這位老資格的東江將領爲黃石的繼任者。現在張攀已經是臨時的副總兵了,只等兵部通過這個任命,張攀就可以正式上任了。黃石臨走前給過鮑博文指示,如果柳清揚能借到足夠多銀子的話,那麼庫房裡儲備的餘款就要移交給張攀。

所以不久前收到柳清揚傳來的形勢一片大好的消息後,鮑博文就下令打開庫房,派人把裡面剩下的六萬兩白銀送往旅順,這差不多相當於左協一年半的軍餉,想來也能讓張攀驚喜一番。

這麼多年下來,黃石對東江鎮還是很有感情的。雖然長生島也很艱苦,但畢竟他是個穿越者,黃石會做海貿、會發展科技、通曉歷史,所以能周旋於黨派爭鬥之間。而他的老上司毛文龍沒有這些本事,卻要救助接濟更多的遼東難民,黃石感佩之餘,也願意盡力讓毛帥過得寬裕一些。

毛文龍對黃石帶走軍戶也沒有什麼想法,少了幾萬軍戶對他來說雖然少了些人力,但反過來講也是少了幾萬張吃飯的嘴。而且毛文龍也是江南過來的人,福建雨量充沛、又靠近大海,怎麼也比三年兩旱的遼東強,所以有些部下去南方享福,他毛文龍自然也只能替他們高興了。

……

天啓六年十一月十七日,京師

昨天司禮監送來了一份遼東的奏報,讓天啓看得直皺眉頭,今天他特意召集內閣來就是爲了詢問此事。

朝會才一開始,天啓就有些生氣地問道:“諸位愛卿,到底是誰允許遼東巡撫派人去給奴酋弔喪的?朕不記得給過遼東巡撫這樣的許可。”

魏忠賢私下已經給三位內閣成員通過氣了,因此顧秉謙對皇帝的惱怒早已是瞭然於胸。他坦然地說道:“回皇上,遼東巡撫事先確實沒有上奏,但老臣以爲,或許正如遼東巡撫所說,此乃非常之時、事起倉促,機不可失、失不再來。遼東巡撫先當機立斷,或許也是情有可原。老臣還以爲,此事的是非可以再議,但遼東巡撫確實還是出於一片公心的。”

顧秉謙羅裡羅嗦地說了一大堆,實質性的責任一點兒也沒有擔,天啓對顧秉謙的這種性格也已經瞭解得很透徹了,也早已習以爲常。年輕的皇帝知道他的首輔是一個一貫溜肩膀的人,剛纔他能講出這番話來,裡面的意思基本就是在爲袁崇煥開脫了。

看到另外兩個閣臣都默然不說話,天啓心知他們這是表示同意顧秉謙的看法,既然內閣的意見這麼統一,天啓頓時就感到心虛了,覺得自己生氣可能生得很沒有道理,因此他的口氣也一下子鬆懈了下來:“國之大事,在戎在祀。這麼大的一件事情,遼東巡撫總也該先問問朕的意思纔是吧,唉,不過你們說得也有道理,或許當時情況緊急,容不得遼東巡撫事先請示了。”

自從剛纔發言完畢後,顧秉謙就保持着眼觀鼻、鼻關心的姿態,今天的朝會他已經出過一次力了,雖說內閣首輔的地位高,不過他不也是搶先開火了嘛,下面就該輪到其他人上場了,大家同殿爲臣,也該風險均攤纔是啊。

馮銓見狀就咳嗽了一聲,清了清嗓子道:“聖上,袁大人這次事情是做的操切了些,但袁大人一向就是這樣,性子蠻了些,但人還是勇於任事的。兵法有云: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上次黃帥不也是自作主張了麼?”

天啓又皺了皺眉頭,凝神回憶了一會兒,搖頭道:“不對啊,上次黃帥擅自去遼陽的時候,你們不是都要朕降罪於他麼?怎麼這次遼東巡撫擅自派人去遼陽,你們就都說好了呢?”

“聖上,上次黃帥勇則勇矣,但終歸還是一介武夫。”這次輪到丁紹軾出手了,他把大拇指一挑,鏗鏘有力地說道:“而遼東巡撫讀書破萬卷,胸中自有膽識韜略!聖上,遼東巡撫的奏章上說得很清楚了,他此次名爲弔孝,實爲一探建虜虛實。”

“是啊,聖上。”眼看輪盤又轉到自己眼前了,顧首輔猛地擡起頭來,眼中射出了兩道精光:“這次遼東巡撫派去的使者也是有膽有識之人,據遼東巡撫的奏章說:他斷定‘八犬同牢,投骨必噬’,遼東巡撫一番精心安排,已經成功地讓老奴衆子互相懷疑了,不日就要開始自相殘殺了。”

“聖上!”馮銓的一聲大叫又把天啓的目光吸引了過去,他正色說道:“遼東巡撫奏章上說:他還義正言辭地勒令建奴立刻放下武器投降,束手聽任朝廷處分,令建奴衆子甚是驚懼!”

“是啊,聖上。”不給天啓以思考的時間,丁紹軾就緊跟在馮銓後面叫到:“遼東巡撫還說:已經決議接受招安,甚至還願意獻上兩個弟弟以表其誠意。”

丁紹軾這段是原本歷史上沒有的。這個時空在黃石的武力威懾下,袁崇煥在弔喪之行後的奏章上,除了自吹自擂他袁崇煥偵查敵情得力、施展反間計導致八旗內亂、並勒令皇太極立刻束手投降、聽任處置外,總算也是能拿出點真東西了,不過……

不過丁紹軾接着說道:“遼東巡撫已經寫信婉拒了洪太獻弟爲質的建議,示以信任和安撫之意。據遼東巡撫說,那洪太聞訊後更是感激得涕淚交流,極口頌揚我大明天朝之恩德。”

“聖上,遼東巡撫威能服遠人、德能釋衆疑、恩能結藩屬、才能洞夷心,真真德才兼備之人也。若非吾皇聖賢,上天斷——”顧秉謙狠狠地搖了一下腦袋來加重語氣,直把臉上的肌肉晃得亂顫,同時大喝道:“斷不能降下此等良臣,老臣謹爲吾皇賀!”

說完顧秉謙就顫悠悠地站了起來打算下跪行禮,一邊的馮銓見狀也趕快站了起來,跟着顧首輔一起跪下,口中還頌揚道:“聖上,建虜倡亂以來,國家耗費遼餉千萬,動甲士十數萬,洶洶六載不能平之,今日遼東巡撫談笑間撫定之,操建虜如控小兒,真乃千古奇功也!微臣爲聖上賀。”

丁紹軾一時間也想不出什麼好詞了,只有跟着一起跪下,扯着脖子喊道:“微臣爲聖上賀。”

“好了,好了,都起來吧。”天啓笑吟吟地擺手讓內閣們都平身。這三個人一通嚷嚷,頓時讓皇帝把些許不快都扔到九霄雲外去了。年輕的皇帝越想越覺得自己剛纔生氣確實很沒有道理,於是他就笑着對內閣說道:“那就擬票吧,一切都按遼東巡撫的意思辦,只要建奴真心投降,老老實實地退出邊牆,朕可以饒他們不死。”

……

朝會上魏忠賢一句話也沒有說,內閣擬票的時候他也沒有插嘴,而是獨自走回了自己的屋子,把給自己寫信的心腹小太監叫了出來:“擬稿,立刻給遼東巡撫去信。”

“遵命,乾爹。”

小太監把信紙迅速地鋪好了,手腳利落地磨好了墨,然後提起筆飽蘸了濃墨,擡頭問道:“乾爹,都要兒子寫什麼呢?”

魏忠賢想了想,淡淡的跟那小太監說道:“告訴遼東巡撫,這次他擅自做主的事情,咱家替他攬下來了,咱家還是信得過他的。不過凡事小心爲上,蠻夷不可全信,萬萬不要出了什麼紕漏……嗯,告訴遼東巡撫,趕快把遼事辦妥,免得夜長夢多,到時候咱家一定會親自爲他向萬歲爺請功。”

……

天啓六年十一月二十八日,登州

柳清揚今天在碼頭送走了第一批海貿船隊。隨着大量資金開始到位,商人們開始清付租船和買貨的餘款。目前在黑暗理事會的賬冊上,他們還會新開幾十個商號和無數的店鋪,這些商人手裡已經拿到了統一的價貨單,根據協議他們都必須按照統一的價格吃進貨物,將來等南方的特產運回來以後,黑暗理事會自然會再發給他們一個統一的價目表。

這些商家因爲有統一的供銷渠道,所以自然經營成本會比一般的商家爲低。不過柳清揚並不打算惡意降價,第一他現在還不想引發其他老字號的敵意,其次有了黑暗理事會這個統一供貨的大後臺,它的支持者既然在商業信息上有了無與倫比的優勢,以大明的通訊手段,其他個人企業想在反應速度上超過黑暗理事會那是絕不可能的。

這時黃石也在福建收到了柳清揚的報告,二百七十萬兩白銀的數字實在遠遠超過黃石的預計,雖然其中大部分資金都會用來租借船隻和開設店鋪,但海貿的利潤實在太高,回本看來不會是太難的問題。

柳清揚這次計劃第一次投入八十萬兩白銀用以購買土產,他建議還是先走去日本貿易的老路,畢竟那裡他們比較熟悉。福建的糖、浙江的絲,運到日本後都能有一倍以上的利潤,同時日本還急需鐵器和布匹,這些將來福寧鎮自己也能生產。

而日本盛產的紅銅、金銀,運回大明後也都能帶來鉅額的利潤。水手和航線問題由黑島一夫可以幫助解決一部分,福建本地也可以再招募一些水手,這些都不會有大問題,而且運到日本以後還可以利用長州藩的倉庫和銷售渠道,應該也不會有太大的麻煩。

如果海上沒有貨物損失的話,這八十萬貨物運到日本幾個月後就能變成一百五十萬兩白銀以上,再購買成日本的紅銅和金銀運回來後,價值超過三百萬兩也不必感到太奇怪。加上山東等地的銷售網,半年內黃石就肯定能把資金週轉一遍,所以除了海盜和颱風,柳清揚看不出還有什麼東西能阻止黃石暴富。

當然,日本這個國家還是太小了,如果貨物的量太大的話,黃石擔心日本的市場很快就會飽和。所以真正吸引黃石目光的還是西班牙人的白銀,當然,黃石絕不打算冒冒失失地和西班牙人開戰。

在這個問題上,黃石的思路倒是和萬曆天子相近,而且他比萬曆知道得更多。呂宋的白銀大多來自南美和非洲,只要一天中國不能染指這些地方,那攻擊馬尼拉就不一定有什麼太大的好處。只是現在發展和西班牙的睦鄰友好關係有點晚了,因爲強大的荷蘭東印度公司也正在介入這一海域,這些荷蘭人正試圖壟斷中國和西班牙人之間的貿易。

除了荷蘭人以外,閩海上的海盜們也覬覦着這條海上絲綢之路,他們洗劫來往客商,或強迫過往的客商繳納過路費。這些行爲當然大大有害於明廷的財政收入,但福建水師雖然竭力剿滅海盜,可海盜們仍然是屢伏屢起。這還是因爲海貿的利潤實在太吸引人了,只要能成功打劫幾次,海盜就能靠擄掠所得組建起一支上千人的隊伍來。

“以魯商一開始的規模,他們恐怕還不會引起閩商的注意,但在這也是遲早的事情,很快他們就會變成閩商的對手。哼,很多大海商出了海就是倭寇,至少也和海盜們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爲海盜通風報信、也爲他們提供情報並幫他們招募水手。”

黃石對金求德說話時的語氣非常不善,而他的參謀長也神情嚴肅地聽着。

“和風高浪險的閩海比,我們遼海不過是一個洗澡盆罷了。我不知道黑島一夫的水手能不能勝任海戰,但他們的人數肯定經不起消耗,因此我們必須大力發展水師,從本地招募福建水手,他們這輩子早就見慣了大風大浪。”

“是,大帥。”金求德對黃石的判斷表示了贊同,不過這一切都需要錢:“大人,您打算什麼時候開始招募水兵呢?”

“最近似乎還沒有絕對的必要。”

今年俞諮皋剛把荷蘭人從澎湖趕走,大明水師暫時在一帶海域還有些威力。黃石已經去過一次廈門了,像他這樣名震天下的武將登門造訪,還算是給了俞諮皋不小的面子。黃石和俞諮皋也相談甚歡,起碼在表面上還是融洽的。

“不過俞將軍的福建水師正在不斷被削弱。擊退荷蘭人以後,朝廷已經下令裁減了澎湖萬名左右的水兵,這一萬水兵似乎是俞將軍手下最精銳的一批士兵。據我所知,他們其中的七、八成都去做海盜了,所以閩海海盜的實力恐怕已經非常可觀了。”

黃石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眉宇間的憂色也越來越重。

“大人,屬下斗膽。”金求德從始至終就反對黃石的急進西南計劃,他一直主張先派象徵性的小部隊到雲南去作戰,而把主要精力放在福建,先把新的根據地鞏固好了以後再考慮大舉入滇的問題:“自古兵家之道,就是先深根固本,然後可以圖遠。今大人立足未穩,喘息未定,就急於入滇平叛,屬下恐欲速則不達。”

“嗯。”黃石沉悶地應了一聲。訓練經費肯定是不會充裕的,如果傾向陸軍的話,那水師肯定就會嚴重不足了。

金求德又重提他以前的建議:“大人,我們先組建我們自己的水師,先擺脫對俞諮皋的依賴。接着剿除海匪,擴充力量,直到水師能保證我們海貿的安全,然後再大練士卒,出兵西南平叛,如此纔是完全之策啊。”

“你的建議我明白。但就算我們興建水師,一年之內怎麼也要派上幾千士兵到西南去做做樣子。而這幾千士兵在外面的開銷會非常大,同樣會扯我們的後腿。”雖然金求德的建議比較穩妥,但這樣黃石就要兩線作戰,在只能抽出部分的精力來對付海盜的同時,他還要維持着一支幾千裡外的部隊。

這樣閩海的剿匪戰爭很可能會曠日持久地拖下去,西南的戰事也更會遙遙無期。而在結束這裡的戰爭前,西南的那支部隊還會一直讓福寧鎮出血,牽制着黃石的財力。

“即使福建水師無力壓制閩海海盜,我們大不了就在浙江多走一段陸路,也就是利潤稍微少了一些罷了。從柳清揚算的帳來看,維持一支數萬人的陸軍遠征軍還是足夠了。水師……”

黃石連着搖頭嘆氣,海盜的方式是抽空搶劫一把,而官軍的目的是保證一片海域的安全,這兩者的不同目的,導致雙方的成本差距太大:“水師實在耗資巨大,而且費時費力,我們先把它放一放吧,暫時我們只能指望俞諮皋將軍了。”

閩海海賊大多都是福建本地人,而且對閩海的海貿依賴性也是很強的,無論是頭目還是脅從,這些海盜同朝廷死戰到底的決心只怕都不會很大。再說海盜的兵員主要也來自於福建大陸,黃石認爲如果沒有後顧之憂的話,只要全力封鎖海岸線,厲行切斷海盜的補給和兵員補充,這閩海的海盜終究還是無本之木。

“說到底,這閩海還是容易對付的,而且如果我能成功平定奢安之亂,那朝中的文臣就再也找不到阻止我返回遼東的理由了吧?”

“大人還在擔心遼東?”

“我怎麼能不擔心呢?嗯,現在朝中閣老們能把我調遣到西南的理由,無非就是好鋼要用在刀刃上,說什麼滅建奴不費吹灰之力,所以要派我來對付賊兵衆多的奢崇明、安邦彥。如果西南亂事平定了,而遼事又有了變化的話,皇上自然會再想起來我來的。”

……

天啓六年十二月十五日,遼陽

“明國遼東巡撫爲了顯示他的胸懷,已經不要我們派遣人質了。上個月我又派使者去寧遠,哀求明國的遼東巡撫高擡貴手,放我們的族人一條生路,以顯示天朝的仁慈之心,也證明上國確實願意招撫我們……明國的遼東巡撫答應了,他已經不再向蒙古發賞金購買我們族人的首級了!”

這個月袁崇煥又連續往遼陽派來了兩撥使者。從天啓六年十月開始,遼陽和寧遠之間的使者絡繹不絕。既然遼陽、寧遠兩地間的官道上總有使者策馬疾馳,那蒙古各部和後金的私下貿易也就跟着恢復了不少,不少蒙古部落的頭人又對此裝看不見了。

皇太極得意洋洋地掃了一圈屋裡面的兄弟們,大聲介紹着這一個多月來和大明的外交成果:“明國遼東巡撫答應了我們的要求以後,又派人來宣讀明國國書,要求我們儘早回頭,以免再觸怒明國的雷霆之怒。然後他又搬出恩威並施的那一套,告誡我們回頭是岸,明國一定會冰釋前嫌,絕不秋後算賬,讓我們放下所有顧慮,不必擔心有絲毫的後患。”

“哈哈哈哈,”皇太極說到這裡爆發出一陣狂喜的笑聲。這封國書送到時,皇太極親自出遼陽十里迎接,並且將袁崇煥使者入城的儀式也安排得極其浩大:“五哥你當時不在真是可惜了,你真該看看巴彥蒙古牧人的表情,哈哈,他們剛剛收到遼東巡撫不再償付首級賞銀的宣告,接着就聽到明國宣佈對我們既往不咎,哈哈。”

莽古爾泰也冷笑了一聲。前天袁崇煥的書信送到時他剛巧出去打獵了。最近遼陽漸漸又變得熱鬧起來。十一月底,繼袁崇煥弔唁努爾哈赤以後,科爾沁蒙古的頭人忽然病體痊癒了,他親自前來遼陽弔唁這位老親家,並深深爲自己落在明國之後纔來弔唁努爾哈赤而感到抱歉。

與此同時,蒙古的窮苦牧民也又開始投奔到遼中平原來,皇太極已經下令重建蒙古左翼了:“上個月底,我們剛剛拿到了喀喇沁蒙古十二部的誓書,他們同意再不和我大金作對,只要我們肯低價賣給他們鹽巴就可以;月初,我們又拿到了喀而喀蒙古各部的互不侵犯誓書;前天接了明國遼東巡撫的國書後,我已經派人去見林丹汗,希望他能和我們暫時休戰。”

代善用手輕輕摸着頜下的鼠須,眯着眼睛說道:“朝鮮、蒙古與我大金本無仇怨,他們之所以苦苦和我們大金爲難,不過是響應了明國的號召而已。好比應邀來助拳的朋友在流血流汗,正主卻一個勁的往後縮……明國的這遼東巡撫到底是怎麼想的?”

皇太極收斂了笑容,一臉嚴肅地說道:“明國的遼東巡撫太想立功了,你看他一趟趟地派遣使者來,心情之急迫可見一斑,他太想把這件事情做成了,所以方寸已亂。”

“唉,也是可憐人啊,聽得我都心酸了。”半天沒有說話的阿敏突然出聲了,還帶着一副悲天憫人的表情:“這袁崇煥又不會打仗,又想立功,想瘋了就只好賭上一把,偏偏還遇上我們的四貝勒了,唉,我真同情他啊。”

“如果我所料不差的話,林丹汗聽到這些消息以後就算不是心寒不已,也會顧慮重重,畢竟打仗要死人,如果連賞銀都沒有,那林丹汗又爲什麼要拼命呢?”

“不錯。”

“所以……”

“所以毛文龍已經是孤立無援。”

“正是,我們要動員每一個能動員的士兵,進攻東江鎮。”

皇太極毫不猶豫,直接說出了他的打算:“現在我們滿洲八旗、再加上蒙古左右翼,共有近三萬披甲,我們要把這三萬人全部派去進攻朝鮮。同時我還打算下令,凡是能立下軍功的漢人,立刻就可以授田、授官,功績卓著者,還可以直接入旗。”

毛文龍手下盔甲齊全士兵的恐怕不足一萬人,就是他的騎兵也頂多只有三成人有甲,存糧更是少得可憐,武器也都很粗糙,大家都不相信他能長期抵抗三萬後金披甲,不過……

另外三個貝勒都靜靜地看着皇太極,這裡面還是莽古爾泰最沉不住氣,第一個跳出來道:“一點兵也不留,那別人來抄我們老家怎麼辦?”

“林丹汗一定會猶豫再三,等到情況明朗纔會出兵。等他想清楚後打算出兵了,那條路上還有科爾沁蒙古能頂上一段時間;蓋州本來就沒有幾個兵,而且黃石剛走,東江鎮左協正是一片混亂,我估計他們可能根本沒有足夠的糧草來進攻遼陽。”

“那遼西呢?明國關寧軍可有三十五個野戰營七萬戰兵,糧草更是堆積如山。”

皇太極大笑不止:“哈哈,袁崇煥不過一鼠輩耳,別說七萬戰兵,就是七十萬、七百萬,在這樣的鼠輩手中又何能爲?”

笑過後皇太極就昂然而起,傲然十足地用手在自己的胸前點了點:“有我一人在遼陽,就勝雄兵十萬,定叫那袁崇煥不敢直目遼河!”

第四十六節 分憂

天啓六年十二月二十日,霞浦

黃石召集了他手下全部的高級軍官進行了一次全體軍事會議,黃石手下的部隊具有豐富的陸戰經驗,黃石本人也是對陸戰最有把握,而長生島水營多年來就沒有打過一仗,那個施策雖然是閩海海盜出身,但他恐怕也早就把老本行忘得差不多了。

大家經過討論之後,都認爲迅速發展水師是不太現實的問題。而且製造船隻的木材需要徹底風乾,不然一下水就會變形。像大型戰艦上的龍骨這樣的木頭,造船匠認爲保險的風乾時間要長達兩年到三年,然後再用一年到兩年的時間把船製造起來。

這麼長的時間真讓黃石感到有些不可容忍了,但是風乾後製造的船隻可以航行五十年以上,不徹底風乾的話,一般也就是能航行上五、六年,而太新鮮的木頭可能一下水就會散架。

黃石懷疑,這裡面的根本原理在於樹的細胞是不是全都死亡了。也許徹底風乾的樹已經沒有活細胞了,自然下水也不會變形;而那些還有活細胞殘存的木頭或吸水、或脫水,就讓木材變形了。不過這只是一個設想,他打算找機會把木頭烤一烤,看看能不能解決這個時間問題。

現在楊致遠還在日本、柳清揚還在登州。已經來到福寧的高級軍官中,賀定遠、李雲睿堅決支持首先平定西南,這兩個人都自認爲在地面上他們才能發揮更大的作用。趙慢熊因爲還沒有想好所以暫時保持中立。鮑博文、洪安通和張再弟都覺得這不關他們的職責範圍所以也沒有意見。

範樂由雖然有些傾向海軍,但他說話的分量不足以對抗賀定遠和李雲睿,而且也不如後兩者那麼堅定。至於鄧肯雖然也有不小的發言權,但在鄧肯內心中他也很矛盾,鄧肯最喜愛的東西莫過於大炮,建設海軍肯定會製造更多、更大的火炮,但鄧肯沒有海軍的經驗,海軍的大炮再多也跟他毫無關係,最後鄧肯也謹慎地保持了緘默。

“本鎮最後還是決定優先出兵去西南平叛。首先,朝廷命令本鎮討伐奢崇明、安邦彥等亂賊。而閩海衆寇一向是由南路副將俞老將軍負責清剿,本鎮如果貿然插手,既容易造成和同僚之間的誤會,又可能耽誤了向西南出兵的時間,遭到御史言官的彈劾。”

黃石隨後壓低了點聲音,對屋子裡的心腹們說道:“其次,就算我們兩者都要打擊,那也是先奢安之亂後閩海倭寇,畢竟奢崇明、安邦彥擁有賊兵十數萬,如果遲遲不能把他們鎮壓下去,西南叛軍的實力肯定會與日俱增,將來收拾起來可能麻煩還會變得更大。而閩海衆寇尚且內訌不休,我看他們一時也成不了什麼氣候。”

賀定遠和李雲睿自然大聲喊好,金求德雖然還是傾向於保守路線,但見黃石的主意既然沒有絲毫動搖的意思,那他也就不再堅持了:“大帥既然下令了,那末將自然凜遵。”

黃石滿意地點了點頭,金求德這種有意見大聲說、但下命令後堅決執行的習慣很好:“嗯,先平奢安之亂這個大麻煩,等我們回師後如果閩海之事未了,我們也隨手就可以把這些海盜平了,這樣也比兼顧兩者需要的時間要少,萬一遼東有事,我們也可以從江南抽身。”

金求德沒有說什麼話,不過臉上還是在不小心流出了一絲的不以爲然之色,顯然他認爲黃石有些杞人憂天了。黃石也不試圖說服金求德,只是微笑着又說了一句:“我們沒有多少時間好耽誤了。”

……

天啓六年十二月底,京師

東江總兵毛文龍這個月向北京先後發了兩次急報,他認爲後金有大舉進攻遼東的企圖,不過毛文龍判定後金的目標是寬甸而不是朝鮮,因爲毛文龍認爲後金沒有足夠的時間在朝鮮取得什麼戰果,他一邊向朝廷求援,一邊下令東江鎮右協動員。

毛文龍行文到遼東都司府後,遼東經略王之臣立刻命令使者急速出發,命令蒙古各部準備出兵遼東,以牽制後金野戰兵力,以配合寬甸地區的明軍作戰……

“遼東經略王之臣奏疏:年來奴酋求和於西虜,而西虜不從;屈服於朝鮮,而朝鮮不受。一旦議和,彼必離心,是益敵以自孤也!近日,都官過通令處,虜鞭其背雲:‘汝漢人全無腦子,終日只說我等不助兵,汝卻馱帶許多金帛,着喇嘛替他弔孝求和,反倒教別人與他爲仇,我等不如也投順罷了。’據此,我將何辭應之?”

天啓皇帝連續收到東江鎮的急報後,再次召開內閣朝會,他親自把王之臣的奏疏通讀了一遍,遼東經略最近的幾次奏疏中聲淚俱下,說蒙古各部或明或暗,都拒絕出兵牽制後金。巴彥蒙古等部一向是明朝的鐵桿,但這次也都心有不快,覺得被明朝出賣了。

在天啓六年林丹汗被進攻時,毛文龍得知後也大叫“遼東安危勝敗,在此一舉!”,遂點齊東江鎮兵馬全力出擊,強攻海州、鞍山,迫使努爾哈赤回師。但這次就連林丹汗也婉拒了王之臣的號召,林丹汗的回信中很是不滿:指責明朝想拋棄他,在察哈爾爲了明朝和後金發生矛盾後,明朝卻想獨自抽身讓察哈爾自己去面對大敵。

蒙古各部的話雖然各不相同,但中心意思差不多,就是他們都是來幫忙的,如果明朝自己不想打,那他們也不願意給自己結仇。王之臣對此深以爲憂,就上書請求朝廷嚴禁和議,以免寒了藩屬之心。

王之臣還認爲寬甸明軍會面對很嚴峻的形勢,要想挽回局面,必須要派使者安撫蒙古各部,同時派軍隊支援東江鎮,以加固遼東寬甸這個明軍的橋頭堡。

天啓把王之臣的看法說了一遍,然後詢問內閣道:“諸位卿家有何說法?”

“聖上,此事遼東巡撫也有奏疏。”

顧秉謙搖頭晃腦地念起了袁崇煥的奏疏,這奏疏很長,但中心意思是沒錯的,那就是遼西在他袁崇煥的經營下,形勢不是小好、一般好,而是大好、特別好,袁崇煥指天誓地向朝廷保證,後金軍絕不敢去進攻朝鮮,而一定會來進攻遼西。

袁崇煥給皇帝分析說:經他判斷,當前的戰略局面完全不是像毛文龍說的那樣,如果後金軍真的動員了的話,那目的毫無疑問就是遼西,而且袁崇煥還給出了地點:那就是錦州、右屯和寧遠三城。最後袁崇煥更進一步氣吞山河地向天啓保證道:“臣分兵三路設防,定叫虜有來無回。”

在結束了對戰略局面的分析後,袁崇煥立刻發揮了他高度的政治嗅覺,認爲王之臣是在嫉妒他的功勞,袁崇煥提醒皇帝注意當年熊廷弼和王化貞經撫不和的前車之鑑,懇求皇帝對他施以充分的信任,並嚴厲打擊王之臣這種構陷同僚的機會。

袁崇煥的奏疏寫得聲情並茂,讓內閣幾乎一邊倒的同情他,內閣本打算向天啓建議支持袁崇煥的,但他們卻發現沒有這個必要了,天啓在聽完奏疏之後就下令道:“好言安撫遼東巡撫,告訴他朕不會聽信讒言的,嗯,再下一份斥責給遼東都司府,責王之臣專心辦事,不要整天盯着自己人不放,內閣擬票吧。”

“遵旨。”顧秉謙應承下來之後又等了一會,但還有一件事情皇帝沒有給絕對明確的指示,可顧秉謙是絕對不會冒風險讓自己做惡人的,他又問道:“聖上,那遼事到底該如何部署?”

“當然由遼東巡撫作主。”

“遵旨。”顧秉謙忙不迭地答應了下來,這樣王之臣就算不滿意,他也埋怨不到顧首輔身上了。

……

天啓七年正旦,廈門

黃石在正旦的清晨向福建巡撫朱一馮告辭,然後離開泉州直奔廈門,當天傍晚時分黃石就已經在南路副總兵府門前了。

“大帥,您給俞老將軍準備的這份正旦賀禮是不是有點……”洪安通對黃石的禮物橫豎看不順眼,實在是忍不住又發聲反對了。

“哦。”黃石除了其他的禮物外,還親手提了一袋子豬蹄膀,他聽到洪安通擔憂的問話後笑了一下,把手中那袋子豬蹄高高舉起來看了看,頭也不回地笑道:“沒關係,這個就很好了。”

俞諮皋鎮守福建這多年來也立下過不少戰功,只是他沒有朝中後臺,也沒有什麼關係過硬的奧援。這次黃石來搶了他的位置後,俞諮皋心裡自然有氣,乾脆就呆在廈門不走了。黃石抵達福建後俞諮皋也藉口軍務繁忙,一時不能前去拜會。

黃石第一次去泉州見福建巡撫朱一馮的時候,朱巡撫還和黃石唸叨了半天,讓黃石一定不要和俞諮皋一般見識、一定要體諒俞諮皋心裡的那股子怨氣。黃石對朱巡撫的關懷也深表了謝意,同時慷慨大度地表示絕不和一個年齡不小的老爺子計較。

不過洪安通似乎對朱一馮的印象不怎麼好,出門後他還偷偷提醒黃石道:“朱巡撫好像生怕大人不知道俞老將軍心裡不服,生怕大帥會不知道俞老將軍是故意不來拜會大帥,嗯,屬下覺得朱巡撫似乎有坐山觀虎鬥之心。”

“沒錯,我也這麼想,”當時黃石笑嘻嘻地對自己的憲兵頭子說道:“所以我纔要附和他說上俞老將軍幾句。”

今天從朱一馮大人那裡告辭時,黃石還刻意解釋了一番,說他是聽了朱一馮上次的勸告後,反覆思量覺得朱大人說得特別有道理,同僚之間還是要以和睦爲重,所以自己就按照朱大人的教誨,主動去拜會俞諮皋了。

黃石的拜帖才遞進去一會兒工夫,副將府就中門大開,南路副將俞諮皋箭步搶了出來,對着黃石行禮道:“不知黃大帥前來,末將有失遠迎,真是罪過啊罪過。”

“俞老將軍太客氣了,晚輩可不敢當。”黃石回了一個平禮,等俞諮皋請他進門的時候,黃石也推讓了一番,一定要和俞諮皋並肩而入中門。

進了副將府以後,黃石就看見大批廈門武官已經在中廳等候自己了。和黃石估計的差不多,今天廈門的武官大多都一早就跑來俞諮皋府上拜年了。黃石早就打好了算盤,正旦這天無論如何都要趕到廈門來給俞諮皋拜年,當然,來俞諮皋這裡之前他肯定要先去拜會朱一馮,所以黃石昨天就急急忙忙地出發了,連年都沒有過好。

走進中廳以後,黃石當着廈門衆武官的面,雙手把那袋子豬蹄遞給了俞諮皋:“俞老將軍,新年好。”

俞諮皋滿面紅光地接過了黃石的豬蹄,高高興興地提着這袋子走到了客廳,把它交給了身邊的下人。俞諮皋現在畢竟是福寧鎮的副將,論地位他還是黃石的下屬,如果要拜年的話也該是他俞諮皋去黃石那裡而不是反過來。

而黃石就像是個小角色一般,大年初一就急急忙忙地趕到俞府來,這就已經讓俞諮皋感到非常有面子了。等看到黃石的親手遞上來的禮物後,俞諮皋就更高興了。廈門人好吃豬蹄,逢年過節晚輩去拜訪長輩時,經常就會提上一袋子豬蹄膀,黃石這次是做足了晚輩的樣子。

這個場面把黃石背後的洪安通看傻了,他一直覺得黃石這禮物不倫不類,實在有些拿不出手,看到俞諮皋很是高興以後,洪安通也只有佩服自己的長官“賢者無所不能”了。

雖然黃石堅持今天要以輩份論稱,但廈門衆將都不同意,最後黃石退了一步,同意俞諮皋稱他黃帥,但那個“大”字卻是一定要免掉了。

進門品嚐了一些甜、鹹年糕,太陽落山前俞府就開宴了,宴會上俞老將軍自然和黃石坐在一桌,每桌也都上一道“海蔘燉豬蹄”大菜。中國其他各地之人雖也多好此物,但很少有像廈門人這樣愛吃的。今天來拜會俞老將軍的武將們很多都帶了豬蹄來,廚師做的這道菜裡每個人有份,黃石帶來的豬蹄自然也在其中。

這道菜就快要吃完的時候,俞老將軍突然感到似乎有些不妥,黃石給自己面子是不錯的,但剛纔沒有提醒廚師一句,真把他和自己的部下混爲一談,未免對長官有些太過不敬了。想到此處後俞老將軍心中也是一緊,就吭哧着想解釋一下自己是無心之過,免得鬧出什麼不快來。

不過黃石似乎完全不介意,不等俞諮皋開口,黃石就把最後一塊豬蹄夾走了,還對着衆人笑道:“俞老將軍的廚子真是好手藝,我不顧臉面也要搶最後一塊了。”

衆人皆笑,俞諮皋也呵呵笑道:“黃帥取笑了,粗茶淡飯罷了。”

“我今天吃了這麼多,不知道讓哪位兄弟受委屈了,幸好我來的時候也帶了一口袋豬蹄膀,也算是除了一份力,不然真是於心不安啊。”黃石邊說邊把那塊豬蹄吃得乾乾淨淨,還露出意猶未盡的樣子。

“黃帥有所不知,老夫這個廚子本來在廈門就是小有名氣的,爲了請他來老夫的家裡……”俞諮皋見黃石那付垂涎三尺的模樣,心裡更是大爲得意,忍不住吹噓起自己的廚子來了,至於道歉的話,俞諮皋覺得黃石反正一點兒也不在意,自己又何必去添是非呢?所以也就略過不表了。

菜餚還在不停地端上來,黃石喝了幾杯後就問起俞諮皋收復澎湖的事情來,這件事情本來就是俞諮皋畢生最得意的一件事。荷蘭人爲了壟斷泉州到馬尼拉的海貿,就在澎湖列島登陸築城,試圖逼迫閩商和他們交易,然後再由他們去和西班牙人交易。

自從荷蘭人控制澎湖列島以後,閩商的海貿風險就增大了。起初荷蘭人在沿海設卡,或強行向自行去馬尼拉交易的閩商收稅、或教唆一些荷蘭海盜在澎湖周圍搶劫,給大明商人造成了不小的損失。

福建當局本來主張和平解決此事,因此數次和荷蘭人進行談判,不過雙方的意見差別太大,最後荷蘭東印度公司主張以武力脅迫福建地方承認他們的地位,就加強了以澎湖爲基地的海盜行爲,甚至曾武力進攻漳州月港。

俞諮皋力主剿議,認爲戚繼光時期大明怎麼對待倭寇,今天就應該如何對待荷蘭人。談判破裂後,俞諮皋受命指揮上萬福建水師和荷蘭人交戰。經過三年的苦鬥後,俞諮皋收復了澎湖大部分地區,荷蘭人也接受了福建巡撫的條件,具結保證永遠不再回到澎湖列島來。

回憶着自己當年的艱苦奮戰,還有眼下美好的勝利果實,俞諮皋越說越是興高采烈。俞老將軍把話匣子打開了以後就再也合不上了,花白的鬍子一抖一抖的,兩條眉毛也隨着故事的進展而上下舞動,讓俞諮皋連飯都顧不上吃了。

“老夫爲國家除一大害,足以屏蔽閩省百年平安,呵呵呵呵。”

俞諮皋大笑了一會兒,眼見又是一盤菜端上來,他立刻拾起筷子把魚頭替黃石夾了過來:“黃帥,請、請,這是我們福建人的習慣,最肥的魚頭一定是要給客人吃的,呵呵。”

晚上黃石離開俞府去廈門官署住,告辭出來走了一會兒,四顧無人後黃石仰天長嘆:“如此,我後顧無憂矣。”

……

天啓七年正月初,東江總兵毛文龍斷定後金對寬甸的進攻迫在眉睫,所以他決定先發制人攻擊鎮江,既能爲寬甸減輕壓力,亦能趁機收集些糧食過冬,可謂一舉兩得之策。

於此同時,在遼陽。

後金政權下令滿洲八旗和蒙古左右翼十六歲以上人丁盡數從軍,漢人凡願意從軍者,也可解除包衣農奴身份,授給私人田地,如果能立下戰功,更可以得到官位。此番皇太極一舉徵發了近三萬披甲和五萬多無甲輔兵,集結起了數目驚人的八萬大軍,這也是後金政權誕生以來的最大一次軍事集結。

“真是空前強大的兵力,一定能讓毛文龍大大出乎意料。”莽古爾泰站在城頭,看着腳下魚貫而出遼陽城門的大批部隊,前軍的三萬早就已經到了鳳凰城了,但後軍還沒有從遼陽走完。

今天莽古爾泰會帶領最後一批軍隊出發,準備唱空城計的皇太極前來給他送行。聽到莽古爾泰的感慨后皇太極笑道:“這樣的好機會千載難逢,就算不能一勞永逸地解決東江軍,也要讓毛文龍一年之內恢復不了元氣。”

莽古爾泰雖然知道皇太極不太可能改變主意了,但還是關切地最後問了一遍:“你真的連護軍都不留了麼?”

“不留了,夜長夢多,我們要以最快的速度打垮毛文龍。再說,如果遼西真的敢出兵的話,我留一隊白甲護軍又管得了什麼事?”皇太極和其他三大貝勒就這個問題討論過很多次了,每次後金軍隊只要在遼中以外呆上一個月以上,毛文龍就一定會來搗亂,所以後金根本沒有時間去瓦解其他方向上的戰略包圍網。

但如果去打擊毛文龍的話,蒙古和遼西又會對後金構成致命的威脅,後金軍主力被戰略包圍網鉗制住了。想瓦解蒙古和遼西就要先打垮毛文龍,想打垮毛文龍就要先瓦解蒙古和遼西……這本來是一個無法從內部解開的死循環。

“這個機會太難得了,我們一定要毫不猶豫地投上全部的力量。”皇太極看着臉上仍有憂色的莽古爾泰,輕鬆地笑了一下:“五哥你就儘管放心吧,我把袁崇煥騙上半年都沒有問題,唯一的問題只是糧草,你們一定要速戰速決。”

“四個月的糧草應該足夠了,我們還可以在朝鮮本地收集到一些,我擔心的並不是這個,而是今年下半年怎麼辦?”

皇太極爲了湊出出證的軍糧,除了把滿洲八旗和蒙古左右翼的儲備搜刮一空外,還對治下的漢人賭咒發誓,說他們只要交出一斗米,就免去他們今年所有的賦稅和勞役。有些漢人對皇太極說的話一個字都不信,但也有人將信將疑拿出了偷藏的糧食,拿走了後金政權免去今年賦稅的保證。

這次皇太極大發包票的時候,其他三個貝勒都選擇支持他,因爲他們都知道目前機不可失,這是擺脫軍事困境的唯一機會。但如果皇太極真的兌現他的諾言的話,不但八旗會失去幾萬包衣,而且今年的糧稅也會少上一半。

雖說眼下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不過莽古爾泰也對未來充滿了憂慮,如果到了冬天又吃不上飯,那也只好再拿漢人開刀。大家都知道治下的百姓越殺越少,覆滅也就是早晚的問題了,不過這杯酒明知是毒酒,真到了那個時候也只好喝啊。

“五哥你放心吧,我有辦法的。”皇太極高深莫測地笑了一下,打發走了滿肚子疑惑的莽古爾泰。

……

天啓七年正月,阿敏率領三萬前軍從鳳凰城出發佯攻寬甸,毛文龍在得知蒙古不能來增援後就指揮東江本部狂攻鎮江不止,試圖能爲陳繼盛分擔部分壓力。在成功引蛇出洞後,阿敏繞過毛文龍本部急襲朝鮮義州,後金內應打開城門迎接阿敏入城,義州及其附近的東江難民被殺超過萬人,毛文龍倉皇通過海路退到東江島,並下令鐵山附近的東江軍二線部隊緊急動員。

……

天啓七年正月底,受到毛文龍急報的明廷急問遼東巡撫計將安出?袁崇煥告訴朝廷:完全不必着慌,只要派出一個使者,持他袁崇煥手書一封,就能勒令皇太極退兵!

不幸,雖然袁崇煥勒令了,但皇太極卻不識擡舉地拒絕退兵。正月中旬後金攻破義州後,八萬大軍滾滾而入朝鮮,阿敏和莽古爾泰、濟爾哈朗等人隨即兵分兩路,其中五萬軍隊指向東江軍的重要物資倉庫——鐵山,並在二月將其攻陷,東江可憐的一點儲備也淪陷敵手。

鐵山的物資丟失後,東江本部幾乎陷入機動不能的境地,陳繼盛急忙指揮右協下山,對後金軍的補給線發起了一次次絕望的自殺攻擊,試圖爲本部牽制走一些壓力。目前左協還在混亂的整頓期,一時半刻也沒有什麼攻擊能力,毛文龍急忙命令張攀把左協存糧運輸往本部的同時,又一次向朝廷求救,希望遼西明軍能出動爲東江軍贏得喘息的時機。

明廷遂再次緊急命令袁崇煥出兵進攻遼中平原,袁崇煥上書抗辯說:“毛帥每冬冰交,則避之海島,天下所知也。鐵山所留者,老弱及麗人耳!”總之,袁崇煥認爲:朝鮮戰局一點兒也不危機,毛文龍還有很大餘力沒有使用出來,所以根本不出兵。

天啓七年二月底,京師

內閣向天啓讀了遼東巡撫的最新奏疏,袁崇煥說後金攻打朝鮮的計劃他“早已知之”,上次之所以他說後金的目標是遼西而不是朝鮮也不是他袁崇煥失察,而是因爲他要趁機修築城堡,袁崇煥還提出了一個宏偉的築城的計劃,那就是一步一步修碉堡,“而錦義、而廣寧、而遼瀋,步步打實做去”,只要能一路修到皇太極鼻子底下而不被打斷,那就“前後四年,便可制勝。”

“胡扯!”天啓從御座上騰地一下子站了起來,手臂都氣得直打哆嗦:“救兵如救火,朕說的是救兵,不是修城!是眼下的問題,不是四年後的事情。”

“聖上息怒。”顧秉謙等一起叩謝道,然後又支支吾吾地說道:“聖上,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還是讓遼東巡撫便宜行事吧。”

“不,朕雖然不知兵,不過遼東巡撫這麼做肯定是不對的。”天啓已經從激怒中恢復過來了,他深吸了一口氣朗聲道:“口諭遼東巡撫:‘朝鮮不支,折而入奴,奴勢益張,亦非吾利。’……再傳旨給遼東巡撫;‘且令以關寧之師直搗虎穴’,以解毛帥之困。”

“遵旨。”

……

天啓六年三月初,遼東巡撫袁崇煥第三次抗旨,上奏疏說他並非不知道十萬後金大軍攻擊朝鮮,這回袁崇煥也承認這兵力恐怕毛文龍確實抵擋不了,但袁崇煥爭辯說他猜測、聽說、估計後金軍其實只有二十萬大軍,因爲皇太極既然敢自己在遼陽呆着,那肯定就是指揮十萬大軍在以逸待勞。

既然皇太極留下了一支比關寧軍也毫不遜色的大軍,而他袁崇煥又洞悉敵人的奸計,所以袁崇煥認爲萬萬不可進攻遼中。

“……聞奴兵十萬掠鮮,十萬居守,何所見而妄揣夷穴之虛乎?我縱傾伍搗之,無論懸軍不能深入,縱深入奚損於逸待之夷?……”

金鑾殿上,天啓聽得直搖頭,口中喃喃念道:“這是不對的,朕雖然沒有打過仗,但這肯定是不對的。”

不等顧秉謙唸完,天啓就不耐煩地說道:“挑重要的說,遼東巡撫到底打算如何?”

“回聖上,遼東巡撫說他正在修築大淩河、小淩河和杏山三座城堡。”顧秉謙現在已經一句好話都不敢替袁崇煥說了,滿口都是“遼東巡撫說如何、遼東巡撫道如何”,反正沒有顧首輔的責任。顧秉謙把袁崇煥的奏疏翻了翻,小聲給皇帝念道:“遼東巡撫說:‘倘城不完而敵至,勢必撤還,是棄垂成功也!’,遼東巡撫認爲不應該去招惹建奴,免得被打。”

“不去招惹建奴,建奴就不來打了麼?”天啓搖了搖頭,臉上都是疲倦之色:“朕不想再和遼東巡撫爭辯了,事不過三,他不能再抗旨,再下一道旨意吧,讓他立刻出兵。”

“遵旨。”

……

天啓七年三月中旬,在朝廷三令五申下,袁崇煥派出了五百水手去支援毛文龍,然後命令趙率教帶領九千軍隊出大淩河,向百里外的三岔河出兵,準備搭浮橋渡河。

三月底,東江軍在後金軍主力深入朝鮮腹地後,開始向後金軍側後發動反攻,明軍和後金軍在鐵山一帶展開激烈交戰,關寧軍還沒有搭好浮橋。

四月初,東江軍收復鐵山,關寧軍還沒有搭好浮橋。

四月十一日,毛文龍東江軍在瓶山與後金軍展開激戰,是役明軍大捷,加上包衣、漢軍等的首級,斬首共超過千級,經萊登鎮檢視,其中有五百多後金披甲兵,後金軍決議退兵。此時關寧軍還沒有搭好浮橋……

四月十五日,東江軍收復昌城,關寧軍還……

四月十八日,東江軍同後金軍在鴨綠江激戰,後金軍從朝鮮開始退兵,關寧軍……

四月底,袁崇煥下令關寧軍班師,他們離開時,那浮橋還是沒能搭好。

……

天啓七年五月初五,京師

“遼撫援鮮,佈置極其可觀。乃官兵望河而止,此真爲紙上之兵也。遼兵果可用耶?”

顧秉謙唸完了王在晉的彈劾奏章,偷偷擡眼看了一眼皇帝,天啓把嘴角繃得緊緊的,內閣都知道這個表情說明皇帝心情很不好,所以沒有人願意出頭去觸黴頭。

“顧閣老,你怎麼看?”

雖然天啓的聲音還是像往常那樣和藹,但聽到這問話時顧秉謙心裡卻狠狠抽動了一下,他心中雖然連聲大叫着“冤枉啊,這幹我何事”,但皇帝問話卻不能不答,顧秉謙不引人注意地飛快擦了一把額頭上的大汗:“回聖上,老臣聽遼東巡撫說……”

“朕不要聽遼東巡撫說,朕要聽你說,你不是朕的元輔嗎?朕要聽你說!”

“聖上恕罪啊,恕罪啊。”顧秉謙以和他年齡不相稱的敏捷從椅子上一躍而起,跪在地上就開始磕頭。

天啓背後魏忠賢雙袖低垂,好似正盯着自己的靴尖發呆,目光根本不和閣臣們接觸。而另外兩位閣老也都面無表情地看着自己的鼻尖,對身邊的聲音充耳不聞。

天啓雙手扶着御座的扶手,身體向前微微探出,柔聲安慰顧秉謙道:“朕只是要聽聽閣老你是怎麼看的?閣老你謝什麼罪啊?”

“聖上恕罪啊。”

“閣老你倒是說話啊,你是朕的元輔啊。”

“聖上恕罪啊。”

“算了,”天啓突然冷然喝了一聲,身體往後重重一靠:“閣老你就說遼東巡撫說什麼了吧?”

“遵旨。”顧秉謙沉穩有力地回答道,如蒙大赦地跪直了說:“遼東巡撫說:‘三城已完,戰守又在四百里外,金湯益固矣!’,此次利用後金空虛的機會,成功修築好三座城,如此則遼西應該無憂了。”

此時天啓用右肘支在御座扶把上,手託着自己的額頭,有些心不在焉地問道:“大淩河三城確定修好了麼?”

“遼東巡撫說修好了。”

“嗯,上個月底毛帥發來急報,說他打聽到建奴五月初六、也就是明天又要進攻遼西,毛帥說他勢難分身,所以要遼東都司府早作防備。朕就想知道大淩河、小淩河、杏山三城到底修好了沒有,遼西會不會有問題?”

“聖上,遼東巡撫說:‘洪太不來則已,來必爲臣所擒’。”

天啓懶散地冷笑了一聲:“遼東巡撫說、遼東巡撫說……那城到底修好了、還是沒有修好?遼西防務到底有、還有沒有問題?朕的元輔怎麼說?”

“聖上恕罪啊。”

“無罪、無罪。”天啓不耐煩地叫了兩聲,跟着就一挺身站了起來,就在剛剛,一股深切的厭惡感涌上了年輕皇帝的胸口,讓他幾乎窒息過去。站起身來喘了兩口氣後,稍感好轉的天啓又低頭看到了眼前的三位閣老,頓時那種感覺更如潮水一樣的涌來,撞得天啓腳下一個踉蹌。他決定去打木匠活兒透透氣:“朕頭疼,很疼,這事你們內閣和司禮監商量着辦吧,不用來打擾朕了,無論你們想怎麼辦,朕都同意、都準!”

……

四月十八與朝鮮的合約墨跡未乾,五月初六,也就是在毛文龍奏疏預言的精確的同一天,皇太極帥領剛剛返回遼中的四旗兵馬動身出發。除了四旗的一萬披甲外,皇太極還動員了兩萬包衣和旗丁,讓他們每四人推一輛小車,前往遼西搬運糧食。

“五哥你知道我怎麼解決糧食了吧?”皇太極騎在馬上衝着身邊的人笑道,莽古爾泰的後軍纔回到遼陽,皇太極就立刻整旅出發。

“是去遼西搬?”

“哈哈,我已經打聽清楚了,袁崇煥剛剛修好了大淩河等三座城池,運進了大量的糧食,還駐紮了幾萬關寧軍。此外袁崇煥還在遼西搞了幾千傾的軍屯,安置了幾十軍戶男女。我們不僅能把糧食搬回來,還能抓十幾萬明軍回來種地,你看,我們今年免的糧食,還有放出去的包衣,這不就都回來了麼?哈哈。”

……

天啓七年五月初九,霞浦

歐陽欣把插着五寸紅纓的頭盔鄭重地戴到了頭上,走出臨時營地的帳篷。救火營工兵隊整齊的隊列一下子就展現在眼前,他們背後的大海上,巨大的廣船正緩緩起伏。歐陽欣用極度嫉妒的眼神掃視着那一片羽林,狠狠地吸足了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大叫道:

“出兵,我們工兵隊要率先入滇!”

第四十七節 西行

天啓六年底到天啓七年五月這段時間,也是福寧鎮大發展的時間。

福寧鎮本是衛所兵和徵募兵混編的軍鎮,但是在把荷蘭人成功驅逐出澎湖後,“英明神武”的魏忠賢魏公公認爲閩海形勢已經高枕無憂了,所以立刻下令裁撤掉福寧鎮內所有的募兵,現在福寧鎮過去的精銳士兵大部分改行都去幹海盜這份工作了。

除了黃石帶來的幾萬嫡系外,霞浦一代還有幾萬軍戶男丁和三千頃軍屯,這總共十二萬男丁理論上都是徹底的衛所軍戶,如果僅僅從理論上來說的話,黃石不但不用付他們一個子的軍餉,而且每年還能拿走軍屯兩成的收入以備軍鎮開銷。

如果黃石真的這麼幹了,那麼他的動員力就會急劇減少到三千戰兵加三萬輔兵左右,而且還不一定能爲這三千戰兵配備好武器,這也差不多是明軍軍鎮的正常動員力。如果要支持去西南遠征這種壯舉的話,黃石能出動的兵力絕對超不過五千,其中有戰鬥力的也絕達不到兩千之數,這還不要討論家丁、親兵以及軍屯流失問題。

正常情況下,一個都督級武將的直轄兵力也就不過只有這麼一點了,文官集團認爲如此就可能保證武將絕對沒有割據、作亂的能力。只是黃石並不僅僅打算當一個正常的武將,在他雄心勃勃的計劃裡,他要訓練出幾萬戰鬥部隊來,並把整個福寧鎮的軍屯都變成一個大“工業區”。

天啓六年十二月上旬,鮑博文等最後一批工人就已經在到達了福建,這比黃石預計的時間早上了足有半個多月。因爲庫存的銀子都留給東江鎮左協,所以其後一段時間裡黃石只能從柳清揚的貸款中挪用商人的資金來維持福寧鎮的運轉。

既然是挪用資金,黃石在十二月就很小心的只抽調了五萬兩白銀,雖然這個數字和二百七十萬兩鉅款相比算不了什麼,但這筆錢對於一向資金緊張的原長生島官兵來說是很不少的,畢竟以前他們可不敢大手大腳地一個月就花上五萬兩白銀。

在充裕的資金支持下,黃石能夠把所有的人力都運用到恢復產能上。機牀很快就完成了裝配,在水力資源充足的江南,黃石可以開始大量生產機器而不是大量地壘風車了。不過爲了水流的穩定和便於控制,黃石一開始就定下計劃要修幾個小水庫。對黃石的“重工業”來說,水庫就是蓄電池,風車就是發電機,水車就是電動機,雖說福建似乎不需要太多的發電機,但多修幾個“蓄電池”總是有備無患。

制定了全力發展陸軍的計劃後,鎧甲和頭盔的生產當然是福寧鎮的重中之重。當把黃石從東江鎮調到福寧鎮後,天啓天子還優容地特別下詔給南直隸,命令南京武備庫要優先滿足福寧鎮的軍需物資。

不過皇帝的詔書是一回事,底下的執行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黃石很清楚南京武備庫的東西絕不是那麼好吃到嘴的,所以正月黃石去泉州的時候,只是向福建巡撫朱一馮提出需要大批皮甲和火藥,至於各式鐵甲他根本一個字也沒提。

明中葉以後,各級將領要想爲部隊領武器的話,一般要按武器價值的十分之一付錢,這也是負責武庫的文官的主要收入。所以各級將領一般不願意給營伍兵裝備盔甲、盾牌這些比較昂貴的武器,有錢也就是花在自己的家丁身上。

雖說國家的將領要爲國家的軍隊花錢買裝備比較荒謬,不過黃石沒有毛文龍那種挑戰潛規則的勇氣,而且毛文龍的處境也足以打消掉黃石所有的“血性”。因此黃石還是打算老老實實付錢,繼續走自己的牆頭草之路。當然,黃石只挑了些比較便宜的東西,一副皮甲只要付武庫官員二兩就可以了,黃石這次爲他手下的火銃手請撥了五千套皮甲。

經過三個月的扯皮和討價還價,在南直隸一些“老朋友”的幫助下,福建巡撫朱一馮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是幫黃石要到了這些東西。南直隸工部和兵部發下批文後,黃石分別給朱一馮和南直隸的朋友們封了紅包,然後派人去南京武庫交錢把盔甲取了回來。

這批皮甲都是最普通的貨色,防禦能力有限,但是最大的好處是輕,一套皮甲只有二十斤重,在南方山區作戰不算是什麼很大的負擔。除了不願意花錢以外,黃石還有另外的考慮,那就是無論是工部生產的各式重型盔甲、還是鳥銃、佛朗機,它們都根本沒有一點兒信譽保障,遇上假冒僞劣也絕不退還。

所以黃石現在雖然獲得了工部調撥武器的權利,但他還是寧願自己生產鐵甲和頭盔,尤其是重步兵需要的鐵甲。在鮑博文的努力下,天啓七年正月福寧鎮就開始出鋼鐵了,在天啓七年正月下旬,黃石的那些寶貝機牀終於開始恢復運轉。

正月黃石又從柳清揚那裡摳了五萬兩白銀來,在這些資金的支持下,福寧鎮被改造成半衛所半募兵制的軍鎮,其中的營伍兵和工人都是拿每月一兩的固定工資的。其他的人當然只能是不要錢的廉價勞動力了,目前他們中的一部分也得繼續去種田、打漁,不過黃石只收一成的稅,這部分稅收讓黃石可以把另一些軍戶解放出來幹體力活。

天啓七年二月,日本幕府發動了對長州藩的進攻。不過就無能程度而言,幕府的軍隊和楊致遠上次去日本時遇到的長州藩軍隊相比也不逞多讓,楊致遠寫給黃石的第一份報告裡聲稱兩者的唯一區別在於:幕府的軍隊的人數更多。

爲了預先制止針對長州人民的人道主義災難,楊致遠和磐石營自然不會作壁上觀。楊志遠向黃石報告說,他計劃用長州藩的邊境堡壘拖住從幾個方向來的幕府和日本諸侯大軍,而把長州新軍和磐石營集中使用,作爲機動部隊來把討伐軍各個擊破。

到天啓七年二月底,福寧鎮生產了六百具新式盔甲。福寧軍自己使用的盔甲不僅僅是一個胸甲,還要有配套的肩、臂、腿、脛等部位的防護甲。在確定生產要求前,黃石首先徵求了賀定遠的意見,後者要求全套盔甲重量不能超過三十二斤,這個數字大約是全身重型棉甲重量的七成,與孫承宗發給黃石的鐵鱗甲重量相當。

賀定遠認爲這個重量不會影響步兵的戰術動作,黃石就把這個意見傳遞給了福寧鎮軍工司,讓他們去自行操作。反正黃石主要的思路就是提高盔甲的含鐵百分比,胸板甲的含鐵百分比幾乎是百分之百,那就應該能既能削減重量、也能提高防禦效果。

而生產出來的盔甲讓黃石也很滿意,軍工司甚至進一步把盔甲的重量壓縮到了三十斤,比火銃手的皮甲也不過只重十斤而已。此外,福寧鎮的制式頭盔將可以和福寧鎮鐵甲一體化,這樣在頭盔遭到攻擊時,重要的打擊力將由胸部來承擔,這種頭盔重達五斤。

這個月初的時候黃石又從從柳清揚那裡拿了五萬兩銀子。收到這筆銀子之後,黃石馬上編練了八千新兵。加上原有的部隊,現在福寧鎮一共有了一萬五千多吃軍餉的戰鬥部隊。軍工司也還有近兩千人要發軍餉,一個月的軍餉就要一萬七千兩,加上訓練費用和維持費用,一個月花在軍隊上的銀子已經超過了三萬兩。

天啓七年三月,柳清揚的貿易集團從上個月就開始獲得收入,黑暗理事會對貿易盈利前景都持樂觀態度,即使刨去必要的利錢,二月全月的盈利也達到了十五萬兩銀子左右。黃石看完報表後下達的第一個命令就是:三月柳清揚要上繳十萬兩白銀。

拿到錢後黃石就又把軍工司擴編了,擴編後的福寧鎮軍工司竟然一下子擁有了八千多人,福寧鎮這個月要付出的軍餉也高達兩萬四千兩。在豐厚的軍餉面前,有不少福建山區的女孩子也都開始動心了,開始有人嫁入福寧鎮。

在這個月裡,楊致遠不斷送來好消息,在磐石營和長州藩新軍的聯合“勸說”下,日本的西南各藩紛紛幡然悔悟,先後退出了對長州人民的非正義戰爭。這些藩還都表示願意進一步加強和長州藩的合作。

只是“私自出兵,形同叛逆。”何況日本還是朱洪武欽定的“不徵之國”,所以黃石不敢明目張膽地去和日本各藩勾結,這些活兒只好都交給黑島一夫去幹。畢竟那守隨信吉說到底也是長州藩的宿老,讓他出面幫黃石經營買賣,實在還是不能讓人很放心。

楊致遠還報告黃石說,日本幕府的主力經過一個月的苦戰,仍然止步於長州藩的邊境堡壘處。雖然堡壘內的駐守軍隊也都是長州藩的老式軍隊,但他們裝備了大批火炮,而且這些堡壘都是長生島工兵幫長州藩設計的舊式棱堡結構。

以弓箭、竹槍和武士刀爲主要裝備的日本幕府軍隊對常州藩的堡壘一籌莫展,只能寄希望於靠長期圍困將其攻陷。據楊致遠說,磐石營和長州藩新軍在前一段的戰鬥中幾乎沒有損失,目前正在後方養精蓄銳,準備下個月出發去和幕府主力決戰。

同時楊致遠還報告說:見識過長州藩新軍的威力後,守隨信吉在長州藩內的威望剛剛達到了一個新高峰。長州藩戰士們也一掃剛開戰時的緊張氣氛,“打到關東,火燒江戶”的呼聲一時間甚囂塵上。守隨宿老已經向楊致遠秘密請示過輿論導向問題了,楊致遠因此請黃石明示下一步的行動策略。

天啓七年四月,黃石又從柳清揚那裡拿到了十萬兩銀子。福寧鎮這個月雖然沒有擴編,但黃石下令給軍人漲了一回工資,普通士兵的月俸從一兩提高到了一兩五錢。這個俸祿已經與關寧軍相當了,遠遠高於浙省、粵省募兵的三錢銀常例。

福寧鎮的廣大士兵當然堅決擁護黃石的決定,黃石也就趁此機會恢復了銀幣制度,對外仍然稱軍票。這次黃石學了一個乖,他把銀幣的邊角上都鍛上了螺紋,以防別人刮掉邊角料。這次發行的銀幣仍然是七成銀,所以如果沒有人兌換的話,黃石雖然漲工資了,但其實並沒有付出更多的銀子。

黃石靠允許銀幣自由兌換來保持它的信譽。雖然有個別的新兵自己就把銀幣兌換了銀兩,但在老兵的影響下,大多數福建新兵都信任黃石,而且銀幣也確實方便,價值也寫得明白,不會被人騙了。

這個工資額立刻在福寧鎮附近引起了轟動。以福建的田賦爲例,萬曆皇帝定下的農稅不過是每畝每年五釐而已,一石上好的大米也不過才四錢銀罷了。而福寧鎮戰兵一個月就有一兩五錢的軍餉。普通農民、漁夫一年辛苦,掙的可能還沒有士兵一個月掙得多。

到了四月,整整一個月,福寧鎮天天都有一大羣人來報名當兵。可是黃石已經有過命令,招兵要優先照顧本鎮軍戶。這些來報名參軍的男丁失望之餘,竟然有不少人要求加入軍籍,從福寧鎮的普通軍戶幹起。就算告知他們尚無更近一步的擴軍計劃後,還是有很多人表示無所謂,堅決要求當軍戶來給黃石白乾活,只要有一口飯吃就可以了。

既然羣衆這麼熱情,黃石也不好意思讓他們失望,於是就招募上萬人來幹體力活,連慣例的安家費都節省了。

有了人力,修出來更多的水庫和水車後,黃石更進一步推出了三班倒制度。反正軍公司的工人也培養了好幾千了,手工絕對不用擔心。通過一個月的挑燈夜戰,到四月底軍工司生產了一千七百套盔甲,加上二月和三月的產量,福寧鎮已經儲備了三千具新式鐵甲。

四月底,楊致遠率領磐石營來到了福寧鎮,長州藩人民爭取地區自治的正義戰爭已於四月中旬結束。更確切地說,在長州藩新軍和磐石軍聯軍同幕府軍在四月初八交戰後,軍事衝突就已經宣告結束,剩下的就是政治家們的工作了。

長州方面是以三千近代軍隊爲核心、近萬士氣高昂的保家衛國的農民爲輔助的軍隊;而他們的敵人是五萬多關東來的農民、還有數千穿着盔甲的“劍術大師”,他們更已經頓兵堅城之下兩個月了。

戰鬥的結果,在野戰炮的轟擊下,德川幕府的大軍和他初次遇到這支軍隊的前輩們一樣迅速開始崩潰。這個時代德川旗本武士確實比長州藩軍隊和西南各藩軍隊還要強一點,他們還試圖保持陣形前進以進入肉搏戰。但當新軍使用了恐怖的鏈彈和霰彈後,這支號稱日本最強的部隊也開始潰逃了,最後的幾個武士也被火銃打成了漏勺……

擊潰幕府軍後,聯軍進行了長達一天的追擊,等夜幕降臨時聯軍已經斬首上萬級,還抓到了兩萬多名俘虜。根據黃石的指示,守隨信吉隨後展現出了一個真正的政治家的風範,他不但讓上萬俘虜吃了一頓飽飯,還無條件地釋放了他們。

長州藩最終提出的條件更是讓幕府驚訝得說不話來,他們日本歷史上還從來沒有出現過這麼有理、有據、有節的條件,尤其是在這種空前的慘敗背景下,爲了防止長州藩反悔,德川幕府急不可待地派使者和長州藩簽訂了新條約,日本就此恢復了和平。

磐石營到達福建後,福寧鎮下轄的救火、磐石、選鋒三個野戰營共有官兵九千人,共缺編六千人。到了天啓七年四月底,黃石的八千新兵完成了基本訓練,他立刻就把三個野戰營全部補充到滿員,還從三個老的野戰營裡挑選出了一些種子官兵,和剩下的新兵一起放到了天一營裡。

到天啓七年五月初一爲止,福寧鎮救火、磐石、選鋒三營有官兵一萬五千人,步隊二十四個,炮隊、馬隊、工兵隊和輜重隊各三個。其中的二十四隊步兵共有六千長槍兵、三千六百名火銃手,黃石手裡有三千具新式盔甲和兩千兩百具剩餘的老式鐵鱗甲,又加上三千六百具皮甲,總算是把步兵部隊的盔甲基本湊齊了。

輜重隊不用說肯定沒有盔甲,炮隊的鎧甲也已經全部取消了,現在炮兵已經不需要再上去拼命了。工兵隊發給了一批皮甲。至於馬隊,黃石再次把他們的鐵甲都剋扣掉了,只發給皮甲充數。

賀定遠跑來狠狠發了一通牢騷,但黃石手裡確實沒貨了,他爲了給步兵湊鐵甲,把內衛隊的鐵甲也都收回了,再說在福寧軍體制內,馬隊的主要工作就是偵查和追擊,黃石不給鐵甲也有很充足的道理,賀定遠最後也只好接受了現實。

賀定遠臨走前,黃石安慰他道:“賀兄弟你放心吧,再等兩個月步兵甲差不多就能配齊了,然後我就開始生產胸甲,那就是給騎兵的裝備。”

本來已經一條腿邁出帳門的賀定遠一聽這話,就又把腿收回來了:“大帥,這話某聽您說了好幾年了,可每次一物資短缺,您就想也不想地從馬隊上剋扣,步兵沒有盔甲大帥從馬隊拿、炮兵沒有馬也從馬隊拿,而內衛隊乾脆就從馬隊拿人了。”

黃石笑道:“這還不是賀兄弟練兵得力嘛,一練就是八千精兵,自然物資就有點跟不上了。”

“不對,大帥您又往某身上賴,”賀定遠對此種說法斷然否認,他大聲反駁道:“每次某說多練點騎兵吧,大帥您總說沒錢,可每次只要有了點錢,您就會擴編步兵、炮兵、工兵,甚至輜重兵,而騎兵總是一裁再裁,根本就沒有個盼頭。這次到了福建,大帥您一口氣就擴編了八千步兵,要還說沒錢,某是斷然不信的。”

“一馬當十步,八千步兵聽起來不少,但要是養馬,這筆錢也就夠養一千騎兵,再說我們去西南山區,一千騎兵明顯沒有八千步兵好使。”

“不管到什麼地方,一千騎兵也打不過大帥您的八千步兵,但這不是不組建馬隊的理由!”賀定遠越喊嗓門越大,脖子上的青筋也已經繃起來了。

“我知道,我知道。”黃石笑嘻嘻的一點也不生氣,他看賀定遠的怨氣已經達到一定地步了,就決定透露一個秘密給他聽:“好了,其實我已經買了一批好馬,絕對是你沒有見過的好馬。”

“什麼好馬?”

“賀兄弟啊,你騎過的最好的馬大概有多重?”

“嗯,五百五十多斤吧,不到六白斤的樣子,那還是在陝西老家的時候。遼東都是四百斤的小馬,可沒有我們陝西那裡的馬好。”

蒙古馬一般也就是二百多公斤,承載一個人就很辛苦了。黃石的坐騎大馬是精選過的,也不過五百斤出頭。他自己體重就有一百八十斤,再加上幾十斤重的盔甲、武器,馬已經沒有餘力披任何馬鎧了。

“是,陝西的河套馬確實天下聞名,不過那種大馬也不多見吧?”

“不多見,還是四百多斤的馬最常見。”

黃石點了點頭,伸出一根手指衝着賀定遠晃了晃:“賀兄弟啊,我來霞浦以後就和紅夷定了一批種馬,這批馬可是都是一千二百斤以上哦。”

賀定遠愣了一下就哈哈大笑起來:“蠻夷就會胡說,哪裡有那麼大的馬,某從來沒有聽說過。”

“就是說,如果我真買到了,賀兄弟你也不要麼?”

賀定遠狐疑地打量了黃石兩眼,後者則悠閒地舉起茶杯開始喝茶了:“要!爲什麼不要?不過某聽說過,六百斤以上的大馬就已經價值一千兩銀子以上了,真有千斤上的大馬,還不得要一萬兩銀子。”

“紅夷賣得比這便宜,我去年臘月跟耶穌會定的,他們去幫我找十匹公馬和二十匹母馬,運到這裡養一個月後必須要上一千二百斤,我一共付他們二十萬兩銀子。”黃石言明要的是種馬,來了以後也是用來配種的。

賀定遠在心裡算了算,一千二百斤的馬,除了馱人外還可能裝七、八十斤的重型馬甲了,這真讓他喜出望外:“大人,那馬什麼時候到?”

“估計今年就能運來了。”

黃石一句話就讓賀定遠傻眼了,他喃喃說道:“可是現在才四月。”

“是的,”黃石臉不紅、心不跳的承認了這一點:“等這批馬到了我們就開始育種,然後等小馬長大後,賀兄弟你就可以組建一支強大的馬隊了。”

……

天啓七年五月初三,霞浦

黃石用庫存的銀幣付了這個月的軍餉後還有一萬兩的富餘。軍屯有了不少收穫,軍鎮的收成足夠保證軍鎮裡的十幾萬張嘴了。上個月底黃石就命令柳清揚這個月要繳納二十萬兩白銀來,這筆錢於昨天運到了。黃石查看了一下隨之附上的報表,由於黃石不停的抽調大量銀兩,柳清揚那裡還沒有補上虧空。

“不着急,還有兩年多呢。”

黃石倒是很看得開,這四個月三十五萬兩白銀砸下去,一支人數近兩萬的福寧軍硬是被他生生地砸了出來。除了四個野戰營的一萬七千部隊外,福寧鎮還直轄有七百人的內衛隊、二百人的教導隊、一千五百人的救護隊、鎮直轄的輜重部隊和人數不等的參謀司、軍情司、後勤司、軍法司。

算上八千人的軍工司的話,福寧鎮的核心組織部分已經接近三萬人。一個月的軍餉是四萬多兩白銀,再加上訓練、食堂等費用,福寧鎮的維持費已經突破七萬大關了。幸好軍鎮的軍戶不但能自給自足,還能幫黃石分擔些負擔,更是潛在的兵員補充。

“等我更有錢的時候,遲早要讓福寧鎮所有的軍戶男丁都進行基本的軍事訓練,不然叫什麼軍戶呢?”

拿到了二十萬兩銀子的鉅款後,黃石馬上就宣佈要出發去西南了:“這次我福寧軍要動員救火、磐石、選鋒三個營全部的一萬五千名官兵,還要動員五百內衛隊、一千人的救護隊、鎮直轄的輜重隊,此外參謀司、軍情司、軍法司也都派人隨行,共計官兵一萬八千八百人。”

下面的聽衆一個個都是意氣風發。這次出兵的規模實在是前所未有的宏大,福寧鎮衆將一個個都心潮起伏、激動不已。

“授予趙慢熊參將加銜,我不在的時候就由趙參將全權負責霞浦老營的軍務。我走了以後,趙參將可以再從軍戶中徵募兩千新兵進行訓練,同時讓天一營的兩千官兵做好準備,隨時準備填充前方三營的缺額。”

“遵命,末將一定盡心盡職,不負大帥所託。”

“好,此次我前去西南提督四省軍務,勢難分身,因此已經上報福建巡撫和兵部,請求他們授予俞老將軍以鎮守福建總兵官的加銜。不過俞老將軍的駐地還會在廈門,霞浦這裡他不會插手的,逢年過節,趙參將記得要多給俞老將軍去信問候,萬萬不可失禮。”

“末將知道了,請大帥放心。”

“好,下面是軍事安排,救火營會在本月十日前出發,本帥會和救火營一起出發;磐石營在十五日啓程,賀遊擊負責帶隊;選鋒營在二十日出發,賈遊擊負責帶隊。”

“遵命。”

內衛和工兵作爲第一批出發的部隊,他們負責勘探道路和地形,以便幫助後面的大部隊行軍。內衛的主要的工作是指揮交通,而工兵則負責繪製道路的草圖,並估算大部隊的通過速度。救火營的工兵隊還被特別抽調了出來,交給歐陽欣指揮,他們會和上百內衛隊官兵一起乘船去廣州,提前沿着大部隊的行進預訂行進道路,進行先頭偵探。

……

天啓七年五月月初七,遼東

在經過四個月激戰重創了東江軍以後,皇太極環顧四周,曾經緊緊勒在後金脖子上的戰略包圍網已經頻臨土崩瓦解。他隨即一反以往的謙卑姿態,讓使者送信給袁崇煥,在這封信中皇太極對袁崇煥這四個月的議和行爲大肆嘲笑,更公然挑釁道:

“……縱能加固數城,而其所有城池及田禾,能盡堅固乎?若不息兵戈,則我蒙天眷佑,以北京畀我,明帝遁往南京,其令名如何?……”

五月初七當天,後金軍先鋒即抵達遼河,初八,後金軍一日而越過遼河,踏上遼西之地。

接到袁崇煥的奏疏後,明廷最後還是下旨褒獎於他,同時命令他加強戒備,準備防禦後金軍可能的進攻。但在收到了毛文龍報警近一個月後,遼西的將領、軍隊、軍戶和百姓商人們,他們仍然還沒有接到任何警報。

五月初八,袁崇煥的“金湯益固”言猶在耳,莽古爾泰帶領後金先鋒二百騎兵就抵達廣寧中左所(大淩河)城下,守城的關寧軍將領措手不及之下,舉全城兩千關寧鐵騎、上萬商民以降。

五月初九,莽古爾泰二百騎抵達廣寧右屯衛(小淩河)城下,城內三千關寧鐵騎請降,得到莽古爾泰同意後,他們和平地放下武器,和城內男女老幼一起老老實實地東行向遼陽走去。

五月初十,後金兵鋒抵達錦州,守將趙率教看到後金軍騎兵突然出現在城外後大吃一驚,連忙遣使請降,但求後金軍能寬限一天,讓他能有時間說服部下一起投降,後金軍同意後繞過錦州繼續南下。

當日下午,一個探馬向着後金先鋒馬隊跑來:“貝勒爺,松山守將請降。”

莽古爾泰歪着頭看了那個探子一眼,有些奇怪地說道:“可是我還沒到城下呢啊。”

那個探馬連忙滾鞍下馬,向莽古爾泰謝罪道:“貝勒爺恕罪,奴才等不小心走得太近了,被松山明軍看見了。”

剛纔被塔山守將發現後,後金偵騎牛錄因爲一路來培養起來的驕氣,就直接過去勸降了,結果塔山的守將就請求他們轉告莽古爾泰,如果能保證他們的性命,守軍情願開城投降。

“好吧,不過他們走之前把城拆了,省得我們費事。”

“是,奴才這就去傳令。”

等莽古爾泰縱馬來到松山城下時,城內的關寧鐵騎正監督全城商民一起動手,把這座國家耗資五十萬兩白銀,剛剛修築起來不到一個月的城池又扒成了一座裸城。

“好了,今天就這樣吧,告訴守將,明天一早開始扒牆胚。”

第二天莽古爾泰出發時吩咐正在扒牆胚的明軍:等拆城結束後,他們再把城裡的物資背上,然後自己走去遼陽。

天啓七年五月十一日,後金軍一邊繼續南下,一邊四散擴大搜索範圍,同日,駐紮在杏山、團山、大定等地的上萬關寧鐵騎分別向後金軍請降。後金軍的命令也基本相同,讓他們自行摧毀或修好的、或沒有修好的城堡,然後背上城內的東西自己去遼陽集合。

而此時寧遠方向的明軍也終於得到了警報,駐守在連山、小團山等堡的關寧鐵騎毫不猶豫地拋棄了他們的城堡,一窩蜂地向着寧遠撤退。後金軍不發一矢就盡得明軍關外大小城池、堡壘、驛堡共十七座。

到天啓七年五月十三日爲止,自寧遠之戰後,明朝耗資白銀五百萬、費時十八個月苦心修築的關外二十座大小堡壘,在四天內就盡數委棄。這期間明朝向關外這些堡壘運送的價值數百萬兩白銀的糧食、火藥、大炮、弓矢、盔甲、刀盾,也全部白白送給了後金軍。

五月十四日,濟爾哈朗已經率領援軍趕上了莽古爾泰的先鋒:“路真不好走,密密麻麻的都是人。”

“唉,已經跑了不少了。”莽古爾泰連連嘆氣。從前天開始,遼西的烽火都紛紛點燃了,錦州到寧遠之間的數十萬百姓、商人、軍戶滾滾南逃,這讓莽古爾泰少抓到不少人。

“三貝勒真是貪心啊。”濟爾哈朗大笑了起來。

莽古爾泰打量了一下跟在濟爾哈朗後面的人,皺眉道:“怎麼你才帶了這麼點人來?”

濟爾哈朗身後也就不過也就是一千多騎兵而已,他神態平靜地解釋道:“錦州守將趙率教變卦了,他又拒絕投降了。”

“哦,汗王打算拿他怎麼辦?”

“錦州堅城深壕,汗王前日攻打了一下,但很不好打,城內火器甚多,還有大炮。”

“哈哈,”莽古爾泰笑了幾聲,回頭往北方看了看:“這遼西十幾萬明軍,也算是有了一個男兒,真不容易啊。”

“哈哈,不過倒是不止一個,大福堡的守將也拒絕投降。”

“嗯,那就是兩個。大福堡戰事如何?”

“汗王也派人打了一下,但是看起來也打不下來。”

“現在東西多得都搬不過來,打不下來就不打好了。”莽古爾泰這幾天心情又變得非常愉快。自從黃石走了以後,這日子一下子又變得美好起來:“上次入遼西就如入無人之境,這次一開始又是如此,你說那寧遠會不會投降啊?”

“哈哈,我們去看看好了。”

“好。”

濟爾哈朗心情大暢,這次遼西之行看起來會非常美妙:“三貝勒,我們兩藍旗在遼東打了那麼多年的仗,毛文龍、陳繼盛的兵雖然衣不蔽體,修個木柵欄的棚子就號稱是城堡,頂多也就是再往上塗點泥,但我們從來沒有贏得這麼輕鬆過啊。這遼西路上盡是雄城堅壁,我也看過關寧軍降軍的裝備,真稱得上是甲堅兵利了,怎會如此不堪一擊?”

“哼,毛文龍的兵除了一條命還有啥?而遼西這些傢伙都吃得飽飽的,才捨不得死呢?”

“就算捨不得死,怎麼他們就不試着打一打呢?再說這遼西根本就是完全沒有防備嘛。”

“唉,毛文龍一天到晚憋着要打回遼東,手下自然也以此爲志,他對我們仇深似海,自然睡覺也要睜一個眼睛;袁崇煥一天到晚想着和談,自然連最基本的警戒都不做,有這樣的鼠輩當頭,這關寧軍就是一萬年也學不會打仗。”莽古爾泰說完後,臉上突然出現了一股憂色:

“那些吃得比遼西還飽、打仗比遼東還拼命的傢伙們……纔是真正可怕的,你總在遼東,還沒有見過那幫畜生。”

……

聽到鼓聲由遠而近的傳來,山頭上的工兵和內衛都放下手頭的工作,他們一起轉身朝向官道的方向。騎在馬上的軍官面色肅然,把頭盔仔細扶正,然後緩緩把手舉到耳邊,和其他的人一起向走過來的軍隊行禮致敬。

金色的陽光從天頂灑下地面,官道上很快就被頭盔和武器閃動的雪亮光澤所充滿,形成了一條金屬的河流。在這條銀色的河流之上,無數支白羽像利劍般直指蒼穹,和它們之間密密麻麻的槍刃一起有節奏地晃動前行。

隆隆的腳步聲震動着大地,歡快的鼓聲如同一隻靈活的小鳥,和火紅的蝮蛇旗一起圍繞着隊伍飛舞。山上的內衛和工兵官兵筆直地挺起胸膛,一動不動地維持着敬禮的姿態,就如同豎立在山上的一尊尊雕像。

第四十八節 鬥志

這次出征西南前,黃石經過一番慎重考慮,決定還是由自己來直轄救火營,磐石和選鋒兩營他交給賀定遠和賈明河指揮,如果沒有什麼意外情況的話,這兩人將一直作爲這兩個營的營官直到這次遠征結束。

隨着軍隊的徹底整編完成,選鋒營早已經徹底喪失了所有的獨立性,賈明河也已經是黃石體系下很普通的一員將領了。可是黃石並不打算因此而虧待賈明河、蒲觀水這樣的選鋒營老人,因爲他覺得“過河拆橋”實在是一個很難聽的名聲,再說爲自己的集團吸收一些新人進來,也有益於沖淡老部下的固有勢力。

鎧甲和火炮黃石都下令運向南昌,然後通過長江航運送往貴州。但是士兵全都隨身攜帶頭盔和武器,黃石覺得既然是軍隊,那這些基本裝備還是應該和士兵寸步不離的。這個月福寧鎮還能生產一部分盔甲,這些新生產出來的裝備也會以最高優先級運向西南前線。加上這批物資,黃石覺得鐵甲的差額就差不多能補上了。

但長江航運能力是有限的,黃石能夠從其中分到的運力就更珍貴了。據黃石得到的情報分析來看,在幾個月裡他能得到的運力除了運輸物資外,只夠再運輸一個營左右的兵力。最終黃石決定把這份力量用來運輸選鋒營和軍情司、參謀司的輔助人員。

東南沿海的海運也可以分擔一部分,通過海路把部隊從福建運輸到廣州,然後再沿廣東官道北上前往貴州。不過這條路上的運力也是有限度的,最近閩海的海盜越來越活躍,牽制了閩省水師的主要注意力,所以運力無法支持一個營的兵力。

不過雖說海盜的活動日漸猖獗,但黃石估計海盜們遇到裝滿官兵的運兵船時,他們還是沒有跳上來打劫的膽量的,所以既然有一定的運力,黃石就還是要利用。他就讓磐石營把大部分輜重都轉給長江航線,派賀定遠領着人坐船去廣州,然後走陸路到貴州。

掘盡了海路和長江的運力後,剩下的最後一營兵馬也就只有唯一的一條路了,那就是取道江西、湖廣走陸路去貴州。這條路毫無疑問是最長、也是最辛苦的一條路,路上可能出現的麻煩可能會很多,黃石決定親自帶隊走這條路。

不過辛苦也算是有了回報,救火營雖然要付出最大的努力,但他們聽說是黃石親自帶隊後,全營的官兵反倒士氣高漲。救火營作爲追隨了黃石六年的老資格部隊,裡面的士兵也都有了很強的自豪感。

“關鍵時刻還是要看我們救火營。”

“我們救火營既是最能打仗的,也是最能吃苦的。”

“我們救火營就是大帥老營中的老營。”

……

據張再弟的報告,救火營官兵都信心十足,也沒有出現什麼怨言,就連新近補充進去的士兵也都躍躍欲試。

軍心問題解決了,剩下的就是後勤和速度問題了。這一路行軍除了艱苦以外,還有一個輜重的拖累,雖然黃石可以不帶盔甲、大炮,但糧食卻是每天都要大量消耗的。

“我們或許可以從地方官府那裡得到一些,這樣部隊就可以少攜帶一些糧食。反正我軍是奉命行軍,有權從地方獲得補給的。”當初計算糧食運輸的消耗時,楊致遠心疼得直咬牙。要是這兩千五百里路的糧食都要從福寧鎮組織人力運輸的話,那爲了保證這五千人吃飽,福寧鎮就得出動十萬輔助兵、並沿途大量僱傭車輛和民夫,全鎮肯定會被徹底拖垮吃窮。

金求德當時就對此表示反對:“不過,如果從地方官府那裡補給的話,第一就是損耗,這個倒不是大問題,大不了就給他們一些好了,但末將恐怕會對軍隊的行軍速度有影響。”

賀定遠在這種問題上一向是一言不發,如果不是黃石把他拉來旁聽,他本來更有興趣去幹些別的工作。賈明河和趙慢熊也都沒有意見,一個是初來乍到不願意多說話,另一個是還沒有把其中的利害衝突全都權衡過一遍。

從大明中葉武官地位大大下降以後,文官集團就覺得一定要加強對軍隊調動的控制,衛所制度導致各個武將自身的後勤能力非常有限,就連現在的黃石也幾乎組織不起千里運糧,更不要說一般的軍鎮了。所以文官認爲,只要能控制住沿途的糧食補給,那麼就能進一步強化對武將的控制。

所以在崇禎朝綱紀廢弛以前,大明地方官府一般不肯直接把糧食交給帶隊的武將,而是由他們做好食物,然後派遣地方兵丁衙役按人口供給。文官聲稱這樣做武將就沒有什麼機會貪污了,但是,黃石認爲這樣文官就更容易貪污了。

如果僅僅是這樣做,那麼也還可以過得去。但隨後大明的文官又考慮到一個新的問題,那就是有沒有必要給行軍的軍隊吃得太飽呢?文官集團普遍認爲如果士兵吃得過飽,就很容易造成行動不便,這對於行軍顯然是不太有利的,所以文官集團後來規定一天只給過境的客軍提供吃兩頓飯。

如果只是這樣那還是可以忍受的,可是大明的文官集團很快又發現了一個潛在的漏洞,那就是如果軍隊行軍過快,一天能經過兩個縣、甚至三個縣,那麼士兵們就能吃到四頓甚至六頓飯了,這豈不是被那幫丘八白白佔了便宜?所以大明的文官集團就又追加了一條規定:當天到達的軍隊不給飯吃,只有在本地停留了一天以後纔可以讓士兵吃飯,如此就徹底堵死了軍人“多吃多佔”的最後一條路。

大明軍隊裡面的成員都是人而不是騾子,不能靠吃草爲生,士兵們當然也希望儘可能地提高吃飯的頻率,所以即使是緊急的情況下,大明軍隊在調動時也會走一天、停一天,以便保證士兵每兩天能有一天吃上飯。

實際上在大多數情況下,明軍的調動速度比這個更慢,因爲士兵們也知道,一旦拔營今天就不會有機會吃飯了,所以開拔時士氣都會變得非常之低下,甚至會譁變,有些時候急於趕路的將領甚至不得不拿出賞錢來誘惑士兵們拔營出發。

如果情況不是很緊急的話,士兵當然希望多停留、少走路,而將領也明白餓着肚子的士兵就算走也走不快。士氣低落的軍隊不但行軍速度慢、還容易產生大量的逃亡和偷盜行爲,所以明軍將領一般都不肯自找麻煩堅持急行軍,而是響應士兵的呼聲,慢慢地沿着道路磨蹭着走。

金求德提出的行軍問題,就是說的這個情況。現在既然是在內地行軍,那黃石就得遵守這套遊戲規則。如果黃石走一天停一天的話,他就要自己攜帶足夠行軍那天食用的糧食,也就是自己掏一半;如果黃石走一天休息兩天,那糧食似乎可以少帶一些,在地方官府那裡多吃一些,在路上少吃一點,忍忍也就過去了;如果和其它明軍一樣慢慢蹭的話,那每天都讓士兵攢一些食物出來,隔上三天走一天還是沒有問題的。

如果這麼幹的話,黃石不走上一年半載是休想到貴州了,所以黃石選擇了第三條路——撒錢。

……

“大人打算花錢買出五千大軍的糧食來?”

當黃石說出這個設想時,他手下的軍官都感到很震動:“這得花多少錢啊?”

黃石認爲這個辦法最方便,因爲地方百姓總是有餘糧的,只要軍隊能拿出銀子,百姓們即使自己的糧食不夠也可以到別的地方去買,這樣就等於多了大批一次性的後勤人員,“總比自己運量便宜,而且運銀子也比運糧食輕不少。”

衆人雖然都贊同黃石的話,不過楊致遠顯然還沒有繞過這個圈子來:“可我們是官軍,我們是去幫西南邊軍的忙,爲啥還要我們福寧鎮出錢呢?”

黃石到是覺得沒有什麼,雖說邊防軍奉旨平叛還要將軍出錢有些古怪,不過這不是在大明麼?封建王朝總是有其歷史侷限性的:“我們最需要的是時間,多花一些錢不是問題。”

金求德奇怪地掃了黃石一眼:“大帥,我們時間很緊麼?末將倒是覺得不用太着急,慢慢打也可以節省些銀子。”

“那要多上好幾個月,甚至好幾年。何況戰爭中的第一擊是威力最大的一擊,我們三個月內就要把三個營都拉到雲貴前線,然後發動雷霆一擊,迅速平定叛亂纔是最省錢的辦法。”黃石說完後又看了看金求德,跟着又補充了一句:“無論是對國家、還是對我們福寧鎮都是一樣。”

“三個月從霞浦走到貴陽……”金求德輕聲念着這個數字,低頭翻開了眼前的一份資料,過了一會兒又擡頭說道:“大帥,這一路大約要走兩千四百里路,那就是每天要三十里路,連續走九十天。”

“嗯,差不多。”黃石點了點頭,這個數字他心裡有數。

以前在遼南丘陵地區的時候,長生島條例的日行軍速度是四十里,如果採用強行軍的話,每天可以達到六十里,但強行軍不能持續五天以上。金求德試探着問道:“大帥,從霞浦到貴州,這兩千多里路幾乎都是山路,我們是不是把時間打得再寬裕一些爲好?如果把行軍速度降低到日二十里,末將認爲是毫無問題的。”

李雲睿也大聲附和道:“大帥,末將也贊同金遊擊的建議。以往大明軍隊在這條路上的日行軍速度是十里,雖說他們遠不能和我們富寧軍相比,但一天三十里我們未必能達到。”

黃石計劃從贛州府瑞金進入江西,然後取道衡州、寶慶,橫跨整個湖廣,走最近程直趨貴州首府貴陽:“進入貴州後我們就達到邊區了,路上走的時間越短、我們需要花的錢也就越少,所以我們還是要儘可能地加快速度。”

金求德等人似乎還有遲疑,畢竟明軍一般的日平均速度都是十里,十五里的戰略移動速度就已經是高速了,以往就是純騎兵部隊的長距離戰略機動速度也不過日二十里而已。黃石提出的三十里實在是沒有前例可循,所以他們心裡都還有些緊張。

因爲這種長距離的徒步高速行軍對福寧軍來說也是第一次,所以黃石的手下們雖然不公然反駁他,但一個個也都把擔憂寫在他們的臉上。黃石放緩了口氣問道:“諸君,行軍速度主要取決於什麼?”

“第一是後勤,讓士兵吃飽吃好,還有就是士氣,官兵的士氣越是高漲,行軍速度就越快。”

“嗯,不錯。”黃石對手下的認識非常滿意。他記得現代生物學上說過,地球上最有耐力的哺乳動物就人類了,而現代軍事理論好像也認爲,人類的行軍速度基本上是由戰鬥意志決定的。所以等到民族國家出現後,近代軍隊的平均日行軍速度就紛紛超過三十里。而二十世紀後人類軍隊的日行軍速度更是突飛猛進,除了人類的兩條腿外,再也沒有任何動物能跟上裝甲車和坦克的推進速度了。

在黃石原本的時空裡,他不知道中國哪支軍隊能稱得上是近代軍隊,所以黃石也就只有拿現代軍隊做參照物了。他又伸手在自己描出來的那條行軍路線上畫了一下,無論春夏秋冬,中國的第一隻現代軍隊在這條路線的攻擊推進速度是每天一百里,並且在無後方、無補給的情況下維持了一年。

同樣都是中國人,黃石還記得那支現代軍隊的強行軍記錄:那就是在二十八個小時內先後擊潰了兩股敵軍的阻擊,在崎嶇的山路上攻擊推進了二百四十里,然後立刻從鐵索橋上爬過去擊潰了最後的一隊敵人,最誇張的是,他們沿着山路飛奔時居然還能帶上了一門小山炮和幾挺重機槍。

——我苦心訓練了這麼久的部隊,從上到下都是士氣高漲,戰鬥意志堅定,總不會連他們的三成都比不上吧?

“這裡有人懷疑我福寧軍的士氣麼?”

黃石掃射了屋裡的屬下一圈,他們都默默無言:“好了,那就這麼定了吧,我們唯一的問題就是讓士兵們吃飽喝足。”

……

天啓七年五月十五日

莽古爾泰和濟爾哈朗的一千多後金騎兵筆直沿着官道南下,隨着他們的行進,官道兩側的房屋、農舍紛紛開始熊熊燃燒,變成了連綿不斷的斷壁殘垣。騎兵偶爾還能追上一羣南逃的遼西軍戶或是商民,這些人在後金軍的嚴令下掉轉方向,向着遼陽,向着他們的奴隸生涯走去……

濟爾哈朗領着援軍趕來的時候,官道上幾乎被北上投降的軍民塞住了,上萬人默默地服從了後金軍的命令,老老實實燒掉了自己的屋子,背上家產向着錦州走去。據濟爾哈朗描述,他沿着官道南行時,他的部隊就像是洪流中的一葉輕舟,彷彿隨時都會被投降的遼西明軍掀翻。

因爲收穫頗豐,所以莽古爾泰和濟爾哈朗一時就不再繼續南下,而是喊來了嶽託、阿濟格一起開始搬運財產。

在後金忙碌着給遼西搬家的時候,皇太極還在執著於勸降趙率教:

這天皇太極向錦州守將趙率教提出一個建議:在城外打一仗定勝負,後金出十個人,明軍出一千人,如果後金贏了,那明軍就投降;如果明軍贏了,後金就解圍。

趙率教反問皇太極道:如果你趁機搶城門怎麼辦?

皇太極發誓說:我保證不趁機搶城門。

趙率教回答道:我信不過你!

皇太極遂大罵趙率教:“如野獾入穴,藏匿首尾,狂嗥自得,以爲莫能誰何!?”

同一天皇太極派傳令兵飛奔回遼陽,命令後金各牛錄緊急動員,再出動大批人手來遼西走廊搬家。聽說皇太極收穫極大後,剛回到遼陽的阿敏和代善也急忙出發,他們連尚在朝鮮還沒有返回遼中的大軍都顧不得等,匆忙收集了兩萬旗丁和包衣,連夜就推着小車向遼西走廊趕來。

環繞錦州的後金軍從五月十六日一直搬運到五月二十二日,然後圍着錦州挖了三條溝用以圍困趙率教,並留下部分兵力看守錦州城,後金軍主力隨即沿官道南下,開始收集寧遠附近的遺留糧草、物資。

……

五月二十四日,福建、汀州府,汀州。

黃石和出城送行的官員商民拱手道別,然後跳上馬無聲地揮了一下手,鼓聲又一次隆隆地響起,紅旗也緊跟着黃石開始向前移動。旗幟後面的士兵們緊緊握着手中的武器,神情嚴肅地邁動腳步,滾滾向西行進。

洪安通湊近了黃石身邊低聲報告道:“大帥,再向前就是江西地界了,嗯,是贛州府,瑞金。”

“是,我知道。”

從富寧州出發十六天以來,救火營已經走過了五百五十里地,平均每天行進近三十五里地,這個速度比黃石預計的速度還要快一些。不過這種長期的行軍還要持續幾十天,黃石對士兵到底還能堅持多久,其實心中也並無很大把握。

一路行來已經有十幾個士兵因爲生病而掉隊了,不過反正是在本國的土地上行軍,黃石完全不必爲掉隊的士兵而停下腳步,周圍的官府允諾派人照顧這些士兵。如果掉隊的士兵人數不是很多的話,地方行政機構甚至還能爲他們安排驛馬,以便讓他們追趕隊伍。

等出了城以後,黃石一躍下馬,當先和士兵一起沿着官道步行。行軍途中總有偶然事件,黃石已經下令除了內衛隊和工兵隊用馬外,其他所有的馬匹都只能爲輕傷員和病號服務,此外誰都不能使用馬力。入城的時候黃石不打算太過引人注目,所以會騎一會兒馬,但一等出城以後,黃石就會以身作則地和士兵們一起步行。

在黃石的這支隊伍中,那些軍馬大概是負擔最輕鬆的了,它們不但什麼也不揹負,就連草料都是士兵替它們扛着的。不過即使以這樣的輕鬆步調行軍,馬匹還是在不停地掉膘。這些馬每天都要吃好幾斤糧食來恢復體力,夜裡也會有輜重兵餵給它們夜料,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黃石估計頂多再有二十天,從福建出來的軍馬就都要跟不上隊伍了。

現在打頭陣的內衛和工兵們的騎乘用馬已經都是在附近驛站換的馬了,黃石暗暗下了決心,等到了江西境內就不再保留馬力了,除了留下幾匹馬繼續做實驗外,剩下的馬乾脆就豁出去用,用完就換好了。

每到一個道路岔口,就會看到一、兩個救火營工兵隊或是福寧鎮內衛的官兵,他們無聲地指揮着部隊走上正確的岔口,然後朝着龐大的縱隊致敬。這些日子來,派出去的工兵一次次發現路況的問題,或是提前計算好小路的分流能力,他們的工作讓全營官兵少走了無數彎路。

黃石很有創意,讓內衛的官兵都戴上染得雪白的頭盔,就差在上面寫上“憲兵”兩個字了。至於工兵,黃石本想給他們戴綠色的頭盔,但這個設計遭到了工兵上下官兵的一致反對,所以現在工兵的頭盔都被染成黃色。

走着走着,一個白盔騎士策馬直奔到黃石身邊,俯身向他大聲彙報道:“大帥,前方三裡處路邊有一個村莊。”

黃石腳下毫不停留,只是淡淡地應聲道:“知道了,去吧。”

“遵命。”那個白盔騎士鄭重地敬了一個禮,然後奮力夾緊馬腹,向着前路絕塵而去。

密密麻麻的羽林從那個小村子前通過時,村內一些老人和小孩紛紛站在路邊,靜靜地看着這支不同尋常的部隊。

黃石大步跨過村莊的時候,奮力揮舞着右臂,大聲地喊道:“勇敢,勝利!”

“勇敢,勝利!”

救火營士兵也齊聲高喊着,同時把右手中的武器有節奏地向右上方高舉兩次。

“勇敢,勝利!”

隨着密密麻麻的羽林連綿不斷地從村前經過,嘹亮的喊聲也一直迴盪在這個小小的村子上空。經過每一個村莊時,救火營的官兵都會這樣高聲地喊着號子。而每當這時,他們的腳步彷彿都會變得更加輕快,即使是在日頭偏西的黃昏時,官兵發出激昂的號子時,也會同時把他們滿身的疲倦同時驅逐出去。

中午時分,救火營開進了預定的休息地點,從附近找來幫忙的百姓已經把食物準備好了。根據最新的命令,救火營士兵在領取食物時必須向周圍的百姓大聲道謝,然後纔可以拿走他們的那一份。

“多謝,多謝。”張承業連着大聲說了兩遍,然後才捧着自己的那幾個大包子跑到一邊準備開始吃,就在又飢又餓的張承業準備咬下第一口前,一個百姓突然把一瓢水遞到了他的面前,張承業馬上站了起來,接過水瓢的同時又忙不迭地說道:“多謝,多謝。”

黃石動員了他手裡的一切宣傳手段向官兵們宣傳這些百姓的義舉,他告訴將士們沒有這些百姓賣給他們食物、並幫他們做飯的話,他們就要餓肚子或者吃涼東西了。這些話黃石天天講、日日說,聽得張承業耳朵都快起繭子了,不過張承業可不敢說一句廢話,王啓年的借鑑他還記憶猶新。

上次王啓年在黃石講話時小聲咕噥了一聲:“他們不是也收銀子麼?”

就爲了這麼一句牢騷話,黃石當即就翻臉不認人地把王啓年從千總降成把總了,只是讓他暫時先掛着加銜千總的名號,繼續帶隊罷了。黃石還聲稱,念在王啓年初犯,僅僅從輕處置而已,要是他再從哪個軍官的嘴裡聽到類似的話,那個軍官就不用留在救火營裡了,而會被立刻送回福寧鎮打入預備軍官序列。

這些天黃石把他的這個觀點重複了一遍又一遍:不管這些百姓是不是收錢,他們賣東西給救火營就是人情,百姓幫救火營做的所有工作都是義舉;凡是給救火營幫過忙的百姓都是義民、義士;正是在這些義士的幫助下,救火營纔可以輕裝行軍,纔可以不用自己從福寧鎮運糧食來;他黃石對這些義舉無以爲報,只能送給這些義士市價兩倍的銀子,聊表寸心罷了。

隨着內衛隊、忠君愛國天主教和軍官系統的一遍又一遍的洗腦,張承業漸漸也覺得黃石說的有些道理,而他的士兵們也都越來越對沿途遇到的百姓心存感激。

救火營官兵吃飯的時候,黃石一邊讓洪安通把遠超過市價的銀子交給村民首領,一邊親自再三向那個長老表示感謝。

直到滿臉不好意思的長老離開後,黃石才鬆了一口氣並開始吃他的那一份伙食。

洪安通一邊大口地咬着包子,一邊讚歎道:“大帥真是禮賢下士。”

黃石笑着說道:“他們幫了我們很大忙,不是嗎?我就是謝上幾句也是應該的。”

“大帥高見。”

作爲參與黃石決策的福寧鎮高級軍官,洪安通完全清楚黃石到底打的是什麼算盤。黃石覺得除了要付雙倍於市價的銀子外,也應該讓官兵們對百姓真心感謝。黃石還認爲這世上沒有傻子,一個人是不是真心感激,老百姓能感覺得出來。

洪安通曾經懷疑以救火營的行軍速度,就算黃石好事做得再多,這消息也不會擴散到多遠的地方。但當時黃石就笑着告訴他:“你太小看百姓們了,我向你保證,他們的消息永遠要比我們行軍速度快十倍。”

這些天來的情況越來越證明了黃石預見的正確,現在內衛購買糧草越來越容易,每天在前進的路上都能遇到似乎是來趕集一般的百姓。他們中有不少人天還沒亮就出發,從十幾裡外翻山越嶺趕來了,早早就呆在救火營行進的路線上,等着向福寧軍推銷各種農產品。

下午隊伍還沒有走出多久,一個內衛就趕來報告:救火營今天的晚飯和住宿都已經有着落了。前面幾個村子爲了爭奪幫助救火營修建臨時營地和提供晚餐的機會,甚至爆發了一場糾紛,最後負責的內衛乾脆把軍隊分散開,讓幾個村子都能有一些買賣。

“啊,我有種預感,我們這一路會越走越舒服的。”黃石腳下不停步地走着,嘴裡發出了一聲長長的感慨。這一路上的百姓都很貧窮,但救火營卻吃得很不錯,天天早飯都能吃到雞蛋,每天都有肉,晚上還有燒好的洗腳水:“永遠不要小看人民的力量。”

黃石過了一會兒突然又開口道:“嗯,追加一條命令吧。以後每天離開前,官兵要合唱軍歌給這些義民聽,以感謝他們的義舉。”

……

二十六日傍晚,莽古爾泰和濟爾哈朗帶領後金先鋒部隊抵達寧遠城下。

後金軍再一次望見寧遠城牆的時候,附近的二十個關寧野戰營已經奉遼東巡撫之命盡數集結於寧遠了。面臨大敵的寧遠城上密密麻麻地佈滿了關寧軍勇士。這次寧遠比一年半以前表現出了更大的勇氣,遼東巡撫只下令堵死了三個門,朝向大海方向的東門仍然開放,十個營兩萬關寧鐵騎在大海和城牆之間整整齊齊地排列好了陣形,隨時準備痛擊來犯的敵寇。

“原來寧遠這麼小啊。”濟爾哈朗第一眼看到寧遠城堡,這是一個八百米寬、八百五十米長的衛堡:“聽說上次這城裡塞了七個營,還有幾萬男丁,他們是怎麼塞下的?”

“不知道,不過上次這寧遠城上反正是人站得都密了,你想啊,不算無甲的男丁,在不到一千丈的牆上光披甲兵就站了兩萬,那每丈就得站二十個人啊(平均每米站六個披甲兵)!”

濟爾哈朗失笑道:“三貝勒說笑了,那還不得人踩着人站啊,踩一層都還不夠,嗯,得踩上個三、四層了”

“所以這次他們出來了,剛纔有降兵說這次寧遠集中了二十個營,還有幾萬逃難的軍戶,我估計是那小城裡實在是站不下了。”看着黑壓壓爬滿一城的關寧鐵騎,莽古爾泰對身邊的濟爾哈朗笑道:“看來我們失算了,他們似乎不打算投降。”

“嗯,三貝勒,我們紮營吧,然後派人去報告汗王。”

“好。”

莽古爾泰隨機在寧遠城北安營紮寨,同時向皇太極請求增援。

天啓七年五月二十七日,莽古爾泰帶領一千後金披甲和四萬關寧鐵騎對峙了一天,天黑前皇太極即帶領六千披甲和兩萬多推車的旗丁、包衣趕到。皇太極隨即把六千披甲分爲九路,把四萬關寧鐵騎團團包圍在寧遠城中,然後分散抄掠寧遠四郊。

當夜皇太極大軍就住在莽古爾泰帶領先鋒修築好的營盤裡,而小車則開始把收集到的物資源源運送回遼陽。第二天六千後金披甲一面繼續把四萬關寧鐵騎和寧遠城圍得如同鐵桶一般,一邊組織人手把寧遠城到前屯之間的明軍放棄的各堡焚燬一空。

二十八日,皇太極眼見再無可搜刮之物,又估計沒有什麼希望打下寧遠堡,於是在遼東巡撫和二十營關寧鐵騎的目送下轉身離去,同時留下些包衣繼續搶收遼西軍屯。

“五哥,我們這次可算是豐收了吧?”

“是啊,這次真不錯,來遼西一個多月,也沒有人來打擾我們。”莽古爾泰心情也是極好,這說明東江軍差不多已經殘廢了,不然毛文龍絕不會不出動的。

皇太極遙指着漸漸遠去的寧遠城,哈哈笑道:“明國的這個遼東巡撫很有意思,我猜他肯定是熟讀兵書之人啊。”

“兵書?誰?”莽古爾泰不屑一顧地冷哼道:“袁崇煥這個鼠輩,我算看懂他是怎麼打仗的了,就是把所有的部隊攢到自己身邊,比我們全軍還要多上幾倍,然後往城堡裡一坐。就等着我們把四周搶光後自己退兵了,反正遼西這裡東西多得搬都搬不過來,誰沒事願意去啃他啊。”

“哈哈,我說的就是這個。漢人有個兵法家寫過一本書,叫《孫子兵法》,裡面說到要不動如山,我猜明國的遼東巡撫一定看過這本書。我們進攻朝鮮,他不動如山;我們圍錦州,他不動如山;我們把寧遠四周的漢人都抓走了,他還是不動如山。哈哈,明國的遼東巡撫以後就叫‘不動如山袁崇煥’好了。”

“不動如山!真是好詞,這漢人的鼠輩還真是多啊,就這種鼠輩居然還敢寫兵法,怪不得他們打仗打得這麼臭。”

“五哥啊……”皇太極很想告訴莽古爾泰他應該多看看書,但這個話在嘴裡打了一個轉,脫口而出時已經變成了:“回遼陽後,我們一起去打獵吧。”

“好啊!”

……

寧遠城內

“全憑袁大人虎威,韃子已經退去了。”

“有袁老大人在此,那韃子吃了熊心豹子膽了麼,還敢來送死不成?”

……

在這一片歡慶勝利的喜悅聲中,突然響起了一聲大吼:“袁大人,錦州還被圍呢?我們不去救麼?”

廳中的將軍們看到上面的人做了一個手勢,頓時又是一片歡呼雀躍聲:

“袁大人高見,這必是韃子的誘敵之計。”

“袁大人明見萬里,韃子是想殺我們一個回馬槍。”

……

“袁大人!”那個不識時務的聲音再次響起:“大人!韃子擄走了不少商民,還在外面搶割我們的軍屯,末將願率三百家丁出戰,奪還百姓和軍屯。”

高居正中的人作出了一個同樣的手勢。

“袁大人高見啊,韃子示我以弱,必然有詐。”

“正如袁大人所見,我們萬萬不能因小失大。”

“滿桂將軍,我問你!幾個商民和着寧遠城相比,到底孰輕孰重?”

……

寧遠城歡呼勝利的酒宴上,一個衛兵突然衝進來報告:“啓稟巡撫大人,滿桂將軍帶着三百家丁擅自出城追擊去了。”

一陣長時間的沉默後,廳中響起了一聲唏噓聲:“不聽吾言,必遭慘敗!”

“袁大人高見,哎呀,可惜了滿桂將軍這麼一員勇將。”

“可嘆啊、可嘆,滿桂將軍怎麼不聽袁大人的話呢,真是匹夫之勇。”

……

酒過三巡,廳中衆人已經喝得酩酊大醉了,一個個袒胸露腹猶自誇耀爭功之際。

“稟告巡撫大人,滿桂將軍已經回城來了,他斬首二百餘級,還奪還了一千多百姓。”

長時間令人尷尬的沉默後,響起了一聲清脆的酒杯破碎聲,大廳上霎時變得鴉雀無聲。

……

天啓七年六月初五,後金大軍退回遼東,遼西走廊上除了拒絕投降的錦州堡、大福堡和寧遠堡三城外,大明曆時十八個月、耗盡白銀數百萬兩修築的城池、堡壘、驛站、軍屯、房屋盡數爲後金軍所摧毀。

除此以外,由於遼東都司府無視東江鎮總兵毛文龍一個月來一次又一次的警告,在這十八個月中遷入遼西走廊的大批商民、軍戶皆損失慘重,後金不禁獲得了鉅額的物資,更擄掠到了不計其數的奴隸、牲畜。

在寧錦之戰以前,後金政權因爲人力不足已經將遼河一帶的熟地放棄足有兩年之久,現在,這片農地終於可以再次開始耕作了。

得知後金軍退回遼東後,遼東巡撫袁崇煥向朝廷奏稱大捷,並向天啓上奏疏請求爲德被蒼生的魏忠賢在寧遠立生祠。

第四十九節 豪傑

天啓七年六月二十日,京師

魏忠賢捧着奏章躡手躡腳地走了過來,腳步輕得根本沒有發出一點點兒的聲音,他眼前的天啓皇帝正背衝着他,埋頭做着刨工。但不等魏忠賢出聲奏報,天啓就頭也不回地說道:“停!什麼也不要說,等吾幹完了再說。”

吩咐完了以後天啓就加倍用力地刨着他心愛的木板,汗水不停地從年輕人的額頭上涌出,順着臉頰形成了兩道流動不息的細流,然後滴滴嗒嗒地掉到地面上。天啓努力地打着木匠活的同時,還偶爾發出幾聲含混不清的咳嗽聲,周圍的幾個太監也不敢多說話,只是靜靜地給他打着下手。

魏忠賢不知道在皇帝身後站了多久,可能足有好幾個時辰吧,天啓終於疲憊不堪地停下了手下的工作,他爆發出了一陣劇烈的咳嗽聲,臉頰一下子也染上了奇異的紅色。

“茶來!”皇帝先是一聲招呼,然後乾脆自己一把抓過茶壺,仰天把涼茶大口大口地灌了一肚子。經過這麼久的勞動,他的額頭卻顯得愈發蒼白了。天啓喝夠了茶水後,無力地往旁邊的椅子上一倒,雙肘往扶手上一撐,把腦袋深深地埋到了兩隻手中。

天啓又默默地坐了一會兒,才發出了一聲深沉的嘆息:“說吧,遼西又怎麼了?”

“遵旨。”魏忠賢捧着奏章開始複述幾份奏章上的內容,從寧遠背城血戰、屢挫狂鋒,到錦州大捷三場、小捷二十五場,從把代善、皇太極等人的兒子們紛紛打成重傷,到每天炮斃後金兵數千、重傷上萬,連續殺傷二十四天。

“打贏了?”天啓猛地把腦袋擡了起來,吃驚地問道:“就是說,打贏了?”

“回萬歲爺,是打贏了。”

天啓盯着魏忠賢的臉仔細看了一會兒,猛地一招手,就有小太監上前把奏章給皇帝取了過來,天啓一拿到手就迫不及待地扯開看了起來,手臂也不由自主地輕輕抖動。

“……今果解圍挫鋒,實內鎮紀苦心鏖戰,閣部秘籌,督、撫、部、道數年鼓舞將士,安能保守六年棄遺之瑕城,一月烏合之兵衆,獲此奇捷也。爲此理合飛報等因到臣。臣看得敵來此一番,乘東江方勝之威,已機上視我寧與錦。孰知皇上中興之偉烈,師出以律,廠臣帷幄嘉謨,諸臣人人敢死。大小數十戰,解圍而去。誠數十年未有之武功也!”

“哈哈。”天啓輕聲唸完奏疏,舒服地向後一靠,輕鬆地長吐了一口大氣,聲音也一下子變得洪亮起來:“僅錦州一地,遼東巡撫說每天就能斃敵三、四千之數,重傷垂斃者萬餘,連續二十四天,嗯,就是殺敵七萬,重傷……嗯,七萬?”

天啓嘴脣微動,又在心裡把數字算了一遍,還是覺得有些不對,就又拿起前面的奏疏仔細看了看,又長出了一口氣道:“哦,這是最多的一天,少的時候只斃敵千餘,嗯,二十四天就算三萬好了,嗯,遼東巡撫說的好,此‘誠數十年未有之武功也’!”

“好得很!”天啓再次沉聲重複了一遍,然後笑着仰頭問魏忠賢道:“那麼加上寧遠等地的斬獲,這次大捷總共斬首多少級?”

“回萬歲爺,斬首二百級。”

“斬首二百級?”天啓低下頭看着自己的雙手,沉吟了一會兒擡頭笑道:“遼東巡撫是怕吾責備他力主議和、不救朝鮮吧,所以把戰果故意說高了一些。”

魏忠賢忙不迭地答道:“萬歲爺高見,這次建虜反覆,遼東巡撫恐怕內心是有些不安的。”

“吾有那麼刻薄麼?”天啓笑了一聲,他現在看起來心情非常不錯,於是就又把幾份奏疏拿起來看了看,等再次放下奏疏的時候皇帝的心情似乎更好了:“寧遠衆將防禦時斬首一百四十餘級、滿桂將軍又追擊斬首六十級,看來確實是惡戰了幾場。嗯,以吾之見,遼東巡撫說大小數十仗,其中大部分應該還是輸了,所以斬首不多,但也確實贏了幾仗。”

魏忠賢連忙彎腰笑道:“萬歲爺真是明見萬里,微臣和內閣也都是這麼想的。”

“這就夠了,關寧軍以往連出戰的勇氣都沒有,這次敢於與建虜激戰數十場,真是大有進步啊,無論勝負遼東巡撫都有不小的功勞,這是吾怎麼獎賞都不爲過的。你讓內閣擬票吧,重賞這次的有功之臣。”

天啓的決定讓魏忠賢有些出乎意料,他遲疑着問道:“只有二百的斬首,這要重賞麼?”

“吾不着急,只要是在進步就好,吾不強求人人都是黃帥那樣的猛將。”天啓把奏疏還給了小太監,站起來重重地伸了一個懶腰,大笑道:“吾打了一下午的木匠活兒,真是餓啊,快給吾上點吃的。”

天啓七年六月底,大明朝廷詔告天下,明軍取得了寧錦大捷。天啓認爲東廠提督魏忠賢居中指揮,功勳最爲卓著,然後是首輔顧秉謙,再次是遼東巡撫袁崇煥,以下爲滿桂及關寧衆將。

……

此時救火營已經走出了江西地界,正行進在湖廣大地之上。

白茫茫的雨霧遮住了行人的視野,黃石手裡握着一根木棍,穿着全套的蓑衣一腳深、一腳淺地奮勇前行。大雨把能見度降到了很低的水平,黃石几次都差點看錯腳下的道路,遇到岔口時也得走到內衛軍官身邊,才能看清他們指引的方向。

黃石仔細看着腳前的道路,真是一片模糊啊,到處都是泥水橫流,官道和田野已經完全無法分辨了。黃石不由自主地又放慢了一點兒腳步,生怕把身後的部隊引上歧途。嗯,遠處似乎正閃動着什麼紅色的影子,黃石緊走了兩步。

“呼。”看到岔口的內衛兵時,黃石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總算還是行走在正確的道路上。

那個內衛官兵身上也是一身蓑衣,但頭上仍戴着那頂白色的頭盔,他一手正舉在耳邊向黃石致意。在這個士兵背後的樹上,蝮蛇旗被捆得緊緊的,猶自在電閃雷鳴中迎風舞動。

除了蜿蜒行進着的救火營縱隊,曠野裡再也沒有一個人影了。一個內衛跑來在黃石耳邊奮力大喊着:“大帥——前面有一個村子。”

“知道了。”黃石同樣扯着嗓子朝那個內衛喊了回去。

眼看着那個村落從雨幕後慢慢地透了出來,黃石抹了抹臉上的水,又一次領頭喊道:“勇敢!勝利!”

福寧軍的鼓聲一霎那間又激昂地響了起來,官兵們都迎着狂風驟雨挺起了胸膛,本來當作柺杖來用的武器也都被他們利落地抗上了肩,昂首喊着號子從村落前大步走過。就在這些官兵的身旁,當地的不少百姓涌到了村邊,站在雨中朝着他們大聲喊了起來。

“平蠻將軍!救火營!”

……

走到了今天的預定宿營地時,救火營也走出了雨區,太陽從濃密的雲層後露出了一道霞光,把福寧軍的營地染上了金色的光彩。營外搭上了一道道的粗繩子,官兵們都解下沉重的衣服,把它們掛起來晾乾。這些個人的物品是要裝進竹籠自己背的,儘快去掉些水也能爲明天減輕些負擔。

一個工兵帶着地圖走了過來,向黃石報告道:“大帥,今天全軍行軍二十七裡,連續三天雨中行軍,我們一共走了七十五里地。”

“嗯,知道了。”黃石回頭看了看忙碌的軍營,幾十天的長途跋涉下來,士兵們不但沒有垮掉,反倒越來越顯得精神抖擻,日行軍速度不但保持住了,甚至還有穩步提高的趨勢。很快當地的居民就把飯菜送到了營地裡,救火營的官兵們對他們表示了感謝之後,彼此間還進行着熱烈的交談,雖然大家的腔調差別不小,不過連比帶劃地都還是聊得挺開心。

“大帥,又有人要求投軍了。”

這些日子來,每天都能遇到成羣結隊的青壯年要求加入黃石的軍隊。關於救火營的傳聞在沿途幾省之內不脛而走,很多百姓聽說一個士兵每個月掙的俸祿要比他們辛苦一年還多,再加上傳言的放大效果,這個數字也被傳得越來越離譜。

黃石花不了多少錢就能買到足夠的物資,內陸的鄉村實在是很貧窮,糧食、雞蛋和豬肉都比海洋貿易發達的福建便宜很多。每天救火營經過的村莊就像趕集時一樣熱鬧,周圍幾十裡地的村民們紛紛趕來推銷自己的雞鴨禽蛋和瓜果蔬菜。救火營的廚師們除了糧食和豬肉以外,還會購買不少瓜果蔬菜,在當地一年到頭吃醃菜的貧苦百姓眼裡,救火營就像是在天天過節一樣。

關於這支部隊的傳聞,驚動了江西、湖廣各省農民們日復一日平淡的生活,很多自負身強力壯的小夥子就嚷嚷着要投軍,和黃石一起去西南平叛。用不少人的話說就是:“過上幾年這種大塊吃肉的生活,就是死了,這輩子也值了。”

不過黃石當然不可能招收這些人直接加入救火營,所以他就對那個來報告的內衛士兵說道:“還是按老辦法辦吧。”

“遵命。”那個內衛士兵行禮退下。

內衛隊很快就搭起了幾張桌子,那些來報名的壯丁以爲這是報名入伍了,於是就都激動地圍攏了上來。福寧鎮內衛問清了他們的姓名、籍貫後,就把這些資料一式兩份寫好,然後讓報名者分別在兩份表格上按上手印。

等這一切都完畢後,福寧軍就會把其中的一份交給那個報名者:“如果這位兄弟真的想投軍,就拿着這張紙去福建霞浦,我福寧鎮已經把兄弟你登記在案,你一到福寧鎮後就會被編入營伍,並授予軍餉。”

這份憑據上還有福寧鎮的大印,一路上投軍者也可以把它當作路引,應對地方官府的盤查。

在這個年代,不少投軍的人都是對自己的身體很有自信的,但也有不少只是想來混碗飯吃。所以在福寧鎮的時候,所有來報名投軍的人都會經過非常嚴格的篩選,然後編入普通軍戶,等擴編時再從中挑選精華補充入新兵營。

現在黃石正向西南疾行,他不可能、也沒有時間在這個時候進行篩選,更不要說直接把這些毛遂自薦者編入救火營了。所以黃石就定下了這個規則,如果其中真有一些人肯背井離鄉,不遠千里去福寧鎮投軍的話,那他們應該是非常有自信心的漢子。

此外黃石也考慮到,以現在的交通和通訊手段,獨自跋涉千里到福寧鎮投軍需要的不僅僅是勇氣而已,能夠到達的人不但應該有堅強的意志、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決心,而且也應該是個很有能力的人。

因此黃石已經傳令給趙慢熊,如果真有這樣的人前來投軍,那就直接把他們編入新兵營進行訓練好了。在給趙慢熊的信中黃石寫道:“無論是不是有我的紙條,能志願前往霞浦投軍的人必然是湖廣、江西的豪傑之士,若軍中盡是此等壯士,那又有何賊能當我福寧軍之鋒哉?”

正如黃石所料,大部分人一聽要千里投軍就心虛了,百分九十九的人都打了退堂鼓,畢竟大部分人連太遠的村子都沒有去過,更何談獨自一人跨省而行呢?

……

第二天救火營拂曉吃過早飯後就出發了。幾天後,離黃石駐地不遠的一個村子裡,一個年輕人正和他的妹妹、妹夫告別。這個年輕人姓姜名敏,現年二十歲,上無父母、下無妻子,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他從救火營的軍營回來後就把自己的小屋子和一點兒傢什都變賣了,來和妹妹一家告別時,隨身除了一點盤纏外,不過還有個小包袱和一根木棍罷了。

他的妹夫反對道:“大舅,你從未離開家鄉周圍百里,這福建霞浦又在哪裡啊?”

姜敏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你看,這是地圖,一路上還有不少地名,我一路問着就過去了。”

妹夫聞言大驚,連忙拉着姜敏的胳膊道:“大舅,此去福建,一路上有了頭疼腦熱,身邊連個熟人都找不到,又如何是好?就算到了,又怎麼知道一定能投軍?”

“我知道此行九死一生,”姜敏還是那副滿不在乎的表情,而且還掛上了一絲驕傲:“但按我的想法,黃大帥是個蓋世英雄,帳下非豪傑之輩不收,所以纔要看看我姜某到底有多少分量。你看,黃大帥的兵從福建一路走來,如果我能單身走過去,那證明我力不在黃大帥這些兵之下,那黃大帥又有什麼道理不收我呢?”

姜敏的妹夫還要再勸,但姜敏已經不耐煩起來:“我打小就知道,我生來就不是在土中刨食之人,好了,照顧好我妹妹,等我衣錦還鄉吧。”

離開哭哭啼啼的妹妹和一臉憂色的妹夫後,姜敏迎着朝陽跨上大道。他小心地又摸了摸心口位置,然後仰天長嘯一聲,大步向東方走去。姜敏並不知道,此時在湖廣、江西的大地上,有幾百個和他一樣滿腔雄心壯志的年輕人,一個個健步如飛地向着福建霞浦而去。

……

“抗旨?誰?滿桂將軍?”

聽到魏忠賢的彙報後,天啓滿臉都是驚奇。這次寧錦之戰滿桂斬首六十級,敘功以爲第一,所以天啓特別發了一道恩旨給滿桂,把他從都督同知升爲右都督。想不到天啓的中使到了山海關後在滿桂那裡碰了一鼻子灰,滿桂說什麼也不肯接旨。

“抗旨都抗到恩旨上了。”天啓苦笑了一聲,他覺得自己這個皇帝當的也太沒有面子了,不但文官成天抗旨,現在就連武將都抗旨了:“這次寧錦大捷滿桂將軍敘功第一,爲什麼要抗旨?”

那個中使老老實實地回答道:“萬歲爺恕罪,微臣不知,滿桂將軍嚷嚷着說一定要進京面聖。”

這話讓魏忠賢的臉色微變,邊將抗旨本來就是很忌諱的事情,而吵着要進京面聖就更沒有道理。魏忠賢看天啓臉色有遲疑之色,就偷偷問道:“萬歲爺,如果再發一道恩旨,除了升滿桂將軍爲右都督外,再加二百兩賞銀,萬歲爺覺得如何?”

“嗯,這聽起來似乎不錯。”天啓猶豫了一會兒,最終他的厚道心腸還是發揮了作用:“唉,算了,滿桂將軍有大功於國家,他從來沒有見過吾,既然他有一片赤子之情,吾也不好寒了滿桂將軍的心,反正抽空見他一次也用不了多久。今天就發中旨給山海關吧,召滿桂將軍進京陛見。”

“遵旨。”

……。

天啓七年七月二十二日,貴州布政司,都均府,平定司

“大帥,再向前就是新添衛,過了新添衛就到了龍裡衛,過了龍裡衛就是貴陽府了。”說話的是教導隊工兵總教官歐陽欣,他早就乘船走海路,然後北上直達桂陽。歐陽欣除了逆向爲救火營部屬先導站,還負責爲賀定遠的磐石營打前站。

“嗯,好,此地到貴陽還有多遠?”眼見勝利在望,黃石心中的喜悅也是無以復加。

“直線距離是二百里,沿貴州的官道而行,此地到貴陽還有二百四十里,依照大人目前的速度,也就是七天的路程了。”歐陽欣謹慎地又問了一句:“大帥,這兩天張大人應該已經到了貴陽,大人是不是先行一步,趕去貴陽拜會張大人?”

歐陽欣口裡的張大人就是張鶴鳴。他是一個典型的東林君子、或者叫黨棍,能爲國家做的就是“平時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因爲除了一死以外,張鶴鳴再也沒有別的本事能報效國家了。

這位張鶴鳴張大人是孫承宗老師葉向高的至交,也是天啓初年的內閣首輔。當年熊廷弼出關經略遼東時,葉向高和張鶴鳴設宴請熊廷弼吃飯。熊廷弼和兩人交談一番後,轉臉就和別人說:“這是兩個大草包,對遼事一無所知。”

從此張鶴鳴就成了熊大臭嘴的死敵,緊跟着就向天啓舉薦了老友葉向高的弟子王化貞爲遼東巡撫。而在熊廷弼、王化貞的經撫之爭中,張鶴鳴一直出死力力挺王化貞。廣寧慘敗後張鶴鳴雖然自請督師關外,但天啓對張鶴鳴的平遼策已經倒盡了胃口,連硃批都懶得回給他。

廣寧慘敗後,天啓把張鶴鳴踢回老家去修養了,臨行前張鶴鳴又舉薦了葉向高的另一個弟子,也就是天啓的老師孫承宗去督師遼東。這個意思到是很符合天啓的心思,於是把張鶴鳴派去南京做工部尚書,也算是給他養老。

結果張老頭剛到南京沒呆兩天,廣寧案和鑄幣案就先後爆發了,作爲一個資深的東林黨棍,當初就是張鶴鳴拼死替王化貞脫罪的,現在他又誓死保衛南京的東林黨人,終於讓皇帝對他張鶴鳴感到徹底厭煩了。

天啓六年,皇帝送給七十五歲的張鶴鳴一個兵部尚書外加尚方寶劍,命令他立刻離開山清水秀的南京療養地,前去西南平定奢安之亂。張老頭領旨謝恩後就立刻出發,一路跋山涉水,終於來到了貴陽。

在黃石原本的歷史上,張鶴鳴在西南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什麼都不做,崇禎登基後東林黨上臺,張鶴鳴的徒子徒孫們贈給張老頭一個太子太師的尊銜,讓他離開西南迴家養老去了。崇禎八年的時候,李自成部佔領了張鶴鳴的家鄉,八十五歲高齡的張鶴鳴不顧家人勸阻,攔住了李自成勸他歸順朝廷。

勸降不成後,張鶴鳴就對着李自成破口大罵。李自成本不打算和一個老頭計較,就下令把張鶴鳴倒掛在樹上,還派了兩個兵看着,說他什麼時候不罵了就放他下來。結果張老頭骨頭非常硬,他一直罵不絕口,被掛了幾個時辰後疑似腦溢血死亡。

黃石雖然不清楚張鶴鳴未來的經歷,可是黃石對東林黨棍沒有什麼好感。不過南京鑄幣案發時,張鶴鳴正是南京工部尚書,黃石幫他處理了大批東林黨製造的銅錢,南京工部欠了黃石不少的人情,兩個人也算是有不錯的私交了。

現在張鶴鳴督師西南,統一指揮四川、雲南、貴州、廣西四個布政司合力清剿奢安之亂,黃石自然要和這個人搞好關係。只是他細心思索一番後,決定還是和部隊一起前行。主將和部隊一起行進沒有人能說什麼,現在黃石已經是萬衆矚目的中心,如果他單獨去見張鶴鳴,弄不好有人會說他巴結文官。

當然,武將巴結文官天經地義,不過這種事情最好還是私底下做,黃石覺得張鶴鳴已經七十六高壽了,完全沒有必要爲了和一個老頭子處關係而招惹是非。再說張鶴鳴宦海浮沉幾十年,早就是狐狸老得毛都白透了,黃石認爲他完全能理解自己這點苦衷。

……

七月二十四日,京師

滿桂抵達北京後,皇帝並沒有讓他多等而是很快就召見了他。滿桂御前對奏的時候,魏忠賢因爲心中好奇就站在一邊幫忙端茶送水。聽了一會兒以後,黃豆大的汗珠就開始從魏忠賢的額頭上滲了出來。天啓的表情平靜得可怕,這使魏忠賢感到了暴風雨前的先兆。

天啓請滿桂喝了貢茶,然後臨時派人取來尚方寶劍,再把天子劍賜給滿桂。同時,天啓還決定不再授予滿桂右都督的職務了,這次滿桂將直接從都督同知升任左都督。

送滿桂離開的時候,皇帝面帶微笑,但他身後的魏忠賢早已經是面無人色。滿桂的身影還沒有完全從蘭臺消失,不等天啓轉過身來,魏忠賢就已經軟倒在地,把頭磕得咚咚直響:“微臣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天啓轉身走回御案旁時,臉上不但再也沒有一絲笑容,就連血色也消失得乾乾淨淨了,蒼白得幾乎和死人無異。他彷彿沒有看見身邊拼命磕頭的魏忠賢,只是默默地坐了下來,頭向胸前深深俯下,雙手十根手指都叉入了頭髮中。

過了很久,天啓艱難的低聲吐出了幾個音節:“鉗制將士、坐視淫掠,這就是吾的封疆大臣麼?吾就德薄如此麼?”

這聲音對魏忠賢來說無疑於皇恩大赦,他一下子從地上彈了起來,嘶聲喊道:“袁崇煥!欺君罔上、擅主議和、頓兵不戰、縱敵長驅,罪當——斬首,兄弟妻子流放三千里。”

天啓把腦袋從雙手中擡了起來,掉頭看着面前的魏忠賢。後者見狀趕緊跪着膝行了幾步,叫道:“萬歲爺,當速發錦衣衛,立刻把袁崇煥下詔獄,窮治其罪!”

不料天啓竟然搖了搖頭,這些天來皇帝原本一直很開心,但現在話語裡又再一次充滿了無盡的疲倦:“這不是遼東巡撫一個人的問題。寧遠之戰,袁崇煥擅自拿滿帥三分之二的首級去給關寧衆將請功,這次袁崇煥又私分滿帥的首級……而且他做了這麼大的事情,吾竟然會一點也不知道,一點也不知道啊。哈,吾竟然還下令詔告天下慶祝‘寧錦大捷’,哈,天下萬邦,到底會怎麼看朕,他們會視朕爲何物啊?”

說着天啓又掉頭看着魏忠賢,輕輕地問道:“除了一個忠心耿耿的滿帥,朕養了這麼多御史,遼東都司府這麼多官員,爲什麼沒有一個人告訴朕真話?爲什麼朕會什麼也不知道?”

大汗從魏忠賢額頭滾滾而下,他咬牙切齒地說道:“萬歲爺,微臣敢請萬歲爺把此案交給微臣,微臣一定窮治此案,定不讓一個奸人漏網!”

“也包括你麼?”天啓突然憤怒地吼了一聲,站起來戟指朝着維忠賢正要呵斥,卻猛地爆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這次的咳嗽來得如此猛烈,聽起來就像是要把肺都噴出來一樣。

周圍的太監們連忙過來扶着皇帝坐下。等天啓緩過這口氣之後,魏忠賢又跪在地上磕頭,同時還在哭喊着:“微臣罪該萬死啊。”

現在天啓眼前直感到天旋地轉,他用力吸了幾口氣後感覺腦袋稍微清醒了一些,但腿腳仍是發軟。他喘着氣無力地說道:“吾就知道,那些外臣從來都是報喜不報憂,一百個裡面也沒有一個可靠的,所以才重用你們這些中官,希望你們能爲朕分憂,想不到啊想不到……你們竟然中外勾結!”

天啓的聲音雖輕,但對魏忠賢來說卻像是天打雷劈一樣,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萬歲爺,微臣一片赤膽忠心,絕無此事啊。”

“那東廠都幹什麼去了?北鎮撫司又在幹什麼?”天啓眼前開始一陣陣地發黑,說話的聲音也變得斷斷續續的,但他卻感到思路比往日靈敏許多:“啊,對了,前幾天袁崇煥上奏疏說要給你立祠,估計也塞了你不少銀子吧?”

“可是微臣沒有答應他啊,萬歲爺,微臣真的冤枉啊。”魏忠賢趴在地上不停地哭着,他拼命爲自己辯白道:“微臣懇求萬歲爺窮治此案,還微臣一個清白。”

“窮治此案?哈,朕剛剛詔告天下寧錦大捷,跟着就窮治此案?”天啓嘲諷地笑了兩聲,突然發出了一聲厲喝:“李進忠,你不要臉,朕還要臉哪!”

李進忠是魏忠賢飛黃騰達以前的名字,聽天啓這麼稱呼他,魏忠賢知道皇帝已是勃然大怒,他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頭上鮮血和汗水混在了一起。魏忠祥知道天啓心腸很軟,只要自己拼命認錯,總是能混過這一關的。

“這袁崇煥是不能用了,但這不全是他的錯,如果不是你們中外勾結,他斷斷然沒有這個膽子!所以欺君罔上這個罪,朕不能讓他一個人擔,這不公平。”

天啓突然又來了精神,他站起來急速地轉了幾個圈子,昂着頭對身後的魏忠賢吩咐道:“朕御宇七載,以仁心治天下,天下有罪、罪在朕躬。袁崇煥既有寧遠之功,那朕這次就不追究他擅住議和、頓兵不戰之罪了,按照侍郎的定製,賜他紅布、白綢,讓他回鄉去做個安樂翁吧。”

“遵旨。”

“還有,那趙率教是條硬漢,靠着一批軍屯的軍戶,就能守住錦州,外無援軍也不氣餒,當賜尚方寶劍,以爲鼓勵。”

“遵旨。”

天啓默默地站了一會兒,緩緩地轉身面向西南的方向:“黃帥什麼時候走的?”

“回萬歲爺話,黃帥是五月初八離開的霞浦。”

在心裡算了算路程和速度後,天啓嘆了口氣:“這一去恐怕要到十二月才能到貴陽了,就是不知道黃帥幾時能把西南叛亂平定啊。”

“萬歲爺不必擔心,黃帥勇猛無敵,用不了一年半載,奢崇明、安邦彥二賊必定束手就擒。”

“嗯。”天啓點了點頭,冷冷地說道:“到時候,不管內閣怎麼說,我都要立刻把黃帥調回來。朕要他把那個反覆無常的洪太親手擒拿來京,再千刀萬剮。”

魏忠賢的聲音變得有些遲疑,不過眼下這個關頭他話不敢說得太多:“萬、萬歲爺……”

“天下只有黃帥最讓朕放心了,也只有黃帥不會負朕。”天啓一動不動地看着西南,就好似他的視線能跨越這千萬裡的空間,直達他心腹愛將的身邊一樣。天啓又嘆了口氣:“東廠倒是整天盯着黃帥不放,哼,等黃帥平定了西南叛亂之後,朕偏要給他撐腰,那個黃帥用來充軍餉的平蠻大借款,朕也會替他還了的。”

……

七月二十九日,貴州,貴陽府,貴陽

奢安之亂波及雲南、四川、貴州、廣西四省,其中以貴州爲最,貴陽就曾遭到水西安家的多次進攻。天啓二年叛軍曾包圍貴陽長達十個月之久,城中軍民乏食,以致以人爲食,貴州官員多有自殺及殺妻女以飼兵者,貴陽城中殉難者以十萬計。

幾年以來,貴州軍民和水西安氏已經結下了血海深仇。安邦彥還在貴陽旁邊虎視眈眈,去年叛軍還曾攻到距離貴陽近五十里的威清,如果不是官軍抵禦得力,幾乎就釀成了第二次貴陽之圍。

明軍剛把叛軍驅逐出了雲南全境,現在奢安之亂的鬥爭焦點就又回到了安邦彥的根據地——水西。眼下黃石的嫡系三營正向貴陽集中過來,從這裡向西北一百里,就是貴州水西地區了,水西城就在距離貴陽一百七十里外。

“沒想到我們救火營還是第一個。”

歐陽欣向黃石報告道:賀定遠的磐石營正全速趕來,但他們還要三天才能抵達貴陽。順江而上的選鋒營一時也到不了,不過他們也會在八月五日前後抵達。張鶴鳴已經下令給福寧軍在城內修了一個兵營,他認爲這樣的精銳部隊,不放入貴陽城實在是太浪費了。

農曆七月,這幾天貴陽的天氣令人感到很愉快。黃石訂購的青蒿等藥材早都運到了,胡青白也早就趕到了貴陽,那些爲福寧軍修築的軍營都經過了胡軍醫的檢查。

昨天在貴陽城郊休息了一天後,黃石帶領部下穿上了整齊的戎裝。這些衣服和鎧甲都是通過長江水道運來的,一直和福寧軍的先頭部隊一起呆在貴陽城內的軍營裡。昨天張鶴鳴派人幫黃石又從城裡運送了出來,張鶴鳴一心要讓黃石的部隊全身披掛地進入貴陽城,以震懾叛軍和貴州土司,這倒是和黃石的心思一拍即合。

救火營已經無聲地排列好了縱隊,近三個月的奔波終於到了終點。黃石一身鮮亮的盔甲,頭盔上更是亮得都能映出人影來了。他看着一個個精神抖擻的部下,這支軍隊一點兒不像是幾個月徒步走了近三千里的人:“真不愧我黃石的兒郎,讓貴陽百姓像京師百姓一樣爲我軍而歡呼吧。”

歐陽欣就站在黃石的身邊,他聞言笑道:“大帥兩個月帶兵橫跨三千里山河,張大人和貴陽百姓都稱大帥爲飛將軍,我福寧軍爲神行軍。”

略微一停頓後,歐陽欣又補充道:“大帥,前些時候聽說我福寧軍要在這幾日進城後,附近的百姓這些日子紛紛向貴陽涌來,爲的就是一睹大帥您和我福寧軍的風采。”

黃石哈哈一笑。西南四省的軍民深受安邦彥之苦,很多百姓都有親人死於其亂,早就恨奢崇明、安邦彥二人直入骨髓。聽說威震天下的黃石要來平叛後,他們奔走相告,日日盼望黃石的到來。進入貴州後,每天自發來犒軍的商民絡繹不絕,一路上救火營還看到許多孩子把白羽毛插在頭上,玩着黃石平叛的打仗遊戲。

四省十八萬平叛軍聽說黃石率領嫡系趕來後也軍心大振,幾天前張鶴鳴聽說黃石立刻就要到達後,他不但親自敢來貴陽迎接黃石,還下令發邸報給四省明軍,據說邸報發出後,貴陽守軍就是一片沸騰。

“既然大帥來了,那奢崇明和安邦彥二賊的末日也就到了!”

歐陽欣信心十足的腔調讓黃石聽得連連點頭。他看着眼前鋼鐵一般的雄師,官兵們都一臉肅穆,一動不動地握着武器和旗幟,黃石轉過身面向貴陽的方向,意氣風發地大喝道:“前進,重重地敲起我們的鼓來!”

第五十節 偵查

天啓七年七月二十九日,黃石帶領救火營進入貴陽城,這次入城儀式比在北京那次顯得更加隆重。救火營目前開發出來的軍樂器除了鼓以外,還有長笛和銅號,現在就在黃石的身後,救火營還有專門的指揮官,按照一定的節奏,把手中的儀仗棒上下揮舞,指揮着緊隨其後的樂手。

全營官兵在軍樂聲中浩浩蕩蕩地走入貴陽城門時,他們的兩側盡是歡呼雀躍的西南百姓。現在黃石領軍用不到三個月就從福建趕來的消息已經傳遍了全城。歷史上浙兵從南方調去遼東,有大運河支持也走了半年多,而西南強兵白桿兵更是走了快三年纔到達北方。救火營此次的行軍,給官員和百姓的感覺真的有如插翅而來一般,當然,他們不知道僅僅是救火營這一營兵,黃石就花了好幾萬兩的銀子。

有識之士知道,過去這種距離的軍事調動,就算是精銳部隊也要一年左右;而對於那些小民來說,幾千裡外就已經是另一個世界了。這個時代大多數的人根本無法想象這樣的路程,所以衆人口口相傳,更是把黃石的部隊傳得神乎其神。

但無論對於有概念還是沒有概念的人來說,他們都模模糊糊地意識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軍隊的行軍速度是和部隊的精銳程度有很大關係的。從古至今,似乎很少有烏合之衆能保持建制展開急行軍的,反過來說,能維持高速行軍的部隊,也從未聽說過有不能打仗的。

黃石進貴陽前還記得自己上次在北京時遇到的情況,在面對整隊而來的救火營時,圍觀的百姓也都顯得非常緊張和不習慣,當時隨着東江軍的開進,北京城中的百姓也漸漸失去了喧囂,只是靜靜地看着眼前這支前所未見的鐵軍,還有不少人謹慎地和他們拉開了距離。

所以這次黃石就事先對此作出了安排,他一直大步走在隊伍的最前面,走進城門後不久,黃石就緩緩把右臂擡起與上身平行,跟着就深吸了一口氣,一邊揮舞着拳頭,一邊領着全軍齊聲高喊:

“討匪安民!”

“討匪安民!”

“討匪安民!”

全營官兵按照事先演練過的那樣,齊步向前邁進的時候也在一直用官話朗聲喊着號子……

早在走到貴陽官署前,救火營和黃石就又一次被熱情的百姓包圍了,他們的遭遇與上一次在北京時相比,實在是有之過而無不及,比如倒黴的李根把總,現在他是把總了,就又被砸破了鼻子,這次扔過來的是一串銅錢。

總算擠開人羣回到軍營後,王啓年一邊脫盔甲一面發牢騷道:“真受不了這些百姓了,看把我擠得這一身大汗,還把我的頭盔上的虎皮都撕去了一片。”

“這是義民,義民啊。”站在旁邊的張承業笑道:“你這個加銜千總是不是也不想幹了?”

“當然是義民了,我一直就是這麼說的。”王啓年以最快速度換好了戎裝,他們幾個人一早就約定要去城裡喝酒。出門前王啓年先是把整整齊齊的軍服又拍打了一遍,跟着又把頭盔的帶子解開重新系了一遍,把它在下巴上勒得緊緊的:“我是說,我上半輩子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的義民啊。”

張承業一邊和王啓年肩並肩地走了出去,同時還大發感慨道:“其實我們大明到處都是義民,只是他們不常遇到我們救火營罷了。”

救火營官兵們紛紛去貴陽城中吃酒時,黃石正帶着兩個內衛走入貴陽府官署。現在洪安通已經不能時刻護衛在他身邊了,因爲現在洪安通的工作已經變得很繁重,尤其是在這個關鍵的時候,爲了維持軍紀,內衛已經被統統散到了城裡,憲兵隊的總頭子自然也要去忙他自己的事情去了。

黃石對今天這樣的情況倒是已經習慣了,在他前世這種狂熱的場面已經見過不少了——誰說我們的民族是麻木的?他們只是沒有遇到足以讓人感動的真情而已。

官署內,張鶴鳴和吳穆正在等待黃石。

黃石首先問候了張鶴鳴老大人,張鶴鳴也回禮並且問候了一番。黃石然後又和幾個月不見的吳穆寒暄道:“吳公公,一路來貴陽,可真是辛苦了。”

吳穆撫胸微笑道:“黃帥說笑了,咱家哪裡辛苦?從南昌就開始坐船,黃帥纔是真辛苦。”

等黃石坐定後,張鶴鳴咳嗽了一聲,就直接切入主題:“萬事預則立,不預則廢,在黃帥抵達貴陽之前,老夫和吳公公已經討論過平定西南之亂的問題了。老夫是聖上欽點的西南督師,不敢不爲國分憂,這二十萬官兵就由老夫來統一調遣;吳公公是朝廷派來的監軍大使,因此這四省的糧草輜重就由吳公公調撥、分配。”

張鶴鳴說着就向吳穆那邊看了過去,吳穆自然早已和張鶴鳴商量妥當,他立刻微笑着點頭道:“好,咱家一定盡心盡力,絕不讓前線將士遭受飢寒。”

張鶴鳴和吳穆瓜分了戰略決策和後勤補給這兩項權利後,跟着就又向黃石看了過來:“黃帥提督四省軍務,這克敵制勝、平叛安民就全靠黃帥的虎威了。”

說完之後張鶴鳴還向黃石拱手一禮,黃石連忙避席站起來遜謝道:“不敢,張大人言重了,這全是末將本分。”

黃石早就知道張鶴鳴和吳穆會商量出來這樣的一套指揮體制。自從大都督府被關閉後,大明的軍事指揮基本就是這個框架的。監軍文官負責大的總體戰略,兵力部署、還有在什麼時刻、什麼地點和什麼敵人打仗,也都是文臣決定的;監軍太監負責全軍的糧草供應、軍餉的發放、以及各種輜重和武器的運輸和分配;而具體的攻城、防守、排兵佈陣、野戰克敵這些工作都是武官的。

文官想出來的這套體制黃石一直覺得很妙,如果能打勝仗的話,首功自然是負責戰略的文臣,中國自古就高度強調戰略的決定性作用,尤其以文官爲甚;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勝利後監軍太監的功勞自然也少不了;而武將的功勞只根據人頭來算。

而如果打敗了的話,那這個時候文臣就不承認戰略的巨大指導意義了,戰敗的罪責肯定要由武將來背,因爲武將是具體指揮戰鬥過程的,肯定是這幫丘八把好好的計劃搞砸了;如果武將戰死了,那文官一般也能把責任推給監軍太監,肯定是這幫閹豎貪污了盔甲、軍餉,要不就是他們出於本能的害人習性而沒有發給軍隊足夠的糧草,才導致了失敗。

不過讓黃石感到很高興的是,負責後勤補給的是吳穆,這樣福寧軍的補給必然能得到充分保證。讓吳穆完全不貪污是不可能的,因爲這完全不符合大明的潛規則,不但太監繫統要,而且文官系統也等着吳穆來分配。但只要吳穆坐在這個位置上,那黃石就無需擔心他會缺了自己的補給,吳穆就是貪污也只會去貪其他將領的。

雖說吳穆的工作負擔不如黃石這麼重,但其實他的這攤子活也並不輕鬆,四省二十萬明軍的大筆糧草、協餉、物資,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分這塊蛋糕呢。負責分配蛋糕的吳穆不但要保證大部分文官、武將都吃得滿意,而且還要控制着不要讓他們吃得太多,以致把大軍完全吃垮了。

最輕鬆的工作當然非張鶴鳴莫屬,打仗自然是黃石去拼命,吳穆貪污的時候也肯定不敢少了張鶴鳴的那一大份蛋糕。張鶴鳴的唯一工作就是安全地坐在貴陽城內,看着地圖……或者根本不看地圖地設計出各種戰略計劃,然後交給黃石去執行。

現在張鶴鳴、吳穆和黃石三人,就是按照大明軍隊的傳統,組建起平定奢安之亂的新三駕馬車。嗯,更貼切的比喻或許不該說是三駕馬車,而是一匹馬、一個車伕和一個指路人。就算指路人指的是懸崖,第一個掉下去的也是馬,而後兩者也都還有機會跳車。

指路人張鶴鳴分配好工作後,就開始詢問馬匹的意見了:“黃帥,以你之見,這奢安之亂該如何平定呢?”

事關馬匹自己的生死大事,黃石當然抖擻精神,把一路上早已經反覆思量過的想法和盤托出:“張老大人,末將以爲,奢崇明、安邦彥二賊互爲犄角,以往官軍攻永寧賊,則安邦彥不是盡起其衆出水西來助,就是騷擾官軍之後;若官軍圍攻水西賊,則奢崇明必定四面出擊,力圖爲水西賊牽制王師、並向水西運進糧秣,故此王師雖然居此數年,徒勞無功。”

黃石停頓了一下,看着張鶴鳴的臉色,只見張老大人隨即陷入了沉思,大概是正在回憶過往的戰爭經過。良久張鶴鳴神目一張,頜首道:“黃帥記得不錯,與老夫之見暗合。”

和張鶴鳴取得對戰略上的共識是討論戰略問題的第一步,眼見頭一關通過了,黃石吸了口氣,就開始第二輪闖關活動:“張老大人謬讚了,末將愚鈍,有些胡思亂想,敢請張老大人指點。”

張鶴鳴捻着鬍鬚笑了一下,似乎對黃石的表現還算滿意:“今日本就是開誠佈公的商討軍務,黃帥但講無妨。”

“張老大人明鑑,官軍只要能先剪滅水西、永寧兩賊中的一路,則餘下的另一路也就不必爲慮了,此乃分而治之之策。因爲末將以爲,我大明王師可取道播州(遵義),然後強渡赤水,光復赤水衛,隔絕南北,然後張老大人要想先打水西、就打水西,要想先滅永寧,就滅永寧。不知張老大人意下如何?”

張鶴鳴瞪了瞪眼,轉身叫道:“取地圖來。”

隨從把地圖送上後,黃石就給張鶴鳴還有吳穆仔細講解起他的看法來:“西南用兵,全看糧草,若糧道不暢,縱有雄兵百萬亦無能爲也。故末將意圖以播州爲存糧大營,此地我軍可以依託湘江水運糧食、兵員,甚是便捷。”

從遵義向西,沿着赤水就可以水陸並進直抵赤水衛,此地位於赤水河北岸,就好象是天然的護城河一般,形狀類似一把插入叛軍接合部的尖刀,正好把水西地區和永寧地區一分爲二。

“張老大人、吳公公,我大明對水西、永寧兩賊四面合圍,此乃王師堂堂之勢也,賊不動則已,動則必被四面環攻;而兩賊居內,無論王師從幾路攻之,其都能憑藉地利拖延時日,而先集兵於一路逆襲,使單路王師寡不敵衆……”

黃石說的實際就是戰略包圍和內線作戰的各自優勢罷了。和大明對後金的戰爭很像,奢崇明、安邦彥聯盟也是利用戰鬥力的優勢,進行着連續的內線作戰,一次次化解大明的四面絞殺。而在這個時代,因爲通訊手段的關係,戰略包圍網上的協同一直很成問題,如果戰鬥力具有劣勢的話,很容易被內線敵人不停地打成各個擊破的戰果。

“若我大明王師能據有赤水衛,則我大明在內,奢崇明、安邦彥兩賊反倒在外,無論他們如何竄動,都會被赤水衛看得一清二楚。張老大人也就可以先選一而消滅之,剩下的一賊也就孤掌難鳴了。”

黃石說完後就滿懷希望地看着張鶴鳴,等着他的最終決斷。

從武官的角度來說,黃石必然會把他心目中最好的計劃奉獻出來,因爲這事關他的生死。但張鶴鳴的選擇就比較多了,文官接受武將的看法叫從諫如流,自然是他有度量,勝利了自然也是頭功;但就算不接受,那也是高瞻遠矚、睿智地發現了武將計劃中的魯莽之處。

張鶴鳴經過長期的思考後,最終還是搖了搖頭:“黃帥之言有些操切、魯莽了。這赤水衛深入永寧、水西腹地,距賊近而距吾遠,若事先興大軍直抵播州,兩賊必能後發先至,一旦叛軍設防赤水,興兵播州不過是徒勞吾師罷了;若派一股精兵直趨赤水,就算一時得手,也會被兩賊南北夾擊,等吾大軍至播州時,先鋒恐怕已是凶多吉少!”

黃石早就想好了腹稿,所以張鶴鳴話音才落他就補充道:“張老大人,末將手下有三營精兵,其中盡是豪傑之士,末將以爲,可派一營直趨赤水,然後通過赤水河爲他們囤積糧草,他們必能抵擋大隊賊軍,直到王師主力到達。”

聽完黃石的話以後張鶴鳴又思考了半天,還是再次搖了搖頭:“兵法有云,先爲不可勝在我,後爲可勝在敵,現在我大明四省協力,二十萬王師把水西、永寧二賊圍困得水泄不通,此正所謂不可勝之勢,眼下只要安心等待兩賊露出破綻,便是可勝敵之時了。”

“張老大人,奢崇明、安邦彥二賊都是土官,和四省的土司們多有姻親關係,私下售給他們糧秣的叛賊不知凡幾,這曠日持久地圍下去,何時纔是個頭啊。”黃石嘴上說得好聽,實際上他覺得這個包圍網根本就是四面漏風,這麼一大片叛軍活動區,二十萬明軍根本就照顧不過來,更不要說這些明軍中還有不少立場都很可疑。

至於張鶴鳴的不可勝在我、可勝在敵,黃石就更不同意了,二十萬明軍一線展開,這條環形包圍網上就處處都是破綻。這裡和後金面對的形勢也是一樣,奢崇明、安邦彥因爲四面受敵所以沒有時間向任何一個方向發展,但兩軍長期對峙下去,隨時都有被敵人竄出來抄掠一番的可能。

最根本的是,張鶴鳴的通盤戰略就是什麼都不做,一心坐等對方犯下致命錯誤。在黃石看來,這根本就是觀望養敵,還不要說對方養精蓄銳後殺出來時你能不能頂住,只說這麼鬆鬆垮垮地坐在貴陽城裡,一點軍事壓力都不保持那對手又怎麼可能會出現破綻呢?

此時張鶴鳴仍在低頭看着地圖,人都快趴到桌子上了。吳穆有心幫黃石說兩句話,就在一邊咕噥道:“不知道湘江水量如何,也不知道赤水河水量如何,到底能支持多少兵馬作戰?”

黃石感激地看了吳穆一眼,衝着仍在觀察地圖的張鶴鳴說道:“好教吳公公得知,這湘江水量甚大,足以在一個月內囤積起數萬大軍所需,而赤水河水量亦不小,至少能支持三千人作戰。”

吳穆大聲地說道:“如此咱家就放心了。”

張鶴鳴此時還皺着眉頭凝視着地圖上的赤水衛,雪白的長鬍子也拖到了桌面上,過了很久、很久,張鶴鳴擡起頭來正色說道:“終是行險,不妥,不妥。”

見黃石又要爭辯,張鶴鳴擺手道:“黃帥報國之心老夫很瞭解,但以老夫之見,若定要攻打赤水衛的話,最好還是先雲集大軍於播州,調集好糧草再一舉克服之。”

“張老大人,積聚四省官軍於播州勢必曠日持久,怎麼也要三個月以上,而永寧、水西距離赤水衛都只有幾天之遙,等官軍雲集於播州後,赤水叛軍的防禦已固,攻下赤水恐非易事啊。”

“那就要看黃帥的武勇了,如果黃帥都攻不下赤水衛,那恐怕世上就再也沒有人能攻下了。”

“張老大人,兵法有避實擊虛之說,現在我大明官軍雲集貴陽、威清等地,安邦彥的主力都被吸引在這裡,而奢崇明也都被川軍、滇軍牽制在西北方。末將認爲還是現在以奇兵直下赤水必能成功。賊兵驚覺趕回赤水怎麼也要十日以上,此時我軍城池已固,糧秣充足,可有必勝之期。”

“世上哪裡有必勝之說,黃帥大言了。”

“張老大人責備的是,末將狂妄了,但十者而有九勝。”

“終非萬全之策!”張鶴鳴緩緩地坐回到了自己的椅子上,大搖了一通腦袋:“爲不可勝在我,以待可勝之在敵,方爲堂堂正道。”

“張老大人……”

“好了。”張鶴鳴不急不躁地打斷了黃石急迫的辯解,語重心長地教誨道:“黃帥,不是本兵倚老賣老,實在是黃帥你還太年輕了,年輕人就是有些輕浮。唉,黃帥你就是怨恨老夫也好,這兵兇戰危,實在是操切不得。”

黃石鼓了鼓嘴,終於一躬到地:“多謝張老大人指點,令末將茅塞頓開。”

……

天啓七年七月,明廷一個御史彈劾袁崇煥“前不救朝鮮、後不救錦州,頓兵不戰、暮氣難鼓”,內閣亦認爲袁崇煥“不救錦州爲暮氣”,袁崇煥因此請辭去遼東巡撫一職。天啓下令停止繼續追究袁崇煥任上的責任,按告老還鄉例,賞給袁崇煥作爲兵部侍郎的那份退休費,寧錦戰役的餘波就這樣不引人注目地平息了。

隨後大明兵部尚書閻鳴泰開始親自過問遼事,閻鳴泰立刻分遣使者安撫蒙古各部,向他們保證大明絕不會與後金議和。

得到大明再三保證後,蒙古各部終於還是選擇相信大明的一貫國策,喀喇沁蒙古本已經與後金公然結盟,並交換了誓書。但得到閻鳴泰的保證後,遣使向皇太極宣佈盟約作廢,並隨即和巴彥蒙古一起出兵攻打遼北和科爾沁蒙古,後金平靜了僅僅六個月的北線終於再次掀起戰火。

……

八月五日,磐石營和選鋒營都抵達貴陽,同時長江航運還把福寧鎮一個多月前生產出來的軍器運送來一些。

黃石從箱子裡撿起了一個金屬筒,刷地一下把它拉長,然後閉上一隻眼,把金屬筒放在另一隻眼前,雙手扶着它輕輕地調節着金屬筒的長短,同時緩緩轉動身體,把周圍的景物盡數收入眼中。

“很好。”黃石把金屬筒從眼前拿了下來,把它交給了一邊的賀定遠,同時讓賈明河等人也都從箱子中拿起一個:“這個東西叫望遠鏡。”

黃石一個個手把手地教他們使用望遠鏡,讓手下們試着用它看周圍的景物:“如果感覺看不清,就輕輕地把它拉長或是縮短一點,直到看清你要看清的東西爲止。”

賀定遠微微張着嘴,把左眼閉得緊緊地,一聲不出地看着望遠鏡。看了一會兒,賀定遠突然伸出右手往前面的空中猛地抓了一把……毫無疑問,賀定遠這一把抓了個空。賀定遠另一隻手放下望遠鏡之後,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抓空的那隻手,那隻手此時仍握緊成拳懸在半空中:“真的就像是在眼前一樣啊,那羣山、樹木還有小鳥,彷彿觸手可及啊。”

其他幾個人也都先後放下了望遠鏡,他們的臉上也都滿是驚奇之色。選鋒營的營副蒲觀水率先開口道:“大帥,此物真乃軍國利器啊,足可抵探馬數百!”

“就是,末將也這麼看。”賈明河說着又舉起望遠鏡看了看,一邊看一邊嘖嘖稱讚道:“往日要是這麼遠的距離,樹林、草叢裡有沒有人根本看不見,而探馬走近了,賊兵可能又會縮到草叢中去,一個不小心就發現不了,現在有了此物,敵兵根本就無所遁形嘛。”

“嗯,除非他們一直在草裡躲着,不過那樣他們就什麼也看不到了。”賀定遠聽賈明河這麼一說也把望遠鏡又舉了起來,他看了看樹林後又調頭去看自己的軍旗:“大帥,有了這個望遠鏡後,我軍的旗語也可及數裡之外了,確實是好東西啊。”

“好了,把望遠鏡先都放回到箱子裡面去。”黃石一聲令下,他的部下們就把手中的裝備都放了回去。這次福寧鎮一共給黃石運來了十具望遠鏡,黃石一時還沒有想好怎麼分配這些珍貴的物資,但有一具的用途是毫無疑問的。

這次後方除了送來望遠鏡外,黃石還收到了其他一批箱子,不過現在他急着去辦事,所以只有等回來以後再打開了。

前天選鋒營到達後張鶴鳴又召開過一次三駕馬車會議,但他還是想把黃石的三個營集中在貴陽以策萬全。據張鶴鳴所說,隨着黃石的到來,威清前方的叛軍又增加了,因此貴陽的壓力又變大了,黃石這樣的猛將自然還是要留在貴陽以備敵襲。

可是在黃石看來,這根本就是對手因爲自己大軍到來,受到刺激而做出的應激行爲。所以他再次提出要奇襲赤水衛,趁叛軍的注意力被吸引在南北兩翼時把他們從中一舉切開。

上次會議時由於黃石的再三要求,張鶴鳴似乎也稍微有些心動,就建議召集明軍主要將領對此進行討論,但黃石堅決反對這個主意。雲集於西南的明軍中有太多的土司將領了,黃石對他們的忠誠一直持懷疑態度,過去作戰中屢次出現土司軍臨陣倒戈現象,暗地裡給安邦彥通風報信的人黃石相信也不在少數。

黃石把公務忙完後又來拜訪張鶴鳴尚書,手裡還拎着一支質量最好的望遠鏡。這個禮物看起來很不錯,張鶴鳴對望遠鏡這個東西也是愛不釋手,站在院子裡興致勃勃地看了又看,把黃石晾在了一邊好久。

張鶴鳴放下了望遠鏡後發出了一聲真誠的感嘆:“紅夷還是有不少好東西的,很值得我們大明學習。”

接着張老頭低頭把手裡的望遠鏡擺弄了一番,突然擡頭急切地問道:“這是黃帥從紅夷那裡買來的,還是我們自產的?”

“回張老大人話,是末將……”黃石簡要介紹了一下德斯蒙這個人,告訴張鶴鳴這個荷蘭人已經加入了大明軍籍,而且他在福寧鎮也就是一個技術指導,這望遠鏡從鏡片到外殼都是富寧鎮的工匠製造出來的。

“很好,此等軍國利器,終歸不能控於紅夷之手。以老夫之見,這望遠鏡應該在大明各個軍鎮推廣,等兩京工部和各個軍鎮都能製造它以後,這望遠鏡才真正是我們大明的軍器。”

張鶴鳴沉吟了一下,又補充道:“黃帥,老夫見過紅夷大炮,那個東西也是威力驚人。你身爲閩帥,平時要多派人去刺探紅夷,看看他們還有什麼好東西,我們或買或學,總之都要變成我大明的纔好。”

“回張老大人話,末將的軍鎮中已經招募了好幾個泰西人了,除了這望遠鏡,還有鑄炮師傅,製造紅夷大炮的技巧,福寧鎮也知道了一些……”一旦開戰遲早會被張鶴鳴發覺,所以黃石也沒有必要避諱,就把鄧肯等人的情況也說了說。

張鶴鳴捻鬚而笑:“取長補短,自古就是上上之策。蠻夷於我華夏,也多有攻玉之效,黃帥畢生與蠻夷作戰,能有如此胸襟實在了不起,老夫深感欣慰。”

“張老大人謬讚了。”

黃石謙虛過後,兩個人之間一時出現了段冷場,張鶴鳴又上下打量了黃石几眼,然後自顧自地走向後院的涼亭:“黃帥請跟老夫來,老夫有些心裡話想和黃帥一敘。”

等四周無人後,張鶴鳴就淡淡地問道:“黃帥以爲王化貞如何?”

黃石一愣,跟着就俯首道:“張老大人,末將是國家大臣,如果這問題是張老大人以兵部尚書的身份相詢,末將自當直言;但若張老大人是私下問話,末將曾身受王公之恩,不願意言其之非。”

張鶴鳴聽了後連連點頭,好久後才輕聲嘆息道:“說的好啊。”接着張鶴鳴突然又提高了聲調:“那黃帥以爲孫承宗如何?”

黃石又是俯身拱手,沉聲回答道:“回張老大人,孫閣老胸襟廣闊,乃真君子、大丈夫也,末將亦曾受孫閣老知遇之恩,此事不敢一日或忘。”

張鶴鳴聽了後微微一笑,似乎黃石的回答完全在他的預料中,張鶴鳴擡起官服坐在了涼亭的長椅上,同時把袖子一撫:“黃石你坐。”

“謝張老大人。”

“以後你我私下見面,大人二字就不用再提了。”

“多謝張老。”

等黃石坐下後,張鶴鳴語氣平淡地說道:“王化貞本是個人才,可惜誤入歧途,唉,實在令人痛心。嗯,也是熊廷弼害了他,那個熊廷弼,真是死有餘辜!”

當年廣寧慘敗案張鶴鳴就是主審官,黃石正考慮怎麼應聲時,張鶴鳴卻只是一頓,就又講道:“當年是老夫我舉薦的王化貞,他雖然有負國家所託,但一顆爲國的心確是好的,他提拔了你和毛帥,就足以證明這點。”

“張老說的是。”黃石低頭小聲答應了一句。

“孫承宗也是老夫舉薦的,黃石——”張鶴鳴沉聲叫了一聲,黃石也聞聲擡起頭來,張鶴鳴正嚴肅地看了過來:“黃石你是我們東林的人!”

“張老說的是,末將當然是東林的人。”

“老夫已經注意你很久了,你和毛帥都能不忘本,堅決不給魏閹立祠,這就很好,說明你生性純良,忠義雙全。”張鶴鳴當然是絕對不給魏忠賢立生祠的,而且他還儘可能地阻止周圍的人給魏忠賢立祠。對於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子,魏忠賢手裡既沒有什麼把柄,也覺得無必要和一個半截入土的老傢伙死磕,就由他去了。

“南京鑄幣冤案,閹豎又想趁機陷害忠良,雖然老夫誓死和他們周旋,但也有勢單力孤之感。當時黃石你能挺身而出,也讓老夫很感動。”

“張老真的是過獎了。”黃石聽得額頭上都要冒汗了。爲不立魏忠賢生祠誇獎自己他覺得還算靠譜,而南京鑄幣案從頭到尾就不是什麼冤案。東林黨的那些錢幣導致了大範圍的南方百姓拒收,嚴重打擊了國家的信用,而且那些錢黃石也都見過,質量真是惡劣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了。

記得當時柳清揚就對黃石評價道:這種“真”錢倒也不是完全沒有好處,如果任由東林黨鑄造下去,那一定可以讓製造僞幣的人統統破產,徹底消滅大明的所有假錢。而張鶴鳴所謂的“誓死周旋”除了能說明他是一個死硬到底的老牌東林黨棍外,什麼別的也說明不了。

其實黃石和柳清揚都有所不知,歷史上等東林黨重新掌權後,崇禎一朝的錢幣就是大明有史以來最差的一批,鑄造的銅錢號稱比鉛還黑、比紙還薄。在連續的嚴重拒收事件發生後,東林黨還採用國家暴力機構逼商人認購“真”錢,以致當時一聽說朝廷又鑄錢了,兩京的商人就會蜂擁逃出城去,直到風聲過去後再回來經營買賣。

“黃石你立功心切,老夫是很理解的,但兵法有云:驕兵必敗。老夫不讓你出戰,也是對你的一片愛護之心。”

“張老說的是。”

“兵法有云:士卒孰練?廟算孰多?吾由此而知勝負矣。黃石你的兵練的很好,但過於心浮氣躁,所以這廟算一層,老夫定要再算、三算!”

“張老高見。”

“兵法有云:善攻者動於九天之上,善守者藏於九地之下……不動如山,動如雷霆!所以黃石你一定要沉住氣,不要莽撞從事。”

“張老……”

“兵法有云:……”

“張……”

教育了黃石一番後,張鶴鳴又深吸了一口氣:“黃石,你若能答應老夫三件事,老夫就放你出擊。”

黃石精神一振,連忙擡頭道:“張老請講。”

張鶴鳴伸出了一根手指:“第一,出兵後,不可飲酒,你能否。”

黃石先是低頭沉思了一下,接着才擡頭大笑道:“張老放心,末將能做到!”

又是一根手指:“第二,不可貪功冒進,凡事三思而後行,你能否。”

“末將能!”黃石毫不猶豫地點頭應是。

張鶴鳴把第三根手指也舉了起來:“最後一條你一定要仔細聽老夫說。老夫要你先到播州安營紮寨,深根固本,先爲不可勝在己;然後多方偵探,務必要確認敵軍沒有防備後纔可出動,這叫後爲可勝在敵,你可能做到?”

“張老高見,末將定當如此行事。”黃石嚴肅地一口應承了下來。

張鶴鳴捻鬚良久似乎還有些不放心,於是就再次補充道:“兵法雲,人死不可以復生,國亡不可以復存。黃石你若聽老夫之言,必能萬無一失,切切。”

黃石起身向着張鶴鳴深深一躬,雙手抱拳朗聲說道:“張老的金玉良言,末將一定牢記在心,等末將到了播州後,一定先偵查,再偵查,反覆確認敵軍確實無備後,再出兵赤水衛。”

“好,”張鶴鳴大喝一聲,跟着就撫須微笑道:“如此你就可以去了……但若敵無隙可乘,黃石你切不可冒進。”

“末將遵命。”總算從張鶴鳴無窮無盡的囉嗦中脫身出來了,黃石真感到呼吸都暢快了幾分。

從張鶴鳴那裡告辭出來以後,黃石就一路小跑回自己的營地,跟着就立刻召集了部下召開緊急軍事會議。張鶴鳴會在接到黃石的進一步報告後考慮調派其他明軍的問題。黃石現在能指揮的除了自己的嫡系外,張鶴鳴又從貴陽城裡抽出了兩個營交給他指揮。

“兵貴神速,賈明河和選鋒營繼續休息,我今晚就率領救火營、磐石兩營和貴陽四千官軍去播州建築大營,同時向吳公公請求調撥糧草。等第一批糧草到位後,賀定遠立刻帥磐石營渡過赤水,向赤水衛做大規模火力偵察。”

第五十一節 激勵

分配好任務後,黃石就把高級軍官們又都召集到一起。他親手打開了放在那箱望遠鏡旁的另一個木箱子。箱子裡面塞得滿滿的全是稻草,黃石從中翻出了一個布包,再從裡面取出了一個黃澄澄的小圓盤,一鬆手就它就朝地面掉了下去,直到被一根亮閃閃的鏈子拽住。

黃石舉着它給周圍的部下們展示了一圈,同時說道:“這東西叫懷錶,也是福寧鎮軍工司剛剛生產出來的高級軍器。”黃石一邊介紹這個東西的用途,一邊告訴部下如何看錶、上發條和對錶。

整整二十塊懷錶,除了黃石自己留了一塊外,他還發給了各營的高級軍官和憲兵隊頭子幾塊,剩下的統統交給了歐陽欣的工兵隊。黃石教會了他們如何使用懷錶,有了這個東西后,軍隊的分進合擊就會容易控制、配合,而且軍事計劃也可以制定得更加仔細。

除了懷錶和望遠鏡以外,福寧鎮的軍工司還送來了兩種其它的新式工兵用軍器:帶玻璃蒙子的指南針和帶刻度的水泡水平儀。玻璃這種重要的軍用物資被生產出來後,黃石挖空心思地回憶了這幾種簡單儀器出來,他毫不懷疑這些東西會爲軍隊帶來很大益處。

除了這些小玩意外,福寧軍還通過長江航運發來了五百箱軍用物資,其中包括幾百件工兵鏟和工兵鍬、大批的鐵製榔頭、靈巧鋒利的短柄手斧、整箱的鐵釘、鋼製的鋸條和配套的鋸弓等。這些物資都是剛剛擴大的福寧鎮軍工司製造出來的,爲了滿足黃石需要的各種物資,現在鮑博文已經把八成的人力都投入到這些工具的生產上了。

鮑博文還隨着這批物資附上一封信,說明鎧甲的生產已經慢下來了,福寧鎮軍工司的產能將持續向工具方面轉移。根據黃石出發前的命令,一旦條件許可後,福寧鎮應該嘗試製造金屬齒輪,以取代現在水車使用的木製齒輪。鮑博文報告說:這個工程已經啓動了,而且福寧鎮軍工司還生產了第一批金屬滑輪組,他將在三天內把這些貨物給黃石發來貴陽。

如果沒有在路上耽誤的話,黃石知道他收到金屬工兵裝卸滑輪也就是幾天內的事情了。現在歐陽欣的工兵隊用的還是簡陋的木製滑輪,無論是安全係數還是工作效率都遠遠不能和金屬滑輪組相比。看起來隨着工具生產能力的飛速提高,很快工兵的效率就會比以前提高數倍。

天啓七年八月四日,福寧軍救火營和磐石營急速從貴陽出發,向北沿着官道往二百里外的播州疾行。這一路上,沿途都有地方兵站負責補給物資,而輜重也由沿途驛站、官府和軍隊運送,因此黃石下令全軍強行軍,連續三天行軍六十里,於第四天下午也就是八月八日抵達播州明軍大營。

進入播州後黃石立刻接管了這裡的駐防明軍,下令動員附近的所有人力擴建播州大營,同時全力尋找、集中熟悉赤水河附近地形的嚮導。播州本身被湘江所環繞,周圍還有仁江、洪江、落閩水等諸多河流,八日黃石立足未穩,第一批輜重就已經從水道運來了。

八月九日,動員起來的人力就離開播州向赤水河方向而行。而黃石手下的兩個營則開始休息。沿途崖門關、落蒙關、樓山關等地的駐軍也被黃石一起派了出去,他選定的下一個前進據點是永鎮驛,此地距離赤水河只有四十里。

八月十日,有一批輜重抵達播州明軍大營,磐石營的兩隊士兵和工兵隊在上午作爲先遣隊出發,踏入大樓山山區。

十日下午,又有兩隊磐石營官兵整裝出發,跟隨着先遣隊的腳步向赤水河流域進發。

十日夜,明軍播州大營

“明日賀遊擊將率領磐石營主力出發,通過大樓山區前往永鎮大營。你們也會和他們一起出發,不過你們的目標不是永鎮,而是沿桐梓河而行,一直北出大樓山,直抵二郎壩。”

黃石給救火營的隊官張承業交代任務,今天張承業會帶領本隊人馬和救火營工兵隊在拂曉時分出發,他們的目標是佔領大樓山山區北方桐梓河上的二郎壩,並在那裡建立堅固的防禦陣地。

“桐梓河對我軍能否順利補給永鎮大營至爲重要,張千總你來看看地圖。”黃石一向喜歡對部屬講解戰略形勢,因爲他認爲讓部下充分了解他們的作戰意義,對提高他們的榮譽感和使命感非常有益。

黃石把張承業叫到了地圖邊上,給他看從播州到永鎮之間的地形:“從我們的播州大營到永鎮大營之間的道路長達一百六十里,而且要橫跨整個大樓山山區,所以多是山路,如果我們依靠這條道路補給永鎮大營的話,那就需要很多的人力,會大大影響到我們的行軍速度。”

接着黃石又指了指落閩水,對張承業說道:“張千總,落閩水和桐梓河之間只有三十餘里的陸路,本帥打算利用落閩水和桐梓河來補給永鎮大營。將來戰線穩定之後,我們甚至可能從貴陽直接通過落閩水運送糧草物資,不通過播州那裡就直達永鎮大營,所以我軍要想在永鎮大營集結部隊和輜重,就必須保證桐梓河一直牢牢地掌握在我軍手中。”

二郎壩位於桐梓河和赤水河的交匯處,這兩條河流形成了凸出河套就像是一道天然的護城河,把永鎮大營包裹在裡面。黃石點着二郎壩對張承業強調說:“此地也掩護着永鎮的側翼,它把永寧地區和永鎮地區隔絕開來,只要二郎壩在我軍手中,永鎮大營就不必擔心會受到來自北方或是西方的攻擊。而且此地除了能保護整個桐梓河運輸暢通無阻外,也是赤水河的北方入口,守住了這裡,赤水河就已經落入我軍手中一半了,將來我軍纔可能通過赤水河,把輜重補給從永鎮運輸向赤水衛,你都聽明白了麼?”

“聽明白了,大帥。”張承業鏗鏘有力地回答道,他又凝視了一會兒地圖,突然提問道:“大帥,卑職有疑問。”

“張千總你說。”

“大帥,卑職覺得既然這個二郎壩如此重要,爲什麼不多派兵馬前往,而只是用卑職的一個步隊去?”

“問得好!”黃石讚了一句,帶着鼓勵的意味反問道:“張千總認爲應該派多少兵力去纔好。”

張承業盯着地圖又看了一會兒,就流利的把心中的想法一口氣說了出來:“大帥,卑職以爲應該出動至少五個部隊前進到二郎壩,這樣不但可以牢牢地保護好整個桐梓河和赤水河,而且還可以牽制住永寧賊兵的異動。等我軍佔領赤水衛後,我軍還可以從二郎壩出兵攻擊藺州,這樣如果賊兵從永寧地區南下攻擊赤水衛,我們就可以從藺州出擊,狠狠地打在他們的後背上。”

黃石擊節笑道:“張千總說的正合吾意,現在桐梓河要給永鎮大營提供補給,所以暫時無法在二郎壩維持太多的兵力。但等永鎮那裡的事情一了,本帥就會親自率領整個救火營前往二郎壩,尋機越過赤水攻擊藺州,這樣永寧賊就只能坐看赤水爲我所有,否則他們南下救援赤水衛時,就會落入我軍的羅網。”

“大帥英明。”

“哈哈,所以張千總你肩上的擔子很重啊,能不能順利佔領二郎壩並鞏固之,既關係到永鎮大營能不能得到補給,也關係到將來我們能不能從永鎮前往出擊赤水,最後還關係到能不能在普氏所、摩尼所之間網住永寧賊的主力。可以說張千總你這一隊人雖然人數少,卻決定了我軍此戰的勝敗。”

“是,大帥,卑職明白了,卑職一定不負大帥所命。”

……

天啓七年八月十二日,鐵山附近,東江軍海港營壘

白有才和孫家三兄弟正在修築新的堡牆,上次的朝鮮之戰的時候孫家兄弟和白有才都跟着毛文龍進攻鎮江去了,而白爺爺則因爲歲數大而留在了家裡。白有才離開時他爺爺正在掏田鼠窩,所以當白有才最後一次告別時,正專心致志挖田鼠的老爺子連頭也沒有擡,只是隨口應了一聲。

結果這一聲就成爲了永別,現在白有才在這世上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同樣失去了一個親人的孫家兄弟就把他接納進了自己的家庭。正好白有才的年紀和孫家老三相彷彿,現在孫家老四也漸漸地喊他“三哥”而不是“白三哥”了。

從鐵山到昌城,東江軍和後金軍一直還在交戰,雖然朝鮮承諾不讓東江軍下海種地,但實際上朝鮮也根本無力阻止東江軍的軍事行動。不過現在後金軍已經佔據了義州,把明軍戰線深深地壓的歪曲了進去,而且還屢次試圖切斷鐵山到朔州的交通線。

孫家兄弟正在砍掉樹木上的枝杈,而白有才拿了一把大梳子,把和好的稀泥漿仔細地塗抹到木棍上,等這些木棍晾乾了以後,他們就會被用來修築城牆,鐵山堡和附近的東江軍堡壘都是用這種材料修築起來的。

午飯又是野菜和雜糧餅,不過白有才和孫家兄弟都吃得很香。白有才盤腿坐下以後,在吃之前先把骯髒的上衣脫了下來,然後把它墊在了自己的腿上,等白有才小心地吃完了麪餅以後,又睜大眼睛在那塊布上尋找起來,把掉在衣服上的面渣都撿了起來。

“看,又來船了。”孫家老二的聲音從耳邊響起,白有才此時也完成了對衣服上殘渣的搜索,他回頭看着緩緩駛入海港的糧船,口中不禁吞嚥了一大口唾液。

白有才和孫家兄弟返回去工作了,根據他們的經驗,過不了一會兒後,港口營壘的大門就會打開了,一隊全副武裝的東江官兵會率先出來開道,他們身後還會跟着一輛輛裝滿糧食的手推車。不過白有才他們都知道,這些糧食絕不是給他們吃的,而是要送去朔州,然後補給寬甸東江軍的。

自從後金軍佔領義州以來,鴨綠江天險就已經是東江軍和後金軍各據一半,所以朝鮮境內也不能完全放心了。這些負責保衛糧車的東江軍都會發給雙份的口糧,因爲從鐵山到朔州的這一路上,運糧隊經常會遭到後金軍的攻擊。這些日子裡爲了保持向朔州糧道的暢通,東江軍已經在這條路上付出了數百人的性命。

不過雖然補給朔州很艱苦,但毛文龍卻固執地不肯放棄寬甸地區,正如義州是後金在鴨綠江南的橋頭堡一樣,寬甸也是東江軍在江北的出擊基地。如果放棄了寬甸的話,那鴨綠江天險就會成爲後金軍單方面所有,東江軍在遼東就會陷入徹底的被動挨打局面。而只要寬甸還在東江軍手中,後金方面就必須圍繞它部署大量的兵力與陳繼盛對峙,這也對東江軍本部起到了非常有力牽制作用。

不過這次白有才他們顯然猜錯了。

船隻停靠了沒有多久,港口營壘裡就響起了如雷鳴般的歡呼聲,等大門徐徐打開後,在堡壘周圍的東江軍士兵們紛紛愕然站起,看着東江總兵官、還有他的大旗從港堡大門下昂然而出。

“毛大帥!”

“是毛大帥啊!”

白有才扔下手中的泥筒,口中呼喊着一躍而起,向着毛文龍的方向跑過去,奔跑過程中,白有才超過了一些人,也被身後一些跑得更快的人追上。他氣喘吁吁地跑到了道路邊,貪婪地看着那面火紅的旗幟,和周圍的千百人一起發出了狂熱的吶喊聲:

“毛大帥,可是要反攻遼東麼?”

“可是要反攻遼東麼?”

……

從港口到鐵山東江軍大營這一路上,毛文龍不停地向部下官兵進行解釋,幸好,那一張張又黑又瘦的臉上並沒有顯露出太多的失望。這次毛文龍只是來進行戰區巡查的,東江官兵們搞清楚這一點後,就紛紛回頭去努力工作了,他們都用行動向他們的最高長官表示:他們不但沒有喪失信心,反倒因爲這一次挫折和新的仇恨而變得更加士氣高漲。

鐵山等堡的東江軍軍官也都充滿了鬥志,七年前毛文龍帶着二百人來到朝鮮龍川的時候,後金政權正如旭日東昇,充滿了不可戰勝的威懾力,而遼東明軍並無立錐之地。但七年下來,東江軍已經擴展到軍民數十萬之衆,佔地上千裡,成爲了一支不可輕視的實力。

朝鮮戰役之後,每次毛文龍激勵他部下的士氣時,都得到衆人積極的響應,雖然東江鎮現在遇到了一個低谷,不過大家都相信這也只是一個低谷而已。比如上次在海州找黃石要了一堆工兵器械的潘參將,他這次隻身從義州逃了出來,也算是大難不死了。

當毛文龍在鐵山堡詢問潘參將對戰局的看法時,這個衆人嘴中的潘傻子又呵呵地笑了起來,他戰意昂然地對毛文龍說道:“再艱苦,難道還有大帥當年艱苦嗎?大帥當年才二百人而已,韃子都不能消滅我們東江軍,難道現在他們反倒能了嗎?”

黃石已經通過商人向毛文龍提出要購買大木頭了。如果軍鎮進行私下交易的話,那是大明官場的大忌,不過現在中間有商人轉手,那就可能會好一些了。黃石和毛文龍的關係本來很密切,現在藉助商人做障眼法或許不會被人抓住把柄。對毛文龍來說,不出木頭白拿黃石的錢那是絕對不可以的,所以毛文龍此行一方面是鼓舞朝鮮東江軍的士氣,一邊也是看看怎麼把長白山的大木頭轉運到鐵山來。

……

八月十四日,四川,播州明軍大營

前些天和救火營同時出發的貴陽本地明軍纔剛剛到達,而十日才從貴陽啓程的選鋒營,昨天就在賈明河的率領下抵達了播州大營。

黃石現在全身披掛,他即將啓程前往永鎮大營。從播州到永鎮的路上明軍已經設立了臨時驛站,並安排了少量驛馬,黃石和幾個衛兵一路換馬,估計兩天內就能抵達永鎮大營。

選鋒營抵達播州後,救火營的最後幾隊兵也就沒有必要在留在這裡了,他們把防務移交給選鋒營後會立刻啓程前往二郎壩。

黃石視察過永鎮大營後也要前往二郎壩的,以目前這種通訊手段,再往後的戰爭進展就不是他能實時操控的了,所以臨走前黃石只能大略地給賈明河交代戰略要點,他拿着馬鞭點着牆上的地圖道:

“賈兄弟,如果不出現意外的話,賀遊擊肯定會在四天內向赤水衛方向進攻。我估計賊軍現在還沒有摸清我軍的動向,等他們反應過來最快也要到八月二十日,所以他們不可能來得及增援赤水衛了。到這個月底,永寧的賊軍就可能會反攻赤水衛。”

看到賈明河似乎有些懷疑,黃石就停下話頭示意他可以發問,賈明河立刻指着地圖問道:“大人,永寧賊雖然靠赤水衛較近,但末將以爲,他們可能會和水西賊首先聯繫,然後再兩面夾攻我軍。”

“是的,如果賊兵知道我軍的戰鬥力,那他們就應該這麼做,但賊兵不知道,所以他們很可能認爲一支孤軍深入的數千官兵沒有什麼了不起。而且,我軍一旦控制赤水河,奢崇明、安邦彥兩賊就被一分爲二,而且再也沒有了輾轉騰挪的餘地。這兩賊頗爲狡詐,絕不會看不到這一點的。兵貴神速,我猜奢崇明會在第一時間把他的數萬主力全部掉來向南方,猛攻赤水衛,力求把我軍的孤軍一舉吃掉。”

賈明河又想了一想,點頭道:“大帥所言甚是,不過就算奢崇明敢來,我們也不怕,鞏固了赤水衛,這兩賊也就死定了。”

“呵呵,如果他們真的智不及此,我們也就有了足夠的優勢了。”黃石輕笑了兩聲,賈明河顯然對叛軍的戰鬥力沒有放在心上,所以覺得對方不敢來強攻一個營的福寧軍。不過黃石想奢崇明、安邦彥既然敢舉起叛旗,那他們一定還是對自己的軍力很有信心的。

“在賀遊擊沿赤水河進攻赤水衛時,我會到二郎壩指揮救火營向藺州進攻,等奢崇明主力出現在赤水衛以北時,我就用磐石營做鐵砧,救火營爲鐵錘,把奢崇明的精銳聚殲在普氏所到摩尼所之間。”

如果奢崇明不能及時趕到,那賀定遠的城防就有更多的時間加固,如果奢崇明狂奔而來,那黃石估計他也不會有太多輜重,一旦慘敗就會變得不可收拾:“奢崇明大概會在十天後趕來,水西、永寧二賊脣齒相依,安邦彥距離雖遠,但十五到二十天內也會拼死趕來,指望全殲我軍,恢復內線作戰的態勢。”

“大帥說的是。”

“所以你要在賀遊擊離開永鎮大營後接替那裡的防守,保證救火、磐石兩營補給線的暢通無阻。”

“遵命,大帥放心。”

“然後其他的各路明軍也會陸續趕來,等他們抵達後,貴陽的這兩營明軍應該也到達永鎮大營了。你就率領選鋒營沿赤水河南岸西行,若是安邦彥不渡過赤水河則罷,若是他渡過了,你就要切斷他的退路,把水西賊堵在赤水河北岸。這次選鋒營是鐵砧,而救火、磐石兩營會是鐵錘,把安邦彥也一舉殲滅在這裡。”

“遵命,大帥。”

雖然黃石很相信賈明河的忠誠,不過激勵部下的工作是怎麼做也不嫌多的,黃石聽到賈明河恭敬而且謹慎的回答後,就把馬鞭扔到了一邊,鄭重其事地衝賈明河拱手一禮,把後者嚇得連忙跳開:“大帥,末將一定會盡到自己本份的,這個可不敢當。”

黃石直起身看着賈明河,一臉的肅穆:“賈兄弟,赤水衛乃賊之所必救,本帥斷定安邦彥會全力來救。這安家從漢朝開始到今天,盤踞水西已經有兩千年了,真真根深蒂固之賊,黨羽恐有數萬之衆。如果我們要去水西老巢剿滅這些盜匪,那恐怕就要付出成千上萬弟兄的性命,因此我非常希望能在赤水衛全殲這股賊兵。”

賈明河聽得也是一臉肅然,他以前很少見到黃石用這樣鄭重其事的語氣和自己說話。只聽黃石又繼續說了下去:“兵法有云:歸師勿遏。這次安邦彥如果真的被賈兄弟堵在了赤水河北,他們肯定會拼死一搏,以求殺回老巢去的,所以我知道賈兄弟這次的擔子很重、非常重,但我還是不得不把它交給賈兄弟。這次你全權負責的只是我福寧軍的左翼,但其重要意義卻不僅僅於此,而是關乎到幾千、甚者上萬弟兄的性命。”

賈明河愣了片刻,接着就一撩披風,單膝跪倒在地,俯首抱拳大叫道:“大帥言重了,若安邦彥真的趕來了,末將誓死也要把他堵在河北,以待大帥剿滅之。”

頓了一頓以後,賈明河突然把聲音又提高了一個八度,慷慨激昂地說道:“大帥儘管放心,只要有選鋒營在,大帥的左翼就安如泰山。”

“好!”黃石雙手把賈明河扶了起來:“我對此深信不疑。”

……

八月十六日,明軍永鎮大營

這裡一個月前還不過是一個普通的驛站兼偵查崗哨,兩年來這裡也一直很平靜,但現在像是一個轟轟作響的大蜂巢,除了磐石營全營五千官兵以外,還有數千輔兵正在永鎮大營周圍忙碌,川流不息地運送剛剛從桐梓河運來的物資。

磐石營的工兵隊不僅早已經在桐梓河上修好了一個簡易碼頭,昨天赤水河的工兵先遣隊又傳回來報告,赤水河上的碼頭兩天前也宣告完工,工兵隊正在抓緊時間扎竹筏,並開始安置沿河纖繩。

“到目前爲止,一切都很順利。”參謀長金求德一開始就跟賀定遠一起來到了永鎮大營,這兩天大批參謀軍官一直在計算赤水河的運輸能力,以及建立一個以永鎮大營爲中心的、四通八達的驛站聯絡網:“暫時驛馬是足夠了,但在戰役全面展開前,我們還需要再從貴州調撥三百匹驛馬,以便建立更大範圍的指揮網絡。”

黃石仔細看了看金求德的計劃,詢問道:“你是建議把老營設立在永鎮這裡麼?”

“是的,永鎮地區目前看起來還算安全,等救火營和選鋒營兩翼張開後,這裡就會變得更加安全,所以末將認爲不必再建設播州大營了,所有從貴陽來的援軍和補給,都應該儘可能集中到永鎮這裡來。”

“那就按你說的做吧。”

“遵命,大帥。”

黃石把自己的將印留給了金求德,以便他統一指揮即將到來的貴州援軍。黃石並沒有給金求德什麼太死板的命令,金求德最重要的工作不是協調作戰,而是負責運輸補給,以現有的通訊手段來看,協調方圓百里內的軍隊作戰無異於天方夜譚。

“看來我們是來對了,水西、永寧兩支賊寇根本沒有想到我軍的移動速度有這麼快,雖然我們是外線機動,但還是遠遠跑在了他們前面。”黃石已經看過了金求德等參謀軍官作出的分析,水西和永寧怎麼也要在四、五天後才能判斷清楚明軍的進攻規模和方向,等他們完成集結並發動反撲時,最快也要到這個月的月底了。

金求德對第一步攻勢也很有信心:“據永鎮驛的常年老兵說,赤水衛一帶只有數百叛軍,大部分估計都是老弱,甚至還有婦女,根本不可能有什麼精銳部隊,只能憑藉險要抗拒一下罷了。我們可以沿河運輸磐石營的六磅炮,拿下赤水衛看起來應該沒有什麼大問題,唯一的問題就在於路不好走,相對於賊兵來說,這段路程倒是我們更大的麻煩。”

“也只是麻煩而已。”黃石對此持不屑一顧的態度,他冷冷地說道:“沒有堅定的保衛者,天塹也是通途;有堅定保衛者的地方,通途也是天塹。”

“大帥說的是。”

……

十六日下午,赤水河畔,磐石營行營。

“赤水衛!”

向賀定遠最後交代任務的時候,黃石把馬鞭狠狠地抽在了地圖上,隨着“刺拉”一聲,那張地圖就被黃石捅了一個洞出來。黃石扭過頭,手臂仍筆直地指向地圖,看着賀定遠的雙眼大聲說道:

“這個進攻會一舉決定西南平叛戰役的勝負,賊寇不是在赤水衛這個磨盤裡被徹底磨幹血肉,就是在老巢中坐以待斃。現在,整個西南四省都在爲這次進攻擠出補給和輜重,整個西南四省的糧草、軍隊、馬匹和協餉都在向這裡運來,整個西南四省的文武、百姓……不,皇上、滿朝的文武、天下的士子和百姓都屏住呼吸,看着這決定性的一擊,而——”

黃石拿着馬鞭的右臂仍保持不變,左臂擡起重重地指向了賀定遠:“而這決定的一擊,本帥把它交在你的手裡了。”

“大帥……”賀定遠激動得滿臉通紅,氣吞山河地朝着黃石發出了震耳欲聾的吼聲:“末將一定取下赤水衛,親獻於大帥帳下。”

“我對此深信不疑,但這僅僅是一個開始。”黃石看了看掛在牆上的大號地圖,跟着又在永寧宣撫司的地方戳了一個洞出來,他又對賀定遠說到:“賊兵必傾力來救赤水,本帥會親帥救火營從賊兵背後殺出,和賀兄弟前後夾擊,先把永寧賊聚殲於赤水衛城下,然後再調頭南下,和賈兄弟一起迎戰水西賊。”

黃石凝神看着賀定遠,緩緩的沉聲說道:“如果赤水衛在,敵軍就是甕中之鱉,我軍進可攻、退可守,如果赤水衛失守了,我們分成三路的福寧軍就會被賊兵各個擊破。賀兄弟,你手中不僅掌握着西南的勝負,也掌握着我福寧軍三營一萬五千官兵的性命。”

“大帥放心,末將人在城在……”

“不,赤水衛不能不在。本帥不會飛劍傳書,一旦赤水衛失守,我福寧軍就是全軍覆沒的下場,赤水衛不能不在!絕對不能不在!”

賀定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高高地昂起頭:“大帥,是末將失言了,莫說是數萬賊兵,便是十萬、二十萬賊兵,也絕不可能從五千福寧軍手中奪下城堡。大帥請儘管放心,末將定能把赤水衛守得猶如金湯鐵桶一般。”

“好,那你準備一下,這就出發吧,”黃石掏出懷錶看了一眼,現在是天啓七年八月十六日,下午兩點四十三分整,他在一張紙上記錄下了這個數字,然後擡頭對賀定遠說道:“現在每一分、每一秒都很寶貴,都決定着此戰勝利與否,決定着殲敵和傷亡的多少。”

在黃石的目光中,賀定遠大步流星地走上了行營的棚臺,下面密密麻麻站着磐石營全營五千名官兵,全場鴉雀無聲,所有人都仰起脖子,看着高高在上的賀定遠。

賀定遠雙腿穩穩站住,一手叉着腰,另一手高高舉在半空中,目光炯炯地大喝道:“全軍出發,向着赤水衛方向,進行——威力偵查。”

“威武!”

士兵齊聲發出一聲吶喊,霎時各種軍樂器響起,磐石營隨着鼓樂魚貫邁出營門,沿着赤水河的兩側,向着一百里外的赤水衛水陸並進……

七日後,八月二十三日,明軍永鎮大營

現在永鎮大營變得比幾天前更加熱鬧了,大營警戒範圍已經擴大到了方圓二十里,幾個方向上也都修起了簡易瞭望臺和烽火臺。每一刻都有大隊民夫在營門進出,他們臂拉肩扛,把大批的物資整包、整包地搬到大營內。

大營內,一個參謀軍官正對金求德報告說:“今天又有一千輔兵、五十匹馱馬和五十匹驛馬到達,現在全營已經有一萬五千輔兵、一千匹馬了,根據貴陽方面的來信,十天內這個數字可能還會再翻一番。”

放下報告後,那個參謀軍官又對金求德報告說:“大人,您上次寫信請求吳大使加速運輸物資,吳大使回信了。”

“吳大使怎麼說?”

“回大人,吳大使說他已經把手裡的每一個民夫、每一匹馬、每一顆糧食、每一棵草和每一根釘子都發來永鎮大營了;吳大使還說他已經扣住了其他所有方向上的明軍物資,就差拆貴陽的民房了。”

金求德聽着這誇張的說法,不禁放聲大笑道:“哈哈,吳大使還是那個脾氣。嗯,援軍呢?”

“今天沒有援軍抵達。永鎮大營除了選鋒營外還是隻有四千明軍。不過張老大人已經下令附近的明軍一律向播州移動,現在四川、貴州兩省至少有四萬明軍接到命令了,估計有兩萬左右的明軍已經在來這裡的路上了。”

“嗯,這樣大規模的軍事調動不可能瞞過永寧、水西賊兵的耳目,而且張老大人的命令又是這麼明確,他們也絕不會有所誤判了,第一批增援赤水衛的賊兵也可能已經上路了。”金求德皺着眉頭看了看地圖,又撓了撓頭道:“今天磐石營有消息麼?”

昨天賀定遠傳回來的消息是已經趕到赤水衛腳下了,一路上敵兵的零星抵抗非常軟弱,對五千明軍來說根本不構成絲毫威脅,不過今天還沒有消息傳回來。

下午二點

“金將軍,金將軍。”一個傳令兵舉着一張紙條衝了進來,興奮之情溢於言表,他跑進來匆匆行過了一禮,就大聲念起了賀定遠的捷報……

一個小時後,選鋒營就已經在營外集合完畢,賈明河穿着明晃晃的鎧甲,邁着沉重的步伐緩緩地走上了永鎮大營的高臺。他右手奮力揮舞着賀定遠的紙條,衝着聆聽的官兵們簡短地喊道:“賀將軍已於前日清晨攻下赤水衛!”

“威武!”

賈明河先讓士兵盡情歡呼了一番,然後伸出手臂往下按了按,頓時全場就恢復了一片沉靜,賈明河鼓着腮幫子喊道:“全軍聽令,選鋒營立刻出發,向阿落密所方向——展開威力偵查!”

……

八月二十四日,二郎壩

明軍的中央突破已經完成了,接下來就要看兩翼的展開了。赤水河水運足以維持磐石營作高速攻擊做戰,等磐石營轉入防禦後,選鋒營也可以使用一部分運輸力維持部隊機動力。但選鋒營速度暫時快不起來,因爲目前的主要運力還要讓給赤水衛補給糧草和彈藥,因爲誰也不知道赤水河水運什麼時候會被切斷,也沒人知道磐石營需要在包圍狀態下作戰多久。

而救火營可以獨享赤水河北端的水運能力,從二郎壩到藺州,救火營還可以利用六十里的水運,從而把陸路運輸距離縮短到只有六十里。現在除了救火營本部的輜重隊外,二郎壩還集中了幾千輔兵和七百匹馬,在救火營工兵隊頗有靈氣的指導下,桐梓河每天在二郎壩卸下的補給量也在不斷增加。

黃石安靜地坐在椅子上,仔細地看完了驛馬送來的軍情,輕輕地吁了一口氣,擡起頭把一封早就寫好的信交給了傳令兵:“把這個送去貴陽,交給張老大人。”

“出發了,弟兄們。”張承業在二郎壩大營外大聲喝道:“威力偵查,方向——藺州。”

第五十二節 接觸

天啓七年八月二十二日,京師

自從進入八月以後,皇帝的身體就一直不大好,這個寬厚的年輕人完全無力應對迫在眉睫的統治危機,所以就陷入了嚴重的抑鬱症。

天啓覺得罷免官員恐怕沒有什麼好處,畢竟上百年來,大明內閣的人選都是廷推,然後把名單呈奏給皇帝,一般天子只有許可不許可的權利。所以天啓對內閣早已經不抱什麼希望了,可是用強力改變這個現狀又和他的性格不符,所以絕望的天啓除了折磨自己也沒有什麼辦法了。

太醫診斷後就告訴皇后和魏忠賢他們:皇上這是心病,湯藥恐怕沒有什麼用,最好能有些讓皇帝開心的事情,這樣身體就能慢慢好起來。

魏忠賢曾經建議皇帝去多打打木匠散心,但寧錦之戰後天啓就連打木匠都無法排解心中的煩憂了,所以也不想幹了。魏忠賢又挖空心思編排了一些戲劇,讓演員們在皇帝病榻前表演,天啓帶着微笑看過一遍後,對魏忠賢說:“太吵了,以後不要再帶他們進來了。”

到了八月十五、六日的時候,天啓曾經幾次病得下不來牀,隨侍的太醫和皇后一時都很擔心,魏忠賢也在背後哭得雙眼通紅。皇帝體虛盜汗越來越厲害,他曾對詢問情況的太醫訴苦道:“每次想到國事,吾都難受得徹夜難眠,有時恍恍惚惚的幾乎能睡着了,但總是猛地被驚醒,全身上下都是冷汗。”

幸好,皇帝的身體又有了一些好轉,天啓在八月二十日又恢復了一些食慾,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幾次,醒來後天啓臉上也恢復了一些血色。他對衣不解帶守在牀邊的皇后說道:“吾夢見黃帥又給吾送來報捷的奏疏了,吾又站在大明門上,面前全是歡呼的百姓,唉,吾真是有些等不及了。”

八月二十四日,從貴陽的三千里加急奏疏送到京師,魏忠賢又一次親自捧着奏疏從司禮監跑到天啓寢宮,張鶴鳴在奏疏中報告黃石已經抵達貴陽,對西南叛軍的攻勢也即將展開。天啓此時本已經精神萎靡,聽到後卻猶如神助地從牀上下來了。

覈對過奏疏的日期後,天啓心懷大暢,對周圍的近侍大大稱讚了一番黃石的行軍速度。那天年輕的皇帝破天荒地連吃了兩碗飯,還高興地和皇后聊了好久。最後還惦記起了自己的木匠棚子,就專門打發幾個小太監去好好照看,千萬不要讓工具被雨水淋到了。

……

二十五日,遠在西南的貴陽

張鶴鳴收到黃石的報告,在報告中黃石根本沒說到自己曾經提出過一個直出赤水衛的計劃來,好像他已經徹底把這件事情忘了。黃石從頭到尾都在極力稱頌張鶴鳴的高瞻遠矚,把整個計劃說成彷彿是張鶴鳴的主意,而且把奇襲赤水衛說成是成功實現了張鶴鳴的妙計,拼命讚揚了一番。

另外黃石還着重強調了多虧張鶴鳴老大人的指點,尤其是他的先偵查後深入的思路,這個方法不但完美保存了把叛軍一分爲二的設想,更大大降低了受到伏擊和反擊的風險,正所謂“精益求精”是也。在磐石營無驚無險地偵查下了赤水衛以後,黃石對張鶴鳴的戰略眼光更是感佩得五體投地,所以他說自己現在還在堅持張鶴鳴老大人的穩健作風,正謹慎地擴大着偵察搜索範圍。

把張鶴鳴捧成天上少有、地上絕無之後,黃石又隨信附上了現有的軍事行動計劃,這當然是另一封信了。在拿下赤水衛以後,赤水河的中段已經爲明軍所控制,中央突破階段業已完成。目前明軍自然就開始向兩翼發展,一開始部署在側翼的救火營和選鋒營現在都開始偵查推進了,黃石請張鶴鳴老大人對這個計劃加以指點。

張鶴鳴斟酌了一番,就又回信囑咐黃石不要貪功、不要冒進等。待他寫好回信、並且派人立即送出去以後,張鶴鳴就再也按耐不住心中的得意了。他把自己的幕士、弟子都召集了起來,向他們大肆宣揚了一番黃石的來信——這麼一個名震天下的武將,在給他張鶴鳴的信里語氣卻恭敬得有如一個小學生,誠惶誠恐地請他老人家給自己以指點。

“想熊廷弼那廝,當年還在背後罵老夫是‘草包’,哼,可笑不自量。他還說老夫和葉大學士的軍略都來自於戲文和評書,只能拿出去對……拿去對婊子講,哼,熊廷弼那廝真是斯文敗類。”張鶴鳴這些年來一直不許別人提及自己和熊廷弼的那段恩怨,但現在他卻主動拿了出來,而且還大談特談了一番,是非公道自在人心,他張鶴鳴根本不怕天下人評說。

在衆人一片阿諛奉承聲中,張鶴鳴意猶未盡,高高興興地把貴陽的百官也召集到府中,又重新說了一遍,從“分而治之”一直講到“三思而後行”,張鶴鳴終於徹底把這份戰略計劃據爲己有了。不過在最後他也高度誇讚了黃石的武勇,以及黃石的忠義。

據張鶴鳴所談,這個計劃他已經在心裡醞釀很久了,但以前他老人家遍觀西南衆將,並沒有找到一個能夠執行這個掏心策略的猛將。直到這次黃石來了以後,張鶴鳴才總算找到了一個可以託付重任的人。最後張老大人給自己和黃石的配合定了調子:“老夫雖有滿腹運籌,但非黃帥無人能成此大功!”

在衆人皆拜服後,張鶴鳴也略微談到了自己的一點憂慮,那就是在目前一片形勢大好的情況下,黃石有可能頭腦過熱,所以張鶴鳴已經派人去勸黃石要謹慎從事、切莫貪功了:“兵法有言:‘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但老夫實在是有些擔心,所以就急忙派人去追黃帥了,只要黃帥能把老夫這番話聽進去,那赤水衛就是我軍的掌中物了。”

……

天啓七年九月九日,正午,普氏所附近

一對永寧宣撫司的兄弟正坐在地上吃飯,周圍一百多人都是永寧的土民,他們正把普世所的糧食辛苦地運去摩尼所。自從上個月中旬得知明軍奇襲赤水衛後,奢崇明就急忙調兵遣將,準備去增援赤水。

但隨後得到的消息越來越不好,四川等地的細作紛紛報告,明軍這次動員規模空前強大,短短二十天裡就有數萬明軍收到向播州進發的嚴令,而且這次負責指揮的據說是明國第一名將黃石。這個人率領部隊八十天疾行三千里來西南作戰的故事更是傳得四省盡人皆知。且不說這行軍速度隱含的巨大威懾力,就說黃石此人如此來勢洶洶,其銳氣就可見一斑了。

在二十二日前後,奢崇明把大軍勉強集結好後,赤水那裡就傳來了噩耗,數千明軍如天兵空降一般地出現在了赤水衛,城堡轉眼就失守了,而這個時候奢崇明派出的最早一批援軍離赤水衛甚至還有快兩天的路程。

對明軍行動速度驚駭不已的同時,奢崇明按常理估計這支明軍的實力會非常有限,他急忙率領所有的主力趕往赤水,一路上晝夜兼程總算是在二十八日趕到了摩尼所,到這裡時奢崇明已經又接連得到了幾份報告。

由於奢崇明反覆說明過赤水衛是水西、永寧之間的重要交通線,地理位置怎麼強調也不爲過,所以奢崇明派去的援軍立刻就嘗試奪回赤水衛,但遭到了明軍的迎頭痛擊。第一攻擊只維持了不到一刻鐘就全面潰散了,還付出了七十多人陣亡的代價。

二十七日,奢崇明先期派出的幾支援軍會合修整過一段時間後,再次向赤水衛發動了攻勢,但這一次比上次潰敗得還快,明軍竟然已經把火炮調入了赤水衛,三千多叛軍在轉眼間就被擊斃了二百七十餘人,潰逃後又被打死了上百人。

連續的慘敗讓永寧叛軍士氣極爲低下,不過他們倒也不是完全沒有收穫,首先他們瞭解到進駐赤水衛的明軍確實實力不強,大概也就是四、五千人的樣子;其次他們注意到明軍沒有擴大縱深的慾望,似乎全部力量都在盡力維持赤水河補給線了。

奢崇明因此判斷明軍的補給能力已經到了極致,他們無法僅僅靠一條河維持更多的部隊了。這倒也很合理,畢竟明軍來得太快,很可能他們準備得並不充分。不過加以時日,明軍肯定會製造更多的船來運輸補給,到那時恐怕就不是幾千人的問題了。

本着料敵從寬的原則,奢崇明暫且估算赤水衛有五千明軍。那麼,根據一般規律其中應該僅有二千左右的戰兵,奢崇明認爲這個數字他還是能對付的,所以就急忙向赤水衛兇猛的撲過來。同時偵騎四出,打算一舉切斷明軍的赤水河補給線,然後再吃掉這支深入的明軍。

無論是行軍速度還是戰鬥力,這支明軍都是奢崇明從來沒有見過的精銳,所以他認爲這必然是本次明軍攻勢的主心骨,所以他打算拋開一切雜念,首先吃掉這支核心明軍,從而在戰略和士氣兩個方面給明軍以嚴重挫敗。

三萬多永寧宣撫司的野戰精銳都雲集到摩尼所去了,而剩下的土民就被集結起來,拼命地把儲備的糧草從永寧、通過普氏所搬到摩尼所去,這對兄弟也是日前被緊急徵召起來的。

“哥哥,頭人說只要這仗打贏了,就要放開婚嫁。”弟弟說話的時候,眼睛中滿是憧憬。

雲貴地區的土官都是世世代代的主子,一千年、兩千年也不會有變化,而土民永遠是土官的臣民。去年奢崇明的小兒子成年了,所以奢崇明就按照土司的傳統禁止土民談婚論嫁,直到他的小兒子挑選好妻妾爲止。

對於這種行爲,土民是不敢有絲毫反抗的。大明屢次試圖在雲貴地區實行改土歸流,但都因爲土司的集體抵制而失敗。根據大明政府和地方土司的協議和慣例,事關土民的案子只能交給土官處理,不管土民到底遭到多大的委屈,大明的流官也無權過問。

大明建國初期,曾經有土民因爲忍受不了凌辱,就逃向朝廷的流官治下,希望能得到庇護。但隨着時間的推移,朝廷在雲南的武力威懾力在不斷降低,土官的膽子越來越大,稍遇不順就興兵鬧事。所以最近百多年來,如果再遇到逃跑的土民的話,這些人最後還是會無一例外地被遣送給了他們的土官,因爲大明的雲南、貴州布政司已經沒有了和土司大規模作戰的勇氣,而“改土歸流”也成爲了一句空話。

“是啊,你有什麼心動的姑娘麼?趁這個機會趕快娶回家吧。”哥哥感嘆了一聲。因爲千年以來土官的絕對權威,這些土民結婚時,新娘子的新婚之夜是歸土官所有的,永寧宣撫司自然也不例外,這兄弟二人中的哥哥當年就是受害者。

因爲當地千百年來都是如此,這個哥哥也沒有什麼反抗的念頭,再說他也無力做任何反抗。前幾天奢崇明爲了鼓舞士氣,便宣佈只要這次能打贏,不但不禁止婚嫁,他們父子幾人還會放棄初夜權一年。

弟弟三口兩口地塞下了食物,他心儀的姑娘還在家鄉等着他呢,弟弟一想起自己的心上人就全身都充滿了幹勁:“好,不過首先是要打贏。”

“嗯,等我一下。”哥哥看着滿臉帶着笑容的弟弟,也囫圇吞嚥着手裡的食物,準備起身去搬運糧食。

站起身來以後,弟弟眯着眼看了路旁的林子一會兒,突然大聲叫道:“哥,林子裡好像有什麼東西在閃光。”

“嗯?”哥哥滿嘴塞的都是食物,他聞言回頭看了一眼,不過因爲蹲着也沒有看到什麼東西,他費勁地吞嚥了幾下,不過失敗了,被噎住後,哥哥一邊拼命敲打着自己的胸膛,一邊在地上滿地尋找裝水的葫蘆。

找到了水壺之後,哥哥急不可待地打開塞子,狠狠地灌了兩口,等他再回頭打算和弟弟說話時,他看見弟弟已經嘴張得大大的,吃驚地看着前方,連聲音都發不出了。

哥哥環顧了一下,周圍的人一個個也都呆若木雞地看着東方的樹林,接着又有一陣凌亂的響聲從那個方向上傳了過來,哥哥拿着葫蘆站起身,斜着眼向林子那裡撇了過去。

“佛爺啊。”

隨着一聲驚呼,水壺從鬆開的手指間滑落了下去,哥哥看着那片老林子,那據說是一片足有六十里寬的深山老林,樹葉密得幾乎能擋住日頭,不是本地老獵戶的話,進去後肯定會暈頭轉向,分不清南北。更不要說裡面還有難以通行的沼澤,沒有人喜歡通過這片山林從藺州走來普世所,更不用說成百上千人了。

日光從樹葉的間隙射入林中,把救火營甲隊官兵身上的鐵甲映得閃閃發光。剛纔接到探子報告走到林邊後,王啓年就下令士兵最後一次休息,然後披上鐵甲成縱隊前進。雖然對面看起來僅僅是一隊運量的輔兵,但救火營還是排出了戰鬥隊形,長槍兵一個個都把白刃挺了起來。

走在救火營甲隊後面的是工兵隊的先遣隊,這一路除了救火營自己的工兵隊以外,黃石還把福寧鎮直轄的本部工兵隊也帶上了。他們一路逢山開道、遇河搭橋,在山塹架設了一個又一個的吊橋,還砍伐了許多木頭,用它們在沼澤上搭出了一條通道,讓輜重隊把六磅炮也隨隊拖了上來。

隨着王啓年一聲令下,甲隊的重步兵就把頭盔上的面具放下了,他們步履堅定地走了過來,把樹枝和野草無情地踩進了泥土中。這羣人無聲地從樹林中涌上大道。雖然救火營丙隊已經做好戰鬥的準備,但他們對面的這羣敵軍看起來跟本沒有武器,而且顯然敵軍都已經被嚇傻了。

王啓年一手握着手銃、一手拿着軍刀走上官道,對面原本一百多個敵兵已經跑走了一部分,剩下的都在地上縮成了一團。王啓年低頭看了看趴在他腳邊的兩個人,這兩個人看起來似乎是一對年輕的兄弟,他們腿邊有一個被打翻了的葫蘆,還在汩汩往外涌着水,年齡稍大的那個還把年紀較小的那個緊緊抱在懷裡,四隻黑色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看着自己,流露出悲憤和絕望的目光。

自以爲在劫難逃的兄弟倆,看着那個全身鋼鐵的領頭明軍低頭打量了他們幾眼,跟着就把明晃晃的長刀插回到刀鞘中去,然後昂起頭大步走開了。後面的明軍也都是一身亮得耀眼的盔甲,這些擁有鋼鐵皮膚的人形怪物們從這對兄弟面前魚貫而過,再沒有人向他們瞧上一眼,彷彿都對他們失去了興趣。

等兄弟倆眼睛又能轉動之後,林子裡又走出了更多的明軍士兵,甚至還有人牽出了幾匹馬來。但一直沒有人搭理這對兄弟,彷彿他們根本不存在一般,錯了,是好像這些永寧宣撫司的男丁們統統不存在一般,這些明軍士兵都把長槍靠在了肩上,默不作聲跟着前人的腳步而行。

兄弟倆緊張地看着從他們身邊越過的士兵們,他們走上了大路,然後按照奇怪的隊形散開。突然,他們耳後傳來一句問話聲,把兩心兄弟嚇得都是一個哆嗦。他們回過頭來的時候,看見面前時一張充滿和藹笑容的臉,還有熟悉的土話。

“打擾這兩位兄弟一下,我們要到普世所去,能告訴我們怎麼走麼?多謝了。”滿面笑容的問話人看起來是個本地人,這個本地人背後還站着一個頭戴黃頭盔的明軍。那個明軍的頭盔不僅僅是顏色有些奇怪,而且上面插着的也不是白色的羽毛,而是一根高高的紅纓,看上去足有快一尺長了。

這個帶着奇怪的頭盔的明軍一身戎裝,穿着醬紫色的皮甲,脖子上掛着一個黑黝黝的圓盒子,他手裡沒有拿任何武器,而是拿着一根銅黃色的金屬棒,注意到這對兄弟的目光後,那個明軍也笑着朝他們連連點頭。

……

黃石從林中走出來的時候,歐陽欣正和幾個福寧鎮的工兵軍官圍攏在一塊木墩周圍,彎着腰正在討論着什麼,黃石走過去的時候歐陽欣他們紛紛立正向黃石行李,黃石看了那木墩一眼,上面鋪開了一張紙,還有一個頭盔壓着紙腳。

“歐陽兄弟,根據條例,戰場是不許脫頭盔的。”

“是,大帥,”歐陽欣先應承了一句,然後指了指自己的腦後,他耳朵上夾着一根炭筆:“大帥,卑職也就是圖個方便罷了。”

“筆可以拿在手裡,頭盔是不許脫下來的。”

“遵命,大帥。”歐陽欣從木墩上撿起了自己的頭盔戴上,然後從脖子上解下了掛在胸前的指南針盒子,把它壓在了那張紙的下面,然後隨手又拾起靠在樹根處的單筒望遠鏡,用它按住了那張紙的令一邊。

做完這些工作後,歐陽欣就用炭筆指點着那張紙,也就是他們幾個工兵軍官剛畫好的地圖:“大帥,我們位於普世所和摩尼所之間,向北大約十五里就是普世所,向南四十五里是摩尼所。據俘虜們所說,賊兵的糧草大部分都在普世所,而主力則在摩尼所。”

“幹得好,這次行軍,歐陽兄弟當居首功。”

“大帥,雖然我們現在應該距離普世所更近,但我們還是沒有直接走到它城下啊……”

黃石打斷了歐陽欣的抱歉聲。這次一路上全靠工兵作業來保持方向,和目標差出十幾裡的距離已經很了不起了,畢竟這個時代所有的地圖都有不小的誤差。最頭裡被牽出來的幾匹馬都分配給了工兵,他們正沿路向南北兩方前進,以便繪畫沿路的地形圖。

救火營先頭的兩個隊已經向北直奔普世所而去,黃石對身後的傳令兵吩咐道:“讓輜重隊不要管糧食了,優先把藥材和大炮運上來。”

“遵命,大帥。”

跟着黃石又吩咐道:“傳令給後面的丙隊、戊隊和庚隊,他們出來後向南搜索前進,以防敵軍回師。”

“遵命。”

這幾天來救火營在林中輪番前進、休息,所以一開始出發在前的張承業他們都落到了後面去。這片林子雖然能出奇兵,不過大量的糧草還是要靠堅實的路面才能運來,所以黃石如果不能奪下永寧宣撫司輜重的話,那通過這片林子能補給的部隊也是有限的。

這次出兵黃石帶足了糧食,所以部隊行進的很慢,多虧了訓練有素的輜重隊,他們和工兵隊一起,利用各種工具總算把數十萬斤糧食及盔甲、大炮等物資都拖着跟上了大部隊。現在就算黃石得不到永寧宣撫司的糧草,他也能在此地支持三天以上。而且從這片林子過來的時候,黃石沿途藏了不少儲糧,就算不得不再走回去,那他的備用糧食也是足夠的。

只要普世所到赤水衛的道路不掌握在永寧宣撫司的手裡,那奢崇明和他的大軍就已經在事實上陷入被包圍的境地了。現在黃石的最主要目標就是快速攻下普世所,一旦普世所陷落,那麼位與普世所和藺州道路之間的永寧軍就也立刻失去了補給,他們或者拋棄陣地逃走,或者等着被餓死在普世所和藺州之間。

永寧宣撫司在普世所儲備的糧食足夠數萬大軍所需,拿下它可以大大減輕黃石的後勤壓力,讓他不需要急着打通到藺州的道路來運輸糧食。而且一旦拿下普世所的話,即使黃石遇到最糟糕的情況——赤水衛失守了,他也可以點一把火把奢崇明的糧食燒個乾乾淨淨,這樣救火營無論如何都能安全退回藺州去,因爲沒有了糧食,奢崇明和他的大軍就得餓着肚子回家了。

馬隊這次又被拋在了最後面,因爲樹林裡的草和樹枝很多,不小心的話很容易傷到了馬的眼睛,所以他們只能一直小心翼翼地前進,一時半會兒估計是沒法從這深山老林裡出來了。入夜前,兩座六磅炮被從林子裡拖了出來,黃石不再繼續等待,他留下一個隊向南防禦,然後就把剩下的部隊統統帶走了。救火營會舉火沿路向北夜行,爭取明日拂曉能展開對普世所的攻擊。

每次有一個整隊的步隊建制從林子裡走出來以後,它就會從留守部隊那裡接替下防禦崗位,而原先的留守部隊就會立刻北上去追趕大部隊。黃石把救火營工兵隊帶走了一大半,剩下的人則和本部的工兵隊一起交給歐陽欣指揮。

九月十日正午,最後的三個步隊和馬隊先後走出樹林。馬隊的官兵在過山林的時候被憋得不行,現在總算上了大路了,他們紛紛躍身上馬,向北方急速趕去。丙隊、戊隊和庚隊則稍作整頓後開始南下,黃石留下的命令是儘可能向南推移戰線,越是把敵軍向南壓縮,他們就越難以靠啃樹皮草根逃回永寧老巢去。

“前方七裡外有一道山脊,前面和背後各有一道橫着流過的小溪,所以這山脊前後是一塊開闊地,雖然不是很大,但是足以容納上千兵力了。”

返回的工兵彙報過地形後,歐陽欣就把地圖畫了出來。張承業現在是資深隊官,所以也是臨時的三步隊指揮官,他看了地圖後立刻下令加速前進:“此地一定要掌握在我軍手中!”

歐陽欣長久以來一直負責工兵,所以對打仗不是很瞭解。他見張承業急急忙忙地就要出發,就指揮工兵隊跟上,同時還問道:“張兄,這個地點很重要嗎?”

“非常重要啊,”雖然張承業追隨黃石的時間遠遠早於歐陽欣,但職務上他可要比歐陽欣低了一級,歐陽欣現在已經是福寧軍的準高級軍官了,而張承業也就是一箇中層而已:“這山脊兩邊都是比較狹窄的道路,只有這裡可以展開兵力,這種進可攻、退可守的地方,是步兵條例上反覆強調要儘快拿下的。”

“哦。”歐陽欣簡單地應了一聲,雖然他還是有些不明所以,不過既然條例上有,那就沒有什麼可考慮的了,因爲他們的工兵條例也是行動的基礎。黃石一直想建設一支職業化的軍隊,所以他對福寧軍官兵的要求就是儘可能地專業化,而這個目的主要是通過熟悉本職工作條例來實現的。

……

“前方發現賊兵!就在山背後。”

在距離目標地點不到兩裡地的時候,探馬報告說有一支敵軍已經趕到了。

“有多少賊兵?還有多遠?”張承業緊張地問道。如果被對方佔據了這個開闊地帶,那福寧軍就只能以縱隊從道路上攻擊呈橫隊的敵軍,這雖然不是不可以,但恐怕會增大攻擊難度。

“數百,正從對面的道路上向我們開來,看不清具體人數,離山地還有三裡多一點。”

“全軍跑步前進。”張承業大吼了一聲,就當先跑了起來,救火營的士兵們帶着頭盔和武器,全軍一路小跑向前。歐陽欣則連忙讓工兵隊讓路,然後統統迴轉去幫輜重隊拖鎧甲。

等歐陽欣揹着一套鎧甲氣喘吁吁地跑到目的地的時候,救火營的三隊士兵已經在山背後展開,形成了橫隊,一部分火銃手已經登上了山脊,開始部署火銃陣地。

輜重隊和工兵隊拼命地搬運着盔甲,而步隊的軍官們則命令戰鬥兵席地而坐,做最後的戰前休息。

“後退的混雜賊兵,應該是緊急向後方開過來的。”張承業走下山脊,悠閒地套上了鐵甲,看得出他心情很輕鬆,所以還好整以暇地跟歐陽欣介紹道:“他們的行軍速度太慢了,不過人數不清楚有多少,我軍不用靠近對面的林子,只要守住這條山脊就可以了。”

張承業披掛好以後又喝了一碗溪水,才緩緩地向着山脊走了上去。工兵隊和輜重隊的官兵們站在後面,又是緊張又是好奇地議論着前面的情況。同時那幾個輜重隊的軍官也急得直跳腳,爲大炮遲遲不能拖上來而着急。

一會兒山脊上似乎傳來了命令,只見留在這側山坡的長槍兵紛紛起立,在軍官的帶領下緩緩走上了高地,然後跨過鋒線,漸漸消失在歐陽欣的視野裡,最後他只能見到無數閃着寒光的槍桿和槍刃紛紛從地平線上探出頭,密密麻麻地指向天空。

過了一會兒,那些槍刃整齊地向下沉了幾沉,一批一批地降到了地平線以下,接着剩下的也都向前倒了下去,轉眼間歐陽欣就連一支槍也看不見了。他不禁喃喃自語道:“開始了,賊兵上來了。”

其實這個資深工兵軍官又說錯了,張承業只是讓前排的長槍兵再向前齊步走一段,然後讓士兵們把長槍放平,以免影響到後面火銃手的射界。

對面的永寧軍似乎對於在這裡和明軍遭遇感到很震驚,他們似乎也意識到這裡地型的價值,不過既然明軍已經展開了,那他們就沒法出來列陣了。張承業冷冷地看着對手在道路上披甲授兵,亂哄哄地作着打仗的準備。

等永寧軍披甲結束後,他們就直接散到了道路兩旁的樹林裡,張承業知道他們打算在樹林裡列成橫隊,然後跨越出來作戰。這個企圖讓張承業只是冷笑了一下,在樹林裡列陣不僅耽誤時間,而且會非常浪費體力,救火營全體都保持着可怕的沉默,看着對手的身影漸漸從斜下方的樹林中浮現出來,和走下半個山坡的明軍戰線還間隔着五十米左右的距離。

弓弩這種武器對天氣要求很高,即使是在遼東,陰天的時候弓弩也會受到很大的影響,西南這裡由於氣候潮溼,所以弓弩根本無法使用,所以這裡使用的都是吹箭和投石。看到對方顯示出遠程攻擊的企圖後,張承業下令全體跪倒。對面拋過來一些石頭,還吹出了不少毒箭,這些武器大多都達不到救火營的陣地,個別擊中救火營長槍兵的吹箭和投石也無力貫穿明軍身上的鐵鎧,只是無奈地發出了一些叮噹的響聲罷了。

“火銃手,射擊!”

山頂上的一百五十名明軍火銃手發動了一次齊射,硝煙洶涌地噴出槍膛以後,百米外的樹林邊緣就發出了一串慘叫聲,不少永寧軍撲倒在地,發出沉重的肉體撞擊地面的聲音。

“火銃手,射擊!”

又是一百五十名火銃手發動了齊射,樹林和溪流的交界處再次響起了撕心扯肺的慘叫聲,更多的永寧軍摔倒在地上,被明軍火銃擊中軀幹的人幾乎都迅速地嚥下了最後一口氣。而那些被四肢中彈的人,他們的手腳也幾乎立刻就被二十四毫米口徑的鉛彈打折,這些傷者滿地翻滾着,無助地發出垂死的痛苦聲。

兩次射擊以後,張承業注意到對手似乎猶豫了一下,就在此時,明軍的火銃手進行了第三次齊射。視野裡的敵人似乎倉皇向後退去。就在張承業的對面,一個永寧士兵似乎像是喝醉了酒一般,步履蹣跚地在明軍注視下晃悠了幾下,然後回頭抱住了一顆大樹,緩緩、緩緩地坐倒在了地面上,他抱着樹的手向下移動時,在樹幹上留下了一道寬闊的紅色長痕。

永寧軍陣地上響起了亂七八糟的喊聲,過了一會兒對面樹林裡又是人影晃動,明軍耐心地等待着,這次永寧軍似乎不打算再和明軍對射了,他們在樹林邊緣處略一停頓,就從整條分界線上冒了出來。

無數雙腳踏過那條溪流,永寧軍把藤牌舉在身前,黑壓壓地向着明軍壓了上來,看上去他們也有一千多人的樣子。

張承業已經把手銃舉到了耳邊,這次他手裡的這支可是福寧鎮的新式武器,專門發給軍官的燧發手銃。

嘭!

隨着張承業的一聲槍響,四百五十具明軍火銃發出了一次威力巨大的齊射;同時,明軍的長槍兵也在這次齊射後站起身來,準備在火銃手的支援下開始肉搏。

不過,他們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了,他們面前的敵軍拋下了近百具的屍體和幾乎同樣多的傷員,剩下的七、八百永寧軍丟棄了他們的盔甲武器,一窩蜂地逃進了樹林裡面去。明軍又用火銃進行了一次追擊,把跑在後面的永寧軍放倒了一批。

碧綠的山坡上橫七豎八地倒着屍體,從半山腰一直蔓延到溪流前,那條小溪裡現在也倒着十幾個永寧軍士兵,把原本清澈的河水染上了幾縷淡紅色。

山腰上的七百多名明軍長槍手排着整齊的橫隊,手中的長槍密如叢林,他們背後的明軍火銃手也都恢復了立正的姿態,一個個都豎着火銃目視前方。

張承業估計對面原本有一千五到兩千名永寧士兵,整個交戰過程不超過半個時辰,對方丟下了近四百具的屍體,卻根本沒有給明軍造成絲毫的傷亡。兩次潰敗都是火銃齊射造成的,根本不需要採用白刃戰。

“真的很差啊,這打的叫什麼仗啊?看來是後衛的雜兵沒錯了。”

就在張承業大發感慨時,他背後的山坡上傳來了軲轆、軲轆的碾壓聲,很快,兩門六磅鑄鐵炮就從張承業的兩側探出了它們黑洞洞的炮口。

第五十三節 赤水(上)

天啓七年九月十日,天色漸漸黑了下來,工兵已經在周圍的樹林裡設置了警戒的繩索和銅鈴,還在敵軍來的到道路上點起了一堆堆形成縱列的篝火。

張承業認爲敵軍也需要休息,所以趁夜來襲的可能性並不大,不過他還是嚴格遵照條例,制定了多個警戒哨,三隊福寧軍官兵今夜也會輪番執勤,每時每刻都會有一整隊士兵準備迎戰敵軍的夜襲。

在張承業的腳下,從南坡到山腳的西路,短短几十米的山坡上佈滿了七百餘具屍體,這些人或躺或臥,個個身體都呈現出奇特的扭曲,他們都雙目圓睜,臉上的表情猙獰不已,顯然都在臨死前經歷了一番痛苦的劇烈掙扎。

再往遠處的溪水已經被屍體堵塞得形成了一個個小水潭,溪流把其中的屍體泡得發白,並把水道兩側的青草和泥土都染成了粉色和深黑色。

一邊倒的戰鬥下午又進行了兩、三次,僅從明軍對面的樹林就可見證其激烈程度。那裡的樹木不少都是生長多年的老樹,兩個人都合抱不過來。但它們也和年輕的樹一樣,被六磅炮的炮彈打得筋斷骨折,七零八落地折斷在地,炮彈擦過時的高溫,還在它們身上染出黑色的燒灼烙印。

在這些樹木的上下前後,還有不少永寧軍士兵的遺體,從樹林深處一直到明軍戰線前,永寧軍士兵的武器和藤牌散落得到處都是。其中有一些盾牌和藤甲已經被打成粉末,碎片灑了一地,這多是六磅炮霰彈的效果,它在幾十米距離上的射擊,足以讓當者立斃。

輜重隊仍在把物資源源不斷地搬運過來,而工兵隊已經搭建好了臨時營帳,張承業對着歐陽欣笑道:“這次多虧了你們工兵隊了,不然我們不可能在幾天內就走過這麼一大片林子,還把大炮都拖來了。”

歐陽欣對這種讚揚早已經是習以爲常,他微笑着回答道:“我們工兵隊花了大帥這麼多錢,當然也要物有所值了。”

一提到錢張承業就想起了上次在海州的經歷,那次毛文龍手下的潘參將把救火營工兵隊的工具席捲了一空,結果到了福寧鎮以後,黃石又花錢重新裝備了鎮直屬和三個營屬的工兵隊,而且比以前的裝備更好、更豪華。

“嗯,上次在海州,毛帥、還有毛帥手下的將領都對工兵隊讚不絕口,聽說他們也要組建工兵隊。”

歐陽欣哈哈大笑了幾聲,帶着滿臉的驕傲說道:“東西他們是拿了不少,對他們的幫助應該也不小,不過他們也就是能刨刨牆、挖挖洞罷了,工兵隊可不是那麼好組建起來的。”

“是啊,大帥有一整套絕活兒,就和我們步兵一樣。”張承業贊同地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兒他又看了歐陽欣幾眼,突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對了,這八年來,整個大明境內凡是犯事的風水先生、還有盜墓賊差不多都在我們福寧軍了,別人就算想組建工兵隊也沒那麼多人材啊。”

這話聽得歐陽欣哈哈大笑起來。他被充軍遼東以前,就是白天做風水先生、晚上去當盜墓賊,現在回想起當年的生活,真恍如一夢。大明的軍隊一向有不少罪犯,多也不以曾經犯法爲恥,所以歐陽欣也不覺得張承業這話有什麼冒犯:“就算其他人也能蒐羅這麼多人才,也絕不可能像大帥這樣把工兵隊建起來。”

笑過之後歐陽欣又走上山脊看了看,今天的幾場戰鬥就像是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永寧軍通過這條路運來一、兩千人,然後冒着明軍的火力展開,最後拼死衝出來,然後又被打退……過一會又會有兩千人前來送死。

看着面前屍橫遍野的戰場,歐陽欣好奇地問道:“贏得很輕鬆啊,我們殺敵有千人了麼?”

張承業聳聳肩膀,臉上滿是不在乎的懶散表情:“沒有一千,八、九百總是有了。”

“也就是說,我們今天已經打了四、五個寧錦大捷了?”

“哈哈,是的。”

朝廷以寧錦大捷詔告天下,福寧軍看到上面的二百斬首時都覺得有些可笑,那些參與金州之戰的老兵更是對此不屑一顧。張承業當年也是其中之一,當時看到七萬關寧軍的二百斬首時,他就憤憤不平地嚷嚷道:金州之戰時,大人帶着五百個連盔甲都配不齊的長生兵,就打出了兩個半寧錦大捷來;蓋州又是一個半寧錦大捷;等到了南關,我們兩個營四千戰兵就打了五個寧錦大捷;就是不算我們長生軍,毛帥和陳將軍這些年來,也足足打了十五個寧錦大捷。

既然張承業已經拿“寧錦大捷”當度量衡單位來用了,歐陽欣也就投其所好,果然引得他哈哈大笑,兩個人之間的氣氛就變得更加融洽了。張承業笑着指了指下面的戰場:“都是雜兵,永寧軍的雜兵還真不少,明天我們應該就能遇到真正的考驗了,奢賊的精銳也該趕來了。”

一夜平安度過……

十一日清晨,明軍的輜重隊把兩門九磅炮也拖來了,昨天他們把這對寶貝從林子里弄出來以後,負責交通的內衛就讓他們直接運到南邊來。因爲據說北邊的攻勢很順利,黃石估計不用兩門九磅炮到就可以拿下普世所,所以就讓兩門重型火炮立刻南下,省得白白跑路。

自從抵達福寧鎮以後,黃石手下的裝備就得到了迅速的強化,現在各炮隊全已經達到了滿編狀態,每隊都擁有八門六磅炮和兩門新式的九磅炮。更大的炮雖然也在測試中,不過恐怕不會裝備給陸軍了,因爲九磅炮連同炮車的重量就很可觀了。更大的十二磅炮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跟上步兵行軍速度了。

到十一日中午爲止,永寧軍又對明軍的陣地發動了幾次進攻,這次他們在更遠的距離上就受到了明軍的炮火打擊。通過最近的幾次攻擊,永寧軍似乎也摸清了明軍的火炮極限範圍,一里多的直線距離內有四個山頭要過,永寧軍會在明軍的注視下大搖大擺地走到明軍火炮攻擊極限,然後再猛然越過山頭出現在北坡,瘋狂地跑向前面的南坡,躲在後面休息一會兒,再接着向下一個山頭躍進。

反之,明軍經過長期的試射,對火炮諸元也掌握得越來越清楚,最近這兩次叛軍一躍出山頂線,就會在北坡遭到明軍精確有力的轟擊。永寧軍的士氣似乎一次比一次更低落,到中午時分的那次進攻時,明軍僅僅用火炮就完成了驅逐動作,永寧軍只走過了三個山頭就開始潰散了,他們甚至還沒能沿着道路衝下最後一個北坡以進行戰術展開。

明軍火炮轟鳴的時候,張承業一直拿着望遠鏡觀察敵軍的動向,對面那支畏縮不前的隊伍,連手中的旗幟都舉得有氣無力的,明軍每次轟擊都能引起劇烈的騷動。張承業眼睜睜地看着幾個敵軍頭目模樣的人在斬殺後退者,但仍無濟於事,幾千叛軍一窩蜂地四散逃入密林中,十幾個叛軍橫屍在大道當中,甚至沒有人去把他們的屍體收起來。

“永寧賊的雜魚也太多了吧?”張承業放下了望遠鏡,發出了這樣的感慨聲。

“怎麼他們每次都是幾千、幾千地上來呢?”提問的人正是歐陽欣。現在不少工兵軍官和輜重軍官也都站在山脊上向南張望,他們這種行爲已經涉嫌違反了福寧軍的軍事條列,他們這些非戰鬥部隊的官兵一般是不允許上戰場的,但現在明軍都覺得這已經不是戰鬥了,所以也沒有人在遵守這個條例,紛紛涌上來看熱鬧。

“道路太窄,他們一次也就能湊一點人出來。”張承業看着對面的幾座山峰。蜿蜒的官道在上面幾起幾落,雖然叛軍在南坡的時候能夠安全地避開明軍的火炮,但這種起伏的地形也拉長了他們的移動距離,每次叛軍走到北坡的時候都會受到明軍的轟擊。而永寧軍的移動主要還是在這些可見的道路上,因爲他們不可能披堅持銳地脫離道路攀爬懸崖前進,更難以長距離地在樹林裡高速移動。

一個輜重隊軍官笑道:“看來只要補充足夠的火藥和大炮彈丸就夠了。”

“不可大意,”張承業搖了搖頭,他嚴肅的對着周圍幾個外行軍官們說道:“這些敵軍可能都是後衛部隊,我們隨時可能會遭遇賊兵中的精銳,那時……”張承業說着又舉起望遠鏡向南方看去,咧着嘴沉聲說道:“那時就會有一場真正的戰鬥。”

中午剛過,一個內衛隊的士兵就騎着馬飛奔而來,那個白盔士兵鬆開馬繮,把雙臂高高舉到了天上:“大帥昨日已經攻下了普世所,救火營主力正在向這裡趕來,入夜前就會抵達。”

“威武!”

明軍士兵們也紛紛舉起雙臂,發出興奮的吶喊聲。

那個內衛士兵縱馬來到明軍臨時營帳前,把一張紙條交給張承業,後者看完後又把它遞給了歐陽欣。上面是黃石的字跡,他通告這條路上的福寧軍全軍,普世所城內的糧草、輜重堆積如山,現在已經盡數落入明軍手中。從普世所到藺州之間的叛軍已經陷入了被包圍的境地,他們很快就會失去阻斷藺州通向普世所交通線的能力。

歐陽欣看完後又交給了輜重隊的一個軍官,那個軍官看完後就大聲下令,讓士兵們徹底停止從林中搬運糧草的工作,而要全力以赴地把炮彈和火藥運出來。

“我們已經擊潰了多少雜魚了,有一萬了麼?”歐陽欣看着前方,很久沒有永寧軍來進攻了,他就問張承業這兩天的總戰績如何。

“不止,賊兵來一隊垮一隊,前後來了快有兩萬了,他們的傷亡可能也接近兩千了。”張承業看着歐陽欣愕然的表情,就把手一揮掃過他們南面的山頭和樹林:“潰散入樹林的叛軍就上萬了,根據我福寧軍的步隊條例,潰散失去建制的部隊是不能算戰鬥力的。”

“這麼多?”歐陽欣大吃一驚,因爲俘虜說前面只有奢崇明的三萬精銳,現在張承業光雜魚就數出來了近兩萬,那看來還真是網住了一條大魚啊:“那其中有多少精銳呢?俘虜說精銳只有三萬。”

“沒有精銳,全是雜魚。”張承業又搖了搖頭,還是一臉嚴肅地說道:“所以說我們隨時可能遭遇一場苦戰啊。”

十一日,下午兩點後,內衛再次傳來通告,黃石的主力已經就在十幾裡外了,不過因爲是山路,所以還要再走上一段時間才能到達。

已經很久沒有敵軍來進攻了,明軍大多都在地上坐着休息。以前在遼東的時候,九月以後長生島就會開始有結冰的情況,不過貴州這個時候還是很溫暖的,對遼東兵來說正是舒服的時候,那些閩省籍的士兵也對這種天氣感到很愉快。

“那是什麼?”張承業突然發出了一聲怪叫。

歐陽欣順着張承業的眼光看去,只見南面七、八座山峰外出現了一條人流,他就抽出自己的望遠鏡看了起來:“嗯,好像是騎兵。”

“是啊,在這個地形用馬兵,真有想法啊。”張承業還眯着一隻眼睛向那隊永寧軍張望,嘴上卻嘖嘖稱讚道:“而且人數看起來還不少,足有一千……不,足有一千五馬兵了。”

歐陽欣一邊看一邊詢問道:“這是敵軍的主力麼?”

“看起來是,不然哪有這麼多馬,不過爲什麼要直接用馬兵衝陣呢?這種地形應該上步兵啊。”

“或許是他們沒有精銳的步兵。”

“怎麼可能?西南怎麼會沒有精銳的步兵。”張承業對歐陽欣的話頗爲不以爲然,他放下望遠鏡叫道:“沒錯了,看起來賊兵就是打算用騎兵衝陣。”

蜿蜒的而來的馬隊一直拖了有幾裡地長,把整條道路堵得嚴嚴實實的,最近的先鋒抵達到明軍的射擊界限外時,他們的尾巴還落在兩個山頭後面。

看了一會兒歐陽欣也放下了望遠鏡,他詫異地問道:“這不是孤注一擲嗎?賊人不是有三萬精銳麼?”

“看來賊兵的主力都在赤水衛,來不及調回來,所以就想用雜魚奪回這條道路。因爲道路狹窄,所以他們只能一隊一千、一隊兩千地過來。眼看雜魚衝不下來,這隊剛趕回來的騎兵就上了。”張承業老謀深算地分析了一番。以他的估計,眼前這條路的運輸能力,一天也就能讓一萬人到一萬五千人從摩尼所趕回來,這還不要算輜重、糧草的運輸。

明軍的火炮開始發出吼聲,張承業又把望遠鏡拿起來觀察轟擊的效果。圓形視界內的永寧軍馬隊中不時有人落馬,他們的隊列中不斷騰起煙塵:“賊兵似乎爲了增強突擊效果而擺出了非常緊密的隊形,這大大加劇了他們的傷亡,嗯,這支部隊看起來還可以,暫時還沒有逃跑的跡象。”

歐陽欣看到永寧軍仍在奮勇向前,翻到在地的人馬都迅速被後面的密集隊列所吞沒,永寧軍的馬隊無情地從他們的傷員身上踩過,堅定不移地向着明軍靠攏過來。

“真是瘋了,在這種山地用騎兵衝陣,不過我可不打算和賊兵拼人命。”張承業最後觀察了一遍敵軍的行止,搖頭嘆息了幾句,跟着就大聲喊了起來:“全軍聽令,列陣,派出空心方陣!”

……

“換鏈彈。”

現有的四門火炮被編成了一個臨時的暫編炮隊,一個資深的炮組把總擔任指揮官,他昂首闊步地在幾門炮後面走動着,鏗鏘有力地發出了大聲的號令。等到永寧軍越過最後一個山頭,邁下明軍對面的北坡道路時,九磅炮和六磅炮已經換上了鏈彈。

“射擊!”

“射擊!”

先是九磅炮,然後是六磅炮,它們向着不能躲入森林的馬隊發動了猛烈的攻擊,呼嘯而去的銀蛇把對面的騎兵整列、整列的打倒在地,在道路上攪動起了一片腥風血雨。慘叫聲響徹在山谷中,一直傳到了明軍所在的山頂,就連此處的大風都無法把這血腥的聲音吹散。

每一次命中馬隊後,空中就會拋起一片人馬的殘肢斷臂,炮兵連續轟擊了幾輪,但仍不能阻止永寧軍毅然決然的推進。他們拼命控制着胯下的戰馬,把猶在掙扎哀號的同伴踏入泥土中。一轉眼他們就已經到了谷底的位置。

“換霰彈。”

炮兵們有條不紊地進行着清膛、添藥、裝彈等一系列的技術動作。永寧軍那邊已經發出了如雷的吶喊聲,打頭的騎兵正沿着道路加速嚮明軍衝來,攢動的馬蹄聲密得猶如雨點落地一般,但這一切都不能讓明軍的炮手有任何的分心。

彈珠大小的實心鉛丸被一個麻布包成了一個大團,外面還用一個麻繩網兜仔細地捆着,裝填手按部就班地壓實了火藥後,把這沉甸甸的一團塞到了炮膛裡,完成了所有的程序後,裝填手輕輕拍了炮身一下,向後大步退開了一步。

“射擊!”

大炮劇烈地噴出了一股濃重的硝煙,整個炮身也在轟鳴中後退了一大塊,炮口前永寧軍的騎兵正沿着道路飛快地衝過來,炮聲響過以後,他們仍向前衝了幾步,然後猛地響起了一片馬匹嘶鳴聲。

近距離的霰彈射擊對密集的騎兵隊形產生了災難性的後果,永寧軍馬隊中傳出連綿不斷的骨折聲,那聲音密集得就像是冰雹落地一般,衝在前面的永寧士兵身上衣甲盡碎、一個個口中鮮血狂噴,和他們的坐騎一起倒在塵埃中。

“射擊!”

第二門九磅炮也打響了,又是一片人馬喧囂聲傳來,但永寧馬兵衝出了狹窄的道路,無數雙馬蹄踏過那道淺淺的溪流,飛濺起無數的水珠,他們又一次發出齊聲吶喊,加速嚮明軍的大炮衝來。

“射擊!”

“射擊!”

兩門六磅炮的炮組彷彿對衝出來的永寧軍騎兵視若無睹,他們堵着那道路的出口又開了兩炮,然後四個炮組的士兵都扔下手中的東西,捂着頭盔向着步隊形成的方陣那裡急奔過去。

歐陽欣和他的工兵們早已經站在了步兵的空心方陣中央,輜重兵不是向後撤退,就是也跟着一起躲了進來。

“長槍手——蹲!”

歐陽欣所在的這隊就是張承業直轄的步隊,隨着他一聲令下,最外圍的長槍手紛紛單膝跪倒在地,把長槍一段支在地面,斜斜地指向前方。飛馳而來的炮兵竄入這片槍林之中,蹦蹦跳跳地從長槍兵兄弟們頭上躍過,喘着粗氣衝到了空心方陣的中央。

在最後一個炮兵躍入方陣後,第一個永寧軍騎兵也衝到了明軍陣前……

“射擊!”

面對南方的火銃手把總大喝一聲,這排長槍手背後的火銃手立刻進行了一次齊射,十幾名衝在最前的永寧軍騎兵在硝煙中翻滾下馬,他們背後的騎兵則從方陣的兩側衝了過去。

“射擊!”

方陣東西兩側的火銃手也在命令聲中發起了齊射,又是幾十人落馬倒地,更多的永寧軍的馬匹從他們背後衝上山來,圍着張承業的方陣畫出了兩個弧形,一直繞到了這個方陣的側後。

“射擊!”

“射擊!”

另外兩個步隊也都列出了空心方陣,他們和張承業的步隊形成了一個大大的“品”字,永寧軍騎兵的戰馬在三個空心方陣的空隙間奔跑着。明軍的三個方陣屹然不動,外圍的明軍長槍手緊緊靠在一起,肩並肩地把長槍向外刺出去,成百上千個明晃晃的槍刃在陽光下發出點點寒光,比夜晚的天空中的羣星還要明亮。

“自由射擊!”

張承業又大喊了一聲,現在他和歐陽欣都掏出軍官配屬的燧發手銃,兩個人站在火銃手的身後,向着陣外疾馳的敵騎射出一道道的白色硝煙。

永寧軍的千多騎兵就在三個方陣外往復奔馳,怒吼着揮舞着手中的馬刀和短矛,但沒有一個人能衝入明軍的刺蝟陣。他們只是在陣外來回地跑着,用力把刀在空中劃出一道道弧光,噴灑着他們不能被滿足的殺敵熱望、發泄着他們不斷積聚起來的怒火。

不時有落馬的人跌跌撞撞地向着明軍的方陣衝來,如果這些人沒有被自己人的馬匹撞到的話,他們就能奔到明軍的長槍兵眼前。

“殺!”

一排明軍同時發出喊聲,在十把從地面上同時斜刺過來的長槍前,這個永寧軍士兵身上頓時就被開了七、八個大口子。當長槍從他體內抽出後,他的生命也隨着鮮血流出了體外,永寧軍士兵圓睜着雙眼,嗓子裡咕咕作響卻再也發不出一個字的聲音了。

這個士兵撲通跪倒在地,右手用刀在地上支撐了一下,但也就是一下而已,他跟着就一頭扎入泥土中。隨着臉部和大地的猛烈撞擊,皮製的頭盔從他頭頂上滑落,滴溜溜地滾到了一個明軍士兵的膝前,不過那個明軍仍保持着蹲跪着的姿態,一動不動地斜挑着長槍。

永寧軍還在明軍的方陣外繞着圈子,而明軍也還在一次次地向他們發射着火銃,隨着越來越多的永寧軍落馬,明軍的方陣前也就出現了更多全身浴血的敵兵。這些人都是些孤膽英雄,他們步履凌亂地向着明軍的方陣殺來,每次都是一個人面對成羣結隊的長槍兵,所以他們也一個個倒在了明軍的陣腳前。

馬屍、還有戰死的永寧軍士兵,他們一層層地疊了起來,張承業和歐陽欣面前的屍體很快就聚積成了一堵牆,剛剛裝好彈藥的張承業連着比劃了幾下,終於又把手銃豎直舉了起來:“換個地方吧,這裡屍體多得都影響我射擊了。”

歐陽欣此時也裝好了彈藥,聽到張承業的話後,他也點了點頭,掉頭跟着張承業向另一側走去。

在張承業這個方陣的正前方,一個永寧軍騎兵勒馬筆直地向着明軍的陣線衝來,跪在地上的明軍一個個都已經把頭盔上的面具落下,雖然從僅剩的那一條縫隙中看不到他們的表情,但在這個永寧軍戰士衝過來的時候,他面對的這排明軍連一個人都不曾有所晃動,只是靜靜的向外挺着長槍。

騎兵衝過來了……近了……這騎兵胯下的戰馬在幾排長槍外拐了一個彎,從明軍的橫隊前斜插了過去,那個永寧軍騎兵憤怒地叫了一聲,全力向左側探出了身子,臀部也離鞍而起,還伸直了馬刀嚮明軍這邊划來。雖然他的上半身都傾斜的幾乎要和地面平行了,但他拼命探過來的腰刀卻連明軍方陣的槍刃林都沒有擦到。

在那個永寧軍騎兵收回身體時,他胯下的那匹馬已經沿着和方陣東面那條邊的平行線跑了起來。張承業這時已經走到了方陣的邊緣,他看着這個從右手方向跑過來的騎兵,放平手銃靜靜地進行着瞄準,他始終沒有開火,而是緩緩轉動着身體,一直等到那個騎兵衝到正前方最近點的時候才按動了扳機。

隨着一聲悲鳴,被張承業擊中的馬匹就把它背上的騎士掀了下去,跟着又衝出了兩步,兩條前腿一軟就倒在了地上。那個永寧軍騎兵在地上連着翻了好幾個滾,躺在地上好久還是一片天昏地轉,他掙扎着從地上跪坐起來,竭力眨動着眼睛想驅趕開那無數的金星。

砰!

又是一聲手銃的轟鳴聲,那個才跪起來的永寧軍騎兵腦袋一歪,頭上的皮盔就被打飛了出去,血濺起了足有一尺高,那士兵又保持了片刻的跪姿,然後轟然向右倒了下去,他頭衝着的方向上,無數永寧軍的騎兵還在大聲喊叫着衝過。

“我竟然也有失手的一天!還被你撿便宜了。”張承業一邊不滿地嘟噥着,一邊把鏜棍從手銃裡抽了出來,眯起眼又瞄準了一個目標,然後射擊。

雖然戰場上吼聲如雷,但耳尖的歐陽欣還是聽見了身邊的這一句牢騷,他笑着說道:“承讓,承讓。”說完後他也完成了裝填的工作,再次把手臂筆直放平,也閉上一隻眼,向陣外又射出了一道白煙。

兩個軍官身前的火銃手們也在不停地射擊着,一陣山風吹來,把濃密的硝煙倒捲了回來,嗆得歐陽欣直流眼淚。他悠閒地退後幾步用力地咳嗽了幾聲,然後又走上來問道:“對方爲什麼不拼死撞我們的長槍陣?就算換不到人命,起碼可以換幾桿槍走啊。”

“他們倒是想——”張承業又開了一槍,他吹了吹手銃槍口的白煙,跟着又用手背飛快地試了一下,覺得槍管有點過熱了,就也退後了幾步,讓它先降降溫。張承業把手銃舉在山風裡,大聲對歐陽欣說道:“賊兵或者想以命換命,但他們的馬不肯。”

張承業用手指了一下方陣邊緣,那裡密密麻麻向外伸着幾排雪亮的白刃,就像是野獸滿嘴鋒利的獠牙一樣:“只要我們給馬留開能跑過去的通道,那些馬就一定會繞着我們的陣走。”

歐陽欣打量了那些長槍一會兒,又跟張承業說道:“要是對方都拿着一丈的長槍怎麼辦?”

“那也沒用!”

“爲什麼?我們的槍不是九尺麼?”

“哈,我們就是拿着五尺的短矛,只要前面的刃夠亮,那就足以了。”

張承業看着歐陽欣大惑不解的樣子,得意地大笑道:“歐陽兄弟你想啊,敵兵知道他們的矛比我們的長,但是他們的馬不知道啊,哈哈,所以只要我們拿一根棍子,前面有夠尖、夠亮的刃,那麼馬就會繞着我們的方陣走,哈哈。”

笑過後又試了一下槍管的溫度,張承業就再次開始往裡面倒火藥:“好了,我們再上去打他們!”

……

明軍的射擊演練又持續了一段時間,在幾個方陣之間奔跑的永寧騎兵越來越少,很快就有人開始掉頭撤出戰場。剩下的馬也都慢了下來,這麼半天在山地上的往復奔跑讓這些馬也都很疲勞了。第一個明軍方陣內的鼓聲突然響了幾聲,這鼓聲響過後不久,後面的兩個方陣也傳來了幾聲鼓點。

鼓點響過以後,戰場上的火銃聲一下子停了下來,沉寂了片刻後明軍這裡就是一片鼓聲大作,長槍兵聞聲起立,他們在軍官的指揮下漸漸向陣外走去,挺着槍逼向那些勢單力孤的永寧軍騎兵。

現在戰場上剩下的永寧軍騎兵不過數百人而已了,他們的馬速也都慢了下來。明軍的步兵排成緊密的橫隊如牆而進,很快就把殘留在戰場上的永寧軍圍在了一些圓圈子裡。這些圈子或大或小,最大的一個裡面還有幾十個永寧軍騎兵,有的則只有幾個人罷了。

小圈子裡的永寧軍迅速被從四周圍攏上來的明軍殺死,而最大的那個圓圈裡的永寧軍還在抵抗,他們的坐騎被靠過來的白刃牆逼得不斷小步後退,最後幾十個騎兵被數百明軍長槍兵趕成了一團,他們的馬緊緊擁擠在一起,個個都在拼命向後撞,想躲開一直伸到它們眼前的槍尖。

一個外圍的永寧軍騎兵至少要面對八、九杆長槍,無論他們怎麼奮力地揮舞着馬刀和短矛,都會被三、四杆長槍輕鬆招架住,跟着就是四、五杆長槍捅進坐騎的馬腹。被垂死的坐騎掀翻到地上後,這些永寧士兵大多連再次站起來抵抗的機會都不會有。

更致命的是,在這些明軍長槍手的後面,還有不少火銃手進行着仰射,隔着人羣把高高在上的騎士直接打成篩子。

於此同時,明軍的戰線緩緩向山下推去,等明軍的長槍手推進到路口的時候,那些之前猶豫着不肯逃走的三心二意的永寧軍士兵就發現自己落在陷阱裡了。這些散兵遊勇無法抵抗成隊涌來的明軍長槍兵,他們在被逼到樹林邊緣後終於徹底喪失了鬥志,紛紛扔下馬匹,徒步逃進了密林中去。

擊退這次衝鋒後,明軍的工兵就開始進一步構建簡易工事,他們砍伐了一些樹木並把它們鋸成了段,歐陽欣打算收集石頭和木頭,構築一道低矮的胸牆,以便對抗隨時可能出現的永寧軍精銳。

在歐陽欣徵求張承業對這道野戰工事的意見時,明軍已經完成了戰後清理工作,傷員也都被送到後面營帳裡去接受治療。

一個士兵過來向張承業彙報道:“我軍此戰九人陣亡,二十一人負傷。”

聽完報告後,張承業揮揮手讓那個士兵退了下去,他對身旁的歐陽欣冷笑道:“兩天來這三個隊傷亡總計不到五十人,而我們出兵以來,這三個隊因病減員的人數就有七十多個了。”

歐陽欣還沒來得及搭話,他們就聽見背後響起了一片喧譁,兩人連忙跑上了山脊,只看見北面遠方的山頭上,一支軍隊正蜿蜒而來……

黃石在路兩邊官兵的歡呼聲中策馬來到南線明軍陣前。在北坡上已經看見不少馬匹和永寧軍士兵的屍體了,等黃石走上山脊後,眼前更是剛剛經歷過一場大戰的景象,整個南坡都被鮮血染紅了,而且從腳下直到下一座山頭之間,道路上一片悽慘的景象,被人馬的屍體所充滿,道路入口處的樹木也都被打得七零八落。

“張千總,你遭遇到敵軍主力了麼?”

“回大帥,卑職基本沒有遇到永寧賊的主力,雜魚倒是遇到了一、兩萬。不過剛纔遇到永寧賊用一批騎兵衝陣,他們大多都強悍不畏死,看起來似乎是主力。”

“騎兵衝陣?這種地形?”黃石面呈訝然之色,於是就把戰爭過程仔細問了一遍。聽完後他沉吟了一會兒,說道:“怎麼聽起來就像是垂死一搏了呢?你前面遇到的,確信不會是永寧賊的主力麼?”

“肯定只是雜魚,他們一點戰鬥力都沒有。卑職是想,永寧賊的主力一定多在赤水衛,來不及調回來了。”

“嗯,有可能,看來我們網住的賊兵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多。”黃石看到天色已經不早了,就下令明軍就地休息,準備明日繼續向南進攻,以求儘快和賀定遠會師。這條道路的運輸能力實在有限,黃石一次大約也只能派出千人規模的挺進戰鬥羣,後面就得跟隨輜重部隊,不然一線的部隊補給就得不到保證了。

黃石在普世所抓到了不少俘虜,奢崇明在那裡留下了不少民夫,黃石把這些人統統編製成自己的運糧隊,還派馬隊對他們加以監視。除了馬隊以外,黃石還在普世所留下了兩個步隊,他們既肩負着向北防禦的重擔,同時也有打通從普世所到藺州交通線的任務,當然,他們也不會是唯一執行這個任務的明軍部隊。

……

天啓七年九月十二日,藺州

收到黃石的命令後,駐守藺州的兩營川軍開始沿道路向普世所前進,他們的任務是掃蕩這條路上的散兵遊勇,把這些缺衣短糧的傢伙們統統趕到深山老林裡去。同時他們也會把這個捷報送向永鎮明軍大營,而永鎮大營則會在收到這個消息後,再把它發向貴陽。

第五十三節 赤水(中)

天啓七年九月十四日,赤水衛南方。

水西軍的大批輔兵正沿着從阿落密所到赤水衛一線的道路忙碌着,這條路上的運糧隊或用獨輪車、或用人力抗運,輜重兵來回川流不息。一些水西軍軍官模樣的人還手持皮鞭,不時抽向那些他們認爲偷奸耍滑的人,而被打中的人也一聲不吭地咬咬牙,悶頭把腳步再加快一點,道路上一片緊張的繁忙氣象。

在道路東方的密林中,幾個頭戴黃色盔甲的明軍站在一個山頭上向西方望來。從他們所在的位置看去,西方的道路不過是一條在山林中若隱若現的細線罷了,至於細線上是不是有斑點,那就完全不是人的肉眼能及的了。

只是這幾個明軍當中的那人也裝備了一個望遠鏡,這個人小心地拉伸着金屬筒的長短以調解好焦距,嘴裡同時不停的小聲報出一系列數字:“……三輛糧車、又是兩輛糧車,四個背口袋的人……”

這個明軍身邊的人蹲在地上,把同伴讀出來的數字不斷紀錄到一張紙條上,他們就這樣在這山頭上一站就是一天,直到日頭偏西后才收拾好東西,掉頭向東方走去。他們的影子一閃,就消失在綠色的森林中了。

這幾個明軍官兵在林間晃動着,繞過一個又一個的沼澤和峭壁,看得出來他們已經不是第一次來了,在這林子裡走了幾裡地後,爲首的明軍軍官收住腳步,從懷裡掏出一個黑鐵盒子,其他幾個人看着他把盒子小心地平放在了手裡,然後輕輕地打開了它的蓋子。

“沒事,我沒有迷路,只是確認一下我們一直在朝東北走。”那個明軍軍官一邊讓周圍的人安心,一邊把指南針小心地收了起來,然後再次大步向前走去。其他的明軍也都一句話不說地緊緊跟在爲首的軍官身後。

他們就這樣在人跡罕至的森林裡穿梭,偶爾會帶起一兩隻鳥兒的驚叫聲。他們從剛纔的山頭向東北方向走了不到十里地,面前突然豁然開朗,一個巨大的營盤猛地出現在這幾個明軍面前,它隱藏在這片密林的深處,頂上還飄舞着一張張火紅的軍旗。

這個營地周圍有不少新鮮的木樁,一看就是剛被砍伐倒的樹木,營盤周圍還圍繞着幾百名明軍士兵,他們正在整理着成捆的木板,還有堆積如山的木桶和箱子。他們各司其職,除了哨兵以外,幾乎沒有人注意到那幾個剛回到營地的那幾個明軍。

那偵查小隊的軍官也不和旁人多話,而是拿着一卷紙直奔中央的大營,他跑到門口和哨兵說了一聲:“工兵隊把總張岑求見將軍。”

賈明河很快把張岑招了進去,張岑仔細地向選鋒營的營官彙報了今天的見聞,然後畢恭畢敬地把他們隊觀察到的敵情報告呈遞了上去。又隨便問了張岑幾句後,賈明河就讓他退了下去,他的大營裡有不少福寧鎮參謀司的軍官,這些參謀軍官馬上拿起數據開始進行計算。

“大人,敵軍今天的糧食運輸量有所提高,但是基本已經穩定了。赤水河對岸的賊兵大概有四萬到五萬。”

“唔。”賈明河不置可否地低聲應了一聲。這兩天來都沒有觀察到敵軍有新的戰鬥部隊渡過赤水河的行爲,看來安邦彥主力已經都抵達了,現在看起來是收網的時候了。

爲了避免打草驚蛇,選鋒營的主力沿着赤水河走到赤水衛東面二十五里後就停止前進了。目前選鋒營的主力也還集中在赤水河旁的營寨裡。他們吸引住了安邦彥的主要注意力,爲了阻止明軍沿河東向突擊,水西軍還在赤水河上攔上了幾道繩索。

趁着和水西軍對峙的功夫,選鋒營也從森林裡開出了一條小路來。從來沒有人認爲大軍可以通過森林來完成足夠的補給,賈明河也同樣不指望如此,他只要求選鋒營的先頭部隊能攜帶足夠幾天所需的糧草就可以了,真正的充足補給還是要通過赤水河來運輸。

一個參謀軍官指着地圖說道:“大人,經過我軍反覆偵查,水西賊在赤水河上的阻擊部隊並不多,他們沿河拉繩主要是防備我們趁夜偷渡,只是起一個警戒作用罷了。”

“嗯,這個我很清楚。”這幾天來,選鋒營同樣也觀察着水西賊向赤水河南的調動和補給情況。參謀司的軍官估計水西的阻擊在一千人左右,安邦彥認爲他們只要能拖住明軍的進攻就可以了,反正官道在他手中,安邦彥自認爲有絕對的兵力調動優勢。

爲了確保這個營地的隱秘,這裡是不許生火的,所有的食物都由赤水河畔的營地做好,然後再運到這裡來。爲了減輕運輸負擔,這個營地的總人數也不過千人,除了工兵隊和輜重隊外,這個營地的戰鬥部隊很少,戰鬥部隊只會在最後時刻才進入這個營地。

賈明河在叢林中設立的這個行營足以容納四個步隊的兵力,除此以外炮隊已經把四門六磅炮拖了過來。這些日子以來輜重隊一直忙着把物資偷運到這個秘密基地來,現在通過的道路也已經設計得差不多了,輜重隊有信心在兩天內把這個營地裡的物資搬過這十幾裡的樹林,以保證對突擊部隊的補給。

“立刻傳令給後隊,今夜讓甲、乙、丙、丁四個步隊進入這個營地,休息一夜後明天一早去偷襲赤水河渡口,然後兩面夾擊,打通赤水河航線。”賈明河最後仔細地看了一遍資料,終於覺得萬事俱備了,就下達了通盤計劃。

“遵命,大人。”

……

九月十五日拂曉,摩尼所

救火營的先頭部隊昨日就已經抵達到了摩尼所城下,但炮兵一時還沒有跟上,所以明軍沒有立刻對城市發動進攻。

等黃石帶着翻譯趕上來以後,軍情司立即審問了張承業抓住的爲數不多的十幾個俘虜。張承業此外還接受了上百永寧軍的投降,出乎張承業意料的是,這些俘虜供稱被張承業擊潰的就已經是永寧軍的主力了。永寧軍本來就只有三萬左右的戰鬥部隊,他們在攻擊赤水衛的時候已經受到了嚴重殺傷,可能損失要超過一千人。

而在明軍切斷了普世所到摩尼所之間的道路後,連同被切斷的輜重兵在內,永寧的總兵力也不到四萬人。在得知明軍出現在背後時,永寧軍後衛部隊認爲這必然是一支輕裝部隊,所以他們立刻向後派出一支兩千人的軍隊試圖殲滅這支明軍,起碼也要牽制明軍以保證普氏所的安全。

在得到警報後,永寧的輜重部隊同時都向前線靠攏,所以張承業根本沒有遇到過任何魚腩部隊。據那些垂頭喪氣的俘虜說,後衛向北方派出的第一支部隊本身就是一支永寧精銳的步兵部隊,在成都等地作戰時,也曾有死戰不退的勇敢行爲。

所以在十日得到這支軍隊迅速潰敗的消息後,永寧軍的後衛指揮非常震驚,逃回來的人說部隊在轉眼間就損失超過兩成,而且所有帶頭衝鋒的頭人、軍官和勇士都在瞬間被打死,這支軍隊遭到的重創,已經讓它徹底喪失了戰鬥能力和戰鬥意志。

到十日下午時,張承業對面的永寧軍的總指揮就是奢崇明的一個兒子了,由於道路和通迅的難度,永寧軍無法一次展開上萬人發動進攻。所以他們就只能讓幾千人沿路集結,然後進入戰場發起反擊。此外永寧軍認爲明軍沒有多少人,幾次消耗後就能使明軍徹底崩潰,所以他們迫於形勢也只好和張承業打一場消耗戰。

可是形勢的發展完全出乎永寧軍的預料,戰鬥部隊從南方一波波的趕回來助戰,爲了給後續部隊和輜重部隊騰出道路他們也就被一撥撥地派了上去,然後被明軍一次次地擊潰。每次衝鋒一般都是頭人和勇士帶頭,結果每次失敗軍隊都會受到重挫,兩軍激戰了一天後,永寧軍震驚地發現他們手中大半的部隊都被打散了建制。

這次永寧軍爲了形成內線作戰,也是急行軍攻擊赤水衛,倉促間他們的前線儲備糧食也沒有多少,到十日結束的時候,部分永寧軍就已經開始捱餓了。到了十一日中午前,奢崇明親自趕來指揮反攻,但他的運氣也不必他兒子強多少,明軍的防禦堅強得猶如鐵石一般,偶爾有頭人逃回來,他們都說部隊幾乎沒有能給明軍造成傷亡,這不是消耗戰而是送死。

到了下午,急急忙忙往回趕的永寧軍徹底斷糧了,而奢崇明似乎判斷這支明軍就是明軍的核心精銳了,所以奢崇明決定用他珍藏已久的騎兵出去火拼。除此以外奢崇明還刮地三尺,把他能蒐羅的每一匹馬都找了出來,連拉糧食的挽馬都不放過,同時爲了進一步加強攻擊效果,奢崇明還把剩餘部隊中的頭人和勇士也都拉了出來。

張承業遇到的最後一次騎兵衝陣,實際是整個永寧宣撫司的核心成員,大部分頭人和他們的子侄都在其中,那些在先前攻擊中大難不死逃回本陣的頭人也都再次披掛上陣,爲了給全軍殺出一條生路而垂死一搏。

經過對幾個被俘的騎兵的審問,奢崇明本人雖然不在這隊騎兵中,但他的三個兒子都參加了這次衝陣。黃石立刻派人前去辨認,最後從屍體中找到了其中的兩個,其他戰死的騎兵似乎也都很有名,大批的頭人和他們的近支都被辨認了出來。

聽完俘虜的口供後,黃石就覺得這仗的北翼差不多已經打完了,永寧宣撫司的政治模式基本還屬於奴隸制範疇,各個頭人和他們的子侄就是永寧宣撫司的中堅力量。這些人現在就算還沒有被一網打盡,那也是十者去其七、八了,沒有了這些人的協助,黃石估計奢崇明已經基本喪失了對軍隊的控制能力。

從十二日開始,戰爭的發展就不斷的在證實那些俘虜的供詞,永寧軍在明軍的攻擊下潰不成軍。往往明軍剛開始開炮,就能看到大批的永寧軍士兵脫離軍官的控制,四散逃入山地和森林,前兩天還能發起頑強攻擊的永寧軍,在一夜之後甚至連防禦的能力都沒有了。

從十三日開始,制約明軍推進速度的不是永寧軍的抵抗,而是明軍自己的後勤,從普世所到前線的漫長補給線讓明軍不得不屢次停下來等待軍糧。黃石下令對永寧軍俘虜進行簡單鑑別,把其中的底層士兵編組成明軍的輜重隊,但這樣明軍也就不得不留下警戒部隊,以對他們加以監視。

根據黃石的命令,明軍禁止任何形式的屠俘行爲,而且黃石不惜加重後勤負擔,也要讓俘虜們都吃飽飯,這道命令當然進一步拖慢了明軍的前進步伐。爲了向前方運輸足夠的糧食,就連明軍的炮隊也常常要給運糧隊讓路。

從十四日開始,大量的永寧軍走出山林嚮明軍投降,他們已經在山野裡餓了幾天了,而這幾十裡的道路都爲明軍所佔領,他們已是無路可去。黃石這三天來一直對俘虜們宣傳明軍的俘虜政策,還讓積極分子進山去找他們族人進行宣傳。躲起來的大批永寧軍士兵肚子餓,也沒有了頭人統領,再加上明軍的宣傳,不少人覺得餓死也是死,還不如出來投降碰碰運氣。

等明軍給他們吃飽飯以後,這些永寧軍士兵就自願地幫助明軍搬運糧草了。他們以往總是受到頭人的壓迫,從出生後就一直過着奴隸的生活,所以他們在失去了和土司、還有頭人的聯繫後,就都變得不知所措起來。不少人隱隱覺得幫明軍幹活,就算最後難逃一死,至少現在先吃頓飽飯,落個飽死鬼也比餓死在山林裡或是被野獸吃掉強一些。

這些人雖然加強了明軍的後勤運輸能力,但是整頓他們又讓救火營頗費了一番功夫,所以一直拖到十四日傍晚,明軍先頭部隊纔算是進抵摩尼所城下。

到了十五日中午時分,黃石期待已久的大炮終於運到了。在大炮的轟擊下,明軍很快就把一段城牆上的永寧軍消滅了,明軍搭起梯子爬上城牆,然後支起火銃開始向城內射擊。在火銃的掩護下,明軍很快就肅清了城門附近的永寧軍。

其間還有一小隊永寧軍勇敢地出城進攻明軍的炮兵陣地,但在大炮、火銃和長槍面前,這些勇敢的軍隊就像遇到太陽的露珠那樣迅速地蒸發殆盡了。等城牆上的明軍把城門孤立出來以後,黃石就命令把火炮轉移到城門的正面。

沒有兩翼的配合,孤獨的城門樓自己是沒有多大防禦能力的,現在摩尼所的城樓連縱深的反擊也都沒有了,所以黃石估計城門很快就可以一鼓作氣地攻破。不過在救火營把大炮搬運到摩尼所城門前時,駐守的永寧軍就開門投降了。

據這些降兵說,奢崇明昨夜已經逃走了,摩尼所僅存的一點糧食也早就吃完了。今天守城的本是奢崇明的一個親信頭人,不過頭人和他的親隨都在出城反擊時被明軍打死了,所以城內的永寧軍也就失去了所有的抵抗意志。

這些俘虜也進一步證實那天張承業的戰果,永寧宣撫司的統治基礎已經被明軍打光了,奢崇明已經無法有效指揮殘存的永寧軍了,所以他帶着最後的一批親信逃去赤水衛。據說安邦彥的部隊也已經到達了,而且完成了赤水衛這座城堡的包圍,叛軍試圖通過嚴密的包圍來戰勝守城的明軍。奢崇明則希望能從水西軍獲得補給,並借他們的力量恢復對永寧軍的控制。

“永寧軍已經不是問題了,他們現在或許還能守一守城市,但無疑已經徹底喪失了野戰的能力。聽這些降兵的說法,奢崇明的殘餘軍隊既無糧草、也無士氣、連軍官都嚴重缺乏,他們能保持行軍不崩潰就不容易了,更不要說打仗了。”

黃石又寫了一封信,送回貴陽報捷。到目前爲止,明軍的進展比預計的還要順利得多,根據永寧軍的戰鬥力來看,叛軍要能打下有五千明軍駐守的赤水衛那才真是天方夜譚呢。當初賀定遠就已經做好了長期堅守的計劃,給他運進去的糧食很多,如果賀定遠再稍微省着點吃,磐石營堅持到十月是沒有什麼問題的。賀定遠的彈藥也很充足,當時因爲擔心不給磐石營運足了會讓他們遇險,爲了給他們補給都嚴重影響了對選鋒營的供應。

……

九月十七日,京師

最近天啓幾次遇到了危險,儘管皇后都哭成了一個淚人,但太醫們都對此束手無策,京師的臣子們也在背後小聲議論起來。信王也僅此被招進宮問安,這是爲了以防萬一,天啓本人很清楚自己可能已經到了最後關頭。

這幾天來,除了信王以外,天啓又把他的養母李選侍也找來說了些話。看着天啓和信王這對由她撫養長大的兄弟,李選侍也難過得直流淚,結果反倒是天啓安慰了他養母幾句,還和他的皇八妹(李選侍之女)開了幾句玩笑。但這個還是小姑娘的妹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哥哥已是危在旦夕。

昨天收到了來自雲南的奏疏,黃石以驚人的速度對叛軍展開了進攻,聽說了此事後,天啓的病情似乎又有了些起色。自從進了七月,天啓就常常整夜無法入眠,即使睡着了也常常自己驚醒,結果昨天晚上天啓睡得很沉,一覺睡到今天天大亮才醒。

昨夜睡得香,今天早上食慾就好了起來,天啓在皇后的服侍下吃了幾塊點心。看着滿臉喜色的皇后,年輕的皇帝溫柔地笑了一下,伸出骨瘦如柴的手輕輕爲妻子攏了一下頭髮:“等吾大好了,就再爲汝做個簪子吧,不,做兩個。”

皇后把天啓已經枯萎了的手按在自己臉上,這對年輕的夫妻就這樣靜靜地呆着,直到太監報告說信王又入宮來問候兄長了。

信王來了以後,天啓就讓他把西南的地圖掛起來,然後信王就對照着張鶴鳴的奏章,在地圖上把黃石軍隊的駐紮地點一個個圈了出來,跟着又在上面描出了各路明軍的行軍路線。看到天啓今天的神采這麼好,信王也來了精神,這個十幾歲的男孩站在地圖前手舞足蹈,當着哥哥嫂子大談了一通自己對戰局的見解。

信王興奮地講着他胸中的韜略,天啓就坐在牀上,靠在妻子懷裡,臉上帶着和藹的笑容,看着自己的弟弟在軍事地圖前激動不已。等信王告辭離開後,天啓長嘆了一聲:“吾弟今年已經十七了,他自己可能還不知道,這正是人生中黃金一樣的年歲啊。”

折騰了一上午,天啓感到很疲勞於是就又躺下了,皇后把被子給他蓋好,邊邊角角也都爲他掖上了。

“等吾大好了,黃帥那邊也該大獲全勝了。”天啓看着天花板,眼睛裡流出了明亮的色彩:“吾還要爲黃帥祝酒呢,吾還要替黃帥還那筆大借款呢。”

說完後天啓低了一下眼睛,看了看自己的皇后,又笑了一下:“等吾大好了,皇后也該給吾生個太子了。”

……

九月十八日,摩尼所城南,明軍大營

幾天前藺州到普世所的交通線就已經打通了,不過出乎黃石意料的是,首先趕過來的不是明軍的大批援軍,而是西南督師張鶴鳴。

上次黃石送去奏捷後,張鶴鳴在貴陽宣傳了一番後,覺得自己在貴陽靜坐未免發揮不出四省督師的作用來,於是他就親臨明軍播州大營,打算就近統籌全局,思考明軍的下一步應該如何行動。吳穆在張鶴鳴的影響下也來到了播州,一時間眼看這播州就要成爲西南的行政中心了。

但聽說黃石跨越山林成功,救火營已經插入普世所和摩尼所之間,切斷了永寧軍的退路和糧道後,張鶴鳴就連播州也坐不住了,他把吳穆留下繼續負責糧草和輜重運輸,自己則乘一頂軟轎,從播州一路緊趕直達藺州。

等到了藺州後張鶴鳴又收到普世所光復的消息,張老大人扯出地圖只掃了一眼,就又馬不停蹄地趕往普世所,終於和增援的兩營川軍一起抵達目的地。

只在普世所住了一晚,張鶴鳴就再次啓程去追趕黃石的部隊。要知道這老頭子今年已經七十六歲了,但他的身體表現簡直比那兩營川軍裡的小夥子還要強。雖說張鶴鳴這一路不是乘轎子、就是做馬車,但張鶴鳴畢竟是從播州一路趕來,他只休息一夜就能繼續出發趕路還是太令人欽佩了。

把普世所的防禦交給川軍後,兩個步隊的福寧軍就開始南下,而福寧軍的馬隊則挑選精兵強將護衛張鶴鳴,終於在昨天入夜前把他平安送到了摩尼所的明軍大營。

今天天亮後,黃石就陪着精神矍鑠的張鶴鳴老大人視察前方陣地。赤水衛和摩尼所之間雖然地勢平坦了一些,但也有四十里的山路,此時明軍的一線已經抵達到赤水衛二十里外。

黃石和張鶴鳴登上了一個明軍佔據的山頭,他把赤水衛的方向指給後者看,那座城池已經隱約可見了:“張老,那裡就是赤水衛,現在赤水衛周圍大概有五萬到六萬賊兵。”

“這麼多?”張鶴鳴剛來還不瞭解情況,不過他還是被這個數字嚇了一跳。

“是的,昨天末將又抓到了幾個賊兵俘虜,他們供稱賈明河將軍已經奪下了赤水衛南渡口,還放火燒了赤水河上的吊橋,從昨天開始賊兵已經下令節約口糧了。”

張鶴鳴咳嗽了一聲,讓人把地圖拿上來,他湊在地圖上看了一會兒,擡頭對黃石問道:“奢崇明、安邦彥二賊也在其中麼?”

“回張老話,據投降的賊兵說,此二賊都在。”黃石又用手畫了一個大圈,朗聲對張鶴鳴講到:“不出張老所料,賊兵確實狡詐,遲遲不肯入套,末將命令賈明河將軍務必要謹守張老之令,偵查、再偵查、三偵查,終於讓這幾萬賊兵盡數入套。”

黃石的話像是一股暖流,讓張鶴鳴兩側的臉頰都浮起紅潤的光華來。他昂起胸膛,捻着白鬚向南方看了一會兒,沉聲對黃石說道:“黃石,這兩賊若是就擒,則西南大事定矣!此次你定要佈下天羅地網,決不能讓這二賊逃了出去。”

“末將遵命。”黃石在張鶴鳴身後鞠了一個躬,恭恭敬敬地拱手向老人行了一個禮。

……

九月十九日。

明軍繼續向赤水衛方向進攻。黃石立馬山峰之頂,用望遠鏡仔細觀察着兩軍的戰鬥場面。現在赤水衛周圍的叛軍數量衆多,幾乎前進路上的每個山頭都有叛軍防守。這三天來救火營擊斃的永寧軍比例越來越低,而水西軍的比例則越來越高,南翼永寧軍的崩潰顯然也對水西軍構成了巨大的影響。

道路前方的山頭上騰起了一團又一團的煙霧,明軍的火炮正在連續轟擊叛軍控制的道路上的各個山頭,以打亂敵方的部署。在黃石的注視下,明軍排成緊密的戰鬥隊形,小心地向着前面的一座山頭爬上去。

在明軍的火炮掩護下,叛軍根本無法利用地利反抗,以往他們修在山頭上的簡易工事也都輕鬆的被明軍的炮火所摧毀,那種木製結構的野戰工事不但沒有給叛軍帶來多少掩護,反倒因爲木屑紛飛讓他們增加了不少的傷亡。

明軍很快就爬上了山,然後居高臨下地攻擊背面的叛軍,隨着紅旗開始舞動,黃石知道背面的少量叛軍又被明軍的火力趕到樹林裡去了。現在明軍一個一個山頭地緩慢進攻,黃石並不需要太快的進攻速度,因爲時間就是明軍最好的盟軍。

現在救火營之所以不停地進攻來壓縮叛軍的地盤,主要還是爲了牽制叛軍的兵力,讓他們無法集中全力從南線突圍。就黃石這兩天的攻擊來看,他認爲奢崇明和安邦彥打的就是這個主意,因爲北線的叛軍抵抗既不堅決,也沒有什麼實力,這些叛軍的意圖似乎也就是拖住明軍的攻勢罷了。

等張鶴鳴再次來視察工作時,黃石已經可以向他驕傲地報告說:“張老,我們距離赤水衛還有十八里,今天就能推進到十五里以內。”

越來越多的叛軍開始嚮明軍投降,到今天爲止,放下武器的永寧、水西軍人數已經超過兩萬。和以前的政策一樣,黃石只是把其中的頭人階層全部控制了起來,剩下士兵的都被派去搬運糧草,而且還可以吃飽。

黃石和張鶴鳴所在的山頭,下面又是一長串俘虜被明軍帶了過去。同時有兩門火炮則被逆向推着前行,明軍要把它們部署到剛剛佔領的山頭上去,那個山頭是個很不錯的制高點,在那裡部署火炮可以俯視更前面的幾座小山包。

“裡面大概還有水西賊和永寧賊五萬人,他們被我大明王師從四面八方包圍在了這個狹小的領域內,他們既沒有糧食也沒有船隻,很快就會全軍覆滅。”黃石站在張鶴鳴的身後,把道路兩側的綿延山脈和樹林指給他看,這些構成了天然的包圍圈:“即使他們竄入了山林,在這些山林的對面也是正在趕來的大明官軍,這次,奢崇明、安邦彥二賊已經是插翅難逃了。”

黃石說完後吸了口氣,大聲對張鶴鳴說道:“大人運籌帷幄、深思慎行,奢崇明、安邦彥二賊除了束手就擒,再無第二條路好走了。”

張鶴鳴現在也披了一身的盔甲。雖然已經給張鶴鳴的鎧甲減去了許多零碎,但怎麼也還是有三十多斤重,可是老頭子走起路來仍是健步如飛。自從來到摩尼所以後,看到這大好的局面,張鶴鳴更是精神奕奕,絕對稱得上是鶴髮童顏了。

笑着接受了黃石的恭維後,張鶴鳴也大聲稱讚道:“真是強將手下無弱兵,此次若是能一舉蕩平西南亂事,黃石你當居首功!”

“謝張老大人提拔,末將銘感五內。”

……

九月二十日,赤水河南,選鋒營大營

幾天前奇襲奪下赤水河吊橋後,賈明河就點了一把火,把橋樑徹底燒光。接着選鋒營兩線夾擊,沿赤水河而進,一天內把水西軍的阻擊部隊掃蕩了個乾乾淨淨。因爲失去了糧草補給,大部分水西叛軍都逃過森林,通過阿落密所逃回大後方老巢去了。

有些小股的死硬份子還想和明軍玩捉迷藏,猶猶豫豫地不想離開赤水河太遠。但賈明河此舉就是爲了保證赤水河航運暢通,自然沒有興趣深入林子去追擊他們。明軍就是簡單地拔除了他們懸在河道上的攔繩,然後明軍的補給竹筏就開始向前運輸糧草和彈藥了。

這兩個月來,福寧鎮本部還送來了上千的補充兵。現在到磐石營的補給線不通,到救火營的太艱苦,所以金求德就一直在補滿選鋒營的編制,無論是之前的因病減員,還是這次戰損的官兵,都立刻從永鎮大營得到了補充。現在選鋒營不但各隊都是滿員,賈明河自己手裡還扣着四個把總隊共二百人的補充兵,如果他有需求的話,還可以再向播州大營要。

赤水河方向不時傳來槍炮聲,幾天來叛軍不斷試圖強渡赤水河突圍,而明軍也不斷地挫敗他們這種企圖。賈明河沿赤水河南岸部署了足有十里長的警戒哨,每裡都有一個步隊作爲機動部隊。

水流比較平靜的可以渡河之處就那麼幾個,如果發現叛軍渡河的話,很快大批火銃手就能趕到現場。大部分情況下叛軍在湍急的河流裡掙扎渡河時,不等渡過一半他們就會和他們的竹筏一起被明軍打成碎片。

今天播州大營又運來了一批援軍,現在除了選鋒營外,雲集此處的還有三千多西南明軍,他們主要幫助賈明河負責夜間保衛工作。那幾個指揮使白天主要就是帶領部下做竹籤,然後把它們插滿岸邊,指望夜裡有人能夠踩上來。賈明河估計這三天來,友軍們已經插了數以十萬計的竹籤下去了,當然,選鋒營也陪着他們插了一些,這些東西白天雖然不會有什麼效果,不過晚上的威力卻還可以。

雖然在夜裡強渡和自殺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不過每天夜裡都能遇上幾撥瘋子,明軍爲此在河岸上點起了一堆堆的篝火,叛軍就算能戰勝看不見的漩渦、激流、礁石和竹籤的話,那等他們一上岸也會被明軍立刻發現。

二十日的整個上午都很平靜,各處都報告沒有發現有叛軍強渡現象。賈明河沉思了一下,就下令再次拓展警戒線。下午的時候,赤水衛方向傳來了隱隱的炮聲,賈明河親自跑上山頭向南觀察,雖然沒有看到什麼確鑿的跡象,不過叛軍沒有火炮這是一定的,想來最大的可能性應該是明軍的戰線正在壓迫過來。

下午,有人報告正對赤水衛的渡口發現了大量叛軍集結。這個地方有個水流較慢的淺灘,而且渡過後很快就能踏上官道,所以一直是賈明河最注意防守的地方,他還在此地部署了六門火炮,聽到警報後他立刻就策馬趕去。

正如報告所說,大批的叛軍正在對岸名目張膽地扎制竹筏,整整一片林子都被他們砍倒了。賈明河見狀就下令開炮。一門六磅炮不停地咆哮着,不時打倒幾根竹子或是一顆樹,在叛軍大隊附近激起一片一片的塵土。不過叛軍這次根本沒有什麼反應,他們只是在那裡繼續扎竹筏。

賈明河取出瞭望遠鏡,向着對岸看了過去。幾個參謀司的軍官把雙手背在身後,筆直地站在賈明河的背後,一個個都把胸膛挺得高高的。

“嗯,賊兵還在扎一種竹甲。”賈明河一邊觀察着對岸的動靜,一邊小聲地念叨着:“似乎是一種半身的竹甲……有個賊兵做好了一件,嗯,確實是竹甲,他還套在身上試了試大小。”

叛軍們彷彿根本沒有顧及到不時飛落在身邊的炮彈,只是專心致志地造着浮水用的工具。賈明河輕輕地把望遠鏡從眼睛上拿開,若有所思地望着對岸半天沒有說話。

“大人,我們讓六門炮一起開火,或許能把他們打散!”

一個年輕的參謀軍官大聲地說出了他的建議,但賈明河卻搖了搖頭:“你做夢呢,千總。”

“停止開炮!”賈明猛然後退了幾步,大聲下令的同時把單筒望遠鏡用力地收了起來。他環顧了周圍的軍官一圈,再次大聲地喝令道:“把那四門火炮也都調過來,把選鋒營的防區集中到這周圍的五里來,其他的防區交給友軍去填補。”

……

當夜,赤水衛周圍響起了千萬人的歌聲。黃石走出營帳,望着傳來歌聲方向的那片篝火看了一會兒,招手叫來了一個翻譯:“他們在唱什麼?”

“回大人話,這都是賊兵們祖傳的歌謠,是關於他們的英雄、他們的祖宗和他們的神靈的,已經傳了兩千多年了。”

“是嗎?”黃石輕聲又問了一句。他靜靜地傾聽着這萬人的合唱,歌聲似乎含有無限的感慨和崇敬,在星空下又隱隱含着不盡的哀傷和彷徨,只是……其中也自有一種昂揚,直上雲霄。

第五十三節 赤水(下)

天啓七年九月二十一日,赤水河南岸

明軍的營帳之間,大批的篝火堆還在渺渺地冒着青煙,上面的木柴基本已經被燒得發白了,明軍士兵利用些許火的餘溫,熱着早飯和開水。昨天各級軍官和士官就被告知今天可能遇到激戰,他們也把這個消息通知給了士兵們。

昨天晚上選鋒營指揮部下令,讓將士敞開吃肉,士兵們品嚐着熱氣騰騰的豬肉,知道轉天會有艱鉅的工作等待着他們。營裡有兩千多名新兵是在福建入伍的,雖然一路來已經迭遇困苦,不過他們仍有些緊張。可是那些老兵們卻都若無其事,他們放開胃口大吃着眼前的美味,主要的議論話題也是大戰之後的賞賜。

吃飽喝足以後,那些久經沙場的老兵鑽進帳篷倒頭就睡,轉眼間鼾聲就在營地間響成了一片。他們的表現讓新兵感到安心不少,也就都停止了緊張不安的竊竊私語。整個營地很快就寂靜了下來,只有巡視士官的腳步聲,會偶爾打破這安靜的氣氛。

今天一早各果長就到營裡去領魚,選鋒營昨天從赤水河裡網了不少河魚,今天早上每果都可以拿走一尾做早餐,等士兵們起牀後,果長們已經把魚湯燒好了,然後就給他們一個個分好魚湯和麪餅做早飯。

果長這些人是福寧軍的士官團體,他們作爲軍官和士兵的橋樑,起到了承上啓下的作用,也是福寧軍最重要的財富。黃石手下的軍官不用說大都是從士官這個階層提拔上來的,也都意識到了士官的重要性,除了軍官以外,黃石還希望自己的士兵也能對士官抱有足夠的敬意。

所以福寧軍有不少幫士官贏得敬意的條例,比如負責分飯,而且還要最後一個吃。當然,這一切也都是有回報的,他們不僅有機會被提拔爲軍官,也能比普通士兵更容易贏得勳章,最後黃石給了他們特別的獎勵:果長沒有口祿,每個月除了士兵應得的一兩五錢銀外,黃石還會以私人名義給他們每人一個紅包,裡面一般會有一枚相當五錢的福寧鎮銀幣。

吃過早飯後,士兵們就互相幫忙把鎧甲穿好,賈明河已經下令重裝步兵披甲預備。士兵們正忙着穿鐵甲的時候,赤水河方向已經傳來了隱隱的炮聲,他們披掛好了之後,無聲地拾起搭在一起的長槍,跟着軍官開步向河邊走去。

赤水河中有不少黑色的河礁,中心航道上有幾塊比較大的,河水在上面拍打着白色的浪花。而到了兩岸河水較淺的地方,就有更多的礁石從水面下冒了出來,還有些岩石就隱藏在水面下一點點,可以透過河水看見它們若隱若現的暗影。

在赤水河的兩側各有一個較平坦的河畔,不時有騎兵從河畔飛馬而過,來回傳遞着情報和命令。兩岸的河畔和水平面的高度相差不多,水陸交界線上有大量的鵝卵石。選鋒營的工兵隊正在河邊忙碌,他們把砍伐下來的樹枝用繩子捆成捆,然後夾上一些石頭,拋到赤水河河邊去,那裡水的流速較緩,這些木石混雜體也不會被沖走,就都淤積在河岸邊的礁石旁。

這個平緩的河畔並不算長,不遠處很快就出現了一道比較陡峭的土坡,上面還長着一些低矮的灌木和小樹。在這個斜坡之上,則又是片較平坦的樹林和草地,賈明河此時就正站在南岸的高坡上,身邊簇擁着一羣參謀司的軍官。

賈明河身後的炮兵正在進行着試射,他們既是爲了把火炮的角度調整一下,也是順便打擊一下叛軍的士氣。炮聲射擊了一會兒就漸漸平息了,對岸的叛軍也越聚越多,很快在遠方出現了黑壓壓的一片人頭。賈明河舉起望遠鏡看了看,那些叛軍擡着大量的竹筏和木排,邁着沉重的腳步從北方緩緩而來。

一個參謀軍官快步走到賈明河的身後,朗聲報告道:“大人,其他各處並未發現叛軍大規模造筏強渡的跡象,而且沿河各處的叛軍似乎都在向我們這裡涌來。”

“知道了。”

過了一會兒,又有一個參謀軍官靠過來報告:“大人,選鋒營集結完畢。”

賈明河放下了望遠鏡,回頭交代了幾句,立刻就有參謀軍官和傳令兵把他的命令四散傳播開來。明軍的火銃手大步走到河岸一側的斜坡上,開始架設射擊陣地。他們大多把火銃擺放在從高地面向河畔土灘的斜坡上,居高臨下地俯視着赤水河。

火銃手部署完畢後,叛軍的先頭部隊也抵達了對面的河岸。大批的叛軍士兵從對面的高坡上跑下來,他們接觸到河畔的土地後立刻就向河邊奔去,賣力地清除起他們那一側的礁石以及河邊的雜物。

接着就有大批的竹筏被人從高坡上推了下來,它們帶起了大團的沙石,從斜坡上猛烈地俯衝而下,重重地摔到河畔的地面上,發出連續不斷的劇烈撞擊聲。叛軍的士兵們跟在這些竹筏後面,敏捷地躍過陡坡上的障礙物直達地面,並靈活地躲閃着後面追上來的竹筏、木排。

此時明軍已經報告其他地方還是沒有發現大規模渡河的行爲,賈明河讓傳令兵去通知友軍,讓他們加強戒備,一旦有情況立刻通知自己。他再一次舉起了望遠鏡,對面的道路上,叛軍仍絡繹不絕地向這裡涌來,真稱得上是人山人海。

“大人,要不要卑職下令火炮射擊?”一個參謀軍官看到這聲勢後,就在賈明河背後提醒了一句。

“當然不必,”賈明河腔調微微上揚,裡面似乎還帶着一絲驚奇,他頭也不回地說道:“先讓我們的長槍兵進入陣地。”

“遵命,大人。”

明軍的鼓聲有節奏地響了起來。

“全軍起立!”

“前進!”

隨着軍官們有力的號令,明軍的兩千多重裝步兵跟着鼓點,邁着整齊的步伐向坡邊走去,陽光灑在了這些士兵的鐵甲和槍刃之上,從天空上看去,就像是有一片水銀在樹林中流動。

這些士兵突然出現在了對面的叛軍眼前,淺灘旁邊一里多長的樹林裡到處都是銀光舞動,成百上千的明軍鐵甲步兵從中閃現了出來,這團銀光很快就流到了高坡的邊緣,然後迅速地向着坡下流淌了下去,不一會兒就撲滿了對面的河畔。

“向右看齊!”

“向右看齊!”

大批的明軍軍官背衝着敵軍,向着自己的部下發出了口令。明軍的長槍兵以雙線站成了一個橫列,就好像是爲赤水河鑲上了一條細細的銀邊。

“全軍——坐!”

發佈完這個命令後,明軍就都坐到河畔上,同時把手中的九尺長槍高高地擎向天空。他們身前的軍官們也都轉過身來,一個個把雙手背在背後,藏在自己的紅披風下,冷冷地向着對岸的叛軍看過去。

河面上吹過一陣陣的風,從這兩千官兵的頭頂上經過,他們頭盔上的白羽在風中發出細細的嘯聲,這也是明軍陣地上僅有的響動。

對岸更多的叛軍衝下高坡,他們在河邊手足並用,齊聲喊着號子協力要把河邊的礁石推開。他們中的很多人都是赤手赤足,被礁石和雜草扎得鮮血淋漓,但一個個卻仿若不覺,仍在努力地清除着渡河的障礙,就好似誰都沒有看見對岸嚴陣以待的明軍一樣。

賈明河接到步兵已經部署完畢的報告後,就輕聲吩咐道:“開始炮擊吧。”然後就緩步走到高坡的邊緣,一言不發地看着對岸的人羣。

根據目前的兩軍距離,明軍還是按照炮兵條例採用實心彈開始轟擊,十門野戰火炮一個個被輪流點燃,有的打在了對岸的高坡上,有的掉在了赤水河裡,但更多的還是擊中了人頭密佈的河畔、或是人流涌動的陡坡。

炮彈激起的碎石把它周圍的人紛紛打倒在地,不時有人尖叫着從陡坡上滾落到河畔上,有的竹筏也失去了控制,擺脫了捆在它身上的繩索,長嘯着從陡坡上直衝大地,把躲閃不及的叛軍士兵直接釘在河畔的泥土裡。

一輪炮擊過後又是新的一輪,這次有一個平放在河畔上的竹筏被準確地命中了。這個大竹筏上的竹竿足有四層厚,它們原本被緊密地捆在了一起,看起來好似一個充滿了氣的大皮筏。隨着這兇猛的一擊,那個竹筏先是產生了劇烈的彎曲,就像是被小孩揉搓的一團廢紙那樣蜷縮了起來。

跟着竹筏就猛烈地從地上彈了起來,上面四層的長竹竿不是被震成碎片,就是像脫繮的野馬一樣從竹筏上迸射出去,它們扭曲着身體在空中翻滾幾圈,然後就尖嘯着衝向地面,像一排排投槍那樣深深插入了大地,竹竿上面還流淌着受害者的血跡。

炮擊一輪輪地進行了下去,對面的河畔上倒下了越來越多的叛軍士兵,十幾個竹筏先後被炮擊撕成了碎片,不過更多的人帶着更多的竹筏趕來了。他們把同伴的屍體推到一邊,然後拖着竹筏繼續向前走去,或是緊跑兩步和前面的夥伴一起下水搬礁石。

就在明軍的火炮面前,這些人硬是把淺灘的河邊清理出了一塊平整的路面,十來個叛軍士兵揹着纜繩,快步跑着把一面竹筏拖到了水裡,當那面大型竹筏驕傲地在河面上浮起來以後,河對岸的叛軍都發出了一聲響亮的歡呼。

“換霰彈——”

隨着叛軍的竹筏不斷地開始下水,明軍炮兵也換上了近程武器。當明軍換彈的時候,叛軍已經紛紛下水跳上了竹筏,奮力向着南岸划過來。同時還有不少叛軍一手攀着竹筏,踩着水拼命把竹筏往河心裡推,竹筏上的叛軍一邊划船,還一邊唱着山歌。

雖然這裡是一條淺灘,但水裡的竹筏一多,就難免有的會被推到暗礁上去,還不等明軍開火,就有一個竹筏撞了一下,再被水流一衝就翻了個底朝天,把它上面的人甩到了水裡,有幾個人就被直接拍到了河水裡去。

“射擊!”

明軍的霰彈向水面上無處躲避的人噴灑過去,兩個靠在一起的竹筏上的人一下子就有半數的人一頭扎到了水裡,剩下的幾個人也撲面倒在了竹筏上。失去控制的竹筏轉着圈地向下遊急速滑去,河水反覆洗刷着竹筏的表面,把上面的血水一次次沖刷下去,可是更多的血從人體下流出,把上層的竹排再次浸潤在紅色的液體中。

不過連續炮擊顯然還是不能阻止叛軍的渡河決心,而且隨着明軍的火炮停止轟擊河畔後,更多的竹筏被他們送下了赤水河。與少數登上竹筏的叛軍相比,更多的人直接縱身跳入河流中,他們大多拿着武器,還有不少則把纜繩的一段綁在腰間。

雖然這裡確實是一個便於通過的淺灘,但江心的水流仍然比較湍急。到了中流後,無論是竹筏上的叛軍,還是水裡的泳者,他們都必須要使出吃奶的力氣來和激流搏鬥,而這個時候正是明軍炮擊的最佳時機。

每一發霰彈都奪走大量的生命,在這個橫渡的關鍵時刻,即使是輕微的傷勢也足以致命。明軍的火炮一次又一次地射擊。每次炮聲過後,都能看見一批正在奮勇和河水拼搏的叛軍士兵猛地停止住動作,在下一次浪花打來時,他們僵硬的身體就會被河水翻幾個圈,然後捲到下游去。

一張又一張失去動力的竹筏被赤水河用力地推到黑色的礁石上,無數人的屍體在這猛烈的衝撞中被猛地拋到空中,像一張張輕薄的紙片一樣,在礁石或是水面上反覆摔打。等叛軍度過中游後,明軍的火銃手就開始射擊了,他們在軍官的號令下有條不紊地進行着輪射,每排硝煙過後,都會有一些衝過來的叛軍勇士仰天翻倒到河裡。

越靠近南岸,叛軍的士兵就變得越小心,他們把已經空無一人的竹筏頂在身前,吃力地推着它游過來。居高臨下的明軍火銃手不停地射擊着,在竹筏周圍激起一朵朵的浪花,或者把竹筏本身就打得碎屑紛飛。

一張又一張的竹筏靠近南岸,但它們又一個接着一個地被河水捲入下游。漸漸的,有些漂浮着的屍體被河水推到了南岸邊,這些人大多都把頭紮在水裡,只在水面上露出一個背部,當這些隨波逐流的人被南岸的樹枝掛住時,他們就會停下來並越聚越多。

不僅僅是南岸這裡,就連河心的礁石上也開始掛住了一些屍體。這些陣亡者有時也會被水面下的礁石擋住,他們在這些地方緩緩的積累着,逐漸連大型的竹筏也開始被它們所阻礙,停在了暗礁和屍體之間。

“賊兵損失了有多少人了?”賈明河向身後的參謀軍官們提出了一個疑問,語氣平靜得彷彿沒有絲毫的感情波動。

“六百?”

“七百?”

“七百五?”

身後的幾個參謀軍官七嘴八舌地給出了他們的概數,賈明河不置可否地沒有回話,只是把望遠鏡又拿了起來,舉到眼前觀察起對岸的情況來。

對面的叛軍還在源源而來。不斷有人拖着更多的竹筏衝下河畔,然後再齊聲喊着號子把它推入赤水河,接着就矯健地跳上竹筏,帶着輕鬆的表情開始划船。是的,正是輕鬆的表情,就好像是和平地踏上回家的路程一般。

江面上被擋住的屍體和竹筏越來越多,下游的河水也漸漸地染上了一縷縷的粉色,而一邊倒的屠殺還在持續。最後河面上的障礙物已經變得這樣多,新的竹筏都幾乎喪失了通航過來的航道,不過它們身上的勇敢的水手還在奮力地尋找着道路,而且和前人一樣,一邊划船的同時還在用力地歌唱,唱着和昨晚一樣的歌謠。

河畔上一時不及下水的人也和着這歌謠,隨着時間推移,北岸上再次響起了震天的歌聲。這嘹亮的西南民謠輕鬆地把明軍的槍炮聲壓了下去。無數的人歌頌着他們的祖先和英雄,迫不及待地投身入水,揹着武器或者纜繩,爭先恐後地向南岸游來。

第一個活着用腳踩到南岸河底的叛軍並沒有能再多活上片刻,一刻火銃子彈在他站起身的那一剎那擊中了他。這個先行者背後的同伴推開他的屍體,用手夠到了明軍仍在岸邊的障礙物,在他喘着粗氣試圖挪開它時,另一發火銃轟在了他的胸膛上,這個叛軍士兵大睜着雙眼,口中吐着血沫向後躺倒,任由寬闊的赤水河收留了他的遺體。

在赤水河把這個人帶走時,又有幾個叛軍站起了身,他們劇烈地喘着氣,奮不顧身地撲過去搬明軍的障礙。還有一個人從腰間解開纜繩,就想往一塊礁石上套。這幾個人被一隊明軍火銃手注意到了,他們仔細的瞄準了一番,然後在軍官的指揮下進行了一次齊射,幾個叛軍都扎倒在他們想搬開的障礙物上,成了其中的一部分。

明軍火銃手裝填的時候,足有十幾個叛軍快步跑了過來,他們先把屍體扯了下來仍在一邊,接着就合力把明軍的一塊障礙從河岸上拖出來了一塊。就在他們再次喊着號子把它往河裡拉的時候,明軍的火銃又響起來了,這批叛軍也倒了下去。領頭的那個單手捂着胸口向後轉着圈倒下,但右手還死死拉在那根樹枝上,火銃的巨大沖擊力也不能把它們分開。

一根纜繩被套上了河岸的一塊礁石,這時賈明河背後的幾個參謀軍官臉色已經開始發白了,其中一個忍不住嘆息道:“一支軍隊只要肯流血,它總是能前進的。”

另一個參謀軍官也贊同地感嘆道:“無怪奢安之亂波及四省,如此難平,賊兵雖然人少,但竟有如此堅韌之士。”

越來越的纜繩被固定在南岸附近的礁石上,北岸的叛軍的歌謠也唱的越發響亮了,他們整隊、整隊地走下赤水河,抱着纜繩向南岸走來。

明軍的障礙線前已經佈滿了屍體,但這條線也生生被叛軍弄開一個缺口,終於有一個叛軍搖搖晃晃地踏上了南岸的土地。河畔上明軍軍官一個個還都負手而立,看着這個精疲力竭的人蹣跚地挪動着腳步,向他們靠攏過來,在下一次的射擊中,這個叛軍士兵被打得向後彈了出去,成了死在赤水河南岸的第一人。

賈明河看着腳下的赤水河,這條河現在真是實至名歸了。明軍的火銃火力已經集中到障礙線的突破口上了,大批的火銃把總隊形成了對這段缺口的輪射,這讓叛軍一時還上不了岸,但叛軍也在不斷地擴大着障礙線的突破段,眼看火銃已經不能把他們再阻止多久了。

“該長槍兵上了。”

“遵命,大人。”

河畔上明軍的鼓聲再一次地響了起來,養精蓄銳已久的明軍重裝步兵都聞聲而起,前面的明軍軍官也都回頭開始發佈命令。他們進行了幾個簡單的整隊動作後,就開始大步向前走去,從軍官身邊經過一直走到障礙線的後方去。

“立定!”

“向右看齊!”

“向前看!”

根據身後軍官們的口令,明軍的鐵甲步兵緊緊靠着排成了戰鬥隊形,最後排出了一個長長的三排橫隊,火銃手越過他們向着叛軍縱深射擊。壓力驟然減輕後,更多的叛軍蜂擁上來把障礙物一下子搬開了很多,然後就是更多的叛軍士兵從河水裡走到了岸邊。

明軍步兵都把長槍支在地上,靜靜地看着叛軍在眼前的舉動,幾個、幾十個、上百個叛軍從渾濁的赤水河中走出來了,他們的眉毛、眼毛和鬍子上,都不停地滴落着紅色的水珠,他們的粗布衣服也都變成了黑紅色。

這些人大口、大口地喘着氣,一腳深、一腳淺走在河邊的泥灘上,他們的頭髮和衣服都擰成了一團,被風吹得連連打哆嗦。叛軍士兵用力握緊了手裡的武器,盯着眼前的明軍,緩緩地、緩緩地逼過來。

“全體——下面具,備戰!”

明軍的重裝步兵齊刷刷地用左手把頭盔上的面具落下,然後紛紛拉出架子,把手裡的長槍端平。

叛軍發出了壓抑已久的怒吼吶喊聲,集中了身體裡最後的一絲氣力,向着明軍的防線猛衝了過來。

“第一排——向右刺!”

……

戰鬥已經結束很久了,賈明河和他身後的參謀軍官還都保持着挺立的姿態,向着赤水河遙望過去。

“報告——”

一個士兵的長音在背後響了起來,明軍的傷亡數字已經統計出來了。

“大人,我軍陣亡八十七人,負傷一百九十五人。”

“知道了,下去吧。”

士兵敬禮離開後賈明河嘆了口氣,又向前走了幾步。明軍正在河畔上清理戰場,今天的斬首無法估計,肯定有數千之數。不過更多的戰死者卻被這赤水河帶走,今天陣亡的叛軍士兵不計其數,賈明河手下的幾位參謀軍官都估計有一萬五千以上。

看着殷紅如血的河水,賈明河輕輕地把頭盔摘了下來,單臂把它抱在了懷裡,看着前方大聲說道:“弟兄們,讓我們向這羣勇敢的敵人致敬吧。”

賈明河身後的幾個參謀軍官也都默默地摘下了頭盔。

他們一起望着河面上起伏的屍體和竹筏很久,有一個軍官才輕聲說道:“我們福寧軍個個都是勇士,所以我們也最敬佩勇士。不過我們是堂堂大明王師,他們是賊寇……大帥成軍以來更是所向無不摧破,絕不是對手靠勇敢就能抗衡的。”

……

天啓七年九月二十三日,赤水衛

赤水衛城門大開,從城門外一直到城中臨時官署的道路兩側,密密麻麻地站滿了明軍士兵,他們一個個都身披鐵甲,頭盔也都戴得整整齊齊。

有兩個人走來,走到城外的明軍隊列前,然後就向着前方跪下,行了一個大拜之禮後緊跟着就磕了一個頭,站起身弓着向前挪上三小步,跟着就再次跪下行叩拜之禮,再起身……再叩拜……如此一直從城外走進城門,再從城門一直行禮到臨時官署之前。

張鶴鳴一身大紅官袍,烏紗玉帶,坐在正中。這兩個人看到張鶴鳴後,再也不敢起身,就跪在地上慢慢爬行過來。張鶴鳴哼了一聲,握着腰間的玉帶站起身來,邁開大步向前走到中門臺階前。黃石一身戎裝,左手按着劍柄,沉着臉跟在張鶴鳴的側後。

張鶴鳴滿面怒容,長長的白鬍子不由自主地抖動着,他左手保持在腰間玉帶上,右臂前探向斜下,食指和中指戟出,向着跪在地上的兩個人喝問道:“奢崇明、安邦彥,你二人可否知罪?”

奢崇明和安邦彥也不答話,只是伏在地上磕頭不止。張鶴鳴眼看着二人在地上把頭皮都磕出血來了,才又是一聲冷哼,朝着周圍幾個士兵揮了揮手。當即就有幾個士兵出列,把奢崇明和安邦彥捆了起來。這兩個人垂頭喪氣,也根本沒有任何反抗的意圖。明軍把他們二人捆好以後,就拖到下面關到囚車裡面去了,等着械送京師奏捷。

把二人拖走後,張鶴鳴就把剛纔的滿臉怒色一掃而空,他大笑三聲,心滿意足地轉身走回中間的座位,舒服地靠在了椅子背上,手指還輕輕地敲打起桌面。黃石的位置就在張鶴鳴側面。除了他們兩人以外,大廳中此時還有黃石的兩個營官:賀定遠和賈明河,這兩個人也都各有一個板凳坐,他們對坐在張鶴鳴和黃石的下首,像是哼哈二將一樣地把住了門口。

張鶴鳴歲數大了,所以受降儀式到此也就算正式結束了。他先是再次大大誇獎了一番黃石的武勇,然後又把賀定遠和賈明河也都讚揚了一通。他說無論是賀定遠的死守孤城、還是賈明河的力遏歸師,都是很大的功勞,當然,這也都是和黃石的領導分不開的,所謂“強將手下無弱兵”嘛。

這次作戰賀定遠打得有些氣悶。他本以爲叛軍會狂攻赤水衛,黃石臨行前的鼓動使他抱定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慷慨悲壯之情。但沒想到叛軍根本經不住一打。這個赤水衛城本也不大,周長不到三裡。五千明軍在赤水衛這座城市裡一呆,那真是守得密不透風,再加上福寧軍的火銃、大炮,叛軍絕對是來多少死多少。

一開始奢崇明來試探了兩次,明軍尚未用上全部火力,就讓叛軍兩次都碰了一鼻子灰走了。此後永寧軍就再也不來赤水衛找不痛快了。後來安邦彥到了,又組織了一次試探進攻。那次敵軍進攻的規模還不小,叛軍圍三闕一,動員了差不多一萬人同時攻城。磐石營見對方來勢洶洶自然也不敢怠慢,大炮和火銃敞開勁地打出去,結果水西軍從此再也沒有來過第二回。

其後就是漫長的持續守城時光了。賀定遠雖然幾次想衝出城去打反擊,但臨行前黃石反覆交代過的“赤水衛不能不在,絕對不能不在”,還有“如果赤水衛丟失,福寧軍就會全軍覆滅”的警告也一直縈繞在賀定遠心頭。他經過幾次的反覆思量,覺得不能圖一時痛快而陷全軍於險地,所以賀定遠硬是按捺住了自己的進攻慾望,每天望眼欲穿地盼着叛軍來攻城。

不料還沒等到叛軍攻城,反倒把黃石的救火營等來了。待到賀定遠和救火營接上頭後,他知道再也沒有什麼殲敵的機會了,叛軍的覆滅已經是早晚的問題了。爲了爭取勝利難免出現死傷,但爲了個人渴望建功而讓士兵冒險就有點說不過去了,眼看戰爭已經沒有了懸念,賀定遠很高興能讓更多的士兵健康地返回家。

而賈明河對奢崇明和安邦彥則非常反感,等氣氛鬆弛下來以後,賈明河立刻叫道:“奢崇明、安邦彥二賊骨頭太軟了,這麼多人都爲了他們而死,怎麼他們還會投降,還會想着活下去呢?”

黃石微笑了一下沒有說話,倒是心情極佳的張鶴鳴給賈明河釋疑道:“這二賊怎麼可能得活?械送京師後肯定是千刀萬剮的下場。他們不過是想用自己的身體換取朝廷對他們族人的寬大處理罷了。”

賈明河愣了一下,他眼前彷彿又重複看到了西南叛軍拼死渡河的場面,他一時心中有所不忍,就又追問道:“張大人,那朝廷會寬大處理水西、永寧二地的亂黨麼?”

張鶴鳴捻了捻長鬚,微笑着說道:“恐怕不會。如果只是二賊就擒,說不定朝廷還會招安他們的兒子。但現在水西、永寧的賊兵大半束手,水西、永寧的餘黨皆不足爲患,老夫認爲應該將這兩個宣撫司連根拔起、盡屠其族,用他們來震懾其他土官纔是。”

雖然張鶴鳴說的是他認爲朝廷會如何,但實際上朝廷一般都會認可負責清剿的地方大員的決心,因此黃石知道水西、永寧衆多軍民的性命實際多半就掌握在張鶴鳴的手中。等賀定遠和賈明河離開後,張鶴鳴沉思了片刻,又掉頭問黃石:“黃帥,以你之見,該如何處置這幾萬叛軍降兵?”

這次隨着奢崇明、安邦彥戰敗,被包圍的敵人軍隊也一起嚮明軍投降。其中除了他們帶來的戰兵外還有不少運糧的土兵,再加上以前向黃石投降的永寧軍,明軍一共俘虜了五萬叛軍,其中還有三千多壯婦,她們也是被徵發來運糧的。

“黃帥此次斬首上萬已經很不少了,不過這首級總是多多益善吧?”張鶴鳴說話的語氣很是平淡,臉上的表情也毫無波瀾。

“剛纔聽張老的意思,恐怕是要向朝廷上奏疏,讓這永寧、水西改土歸流吧?”

“不錯,所以這些人留着都是麻煩,說不定一轉眼就又都反了。”

黃石早就想過俘虜的問題,他也知道這麼一大片土地能“改土歸流”絕對是大功一件,張鶴鳴斷然不會放過的。他見張鶴鳴承認有這個意思後,就謹慎地進言道:“張老,末將倒是覺得殺俘不祥,再者,這些土兵說不定能讓我們以夷制夷呢。”

“哦?你說說看。”

……

天啓七年十月十六日

這幾天來皇帝已經說不出話來了,昨天更幾次險些窒息。今天天啓似乎好了一點,他用眼色示意給皇后,讓她把信王立刻招進宮來,同時還讓內閣全體在殿外伺候。

午後,信王跌跌撞撞地進來後,才張了張嘴要說話,就猛地淚如雨下,雖然趴在地上行了叩見皇帝的禮節,但卻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皇后和伺候的小太監都見狀大驚,雖然大家都有了心理準備,但天啓還沒有歸天,信王這麼做絕對是大大的失禮。

倒是天啓微笑了起來,青黑的臉上也再次煥發出了一種慈祥的光彩。他一邊掙扎着保持呼吸,一邊斷斷續續地擠出了幾個字:“信王真是吾的親弟弟啊。”

說完這幾個字後,天啓就再次不說話了。他努力呼吸的同時,用眼色示意近侍給信王搬來一個座位。太監把板凳搬來以後,無論怎麼擺放天啓都皺眉表示不滿,最後一直讓信王坐到病榻邊他纔算滿意。

每次呼吸時,天啓胸中都會發出尖銳的金屬哮鳴聲,雖然連咳嗽的力氣都快失去了,但他還是把手放到了信王的手上,用指尖輕輕地在弟弟的手背上撫摸。過了一會兒,天啓又把目光投向門口,眼中流露着企盼和堅持。

一直到了日頭偏西,天啓還在不時地向門口張望,大殿裡死一般的沉寂,除了皇帝發出的如同破風箱一樣的喘息聲。

“萬歲爺,萬歲爺!”魏忠賢一路大喊着向寢宮跑來,他沉重的腳步聲迴盪在整個迴廊和宮殿中。

這些天來天啓只要一醒就把魏忠賢打發去通政司,聽到魏忠賢的喊聲後,天啓的眼睛也亮了起來,他努力地擡了一下頭,似乎是想坐起來,不過最終還是放棄了。

“萬歲爺,”魏忠賢一衝進門就跪倒在地,捧着一份奏疏大喊道:“西南大捷!黃帥在赤水衛大破賊兵,斬首一萬兩千六百五十五具,生俘奢崇明、安邦彥及其部衆四萬五千餘人。”

說完魏忠賢就拋開奏疏,以頭搶地:“萬歲爺大喜,萬歲爺大喜啊。”

天啓一下子彷彿失去了所有的力氣,他平躺在牀上輕輕彈了彈手指,衆人都順從地退了下去,只留下了信王一個人。

天啓運了一會兒氣,擠出了一句話:“東林黨不可信,不要聽他們的胡言亂語。”

信王哭着說道:“是,皇兄。”

天啓微微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兒又嘶聲說道:“好好用魏忠賢,還有黃石。”

信王一邊流淚,一邊拼命地點頭:“是,皇兄。”

接着的幾個字天啓說得很簡單:“善待皇后。”

信王終於放聲大哭起來,他趴在哥哥的牀邊叫道:“遵旨。”

信王感到有一隻手從他頭頂摸過,而且非常有力,他淚眼朦朧地擡起頭,模模糊糊地看見哥哥還在衝着他微笑。

“來——”天啓最後的幾個字說得非常響亮,好似又恢復了體力和活力,他把滿腔的希望大聲地吐出:“吾弟當爲堯舜!”

天啓七年十月十六日,明熹宗崩。

第五十四節 狂瀾(上)

天啓七年十月十七日

諸臣羣請信王即皇帝位,信王以先帝方逝,自己哀思綿綿無心考慮名號問題婉言拒絕了;羣臣遂以國不可一日無君爲名,再推信王即皇帝位,信王自言德薄寡能,第二次拒絕了羣臣的推舉;羣臣以海內聖賢無過於信王者,三推信王即皇帝位,信王言欲守孝三年,請羣臣日後再提此事。

收到信王的第三次拒絕後,六部官員聯署上勸進表,由內閣首輔遞呈至信藩,懇請信王爲祖宗江山計、爲萬民計,出藩承繼大統。

至此,歷朝歷代每一位華夏天子都要經歷一遍的三揖三讓程序已經全部走過了,信王接受了羣臣的勸進表,祭告天地祖宗太廟,即皇帝位,詔告天下,定明年改爲崇禎元年。

天啓七年十月二十六日,也就是熹宗去世的九天後,曾經權傾一時的魏忠賢現在就像是老了二十歲。自古一朝天子一朝臣,目前最得皇帝寵愛的兩位太監是曹化淳和王承恩,那個王承恩倒也罷了,但曹化淳卻是大太監王安的門生,而王安曾經是魏忠賢最大的政敵,並且也是死在魏忠賢的手裡的。

當年王安是爲東林黨交口稱讚的內相,所以曹化淳當然也是東林黨人,皇帝寵信此人,自然令魏忠賢暗道不好,經過幾天的觀察,他認爲新的天子對自己客氣有加,但遠遠稱不上親切,魏忠賢縱橫官場多年,這點眼力他自信還是有的。

魏忠賢知道自己這些年得罪的人實在太多了,眼看新皇帝對自己不再信任,就不由得他不考慮退身之路。所以今日魏忠賢一早起來就等在曹化淳的門外。當曹化淳才一打開房門出來,魏忠賢就撲地跪倒:“曹公公,給咱家一條活路吧!”

曹化淳見狀大吃了一驚,他避開了一步,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沒有去扶魏忠賢,只是連聲叫道:“九千歲,這可使不得。”

魏忠賢連着磕了幾個響頭,情辭懇切地說道:“曹公公,求您跟萬歲爺說說,咱家歲數大了,只求能出宮回家安度晚年,除此以外就再別無所求了。”

曹化淳在臉上堆起了笑容,終於走過去把魏忠賢扶了起來,還替他撣了撣衣服上的土。這期間魏忠賢低着頭束手而立,就如同一個木偶般一動不動,任由對方擺佈。

“魏公公……”

聽到這個稱呼後,魏忠賢似乎出了口氣,僵硬的肩膀似乎也鬆動了一下,但他還是像個面對班主任時的小學生一樣,老老實實地等着曹化淳的下文。

“萬歲爺一直在稱讚魏公公,先帝臨終的時候也提到了魏公公的功勞和魏公公的才幹……”

十月十八日

西南督師張鶴鳴奏疏入京師,水西、永寧各部皆降,張鶴鳴稱他以爲上天有好生之德,叛軍既然已經投降,就不宜再多做殺戮。同時張鶴鳴還提出了他對西南局面的看法,他認爲朝廷的應該對水西、永寧地區實行改土歸流。

改土歸流有三個很明顯的好處:首先,就是朝廷控制的土地和丁口都會有所增加,這當然會讓四川、貴州、雲南三省的財政收入上漲;其次,消除了少民的割據勢力,萬一日後西南又有亂事,水西、永寧地區的人力、物力都也會爲朝廷所用而不是相反;最後,殺雞儆猴,這次如果徹底把奢家、安家這種千年豪門徹底拔起,一定能大大震懾西南的其他土司。

張鶴鳴在奏疏中聲稱,改土歸流如果能順利實施下去,那一定能確保西南五十年沒有亂事,更能福延後世,讓國家享受到長久的好處。

但是……

張鶴鳴言之鑿鑿地談到改土歸流的艱鉅性,這件事情一但有所不慎,不但容易激起民變,更容易成爲少數別有用心的人作亂的藉口。

因此張鶴鳴提出了一個“以夷制夷”的全盤計劃。

第一步就是盡誅永寧、水西兩地的頭人階層極其親信子侄,這些人在奢安之亂的時候都是叛軍的中堅力量、爲禍也是最烈,所以張鶴鳴主張盡殺之,這樣既能起到震懾的作用,也能讓水西、永寧的少民失去可能的領頭鬧事者。目前張鶴鳴已經把俘虜中的這些人都找出來殺光了,他建議對水西、永寧餘黨也都照此辦理。

第二步就是對其他的少民採取懷柔政策,張鶴鳴說他打算大赦幾萬俘虜,藉此收買人心,而且還會把被誅殺的頭人的土地、財物都平分給他們,以示朝廷的寬大。之前張鶴鳴殺這兩地的頭人時,也是讓這麼俘虜動手的,而且還組織了一個什麼“控訴會”,把這些頭人以往欺男霸女的事情都挖掘出來,最後讓這兩地的平民動手殺了他們的頭人,以向朝廷證實自己的悔改之心和忠誠。

以上的處置都並沒有什麼不妥,但張鶴鳴提出的第三點就有點古怪了,他在談第三點之前先又大談了一通少民對漢人的敵視,雖然朝廷實行改土歸流會在事實上減輕少民的負擔,但總可能有人會指責這是漢人來奴役少民,所以務必要慎之又慎。

張鶴鳴的第三步是爲這些少民組織一個土官的推舉,由他們自己來推舉一個暫時的土官,之所以稱爲暫時的土官,那是因爲這種土官每三年要重新推舉一次,不許連任第三次,更不許世襲。張鶴鳴建議把這個臨時土官維持一段時間,直到水西、永寧完全漢化,也有人考上秀才、舉人、進士,並出任其他地方的流官後,朝廷再派遣流官進入這兩地實行統治。

至於這樣做的好處張鶴鳴也認爲有三條,第一,讓土官在治理一段時間,有助於消除土民對朝廷的畏懼心理,以免有人再次煽動他們作亂;第二,沒有長久和世襲的土司,就不容易再次形成對抗朝廷的核心;第三,大明可以派出一種稱爲“觀察員”的人去監督少民推舉,不許他們賄選或是武力脅選,最後土官推舉完成後還要報四川和貴州布政司認可纔有效,張鶴鳴認爲這樣少民和土官都會有求於大明政府,從而不會再是鐵板一塊。

在奏疏中,張鶴鳴還建議爲土民建立兩個黨派,讓他們自行去爭奪土官一職,他甚至連兩個黨的名字都替少民起好了,一個叫“民主黨”——現在少民不再是土司的奴隸了,自己當家作主了嘛;另一個叫“共和黨”,他們共同推舉,與大明也保持着和平,正所謂“共和”也。

新繼位的皇帝看了奏疏後,想了很久忍不住笑了起來,連聲稱讚張鶴鳴頗有見地,這真是老成謀國之言,就打算批准實行,同時還打算賜給水西、永寧等地三千冊儒家經典,以便讓這兩地的少民儘快考出秀才來。

內閣倒是有人質疑張鶴鳴的這個辦法,他們都說這種東西雖然聽起來不錯,但畢竟沒有先例,大明以前也沒有相似的治理方法。少年天子認爲這都不是反對的理由,他慨然對臣工們說道:大明幅員萬里,臣民億兆,千里風俗,個個不同,他覺得治理方法就是不同也沒有了不起的,國家這麼大,少民的種類也這麼多,完全可以並存幾種完全不同的治理方法。

在皇帝的支持下,張鶴鳴的建議得到了通過,水西、永寧撤銷世襲土官,兩地從此均通用大明律。

……

天啓七年十月二十日,永寧

今天黃石親自帶着一隊衛兵來到永寧地區,赤水戰役後,在黃石的力主下張鶴鳴同意了對永寧採用懷柔政策,在水西、永寧投降後張鶴鳴禁止其他大隊明軍進入這兩個地區,同時還逐步釋放了被俘的幾萬前叛軍。

在黃石的建議下,張鶴鳴也欣然採用了他的“以夷制夷”的政策,幾乎把兩地的土人階層一網打盡,就是主動投降的頭人也絕不寬宥,他們一生所有欺壓族人的罪刑都被挖了出來,然後明軍就讓他們過去的仇人動手,把這些頭人統統處死。

等明軍把土地全部分給了土民後,土民似乎就基本把過去的仇恨放下了,等到明軍再領着他們瓜分了世襲土司和頭人階層的財產後,土民對明軍的擁護就基本達到了以前對土司的擁護程度。最後張鶴鳴宣佈不強制派遣漢官後,土民心裡的最後一份擔憂也就失去了,自古以來,打了敗仗的人還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寬大的處置。

行走在永寧地區之間,黃石感到土民對白羽兵還是流露出了深深的畏懼,但令他欣慰的是,他們的眼神中已經沒有什麼仇恨了。以往明軍在西南同少民叛軍作戰時,一旦叛軍失利,明軍往往就會進入少民聚集區大肆屠殺,用他們的首級換取軍功,所以西南少民不叛則已,一旦起兵就必要和明軍血戰到底,因爲他們不僅僅是爲土司而戰,也是在爲自己和親人的性命而戰。

這次黃石的目的就是告訴這些少民,如果土司再次作亂的話,那也只是他們和大明之間的問題,和廣大的少民無關。黃石策馬疾行,他環顧着周圍一張張帶着畏懼和恭順的面龐,心裡也有不少感慨,他知道這裡面又有無數人是因爲自己一言而得以活命的。

到了永寧衛以後,黃石見到了臨時任命的永寧土官,這個人正是第一批被救火營俘虜的那對兄弟中的大哥羅梅羅,他在明軍支持下倒戈一擊,親自宰了曾經侮辱他妹妹的一個頭人,從而得到贏得了明軍的信任,被任命爲臨時的土官,今天黃石來這裡就是詢問是否有明軍不遵號令,帶兵侵入永寧地區。

得到否定的答覆後,黃石就準備告辭離開,水西、永寧地區日趨平靜。看到明軍嚴格遵守軍令,沒有製造任何搶劫和殺戮行爲後,這兩地的土民也都安心下來,還開始出現了歌頌明軍寬宏的歌謠,甚至還有人不少人請求立神牌爲張鶴鳴和黃石祈福。

這真叫黃石有點哭笑不得,這些少民的要求竟然是如此之低,只要不去屠殺他們就能得到感謝。黃石最後又自掏腰包留下了一些工具給永寧和水西的土民,畢竟他們正面臨重建家園的艱苦工作,這兩個地方如果能就此徹底安定,黃石就不必擔心再被派來西南公幹。

“一個大毒瘡被我們從大明的肢體上挖出來了,”離開永寧衛以後,黃石對賀定遠、金求德等人這樣感慨道,他說完後又向東北方向望了一眼:“不過還有一個更大的毒瘡,也等着我們去挖呢。”

……

十一月五日,貴陽

赤水之戰以後,水西、永寧都降伏了不說,西南的其他土司也都變得非常溫順,早在一個月前黃石就向張鶴鳴提出要領軍返回福寧鎮。張鶴鳴也覺得已經沒有再讓福寧軍在這裡浪費糧食的必要,這叛亂看起來不會有什麼大反覆,就算萬一有些小波瀾,憑藉四省的十八萬明軍也足以彈壓。

經過張鶴鳴同意後,上個月底救火營已經開始陸續乘船沿長江南下返回福建,同時廣東傳來消息,今年下半年以來,閩、粵兩地的海賊勢力大張,官兵雖然竭力鎮壓,但目前海路已經宣告不通,所以黃石已經不可能從廣州走海路返回福建了。

黃石拿到廣東關於海賊的報告後就再次去找張鶴鳴,已經西南的叛亂已經底定,那他自然要儘快趕回福建去準備應對倭寇問題,畢竟他還是福建的鎮守總兵官。張鶴鳴見這些日子來西南局勢更趨穩定,也就不好再把黃石留在這裡,遂許可黃石帶兵離開西南。

既然廣東道福建的海路不通,那黃石只有讓磐石和選鋒兩營走陸路回福建了,這次時間更富裕所以也可以佈置得更從容一些,黃石已經讓先頭部隊出發去籌備糧草,而且有了救火營來時留下的好名聲,黃石相信他還是能買到足夠的食物的。

這個決定發出後,黃石就向他的忠君愛國天主教打探士兵私下都有什麼反應,結果他們向黃石密報說:磐石和選鋒兩營的官兵雖然不敢明說,但內心裡都非常希望黃石能親自帶他們走回福建,這兩個營中也有不少黃石的舊部,他們雖然被調離了救火營,但並不希望就此不被看作黃石嫡系中的嫡系。

除了這些老兵外,這兩個營的其他士兵也都很盼望黃石能像領救火營來一樣地帶他們回去,畢竟他們也不希望被看得比救火營低一頭。不過雖然這兩個營的士兵多有這種想法,但他們也不保有很大的期望,因爲他們雖然不願意被看作第二等部隊,但救火營的資格還是實實在在地擺在那裡。

這個問題讓黃石思考了一番,接着他就寫了一堆命令和指示給福寧鎮,然後對磐石和選鋒兩營的官兵宣佈說:他黃石會和兩營官兵一起步行回福建,這樣黃石就再一次地贏得了鋪天蓋地的歡呼聲,這兩營將士的士氣也異常高漲,就和救火營要從福建出發時一樣。

今天就要領軍出發了,張鶴鳴領着西南文武前來送行,現在西南的明軍將領幾乎無人敢直視黃石之面,就連黃石暗暗欽佩的秦良玉對黃石也非常客氣,她送上的恭維讓黃石猛然明白,在自己的部隊面前,他前世名震天下的白桿兵也會失色很多。

張鶴鳴一直把黃石送出數裡之遠,這也算是給足了黃石面子,在分手前黃石又舊話重提:“張老,末將上次說過的遼事,張老可有成算?”

自從赤水河大捷、西南亂事平息後,張鶴鳴逢人就講熊廷弼曾罵他草包的故事,現在張鶴鳴連評價都懶得給,每次都是簡單敘述這麼一個事實,然後讓衆人自行去判斷他和熊廷弼到底誰是草包。看起來張鶴鳴多年來對熊廷弼的侮辱一直是耿耿於懷的,只是之前他根本沒有辦法反駁,所以就更是氣結於胸,以致成了一塊心病。

黃石見張鶴鳴現在有這樣的表現,估計他內心裡一定想親手平息遼事,於是就曾在不經意間提起過這個話頭,果然張鶴鳴對此大感興趣,還和黃石探討過很多次平遼策。黃石發現這老頭的記性不錯,雖然張鶴鳴沒有明目張膽地記錄黃石的話,但幾次交談以後他都快能把黃石的計劃倒背如流了。

不過黃石的計劃裡當然不會缺少自己,這也是他一直勾引張鶴鳴去平定遼事的用意所在,只要張鶴鳴還能像這次這樣毫不掣肘,黃石對收拾後金還是頗有信心的。東江鎮和黃石的關係不錯,他在關寧軍也有幾個老朋友,就是統一指揮起來也不會太有難度。

更何況自打黃石鎮守福寧鎮以後,他的手頭更是寬裕,明年訓練出四個營兩萬人看起來不是什麼大問題。只要採用黃石的以海爲路的策略,他很有把握和皇太極在遼中平原打成消耗戰,而一旦打成消耗戰,三年內黃石就有信心把皇太極趕回建州去,五年內就能把他們趕回通古斯去。

聽到黃石又提到這個問題後,張鶴鳴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道:“以老夫之見,平定遼事至少需要六年。”

這個時間根本不是張鶴鳴想出來的,基本就是黃石和他聊天時說過的大概時間,除了把皇太極趕出建州需要的五年外,張鶴鳴還加上了把黃石調去遼東的一年時間,他一向喜歡滿打滿算,各方面都是料敵從寬。

“張老明鑑,六年是絕對沒有問題的,但五年並非沒有可能……”黃石生怕張鶴鳴會在競拍中落了下風,所以就竭力鼓吹他的“五年平遼”策,黃石說他認爲最大的問題就是攻城問題,不過既然一年有幾百萬的糧餉,那後勤應該不會是大問題:“今上英明,如果張老爲了平遼而需要更多的糧餉、火炮,末將想今上一定會支持張老的。”

“慎言,慎言,”張鶴鳴不以爲然地呵呵笑了起來,他語重心長地說道:“三百萬遼餉對國家已經是很大的負擔了,還有糧食、盔甲、火炮、城堡,這也都要錢啊。國家收支有度,急功近利是最要不得的。”

“老夫聽過黃石你的家事,知道你與建奴有不共戴天之仇,如果聖上真的垂詢老夫的意見,老夫也一定會舉薦你的,但這畢竟還是未知之數。你且安心去閩海平倭,不然到時候就算要掉你去遼東也是調不出來啊。”

“張老教誨的是,末將魯莽了,末將告辭了。”

“一路小心。”

“是,張老放心。”

……

自從寧錦戰役之後,大閹黨頭目閻鳴泰就下令棄守錦州,他認爲如果沒有一支敢於解圍的部隊,那堅守要塞根本沒有意義;如果沒有敢於進攻的部隊,那麼修築前進基地也根本不可能有任何意義。

棄守錦州後遼東都司府一年就可以節省白銀一百萬兩以上,自寧錦之戰以後,閹黨對遼鎮關寧軍已經徹底灰心失望了。所以閻鳴泰下令重新審覈東江鎮兵員,並隨即把勘合兵力數目從兩萬四千提高到了三萬六千,東江鎮一年能得到軍餉也從二十萬提高到了三十萬,給米則加倍。

同樣在寧錦戰役後,後金加強了對遼南的攻勢並重現佔領了海州城,但得到了中央加強支持後,東江鎮的戰鬥力也隨之增強。毛文龍在七年十一月在海州方向展開反攻,並很快攻到了海州城下。

天啓七年十一月中旬,海州

以包括張攀將軍在內的大批將士的生命爲代價,後金軍剛剛補好的城牆又被開了一個大口子,不過部分守軍在明軍蜂擁入城前及時從北門逃走了。

白有才和孫家兄弟站在城下,看着他們滿頭花白的大帥親自舉了一面紅旗爬上了城頭,向着他們奮力揮舞起來:

“大明萬歲!”

“我東江軍威武!”

攻陷海州後,毛文龍隨即派人予以佔領,並開始在蓋州周圍進行屯墾。在黃石原本的歷史上,收復海州標誌着東江鎮控制區域達到了最高峰,大明朝廷從此開始認真考慮讓毛文龍移鎮蓋州。

毛文龍收復海州並在此城中駐軍的行爲,不但標誌着後金妄圖靠朝鮮一戰打垮東江鎮的企圖徹底破產,也標誌着東江鎮終於開始嘗試在遼中平原和後金軍正面作戰。在這個時空裡,黃石這個侵入者到了遼東又隨後離開,但東江鎮還是頑強地走了這一步。

在張攀將軍的葬禮上,毛文龍慷慨激昂地對着他貧窮的將士們喊到:“遼東的兒郎們,我們的子孫會記得:曾經有一支衣衫襤褸的部隊、曾經有一支食不果腹的部隊,他們雖然飢寒交迫,但還是從蠻夷手中奪回了祖先的土地,他們終於還是取得了最後的勝利!”

……

十一月底,朝中言官對魏忠賢的彈劾越演越烈,魏忠賢上書乞求告老還鄉,天子制曰不可,改令魏忠賢去鳳陽受皇陵。

魏忠賢聞言大喜,認爲自己這條命算是保住了,他連忙收拾包袱,星夜出發前往鳳陽……

天啓七年十二月初五

阜城南關尤氏旅店,趕了一天路的魏忠賢讓店家爲自己準備盆洗腳水燙腳,水送來後他急不可待得就要把腳放進去,就在此時李朝欽突然推門而入,手裡還拿着一封信:“魏公公,京師有信來。”

魏忠賢看了看李朝欽一臉的惶急,低下頭把腳放到了洗腳盆裡,跟着就發出了一聲滿意的嘆息聲,他閉目養神片刻才緩緩地說道:“唸吧。”

信是李永貞寫來的,日前東林黨彈劾魏忠賢在去鳳陽的路上陰蓄死士、意圖謀反,天子已經下令錦衣衛出京捉拿,李永貞在信裡要魏忠賢早做打算。

魏忠賢聽得嗤笑了起來,連連搖頭嘆息道:“東林黨啊東林黨,無能的人咱家那是見得太多了,可是真要無能到你們這種地步也是太難得了,十幾年來,你們連構陷的罪名都不會換一換,除了謀逆還是謀逆。唉,咱家這兩年來整人,這罪名從來就沒有重樣的,你們這一把年紀,難道都活到狗身上去了麼?”

“魏公公!”

聽到這一聲急促的叫聲後,魏忠賢擡頭看了看身邊的李朝欽,又是一聲嗤笑:“難道咱家說錯了麼?挺擊案,東林黨說鄭貴妃帶着一個瘋子拿着一根棍子謀逆;紅丸案,東林黨說元輔方大人獻毒藥給貞皇帝,夥同鄭貴妃和李選侍謀逆;移宮案,東林黨說李選侍抱着樂安公主謀逆;現在咱家一個老太監,帶着幾個僕人去鳳陽,哈哈,居然也能謀逆!”

李朝欽聽了魏忠賢說了半天也沒有說道重點,忍不住第三次叫道:“魏公公!”

“酒來,今夜不醉不休!”魏忠賢大叫了一聲,竟然哈哈大笑起來。

初六,清晨四更

在喝酒之前魏忠賢就讓李朝欽在房樑上替他懸好一根繩索,可是李朝欽竟然掛了兩根,魏忠賢看了看那兩根並排的繩套,苦笑着搖了幾下頭,就招呼李朝欽和他一起坐下喝酒,此時魏忠賢和李朝欽二人都已經喝得酩酊大醉。

“咱家以前揹着先帝收過不少錢,不過先帝從來不和咱家計較,就算知道了也就是一笑置之,曹公公曾和咱家說過,先帝大行前還對萬歲爺提到過咱家,唉……”魏忠賢嘆息着又端起了酒杯,臉上又浮起了犬馬眷戀之色:“咱家每每思此,就指望能替萬歲爺出力,以報效先帝的深恩。”

“東林黨說罷免了咱家、恢復祖制,天災就能過去,大明就能風調雨順,嗯,咱家的這一條命本來就是先帝給的,如果真能如此的話,那咱家死不足惜,嘿嘿,只是若天災還在的話,萬歲爺難道要靠東林黨去治國麼?”

魏忠賢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咧着嘴大呼了一聲痛快,跟着又感慨了起來:“萬歲爺還是太年輕了,生於深宮、長於高牆之內,唉,萬歲爺根本不知道這世上的人心到底都險惡到什麼地步啊。”

“萬歲爺怎麼能信東林黨啊?……罷了,罷了。”魏忠賢發了一晚上的牢騷,自己也覺得有些太過婆婆媽媽了,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拖着板凳就向繩套下湊了過去,魏忠賢踉踉蹌蹌地走到了繩套下,醉態可掬地就想爬到凳子上去,李朝欽滿嘴吐着酒氣,過來扶了魏忠賢一把,幫他爬到了凳子上。

“謝謝。”魏忠賢輕聲說了一句,他跪在板凳上向上伸出手,死死轉抓住繩套把自己拖着站直了起來。

“先……萬歲爺,微臣來了。”魏忠賢把脖子套進繩套後,嘴裡喃喃唸叨着就要踢凳子,但就在他把眼都閉上了以後,突然又像是想起了什麼重要的事情,連忙又睜開眼把脖子從繩套中取了出來。

此時李朝欽也已經把自己的凳子拖過來了,正晃晃悠悠地往上面爬,魏忠賢掉頭對着他又大聲說了一句:“謝謝。”

然後魏忠賢就再次調轉過頭,把繩套第二次拉上自己的脖子,閉上了眼睛……

天啓七年十二月初六,魏忠賢在阜城上吊自盡,被從人草草埋葬,後在東林黨的要求下,天子下令把魏忠賢的屍體再挖出來,以謀逆罪剮三千刀,並斬首示衆。

……

天啓七年十二月底

掃清閹黨後,少年天子組建了一個全新的東林黨內閣,東林內閣隨即向皇帝建議,應該撤銷掉東廠這個特務機構,因爲這種監視對東林君子們的一種侮辱。現任的少年對東林君子的道德操守是很信任的,他完全相信即使沒有人監視他們,文官也不會貪污國家的錢,而且會盡心盡力地做好自己的職務,所以皇帝欣然批准了內閣的這個建議,解散了大明的國家安全局。

一心要做堯舜之君的少年在解散了東廠以後,又詢問他的臣子們,彼此之間還應該如何合作,才能實現他中興大明的志向呢?東林君子們認爲皇帝還應該撤銷部署在各地的其他監視機構,比如各省的河道監管。

嘉靖皇帝就喜歡派太監監視治河,因爲當時洪水屢治屢犯,所以嘉靖不厚道地懷疑是下面的文官貪污了治河的公款,但是他又苦無證據,所以乾脆派太監出去監督治水,這種不信任讓文官切齒痛恨,並在隆慶朝成功地將之廢除掉。

萬曆天子一點也不像他懦弱的父親,反倒更像他不厚道的祖父,所以萬曆親政後不但重新派出了太監監督治水還將之大大強化,宣佈治水的款項一律要經太監過目。以往發洪水的時候,皇帝拿文官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的,但皇帝拿太監卻很有辦法,萬曆規定一旦出現洪水,那他就會不問青紅皁白地處死監督太監。

這個做法雖然蠻不講理,但卻極大地激發了河道監的工作熱情,萬曆朝當春汛秋洪到來時,不少河道監的主管太監甚至會搬到河堤上去住,儘管如此,還是有不少太監死於萬曆的這條野蠻法律之下,因此文官比憎恨嘉靖皇帝更甚地憎恨萬曆皇帝的這條惡法。

天啓朝東林黨掌權後再次收回了河道太監,從天啓元年到天啓六年魏忠賢掌權以前,東林君子在全國範圍內沒有修過一次河道。這次天子既然垂詢,東林內閣立刻就把河道監當作魏忠賢的惡政舉了出來。

既然這條法律是在魏忠賢構陷東林君子後頒佈的,少年天子就認同它肯定是一條邪惡的規則,他相信侮辱東林君子的德行就是在破壞君臣之間的和睦和信任,所以天子又欣然下令收回全國的河道監督太監。

在黃石的前世,自從崇禎收回河道監督太監以後,直到李自成攻破北京,整個大明在十七年內就再也沒有修過一次河、治過一次水,無論是黃河還是長江、無論是山東還是浙江。在這十七年裡就任由河水一次次氾濫,每次東林君子都藉口“節約”把修河治水款搞沒了。

東林內閣和朝野的東林黨人爲天子的英明決定而高呼萬歲,隨後內閣就又提出了減稅的一攬子計劃,他們認爲天災主要是由萬曆胡亂收稅招來的,現在正是撥亂反正的時候,所以他們向天子建議進行一次普遍的減稅,以讓上蒼愉悅,從而保佑大明境內風調雨順。

在天子同意了之後,東林君子第一個提出的茶稅,以往萬曆皇帝信不過文臣,就派監督太監去檢查各省的茶園,這當然是大大的惡政。東林君子們絕不會貪墨國家稅款的,天子遂收回了各布政司的監督的太監。當然,自此以後各省的茶稅收入就急劇下降,文官連年報災,茶葉歲歲歉收,到崇禎十年,僅浙江一省茶稅就從萬曆、天啓年間的二十萬兩白銀降低到每年十二兩白銀!

接着就是海稅,明朝文官和地方的海商本來就有千絲萬縷的聯繫,他們向皇帝提出應該恢復“禁海”,萬曆皇帝開海禁派太監收稅是嚴重違反祖制,是一個極大的惡政,而且隨後連綿的天災也證明了收海稅的極端非正義性,天子再次認可了東林內閣的判斷,下令各海關的太監回宮。

從萬曆天子興海貿以來,海關稅一直是大明財政一大支柱,也是內幣的重要來源,到了萬曆四十年的時候,萬曆天子每年能得到四百萬兩白銀的海稅。從崇禎元年以恢復禁海令的名義停收海關稅後,內庫就再也不能從日益繁榮的國家海貿中得到一兩的銀子了。

然後是絲絹稅,萬曆認爲如果商人販絲織綢一定能賺錢,所以他收工商稅,東林君子認爲這叫“天子與小民爭利”,是招來天災的原因之一,這次的免稅計劃自然也要把它廢除,崇禎對此表示贊同。

還有布稅,如同唐宋時期一樣,明朝本來也規定了百姓和各級官員可以使用的衣服色彩,比如明黃本來就是皇帝的顏色,大紅則是高官能穿戴的衣服。等要錢不要臉的萬曆天子親政後,他爲了多收稅就放開了對百姓的衣服限制,很快在大明境內就出現了小民同官員在衣服上爭奇鬥豔的現象。

當時感到斯文掃地的官員就向萬曆提出抗議,並質問皇帝如果他現在不顧官員的體統亂搞,那有一天小民穿黃色的衣服有該如何。結果萬曆回答說只要織布的商人肯交稅,那他覺得賣黃布也不是不可以……大明的羣臣就這樣再一次被皇帝的無賴打敗了。

根據文臣的要求廢除了各種“與民爭利”並且違反祖制的稅收後,新任的皇帝再次享受到了他祖父、父親和兄長從來不曾享受過的高度讚譽,朝野的東林君子們異口同聲地稱讚這位少年天子是大明當之無愧的中興之主,並向他保證,根據天人感應的道理,大明很快就會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這麼輕鬆地就得到了堯舜的美名,少年天子得意之餘就決心關心一下大明的國防情況了,西南的奢安之亂已經基本平息了,遼東的亂事就變得特別的顯眼。

刨除掉已經被清洗得一乾二淨的閹黨份子,眼下似乎有兩個督師人選可以考慮,他們都是文官,也都有過統領軍隊的經驗。

“傳旨,招張鶴鳴、袁崇煥入京。”

第五十四節 狂瀾(中)

西南叛亂平定後,皇帝賜張鶴鳴以太子少師作爲獎勵,同時還晉升黃石爲左都督、少保兼太子太保、並賜蟒袍玉帶。此時毛文龍因爲在遼東的頑強抵抗已經被升爲太保,在全國的武將當中,也就僅有他在加銜上比黃石還稍高一籌。

崇禎元年正月,遼陽

今天皇太極來到幾個兄弟面前後,衝着他們揚了揚一封信:“明國東江鎮總兵毛文龍,又來信要求和我們議和了。”

“又?”阿敏敏銳地抓住了這個字。

“是的,去歲是一個月,明國東江軍攻下海州後,毛文龍就派人來說要議和。”

“騙子!”莽古爾泰跳了起來,切齒痛罵道:“他們東江鎮都是騙子。”

“五哥你先彆着急,聽我慢慢說。”皇太極把莽古爾泰安撫着坐下了,對着屋內的幾個說道:“我當時也覺得毛文龍是來進行緩兵之計的,如果他想議和又怎麼會打我們的海州?所以我把他的使者殺了。不過沒想到毛文龍又來信了,現在他的海州城已經鞏固了,我覺得似乎有點奇怪。”

“有什麼奇怪的,東江鎮都是騙子。”莽古爾泰嘟嘟囔囔地說道,代善和阿敏則一起瞪了他一眼,莽古爾泰斜眼看着天花板,不過倒是閉上了嘴巴。

“毛文龍這次又強調是密信,他說還沒有把兩次的通信上報給明廷,好像是在私下和我們溝通。”皇太極着重咬住了“私下”這兩個字,因爲這樣的溝通太容易加以利用了,所以皇太極頗有嘗試一番的意思。

阿敏和代善對視了一眼,還是由阿敏進行提問:“毛文龍提出的條件是什麼?”

“我們退出邊牆,毛文龍他負責鉗制東江鎮官兵,保證不報復我們。”皇太極面不改色地把毛文龍的條件說了出來。

“騙子、奸賊!”莽古爾泰像是被紅烙鐵燙了一下般地跳了起來,這個條件他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到了,所以莽古爾提激動得幾乎失去自制能力,他扯着脖子衝皇太極喊道:“把使者遊街,然後千刀萬剮,我來主刀!”

“住嘴!”皇太極還沒有說話,代善和阿敏就齊聲呵斥了起來,莽古爾泰臉漲得通紅,怒氣衝衝地大步走出了帳篷去,撩開帳篷門的時候他還憤憤地拋下了一段話:“你們從來不信我的,反正我告訴你們了,東江鎮就是一夥兒無賴,你們儘管去和毛文龍鬥心眼吧。”

等莽古爾泰離開後,代善點了點頭:“我覺得可行,明國前任遼東巡撫……就是那個袁崇煥,上次他在朝鮮被打的時候,他跟明國朝廷說朝鮮地處邊遠,丟了也沒有什麼,朝鮮已經心寒。但因爲有毛文龍這個惡霸在身邊,所以朝鮮一直不敢顯露出和我們和平共處的意思。現在毛文龍如果開始議和,那朝鮮估計就更不會有信心和我們耗下去了。”

皇太極撫掌笑道:“大貝勒所言和我不謀而合,我也建議試試看,如果我們真能讓毛文龍和我們議和,那我們的處境就又會好轉不少。”

“嗯,不錯,毛文龍太討厭了,每次我們和蒙古動手分不開身的時候,他就要跑來做壞事。現在他佔了海州我們還拿他沒有什麼辦法,如果能議和那是最好不過了。”

既然阿敏也表示了同意,那四大貝勒中就是三個人贊成和東江鎮議和。皇太極告訴另外兩個貝勒,一會兒他親自去給莽古爾泰做工作,保證也能把他說通。

阿敏一臉不在乎的表情:“說不通也無所謂了,反正老五就是一個人,我們有三個呢,不過你可要派得力的人去,務必要把毛文龍說暈了。”

“放心吧,我會先同意毛文龍的意見的,只要東江鎮肯談就好,只要能讓明國的藩屬看見就好。”

……

與此同時,黃石已經回到了福建,他發現眼前的形勢已經變得一團糟。福建官軍同荷蘭軍在澎湖激戰後,雖然迫使荷蘭人放棄了澎湖,但福建官軍也因爲得到了荷蘭人的具結保證而以爲高枕無憂,所以也從澎湖地區撤退出來。

這樣從泉州、漳州到馬尼拉之間就出現了一段勢力真空區,整條海上絲綢之路的北端都是不設防的,海賊就迅速興起填補了荷蘭人和明軍留下的這塊空白領域。目前最大的海賊頭目就是鄭一官,福寧鎮在擊敗荷蘭人後,就把澎湖艦隊立刻解散掉了,鄭一官遂出大批銀子僱傭這些退役軍人,幾乎盡收原福寧軍的海上精銳,連福寧軍的戰艦也被他拉走了大半。

到天啓七年上半年時,鄭一官開始在福建沿海設卡,規定每一條通過這條海域的商船都要向他交稅。到天啓七年下半年時,鄭一官每月收入已經達十萬兩白銀以上。到天啓八月爲止,福建的大型商船出海四十三隻,被鄭一官擄走了其中的十二隻,獲銀貨近二百萬兩,實力變得更加雄厚,並試圖完成荷蘭人未成的事業——徹底壟斷中國同西班牙的海上貿易。

天啓七年八月,福建巡撫朱一馮見海賊勢大,遂命令福寧鎮水師南路副將、加銜總兵官俞諮皋重新組建水師出兵討伐。結果倉促組建的閩省大明水師在九月中連戰連北。被嚴詞譴責的俞諮皋惶急無奈,乾脆建議“以夷制盜”,租借荷蘭船隻和水手討伐鄭一官。

十月,俞諮皋書面保證一定替荷蘭人向天子申請貿易許可,荷蘭人聞訊後盡數拼湊了在臺灣的全部戰艦,進攻福建銅山島的鄭一官。此時鄭軍人數已經超過兩萬,其中半數是福寧鎮的水師老兵,荷蘭水師一觸即潰,七艘戰船被擊毀一艘、俘虜四艘,還有兩艘連臺灣都不敢回了,而是直奔巴達維亞而去。

擊潰荷蘭人後,鄭一官繼續花重金從福建和日本招募水手和士兵,準備完畢後他便開始進攻福建海澄,駐守的一千官兵全軍覆滅,輜重船舶盡數爲海盜所有,福建巡撫朱一馮哀嘆道:“徒黨皆內地惡少,雜以番倭驃悍,三萬餘人矣……”

十一月攻破海澄後,鄭一官積聚近兩萬水兵,船隻五百餘艘,在十二月強攻福寧鎮南路副將駐地廈門,數千官軍抵抗數日後總崩潰,俞諮皋逃亡泉州。鄭一官收編了福寧鎮水師後繼續攻掠漳州、泉州等地,閩南上萬福寧軍瓦解投降。鄭一官把能帶走的船隻盡數帶走,不能帶走的則付之一炬,“官兵,船,器俱化爲烏有,全閩爲之震動”。

天啓七年十二月底,鄭一官從沿海攻入福建內地,“海寇結夥流突內地,如沿海浯洲,烈嶼,大嶝,澳頭,劉五店,中左等處焚掠殺傷,十室九竄,流離載道。”福寧鎮南路崩潰時,絕望的俞諮皋派人向福寧鎮本部求救。此時黃石的三營兵力還在路上,趙慢熊手頭根本就沒有兵馬可用,所以就只能拒絕了俞諮皋的要求。

鄭一官殲滅了閩南福寧軍後,倒是把被俘的明軍軍官都好好釋放了,同時還讓他們帶信給朝廷,表示他願意接受招安,爲大明“戍守海防”。放走了明軍的軍官後,鄭一官就在閩南設立告示,宣佈過往商販他都要收稅,出海當然也要交他一份保護費。

福建布政司奏疏朝廷:“遍海皆賊,民無片帆可以往來,商販生理斷絕。”這份奏疏抵達京師後,崇禎立刻下令逮捕俞諮皋問罪。

同時朝廷裡也吵成了一片,有些人力主讓黃石親自出馬,清剿閩海一帶的海盜,但也有不少人主張招安鄭一官,提拔他爲福寧鎮的海防官。眼下的局面是福寧鎮南協已經崩潰,黃石雖然名聲響亮,但他和他的部隊也從來不以水戰聞名。最後皇帝決定一邊下令黃石着手剿匪,一邊還打算提拔熊文燦爲福建巡撫,以便剿撫並用。

但軍費還是要福建省和福寧鎮自己籌措,在崇禎進行了大減稅以後,內庫的收入幾乎完全斷絕,無法再對國庫進行補貼,所以東林黨建議加農賦。加農賦並非從崇禎朝開始,萬曆朝雖然把農稅定爲農民大約收入的三十分之一,但萬曆還是加了總額共計五百萬的遼餉的。不過萬曆、天啓兩朝,一旦某省出現天災,朝廷就會減免該省的賦稅。

崇禎天子意圖勵精圖治,可惜手中嚴重缺錢,於是就規定各省賦稅一定要實收,不許地方官拖延耽誤。同時崇禎和東林內閣認爲應該顯示出新朝氣象,決議清查各省積欠流弊,以圖把以往歷朝落下的缺口都補上。

以陝西爲例,萬曆朝估算每畝產糧大約能賣銀五錢左右,畝稅是銀兩分左右,加上遼餉兩分七釐,共應四分銀到五分銀上下。在萬曆年和天啓年間,遇到災荒的時候不但免去這筆,而且還會有相關的賑濟。

到了崇禎元年,皇帝的內庫已經無法對陝西災區進行賑濟,不但如此,崇禎還下令要一視同仁的收賦稅。

明朝建國初期,陝西各軍鎮的軍糧、武器、被服都由軍鎮自籌,進入小冰河期以後,主要由萬曆收來的雜稅進行補貼。現在內幣的源頭既然近乎枯竭,東林黨遂建議按照一條鞭例,把這筆賦稅平攤給陝西災區的農民,摺合每畝收兩錢銀,天子批准了這個票擬。

明朝建國初期,朝廷在陝西地區設馬政,專門畫出草場以備養馬以備軍用,到崇禎元年的時候,陝西馬政在紙面上應該有戰馬、挽馬五十七萬匹,但事實上……連一具馬骨頭都沒有,草場也早已經退化消失。

萬曆朝期間,軍馬主要靠內幣的礦稅的收入來購買。泰昌朝東林黨廢除了礦稅後,老農出身的魏忠賢不敢在貧苦的農民身上打主意,所以就密令東廠偵查文武百官誰家有錢,然後通過賜給紫禁城騎馬權的方法來收集馬匹(這政策本書以前有講,這裡就不贅述了)。

打倒了萬惡的魏忠賢后,東林君子立刻將這條不得人心的法令廢除。可是剮了魏忠賢並不能在陝西憑空造出五十七萬匹馬來,但九邊軍鎮卻都還需要馬匹供應。東林君子不是老農出身,他們沒有魏忠賢那種小農意識,東林內閣首先把馬政荒廢的責任推給了魏忠賢,然後告訴皇帝現在之所以養不了馬,乃是因爲馬場都被陝西的“刁民”霸佔去種田了,所以他們建議皇帝按一條鞭例,增加陝西每畝五錢銀來買馬,崇禎準了這票擬。

當年張居正時期,明朝的宗室人數就已經大大增加,張居正爲了省錢就只給額定供給的八成。等到了要錢不要臉的萬曆親政後,部分宗室他只肯給五成甚至更少。而且萬曆天子還創造性的發明了不給起名字所以不給錢的方法,在他主政期間,有些明朝遠房宗室一輩子都得不到正式賜名,所以也吃不到皇糧。

堯舜之君崇禎上臺後,東林內閣建議他按一條鞭例,通過向農民收賦的辦法來補上部分宗室所需,崇禎同意了這個票擬,陝西因此又多了一份加賦。

此外,東林黨號稱要給陝西治水增產,按一條鞭例……

而且,東林黨認爲給甘陝軍鎮運輸糧食的費用也不該完全依賴鹽引……

還有,……

原本在豐年被張居正評估爲畝產收入可到四、五錢銀的陝西省,天子和東林黨在崇禎元年給當地農民定的畝賦稅總和已經高達二兩銀子。

……

黃石在正月底回到福建,此時朝廷逮捕俞諮皋的命令剛剛到達,他聞訊立刻前往泉州面見福建巡撫朱一馮。等見到了朱巡撫後黃石也不客套,直截了當地說道:“朱大人,末將不習海戰,如果把俞老將軍下獄的話,末將更不知如何編練水師、更無法清剿賊寇了。”

朱一馮也早已經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樣,但眼下這種情況他也是自身難保,更不要說去保俞諮皋了。他向黃石苦笑道:“黃帥,這次賊寇直入閩省腹地,這麼大的事情,御史已經吵翻天了,這怎麼可能不追究責任呢?”

“朱大人,現在至少有一萬到兩萬賊寇本來就是原福寧鎮的官兵,如果朝廷以前不撤澎湖水師,現在也不會演變到這種地步啊。”

朱一馮連連點頭,隨口附和道:“黃帥說的是,都是魏逆那個奸賊,如果不是他撤澎湖海防,確實不會有今日之亂,但現在說什麼都沒有用了。”

鄭一官本人希望把事情鬧大以求招安,從而名正言順地在福建設卡收保護費。而鄭軍中的主力也是前福寧鎮的官軍,所以接受招安在鄭軍中非常有市場。歷史上熊文燦出馬後,鄭一官立刻就接受了朝廷的招安,成爲福寧鎮的海防遊擊。

得到大明的官身後,鄭一官就和福寧鎮軍密切配合,利用朝廷的資源殲滅了閩海上其他各大股海寇,規定從臺灣海峽過的所有船隻都要向他繳稅,否則就不保證商人的貨船安全。崇禎八年後,鄭一官每年收入在數百萬兩銀子以上,他憑藉大明官身和艦隊壟斷了東南沿海的貿易,養兵數十萬之多。

如果僅僅是個人感情的話,黃石對鄭家還是很有好感的,他還記得自己小時候去廈門時,大人曾經指着鼓浪嶼的一個雕像給他看:“這就是民族英雄鄭成功,他從異族人手裡收復了祖國的領土,他的英名會世代相傳。”

當時黃石的長輩也曾告訴他:“鄭成功一輩子做的最大的錯事就是提拔了一個叫施琅的漢奸。這個施琅因爲貪圖富貴,背棄父母之邦,把祖先的衣冠文化出賣給了異族人,用同胞的鮮血染紅了自己頭上的頂戴,真應該在鄭成功的雕像前塑造一尊施琅的跪像!”

等黃石長大後,他才漸漸瞭解到,鄭成功的父親乾的也是和施琅一樣的勾當。等清兵南下的時候,被隆武帝依爲國之干城的鄭一官和滿清私下達成協議,出賣了對他信任有加的大明隆武皇帝和福建的百姓。在滿清殘忍地屠殺沿海三十里的百姓時,身爲泉州人的鄭一官還卑顏屈膝地請求滿清封他爲“閩海王”,最後還帶着自己幾千萬兩的積蓄去北京留辮子當寓公。

而鄭成功卻擲地有聲地說道:“父不爲忠臣,則子不爲孝子。”斷然拒絕了滿清的招降。

因爲鄭成功這個人,黃石本對鄭家沒有什麼惡感,對鄭家也沒有殺心,不過現在黃石是官兵,而鄭一官是海寇。

——這不是個人恩怨。

黃石在心裡對自己說了一聲,然後擡頭問朱一馮道:“末將敢問朱大人,大人是主撫還是主剿?”

朱一馮當然是主剿的,但現在眼看已經剿不下去了。朝廷既然已經動了啓用熊文燦的意思,那就說明主撫派已經在朝廷裡佔了上風。鄭一官屢次聲稱要接受招安,看來熊文燦多半能把招安的事情辦成,那他朱一馮說不定會因爲“處置不當、激起變亂”而永遠失去復起的機會。

這些天來朱一馮前思後想,對自己的前途已經近乎絕望,他聽黃石問出這樣的話後也只有報以苦笑:“南協水師覆滅,俞老將軍下獄,黃帥還有什麼辦法麼?”

“修橋鋪路無骨骸,殺人放火金腰帶。聚衆作亂,攻掠州縣,然後受招安搖身一變成爲官身,天下豈有這麼便宜的事情?”黃石負手冷笑了幾聲,大聲對朱一馮說道:“朱大人,末將認爲應該從嚴剿辦,絕不進行招安。”

“黃帥好氣魄,只是國朝對於內寇一項是撫辦的。”

“那是對吃不下的飯的流民,不是對海盜、倭寇。此次賊寇深入內地,殺害官兵、平民數萬,導致朱大人和俞老將軍被彈劾,俞老將軍更甚至有性命之憂。如果俞老將軍有了什麼萬一,反倒讓末將和賊寇成爲同僚,那末將是無論如何也想不通的。”

“黃帥說的好!”朱一馮情不自禁地贊同了一聲。鄭一官這次攻破諸多州縣,鬧得朱一馮的官位也要沒了,如果朱一馮丟官的同時還看到鄭一官成爲朝廷命官,那他覺得自己也是要被活活氣死的。

不過氣歸氣,朱一馮腦筋轉了一下就又氣餒了:“奈何沒有糧草、船隻、水手,也沒有水師大將,這又從何剿起呢?”

黃石輕輕把官帽摘了下來,捧着它對朱一馮嚴肅地說道:“朱大人,末將願用這烏紗爲俞老將軍作保,上奏疏懇求朝廷剿辦海寇,不知朱大人願意不願意領銜上奏。”

這番話聽得朱一馮又驚又喜。按說這個事件本輪不到黃石倒黴,如果黃石不吭聲的話,多半鄭一官也會成爲他名義上的部屬。以黃石現在的名義保一個俞諮皋自然沒有大問題,而只要朝廷通過剿議,那他朱一馮的官位多半也就保住了。

當然,這個保住也只是暫時的,如果最後剿匪失敗懲罰會變得更重。朱一馮知道自己現在激流勇退只是丟官,而如果再次剿匪慘敗,估計就會有殺人之禍。他驚喜過後又是一番遲疑:“黃帥,不知剿辦可有成算啊?”

“末將願以兩年爲限,保俞老將軍必能剿匪成功。”

朱一馮盤算了一下,兩年這個時限不算太長,朝廷大概也可以接受,如果到時候局勢不惡化得太厲害,自己活動活動說不定也可以調往他處。就算惡化得太厲害,說不定也不會攤上死罪,總比現在現在束手丟官強。想到此節朱一馮就對黃石的方案表示贊同:“既然黃帥有如此把握,本官就也用這項上人頭爲俞老將軍作保。”

兩個人連忙寫好了急奏,然後兩人就開始討論軍隊問題。朱一馮當即提出:“福寧鎮本有八個營的編制,以本官看來未必夠,本官想可以再次上書,把福寧鎮官兵擴編到十個營,營制就由黃帥全權負責。”

黃石的一營報的是五千戰兵,朱一馮咬牙切齒地說道:“海寇大約有四、五萬之數,如果福寧鎮的官軍有十營五萬戰兵,以黃帥的武勇,定能把賊寇趕出閩省。”

不過福寧鎮說什麼也養不起五萬兵。朱一馮雖然嘴上不提,但他對平蠻大借款也略有耳聞,所以他估計黃石本打算解散現有的三營兵力以節省花銷。要想支持黃石和俞諮皋打下去,那朱一馮肯定也要想辦法拿出些錢來。

朱一馮問起開銷問題,黃石就老老實實地報告道:“福寧鎮每兵每月餉銀是一兩五錢,算上盔甲、糧草、器械、造船、鑄炮、一個月平均下來怎麼也要二兩銀子。”

朱一馮作爲福建巡撫,福寧鎮的基本數字他心裡也有數:“嗯,黃帥說的不錯,那五萬兵一個月就是十萬兩銀子,一年就要一百二十萬兩白銀,募兵還要給五兩銀子的安家費,這就又是二十五萬兩,嗯,我們要儘快拿出來五十萬兩銀子,一年之內總共需要一百五十萬兩銀子。”

黃石提出可以利用軍票節約一部分,如果全部用銀幣結算的話,一年只要大約一百萬兩白銀就夠了,而且福寧鎮自己還可以解決一部分。兩個人算了又算,最後主要的糧餉還是福建省拿大頭,第一年至少要七十萬兩白銀,第二年也不可能少於這個數字。

“這可如何是好啊,朝廷已經下令停收海稅了。”如果不停收海稅的話,福建大概還可以從漳州、泉州得到每月十萬兩白銀的收入,這筆錢原本就有很大一筆是撥給福寧鎮用來維持水師的,只是現在已經指望不上。不等黃石回答,朱一馮就自顧自地低頭盤算了起來,過了一會兒擡頭說道:“唯今之計,只有加靖海賦了。”

根據朱一馮的計算,他可以給商人、市民加一些額外特別稅,全省一年怎麼也能敲詐出二十萬兩來,而剩下的五十萬兩朱一馮打算通過靖海賦和火耗的名義轉嫁到農民頭上,爲了保險起見他還打算多收一點:“採用一條鞭例,每畝加收……”

黃石對這個計劃沒有任何的好感,因爲他認爲農民可能根本就繳不出,而且一收幾十萬兩白銀的加賦,地方官員要是不從中盤剝一番纔怪呢。實際上朱一馮也認爲老百姓一年辛苦的結餘可能還比不上這筆稅,福建的糧食畝產量一直不高,沿海農民都要一邊種地、一邊出海打魚來維持生計。

現在爲了對抗海賊,福寧軍和福建布政司很可能還要對閩海實行戒嚴和禁海,這更會讓農民和漁民受到損失。而且如果對市民和商人加徵賦稅的話,也會引起商業受損,加上海賊和朝廷的戒嚴、海禁,商人估計更會蒙受巨大的損失。

不過朱一馮認爲老百姓的錢就像海綿裡的水,只要肯擠就總能摳出來:“小民一般也都有些積蓄,實在不行也有家產可以典當,只要黃帥能在兩年內平定海寇,本官想這點錢他們還是拿得出來的。”

黃石卻聽得暗自搖頭。

現在鄭一官爲了收集情報,故意做出慷慨大方的姿態,遇見書生會給些趕考的銀子,遇見窮人還會施捨一些銅板,還花重金收買了不少細作,以致出現了百姓“德賊,以附賊爲志”的行爲。

但這種人畢竟是少數,鄭軍在閩海沿岸的搶劫讓福建大批百姓吃不上飯,而且他還焚燒了漳州、廈門等地的大批商船,所以福建的士農工商,大多還是熱切盼望官兵剿滅匪幫,還給他們太平生活的。

如果執行朱一馮的策略,那麼朝廷勢必大失人心,福建的父老說不定會憎恨官兵超過海賊,接受鄭一官招安的呼聲也就會愈發響亮。

“朱大人,末將敢問,朝廷和福建布政司可不可同意福寧鎮在閩海收靖海錢?比如根據貨物或船隻的大小收一定量的銀子,用這筆錢來組建水師。”黃石說的就是鄭一官在他原本歷史上得到的權利,那時鄭一官是福寧鎮的海防遊擊,沿臺灣海峽設卡收稅可以一年可以得到至少上百萬兩銀子的收入。

“不就是把海稅改頭換面嘛,嗯,雖說朝廷有禁海令,不過本官想應該沒有什麼大問題,只要……”

朱一馮做了送錢的動作,黃石點了點頭:“這筆銀子末將當然不會獨吞,就請朱大人給末將許可吧,末將打算靠這個組建水師。”

“嗯?一紙許可好辦,不過這個是遠水解不了近渴啊,而且現在閩海外無處不盜,我們沒有水師收不到靖海稅……”朱一馮說着、說着就停下來了,他感覺自己的思路有一點亂。

“朱大人可是想說,我們要先有水師才能收稅,而要先收稅纔能有水師,因此以眼下的情況來看,我們既不會有水師也不會有稅。可是如此?”

朱一馮愣愣地看了黃石一會兒:“黃帥說得不錯,正是如此。”

“也就是說,只要我們有水師,剿滅了海寇,就一定能有稅了?”黃石微笑着問道,不等朱一馮回答他就搶着說:“那就請朱大人立刻給末將許可,並通告全閩,讓每個商人都知道福寧鎮的水師有權收這筆款子。”

“但……但我們水師的錢還沒有呢?”

“借!以靖海稅爲抵押。”

……

二月二十一日,京師

東林黨首輔李標和次輔錢龍錫拿到黃石和朱一馮的加急奏章後,看得不禁笑了起來,跟着就擬票建議天子接受黃石的保舉,聽他以兩年爲期,對閩海賊寇採用剿策。

不料崇禎並沒有立刻批准這個票擬,而是把錢龍錫招去問話:“閣老,黃帥似乎不以水戰聞名啊,這是不是有些強人所難了?”

“聖上,黃帥實乃我大明第一猛將,以前黃帥常駐長生島,以臣之見,那水戰自然也是相當了得的,就是沒有機會展示罷了。再說黃帥武勳卓著,有大功於國家,既然黃帥如此情辭懇切,一定要保俞諮皋戴罪立功,臣以爲也不好駁了這奏疏。”

身披龍袍的男孩琢磨了一番,覺得錢龍錫說的不假,他點點頭道:“俞諮皋本來該當何罪?”

“回聖上,臣以爲俞諮皋罪該論死。不過他多年戍邊,爲國家收復澎湖,就算治出死罪,臣以爲也該罪減一等,剝奪世職也就差不多了。”

“好,既然罪不當死,那就聽黃帥保他戴罪立功吧。”

“聖上明見萬里。”

錢龍錫回去就下令速發聖旨給福建,改撫策爲剿策。同時扣住了罷免朱一馮、提拔熊文燦爲福建巡撫前去招安鄭一官的聖旨。晚上下班後錢龍錫就親自去拜訪了孫承宗,既然是閣臣到訪,孫承宗自然也不敢怠慢,兩個人分了主客坐定後,沒幾句話就同輩論交。

又過了許久,孫承宗終於問起了錢龍錫的來意,後者就把今天黃石和朱一馮的奏章講給孫承宗聽,連同內閣的決定也都告訴了孫承宗。

孫承宗有些迷惑地問道:“機山兄,這是何意啊?我從未聽說黃石以水戰見長,何況以福寧鎮一鎮兵力,如何能迅速掃平倭寇?”

“本來就是要挫挫他的鋒芒!”錢龍錫冷笑了一聲,端起茶喝了起來。當年閹黨內閣把黃石調去平奢安之亂,除了要分毛文龍的實力外,也有覺得黃石風頭太勁的意思,所以打算想讓他在西南消磨一下銳氣。

不料延續數載的奢安之亂,黃石到後先是神行軍三千里赴援,然後就把奢安之亂一舉蕩平。雖然黃石把所有的功勞都推給了張鶴鳴,但明眼人還是能輕易看出這到底是誰的功勞。不但朝中的大臣這樣想,就是京師的說書先生也都把這份功勞算在了黃石的頭上,在他們嘴裡,平定西南首功的張鶴鳴反倒成了一個配角。

崇禎收到奢安之亂平息後的奏疏後,當即就向內閣垂詢是不是可以給黃石賜爵,這可把文臣們嚇得不輕。黃石不過三十歲,現在就隱隱有鋒芒蓋過文臣的趨勢,那再加以時日還能得了?所以他們拼死拼活地勸皇帝放棄這個主意,一邊說先帝方去不宜重賞,一邊又是新帝登基當慎用朝廷名器,總算是打消了崇禎小孩的這個念頭。

錢龍錫慢悠悠地飲了一口茶,然後又把身子往孫承宗的方向微微探了一下:“聖上已經宣張翁和袁崇煥入京,估計就是要問平遼策的問題。以我之見,這張翁恐怕會保舉黃石提督遼東吧?”

孫承宗知道錢龍錫對張鶴鳴的態度不太友好。因爲當年錢龍錫也曾官至兵部右侍郎,不過被魏忠賢罷官了,但張鶴鳴老頭卻一直是政壇的不倒翁,混得最差的時候也撈到了一個南京工部尚書的頭銜。張鶴明的文章從頭到尾做得滴水不漏,魏忠賢就是想整他也沒有什麼好藉口,最後乾脆打發他去西南,指望老頭子患上水土不服就自己蹬腿。

不料這個七十六的老頭子不但越活越精神,還藉着黃石的大捷更上一層樓。本來像錢龍錫這種在天啓朝被罷官的東林黨對這個老頭子就是羨慕、嫉妒加上恨,現在更是眼紅不已。不過就算他們以前對張老頭有所不滿,現在也斷然不敢發泄出來,畢竟張老頭的功勳和資歷擺在那裡。

和錢龍錫不同,孫承宗和張鶴鳴的關係還是很不錯的。除了他的老師葉向高的關係外,孫承宗在天啓朝也沒有怎麼倒黴,而且混得還蠻不錯的。因爲這個原因東林黨中的李標、錢龍錫之流對孫承宗也不怎麼看得上,總覺得他不是共患難的自己人,崇禎朝以來東林黨內閣對孫承宗也很是排斥,所以孫承宗倒是和張鶴鳴有些同病相憐。

“恐怕是吧。”

錢龍錫斟酌着說道:“有人在背後非議張翁,說他是由魏逆處得官。”

“無稽之談!”

“還有人說黃石也和魏逆勾勾搭搭的。”

“這更是捕風捉影了,黃石一身正氣,我保他絕無此事。”

“那魏逆爲什麼要送他們二人這麼一個大功勞?”

孫承宗頓時不吭聲了。這麼多年下來,官場上的事情他早就看透了,孫承宗記得以前東林黨就是拿着三案對罵,指責別人是逆黨。現在把其他的黨派都打倒了,東林黨拔劍四顧心茫然,就開始互相指責對方是閹黨餘孽,東林各派系都舉着逆黨的帽子彼此亂扣。

“愷陽兄,我是支持張翁的。你看,我甚至還把召袁崇煥入京的聖旨壓了一下,並沒有用急件,而且聖旨上也含糊其辭,沿途安排是革員待遇。等袁崇煥接旨後再啓程入京,怎麼也要到七月了,到時候張翁估計也處理好了西南善後問題,說不定還能趕在袁崇煥之前到達呢?”

“袁崇煥也不是沒有打過仗的人,寧遠、覺華大捷,都是他的運籌之功,那次斬首兩千餘具,可是百年來對北虜的第一捷啊。”

“愷陽兄啊,我記得那次也有黃石在吧?”

“是的,不過袁崇煥和黃石的關係好像很糟。”

“正是如此!”錢龍錫輕輕用力一拍桌面,然後正色對孫承宗說道:“內閣已有成議,遼事不可用黃石。如果張翁不向聖上舉薦此人,我們就支持張翁督師遼東,否則,我們寧可要袁蠻子。張翁一定能聽得進愷陽兄的話,此事就有勞了。”

第五十四節 狂瀾(下)

崇禎元年二月

福建巡撫已經宣佈要徵收靖海稅來鞏固海疆,這次他爲了自己的仕途也算是拼盡全力,硬是說服福建布政司將來只要靖海稅的三成,這筆錢在名義上是用來給福寧鎮興修驛站和官道的。以往漳州、泉州兩地的海稅只是對來港口停泊的船隻進行收費,每月大約有十萬兩銀子左右。

現在黃石和朱一馮搞出來的東西與以往的海稅大不相同,靖海稅規定所有通過臺灣海峽的船隻都要交稅,而且價格由福寧鎮說了算,不用上報朝廷許可,所以大家都明白這靖海稅的錢比以往只多不少。

更何況以往的海稅大部要解送中央,福建布政司自己能截留的一般只能有兩、三成,一半還要歸福寧鎮所有。現在既然已經下令禁海,所以稅款一兩銀子都不用運去南京或是北京,因此福建布政司上下官員都有不小的興趣。

就算按照以往的海稅來算,一個月布政司也能白拿三萬兩銀子,如果黃石再提高稅款,地方官認爲一個月五、六萬兩銀子也不是不可能。至於拿大頭的福寧鎮一年收入一、二百萬兩銀子自然也不稀奇,這個風聲很快就在閩省不脛而走,志願加入或是嫁入福寧鎮的人於是乎就更多了起來,差不多把官兵前一段失利的影響完全抵消掉了。

在這個靖海稅的基礎上,福寧鎮終於拋出了籌劃已久的靖海大借款,這是一種時期長達十二年的高息借款,從第三年開始,福寧鎮會每年償付借款額的三成銀,十二年後實現還款百分之三百。福寧鎮拼命鼓吹靖海大借款以靖海稅爲抵押,品質有絕對的保證,同時還有福建布政司給做擔保。

這次黃石爲了便於籌款,還專門組織人印刷精美的借據,靖海大借款的從上到下借條分爲一千兩、一百兩、五十兩、十兩、一兩五種模式,是一種不記名可兌換證券,黃石希望這樣搞能讓證券流傳得更廣一些,也就是多借些錢出來。

當然,防僞也是很重要的,最近一個月福寧鎮軍工司一直就在這方面忙碌,總算是把原始的水印、雕花都搞出來一套。最後債券上面還密密麻麻地蓋滿了各種印信,甚至把黃石的個人簽名都雕成了版,也一口氣印在了靖海債券上。

最近由於海盜鬧得厲害,閩商的錢多都砸在手裡花不出去,這次有黃石這樣名震天下的人作保,加上一年期的平蠻大借款也償還得不錯,於是就有很多人跑來購買靖海大借款,這個時候可沒有保險公司,自己在外面跑買賣有不小的風險。

現在黃石在大家面前打開了一扇神秘的大門,門後面是一條全新的致富之路,通向一個前所未見的寶庫。以後大傢什麼都不用幹了,只要在自己家院子裡坐着看天空,十二年內本息就合計百分之三百,這個條件實在是太誘人了,於是不少人都趨之若鶩。

二月二十日,泉州

今天靖海大借款正式開始發售,第一批債卷黃石總共印了一百萬兩銀子。黃石因爲急於用錢,所以他這批債卷還給購買者打了兩個月的小折扣,借款日期就從崇禎元年元月一日算起。結果購買情況出乎黃石和朱一馮的預料,僅僅一天,一百萬靖海大借款的債卷就被人買走了七十餘萬兩。

看着布政司外踊躍購買債卷的人羣,黃石若有所思地說道:“看來有必要以最快的速度再加印五十萬兩銀子的債捲了。”

此時衙門裡除了朱一馮和黃石以外,還有朱巡撫幾個親信的福建布政司官員。他們聽了黃石的話之後臉色都有些發白,和欣喜的黃石不同,隨着越來越多的債卷賣出去,這些地方官的心也揪得越來越緊了,萬一將來還不上這筆錢,朝廷肯定要殺人做替罪羊的。

黃石是這羣人裡唯一一個不擔憂的人,他還對幾個文官講解說:“諸君放心吧,我們這叫以未來的繁榮做抵押、來渡過眼前的難關,也叫做今日花明天的錢,乃是這世上最神奇和優秀的理財方法。”

“不就是寅吃卯糧麼?”一個文官在背後小聲地嘀咕道,黃石聞言只是哈哈一笑。

現在朱一馮已經沒有什麼文官的架子了,他急忙對黃石說道:“黃帥,我們趕快建水師吧,這仗一定要打贏,不然幾年內我們哪裡去湊這麼多銀子。”

“如果能借到更多的銀子,我們不就能更快地肅清海寇,然後開始收靖海稅了麼?”黃石滿不在乎地反駁道,略一停頓後就自言自語道:“就這麼定了,末將這就趕回霞浦,再加印五十萬……不,一百萬兩銀子的靖海大借款,回頭送來朱巡撫這裡。”

在黃石出門前,朱一馮又拉住他的衣服,滿臉激動地說道:“黃帥,這仗一定要打贏啊,不然我們那裡去找幾百萬兩銀子啊。”

“哈哈、哈哈,”黃石大笑幾聲,安慰朱一馮道:“朱大人放心,如果兩年之內平不了海寇,也就不用我們來操心還錢的問題了。”

見朱一馮臉色發白,黃石又連忙安慰道:“朱大人放心,就衝着這許多支持福寧軍的義民,我們也會掃平海寇,還閩省父老一個清平世界的。”

“黃帥既有如此信心,那本官就等着聽捷報了。”朱一馮似乎對黃石把購買債卷的人定義爲“義民”有些不滿,他轉過身來看了看衙門外的大批商民,冷冰冰地說道:“什麼義民?明明是一幫逐利之徒,一身的銅臭氣息。”

二十五日,霞浦,福寧鎮本部

“大帥,我福寧軍已經將海賊大部驅逐出閩南,磐石營和選鋒營的損失微乎其微。不過賊寇仍盤踞在中左所(廈門)銅山和澎湖等地,我福寧軍沒有水師,無法將其驅逐出去,賊寇時時登陸騷擾,我軍兵力不夠,一時恐怕無法顧全整個閩省。”

“嗯。”黃石看着地圖半天沒有說話。福寧軍的水師覆滅以後,鄭一官已經牢牢地掌握住了制海權,上萬海盜可以憑藉水路來回機動,而福寧軍只能靠兩條腿跑。爲了以防不測,現在救火營都要留在霞浦老營,根本不敢撒出去作戰。面對福建漫長的海岸線,官兵的兵力實在是捉襟見肘。

在黃石離開的這幾個月裡,先後共有五千多條好漢來霞浦投軍,他們加上天一營的部隊,差不多又可以湊出兩個營的戰鬥部隊,只是缺少技術兵種而已。目前教導隊正在霞浦大營對他們進行訓練。黃石打算先不給這兩個營配屬炮隊和工兵隊,一旦把長槍兵和火銃兵練好就派出保衛福建沿海要點。

參謀軍官又強調道:“航路不通,導致閩省收入銳減,柳將軍那裡來信說,平蠻大借款已經不能提供太多的銀子了。”

第一批平蠻大借款已經進入還款期,加上到福建的海運風險大大提高,柳清揚現在每月的利潤都低於十五萬兩,加上兌付問題,山東那裡每月能補貼給黃石的銀子已經下降到了十萬兩以下。柳清揚再次來信抱怨,他告訴黃石黑暗理事會是一隻很能下蛋的母雞,但當前的首要任務應該是養肥它,而不是殺雞取卵。

不過幸好“靖海大借款”辦得還算成功,黃石的部隊暫時還能有生存之路,這樣黑暗理事會的壓力也就不是很大。

二十萬兩白銀轉眼間就被黃石花了出去,十二磅鑄鐵炮確定了量產型,十八磅炮的測試版昨天被擡下鏜牀,今天就會開始實驗射擊。同時鮑九孫的軍工司還遞交給黃石二十四磅炮的生產計劃,這份計劃在黃石這裡也就是走個過場,他簽字以後軍工司就會把二十四磅炮的設計和生產、測試列入計劃表。

與此同時,十條戰艦已經在修建中。這次黃石豁出去乾脆就建一次性艦隊,直接砍新鮮木頭來造船,雖然這種船下水航行個十幾個月就要散架,但對黃石來說這時間也基本夠用,反正他也不打算同海寇鏖戰個四、五年。

福寧鎮的使者被派向浙江沿岸,這些人都是前福寧鎮水師的軍官,黃石讓他們去偵察浙海沿海有沒有能改造成軍艦的大船,並讓他們問明價格後迅速回報。同時還有軍官被派向了雲貴,在這個緊急關頭,除了繼續讓山東商人從陳繼盛那裡購買木頭外,黃石還決定走便捷的長江水道,也從雲貴一併開始購買木頭。

看着手下大量的生產計劃和每時每刻都在增長的物資數字,黃石是最能切身感受到福寧鎮充沛活力的人,他對着周圍的參謀軍官笑道:“朝中的文臣都等着看我們福寧鎮的笑話,他們或多或少都知道我黃石已經欠了一屁股的債了,也都覺得我說什麼也湊不出建水師的銀子。”

幾個參謀軍官臉上都充滿敬仰,他們幾乎同時高聲回答道:“他們錯了。”

“是的,他們錯了。因爲文官也不是鐵板一塊,雖然有無數人想看我黃石倒黴,但同樣也有大批人想從我這裡分功、分銀子。很快,朝中的大人們就會寄希望於我平定不了海寇,最後還是隻能哭着去求他們拉我一把。”黃石笑嘻嘻地掃着他周圍的參謀軍官們,大聲問道:“他們會成功麼?”

幾個參謀軍官一個個把胸挺得筆直,意氣風發地回答說:“不會,那些狗官絕不會得逞的!”

“是的,諸君努力!”

……

崇禎元年三月

朝廷的使者抵達福建,俞諮皋立刻得到了釋放,並讓他儘快向福寧鎮本部報到以戴罪立功。同時,這位朝廷的使者還帶來了另外一份旨意……

三月七日,霞浦

今天黃石、趙慢熊、金求德、賀定遠、楊致遠和賈明河等福寧鎮高級軍官都到齊了,他們都是來給吳穆送行的,崇禎天子已經下令收回全國各地的太監,其中當然也包括各地的監軍太監。根據以往的慣例,文臣負責調遣,而太監負責監督糧餉,現在崇禎下令把太監的權利也移交給文官,所有的監軍太監都回宮聽用。

“今日黃帥和各位將軍能來送咱家,足見盛情!”吳穆舉着酒杯團團敬了一圈,然後就仰頭一飲而盡,跟着就大大咧咧地用袖子擦了下嘴。

“吳公公請。”

“吳大使請。”

衆人的聲音卻都很低沉,他們小聲說完後,都輕手輕腳地把杯裡的酒慢慢地喝完,然後慢慢地放回到桌子上。

“哈哈,咱家已經不是什麼吳大使了……唉,咱家本來也不是大使,全是幾位將軍擡舉。”吳穆現在身上只穿了一套普通的無品布衣,這次聖旨剝奪了他的官銜,還宣佈他爲待查的欽犯。陳瑞珂和張高升也被同時調回京師聽用,聖旨裡就讓他們順路押解吳穆回京。現在這兩個人還像往常那樣站在吳穆的身後,但此時他們都如同做錯了事的兩個小學生,畏畏縮縮的彷彿很不自在。

“張千戶、陳千戶,一路順風。”黃石又領頭向這兩個人敬酒。幾年前他們跟着吳穆來長生島的時候,還不過是兩個小旗官,但現在都是威風凜凜的錦衣衛千戶,京師現在正在議他們二人在西南的功勞,據說很可能就要賞賜他們指揮使官銜。

“謝謝。”兩個錦衣衛千戶小聲應道,悶不做聲的把酒喝掉。

從邁上長生島開始,那時還是三個小人物的吳穆、陳瑞珂和張高升就總湊在一起喝酒吹牛,順便聊聊他們爭取富貴的志向,這個習慣這麼多年一直沒有改。見兩個人喝完後,吳穆就如同平常喝酒時一樣,大大方方地舉起酒壺給他的兩個押送官滿上,兩個人也如同往常一樣地點頭如啄米:“謝吳公公。”

“宮裡已經有消息傳來了,有好幾個人舉報咱家是魏公公的……”

吳穆的話纔開了頭,陳瑞珂和張高升就打斷他,齊聲大喊道:“吳公公!”

吳穆還是一臉的不在乎,他曬然一笑:“咱家怕什麼?就算天下的人都說魏公公是叛逆,但咱家還是要叫他老人家一聲魏公公!”

衆人都沉默不語,吳穆就自顧自地繼續剛纔的話題:“宮裡有人說是魏公公把咱家挑進宮的,還說是魏公公讓咱家去長生島的,還說是魏公公一直在提拔咱家……這些他們都沒說錯,所以這次他們構陷魏公公謀逆,就說咱家也是知情者。”

“東林黨要窮治此案,要錄咱家的口供,要逼咱家親口承認魏公公謀逆。”衆人還都保持着沉默,吳穆反倒哈哈一笑:“但咱家只會大聲說:這不是真的,魏公公縱有千錯萬錯,但他對先帝是忠心耿耿的。”

吳穆已經寫好了一封奏疏,他把這封奏疏交給陳瑞珂,讓他轉呈給皇帝:“聽說大部分人都說了魏公公的壞話,那些不肯附和的都被活活打死了。”

說到這裡的時候,吳穆臉上的肌肉抖動了一下,腦海裡又回憶起了板子落在屁股上的痛楚:“咱家絕不會落在這些小人手裡的,咱家是絕不會哭着求饒的。”

黃石忍不住開口道:“吳公公!”

“黃帥你什麼都不用說!”吳穆猛地把右臂往前一推,五指一張就把黃石的話堵回了肚子裡。吳穆制止住黃石後,慢慢地又把手臂縮了回來,雙手緩緩放到膝蓋上,大馬金刀地坐在板凳上侃侃而談:

“咱家知道黃帥想勸咱家忍一忍,先度過眼前的難關再說,但咱家是不會這麼辦的。咱家從小跟師傅跑江湖,一開始就知道滴水之恩應該涌泉相報,如果沒有魏公公的話,幾年前咱家就餓死在大街上了,沒有魏公公的話,咱家也不會被派去長生島,不會有機會認識黃帥和各位將軍,還有……”

吳穆又轉身朝陳瑞珂和張高升抱了抱拳:“也不會有機會認識兩位兄弟。”

兩人都恭敬地抱拳回禮:“吳公公客氣了。”

吳穆又轉回來衝着黃石,一臉平靜地說道:“咱家過了好幾年的好日子,也攢下了不少積蓄,魏公公還允許咱家過繼了兒子,祖宗的香火也保住了。咱家雖然是個公公,但卻是個有志氣的公公,恩將仇報的事情咱家做不來。”

黃石正色說道:“吳公公忠君愛國,義不辱身,我敬公公一杯。”

吳穆乾笑了兩聲,又把杯中酒一飲而盡:“這許多年來,咱家自認爲是勤勤懇懇,忠於王事的,雖然……”吳穆的聲音猛地低沉了一些:“雖然咱家收了黃帥不少儀金,但……”

吳穆的聲音一下子又高亢了起來:“但萬歲爺交給咱家的差事,咱家時時刻刻都放在心上,咱家也從來沒有拖過將士們的後腿,從來沒有陰謀陷害過什麼人!”

黃石亦點頭稱是:“吳公公能來給黃石做監軍,確實是黃某的大幸。”

得到了黃石的肯定後,吳穆搖頭嘆息了半天,最後慘然一笑:“唉,如果咱家是一個文臣,就憑這麼多年的辛苦,總能落一個善終吧。”

歸根結底吳穆只是一個太監,皇帝無論如何處置他,都不會有任何人提出異議。吳穆精神略有些萎靡,跟着又振作起來,他解開身旁的一個小包袱,從裡面掏出了一個綢包,鄭重其事地遞給黃石。

黃石雙手接過了那個綢包,方方正正、沉甸甸的。他在吳穆期待的眼神裡小心地打開了它,裡面是厚厚的幾冊書,封面上歪歪扭扭地寫着幾個大字“吳氏兵法”,一看就是剛學會寫字沒幾年的人寫的。

“這是咱家幾年來的心血,”吳穆說話的時候眼睛還盯着那套書冊,目光溫暖的就好似看着自己的兒女一樣,語氣也變得溫柔起來:“咱家常聽人說什麼‘萬古留名一卷書’,唉,咱家不可能有子嗣,就總想着能留下點什麼,也算是不白來這人世走了一遭。”

“黃帥,咱家想請你看看這書,如果有什麼小紕漏,也請幫咱家改改,將來可以讓咱家的兒子來出版。”

吳穆說話的時候滿臉都是期待,黃石輕輕點了點頭:“吳公公放心,我一定會把它改好的。”

“如此多謝黃帥了。”

和告別長生島前的那次宴會一樣,吳穆最後喝了個酩酊大醉。宴席中他又一次爲福寧軍衆將大唱了一番戲。喝完酒以後吳穆要陳瑞珂扶着他,搖搖晃晃地向着押解他回京的船走去。

黃石猛然想起一件事情來,就緊跑兩步追了上去,把魏忠賢送給自己的那把佩劍解了下來,遞到了陳瑞珂手裡,眼睛卻看着吳穆說道:“這把劍是吳公公遞到我手裡的,上面也不知道染了多少生人之血,吳公公就帶去防身吧。”

陳瑞珂愣了一下連忙把劍接過收好。吳穆向來有些迷信,總是擔心自己陽氣不足,死後會有妖孽來侵犯他的陵寢,不但讓他死後不寧,還會對他收養的兒子前途不利。吳穆常常說黃石這把劍罡氣十足,黃石便送給他,做爲陪葬也好保佑吳穆。滿身酒氣的吳穆衝着黃石又是一拱手:“咱家今生能與黃兄弟結識,足矣!”

上船後張高升幫吳穆在腰間拴好了繩子和一個鐵球,吳穆先向兩人告別,然後就衝着岸邊的黃石等人揮了揮手,扭過頭縱身向船外跳去……

錦衣衛千戶陳瑞珂、張高升奏報:崇禎元年三月十一日,欽犯吳穆趁人不備,畏罪投水自盡,屍體已經打撈起來,送回京師驗明正身。

……

三天後,三月十日,夜

這兩天來黃石每天晚上都會到書房把吳穆的手冊拿出來看一會兒,剛開始的時候黃石還頗有耐心地幫着他修改一番,但第二夜黃石就變得有些不耐煩。等今天晚上再翻開吳穆的遺書看了兩頁後,黃石終於哀嘆起來:“這改寫比重寫還要累啊,吳公公是完全不得要領啊。”

發完牢騷後又過了片刻,黃石終於鼓起勇氣再次審察起來,他手中冊子裡的字雖然都寫得七扭八歪,但卻一點兒也不潦草,每個字都寫得清清楚楚、一絲不苟。通篇看下來全書竟然沒有一處塗改,這又讓黃石嘆息了一聲,這本書的主人到底打過多少次草稿可見一斑。

黃石把吳穆的書輕輕合上,並用綢布仔細地紮好,接着他就從自己的書箱底拿出幾卷書,這正是黃石親手寫下,一直秘不示人的練兵心得,其中還夾雜着他起兵以來的大量戰例。黃石摩挲了書皮一會兒,然後把自己的心血翻開,就着燭光找到了自己要找的東西。

那是黃石歷次作戰的指揮日記,裡面詳細記錄着黃石對戰局、戰場的預判,還有他選擇相應戰略、戰術的原因,熊廷弼對這些戰場下的評語和分析也都收錄在內。這幾卷書稿都是用整整齊齊的工筆小楷寫成的,每一次戰鬥都配上了地形圖、以及指揮官的自我得失檢討。

黃石運筆如風,把其中很多第一人稱敘述都改成了兩個人的對答,看起來就像是吳穆通過對話從黃石那裡收集來的一樣。金州之戰這一章很快就修改完成,黃石又從頭檢查一遍,覺得沒有什麼大問題,類似的修改只要仔細一點就不會有破綻。

撕去原來的封皮,黃石又給自己的書稿加上新的空白書面,然後工工整整地在上面寫下:“吳氏兵法、吳穆撰”。

……

自從東江軍取得海州後,崇禎朝的內閣就一直在討論讓毛文龍移鎮蓋州的問題,毛文龍對此堅決反對,他聲稱東江軍大半的糧餉都取自朝鮮,如果移鎮蓋州的話,那朝廷就得負責養活數十萬東江鎮的兵民。

轉天,三月十一日,遼東

皇太極向東江鎮派出的使者今天抵達鎮江,這位使者名叫闊科,是皇太極的心腹之人,他到達鎮江後立刻試圖和毛文龍取得聯繫,並請求開始進行議和談判。

十三日,毛文龍得知此事後馬上命人將闊科送來鐵山,並在同一天急不可待地向朝廷發出塘報。在十三日的塘報裡毛文龍絕口不提他曾經派使者去遼陽一事,只說皇太極畏懼東江鎮的武力,所以派人前來請和。

隨後毛文龍又在十五日和十七日連續發出東江塘報,反覆向朝廷強調皇太極請和一事,並堅稱這是後金方面在東江軍的軍事壓力下的主動行爲。同時毛文龍爲了加強聲勢,還急忙請朝鮮派遣使臣來觀禮。

二十日,在朝鮮使臣抵達東江島後,毛文龍打開轅門,兩邊士兵林立,在闊科遞交了皇太極的書信後,毛文龍義正辭嚴地表示這是他絕不能答應的條件,“你既跳梁犯順,積有年紀。今欲納款請和,理宜聽許。既受命在外,唯賊是討是俺職分。況天朝時未許和,俺決難經先處斷,姑待朝廷處置可也。”

這份聲明自然把闊科聽了個一頭霧水,毛文龍也不多講,他堅稱闊科是“下人”,和他說也說不清楚,很快就把闊科又送回鎮江,同時還讓闊科帶回一封書信,信中要求皇太極“歸還舊地,誓告於天”,並在下次派個大官來談。

忙完這個活計後,毛文龍緊跟着又發塘報給朝廷,說在東江軍的威脅下,後金政權已經是危如累卵,如果朝廷不給足糧餉就強迫東江鎮移鎮蓋州的話,那可能會影響東江鎮繼續殺敵的能力。

四月四號,大明戶部的官員抵達東江島開始清點東江鎮的兵員。

四月二十六日,闊科帶着皇太極的第二封信來到鎮江。兩天後毛文龍收到消息後,立刻在二十八日再次報告了朝廷,同時還哀嘆闊科官小,毛文龍說他之所以上次將其放回,是想要吊出更大的魚,“大海及奴子合幹,結果沒有成功”。

五月初一,闊科抵達東江島,毛文龍這次不但又把朝鮮使臣請來了,還讓戶部黃中色等官員一起觀禮。據戶部黃中色的報告說,毛文龍把後金翻譯官、漢奸馬通事綁起來後,很快就被東江軍民活活打死,而闊科則被毛文龍綁到戶部的船上。

五月初六日,毛文龍再發塘報給大明,詳細敘述了他生擒闊科的前因後果,並藉此機會又把東江鎮的意義論述了一番,還自稱“臣非敢侈以爲功”。

五月十三日,皇太極見使者久久不回,就又派人來鴨綠江打探消息。毛文龍急忙在十五日的塘報裡彙報此事,同時還讓人給皇太極送一封信去,信中根本沒有提及闊科的行蹤,但卻警告皇太極:大明戶部有人在東江島,秘密議和非常危險云云。

五月二十二日,皇太極從朝鮮方面得知闊科被抓,勃然大怒,直稱毛文龍爲“無賴”,後金和東江鎮的第一次議和談判宣告破裂。

……

崇禎元年六月底,京師

今天回到京師後,張鶴鳴才進屋子歇下,就有門子來報告孫承宗求見,張鶴鳴自然立刻讓門子把人請進來。孫承宗進屋後向着先師葉向高的老友行了後輩禮,張鶴鳴笑道:“愷陽你來得好,坐!”

張鶴鳴這次立下大功,一時間真是風頭無限。

孫承宗坐定了以後,就小心地問道:“張翁,明日聖上可能會詢以平遼之策,不知張老可否已有成算?”

張鶴鳴又開始捻鬚,思慮良久後方反問道:“老夫尚無定策,愷陽可有以教我?”

孫承宗毫不猶豫地說道:“張翁此次平定西南,奏疏黃石爲平亂第一功,如果張翁督師遼東的話,吾以爲黃石不可用。”

“哦。”張鶴鳴搖頭晃腦地想了一會兒,才追問道:“這又是爲何呢?”

“張翁,這次黃石立的功勞已經太大了,聖上本有意賜他伯爵,朝臣們費了很大的氣力才說服聖上打消了這個念頭。”孫承宗不引人注意地微微搖了一下頭,洪亮的嗓音也低沉下去了不少:“張翁,黃石才三十歲啊,從軍也不過數年而已。”

張鶴鳴和孫承宗對視半響無語,最後張鶴鳴才輕輕地點了點頭,拖長了音調說道:“不過……”

“黃石確實是大明中興第一名將,”孫承宗迫不及待地搶着說起話來,聲音也恢復了往日的洪亮:“但他實在得意得太早了,銳氣過盛、失之穩重,才三十歲皇帝就考慮給他賜爵了啊。現在有張翁在自然沒問題,吾也能勉強壓住他一頭,但再有三十年下來,小一輩的文人誰還能敵過他的鋒芒?”

張鶴鳴又點了點頭,再次拖着長音說道:“不過……”

“張翁,”孫承宗不安地在板凳上挪動了一下。皇上似乎有些急功近利,而且對黃石似乎也很看重。但武將一旦失去控制,那很可能就會天下大亂、生靈塗炭,所以孫承宗覺得他還是要肩負起三朝託孤之臣的責任來:“現在閩海倭寇氣焰正囂,以晚輩之見,還是先讓黃石做好他的靖海備倭總兵官,聖上那裡也自有晚輩去說,張翁只要不在聖上面前提及黃石就好。”

張鶴鳴微微頜首:“愷陽擔憂的是。”

……

七月三日,大內

自張鶴鳴入京後,崇禎連續召見了他兩次,君臣相談甚歡,皇帝很喜歡這個精神奕奕的老頭,張鶴鳴對兵法的見解也很讓崇禎欽佩。

今天崇禎又第三次召見張鶴鳴,聽老張頭把平定西南的過程娓娓道來,期間少年興奮得幾次從龍椅上站起身來,每次驚險過後還會發出天真的叫好聲。

“張老就不能給朕一個準信麼?”聽完了故事後,崇禎又談起了遼事,他熱切地看着張鶴鳴:“若是朕讓張老主持的話,這遼事用不用的了十年?八年?”

張鶴鳴不緊不慢地說道:“聖上,老臣還是那句話,兵法有云:先爲不可勝在己、後爲可勝在敵。”

崇禎又急迫地問道:“怎樣纔是不可勝,又怎樣纔是可勝呢?”

張鶴鳴眯眼沉思了一下,輕輕捻了一下雪白的長鬚,淡淡地說道:“聖上,兵法有云:兵形像水,水避高而趨下、兵避實而擊虛,兵無常勢、水無常形。”

崇禎顯然對這個回答有些不滿意,他直截了當地問道:“張老,您的平南策那麼精彩紛呈,怎麼這平遼策卻一點兒實的也沒有呢?總說要隨機應變,難道就不能事先有所籌劃麼?”

張鶴鳴又是淡淡一笑,他微微一欠身:“聖上明鑑,嶽王說得好,這用兵之妙,存乎一心。”

崇禎雖然聽得有些氣餒,但張鶴鳴的功勞是實打實的,而且這兩次召見張鶴鳴以後,崇禎都會把兩個人之間的答對說給內閣聽,那些閣臣個個都稱讚張鶴鳴是“老成謀國”。

崇禎親自把張鶴鳴送出蘭臺,然後又把內閣召集來討論今天的對答,錢龍錫他們都對張鶴鳴的意見讚歎不已,衆口一詞地說張老大人真乃國之干城。

“朕也覺得張老精於邊事、長於軍務。”崇禎贊同地下了定語,他吩咐內閣道:“不過袁崇煥昨天已經到京師了,明天朕也姑且見上一面,如果這個人也可以用的話,就讓張老出任督師遼東,袁崇煥爲遼東巡撫,贊畫軍務,助張老一臂之力。”

“聖上英明!”

轉天,袁崇煥以革員身份陛見天子。向崇禎行過君臣之禮後,袁崇煥一抖袍服,就在皇帝賜給他的板凳上坐下,大大方方地略分開雙腿,把兩手握拳輕放在膝蓋上,昂首挺胸地看着少年天子。

“袁卿家,汝可知朕此次召你入京,所謂何事?”

“微臣以爲,聖上召臣必定是爲了遼事!”

雖然崇禎也知道袁崇煥肯定知道這一點,但袁崇煥說的並不是標準答案,按道理來說,臣子應該表示謙虛地故作不知,然後等着皇帝親口點醒纔是。

崇禎有些驚訝的輕輕頜首:“不錯。”

袁崇煥高昂着脖子,衝着皇帝微微一笑,全然一副智珠在握的風采,他朗聲說道:“微臣此次入京,就是爲解聖上東顧之憂而來!”

登基近一年來,少年見慣了臣子們只磕頭不拿主意的場面,現在面前人散發出的銳氣真讓崇禎有一種又驚又喜的感覺,他略略想了想後連忙欠身追問:“袁愛卿可有平遼策?”

袁崇煥嘴角浮現起一絲傲然的微笑,彷彿皇帝問的只是一個太簡單不過的問題;他眼睛裡似乎還染上了一絲不屑,似乎在說這世上沒有他辦不成的事情;他臉上更透出一股堅毅,能給人以絕大的信心:

“臣能五年平遼!”

……

袁崇煥結束陛見離開後,李標還沒有從震驚中反應過來,空蕩蕩的文淵閣裡,只有錢龍錫坐在一邊靜靜地喝茶。

“聖上連內閣都不問,就堅持要讓袁崇煥……不,袁大人爲薊遼督師?”

錢龍錫抿了口茶水,頜首道:“不錯。”

李標側過身子,向錢龍錫的方向探了探:“錢大人,是督師薊鎮、遼鎮、萊登鎮、天津衛,共三鎮一衛,整個京畿地區的軍隊都交給袁大人一個人啊。”

錢龍錫覺得茶水有些燙嘴,他一邊吹氣一邊連連點頭:“是啊,李大人你說的不錯。”

李標再次把身子往前湊了一下,一條手臂也按在了兩人間的桌面上:“錢大人,袁大人剛纔要求聖上不派監軍,不設巡撫啊!”

歷來明制,凡在外統軍的人必要設定他官加以牽制,尤其是糧餉分配更是要多人過目,以防情弊,但袁崇煥向崇禎要求不設御史,每年六百萬兩銀子的軍餉分配由他一言而決,換言之,就是他自己可以決定朝廷七成的財政支出,不需要別人監督。

“是啊,聖上準了。”錢龍錫感嘆了一聲,然後繼續往茶杯裡吹氣。

“袁大人還要求撤銷其他遼東官員的專摺奏事權。”

袁崇煥希望崇禎在遼事這個問題上只聽他的話,只相信他一個人,所以最好根本不要讓其他人有說話的機會。

“嗯,除了毛文龍。”錢龍錫指出崇禎在這個問題上並沒有百分之百地答應袁崇煥,天子只是收回了滿桂、趙率教和三鎮巡撫、經略們的尚方寶劍,讓他們有話都去跟袁崇煥說。崇禎表明了他只聽袁崇煥的一面之詞的姿態,明確告訴大家不要來告御狀。

李標繼續向錢龍錫那邊探過去,人都快趴到桌子上了:“今天陛見前,袁大人還只是一個革員,他還給魏逆請立過生祠,聖上最恨魏逆了!”

錢龍錫剛剛又喝了一小口茶,所以他只是無聲地點了點頭,不管進來的時候怎麼樣、不管以前做過什麼、不管大明是不是有過先例,反正現在袁崇煥已經是兵部尚書、都察院右都御史、領尚方寶劍的薊遼督師。

李標猛地從桌子上挺了起來,腰桿也繃得筆直,他重重地一拍桌子,百思不得其解地大叫起來:“錢大人,袁崇煥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正在喝茶的錢龍錫臉色一沉,把手裡的茶杯重重地砸在了桌面上,發出了比李標拍桌子更大的聲響。錢龍錫看也不看飛濺得滿桌都是的茶水,怒氣衝衝地對着李標高聲喊道:“李大人,你這是在問我嗎?”

……

大明受過去近五十年的小冰河期的困擾,國家正常的二百萬兩農稅一直多有拖欠,部分災民在萬曆、泰昌、天啓三朝被減免的農稅高達三十年以上,崇禎元年七月,爲了完成“五年平遼”的壯舉,“堯舜之君”崇禎除了每年二百萬兩的正常農稅一分也不能少外,而且要把過去的拖欠一併追回。

除了追回欠稅外,崇禎更決心把遼餉徵到七百三十三萬兩,而且他嚴令各省地方官絕對不許農民拖欠賦稅。根據崇禎皇帝的命令,凡是能收齊稅銀的官員均可以參加當年的考績,而凡是拖欠的一律降官、罰俸。

崇禎皇帝雷厲風行地執行着他的政策,那些不忍心向災民收稅的官員迅速受到了處罰,有的七品官被一連降了十幾級,還有的官員被一口氣罰了上百年的俸。大批地方官員自認爲沒有能力幹下去,天子許可了他們的辭職,因爲大批預備官員正摩拳擦掌地等着上位去榨乾農民的最後一滴血汗,以便向天子證明他們的能力。

以陝西爲例,各地官員普遍採用對欠稅農民三天一打的方法來催逼稅款,所以很快這些地區的衙門口就排起了長龍,一開始老實巴交的中國農民都按時到衙門來捱打,然後再回家去繼續耕作。

隨着時間的推移,陝西很快出現一種新興的職業,就是所謂的“替人挨板子”,一開始這是各個村子裡的自發行爲,因爲一個村子裡幾乎所有的青壯勞動力都要每三天挨一次打,所以每個村子都會推舉出幾個人專門去替全村人捱打。到後來這遂發展成一種固定職業,陝西的標準是替人挨一次打兩個銅板。

這個職業迅速流傳向山西、河南、山東、北直隸……其中河南省在萬曆、天啓年間曾遭遇到連續不斷的大旱,最嚴重的一縣曾有八年不雨的記錄,甚至一度出現過人相食的慘劇。但在天啓皇帝卓有成效的賑濟下,河南省始終沒有出現流民。而此時河南布政司向崇禎乞求賑濟的時候,崇禎皇帝的回答是:知道了,但稅還是要收。

八月時黃石正讓俞諮皋負責操練水師,新水師已經擁有戰艦五十餘艘,官兵近一萬人,當這個法令傳到福建的時候,黃石默默走出福寧鎮的大營,遙望福建省的大地。

福建省的沙土地自古就產糧稀少,所以習慣多是婦女種地,男子冒着生命危險出海打魚,但無論如何,江南的收成總要好過遭受大災的北方。所以歷史上,隨着北方烽煙四起,崇禎天子就會把越來越重的稅加在這些還沒有發生劇烈叛亂的國土上。

福寧鎮的官兵正在校場上訓練,黃石看見附近的小孩子嘻嘻哈哈地在校場周圍玩耍,這些小孩有時還會向士兵討幾個饅頭或者是一碗餛飩吃。但黃石知道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很快這種軍民和睦的情景就會不復存在。

崇禎朝福建的田賦節節上升,最後出產不到五錢銀的土地倒要交十兩銀子的稅。到那個時候,每逢交稅時節農民就會結寨自保,而福建布政司則會派福寧軍出動強行徵糧,把農民的寨子打破,把他們的財產和妻女拖走衝抵賦稅,每年福寧軍都會和福建農民發生無數起這樣的激烈交戰。

在空無一人的曠野裡,黃石喃喃自語道:“如果我不做些什麼的話,這些貧苦農民的怒火最終就會變成不可遏制的洪流,橫掃中原大地。”

自從大明定下天子守國門的國策以來,中原大地已經有兩百年不曾遭遇戰火了。億萬百姓在這片土地上安居樂業,他們向國家提供着賦稅和兵員,保證大明帝國能在對外戰爭中一次又一次地重振旗鼓,這億萬百姓、還有這和平的大地正是國家的元氣所在。

“狂瀾,狂瀾就要來了……而我能力挽狂瀾麼?”

第五十五節 水師

崇禎元年八月

上個月毛文龍把闊科送到了京師,因爲此人是皇太極的心腹牛錄,所以錦衣衛從他嘴中問出了不少有價值的口供,很快,朝廷就對毛文龍進行了通令嘉獎,並認可了黃中色的勘合,承認東江鎮的兵員有三萬六千之多。不過因爲遼鎮問題,所以朝廷暫時還不能給東江鎮足額的軍餉,這三萬六千人的月餉銀仍然是遼鎮的一半,也就是每人七錢,全年付東江鎮二十四萬兩。

等到這個結果後,毛文龍在塘報中罵戶部昧良心太甚,他首先聲稱自己對爲什麼東江鎮的兵只能領一半的軍餉完全不能理解,其次毛文龍又揭發黃中色只點了東江島的三萬六千兵就當做全鎮之數,他堅決要求戶部派人再去旅順、金州、長生島、蓋州、復州和鐵山、寬甸等地去重新點過。

毛文龍聲稱只給三萬六千人的半餉會讓東江幾十萬人陷入飢餓,所以堅決反對移鎮蓋州,鑑於毛文龍反應太過強烈,朝廷決定暫停關於移鎮的討論,允許毛文龍繼續坐鎮遼東,朝鮮貢道也還設在東江。

朝鮮方面對此當然非常不滿,朝鮮國王再次派出使者向大明訴苦,根據大明慣例,進貢是要給回賜的,但八年來毛文龍只給了朝鮮一半的回賜,最近兩年就連這一半的回賜,毛文龍也在用大明寶鈔付賬。不過閣臣認爲東江鎮比朝鮮更重要,所以也只能用好言安撫朝鮮使者,移鎮之事終於不了了之。

……

九月十日,福建,霞浦

福建大概是全大明最不缺貧苦漁民的一個省,靠着黃石開出的高餉,俞諮皋很快就又拉起了一支水師。以前裁撤澎湖水師時也有部分人沒有去當海盜而是回家種地,現在聽說福寧鎮重組水師後,這些人就又紛紛趕來投軍。

近大半年來福寧鎮軍工司玩命一樣地生產大炮,共生產九磅炮五百二十門,十二磅炮一百五十餘門,就連十八磅炮都生產了十幾門出來。福寧軍現有的五十艘戰艦上都被裝備多門火炮,四十艘小船有四、五門,十艘大艦則有二十門。福寧軍水師炮組採用十人制,爲了操縱這些火炮黃石還緊急培訓了三千多名水戰炮兵出來,當然這些人的素質還很不過關。

水戰炮手雖然素質不過硬,可是福寧軍一貫的大炮組傳統倒是對這個問題有不小的幫助,十個人的炮組畢竟還是人多力量大,俞諮皋說目前每門炮的射擊速度和準確率也算勉強及格,只是福寧軍最缺乏的不是水手而是船長。

黑島一夫和施策雖然提供了一些水手和船長,但俞諮皋認爲那些船長只適合幹走私販子和運輸艦船長的工作,現有的大部分船長都是俞諮皋緊急提拔起來的老兵。用俞諮皋的話說,無論怎麼訓練,都解決不了船長的實戰問題,合格的水師終歸還是要靠打出來的。

福寧鎮的水師固然令人傷腦筋,但福建省的整體局面已經趨於穩定。這八個月裡福寧鎮本部加班加點地訓練士兵,現在福建的陸戰官兵已經達到近三萬人,在所有的千人規模以上的地面衝突中,海寇都無一例外地失敗了。其中一場戰鬥是磐石營一個步隊對抗上三千餘名海寇,結果鄭一官的軍隊仍然遭到了失敗。現在海寇已經完全放棄正規戰的念頭,專心致志地和官兵打游擊。

自從今年三月福建布政司連續斷然拒絕鄭一官的招安請求後,海寇就知道他們要做長期對抗的打算,於是就開始在他們的海外據點儲備糧食和物資,而福建布政司和福寧軍也針鋒相對地推行着越來越嚴格的海禁。

“大帥,沿海各地的戒嚴令基本都得到了不折不扣的執行。”一個參謀軍官把八月的報告呈遞給黃石過目。爲了斷絕海寇的補給,福建布政司已經下令沿海的漁民暫停出海打魚,也絕對禁止任何船舶出海。

一開始鄭一官請求招安遭到拒絕後,閩海其他的海寇是抱着看笑話的姿態的,覺得這是鄭家自己的事情,覺得他鬧得太厲害了所以把福建布政司惹怒了。這期間甚至還有幾家海寇派人來福寧鎮試探招安問題,希望能趁機披上虎皮,從海寇搖身一變成爲福寧鎮官兵。

可是出乎他們意料的是,福寧鎮總兵黃石的態度異乎尋常的強硬。福建布政司和福寧鎮連續幾次公開宣佈,朝廷只接受海寇的投降而絕不會招安,海寇頭目如果及早投降可以得到特赦,但他們的船隻將會被一律沒收,部隊也一定要接受福寧鎮整編,更絕對不會賞賜給各海盜頭目以官身。

這種硬梆梆的態度讓各大海寇漸漸清醒過來,這次官兵頗有把他們一網打盡的念頭,所以就連鄭一官的老仇人劉香七都放下個人恩怨,到廈門和鄭軍合流。黃石之所以表現的如此強硬,主要是因爲他不願意重蹈熊文燦的覆轍。歷史上熊文燦爲鄭一官披上了虎皮,十年裡他就借福寧鎮的力量剿滅了包括劉香七在內的各路閩海海寇,形成了一家獨大的局面,最後福寧鎮就再也無法控制住鄭一官。

在黃石看來,利用海寇整海寇這種策略,無非就是把鄭一官轟走,變成王一官、李一官罷了。所以他一心要組建完全控制在福寧鎮手裡的官兵水師,奉行對海寇絕不妥協的強硬路線。福建朱一馮爲此和他大吵了好幾次,只是兩人現在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既然倔不過黃石那朱一馮也就只好妥協。

現在福建省近三萬陸面官軍中,兩萬官兵是屬於救火、磐石、選鋒、天一四營的野戰部隊,剩下的一萬將士則是海防部隊。福寧鎮把生產出來的大批九磅炮運輸到福建的各大港口,建立起一個又一個的海防炮臺。和水師一樣,福寧鎮的陸軍炮兵也是發展最快的兵種,短短几個月福寧鎮就擁有兩千多人的海防炮兵,已經超過了海防部隊的十分之一。

黃石的策略就是建立一系列的海防據點,用這些據點來監視河流入海口等適合海寇登陸的地點,它們主要憑藉炮火進行自衛,小股海寇拿他們沒有辦法,就是在大隊海寇面前也有堅持一段時間的能力。

這樣福寧鎮四個營的野戰軍就可以部署在二線,如此他們就可以得到休息的時間,也可以隨時出擊救援那些被大隊海寇攻擊的據點。五月,鄭一官和劉香七就曾聯合攻擊漳州附近的官軍據點,結果遠在啃下官兵的烏龜殼前,駐紮在漳州的天一營就聞警趕來,登陸的海寇也就只有再次落海而逃。

自從福建布政司和福寧鎮發出絕不妥協的宣言後,海寇的迅猛發展也就得到一定的控制,甚至還有個別混跡於海寇中的前福寧軍官兵也偷偷溜回家,然後輾轉投奔新建的福寧水師而來。到哪裡都是爲了混口飯吃,既然朝廷看起來不願意赦免海寇,那麼其中的一些人自然也不肯在沒有前途的地方混下去。

“嗯,非常好。”黃石看過這份報告感到很滿意。這幾個月來福寧軍在大陸沿海設立起越來越多的海岸警戒哨,但他們發現的違禁出海事件的總數卻變得越來越少。根據軍情司的彙報,盤踞在廈門、銅山等島嶼的海寇的糧食儲備已經連續三個月沒有什麼增加,或許逆轉用不了多久就會出現。

朱一馮本打算用行政命令迫使沿海人民內遷,整個計劃除了不殺人以外,黃石覺得和滿清的禁海令也沒有什麼區別。所以他當時就問朱一馮如果有漁民戀棧家園不肯離開怎麼辦,而朱一馮的回答就是出動官軍拆除他們的房子,然後把他們當作盜賊押解往內地。

黃石堅決反對這個計劃,因爲很多福建漁民就靠打魚餬口,強迫他們內遷就是讓他們的老婆孩子捱餓。黃石認爲這樣肯定會把大量的良民驅趕到海寇那邊去,所以他就又向朱一馮推廣他的“義民”論,黃石把所有響應福建布政司號召撤向內地的漁民都定義爲“義民”,然後從靖海大借款裡面提錢養活他們和他們的家人。

朱一馮當即就覺得黃石已經不可理喻了,這個計劃一旦實行,那拆遷費就要以十萬兩計算:“如果一個月平不了海寇,黃帥就打算養他們一個月,兩個月平不了海寇,黃帥就打算養他們兩個月?”

“對,一年平不了就養一年,兩年平不了就養兩年。”

“那要花多少銀子啊?一個月至少要五萬兩銀子。”

“就按十萬兩算吧,”黃石一張口就把數字翻了一番,他不打算只給漁民餬口的飯菜:“他們都是義民,我們要讓他們吃的比平時還好纔是,這個事情不要福建布政司來做,我福寧鎮來負責,免得有人趁機魚肉百姓。”

“黃帥,我們沒有那麼多銀子!”

“借!”

看到朱一馮臉色變得慘白,黃石就寸步不讓地大聲提醒道:“朱大人,如果這些老百姓吃不上飯,他們就會去投海寇、或私通海寇賣給他們糧食、或大量地跑去給海寇通風報信……那麼,我們兩年裡無論如何也別想靖海了。不能靖海我們就收不了靖海稅!只要能收上靖海稅,我們現在多借些錢也能還上,收不上靖海稅,我們借得再少也還不上!”

……

到崇禎元年九月上旬,泉州的朱一馮派人通知黃石,他已經把第三批的一百萬靖海債券又都賣光了,到目前爲止靖海大借款一共已經借到了二百五十萬兩銀子了。

“太好了。”聽到這個好消息後黃石高興得長出了一口大氣。以前借到的一百五十萬兩銀子已經被黃石差不多花光了。

朱一馮最後還是心有不甘地同意給老百姓發放補償銀了。等福建布政司發出安民告示後,福寧軍就根據黃石的命令行動起來,凡是沿海的漁民願意內遷,福寧軍一律要用高價買下他們的漁船和農舍,破舊的漁船按新的價錢算、茅屋按土屋算、土屋按磚屋算。

而這些居民內遷後,福寧鎮還會發給他們每人一套義民證,憑着這個證件他們每月都可以到指定的地點去領銀子,無論男女老幼每月發一錢銀。結果不但計劃中要搬遷地區的漁民踊躍響應內遷號召,就連福寧鎮認定的安全地區內的百姓,也都強烈要求遷移到“更安全”的地方去。在福寧鎮拒絕了他們的要求後,一些激動的羣衆甚至自發地在福寧鎮的據點前遊行示威,駐軍好說歹說纔算把他們遣散掉。

“大帥,福建百姓都堅決支持我軍,海寇的人力補充已經接近斷絕,有了百姓的支持,海寇的細作現在已經變得非常顯眼,這兩月來海寇的情報應該也幾乎中斷了。”

“當然了,如果不是迫於飢寒,百姓誰願意同官府作對?”黃石對這個結局一點也不感到驚訝,中國的老百姓一向膽小本份,不到萬不得已,他們怎麼敢和朝廷的軍隊抗衡?

另一個參謀軍官一臉嚴肅地向黃石報告說:“大帥,我軍的水師有了一個新的問題,非常嚴重。”

“哦?什麼問題。”

黃石在幾個參謀軍官和俞諮皋的陪同下檢查了一番己方的戰艦。船底的木頭已經開始變形,這批用新鮮木頭造出來的船,不過才用來訓練了幾個月,根本就沒有什麼大的負荷,可是就已經接近解體。

俞諮皋拍了拍船幫,這上面的木頭也微微有些變形:“大帥,最多再有兩個月,這船就要散架了。”

“看來只好再造新的船了。”

“大帥,末將覺得是進攻廈門的時機了。”俞諮皋指了指停泊在港口裡的五十艘戰艦,它們中的絕大部分都是用新鮮木頭造出來的,大部分都撐不過三個月以上:“趁着它們還能用,我們去打海寇,如果打贏了不就省得造新船了麼?”

這個念頭到是讓黃石也頗有些心動,一旦造船就又是一大筆銀子,這次就算不徹底消滅海寇,只要能收復了廈門也能讓禁海的區域大爲縮小,這一進一出就是幾十萬兩銀子:“不過,訓練水師、鑄造大炮都花了不少錢了,如果打輸的話,我們虧的就不止是幾條船錢了,俞老將軍可有致勝把握?”

“大帥放心,上次敗給鄭寇,那是因爲兵備廢弛,這次末將有了一萬水師、還有這麼多戰艦,收拾鄭寇易如反掌。”

俞諮皋看起來是信心十足,聽口氣還不是很看得上鄭一官。不過黃石對鄭一官可很看重,他猶豫着問道:“俞老將軍,您上次不是說我們的船長不行麼?”

“有末將在,我們的船長、水手也就差不多了,鄭寇手下的那些賊寇也多是末將訓練出來的,末將還不知道他們的底細麼?”俞諮皋仍然是一副信心十足的模樣,他看黃石還在猶豫,不禁憤怒起來:“大帥莫非是信不過末將?”

……

最後黃石還是同意了俞諮皋的計劃,把一萬水兵盡數交給他全權指揮,除了那五十戰艦外,黃石把買來的二十艘海船也都毫無保留地全部撥到俞諮皋帳下聽用。俞諮皋的計劃是先把水師從閩北調到泉州,然後進駐漳州,等水師海戰得勝後就把磐石營運輸到廈門登陸。

俞諮皋帥隊出發後,黃石還是隱隱感到有些擔憂,對他這個不通水戰的人來說,鄭一官給他的壓迫感絲毫不比當年的皇太極差:“真鬱悶啊,穿越到這個時代先是和皇太極打陸戰,好不容易混出頭了,又被逼得要同鄭一官玩海戰了。”

但俞諮皋也是一代水軍名將,幾年前大明閩省水師也是威名赫赫,黃石過了兩天提心吊膽的日子,終於徹底想通了:“唉,我就不要瞎想了,還是讓這些專業人士去做判斷吧,對於鄭一官的能力,俞諮皋肯定比我更有發言權。”

……

九月底,毛文龍派手下督司蘇萬良等人前往遼陽,在第一次談判破裂的三個月後,毛文龍再次主動向皇太極伸出了“友誼之手”,他表示要和皇太極重修“舊好”,再次開展議和談判。至於上次的闊科事件,毛文龍在這封信裡給出了正式的解釋,他說:

闊科等人是自己“誤入”大明戶部的糧船,結果就被黃中色陰差陽錯地綁走了,不過他毛文龍是一個很仗義的人,事發後自己掏腰包行賄了朝中大臣四萬兩白銀,已經把闊科的死罪壓下來了。毛文龍還向皇太極保證,一旦時機成熟,他一定會出面把闊科從錦衣衛鎮撫司的詔獄裡撈出來。

毛文龍表示他不希望因爲這個小插曲而影響到東江鎮和後金之間的信任,他更希望皇太極能迅速再次派出使者來東江島洽談議和問題。

……

九月二十五日,福建,霞浦

俞諮皋在港口上岸後立刻派人前去本部大營報信,而自己則先取水洗澡,然後換上一套乾淨的新衣服,外面也套上整齊的戎裝盔甲。

俞諮皋的一個親兵有些不安地催促道:“大人,我們還是趕緊去拜見黃帥吧,不要讓他等得太久了。”

“沒有什麼區別了。”俞諮皋雖然嘴裡這麼說,但手下的動作倒是快了起來,他把頭盔擦拭得雪亮,頭髮和鬍鬚也梳理齊整。俞諮皋長嘆了口氣:“君子死,冠不免,反正我這條命也是黃帥保來的,好歹也算是晚死了幾個月。”

俞諮皋和他的一小隊親兵走到本部大營外時,聽到消息的黃石已帶着衛兵搶出來迎接他們,不等俞諮皋說話,黃石就一個跨步跳過來扶住俞諮皋的雙肩:“俞老將軍平安就好,俞老將軍平安就好。”

黃石又把俞諮皋上下打量一番,跟着就拉着他的手道:“俞老將軍快請,我已經讓人備下酒飯和熱水,你們先洗澡好了,然後飯菜就該熱了。”

這番舉動讓俞諮皋越發不安起來,他退後兩步就欠身謝罪道:“大帥,末將損兵折將,還請大帥懲罰。”

“先洗澡、吃飯,然後我們再慢慢說,慢慢說好了。”

這次俞諮皋領着水師南下後,福寧鎮的水師很快就被海寇集團發現,等官兵水師到漳州後海寇也完成集結,迅速前來挑戰。出戰前鄭一官和劉香七等閩省巨寇就竭力給部下鼓勁,告訴他們這是爭取招安的重要一戰,海寇都相信官府拒絕妥協就是因爲官府認爲能依靠福寧鎮水師重奪制海權,所以只要打垮了福寧鎮水師那就容易讓官府重新考慮策略問題。

頭目們反覆向海寇們強調,只要這仗能大獲全勝,那他們面前就不再是死路一條。他們這種宣傳極大地激發了海寇們的士氣。而且最近幾個月來海寇在陸地上連連碰壁,從上到下都憋了一肚子的氣,但福寧鎮水師一直忍在閩北不出來,所以他們也沒有東西好撒氣,這次看到福寧鎮水師的主力後,海寇也都摩拳擦掌打算一展身手。

而在另一方面,俞諮皋世代將門出身,又是戎馬一生的老將,本來就打心眼裡瞧不起這幫海盜,上次的慘敗他也總是歸咎於朝廷裁撤水師經費。這次俞諮皋手下有了一支大軍,所以他見海寇雲集後不但不稍逼鋒芒,反倒積極地接受了對方的挑戰。

鄭一官、劉香七他們出動了包括西洋鉅艦在內的大型戰艦和福寧鎮水師作戰,在用艦炮遠程對轟的這個階段官兵倒是沒有怎麼吃虧,畢竟福寧鎮的艦隊一共擁有四百多門炮和近三千炮手,加上距離遠心理上也比較放鬆,就仗着人多炮多和海寇打了個旗鼓相當。

可是等到海寇出動縱火船後福寧軍就開始吃力,大部分炮手因爲緊張、技術不過關等原因根本無法阻止敵軍靠近。海盜們心裡都憋着一股氣要讓官府知道知道他們的厲害,而官兵大多沒有這種戰鬥意志,所以等到海寇大批小船衝上來接舷戰時福寧軍就崩潰了。

仗着俞諮皋指揮海戰多年經驗豐富,他一見大事不妙就當機立斷下令撤退。俞諮皋看出海寇似乎是認爲官兵會逃回漳州,所以他就指揮全軍拼命向北跑,雖然又被海盜一通狂追猛打,但是他還是領着部分船隻成功逃離戰場。

“我軍一共損失了大艦四艘,小艦十一艘,官兵損失三千餘人,大人給的二十艘海船也都被賊人搶去了。”俞諮皋越說聲音越低,最後神色黯然地說道:“末將本該自裁纔是,但總想着要把得失報告給大帥……”

“幸好,幸好!俞老將軍能平安回來,真是我軍的大幸。”黃石連忙安慰俞諮皋一番。整場戰鬥他從頭到尾聽了一遍,看起來主要是官軍經驗和鬥志問題,此外還有就是火炮的威力不夠大。俞諮皋雖然犯了輕敵等錯誤,但看起來他的指揮能力並不落在下風。

“俞老將軍您放心,銀子和船我會去想辦法,很快俞老將軍就能再與海寇一決雌雄,儘管放心好了。”

黃石說得越是客氣,俞諮皋心下就越是不安:“大帥,軍中有功必賞、有過必糾,才能……”

“俞老將軍,說實在話,我根本就不會打海戰,我能做的只有想辦法鑄炮、造艦,其他的就全都靠俞老將軍了。”黃石說的也確實是大實話,讓他去指揮水師和鄭一官打,那是斷無生理的。而他手下的其他人恐怕也沒有這個本事,比如賀定遠什麼的,讓他們去指揮水師和謀殺毫無區別。

“俞老將軍,我黃石的前程性命、福寧鎮數萬官兵的生死、還有閩省百萬父老的安危福祉,都要指望俞老將軍。我這就動身去泉州找朱大人商量銀子的問題,我一定能重建水師,俞老將軍不必操心。”

“大帥言重了,末將一定加倍用心操練水師。”

等送走了俞諮皋後,黃石又把施策叫來。他這次把施策安排和俞諮皋同船,以便就近觀察和學習俞諮皋的指揮。黃石把無關的人等遣開,直截了當地問道:“施兄弟,你覺得俞老將軍這次戰敗到底是能力問題,還是輕敵情緒、水兵經驗和火炮質量?”

施策似乎對這個問題早有準備,他想也不想地脫口而出:“輕敵,太輕敵了,以往訓練的時候就對海寇不屑一顧,出兵後更是覺得官兵一到海寇就會作鳥獸散。”

“不是能力問題?”

施策斬釘截鐵地回答道:“絕對不是。”

“那就好。”

除了施策以外,黃石還在艦隊中安置了內衛、忠君愛國天主教和福寧鎮的狼人(前身就是長生島的狼人),他們都各自寫了關於戰敗的分析報告上來,黃石看過後就交給參謀部拿去製作海軍條例,然後啓程前往泉州。

……

二十七日,泉州

朱一馮聽說水師慘敗,艦隊、水兵損失三成後,手裡的茶杯頓時就滑落到地上摔成了千萬片,張着嘴巴半天說不出一個字來。

“朱大人、朱大人、朱大人……”

黃石叫喚半天才算把朱一馮的魂魄勾回來。福建巡撫發覺自己這些日子來的噩夢變成了現實,如果能時光倒流的話,他寧可三月份讓熊文燦來接這個爛攤子了。

“黃帥,我們還是考慮招安吧。”

“爲什麼要招安?我們應該重建水師,再次出兵清剿海寇。”

“可是……可是這又要好幾個月吧,這期間還要養着大批的搬遷百姓,我們的銀子恐怕會不夠啊。”

“不是恐怕,是肯定不夠了。”黃石冷冷地打破了朱一馮的幻想。來泉州之前他已經算過了帳,黃石一甩手把賬冊拋到了朱一馮面前,後者忙不迭地翻開看起來,看着看着額頭就開始涔涔地往下流汗。

“重建水師大約還要六個月,每個月軍民維持費要十五萬兩銀子,六個月就是九十萬,而現在我們賬面上的銀子也就是這麼多了。”朱一馮一邊看,黃石一邊給他報數:“而重建水師還要造艦,鑄炮,消耗彈藥進行訓練,嗯,大概還需要五十萬兩銀子,我們料敵從寬,就再賣一百萬兩銀子的債券吧。”

朱一馮可憐巴巴地擡頭看着黃石,半天也沒有擠出一個字來,黃石知道這目光後面的意思,於是就給他鼓勁道:“朱大人,現在海寇氣焰更囂張,勢必要提出有關海稅的要求來,如果我們不答應肯定無法招安,如果答應了……我們沒有靖海稅怎麼還錢?”

朱一馮也知道現在是騎虎難下,自己和黃石聯名上書保俞諮皋,又攛掇福建布政司爲靖海大借款作保,這幾個月又是禁海又是練兵,鬧出了這麼大動靜還欠了這麼多錢,如果最後還是招安了事,這恐怕就不是僅僅仕途走到頭的問題,而是要人頭落地了。

經過片刻的軟弱後,朱一馮咬了咬牙,雙眼如同賭徒般地赤紅了起來:“黃帥,這次只是輕敵,不是俞諮皋無能,也不是海寇太難纏,對吧?”

“對的。”

“好!”朱一馮狠狠在桌子上一拍:“接着賣債券,這次把本官的名字也刻上去,本官也以福建父母官的名義和黃帥一起借!”

“還有一個邸報問題。”在明朝時期,各省都開始發行邸報,這種東西類似後世的報紙,上面的消息除了摘抄自朝廷的詔令和塘報外,還有一些街頭巷尾的傳言,是大明子民瞭解動態的重要方式之一。

“邸報怎麼了?”

“朱大人,末將估計很快就會有邸報說王師敗績,這恐怕會對我們賣靖海債券不利。”

“唔,黃帥說的是,我們要搶先予以否認。”

“不,朱大人,這樣邸報上不就打架了麼?末將認爲我們還是搶先承認爲好。”黃石認爲矢口否認沒有什麼好處,明朝的邸報不都是官辦,完全堵住很難做到。

“那不就沒有人來買我們的債券了麼?百姓們恐怕會擔心血本無歸。”

“朱大人明鑑,流言這個東西最難阻止,現在我們的債券已經流通到浙江和南直隸去了,如果百姓看見我們矢口否認,而又開始賣新一輪的債券,那大多數人都會懷疑我們確實是敗了,百姓們又不傻。”

黃石的話讓朱一馮低頭思索起來,他沉吟半響反問道:“黃帥的意思是,一旦百姓們開始懷疑,衆口鑠金,說不定倒把三成損失傳播成全軍覆滅。”

“朱大人高見,末將就是擔心這個。以末將之見,我們還不如老老實實地承認損失,然後說明我們決不妥協的立場,並指出我們這次只是輕敵,嗯,是我黃石輕敵了,下次一定能贏回來,到時候把借的銀子一併歸還。”

看到朱一馮還在猶豫,黃石就又進一步勸說道:“朱大人,如果百姓懷疑我們的誠實,那就肯定不會有人再買債券了。這次我們坦率地承認失利,就等於告訴百姓我們是誠實的人,末將想這還是對我們賣債券有利的。”

朱一馮木然良久,輕輕點了一下頭,然後發出了一聲長嘆:“唉,但願如黃帥所料!”

崇禎元年十月初,鄭一官和劉香七再次放回了一批被俘的官兵,正如黃石所料,他們提出了更苛刻的招安條件,要求兩人都並肩爲福寧鎮海防遊擊,並把廈門、銅山、潮州等地劃歸爲他們的防區,同時全權負責海貿安全。

“鼠輩,癡心妄想!”朱一馮冷哼一聲,就把來信團成團扔到了地下,讓手下把海盜的使者亂棍從衙門中打了出去。

黃石和朱一馮聯名的請罪書已經發向了北京,他們都估計京師頂多是嚴詞斥責,第一,這只是王師小挫;第二,這還在兩年期限內;第三,福建已經成了這個樣子,沒有人願意來接手福建巡撫這個冤大頭的;最後,黃石的名氣也還能頂一氣。

十月,初九,清晨

朱一馮手裡拿着一張新印出來的靖海大借款憑證,指尖在自己的名字上輕輕地撫摸着,黃石等了一會兒,輕聲叫了一聲:“朱大人。”

“知道了。”朱一馮把那張債券扔到了箱子裡,衝着衙役們一揮手:“打開中門,開始吧。”

兩天後,一百萬靖海大借款的債券又賣出去了五十多萬。黃石一面指揮軍隊把銀子運走,一面對朱一馮大發感慨:“福建的義士、義民衆多,全是朱大人教化有方啊。”

“義士……或許吧。”今天衙門外來購買債券的人仍川流不息,不少以前購買過債券的人聽說福寧軍要重振旗鼓後,也都來追加投資,還說不能讓陣亡將士的鮮血白流。不過朱一馮似乎並沒有怎麼被感動:“可是本官覺得,他們可能是怕以前的錢血本無歸……靖海大借款這條賊船好上不好下啊,本官對此深有體會。”

“哈哈,朱大人說笑了,末將這就去重建水師了。”

……

十月十五日,霞浦

福寧鎮吸取以前的教訓,決定這次造十艘更大的戰艦。在原定計劃中每艘都要裝備十門十八磅炮和二十門十二磅炮,取消艦首炮和艦尾炮,在兩側各部署十五門大炮,每艦搭配十五個炮組一百五十人,外加其他一百五十名水手和水兵,統統裝備火銃和長刀。

最近一批十八磅炮的質量已經穩定下來,各種指標都超過在覺華時的測試數據。今天鮑博文向黃石和俞諮皋展示了福寧鎮軍工司的新式兵器——二十四磅炮。

“大帥,俞副將,此炮如何?”

演習結束後,鮑博文志得意滿地向兩個人詢問道。

以前的各種火炮不是藉助西方人的力量,就是在友軍那裡得到原型,但這次的二十四磅炮從頭到尾都是福建軍工司自己搞出來的。

“這種炮能應用在我們的新式軍艦上麼?”

“回大帥,可以,末將建議新式軍艦增加兩門中線炮座和兩個炮組,就採用二十四磅炮。”

“好吧,你和俞老將軍商量着辦。”

“遵命。”

“遵命,大帥,此外軍工司建議開始試造三十二磅炮。”

“把報告遞交上來,如果沒有問題我今天就會批准。”

“是。”

……

崇禎元年十月十七日,毛文龍的使者抵達遼陽,要求皇太極展開第二輪和談,同時他還聲稱朝鮮已經和他達成協議,同意建立一支數萬人的軍隊來配合東江軍作戰,準備大舉進攻鎮江和瀋陽,因此皇太極和他毛文龍和談是有益無害的。

皇太極拒絕向東江派出使者,而是讓蘇萬良送回一封信。在這封信中皇太極顯得極其憤怒,他指責毛文龍道“人不食言,是乃真德行;勢力所得,是乃真英雄。若以虛言誘致差人幾名,有何好處?”同時還挖苦毛文龍的虛張聲勢道“若事不成,或攻山海,山東。各處攻取,我肯令爾知道?”

毛文龍在十一月九日收到信件後,立刻在同一天把它塘報給大明朝廷,並在十五日派守備劉得再次前往遼陽。這封信中毛文龍宣佈他早有叛明之心,“無論爾取山海關,我取山東”,並和皇太極約定“兩面夾攻,則大事即可定矣”,同時還着急地勸說皇太極趕快派心腹使者來東江島詳談。

第五十六節 重建

崇禎元年十二月十三日,毛文龍再次給皇太極去信要求議和,這封信在崇禎二年正月送抵遼陽。

“東江又來信了,這次他們解釋說是馬秀才登上東江島的時候被幾個仇人發現了,然後這幾個仇人去向毛文龍訴苦,毛文龍自認沒有幫他們的報仇的意思,還鞭打了他們。於是這幾個人一怒之下就去向明國戶部官員黃中色報告,黃中色就抓了馬秀才,嗯……”

皇太極說道這裡就停頓下來,他又仔細看看上下文,繼續給幾位兄弟念道:“前面就是這樣說的沒錯,後面接着是毛文龍從明國戶部那裡把人搶回來的,但事情也就此暴露,所以只好把闊科交給黃中色帶走了。”

“嘖嘖!”旁聽的阿敏忍不住發出了讚歎聲,皇太極話音剛落他就慢條斯理地分析起當時的情景來:“文龍真是太不小心了,明國戶部的黃中色四月四日就上島了,文龍明知這是秘密談判,還非要把闊科從鐵山接到東江島去……嗯,文龍的腦子看來也很笨,馬秀才的幾個仇人去他那裡告狀,他竟然只是鞭打了一頓逐出,絲毫沒有想到這些人會去找黃中色告狀,也不去通知闊科他們。”

“不錯,信上說就是這樣。”

阿敏哈哈笑了幾聲,發出了更多的讚歎:“文龍知道和我們商談議和、叛明的事情不能泄露,負責翻譯的馬秀才可能會走漏風聲,所以他派出軍隊把馬秀才從明國戶部那裡搶了回來,然後立刻殺人滅口。但文龍肯定又轉念一想,這樣太容易引起別人懷疑了,所以他就把知曉全部內情的闊科抓起來交給黃中色,以嚮明國證明自己的無辜。文龍原來這樣笨啊,我以前怎麼沒看出來呢?”

皇太極點頭稱是:“還不僅如此,毛文龍說他行賄明國朝臣四萬兩銀子才保住了闊科的命,好像一點兒也不擔心錦衣衛能從闊科嘴裡問出東西,而且他更不擔心黃中色會出賣他,也不解釋他爲什麼會等到戶部抓人之後又去搶人、送人……那黃中色和毛文龍的關係一定很好,好得和親兄弟一樣,但黃中色卻會擅自抓毛兄弟的人,而毛文龍則剛剛纔對明廷大罵他的兄弟黃中色昧良心太甚,只點了皮島的三萬六千兵。”

“而且文龍看人的眼睛還很毒,那黃中色還真的沒有出賣他,明廷還因爲文龍把闊科綁去而獎賞了他。”阿敏又打了幾個哈哈,然後笑嘻嘻地問皇太極:“那我們還等什麼呢?爲啥還不把文龍的使者遊街,然後千刀萬剮?”

“因爲毛文龍這次又說要和我們夾擊明國了,他在信裡自稱東江軍去打山東、南京易如反掌,然後就會和我們南北夾擊山海關。”

阿敏嗤笑了一聲:“這不是胡扯麼?要我說應該派人把這封信貼到北京的大明門上去,或許更有用處!”

“當然是胡扯,不過我們就算把這封信交給明廷也沒用,我估計毛文龍早就把這封信塘報給明國了,所以不會有人能因此說他謀叛或是通敵的。”皇太極猜得一點錯也沒有,毛文龍確實已經把這些信件一早就通知了大明朝廷,還跟朝廷解釋說這是麻痹後金的手段,黃石前世在東江塘報和國榷中也看過毛文龍的這些奏報。

而等到雙島事變的時候,袁崇煥同樣覺得無法說毛文龍通敵,因爲沒有通敵的人會把和敵人的通信及時上報給朝廷;袁崇煥似乎也認爲說毛文龍謀叛有些過於無恥了,因爲腦筋正常的叛徒肯定也不會把叛亂計劃通報給朝廷。

所以袁崇煥給毛文龍安的罪名是在給後金的信中用詞不當,而且把這種信件老老實實上奏更是擾亂清聽,“爾奏有牧馬登州取南京如反掌語,大逆不道,無人臣體,三當斬”。袁崇煥認爲這個罪名很合理,一定能得到大明朝廷的贊同,所謂“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嘛,因此袁崇煥認爲不需要把毛文龍送去詔獄走法律流程了,唸完罪名後他就立刻把毛文龍先斬後奏。

阿敏想想覺得皇太極說得也有道理,毛文龍身處是非之地,斷然沒有膽子隱瞞不報,否則肯定要被御史參得七死八活,他就問道:“那你想怎麼辦纔好?”

“毛文龍胡言亂語多半爲的就是再騙我們一個使者綁走,我這次還是把他的使者放回去,讓他帶信回去告訴毛文龍我們同意繼續和談,毛文龍必然大喜坐等我們派去使者,我們就趁他麻痹的時候揮軍掩殺,偷襲東江軍鐵山大營。我聽說毛文龍最近又想反攻遼東,在那裡儲備了不少糧草。”

“嗯,此計甚好,就這樣吧。”一直沒有發話的代善終於也表明意見,今天皇太極又把大家召集來商量事情,看起來就是爲了這個。

莽古爾泰還是一如既往地不發表意見。皇太極把軍事問題安排妥當以後,就又提高嗓門說道:“還有一件事情,是關於遼西的,明國新任薊遼督師袁崇煥已經到了寧遠了。”

莽古爾泰眼皮一翻,不屑一顧地說道:“不就是那個鼠輩麼?以前的遼東巡撫,聽說他這次又靠吹牛上臺了。”

“是的,袁崇煥對明國新君保證能‘五年平遼’,所以一口氣拿到了三鎮一衛的指揮權。”

“哈!”莽古爾泰發出了響亮的大笑,臉上滿是鄙夷,把左拳舉到面前,小拇指向屋頂直直地挑着:“五年平遼!憑什麼?就憑不動如山袁崇煥的那張嘴麼?他敢來我一根小拇指就捏死他!”

阿敏聽得連連搖頭,滿臉同情地嘆息道:“不動如山袁崇煥,唉,你們真是太損了,我都聽不下去了。人家不就是個大忽悠麼?沒有自知之明的人遲早會自食其果的,你們不但不同情反倒還要損人家。”

“袁崇煥似乎還是有些自知之明的,他上任幾個月來什麼也不幹,就是一門心思地嚮明國新君要東西,顯然是想找藉口爲自己許下的大話解套。不過明國新君似乎對袁崇煥特別有信心,袁崇煥要權給權、要錢給錢。聽說袁崇煥已經要了六百萬多萬兩銀子了。這麼荒唐的要求明國新君不但答應他了,還同意銀糧不受核、不設監臣,由袁崇煥獨斷專行。”

阿敏恍然大悟道:“哦,原來我還以爲只有袁崇煥一個二百五,原來明國新君也是個白癡,他們這真是君臣相得了。嗯,一年六百萬的銀子不受核,明國的文臣、武將還不紅了眼睛地上啊,袁崇煥不分銀子給大家那是不想活了,唉,就是可憐了明國遼鎮的士兵了。”

代善也點了點頭,神情嚴肅地說道:“明國新君聽說還是個小孩子吧,還不懂得看一個人,關鍵不是看他說什麼,而是要看他做什麼。”

皇太極見莽古爾泰沒有發言的意思,就繼續講了下去:“袁崇煥在軍國大事上扯下了彌天大謊,事後不但不老老實實地補救,反倒靠更多的謊言來掩蓋,明國新君爲了滿足他的荒唐要求,甚至加徵了大批的農稅。一旦這事情被捅破,他不會有好果子吃的,所以袁崇煥已經沒有退路了,我們的機會到了。”

“什麼機會?又是靠和談來拉攏蒙古人?”

“是的,這是最起碼的,不過我們也許可以做得更好,比如讓他幫我們把毛文龍這個癩蛤蟆拿掉。”

皇太極說完以後,四位貝勒的議事廳裡出現了一陣寂靜,莽古爾泰幾次欲張口說話不過都自己嚥了下去。阿敏臉上仍掛着一副玩世不恭的笑容,不過嘴角的笑容卻顯得有些僵硬。最後還是代善開口:“很難吧,他本來就做不到五年平遼了,你還要他替我們去對付毛文龍,這怎麼可能呢?好比一個人打架已經處於下風了,又怎麼會自斷臂膀呢?”

“袁崇煥這個人剛愎自用,而且一向做事做得很絕。現在他自知沒有武力平遼的機會,所以我們只要說可能議和,那就是給了袁崇煥唯一的機會,我猜他一定會緊緊抓住這根救命稻草不撒手的。”皇太極微微一笑,臉上露出了信心十足的表情:

“寧遠、寧錦兩仗下來,我已經把袁崇煥這個人看得很清楚了。我們只要放出風聲,說我們早有議和之心,只是擔心退出邊牆後遭到東江鎮報復;也可以說我們和毛文龍仇深似海,所以有毛文龍在我們就不敢放心議和,那袁崇煥很可能就替我們去把毛文龍除掉。”

阿敏拍手笑道:“哈哈,你想得不錯,但我有一個更好的。你去跟袁崇煥說,就說我們想議和,但是明國朝廷不肯,所以他最好放我們入關一次,直抵北京城下,這樣就可以議和成功了,哈哈,這不比收拾一個毛文龍強?”

皇太極像是沒有聽出阿敏話語中的諷刺意味,他語氣淡淡地說道:“這也不是不可能。”

阿敏收起了笑容,上下打量了皇太極兩眼,冷冷地哼了一聲就不說話了。

“那麼,你們同意我派人去寧遠試探一下麼?我們要先看看袁崇煥是不是很急於議和纔是。”

崇禎二年正月十三日,也是原本歷史上的同一天,皇太極派人下書寧遠,開始了與袁崇煥的第二次議和。皇太極提出的條件有:明國一次性給予黃金三十萬兩、銀三百萬兩爲議和款,除此以外每年還要給予後金歲幣黃金十萬兩,銀百萬兩。作爲交換條件,後金可以退出邊牆、歸還遼東。皇太極聲稱這個和平條件已經很便宜,問袁崇煥對此有何看法。

這封書信立刻得到了袁崇煥的熱烈迴應,除了他派出的使者以外,他還讓一向周旋於蒙古各部之間的李喇嘛做中間人,以證明自己議和的誠意,在回信中袁崇煥提出的不同意見只有一條:“乞稍減歲幣。”

……

二月十日,東江島

“哈哈。”毛文龍看到皇太極的回信後大笑不止,手掌在膝蓋上拍個不停。

一邊的孔有德看毛文龍笑得開心,就忍不住問道“義父,建奴又要派使者來麼?”

“不是,你真當建奴都是傻子麼?”毛文龍略微收斂了一些笑容,這本來就是他苦思冥想出來的計策,因此他甚是得意地給孔有德解釋道:“建奴必定以爲我又想哄騙他的使者,但這次我只是爲了麻痹他而已。現在他既然和我議和,必定防備有所鬆懈,我們這就去偷襲義州吧。”

二月十五日,毛文龍率部襲擊了駐紮在朝鮮境內義州附近的後金軍,後金該部主要屬於後金蒙古右翼,是役後金軍慘敗,明軍斬首四百五十具。

放在過去的歷史上,僅這一次四百五十具的斬首就相當於遼西軍在寧遠、寧錦兩戰中的首級數目總和,也就是過去八年大明朝廷花兩千餘萬兩白銀養出來的關寧軍的全部戰果。在這個時空雖然因爲黃石的存在讓遼西軍面子上好看了一些,但東江軍此戰也還是算戰果頗豐,四百五十具首級送到登萊鎮檢驗後,文官承認這批首級“顆顆爲真。”

不過毛文龍返回東江島後正欲置酒慶祝,卻聽說後金軍以使者爲掩護,在二月十四日偷襲攻破東江軍鐵山大營,殺死東江軍二百餘名士兵,還抓走了東江鎮百姓數百,並放火燒燬了毛文龍的鐵山倉庫。

聽說數千人的口糧毀於一旦後,毛文龍急怒之下就忘記了自己剛乾過的事情,立刻派遣使者去遼陽見皇太極,信中毛文龍對皇太極破口大罵;“豈知你奸計百出,一面與我講和,一面又來偷搶我人民。似此顛倒反覆,良心何在?天理何在?”

三月一日皇太極收到這封信後,就回信提醒毛文龍他也在幹一樣的事情。收到回信時毛文龍的火氣也已經過去了,於是他再回信裡的口氣也就寬鬆了一些,不過毛文龍認爲皇太極的手也不乾淨,“我固然有錯,然在彼處,爾之過失亦不少也……屢行欺詐,反覆無常,賢人未有似此特力妄行者。”

最後毛文龍大度地表示他既往不咎了,如果皇太極願意的話,他還是希望繼續和談下去,但是皇太極拒絕繼續議和,至此東江鎮和後金的第二次議和終於宣告破裂。

……

崇禎二年三月十五日,霞浦

經過五個月的整編,福寧鎮的水師終於再次成型,正月的時候福寧鎮軍工司製造出來了第一門二十四磅炮。同月底,完成了第一艘十八炮戰艦。經過反覆的修改,這種十八炮戰艦裝備有兩門二十四磅炮、八門十八磅炮和八門十二磅炮,戰艦落成下水。

這艘戰艦全重五百五十噸,每舷各有四門十八磅炮和四門十二磅炮,兩門二十四磅炮則部署在中線上,這樣整條戰艦就需要十個炮組,以操作八個舷炮位和兩個中炮位。每個炮組仍然採用六人制,並配屬四個搬運手。經福寧鎮的具體測試,海戰炮組達到六人後再增加人也不可能提高速度了,而四個搬運手可以保證有足夠的人力替補上炮位。

這條船上的編制共有二百二十名水兵,除了十個炮組的一百士兵外,剩下的士兵主要進行操帆和接舷戰的訓練,所有的士兵都配屬火銃和長刀,同時還每人發給一套胸甲。

和最初的設計相比,這艘戰艦的炮位大大減少了,舷炮從三十門減少到了十六門,這主要是爲了提高船隻的航行速度,同時也是爲了加快船隻製造速度並降低生產成本。三十二炮船的重量大概要超過八百噸,一次性戰艦造這種大船黃石還是覺得有點不值。

這種小一號的戰艦製造速度也確實要快上許多,到三月的時候,福寧鎮已經完成了十二條一次性戰艦,還生產了一批一次性小炮艦做輔助用,除此以外,黃石又從浙江購買了二十條小型海船準備用來登陸。

天啓七年初購買來的大木頭已經風乾了兩年多了,根據船匠的計算,到今年底最早的幾根應該就可以拿來生產船隻,不過黃石寧可再多等等,他覺得反正已經等兩年,那再多忍一年也不是不可以。

“這是我們福寧鎮軍工司的新式兵器。”

黃石說完後就示意鮑博文把東西遞給俞諮皋。老將軍笑呵呵地接過了兵器,笑呵呵地說道:“鮑遊擊真是能幹,我們福寧鎮總是有新式兵器出現。”

俞諮皋舉起了鮑博文呈上來的火銃,前後翻看了一會兒,奇怪地問道:“這個火銃的火繩在哪裡?”

“這是燧發步槍,不用火繩的。”

經過長期的改裝,軍工司總算是完成了燧發步槍,這種兵器因爲不需要火繩,所以在戰場上擁有更高的擊發率,尤其是在海戰中。更因爲燧發槍不使用明火,所以可以擁有更快、更高的裝填效率。俞諮皋裝填好彈藥,根據黃石的提示把機扣板開,然後照着無人的地方開了一槍。

“非常好用,看起來比那種需要支架的火繩火銃強。”俞諮皋下達了自己的判斷。

“俞老將軍說的是,我也這麼看。軍工司已經生產了五十支步槍,想請俞老將軍把它們帶上戰場,看看效果如何。”

“好。”

……

霞浦、寧德一帶是福寧鎮的水師訓練基地,而且也是官兵勢力最雄厚的地區,附近根本不用指望得到任何補給,自然沒有大批海寇出沒。而隨着福寧鎮水師的重建,小股海寇很快也都被官兵趕出了這一帶海域。

三月十六日福寧鎮水師再次傾巢出動。上次海戰剩下的戰艦已經全部報廢掉,這次福寧鎮出動新造的大艦十二艘、各種小艦八十餘艘、運輸海船二十艘,官兵共一萬兩千餘人。出兵後官軍很快就進入福州府左近海域,對媽祖列島周圍的海寇哨所進行了一系列掃蕩作戰,在梅花所稍作休息後,就又直奔興化府平海衛。

三月二十五日抵達泉州以後,黃石就下船走陸路直奔泉州府,而俞諮皋則帶領大艦隊繼續南下前往永寧衛,準備進攻金門所和中左所(廈門)。

自從鄭軍盤踞在中左所以後,漳州的海貿就宣告斷絕,而且從海澄到同安整個地區都不得不進入禁海狀態,給福寧軍以巨大的經濟壓力。黃石和朱一馮都急於奪回中左所,除了軍事意義外,也是爲了早點把這個大包袱卸下來。

據福寧鎮的軍情司偵查,中左所海寇的物資和人力最近都出現了緩慢下降的趨勢,鄭一官和劉香七不但招募不到新兵,而且似乎也沒有了招募新兵的興趣和能力。最近一段時間,鄭一官和劉香七都遣散了一些新兵,福寧鎮參謀部認爲他們這是處於節約物資的目的。

而同時海寇嘍羅的逃亡事件也變得越來越多。大部分人當年投奔海寇不過就是爲了混飯吃,但自從黃石回到福建後,好日子就一去不復返,官兵在閩南的力量每天都在增強。從崇禎元年初黃石下令禁海到現在已經過了一年又兩個月,海寇漸漸陷入了看不到盡頭的正規戰和消耗戰。禁海以後這片海域上的商船也已經絕跡,海寇既無法搶商船,又屢屢爲官兵在陸地上擊敗,而獲得的補給、資源和情報也都越來越稀少,這大大影響了海寇們的士氣。

今年二月底和三月初,鄭一官和劉香七又代表閩海的大批海盜兩次派遣使者到泉州,第一次來的時候他們就已經收起了去年海戰得勝後的囂張氣焰,海寇表示他們只希望得到中左所爲基地,除此以外他們還表示不能接受整編,因爲他們要爲幾萬兄弟的性命着想。

朱一馮聽完後就冷然回答道,如果他們真是爲幾萬兄弟性命着想的話,就應該立刻無條件投降,聽憑官府處置。說完後朱一馮就又一次命令手下把海盜使者亂棍打出,同時還把他們的這些請求、連同朝廷的拒絕一起發在了邸報上。雖然明知很丟臉,但海寇還是以最快的速度再次派來使者,這次他們表示願意在海貿問題上讓步,只要“朝廷能給他們兄弟一口飯吃”就行。

而三月初的時候朱一馮已經知道水師重建工作即將完成,這就意味着他總算要從苦難日子中熬出頭了,心情大好的朱巡撫這次不但沒有打人,還賞了使者一杯茶。然後朱一馮就和顏悅色地告訴使者:對抗朝廷、死路一條!

朱一馮宣佈沒有什麼“賞口飯吃”一說,福建的土地都是皇上的土地,福建的海也都是皇上的海,官府只接受無條件投降。海盜的使者來之前就有了捱打的心理準備,這次來人見朱巡撫似乎態度還算不錯,就急忙解釋起來,表示他們願意迴歸皇上治下,朱一馮有什麼要求儘管可以提,他們海寇會慎重考慮的。

不料這話讓朱一馮勃然大怒:“誰跟你們討價還價了?你這賊當衙門是你家門口的菜市場麼?”然後就喝令衙役把海盜使者亂棍打了出去,然後把雙方的對話又發到了邸報上。

這次聽說官軍再次大舉討伐中左所,海寇就鼓起勇氣再次前來迎戰。鄭一官等人對官府的窘況也有所瞭解,大家都知道這種快速建立水師的行爲肯定花費巨大,而官兵一天不能奪回制海權,福建就一天沒有海貿收入,所以他們還是希望能讓官府感到剿滅自己得不償失,從而能贏得談判的籌碼。

四月一日,泉州,這次俞諮皋進入泉州的時候真是萬人空巷,這三天裡官軍在福泉所和永寧未之間連續與海寇進行了三場激戰,頭兩場都不分勝負,而第三場則是官軍小捷。

這次訓練的時候俞諮皋就比上次謹慎了很多,而且船長有了上一次的經歷後也都成熟了不少。五個月來俞諮皋一直和官兵吃喝在一起,他抱定了臥薪嚐膽一雪前恥的念頭。除了俞諮皋和軍官的因素外,這次福寧軍水師裡的士兵也普遍成熟許多,有更多的前澎湖水師官兵歸隊效力。再說福建本來也不缺航海的水手,上次作戰主要還是新兵太缺乏經驗,各級軍官之間也沒有什麼默契。

現在官兵的精神狀態一旦好轉,海寇馬上就感覺很吃力。畢竟官兵有壓倒性的裝備優勢,他們近百艘的戰艦上裝備着六百多門大炮,所以這三次海戰最開始的炮戰海寇都是被壓着打。但前兩次海寇出動縱火船後,官軍都小心地後退避開它們的鋒芒,然後憑藉衆多的火炮把他們擊退。這樣的結果就是海寇雖然氣勢上不輸於人,但實際卻吃了不小的暗虧。

等到第三場海戰開始後,俞諮皋覺得海寇似乎已經黔驢技窮,就沒有再進行後退,結果縱火船隊被越來越適應戰爭的官兵打得一敗塗地。因爲官兵的旺盛火力,海盜的接舷戰也不太成功,很容易就被打散隊形,而最後的接觸戰中,官兵幾乎人手一個的火銃也給海寇造成了驚人的殺傷。

最後因爲天色已晚,所以雙方沒有分出勝負就各自退出戰場。但這場戰鬥官兵只是損失了幾艘小艦而已,反倒擊沉了海寇二十多條大小船隻。據俞諮皋估計海寇的損失在兩千人左右。官兵的火炮優勢實在太大,尤其是抵近射擊的時候,每次大炮齊射過後海盜船上都是血肉橫飛。

而這次福寧軍傷亡不過三百餘人,這對一萬多官兵來說實在算不了什麼,只是火藥消耗得差不多了,所以就開回泉州來補充。

黃石簡要地問了一下,聽起來俞諮皋確實是射擊得夠猛的,不過這也沒有辦法,畢竟是新練出的水師,俞諮皋還是不太敢進行接舷戰,怕部隊會崩潰。黃石覺得他的處置很對,這銀子只要花得是地方就不能叫浪費:“火藥消耗大沒有什麼,我們是官兵,我們有的是火藥,相對來說還是士兵更寶貴。我們以前就是上過戰場的士兵太少了。”

“不錯,不錯,本官馬上讓人調撥火藥。”朱一馮聽過戰鬥過程後,立刻是笑得見牙不見眼的。

“朱大人、大帥,這次賊寇如果敢在中左所和官兵交戰,老夫定能將其全殲!如果他們逃竄,老夫就追去銅山,定要把他們一網打盡。”不僅僅是俞諮皋,就是黃石和朱一馮也都對攻下廈門很有信心。三個人歡天喜地就要宴飲一番,當然也沒有忘記下令殺豬宰雞,犒勞福寧鎮水師官兵。

喝過酒之後朱一馮興高采烈地回家去了,到了家之後他興奮得一時睡不着覺,就走到院子裡賞月。飲過兩壺茶後,朱一馮就又一步三搖地走回書房口授了一份文章,準備發在明天的泉州邸報上。

做完文章以後,朱一馮又和兒子下了兩盤棋,才笑容滿面地回屋睡覺去了。這一覺是朱一馮一年來睡得最香的一覺,連屋外的風聲都沒有能打擾到他。第二天凌晨時朱一馮從睡夢中驚醒後,他先是緊張地坐起來,抓起牀邊的衣服嗅了嗅,聞到還殘留在上面的酒氣後,朱巡撫舒服地長嘆一聲,又重重地倒在了枕頭上馳然而臥,睡了一個香甜的回籠覺。

……

崇禎二年四月一日夜,海寇夜襲泉州港,幾乎全部的官兵都上岸喝酒去了。等俞諮皋和黃石掙扎着跑到港邊時,福寧鎮水師已經半數變成了灰燼。

上萬水師士兵和他們的大帥、將軍一起被風吹了個透心涼,俞諮皋呆若木雞地看着沸騰的大海,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幾天前擊退了海寇後,俞諮皋驕傲大意的老毛病就又發作了,他打心眼裡就從來沒有看得起過海盜,經過簡單搜索認爲沒有海盜跟蹤後,福寧軍並沒有把警戒程度提高到最高等級。最後還是黃石最先反應過來,他強笑着對俞諮皋說道:“俞老將軍,天有不測風雲,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嘛。”

“末將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不必說得,海賊趁夜而來,確實很了不起,退兵吧。”

“大帥,我軍還有半數戰艦,足可一戰!”

“不必再說了,將士們平安就好,俞老將軍平安就好,我這就去和朱巡撫商量銀子的問題,我們定要重建水師。”

黃石走到朱一馮的家門口時,就聽見裡面一通嘈雜混亂,連門子都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院子裡還有幾個下人大呼小叫地在風中亂跑,在幾個廳之間穿梭。黃石心中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就上前拉住了一個人,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那個下人的回答把黃石嚇了一跳,原來朱一馮上吊了,現在生死不知。黃石聽後顧不得禮儀和體面,三步並作兩步直接跑了進去,一路上連問了幾個下人,直接就跑到了朱巡撫的後堂去。

朱家的人知道事情嚴峻,所以也不怪黃石唐突,只是讓女眷連忙躲閃起來,把黃石一直領到了朱一馮的牀前。他兒子則在站黃石身後,一五一十地敘述起了今天發生的事情來。原來朱一馮一直睡到下午才醒,他一聽說海岸起火就知道大事不妙,連忙打發僕人去海邊探察。

等僕人慌里慌張地回來報告後,朱一馮面如死灰,站起來一言不發地走向書房,半路上他兒子連聲呼喚父親,但朱一馮卻失魂落魄地充耳不聞。等他走進書房後就反鎖上了門。朱一馮的兒子擔心出事,就一直趴在門邊把耳朵貼在縫上偷聽裡面的動靜。

果然,沒過了一會兒就聽見了一聲沉重的咣噹聲,朱公子再不猶豫,從地上彈起來就撞開了門,他家老爺子果然已經踢翻了板凳,正在房樑上吊着晃悠呢。

被搶救下來以後,朱一馮好半天才悠悠地醒來睜一下眼,跟着就又昏厥了過去。黃石在朱一馮身邊坐了些時候,朱巡撫終於再次醒過來,他一睜眼看見黃石,就不禁垂淚道:“黃帥啊,這真是天亡你我二人啊。”

“朱大人何出此言?水師沒了我們再建就是,何必自暴自棄。再說還沒到兩年期限,只要我們一直在努力,朝廷還是會給我們機會的。”

朱一馮大哭道:“如何再建水師啊?已經沒有銀子了。”

“借!”

黃石的回答還是一如既往的簡短。

朱一馮老淚縱橫,嗚咽着說道:“黃帥啊,我們已經借了三百五十萬兩了,連一錢都沒有還過,閩省哪裡還有銀子可借啊?說句實在話吧,能借到三百五十萬兩銀子,已經大大出乎老夫的預料了。”

“朱大人過慮了,這怎麼可能沒有銀子呢?”黃石微笑了起來,信誓旦旦地說道:“別說三百五十萬了,我們就是三千五百萬兩也借得出來。”

“哦?”朱一馮疑惑不解地擡頭看着黃石,臉上盡是茫然不敢相信之色。

“朱大人,我們借來的銀子並沒有扔到海里去啊,我們用借來的銀子買下了百姓的漁船和農舍;用借來的銀子付給義民去吃飯;用借來的銀子向商人買熟鐵和木材;用借來的銀子付軍餉,而士兵又拿這些銀子去向百姓買東西。銀子轉了一個圈又都回到閩省百姓手裡面去了,我們怎麼可能會借不到銀子呢?”

“哦……黃帥你且慢,容老夫仔細想一想。”朱一馮皺着眉頭想了一會兒,猛地一拍手道:“對啊,老夫先前確實是想岔了。嗯,老夫還聽說很多內遷的漁民沒有土地可以耕種,就把發給他們的義民銀攢起來,買成了靖海大借款。對啊,我們手裡沒有銀子了,那就說明銀子全回到他們手裡去了。”

“正是如此,朱大人,只要百姓一天還信任官府,只要他們一天還願意支持我們,那我們就能一次次地重整軍備,即使失敗一百次也是一樣。”

“可別一百次,可別!那得借多少銀子啊!”朱一馮又想了一會兒,再次發出了苦笑:“但我們先是戰敗,然後又被偷襲,一敗再敗!百姓就算有銀子,難道還會買我們的債券、觸黴頭麼?”

“朱大人怎麼說起法家的話來了?”

“哦?”

“法家認爲小民都是絕對的趨利避害,所以可以靠單純的賞罰來驅趕他們。大人是名教中人、聖人門徒,難道不信教化之功麼?”

“教化?嗯……嗯……希望如黃帥所言。”

朱一馮嘴上雖然這麼說,但心裡卻暗暗奇怪這黃石怎麼比自己還要書呆子。

儒家和法家最大的區別就是儒家相信每個人心中都有“大義”存在,就好似天地間的浩然正氣。所以孔子對法家那種徹頭徹尾的功利主義是不以爲然的。孔子相信這世界上有一種辦法能夠讓人願意爲“義”而付出,比如人們可以自願爲國家利益而作出犧牲,並不一定非要用嚴刑峻法強逼着小民去這麼作。

可是朱一馮琢磨了一會兒,認爲閩省的教化工作也不比外省強到哪裡去,讓百姓“舍利取義”恐怕還不大現實。

……

福寧鎮的水師又一次被重創後,福建布政司決心再次發行新的、也就是第四批靖海大借款債券。朱一馮和黃石把這次的災難上報朝廷後,也公告於全閩百姓。在邸報上福建布政司坦承福寧軍再一次遇到的危難,所以只有在此求助於全省義士、義民,請他們解囊相助,幫助福寧鎮重建水師。

告示發出後不久,就有許多商人前來詢問福建布政司何時會再次發行債券。僅僅這些商人就打算認購幾十萬兩白銀的債券,這讓朱一馮大爲吃驚,因爲這次商人顯得比上次還要積極。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不知道是誰帶的頭,突然有店鋪在門口掛出了“接受第四批靖海債券”的牌子,而且這股風潮一下子就吹遍了整個泉州城。隨着福建布政司的邸報流傳,這種現象也大量出現在福建省各地,就連鎮間道路上的小吃店也紛紛表示客人可以用即將發行的第四批靖海大借款的債券、或者是福寧鎮的銀幣付賬。

而且各地的福寧軍也向黃石報告,大批內遷的義民表示,他們願意接受第四批靖海債券爲義民費,那些向福寧軍供貨的商人也都通知福寧鎮,一半貨款可以用債券抵償。

接連不斷的好消息讓朱一馮幾乎不能相信這是真的,而且他也確實不明白爲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第四批靖海大借款又是一百萬兩,發售的前一天晚上就有外地人趕來等着購買,甚至夜裡就在布政司衙門外排起了長隊。

朱一馮透過窗戶看見隊列裡還有老人,於是趕快命令衙役出動,給民衆搭起避風的帳篷來,爲了避免騷亂,朱一馮也親自走出大門監督衙役工作。

當朱一馮走出大門口後,門外的百姓們都齊聲歡呼起來:

“朱青天!”

“朱青天!”

一個在前面排隊的老漢望着朱一馮就拜,朱巡撫只覺得一頭霧水、腦子裡稀裡糊塗的,於是他就走過去親手扶起那老頭:“老人家,去帳篷裡睡吧。”

“多謝青天大老爺。”

“這……本官不敢當。”朱一馮感覺自己更糊塗了。他身爲一省巡撫,很少斷案子的,而且這些年來老百姓的例錢他一點兒也不少收,從來沒有什麼清廉的名聲,所以實在不太明白這個“青天大老爺”的名號怎麼會落到自己頭上。

但門口這麼多人都這麼喊自己,朱一馮決定還是要把這個事情問問明白。於是他就親手把這個老漢扶到了一邊的帳篷裡,同時打探起自己名號的由來。

見到朱青天這麼謙虛,來排隊買債券的人都激動起來,他們七嘴八舌地嚷嚷着:

“以往戰火蔓延,多是百姓受苦。居民遷移的時候,也多有被貪官污吏欺壓的事情。但朱大人來了,不但高價買百姓的房子,還給口銀,讓百姓人人免受飢寒,此乃千古未有之事!”

“官府剿滅海寇是爲了還閩省子民一個朗朗乾坤,雖然官府缺銀子卻體恤百姓,不加一分的賦稅,借錢剿匪,還講明要付給利錢……”

“無論形勢如何,無論官府如何急需銀子,青天大老爺都不在邸報上欺衆,以誠待人、童叟無欺……”

“青天大老爺既有如此愛民之心,我等也一定會全力支持官府!”

朱一馮好容易才和衙役們把熱情的百姓安置好,等他默默地走回衙門中時,黃石也已經聞訊趕來了。朱一馮和黃石輕聲打過招呼,默然良久後突然蹦出了一句:“閩省的義民竟如此衆多,吾未嘗知也、吾亦未嘗聞也。”

“全是朱大人教化之功。”剛纔黃石已經從一個衙役那裡聽說了外面的故事,他微笑地看着朱一馮,頓了一頓後又說道:“朱大人真乃當世鴻儒!”

朱一馮楞了一會兒,又盯着黃石看了片刻,若有所思地問道:“黃帥一定也是念過儒學的了?”

黃石老老實實地回答道:“廣寧之戰後,末將和故廣寧知府高公一起退向山海,路上高公曾經指點過末將一二,還送了末將幾本書。”

“老夫但飲高公香名,可嘆不得一見。”朱一馮擡頭看了看月色,沉吟着說道:“黃帥,嗯,不知道黃帥現在有沒有興致,願不願意和老夫切磋一番。”

“能得朱大人賜教,末將不勝榮幸之至。”

……

崇禎二年閏四月。

憑藉又一次靖海大借款的順利發行,福寧軍再次重振旗鼓,無數的火炮和船板源源不斷地從軍工司流出。俞諮皋也已經帶着一萬水師官兵返回霞浦,一路上福寧軍始終處在福建百姓歡呼聲的包圍中:“福寧軍,我們福建的子弟兵!好好幹,別讓父老失望。”

回到寧德水師基地後,官兵就立刻開始了緊張的操練,他們隨時準備再與海寇一決雌雄。

而閩海海寇在狂歡數日之後,再次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之中。因爲這次作戰之前,鄭一官、劉香七等人爲了鼓舞士氣,向部下們信誓旦旦地保證官兵經不起再一次的失敗了,但看眼下這個架勢,就是他們再把福寧軍擊敗一百次,福寧軍也會第一百零一次重建的。

進了閏四月以後,鄭一官再一次請求招安。這次鄭一官不要求官身了,只要求特赦並且允許他們保存手中所有的船隻,另外要求得到商稅上的優惠。自然遭到福建布政司的再次拒絕,不過這次朱一馮沒有動手打人。

這個消息傳回中左所時,已經是閏四月十日了,大批海寇嘍羅聞訊後譁動,他們紛紛痛罵大頭目鄭一官、劉香七等人“欺衆”。

經過一番極力彈壓,這場風波總算是平息下去了,但暗流卻仍在人羣下涌動。身心俱疲的劉香七走到廈門港前,無奈地想散散心。目前廈門和大陸的聯繫幾乎全面斷絕,閩省百姓都自發組織起來支持官府禁海。劉香七衝着大海發出了不解的憤怒喊聲:“明明是我們打贏了啊,是我們一直在贏啊,怎麼士氣反倒會跌落到這種地步啊?怎麼全閩的百姓商民個個都不看好我們啊?”

第五十七節 屠殺

崇禎二年閏四月十五日,京師

朱一馮和黃石的請罪奏摺再次遞到了北京來,內閣再次擬了一個“嚴責”的票,少年天子看過之後就下令把值班的閣臣和兵部尚書招來進行御前會議。今天在文淵閣內執勤的正是李標和錢龍錫,他們聞訊後急忙和兵部尚書王洽一起趕來面聖。

“朕早就說過,這個俞諮皋不堪大用,閩省官軍已經把海寇從陸面上肅清快一年了,就差直搗虎穴、一舉成擒,可這個俞諮皋每次都損兵折將,真是無能之至!”

“聖上英明,只是黃帥這次又把全部的罪過都攬過去了。”李標向皇帝表示內閣也有苦衷。黃石說是他把俞諮皋拉去喝酒的,所以要處罰也只有先處罰黃石。而黃石力主剿策以來,官兵在陸地上所向無敵,很快就把海寇趕到海島上去了,最近半年來海寇甚至已經喪失掉騷擾地方的能力,所以黃石的功績還是很明顯的。

而且最近海寇連續請求招安,語氣也越來越謙卑,那個劉香七還曾跑去廣東要求招安。但福建布政司態度異常強硬,所以廣東布政司也拒絕了他的要求。這一切都讓皇帝和閣臣覺得形勢大好。兵部尚書王洽也附和着說道:“聖上,閩海之事以臣觀之,黃帥有操之過切的嫌疑,如果同意招安的話,恐怕早就平定了。”

現在閩海的海寇只求特赦和保留船隻,以前的囂張氣焰已經全消,李標覺得如果他是福建巡撫的話,這樣的條件完全可以接受。只是黃石和朱一馮都堅決反對,他們二人畢竟是地方文武大員,具體的招安條款總要由他們來定,在這個問題上內閣也不好多說話。現在聽到皇帝問起,李標就清清嗓子啓奏道:“聖上,福建巡撫和黃帥都說海寇的船大多是搶掠來的民船,現在赦免他們恐有鼓勵他人爲盜的後患。他們持論甚正,所以內閣也無法批駁。只是海寇自度不能倖免,就垂死掙扎以致遲遲不能靖海成功。”

“是啊,黃帥一向主張除惡務盡,這個朕是知道的,朕也是很贊同的。歸根到底還是俞諮皋無能,一開始就是他把半個閩省都丟給海寇了,現在黃帥把全閩都平定了,區區幾個小島他就遲遲拿不下來。”崇禎先是發了一通牢騷,最後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如果你們也沒有什麼好辦法的話,那就再饒俞諮皋一次吧,朕總得給黃帥一點面子。”

福建持剿策以來,福建布政司唯一的要求就是截流本省兩年稅款,正稅加遼餉總共差不多是六十萬兩銀子,崇禎倒也不覺得太多。而且黃石把西南給他平定了,這樣朝廷不但不用再向西南投錢,而且還可以從那裡收稅。不過讓皇帝感到奇怪的是,福建不但沒有額外加賦,就連其他省都加的遼餉也沒有加,這兩年朱一馮只收了張居正當年給福建定下的正稅,統共還不到十萬兩銀子。

因此少年天子對福建搞的那個大借款產生了不小的興趣,看過最近的福建布政司的報告後,皇帝更覺得大借款是件很神奇的事情了:“朕一直聽說福建這個省多山少地,結果福建巡撫和黃帥居然隨手就能借到四百五十萬兩銀子,而且看起來還遠遠沒有枯竭,這閩省哪裡窮?根本就是富甲天下嘛。”

李標小心地回答道:“聖上說的是,不過這個借款總是與民爭利……”

崇禎興致勃勃地說道:“確實是與民爭利,不過朱大人和黃帥都說了,不消滅海寇就不能讓商民安心進行海貿,漁民也無法安心出海打魚,所以只有先借後還,再說福建巡按御史不是說閩省百姓都踊躍借錢給黃帥嘛。”

福建的巡按御史已經連續彈劾黃石、朱一馮和俞諮皋好幾次了,不過俞諮皋倒是一堵擋風的牆,這兩次大敗後俞諮皋差不多承擔了御史八成以上的火力。有他在,黃石和朱一馮基本沒有受到什麼攻擊,翻來覆去也就是說朱一馮和黃石識人不明。既然黃石出死力保俞諮皋,那御史也就沒有什麼辦法。

福建巡按御史不停地攻擊巡撫的同時,倒也提起了一次又一次的靖海大借款。福建百姓踊躍購買債券的行爲也算是巡按御史的另一發炮彈,他認爲既然軍餉充足,那遲遲不能解決問題自然是朱一馮無能。

不過御史彈劾歸彈劾,他們也承認閩省的局面在不斷好轉。海盜的士氣一蹶不振,從四個月前開始,海盜從福建本土獲得的補給開始降低到五成以下,不少東西都是劉香七從廣東運來的。雖然從廣東運輸補給價格又高量又少,但畢竟還能幫海盜吊着一口氣,因此御史現在罵福建布政司和福寧鎮的時候,一般也都帶上了肇慶鎮和廣東布政司,說他們如果像福建政軍部門這麼堅定的話,那海盜早完蛋了。

雖然黃石很厚道地沒有把黑鍋往廣東那邊扣,但朱一馮請罪的奏章中卻已經暗有所指,話裡話外地想把不能速勝的責任推給廣東。朱一馮也一直在力保俞諮皋,他和黃石都有尚方寶劍,說話的嗓門顯然要比福建巡按大,既然這兩人不拿俞諮皋當替罪羊,那麼只要福建省的局面持續好轉,朝廷就不可能硬要處理俞諮皋。

李標連忙順着崇禎的話說了下去,他知道皇帝對朱一馮和黃石的工作還是比較滿意的:“聖上說的是,福建巡撫雖然有些自視過高,但總的說來邊才尚可。目前看起來兩年期限內海寇還是能平的,而且福建巡撫此次撫平閩省,不費朝廷一錢銀子,也是有功的。”

“當然有功,而且是大功!要是各省巡撫都有福建巡撫一成的才能,朕就不用加賦了。嗯,如果福建巡撫真能把這借款還上的話,朕看他就不僅僅是邊才尚可了,而是頗具相才。”崇禎沉思了一下,就把內閣的票擬遞了回去:“這票內閣拿回去重新擬過,此次水師失利朕以爲還是小挫,不宜大加鞭撻。”

“遵旨。”

從大殿退出來以後,李標和錢龍錫並肩走回文淵閣。路上李標若有所思地說道:“黃石從福建去貴州、然後又從貴州走回福建,來回路上沒有發生一起軍民衝突。黃石還爲沿途四省無數官員請功,說他們教化地方得利,結果有上百個官員因此得了考績優等,對吧?”

“當然了,以往客軍過境無不擾民,沿途無不叫苦連天,軍隊每過一地,留下的糾紛幾個月都完不了。黃石這一路軍民井水不犯河水,地方官當然都有教化之功,嗯,黃石不也得到了治軍得力的嘉獎了嗎?”

李標點了點頭,伸出指頭數了起來:“黃石從屬東江鎮那段不用提,他援助覺華那次,薊遼督師就撈到大大的邊功,那可是百年來對北虜第一功啊;然後黃石調去平定奢安之亂,張鶴鳴就加了太子少師,現在聖上又賜他一個武英殿大學士,把他留在北京時時垂詢;從南到西黃石走了一圈,結果沿途各省的地方官都得了考級優秀……”

“嗯,”李標停住腳步,掰起了最後一根手指,然後擡頭看着錢龍錫說道:“朱一馮給他監軍的時間最長,已經有一年多了,現在不但朝野皆稱朱一馮有邊才,今天聖上還評價他頗有相才!”

“李大人你想說什麼?”

李標直愣愣地看着錢龍錫:“我現在最想知道的是,這到底是黃石有相才,還是朱一馮有相才。”

……

崇禎二年正月,皇太極下書給袁崇煥以後,雙方之間的談判熱度迅速升溫,寧遠、遼陽之間往來的使者不絕於道。雙方通過幾位著名的蒙古喇嘛爲見證和中間人,圍繞着歲幣的問題進行着激烈的討價還價,這交易也就隨即在蒙古各部中傳開。

一年前大明兵部尚書閻鳴泰信誓旦旦的絕不議和言猶在耳,明廷就又一次背叛了自己的盟友和諾言。很快,因相信閻鳴泰諾言而背棄後金的喀喇沁蒙古、喀而喀蒙古、朵顏蒙古等三十六部蒙古先後和皇太極會盟,至崇禎二年閏四月,僅僅四個月間,一度戰火紛飛的後金西北邊境就得到了完全的和平。

而且,隨着蒙古各部的紛紛倒戈,後金政權不戰而攫取漠南大片領土,並獲得了男丁超過四萬的盟友。至此,後金政權在西方取得重大進展,領土擴大了近一倍,並開始與大明的另一個軍鎮——暨鎮接壤,喜峰口等地終於暴露在了後金軍的威脅下。

在另一個方面,與後金開始議和後,袁崇煥遂迅速在三月初七上書朝廷,要求獲得對東江鎮的糧餉控制權。得到皇帝批准後,袁崇煥便中斷了向東江鎮的軍餉和糧草供應。隨後袁崇煥再次不通過大明禮部(外交部),越權直接下書給朝鮮國王,宣佈朝鮮的貢道不再通過東江,嚴禁朝鮮再提供給毛文龍糧草和補給。

毛文龍猝不及防之下,一邊上書控訴袁崇煥貪污東江鎮的糧草和軍餉,一邊急忙向山東等地求救,希望山東商人能賣給他或者賒給他一些糧草和布匹,以便救急。和皇太極開始議和的一個多月後,也就是崇禎二年三月,袁崇煥下令給天津衛、登州、萊州各地,嚴令各地實行禁海,不許有一船一板下海,更絕對不許商人賣給東江鎮一米一豆!

面對朝廷的嚴令,萊登鎮官兵、各州府如臨大敵,所有違禁下海的船隻都會被收繳全部貨物,敢於運輸糧食和布匹給東江鎮的商人都會被投入大牢。面對這種險惡局面,山東商人都拒絕再提供物資給東江鎮,就是柳清揚的黑暗理事會也對此無可奈何。

三月底,東江鎮放棄海州及其近郊;

四月初,東江鎮左協放棄蓋州及其近郊;右協放棄了堅守八年之久的寬甸等堡壘,十萬軍民盡數奉命撤向朝鮮朔州,隨後左協又放棄了連雲島;

四月中,寬甸背後的朔州也被東江鎮放棄,毛文龍下令在朝鮮的全部東江軍向東江島撤退;

同時毛文龍上書崇禎皇帝,彈劾袁崇煥貪污剋扣東江鎮軍糧,還控訴了袁崇煥給山東、天津下達的針對東江鎮的禁海令:“……臣讀畢,愁煩慷慨,計無所出,忽聞哭聲四起,合島鼎沸。諸將擁至臣署,言兵丁嗷嗷擦以至今日,望糧餉到,客船來,有復遼之日,各還故土。誰知袁督帥將登海嚴禁,不許一舡出海,以至客舡畏法不來。且山東布政使及青登萊三府官糧竟無影響,故爾各兵慌忙,雲是‘攔喉切我一刀,立定必死’。況兼飢餓無食,不得不苦!”

四月底,東江鎮放棄復州、瓶山;

閏四月初,毛文龍下令東江軍儘快撤向海外,放棄除旅順外、鐵山外的所有陸地領地……

閏四月十八日,金州附近

李乘風帶着幾個家丁最後離開了金州,這裡雖然是遼南的南大門,但東江軍也已經無力堅守了,這次南關等地也都將被放棄。在計劃裡東江鎮將只保有旅順橋頭堡,這樣就不會有路面運糧的問題了,無謂的糧食消耗也就能被降到最低。

李乘風只要自己還有吃的,就不會讓身邊的家丁們捱餓,所以這幾個人雖然也都無精打采,但每個月還能保證五斗米,比普通士兵的三鬥還是要強上不少,更不用說和那些老弱病殘比了。

雖然李乘風兩年前就離開金州被派去前線了,可是這裡畢竟是他生活過四年的城市,所以也是李乘風最有感情的一座。這次東江鎮左協大撤退,李乘風一路斷後,把各處城堡一一點燃,但以前還從來沒有那座城市能跟今天這座相比。

金州城樓上騰起了熊熊的火光,這座李乘風曾立志要誓死保衛的堡壘是他自己親手點燃的。他看着漸漸化作灰燼的堡壘,雙眼中跳動着明亮的火焰:“張盤將軍、章肥貓將軍、張攀將軍……將士們百死而奪下來的一座座城市,黃大帥親手把它們交在了我的手裡,最後我卻不經一戰就把它們都燒了。”

“這不是大人您的錯,我們回旅順吧。”家丁們看李乘風的精神狀態似乎有些問題,就連忙寬慰了家主幾句,然後一起拉着他上路了。

一路上李乘風還在長吁短嘆:“真窩囊啊,我寧可它們都是被建奴攻下的,也比自己燒了強啊,多少將士用血換回來的土地,竟然白白送給了建奴。”

抵達南關之後,李乘風見居民、駐軍都離開了,就把它也放火燒燬。這一路上到處能見到新墳,南逃的難民把他們的親人草草掩埋後,就又匆匆向着旅順趕去。

偶爾還能見到一兩具裸露在曠野裡的屍體,李乘風看得心痛不已,每次遇到這種情況後他都會和家丁停下來掩埋屍體,給那些死難者一個長眠的棲身地:“這都是跟隨我軍征戰多年的百姓和兄弟,怎麼能讓他們暴屍野外,任由野狗分食呢?”

“停。”李乘風再一次叫住了部下,他跳下馬跑到路邊,觀察起了一個新鮮的土坑,李乘風狐疑地把它打量了一番:“這明明是個新墳,誰又把它刨開了?”

說完後李乘風就又圍着那墳轉了幾個圈,沿着一條痕跡和兩排腳印走向路邊的樹林,地上的痕跡顯然是兩個人在拖動什麼重物,李乘風心裡沉甸甸的,他已經猜到發生了什麼事情。

走了沒有多遠,李乘風揚起鼻子在空中用力地嗅了嗅,“有臭氣。”他小聲地自言自語道,腳下也變得越發輕盈起來,躡手躡腳地繼續向前走去。

很快那氣味就變得更濃了,其中還夾雜着炭火的味道,李乘風小心翼翼地躲在樹後慢慢地靠進,他不知不覺地手心中冷冷的滿是汗水。

前面林中有一個小小的空地,中間燒起了一堆火,兩個人正埋頭坐在火邊狼吞虎嚥着什麼東西。李乘風只看了一眼,就發出了悲憤的一聲嚎叫,隨着這聲大叫他從林中一躍而出,手裡已經抽出了腰刀。

兩個人都身穿着東江鎮的普通軍服,他們身邊還擺着一具死屍,身上也和他們一樣都穿着左協的軍服。那兩個人聽見人聲後愕然擡起頭,紅着眼睛的李乘風已經衝到了他們跟前,他一揮刀就把一個人砍翻在地。

“你們這兩個畜生!”李乘風狂怒地吼着,跟着又是一刀捅進了另一個人的腹部。

這時李乘風的家丁們都也衝近他的身邊,只見那第一個人已經被李乘風一刀砍斷了脖子,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死去了,死者臉頰深陷,一雙無神的眼睛猶自睜得大大的,而另一人捂着肚子上的刀,卻一時未死。

這時李乘風纔看清眼前的垂死者不過是一個年輕的孩子,臉上連鬍鬚都還沒有長出來。李乘風和他的家丁們都沉默下來,他又回頭看了看第一個死者,看起來這兩個人是一對父子。李乘風無力地鬆開了刀柄,那孩子向後重重地倒在了地上,孩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吐出一團團的血沫。

李乘風跨上了一步,那孩子仰面看着兇手的眼睛,臉上充滿了羞愧和不安,“大人,我餓、餓……”

孩子嘟囔着爲自己辯解了幾句,聲音越來越小,隨着他體內流出來的血一起消失了。李乘風蹲在了地上,雙手抱住了頭,失魂落魄地反覆發問:“我都做了什麼?我這都是做了什麼啊?”

“大人。”經過了長久的沉默之後,一個親兵跨上一步,試圖把李乘風攙扶起來。

李乘風甩開親兵的手一躍而起,仰天長嘯了一聲,然後又低頭看了看他剛剛殺死的一對父子:“遼民不畏艱險,千里來投我東江軍,所求的不過是一口飯而已,所圖的不過是能保全性命罷了。結果我不但不能保境安民,反倒親手斷了別人家的香火!”

“大人,這不是您的錯,毛可義、毛可喜將軍都沒有辦法,您又能如何?”

“別跟我說兩位毛將軍,我以前的上官是張盤將軍、是章肥貓將軍。”李乘風頓了一頓,又把目光投向那把還插在孩子肚子上的刀:“我曾跟黃帥說過,吾必定扼守遼南門戶,絕不負黃帥所託,唯死爲止!”

崇禎二年閏四月十八日,李乘風在南關郊外自盡。

……

同時,在朝鮮的東江軍也在向鐵山退卻。白有才和孫家三兄弟都是今年被編入戰兵部隊的,被派向了寬甸。這次撤退途中,因爲糧食有限,所以每人每天只發給兩個小餅子。東江鎮右協十萬軍民從長白山的深山老林裡走到了朝鮮北部,然後又掙扎跋涉在朝鮮北部的山脈上,希望能早日抵達鐵山。

“忍忍吧,走到鐵山就有糧食了!”

因爲飢餓和勞累,幾乎每天都有人倒斃路邊,一開始大家還都涌上去搶救,但隨着時間的推移,人們漸漸都習以爲常,再也沒有人會向橫屍路邊的那些不幸的兄弟們多看上一眼。三天前孫家老大也餓昏過去了,當時孫家老二、老四和白有才都以爲他也死了,所以就開始給他挖墳。

不料等到他們把墳墓挖好後,孫家大哥竟然又甦醒了過來,三個欣喜若狂的兄弟試圖把大哥扶起來,但他只是軟綿綿地癱在地上,無論別人說什麼都一言不發,呆滯的眼睛裡只有深深的飢餓。孫家大哥醒來的時候已經發過餅子了,當時發餅子的人也以爲他已經死了,所以就沒有留給他的那一份。

白有才讓孫家兄弟照顧他們的大哥,自己則跑去負責伙食的軍官那裡,懇求他們把那兩張餅子補發下來,帶隊的軍官把幾個證人叫過來問明情況後,也覺得這種情況應該可以補發食物,所以就塞給了他兩張餅。

“忍忍吧,走到鐵山就有糧食了。”

等白有才把兩張冰冷的死麪餅拿回來以後,一直癱在地上說不出話來的孫家大哥從地上一躍而起,撲過去三口兩口就把兩張餅子吃到了肚子裡。白有才嘴裡叫着:“慢點吃,慢點吃”,心裡卻浮現起一種不祥的預感來。

吃完餅子沒有多久,孫家大哥就突然捂着肚子在地上打起滾來,臉上的表情痛苦已極,被嚇壞了的孫家兄弟和白有才連忙去找郎中,隨軍郎中來了後只瞅了一眼就問道:“是不是吃土了?”

孫家老二急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沒有,沒有吃土啊,是吃的餅子啊!”

“哦,知道了,”郎中憐憫地看了一眼還在掙扎的孫家大哥,他正被三兄弟死死地按在地上:“餓的太厲害了,胃口已經不行了,餅子把他肚子裡面扎破了。”

三兄弟拼命按着地上的孫家大哥,後者還在劇烈地掙扎着,幾次險些從兄弟們的手下襬脫出去:“那該怎麼辦哪?”

“給他一個痛快吧。”

最後,還是白有才狠了狠心,動手給了孫家大哥腦後一棍子,然後他們就把他埋到了挖好了的墳墓裡……

崇禎二年閏四月二十三日,袁崇煥和皇太極開始議和已經三個月了,對東江鎮的經濟封鎖還在持續。戶部的官員登島回來後報告說,作爲東江鎮本部所在地的東江島也遭受着前所未有的饑荒,到處都是骨瘦如柴、面如土色的人,就連毛文龍親兵的口糧配給都下降到了每月三鬥。

袁崇煥再次向朝鮮強調,絕不許再提供給毛文龍糧食。朝鮮官員看到東江鎮正在全面敗退,朝鮮境內餓斃街頭的東江官兵比比皆是。到閏四月底的時候,毛文龍終於再也堅持不住了,他下令東江軍準備撤出朝鮮,自天啓元年毛文龍帥二百士兵反攻遼東以來,這是東江鎮第一次正式下令放棄遼東大陸。

白有才和孫二狗一左一右地夾着孫家老四行進着,在他們身後,上萬東江官兵和百姓再也站不起來了。從寬甸到鐵山,東江軍士兵的墳墓和骨骸鋪就了一條路標,指引着後續者繼續向本部掙扎前進。

“堅持,堅持,我們馬上就要到鐵山了,到那裡就有糧食了。”白有才和孫二狗一邊架着老四把他拖着往前走,一邊反覆地給他打氣:“我們這麼遠都走過來了,別在最後一步停下!”

閏四月二十四日,老四終於再也走不動了,白有才和孫二狗輪流揹着他前進,很快這兩個人也累得氣喘吁吁。

“二哥、三哥,就在這把我埋了吧。”老四發出了含含糊糊的話語聲。

“胡說!我們眼看就到鐵山了,到了鐵山就有糧食了。”

下午隊伍行進到了距離鐵山只有幾裡遠的地方,孫二狗和白有才真的已經是精疲力竭了,老四也已經昏厥過去了。

“二哥啊,”白有才累得趴在地上直喘氣,現在他的體能已經徹底垮了,每次揹着人走不了幾步就要停下來休息:“前面就是鐵山了,我去領糧食,你在這裡看着老四。”

“嗯,快去快回。”

“知道了。”

白有才鼓起餘勇,晃晃悠悠地向着鐵山方向走去。孫二狗抱着弟弟休息了一會兒,然後就起身去找水,他滿滿地盛了一大葫蘆回來,把水小心地倒進了一個破碗裡。跟着孫二狗就把弟弟的頭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把水碗抱在懷裡想讓它變得熱一點。孫二狗琢磨着一會兒白有才要是又領回來餅子的話,就可以用這碗水把餅子泡軟了再給弟弟吃。

孫二狗把衣服脫下來蓋在弟弟身上,不時擡起頭來眯着眼睛向西張望,突然他聽見了一聲輕輕的呼喚:“哥哥。”

“嗯,感覺好些了嗎?”孫二狗低下頭,輕輕撫摸着弟弟的額頭。

“好些了。”老四的聲音聽起來大了不少,他的眼睛也又一次明亮起來,老四躺在哥哥腿上轉動了一下頸部,迷惑地問道:“三哥呢,他幹什麼去了?我們快到鐵山了麼?”

孫二狗微笑了起來,這是苦盡甘來的微笑,其中散發着無盡的喜悅和驕傲……就在孫二狗正要告訴弟弟他們的苦難已經走到了盡頭的時候、就在他正要和弟弟一起歡慶他們終於從死亡行軍中掙扎出來的時候,不遠處傳來了一聲疲憊低沉的喊聲:“二哥!”

孫二狗聞聲擡起頭,白有才就兩手空空地站在不遠處,衝着他緩緩搖了搖頭,臉色陰沉得可怕。

孫二狗臉色一滯,跟着就又恢復了正常,他低頭微笑着對弟弟說道:“快了,我們很快就要到鐵山了。”

“嗯……”孫家老四點點頭,又閉上眼睡着了過去。

白有才慢慢踱到了孫家兄弟身邊,他輕聲說道:“我們繼續揹着他走,東江島有船接我們上島,那裡有糧食。”

孫二狗還沒有來得及回話,他們身邊突然爆發出了一聲悽慘的哀號,把兩個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去。一箇中年婦人抱着個少女拼命搖晃,接着又用力撕扯着自己頭髮,一個看上去是她丈夫的人站在妻子和女兒身邊,一個接着一個地打着寒戰。

“朝廷!”那個女人趴在地上用力地拍打着大地,直把兩隻手掌在土石上拍得血肉模糊:“朝廷是要餓死我們嗎?”

她丈夫一言不發地蹲下把妻子抱在懷裡,輕輕怕打着嚎啕大哭的女人。等白有才回過頭來的時候,他看見孫二狗正在試弟弟的鼻息,接着又是脈搏,最後孫二狗輕輕拿衣服蓋住了他四弟的臉龐,現在他也和白有才一樣是孤身一人了。

孫二狗擡起頭,盯着白有才的眼睛嚴肅地問道:“爲什麼?朝廷到底爲什麼要餓死我們?”

……

崇禎二年閏四月,毛文龍再三上書彈劾袁崇煥貪污東江軍餉,並切斷東江糧道。在他最後的一封控訴信裡,毛文龍全面駁斥了文官對他的污衊,首先是軍餉問題:“其收本色一百二十萬八千有奇,折色一百四十萬一千三百餘兩,名實不相應!日夕借囗粥苟全性命。一切米豆布帛之類,不得不轉貸四方之商販,餉到而償之,而歲餉竟無音耗!”

八年來拿一百四十萬銀子和百萬石米,平均到每年只是給七千人的軍餉和糧食,毛文龍爭辯說,東江鎮幾十萬軍民拿七千兵的餉糧,根本就連吃都吃不飽,又怎麼可能貪污?隨後他又質問戶部勘合兵員後只肯給東江鎮半餉:“且一兵給月銀一兩四錢,米一斛,此定額也。乃計部有一軍減半之說。臣以爲同一士兵,而關寧與東江作兩視,不知作何主見!?”

洋洋灑灑一份奏章中,毛文龍又盡情地噴發了一次怒火,最後他甚至把矛頭指向了整個文官階層,衝着崇禎皇帝怒吼道:“實在是文臣誤國,而非臣誤國;諸臣獨計除臣,不計除奴,將江山而快私忿,操戈矛於同室。”

崇禎看完奏章後,就把這份奏章轉給遼東都司府,讓袁崇煥作出解釋。

這個時候袁崇煥已經和皇太極進行了長達四個月的議和,還寫信給兵部尚書王洽尋求支持:“關東款議,廟堂主張已有其人。文龍能協心一意,自當無嫌無猜;否則,斬其首,崇煥當效提刀之力……”

袁崇煥對毛文龍的指控先是故作驚訝一番,表示他根本不知道東江鎮遇到困難了,還當着衆人的面大言不慚地聲稱文官應該和武官通力合作。“文官不肯體恤武官,稍有不合,便思相中,成何體統。既乏餉,何不詳來?”

當着中使和衆人說完這段冠冕堂皇的話後,袁崇煥就命令把天津運來的糧餉撥十船發給來人,並寫了一封親筆信慰問毛文龍,還隨船帶犒賞銀兩,豬羊酒面之類。

除此以外,袁崇煥還公開上書爲毛文龍請餉,因爲東江鎮這兩年的軍餉、軍糧已經被袁崇煥貪污掉了,所以這次他要求皇帝再責令戶部重新爲東江鎮湊十萬兩銀子出來,這個條件被滿足後,袁崇煥就向毛文龍發出邀請,約他到雙島討論軍餉問題。

在黃石原本的歷史上,袁崇煥在殺了毛文龍後得意洋洋地吹噓道,這番話、這批糧食以及其後的種種佈置都是他迷惑毛文龍的計謀:“凡此,皆愚之也。”

……

崇禎二年五月二十日,遼陽

莽古爾泰進來的時候,皇太極和阿敏正彎着腰細看地圖,聽到腳步後他擡起頭看了一眼,跟着就直起腰來笑道:“五哥,今天不去打獵麼?”

“這兩天看你總也不出帳篷,就過來看看你,”莽古爾泰大步流星地走到皇太極身邊,歪着腦袋也瞅了那地圖幾眼:“又在看這裡,這叫什麼地方來着?薊門,對吧?”

“五哥好記性,正是明國的薊鎮。”

莽古爾泰留戀地看了一會兒地圖,發出了一聲深深的感慨聲:“還是八弟你有辦法,從今年正月到現在才幾個月啊,我們大金的領土擴大了三倍,披甲兵也增加一倍還多。在戰場上得不到的東西,竟然靠議和得到了!”

“東征朝鮮,西控蒙古,飲水不忘挖井人,大金之友袁崇煥。”在袁崇煥出任遼東巡撫前,後金被東江鎮和蒙古各部壓縮在遼中平原,而在袁崇煥當上薊遼督師幾個月後,後金軍已經挫敗朝鮮,和漠南蒙古會盟,把勢力擴展到明朝的暨鎮咽喉。阿敏陰陽怪氣地說道:“三貝勒以後不要亂給袁崇煥起外號,唉,世上竟有這樣的英雄豪傑,真讓人愁然神往,恨不能與其把酒言歡。”

“你們確定要打薊鎮?”莽古爾泰仔細看了看地圖,皇太極和阿敏在上面畫了好幾個圈圈點點,還重點標出了幾條道路:“可是毛文龍雖然滾蛋了,但我們一走他說不定又會回來。”

“當然了,文龍也是我們的老朋友了,他那點小愛好我們誰還不知道啊?”阿敏悲哀地搖了搖頭,拍了拍身邊皇太極的肩膀:“可惜四貝勒有一個叫袁崇煥的好朋友,文龍他已經沒有機會了。”

皇太極輕笑了一聲:“出兵薊鎮,本來有四個難處:第一,漠南蒙古與我是敵非友,這個袁崇煥幫我們解決了,我們面前的路打開了;第二,薊鎮總兵趙率教是個硬漢,絕不會投降更不會逃跑,袁崇煥已經把他和他的四千家丁都調去山海關了,還把薊鎮剩下的兵力裁撤了三成,喜峰口一帶已經形同虛設;第三,寧遠總兵滿桂頗有膽色,如果我們深入薊鎮,他可能從旁殺出切斷我們的糧道和歸路,現在袁崇煥已經把他踢去大同了,我們的側翼安全了。”

皇太極伸手向着東江島一指:“毛文龍在遼東歷時三十年,其中有十一年都在和我們大金爲難,他有三百族人死難,收聚了逃民數十萬,戰功最大、苦勞最重……這樣的人如果不得善終,那麼全明的將領,包括那個黃石在內,難道還會有人自信能得善終嗎?”

第五十八節 勾結

崇禎二年五月,毛文龍做出了他在歷史上最後一次警報,他直接向崇禎天子報告,說他已經探聽到後金的行動計劃,皇太極有意要從薊門破口入關。毛文龍在奏章中還給出了具體的時間,他認爲這次空前的入侵計劃大概是在十月中旬左右。

毛文龍在奏章中把後金匪夷所思的計劃再次歸咎於袁崇煥對他的經濟封鎖、以及隨之而來的東江鎮瓦解。

無論是這個歷史還是黃石原本的世界,在崇禎元年下半年,明廷都在議論是不是該把東江鎮移鎮蓋州,是不是應該支援東江軍直攻遼陽,這個時候後金正龜縮在遼中平原,大概絕對不會有人想到他們竟有一天能突襲關內。

可是袁崇煥開始議和僅僅數月後,東江鎮就放棄了百分之九十九的陸地領土,幾乎徹底喪失了牽制能力。而後金不出一兵、不發一矢,就奪回了東江鎮無數烈士用鮮血換回來的土地,從東到西領土擴大了近三倍,披甲兵也翻了一番。

在歷次給遼西的預警中,毛文龍對寧遠之戰的預測和後金實際出兵時間僅差了一天,寧錦之戰則僅差了兩天,這次毛文龍對薊門有險的警報比真正遇險提早了五個月,是算命先生毛文龍一生中最超前的一次預言,不過也是他誤差最大的一次。毛文龍預測的時間是十月中旬,而皇太極出兵破口的時間是十一月初二,前後差了有十幾天之久。

毛文龍在他發出的最後一次警告中,竭盡全力地向崇禎天子呼籲,請求明廷停止對東江鎮的經濟封鎖,讓遼東子弟能夠免於飢寒。毛文龍情辭懇切地向皇帝保證說,只要東江軍能吃上飯,他們一定會爲保衛國家出力的。和黃石原本的歷史一樣,文臣對毛文龍的這次警報嗤之以鼻,聲稱這不過是毛文龍討餉的“故伎”罷了。

幸運、抑或者是大不幸?後金的戰車正沿着毛文龍預言的軌道疾馳,五個月后皇太極在毛文龍預言的時間段裡、在毛文龍預言的地點進行了第一次對大明腹地的入侵,毛帥雖然已經不在了,但明廷原本還是有機會作出針對性安排的。

幸運、抑或者是大不幸?正是毛文龍用畢生精力與之鬥爭的敵人,用實際行動證明了:毛文龍直到他生命的最後一刻,還在想着要警告他的祖國,還在想着要爲國出力。當毛帥最痛恨的敵寇用蹂躪他祖國腹地的行爲來證明他的忠誠時,一直被誣衊、踐踏、諷刺、侮辱的毛帥若是九泉之下有知,他是會痛哭還是會憤怒呢?

……

五月初五,東江島

毛文龍收到袁崇煥的信件後,立刻就準備動身離開東江鎮本部,前往雙島爲自己的部下們討糧食。

毛承祿、孔有德等人聞訊急忙入大營。最近蒙古各部的謠言傳得滿天飛,從四月底、閏四月初開始,蒙古各部就不時有人在傳說,皇太極給袁崇煥提出的議和條件中包括一條“以文龍首來,方可議和”。

見毛文龍仍要動身去雙島,孔有德焦急地說道:“義父,現在蒙古各部哄傳,說袁大人要對您不利,以證明朝廷和建奴議和的決心。”

毛文龍一臉不以爲然的神色,滿不在乎地說道:“永詩你過慮了,議和這麼大的事情,朝廷不點頭,袁大人如何能做主?”

“伯父,”毛承祿是毛文龍身邊最後一個活着的侄子了,他也發急道:“黃帥前不久還來了好幾封密信,要伯父見袁崇煥的時候定要佈置刀斧手,以備不測。”

“黃石還是那麼荒唐,他一向敵視袁大人,這次估計又聽到了什麼風聲,就擔心起我來了。”毛文龍搖頭大笑了幾聲。黃石不憚以最陰暗的想法揣摩袁崇煥的用心,這讓毛文龍覺得有些過分了,所以黃石來的那幾封信他和幾個心腹看完後便都燒掉了,免得給黃石招惹是非。

“吾乃欽差平遼便宜行事掛先鋒將軍印東江總兵官,賜尚方寶劍、大明太保。”毛文龍說完後傲然抿一抿嘴,對孔有德和毛承祿說道:“我是欽差大臣、總兵官、平遼將軍、太保,還有尚方寶劍,沒有皇上首肯,誰敢動我一根毫毛?”

孔有德和毛承祿對視了一下,最後還是由孔有德喃喃地說道:“黃帥一次又一次地來信,還是小心一點吧,讓袁大人來東江島好了。”

“不行,這樣說不定袁大人就又找到貪污我東江軍餉的藉口了。”毛文龍嘆了口氣。

黃石雖然有心幫助東江鎮,但他還是沒有膽子敢於明目張膽地從福寧鎮撥給東江鎮軍糧。何況就算黃石肯撥,毛文龍還不敢要呢,兩個軍鎮私下進行溝通,這世上決不會有任何一個皇帝能容忍的:“看看我們東江鎮吧,每天都有人餓死,我一定要去雙島,我不能給袁大人貪污我們東江軍餉的任何藉口。”

崇禎二年五月二十五日,袁崇煥從寧遠出發,浮海去雙島同毛文龍討論有關軍餉事宜。

在幾天的會談中,袁崇煥反覆讓毛文龍交出軍權,但毛文龍卻拒絕私下交出軍權。毛文龍認爲東江鎮乃朝廷所有,他無權把軍權私下交給某個人。

六月五日,袁崇煥進行突然襲擊,痛斥毛文龍有十二項大罪:

第一,不肯讓文官來管理東江鎮的錢糧;

第二,八年來從來沒有立過任何戰功;

第三,奏章上的語氣不夠恭敬嚴謹等;

第四,八年來從來沒有發給過士兵軍餉和糧食;

第五,不經文官同意,擅自向天啓皇帝請求開馬市,和蒙古人賣馬也從來不讓文官插手;

第六,認了大批乾兒子、幹孫子,總數超過千人;

第七,欺騙商人錢貨,欠賬不還;

第八,生性好色;

第九,不給遼民吃飽飯,導致無數人餓死;

第十,瞞過天下人的耳目,在一個不爲人知的島嶼上偷偷給魏忠賢立生祠;

第十一,曾經在戰報上吹過牛,掩敗爲勝;

第十二,八年來從來沒有收復過一寸土地,浪費國家糧食還觀望養敵。

說完十二項大罪後袁崇煥就向北京方向叩拜,表示他要遵從聖旨把毛文龍立刻斬首。毛文龍聽聞是皇帝的旨意後,面衝北京方向而跪,束手就戮而沒有進行任何反抗。

殺完毛文龍以後,東江衆將撫屍痛哭,島上兵丁洶洶。袁崇煥覺得這樣可能不利於自己的形象,就在第二天主持了對毛文龍的祭奠儀式。在祭奠儀式上袁崇煥聲淚俱下地大哭了一場,難過得癱在地上半天都站不起來。袁崇煥把一切罪責都推給了崇禎天子——那個無限信任他的少年,他聲稱自己昨天殺毛文龍乃是“奉旨行事”,是“國家大法”,而今天自己大哭一場,乃是“同僚私情”。

不得不承認袁崇煥的演戲功夫還是一流的,從此以後東江鎮普遍認爲是崇禎下密旨令袁崇煥殺人。在黃石原本的歷史上,後來孔有德跑去做漢奸後,就打出“南朝君昏臣奸,陷害忠良,毛帥既忠且勇,尚遭屠戮。”的旗號,當孔有德等幾大漢奸打着這個旗號進攻旅順等地的時候,大批東江軍官兵都望風而降,竟然都跑去參加了漢奸軍。

……

崇禎二年六月十二日,毛文龍死後七天,遼陽

“毛文龍死了,已經確認了。”

皇太極說完雙島之變的過程後,四大貝勒的議事帳中竟然出現了片刻的沉默。過了一會兒阿敏開腔道:“文龍雖然多年與我們爲難,狡計百出,但他畢竟是一個豪傑,竟然就這樣死在一個小人的手裡,真是……真是……”

阿敏說了兩個“真是”後就打住不說了,似乎他也找不到特別合適的形容詞。莽古爾泰楞了一會兒才輕聲說到:“你不是老說大金之友袁崇煥麼?怎麼今天你也叫他小人了。”

“我養了很多條狗,我很喜歡它們,就像是我的老朋友一樣,不過它們還是狗。”阿敏臉上竟有一絲的憂傷,不過微微咧開的嘴上還浮着那抹玩世不恭的微笑:“文龍是我的敵人,幾年來文龍給我不知道添了多少麻煩、不知道殺了我們多少婦孺族人、我只恨不能親手把他千刀萬剮,但這不影響我說他是一個豪傑。”

代善發出了低聲的一句感慨:“可惜父汗沒有看到這一天。”

帳篷裡的氣氛變得更沉重了。皇太極突然朗聲說道:“我們這就去祭奠老汗王,告訴他毛文龍已經死了,而且死的很恥辱,父汗一定會很欣慰的。”

剩下三個人都點了點頭,皇太極突然輕鬆地吐出了一口大氣:“好了,我們整旅西征吧。”

……

六月十五日,毛文龍死後十天,後金方面已經確定了這次出兵的計劃,皇太極和莽古爾泰出兵入關,阿敏和代善留守。

這次的進攻方向是大明富饒的京畿地區,各旗都希望能分一杯羹,所以皇太極也就從諫如流,下令所有的牛錄都參與出兵,以保證大家都能嚐到甜頭。

“每牛錄出披甲兵或十人、或十五人,先到喀喇沁蒙古的地盤上,然後破明國邊牆,長驅直入。”皇太極和莽古爾泰兩人正在商議出兵的問題,前者正向後者敘述着這次出兵的總兵力。

在努爾哈赤統治時期,後金有二百餘牛錄,每牛錄理論上會有三百個從十六歲到六十歲的男丁,根據每三丁抽一甲的原則,後金大約有兩萬披甲。等皇太極繼位後,他把每牛錄的理論編制降低到了二百男丁,全後金共有三百牛錄,而每個牛錄則提供八十披甲。

這一時期,後金政權除去蒙古軍和漢軍,滿洲八旗披甲兵約有兩萬四千人。這次進攻北京,皇太極從每個牛錄中都抽出十到十五個白甲兵,組成了共計四千人的精銳突擊部隊,剩下的甲兵則繼續分散在後金各地負責治安和防禦。

除了四千人的戰鬥部隊外,皇太極還動員了大約一萬人左右的無甲旗丁和包衣,他們仍像寧遠、寧錦兩戰一樣負責去推手推車,以便把搶劫到的物資搬運回後金的地盤,這樣後金自己出動的嫡系部隊大約爲一萬三千人到一萬五千人。

“等到了喀喇沁蒙古那裡,我們還有會一些盟軍。”皇太極一直想讓蒙古人相信大明是徹底的欺軟怕硬,這次袁崇煥不惜靠殺死主戰派將領來乞求議和,正是皇太極用來說服蒙古人和他結盟的最好武器:“我們大概要先後和三十六部蒙古會盟,他們也會出動五千披甲和數千男丁來搬運東西。”

莽古爾泰顯得有些不滿,這樣後金軍總兵力不過在兩萬五千人左右:“這麼少,才一萬多蒙古人啊。”

“沒辦法,這是第一次嘛,他們對大明還有所忌憚,認爲是一個不好惹的龐然大物。不過等這些狼嚐到了血味,他們就不會鬆口了,只要我們能保證蒙古各部都搶到足夠多的東西,下次就會有更多的人來參加我們了。”皇太極顯得信心十足。

林丹汗現在對大明已經徹底喪失了信心,也開始進行無視大明的兼併工作,並試圖像後金一樣以武力脅迫大明來給歲幣。

“只要我們贏了這一仗,這三十六部蒙古就都和我們綁在一起了。”

蒙古地區也承受着天災的影響,所以蒙古人同樣渴望掠奪。不過在第一次破口前他們還是打算爲自己留下些退路,除了鐵了心跟後金混的喀喇沁蒙古外,大部分蒙古部落還在觀望,或者是把部落的旗號隱藏起來,偷偷摸摸地派一些人來和後金會師。

但皇太極相信只要這次能成功地擄掠大明最富庶的京畿地區,那麼其他蒙古部落、甚至包括林丹汗在內,也就都會加入或者仿效後金。只要能得到足夠的財物,皇太極也就有辦法從幾家晉商那裡購買急需的糧食和其它各種物資。大明這麼大的一個國家,皇太極相信他總是能找到一些黑心商人的。

“只要我們這次能夠成功,以後大明邊牆以外盡數皆是敵國,大明上萬里長的邊牆,他們如何防備得過來啊。”皇太極感慨地看着地圖,打量着明帝國這麼大的一個龐然大物。後金政權苦苦掙扎多年,但土地旋得旋失、人口不斷減少。他們幾位貝勒看上去還算風光,但實際卻過着如履薄冰的日子:“終於,我們就要出頭了,以後就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了。”

“黃石呢,黃石還是會回來的啊。”雖然日子過得一天比一天好,但莽古爾泰還是無法抑制自己心中那份恐懼,明明知道八弟眼下興奮,但莽古爾泰還是忍不住潑冷水道:“如果形勢太壞,黃石還是會被調回來的。”

“這次破口以後,就是黃石回來也沒有用了。”皇太極輕笑起來,他隨手指了指地圖上一望無際的蒙古草原:“他一個都督總兵,手下撐死能有一萬戰兵吧。以前我們地不過數千裡,被困在遼中平原這麼一個小籠子裡,暫時容他猖狂一番。等這次破口大掠之後,漠南蒙古盡入我大金掌握,他一萬步兵能做得了什麼大事?這關山萬里,我們隨處都能直入大明腹地,他靠着一萬步兵就能都堵住不成?”

“嗯,八弟你說的是,等我們拉攏了蒙古各部,隱隱就有了和明國分庭抗禮之勢了。”莽古爾泰看着地圖憧憬着未來,心中也被巨大的喜悅所充滿,這苦日子終於就要到頭了。

“不過這是我們第一次拉上蒙古人,所以還是不要打什麼硬仗爲好,人也是死得越少越好。”皇太極擔心損失太大會讓蒙古人心寒,這次入關一定要起到一次模範作用,以便讓盟友更加死心塌地跟隨自己幹下去,也能讓另一些保持觀望態度的蒙古人加速投入後金的懷抱:“兩萬到三萬兵力,一萬的披甲,說多也不多,但說少也不少了,只要能應用得當還是大有可爲的。”

莽古爾泰贊同地點了點頭,跟着又問道:“喀喇沁那裡的糧草準備得怎麼樣了?”

過去後金根本無力佔領遼河以西的土地,攻破廣寧之後也就是把東西搬運回遼陽,因爲他們的糧食已經快不夠吃了,所以更加無法維持大軍在外。以往寧遠、寧錦兩戰他們都是從右屯吃起,而大淩河、而杏山,一路靠的都是關寧軍的軍糧。後金的戰術和毛文龍相同,只帶上最開頭的一部分糧草,然後就是把敵人的東西往自己家裡搬了。

所以等到閻鳴泰執掌遼事後,閻鳴泰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錦州等地的東西都搬運回寧遠,閻鳴泰的理論就是要讓後金“野無所掠”,結果後金立刻就喪失了去搶劫關寧軍的能力。而天啓七年和崇禎元年這段時間內,後金軍對東江軍和蒙古的進攻也非常無力,因爲這哥倆都是窮鬼,後金不可能靠搶他們兩地發財致富。

在黃石原本的時空裡,這也是東江鎮地盤最大的一段時期,毛文龍背後好歹有個大明,後金軍也對進逼到海州的東江軍也沒有什麼反應,實在是因爲和東江軍死磕什麼好處都沒有,白白消耗糧食和人命,正是在這種局面下,朝臣們在崇禎元年時紛紛主張把毛文龍移鎮蓋州。

現在毛文龍死了,東江鎮也放棄了海州、蓋州、復州、金州,一路退回到旅順去,但這並不意味後金軍不需要考慮糧食問題。第一,遼陽也沒有餘糧;第二,以現在後金政權的經濟能力,把糧食轉運兩千裡送去喀喇沁蒙古那裡也不是它能做到的大工程。

從漠南蒙古徵集糧食更不可能,因爲崇禎二年漠南草原又遇到了大旱,蒙古各部把小羊羔都吃了,還是有大批的人餓死。所以皇太極只好另想辦法籌備軍糧,他的計劃就是向袁崇煥購買明軍的儲糧。這個計劃非常具有可行性,因爲崇禎爲了保證袁崇煥能實現“五年平遼”,所以就把從百姓那裡搜刮來的大批糧食運到寧遠,現在袁崇煥手裡拿着明帝國一半以上的國庫存糧。

喀喇沁蒙古旁邊就是薊鎮,把軍糧放在那裡的話,等後金軍隊入侵明朝腹地的時候就直接可以用了,真是再方便也不過。自打開始議和以後,皇太極就派了幾百人去喀喇沁蒙古那裡,這些人和喀喇沁蒙古一起到袁崇煥那裡去購買明軍的軍糧,然後儲存起來,以備入侵時提供給部隊使用。

“以前購糧的事情一直進行得不錯,最近還沒有派使者來報告情況,不過有袁崇煥在,應該沒有什麼好擔心的。”皇太極淡淡地說道。

……

崇禎二年六月二十五日,霞浦

現在福寧鎮面臨着越來越大的經濟壓力,原本江南一石上好大米的價格大約是三錢銀,一石粗米的價格大概是兩錢銀左右,而雜糧一錢銀就可以買一石。所以黃石原來定下的指標是每個搬遷的漁民,包括家裡的嬰兒每月都有一錢銀的補貼,這樣他們在內地隨便再幹點零活,生活就不會有大問題。

但隨着福建幾次大借款後,糧價不斷上揚,現在價格已經接近翻番。除此以外,隨着長期禁海,失業問題也越來越嚴重,黃石給的補貼也就只好節節提高,現在已經超過每人每月兩錢了。因此黃石不得不去和朱一馮商量,兩個人遂又借了五十萬兩白銀,現在他們已經欠下了五百萬兩銀子的債。

看到平蠻大借款的償付工作基本順利後,柳清揚就被黃石調來福寧,全權負責對閩商的工作。自從福寧軍再次宣佈重建水師後,閩商集團對福寧鎮也變得更加熱心起來了,據黃石看來,他們的出發點和那些小民不同。

淳樸的普通百姓只是簡單地認爲朱一馮是個爲百姓作主的青天大老爺,所以他們就要響應一個爲民做主的好官的號召,但閩商則徹底看明白了,只要官兵一天不把鄭一官消滅,那他們就永遠不要想做海貿了。

所有人都看到經過二次海戰失利,朝廷還在支持福建布政司和福寧鎮,大家也都明白對朝廷來說,招安不過是能節省一筆軍費、並能避免亂事擴大罷了,所以只要黃石一天還穩穩地控制着大陸、只要朱一馮一天還能自己解決軍費問題,那朝廷對福建政軍的支持就不會改變。

而只要朝廷一天還在死挺朱一馮和黃石,那他們倆就能一次次借來軍費重建水師。黃石所說的重建一百次的確有點誇張,但重建個幾十次還是沒有問題的。而且按照這個勢頭下去,整個福建省的民生、經濟難免都會被綁上朱一馮和黃石的戰車,這哥倆已經沒有什麼可失去的了,也肯定會一條路走到黑,那麼萬一黃石真的被罷免了,閩省的經濟也會瞬間崩潰。

閩商看明白這點以後,就徹底拋棄了幻想,他們絕對不能讓黃石被罷免這種情況出現,必須全力支持黃石打敗海寇,而且越快越好。所以第三次重建水師後,不少閩商就前來購買靖海債券,等到黃石正式開始重建水師後,更多的閩商就跑來要求給福寧鎮助餉,他們一致表示願意全力支持官軍早日消滅海寇,還閩省父老一個朗朗乾坤。

今天柳清揚召開了一個大會,邀請前來助餉的商人全來參加。他首先領着商人們參觀了正在建設中的戰艦,然後又帶着他們參觀了大炮工廠、鍊鋼、鍊鐵廠和大批附屬工廠,比如鐵釘、榔頭、鋸條等。

柳清揚領他們參觀福寧鎮軍工司的第一個目的,就是強化閩商集團對黃石的信心,讓他們意識到福寧鎮的強大和福寧軍決不妥協的戰鬥意志,這個目標得到圓滿完成,參觀的閩商都對福寧鎮的軍備讚不絕口,甚至還有些人想買幾個工匠走。

這個條件當然不可能被滿足,黃石竭盡全力地想打破工匠的人身依附關係,可是商人提起這個話題讓柳清揚很高興,因爲這可以通向他今天想要達成的最主要目標。

在幾百萬兩銀子的催肥下,福寧鎮軍工司已經膨脹成爲一個可怕的怪物,現在工匠總人數已經超過了兩萬,正向三萬奔去,他們一個月就要拿走黃石几萬兩的工資,這真有點讓他不堪重負,因此黃石急於找人來幫他背這個大包袱。

柳清揚又一次表示福寧鎮不接受任何形式的捐款,因爲來幫助福寧鎮的商人都是“義商”,幫助“義商”獲利是福寧鎮應盡的本分,所以福寧鎮絕不會白拿他們的錢。當然,福寧鎮現在確實很需要幫助,所以柳清揚拋出了一個叫“租借法案”的東西。

“簡單地說,就是想請各位義商租借我們福寧鎮的工匠,每月付給他們工錢,然後生產我們需要的貨物,無論是船板、船帆,還是鋼鐵、玻璃、望遠鏡,我們都需要。”

柳清揚耐心地解釋福寧鎮的意思,商人們費了好大的力氣才聽明白,黃石要求他們優先僱傭福寧鎮的工匠,建立起符合福寧鎮標準的工廠來,然後生產福寧鎮需要的貨物,福寧鎮也會因此向他們的產品付賬。

黃石不介意商人把富寧鎮工匠的薪水打在商品成本里,此時黃石想扮演工會的角色,從而避免封建壁壘再把工匠圈起來。這些工匠們都是福寧鎮的軍籍,那麼他們也就可以在這些企業裡流動起來。

除此以外,黃石還打算趁機收個人所得稅,讓租借出去的工匠上繳一部分工錢充做福寧鎮的軍費,這不也是一筆財源麼。這些商人不可能只爲福寧鎮生產貨物,只要他們僱傭的都是福寧鎮訓練出來的工人,那黃石就開闢出了一塊新的稅源。

最妙的是收這筆稅還可以輕鬆地繞過大明律。從理論上說,福寧鎮的軍戶本來就是福寧鎮的財產,黃石把他們租借出去的所得當然是軍鎮所有,根據黃石設計出來的條例,工人的所得稅平均下來大概會在百分之四十左右,但誰不得稱讚一句“黃帥厚道,把租借費的六成都賞給工匠了。”

“我們福寧鎮最迫切需要的肯定是船隻,不但現在需要,而且以後也需要大量的海船。”柳清揚隨即就交代起福寧鎮的所需,造船會帶動其他的行業,比如船板、船帆和釘子,這些又會帶動起木材、鋸條等。總之,福寧鎮現在的兩萬多工匠乾的活都是有用的,柳清揚希望閩商能開辦各種工廠,把這些工匠統統租借走。

閩商交頭接耳了一番,在他們看來這個條件除了麻煩以外,其他的倒也沒有什麼。福寧鎮還給出了一個很誘人的條件,那就是技術免費轉讓,租借工匠的時候福寧鎮會把這麼多年的科研結果統統白送給商人,而且福寧鎮還提出了一個“專利”概念,以保證各位商人的利益。

“以後福寧鎮的所有訂單,都只下給租借軍鎮工匠的老闆,哪怕是一張桌子、一條板凳,只要有老闆賣,我們就絕不跟外面買。”柳清揚拋出這個保證後,商人們已經開始心動了,自古以來就是做官商最有賺頭,何況黃石的信用一向很好,看起來花銷也很大。

不過柳清揚的包袱還沒有抖完,黃石給他的命令是要把閩商也統統綁上黑暗理事會這條船,所以柳清揚就有開始推銷起理事會來了。

“凡是參加這個理事會,那就要讓理事會免費入五成的股。”柳清揚這話一出,頓時把在座的商人都驚得直打哆嗦,這白拿走的股份未免也太多了吧,不過他們都有禮貌地等着柳清揚把條件都說完。

“如果一年的純利在一百萬兩銀子以上,理事會就要拿走五十萬兩,如果一年的盈利沒到一百萬兩,那理事會就不拿五成的股了。”

柳清揚說完後衆人臉色都輕鬆下來,一個白白胖胖的商人還打哈哈道:“柳將軍說笑了,不要說一年掙一百萬,就是一年五十萬,不,只要您有辦法讓我一年能掙上三十萬兩銀子,我都情願和柳將軍平分。”

“哦,剛纔我說錯了,理事會拿股是分段制的……”柳清揚解釋了一下分段制的意義,就是如果盈利一百萬以上,一百萬以上的部分理事會要一半;五十萬到一百萬這部分要四成;三十萬到五十萬這段要三成,十萬到三十萬要兩成,十萬以下理事會只要一成。

在座大部分商人一年也就是萬兩白銀的純利,至於一百萬兩銀子對他們來說根本就是天文數字,他們覺得給黃石一成乾股也不算太多,當然,這還要等黃石再拿出好處來交換,所以大家就紛紛開始發問。

“請稍等,這個我一會兒再說,我先說一下理事會的要求。”見柳清揚還有下文,商人們就有禮貌地閉上了嘴,靜靜地聽着:“入了這個理事會的商人都要遵受兩條義務,第一就是優先購買本理事會的貨物,原則上只要一種東西理事會內部有商人出售,那就不得向外部購買;第二,內部競爭也受到限制,不得惡意降低貨物價格來擠垮同在理事會內部的同伴。”

這兩個條款還有很多細則,不過這都是以後要說的,柳清揚跟着又拿出了一些魯商的人名單,向閩商稍微展現了一下這個組織的現有規模。雖然這些商人對這種組織還沒有概念,但他們也模模糊糊感覺到了些什麼,不少商人心裡都出現了一股莫名的興奮感,這讓他們自己心裡也暗自奇怪。

黃石來到這個時代已經太多年了,初中的政治課本也忘得差不多了,不過他隱隱約約記得所謂的帝國主義就是金融寡頭和國家武力的結合體,而金融寡頭似乎需要靠一個“擁有極大特權的壟斷集團”來造就。

現在壟斷集團已經有了個雛形,柳清揚接下來的工作就要賦予它以“極大的特權”了。柳清揚首先拿出了一個稅收細則來:“諸君,這是黃帥親自擬定的靖海稅收費標準,請大家過目。”

萬曆皇帝的海稅收費標準是丈抽法,船闊一丈六尺者,每尺抽銀五兩,以後每加闊一尺,加徵銀五錢。在這個標準下,一丈六尺船就是八十兩銀,一丈七尺船是九十三兩五錢,一丈八尺是一百零八兩銀子……最大的兩丈六尺船則是十兩一尺,每船該抽銀二百六十兩銀子整。

不過黃石不打算按照這個標準收稅,他最欽佩萬曆皇帝的一點就是要錢不要臉,因此黃石決心把這點發揚光大。柳清揚一面把收費標準分發給衆商人,一面高聲誦讀道:“一丈六尺船,靖海稅銀一千兩,一丈七尺船,靖海稅銀一千二百兩……兩丈六尺船,靖海稅銀六千二百兩。”

座中幾個以經營海貿爲主的商人們一個個都看得面如死灰。黃石和柳清揚早已經精心計算過,即使抽這樣高的稅,海貿大概還是有賺,不過大概一半左右的利潤就被福寧鎮拿走了,反正靖海稅收多少由福寧鎮說了算,到時候把臺灣海峽一堵,凡是查到漏稅的就沒收船隻和貨物。

“柳將軍,這個靖海稅實在太高了,會有大量的肖小鋌而走險,一旦他們漏稅成功,正經商家根本無法和他們競爭的。”

柳清揚知道這幾位商人說得很有道理,這樣瘋狂的抽稅肯定會讓不少人豁出命去走私,這種走私集團雖然也會冒極大的危險,但老老實實的商人利潤率實在太低,再加上海貿可能面對的海難等風險,大概六成到七成的利潤都會被福寧鎮抽走,他們根本無法同走私集團競爭。

長此以往正經商人就會漸漸減少,而走私商不斷增多,最終海貿利潤還是會流到走私商人手裡,福寧鎮也無法從中受益。福寧鎮需要靠海稅來發展水師,而走私商也會用盈利來組建私人武裝,最後遲早發展成暴力抗稅。如果正經商人太少,走私勢力太猖狂,那就會造就出新的大股海寇來,而且是能得到無數商人在背後支持的海匪。

“理事會拿到的乾股都會衝做軍費,所以凡是加入理事會的都是義商,黃帥是絕對不會忘記了諸位義商的。”柳清揚說着又拿出了第二份稅單,商人們看到這份稅單上的稅費只有第一份的三分之一左右,最小的一丈六尺船收三百六兩銀子,而兩丈六尺船要收兩千兩銀子。

這個價格雖然還是很高,但總比冒風險被福寧鎮抄沒船貨強不少了,幾個做海貿生意的商人對視了一眼,都輕輕點了點頭,只要福寧鎮水師夠強大,估計九成以上的商人都會選擇交稅過境。

“敢問柳將軍,這份稅單和前一份爲何有如此大的差距呢?”

“這份稅單是給義商,也就是給理事會成員的好處。黃帥認爲,凡是購買義商船隻的商人也都是義商。因此我們福寧鎮設計了這兩種稅單,凡是購買理事會成員船隻的人,就適用第二份稅單,凡是使用理事會以外商家制造的船隻,就適用第一份稅單。”

這個政策也是黃石苦思冥想出來的,柳清揚一聽就連聲叫好。現在底下的商人多還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很多人都還皺眉苦思裡面的含義,柳清揚就大聲給他們解釋起來:“諸君,等我們消滅了海寇,然後開始收靖海稅的時候,你們認爲全大明的商人會到哪裡來買船呢?”

這話說完以後,下面終於有人開始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很快這種猛醒就分化爲狂喜、激動和駭然等衆多表情,柳清揚又笑着說道:“諸君,到時候不要說全大明的商人,就是四海的紅夷也都會來和諸君買船啊。”

先讓衆人消化了一下這話裡包含的巨大信息,柳清揚又進一步解釋道:“黃帥還說過,既然諸位老闆願意僱傭福寧鎮的工匠,那我們就有義務幫他們找到買家,大家請想一想,等到全大明的商人、四海的紅夷都來和諸君買船的時候,那些做船帆、做鐵釘的老闆,還會愁貨物賣不出去嗎?”

下面頓時又是一片譁然,很多人本來只想到做福寧鎮的買賣,但如果一切真如柳清揚所說的話,那等黃石開始收靖海稅後,他們做的可就不只是大明天下的生意了。對黃石來說,他自然也希望這些商人買賣能越做越大,除了靖海稅以外,黃石還等着抽商人和工人的個人所得稅呢。

“諸君、諸君,請注意。”柳清揚伸出了一根手指不停地晃動以引發衆人的注意,衆人都被吸引得前探着身體,屏住呼吸聽他說話。柳清揚朗聲說道:“千萬不要忘了,一旦加入理事會,原則上就只能購買理事會內部的貨物,而且不得惡意降價,所以諸位老闆的銷路和價格都會有保證的。”

商人們又是一頓點頭,他們中間心急的已經開始向柳清揚討要黑暗理事會的細則了。其他的人也都沉不住氣了,紛紛和熟識的朋友小聲議論起來。柳清揚也不想打擾他們,就要離開這沸騰的屋子,讓他們先自行商議一番,只是在出去前又煽動了一句:“諸君,我們理事會制訂了年盈利百萬兩白銀以上的條例,並不是爲了定着好玩的。”

等柳清揚帶着施策重新回來的時候,商人們已經議論得差不多了。柳清揚先把施策介紹給諸位認識:“這位是施策施將軍,現任的福寧鎮海防遊擊,也是俞諮皋俞老將軍的副手,將來他負責指揮福寧鎮三分之一的水師。施將軍將直接負責收繳靖海稅,並清剿閩北的海盜。”

商人們頓時就是一片阿諛之聲,施策先是用福建話跟大夥兒客套了幾句,接着就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紹起來:“兄弟我本來就是閩北人,叔伯長輩原本也都是閩北的海匪。十年前我們被俞老將軍的澎湖水師剿滅了,我因爲年紀小就被充軍遼東,在黃帥帳下聽令,這次也算是重返故里了。現在我奉大帥令,和俞老將軍一起圍剿海匪,談起十年前的情形時,我們也都很是感慨。”

商人們聽到這曲折的經歷後,也都對施策和俞諮皋之間的友誼發出唏噓之聲,然後他們就問起了一些黑暗理事會條例中的細則,比如很多人就對“最惠”這個詞感到不解,而這兩字偏偏經常出現在黑暗理事會的條例中。

“所謂‘最惠’就是指自動享有一切優惠條件。比如所有理事會成員都是福寧鎮的最惠商家,那就是說,如果福寧鎮給任何商家一個優惠條件,那麼所有理事會成員都會自動享有這個優惠。”柳清揚說到這裡向施策看了一眼,又補充道:“靖海稅也有一個最惠問題,這個就請施將軍來介紹吧。”

施策踏前一步,挺着胸說道:“諸君,理事會成員製造的海船自動獲得‘最惠’靖海稅資格,除了現有和未來可能會制定出來的免稅優惠外,這個‘最惠資格’還附帶一個減稅比例,那就是理事會製造的海船所需繳納的靖海稅,應該是理事會外船隻的三分之一,也就是不管具體的最惠船隻稅款如何提高,其他的船隻需要繳納的稅款永遠是最惠船隻的三倍;而不管具體稅款如何降低,最惠船隻所需要交納的稅款也永遠都是最低!”

施策說完後就後退站好,柳清揚滿意地點點頭,又調頭問各位商人:“諸君還有什麼問題麼?”

一個老商人捻着長鬚咳嗽了一聲,慢悠悠地說道:“柳將軍,老夫擔心十年之內、最多不超過二十年,其他各地的造船廠就會紛紛倒閉。大明治下的還好,要是紅夷也提出類似條例,海商就面臨兩難局面了,不是在這裡多交稅,就是在馬尼拉多交稅,買誰的船都得走私一頭啊。”

柳清揚笑了一下,又側過頭對施策說道:“施將軍,還是請你來說吧。”

施策揹着手,又雄赳赳的向前跨上了一大步,中氣十足地大聲說道:“諸君,我們福寧鎮相信全天下的商人都是平等的。當然,理事會內的這部分商人是義商,所以會比其他商人更平等!”

“總之,福寧鎮反對一切形式的不平等競爭。如果有蠻夷企圖把不平等競爭、或是不合理收費強加在大明義商頭上的話……”施策保持着雙手背在身後的姿態,腰桿也還是挺得直直的,他緩緩轉動着身體,用不容置疑的沉着口氣說道:

“我代表黃帥和福寧鎮向諸君保證:我們一定會進行武力討伐,以保證大明義商的平等權利不受侵犯!”

……

“剿滅海匪,還閩省一個朗朗乾坤!”

大明的商人們本來一向膽小斯文、彬彬有禮,可是今天他們離開福寧鎮時,卻紛紛發出了義憤填膺的呼喊聲。

第五十九節 回頭

崇禎二年七月二十日,霞浦。

剛從日本北海道回來的賀定遠急吼吼地來找黃石。

賀定遠衝進來的時候屋子裡的桌旁坐滿了人,黃石正和李雲睿、金求德和趙慢熊三個人商量進攻廈門的計劃。看見賀定遠滿臉通紅,黃石不用問也是知道他是爲何而來的,所以只是輕聲地嘆口氣,示意門口的衛兵把門緊緊關上。

“大帥,你要上書爲毛帥鳴冤啊。”

李雲睿、金求德和趙慢熊都把嘴緊緊閉上,各自低頭開始看手中的文件。黃石無力地往椅子背上一靠:“賀兄弟,我有什麼辦法?”

“皇上身邊有小人,大帥你不能看着毛帥被冤枉啊。”

“我也不想,但是這超出了我的管轄範圍,我是福寧鎮的總兵,不是御史言官。”

賀定遠呆立片刻,喃喃地說道:“毛帥披荊斬棘,活民數十萬,皇上怎麼會這麼狠心啊,連一條活路都不給……”賀定遠猛然地雙拳下擊,重重地砸在桌面上,悲憤的大吼起來:“這憑什麼啊?”

金求德他們充耳不聞,還在各自看着手裡的東西。趙慢熊當時正在寫字,賀定遠這一砸讓他登時就寫歪了一個字,趙慢熊頭也不擡地隨手換了一張紙,又繼續寫了起來。

倒是黃石心中有所不忍,他儘量用平靜的語氣說道:“可能不是皇上的意思,我覺得這是袁狗官矯制。”

賀定遠對黃石的話嗤之以鼻,他快速地說道:“大帥,某知道你想替皇上辯解,但古人有云:君子之過,如日月之蝕,人皆見之;改之,人皆仰之。皇上這次就是聽信了小人的話,所以大帥你於公於私,都應該上書爲毛帥力辯,讓皇上爲毛帥平反。”

“怎麼平反?袁狗官胡扯了一通罪名然後就把毛帥害了,根本沒有經過有司窮治,朝廷既沒有剝奪毛帥的官身也沒有宣佈毛帥的罪名,根本就沒有定罪,何來平反一說?”

雙島之變後,崇禎只是把袁崇煥給毛文龍定的罪名在朝廷的邸報裡重發了一遍,通知大家一聲就算完了。崇禎給袁崇煥的回覆裡倒是表示了安慰,讓他繼續去“五年平遼”。

但從嚴格的大明律角度來說,崇禎在聖旨裡的安慰和給袁崇煥進行政治背書並不意味着這事情已經結束,恰恰相反,一天沒有通過刑部對毛文龍案件進行定論,那袁崇煥殺毛文龍這件事情就只是中止,或者說暫時凍結,而不是結案。

黃石說得很慢也很仔細。賀定遠一言不發地默默聽着,嘴角抿得緊緊的,臉上的表情非常嚴肅。賀定遠剛剛回來,聽說袁崇煥殺了毛文龍後就急忙找黃石來了,所以很多細節都不知道,黃石就從頭給他敘述了一遍過程,以及朝廷事後的處理。

“就是這樣,賀兄弟,所以我認爲這件事情很有可能不是皇上的聖旨,而是袁狗官矯制害了毛帥。如果是皇上密旨的話,按說袁狗官不會接受一個含糊的‘文龍通夷有跡’,而是刑部正式的確認,毛文龍有還是沒有那十二項罪,毛帥到底是‘通’還是‘沒通’建奴。”黃石說完後把兩手一攤,無可奈何地說道:“所以我爲毛帥上書鳴冤是不可能的,因爲根本無冤可鳴。”

“大帥,您的意思某聽明白了,”賀定遠明亮的雙眼一動不動地盯着黃石,語氣平緩有力:“您認爲是袁狗官矯制,但皇上卻打算先看他能不能‘五年平遼’,再確定這個案子該怎麼判,對嗎?”

“是的。”

賀定遠挺了挺胸膛,深吸了口氣:“大帥,這就是說,本沒有小人蠱惑皇上,皇上也明知毛帥是冤枉的,但只要袁狗官能‘五年平遼’,皇上就要幫他一起冤枉毛帥,是麼?”

黃石微微嘆氣,輕輕點了一下頭,同時非常急促地小聲說道:“是的。”

“昏君無道!”賀定遠憤怒欲狂地發出了一聲大喝,他再次奮力地拍打一下桌面,其中竟還傳出一聲清脆的骨折聲。黃石一驚就站了起來,李雲睿就坐在賀定遠不遠處,他立刻跳了起來,但賀定遠卻有如不覺,跟着又一下,幾乎把手掌在桌子上拍碎。李雲睿抱着賀定遠的腰把他從桌邊拖開時,賀定遠又大喝了一聲:“君昏臣奸!”

……

黃石叫心腹衛兵把雙手血流不止的賀定遠拖去胡青白那裡,他剛纔把自己左手的小指骨拍斷了一根。等憤怒不已的賀定遠被拖走之後,屋子裡的氣氛又沉寂下來。黃石嘆了口氣,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右手擱在額頭上,輕輕地捏着鼻樑。

另外三個人也坐回自己的座位上,他們全都失去了繼續討論進攻廈門的興致。毛文龍被害的消息傳來後,這些日子裡大家嘴上雖然都罵袁崇煥和內閣是小人,但心裡卻都有不足爲外人道的想法,今天賀定遠這麼一鬧,就算是把那層窗戶紙捅破了。

現在雖然有不少人相信袁崇煥得到過皇帝的密旨,但屋裡的這三個人也都認同黃石的分析,他們全相信這是袁崇煥擅自做主,先斬後奏讓崇禎背書。而崇禎也認爲死一個毛文龍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只要袁崇煥能把後金打垮,他完全可以不計較這件事情。

見黃石低頭不語,趙慢熊先和金求德交換了一番眼色,然後又盯着李雲睿看,後者嚥了口唾沫,小心地說道:“大帥,或許賀將軍說得是,皇上確實受到小人蠱惑,然後下密旨給袁狗官,讓他害毛帥,不然……不然……不然……嗯,皇上英明,應該不是無道之君。”

黃石低着頭冷笑了一聲,懶散地回答道:“李兄弟,還有你們兩個有話儘管直說,今天你們無論說什麼,我都不會傳出去的。”

金求德看了趙慢熊一眼,然後清了清嗓子開口:“先帝在時,雖然我們武將一直受到文官欺負,但那是文臣矇蔽聖聽,一旦先帝知道我們的委屈,文臣就會倒黴,所以也不敢欺壓我們太甚。但……但皇上此行,說明在今皇心中,我們武將不過是一羣狗,毛帥出生入死爲國操勞、孤懸海外盡忠報國十數載,但看來在皇上心中,毛帥也不過是一條老狗,殺了就殺了,皇上不會爲他伸冤、更不會爲他報仇的。”

“不管皇上怎麼想毛帥,關鍵是這種事情太可怕了。”趙慢熊一邊說一邊環視着周圍人的臉色,他義憤填膺地說道:“萬一……我是說說萬一,有一天福建巡撫把我們害了,然後告訴皇上他能兩年靖海,皇上也不會爲我們伸冤的,而只要朱巡撫真能兩年靖海成功,我們也就白死了。”

李雲睿連連點頭:“是啊,趙大人說得是。比如那福建巡按不過是七品御史,他天天上書彈劾大帥和朱巡撫,而大帥和朱巡撫都有尚方寶劍,按律能對五品以下的官員先斬後奏,那以後要是福建巡按再對福寧鎮多嘴,我們是不是也能把他殺了啊?”

以前東江鎮聽說天啓會派太監來監軍時,全鎮官兵都非常高興,就是因爲相信皇帝是公正的。無論武人受文官再多的氣,他們都不會把這口氣撒到皇帝身上去,他們都相信皇帝頂多是被矇蔽了,但只要把是非對錯清清楚楚地擺在皇帝面前,那總能得到一個公正處理的。

可是這次崇禎把武將心中最後的一絲幻想打破了,崇禎明白無誤地告訴天下人:只要你能把差事辦好,那麼冤枉幾條人命、餓死幾萬邊軍官兵都沒有啥大不了的,就算你公然違反法律,我也能給你撐腰。

金求德淡淡地說道:“連毛帥都不得善終,皇上連毛帥都視做豬狗,那我們又算什麼呢?我們的功勳苦勞,怎麼比得了毛帥呢?”

以前雙島之變對黃石來說不過是一個歷史故事,但這件事情真實地發生後,黃石突然意識到這再也不是一個和自己完全不相關的事情了,而是關乎自己的生死存亡。再說歷史上這種事情也不是一次了,比如賀定遠的族長賀人龍也是一個例子。

賀人龍脾氣很不好,屢次公開辱罵監軍的文臣,洪承疇督師甘陝的時候,對賀人龍始終禮遇優容。賀人龍身爲秦軍總兵,無論是和蒙古作戰還是同闖軍對陣,無論是老闖王高迎祥還是新闖王李自成,他就從來沒有打過敗仗,每仗必率領家丁衝鋒陷陣,還因此得到了農民軍贈送的外號“賀瘋子”。

因爲賀人龍在邊陲多年,功勳最重、名氣最響,所以孫傳庭二次督師秦軍的時候,他就把秦軍總兵賀人龍殺了來樹立威信。崇禎對此也表示無所謂,他覺得文人殺武將、特別是靠殺軍中有名望、有大功的宿將來立威整軍再正常不過了,只要孫傳庭能夠平定李自成,他也不會計較。

賀人龍死訊傳出後,闖軍彈冠相慶,自李自成以下皆謂:“賀瘋子既死,取關中如拾芥也。”隨即與秦軍進行決戰,大敗孫傳庭,破潼關、西安,活捉秦王。

黃石可以永遠帶着衛隊防備着袁崇煥,也可以防備着孫傳庭,不過他總不能永遠帶兵防備着所有人吧?以前做官做到黃石這個位置,那也就算有了生命保障,大明境內應該不會有人敢動他,因爲殺黃石無異於自殺也。但現在崇禎已經把明帝國運行的規則打破,黃石也開始覺得沒有安全感。

以後如果有哪個文臣想樹立威信,很可能就會借黃石頭一用:“看看,黃石我都敢殺,你們一定把招子放亮些,老老實實聽話。”

黃石想到此處也不禁一陣苦笑,他已經隱隱聽出部下們的言外之意了,但他卻不得不承認他們說的還是很有道理的:“我不想擁兵自重,但我也不想白白地送死,讓狼人向福建布政司滲透吧,無論誰想對付我,我都要在第一時間知道。”

金求德、李雲睿和趙慢熊他們三個又對看了一眼,同時低聲回答道:“遵命,大帥。”

……

自從福寧鎮把工匠都租借出去了之後,福建的造船工業就得到了進一步的大發展。黃石名義上拿了動態的乾股,但實際上這更類似於後世的商業稅,黃石根本無意干涉各商家的生產經營決策。結果這些商家在拿到了技術和工匠後,不約而同地開始追加投資、擴大生產,這些閩商都非常希望能儘快擊潰海賊重開海貿。

這些商人生產出來的物資大大超過了黃石的想象,水師以驚人的速度開始重建,但同時也把黃石手裡的銀子迅速花光了。七月中旬黃石又收到了朱一馮來信,說市面上發現了僞造的靖海債券,雖然製造得非常粗糙,但還是有一些偏遠地方的山民上當了。

這種情況當然影響到了靖海債券的流動,有一些人不太願意接受靖海債券作爲流通物了,何況隨着時間的推移,這個債券的真實價格似乎開始高於紙面價格,這同樣也影響到了靖海債券的流通。

黃石經過深思熟慮後,又讓柳清揚利用黑暗理事會去和商人們溝通,最後他們又和福寧鎮達成統一決議,福寧鎮發行一種新的軍票,稱爲福寧票,這種軍票將是一種紙質印刷品,黃石在沒有銀子的時候可以先用這個抵債。

黑暗理事會不但允許它在理事會內部流通,而且福寧鎮也接受商人用這種軍票來繳納靖海稅和所得稅,實際上就是用靖海稅和所得稅來保證這種軍票的信用。而且黃石還保證,即使這種軍票流出了理事會,那外面的商人也同樣可以用它來付靖海稅、或是向福寧鎮和理事會成員購買物資。

同時黃石還覆信朱一馮,爲了閩省百姓的福祉,應該成立一批證券交易所,急需銀子的人可以在證券交易所裡把證券變現。證券交易所負責檢驗證券的真僞,當然,交易證券也要收交易費用,大約是百分之一的印花稅——黃石自己都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了。

朱一馮認可了這項便民措施,不過他覺得黃石要收費有些不可理解。黃石解釋說這是爲了維持交易所的日常開支。朱一馮便提出由福建布政司出這筆開支,就不用收交易費了,但黃石不同意,他說行政費用都是民脂民膏,不應該揮霍。

現在當慣了青天大人的朱一馮認爲黃石說的很有道理,就同意了這個建議。因爲黃石告訴朱一馮這個證券交易所要天天開,所以朱一馮很擔心黃石會往裡面貼錢,而且每天都得貼不少銀子進去,畢竟黃石還要養一批鑑定師和拍賣手。所以當黃石問朱一馮這個稅怎麼分配的時候,朱一馮就吃驚地表示由黃石全權處理了。

可是黃石一定要塞給朱一馮乾股,說福寧鎮拿九成,剩下的一成紅利歸朱巡撫。朱一馮哈哈大笑了半天,先別說可不可能有盈利了,就是一年就算能有幾百、上千個銅板的毛利,那一成也不過幾十、上百個銅錢,他堂堂一省巡撫還沒有放在心上。

朱一馮覺得百分之一聽起來似乎有些少,急於出手債券的人一定是窮人,手裡也不會有幾錢銀子,還不一定天天有人來,一天收的印花稅可能就是幾個或幾十個銅板而已。這個想法與黃石的正好相反,黃石倒是認爲窮人反倒不太會虧本賣債券,另外朱一馮不要乾股肯定會後悔的。

如果真是隻有幾十個銅板的話,那朱一馮當然不可能放在心上,朱巡撫的法定工資包括米、布等各種雜物,變賣成銀子的話年薪也就相當於一、二百兩銀子,黃石私下估計而朱一馮每月的實際收入則大約在三、四百兩白銀左右。

不過不管朱一馮說什麼,黃石一定要塞給他一成乾股,朱一馮最後也就哭笑不得地收下了。反正他心裡打定了主意,年底絕對不要黃石的那批銅錢,他堂堂一省巡撫丟不起這個人。

崇禎二年八月十七日,中左所外海

碧海藍天之間,一隊戰艦扯着飽滿的風帆,向着金門島駛去,這支艦隊中有三十八條戰艦。八條還是上次的五百五十噸級的老式戰船,還有十五條是福寧鎮新式的四百二十噸戰艦,裝備有十八門九磅炮和六門三磅炮,這種二十四炮艦每船有官兵一百八十名水手,這種船吃水較小,而且火炮也更輕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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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的戰艦則都是福寧鎮或購買、或粗製濫造的海船,不過上面也都裝備了大量的火炮,除此以外這些船上的水手也不少,他們的主要裝備是步槍和長刀,明軍這次也做好了肉搏戰的準備。凡是這種一次性的海船,福寧鎮都抱着能省就省的想法,整條船上只保留必要的零件,其他的東西一概不留。

俞諮皋的旗艦是一艘五百五十噸的大船,現在福寧鎮的自產戰艦都是清一色的西式軟帆和外龍骨船體,根據黃石的命令,這些船都加上了一隻船首像。那是一條正屈身躍出水面的白海豚,官兵們對這個船首像都很滿意,也相信它能給全體水手帶來好遠。

最後在大家的一致要求下,福寧鎮水師就在大明的軍旗上繡上了一隻白海豚,這白海豚旗也將作爲福寧鎮的正式海軍旗。據官兵們說,每次他們一看到媽祖魚在高高的桅杆上飄動,他們就會感到特別安心。

“前方發現海賊大隊!”

桅杆上的瞭望哨發出警報後,俞諮皋立刻掏出望遠鏡看了看,在瞭望塔敘述的方向上,漸漸出現了桅杆的尖頂,很快,越來越多的桅杆從海平面下升上來,就像是突然從海面上長出了一片密密麻麻的樹林一般。

“來得好!”俞諮皋一邊眯着眼觀察敵軍的隊形,一面隨時向身邊的傳令兵下達着命令。

這些日子以來,海寇的日子變得愈發難熬起來,劉香七幾次提出回廣東老家去,但鄭一官堅決反對,他認爲第一廣東養活不了這麼多海寇,第二官兵也不會放過他們的。鄭一官還引用了《三國演義》中的一段話,說他們現在正好比曹孟德的官渡時期,是以“至弱當至強”。

現在海寇雖然已經無力登陸上岸,但只要他們一天還控制着廈門、金門、銅山等地,那福建水道就一天不會通暢。用鄭一官的話說,這正是掐住了福寧鎮的咽喉,讓黃石呼吸不暢,空有一身的氣力卻使不出來。

劉香七想了想也覺得鄭一官說的很有道理,雖說鄭一官是福建人有私心,但劉香七之所以盡棄前嫌來支援鄭一官,也是因爲黃石過於咄咄逼人,一副要把閩粵海寇一網打盡的姿態。現在福寧鎮已經很可怕了,要是讓黃石開始收海稅斂財,那麼官兵肯定更聲勢大張,到時候黃石肯定要兵發粵海來找自己的麻煩。

雖然鄭一官也說不出來這仗什麼時候才能是個頭,但劉香七經過深思熟慮後,還是決心竭盡全力地支持鄭一官。如果掐着黃石的喉嚨都不能讓他同意招安的話,那放開手後顯然更是死路一條,所以劉香七這幾個月一直不惜賠本從廣東運輸補給來廈門,咬牙死撐下去。

不過因爲補給有限,所以海寇實際上已經把大半個閩海的制海權都放棄掉了。這次福寧軍水師從霞浦出來以後,海寇連決戰境外的念頭都沒有,他們的補給不足以支撐他們再發動一次遠程作戰,所以唯一的指望就是在廈門做本土防禦,把官兵打退了事。

劉香七和鄭一官現在已經不說打贏就能招安的話了,他們鼓舞士兵的新口號是堅持兩年,黃石號稱兩年靖海的奏疏已經傳出了一些風聲,所以閩海、粵海的海寇雙雄就鼓舞他們的嘍羅說,只要能堅持兩年以上,那麼朝廷就會罷免黃石和朱一馮,而後來的巡撫和總兵也就會選擇招安。

其實劉香七也知道這個念頭不太靠譜,現在他們倆被打得在大陸上無立錐之地,在朝廷眼裡,黃石和朱一馮肯定已經算基本成功了,就算罷免也得從俞諮皋開始,現在這老頭子還活蹦亂跳的,顯然罷免黃石、朱一馮就更是遙遙無期了。

只是劉香七已經是騎虎難下,不久前鄭一官和他又派出聯合使者去泉州,這次他們只要求保留一半的艦船,而且兩個人都信誓旦旦地保證以後做、而且只做老老實實的海商。劉香七和鄭一官還讓使者跟官府說,只要同意招安,他們哥倆再多吐出幾隻船也不是不可以的。

福建巡撫朱一馮對使者非常客氣,甚至沒有對他們惡語相向,但朱一馮卻堅決地回絕了鄭一官和劉香七的要求,他說閩、粵海寇雙雄的船隻都是擄掠來的民脂民膏,所以福建布政司是不會同意他們保留船隻的,不過他們二人如果投降的話,性命還是可以保住的,頂多是充軍或是坐幾年大牢。

劉香七掙扎半輩子纔算混到今天,讓他去當乞丐那是想也不要想,所以他只有堅持下去,繼續苦苦等待着那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出現的轉機。現在海寇儲備的物資已經快見底了,但劉香七卻不能停止嘍羅們的揮霍,因爲大家來當海寇本就是爲了吃個大魚大肉,而不是來受苦的,尤其現在形勢這麼惡劣,劉香七更只有拼命撒錢來維繫士氣。

幾天前聽說福寧軍抵達泉州後,劉香七和鄭一官就檢修船隻準備迎戰,這次他們的計劃僅限於讓官軍知難而退。根據劉香七的經驗,官軍的戰艦用不了幾個月就會散架,所以只要官軍啃不下廈門,那官軍的這次攻勢差不多就是又失敗了。

劉香七和鄭一官制定了抵近作戰的計劃,因爲火藥和彈丸都很貴,福建水道禁海一年多,把閩粵雙雄都餓瘦了。官兵的大炮他們倒是繳獲了一些,不過他們浪費不起彈藥,所以也根本沒有進行訓練,只有指望抵近攻擊的時候去蒙了,當然,他們更希望能靠白刃戰解決戰鬥。

看到官兵的大型戰艦威風凜凜地開過來時,劉香七心裡也是一陣陣發緊,官兵的裝備一次比一次好,船一次比一次大。而海戰的消耗最爲驚人,估計他和鄭一官也就還能進行兩到三次的正常水戰,然後就只有跳幫拼刀子了。

俞諮皋率領的水師仍排成一條直線向海寇的陣列開去,而他的對手則是一道長的橫列。海寇前排是大批船頭部署着火炮的大型海船,這些船的身後則是成批的縱火船,再後面是裝着大批海寇的運兵快船。從高空看下去,這態勢就像是一根長矛筆直刺向着一面厚厚的盾牌的左邊緣。

這次出兵前福寧鎮的海軍條例已經被制定出來,根據黃石的命令,參謀部向俞諮皋詳細詢問了各種航海注意事項,已及各種防備敵軍偷襲的經驗教訓。這些資料都已經被編寫成冊,以後不管俞諮皋是不是忘了命令,水師的參謀軍官都會自動地執行相關的安全條例。

海寇已經靠得比較近了,俞諮皋再次舉起了望遠鏡,他身邊的傳令兵大聲吆喝着,後面的舵手迅速地打了一個右滿舵,戰艦微微一側,就開始在逼近的海寇面前開始調頭。同時桅杆上的旗手也快速地打着旗語,跟在俞諮皋旗艦身後的海船也紛紛掉頭,官兵的水師在海面上畫出了一個弧線。

裝滿水兵的官兵戰船已經退到了陣後,二十三條一次性炮艦很快就轉了九十度,用側舷面對着衝過來的海寇。旗艦領頭從海寇陣前駛過,各艘炮艦側舷上的正方形擋板一面接着一面地被推開,然後用支架支好。

“一。”

“二。”

“三。”

一艘二十四炮艦底層甲板下的水兵喊着號子,把黑黝黝的鑄鐵炮車推前,讓冰冷的九磅炮口從方窗探出,指向那一望無際的大海。

炮長把臉貼在窗戶的左側,竭力向右手方向望去,很快海寇的船陣就出現在他的視野中,他頭也不回地招招手,裝填手立刻掏出一根細鐵鍬,從大炮的火門上猛地紮了下去,把裡面的火藥口袋紮了一個大口子,然後裝填手就掏出一個布口袋,把引藥倒到了火門裡。

這種西式軍艦內部的火炮艙間沒有隔板,一個水師軍官大步地在各門炮後面來回走動着,腳下的靴子把木地板踱得砰砰直響。

“目標,一點方向、掛白藍旗的兩丈海船。”上甲板的一個傳令兵探頭下來,大聲傳達着船長的命令。

“嘿,確認目標!”那個軍官洪亮地喊了起來。

“敵船確認!”

“敵船確認!”

各炮炮長一個接着一個地大聲回話,船長爲目標挑選了幾個很明確的特徵,各炮長小心地調整着自己負責的火炮,把炮口瞄準了敵艦。

此時這條船的船長站在艦橋處,一面看着對面正衝過來的敵艦,一面等待着前面一艘戰艦開始炮擊。

隨着俞諮皋的一聲令下,旗艦側舷噴出一團團的火光,整個戰艦也被震得向右舷歪去,在旗艦剛剛射擊結束後,緊跟在它背後的第二條戰艦也開始齊射,然後又是第三艘……隆隆的炮聲如同一聲聲悶雷,在海面上連綿不斷地響起。

看到前面的戰艦開火後,這條二十四炮船的船長也叫了起來:“射擊!”

“射擊!”

這命令從上甲板傳了下來,通過中甲板直達底層,底層的軍官靜靜等待着,直到聽見上層傳來第一聲炮響後,他才奮力高呼:“射擊!”

“射擊!”最靠近船頭的那門炮長立刻響應起來。

“射擊!”

“射擊!”

“射擊!”

……

這聲命令就如同接力棒一樣,一個接着一個地傳了下去,從第一門炮一直傳到了最後一門。二十四炮戰艦左舷的十二個炮窗,井然有序地向敵軍噴灑着炮火,雖然炮火已經分散開,但整條船還是隨着猛烈的左舷齊射而向右一歪。艦橋上的船長也隨即向後一仰,視野裡的敵艦已經中了幾炮,不過它船頭的火炮仍保持着沉默。

雖然包括炮長在內的六個炮手都用力拉着大炮上捆着的繩子,但在開炮的一瞬間後,九磅炮還是把他們扯得連連後退,在底層甲板上發出沉重的滾動聲,等船搖擺回來的時候,白色的海浪出現在炮窗之外,還把靠近炮窗的炮長濺灑了一身水。

這個時候九磅炮雖然向着炮窗撞過去,但卻被炮手們死死拉住,火炮像個不甘心的野獸,在甲板上發出了一聲低沉的摩擦聲後就停止了移動。它立刻被炮手向後又拉出了一段,裝填手把撣子插進還冒着煙的炮口裡,立刻開始清理炮膛中的殘渣。

每門炮都有四個搬運手,分成兩組從火藥庫往炮組這裡搬彈藥。清理好炮膛後,炮手們就從搬運兵手上接過火藥包,直接把它塞到了炮膛裡,然後一直推到底。前面的人塞好火藥包後就開始填炮彈,而另一個人則又一次抽出鐵鍬,從火門伸進去把藥包捅破,然後倒好引藥。

一切完畢後炮長就拍拍炮筒,對着底層甲板的炮兵軍官叫道:“完畢!”

“完畢!”

“完畢!”

六聲完畢喊過之後,軍官就敲了敲他手邊的一根銅管,同時也仰頭向上層甲板大喝一聲:“準備就緒!”

很快射擊的命令就再次被下達,整艘戰艦再一次進行齊射,齊射過後海盜的船隊就靠得更近了。

“自由射擊!”

在底層甲板的狹小空間內,六門大炮一次次地進行着射擊,渺渺的白色硝煙瀰漫在炮窗附近,各個炮組成員身上很快就透出汗來,二十幾個搬運手更是往復飛奔,一個個都跑得汗流浹背。

對面的海盜船也開火了,偶爾底層船艙裡的人也能聽到一、兩聲沉悶的撞擊聲,那就是船被敵方的炮彈擊中了,不過並沒有聽到木材破碎聲,這說明對方的火力一直不能擊穿這條船的外殼裝甲。

船長雙手一前一後地舉着望遠鏡,第一個目標船看來已經離自己遠去了,被遠遠地拋在了船尾方向,明軍整條戰艦縱隊上都在不停地噴吐着火焰,海盜船陣裡面到處都是炮彈激起的水柱。

海寇船靠得更近了,船長身側就是操舵臺,他微微側身向舵手那裡望了一眼,舵手仍一臉平靜地看着前方,手臂穩穩地握住船舵,保持着既定的航向,船長滿意地回過頭來,又觀察起敵軍的動向來。

底層甲板,看到窗外逼得越來越近的縱火船後,火炮紛紛換上了鏈彈,一發又一發的鏈彈朝着對方的桅杆激射而去,它們尖嘯着把大塊的船帆從敵船桅杆上扯下,或者乾脆就團團轉圈,把對方的硬帆掄得粉碎,不時有敵船的桅杆被鏈彈擊中,它們先是一歪、跟着就無可奈何地斷折翻倒,帶着滿身的繩索一頭扎入海中,激起大片白色的浪花。

鏈彈完畢後就是霰彈,如果一個炮手對這個順序沒有認識,那他一定不是福寧鎮訓練出來的炮手。九磅炮的炮口不斷被壓低,一直等到炮長能夠看清對面舉着火把的海寇臉上的鬍鬚時,它才把滿腔的彈丸噴灑過去。

信號已經傳了過來,“右滿舵。”

戰艦紛紛開始在海面上轉圈時,上甲板的水手們也全都抄起了燧發步槍,一起涌到船幫邊,他們肩並肩地排成一排,開始向着企圖靠上船舷的海寇輪番射擊。

等船隻轉過半身以後,底層船艙裡的炮手們已經把左舷的大炮都牢牢地拴在了炮位上,同時也都把窗戶關上拴好了。

“右舷,快!快!”

隨着軍官的急促口令,炮手們完成了手中的工作後立刻掉頭向船的另一側跑去,幾個炮手忙着把右舷的火炮從炮位上鬆開,而炮長則輕輕地撩起了炮窗的擋板,波濤起伏的碧綠大海、廣闊的天空、還有它們之間的海寇艦隊,又一次出現在福寧軍炮口之前。

……

等到第二次開始轉向時,不少的廣東海寇就掉頭退出戰場,然後扯帆向外海逃去,劉香七死命叫罵了一通,但這種局面他也無可奈何,就是他手下的幾個老弟兄也勸他扔下鄭一官逃跑。

很快明軍後面的海船也開上來助戰,現在輪到明軍主動靠上來做接舷戰了,他們站在船幫上居高臨下,排槍如同潑水一般地打將下來,戰艦側舷的火炮一刻也不曾停止,它們激起的水柱有時就能把海盜的登幫小船掀翻。

很快福建海寇也開始潰敗,一部分船隻還停止抵抗,扯旗投降。經過快兩年的作戰,福寧軍在海盜中贏得了不錯的信譽。福寧軍官兵從來沒有殺過戰俘,哪怕是被俘虜的頭目也沒有被拖到菜市口去砍頭,聽說都還好好地關在了福寧鎮的大牢裡。至於普通海寇士兵更是待遇從優,據說福寧鎮在釋放他們前還會發給一些遣散費讓他們好回家。

劉香七和鄭一官逃回廈門島後立刻就遭遇到了一次武裝叛亂,有幾個小頭目想抓住這對閩粵海寇雙雄去討賞,不過還有一小支忠於他們的部隊,這兩個曾經擁衆數萬的東海巨寇,最後身邊只剩下了幾百鐵桿,他們搶了三條海船倉惶從廈門逃走。

鄭、劉二人既然逃走,廈門島上的抵抗也就隨即瓦解,當第一批天一營的部隊登上廈門島時,迎接他們的是成羣結隊要求投降的海盜。

……

自從交易所開市後,靖海大借款一直走勢低迷,因爲黃石又印了五百萬兩的福寧票,他們消耗了閩商的大量資金。不過八月二十三日明軍海戰大捷的消息傳回泉州後,當天泉州交易所的靖海債券就開始上漲。第二天又傳回來官兵收復金、廈的消息,一下子就漲停板了。

幾天後官兵收復銅山等地的消息傳來後,黃石又同時宣佈證券所接受福寧票進行交易,結果連平蠻大借款也漲停了。黃石見機不可失,就鼓勵大批的福建工廠主和魯商上市,收集資金來興建更多的工廠。

黃石的證券所就修在福建布政司對面,自這天起,常常都能看見一批福建布政司的官員穿着官服,步履匆匆地往來於巡撫衙門和證券所之間。最近的一次牛市讓朱青天在幾天裡就掙了一千兩銀子,老頭子在月底拿到錢後也立刻入市了。從此以後朱青天每天在衙門裡都坐立不安、無心公務,老頭子連吃飯的時候都要端着飯碗站在窗戶旁,邊吃邊向證券所方向張望。

……

大捷的消息傳回來以後,黃石和朱一馮一面向朝廷奏捷,一面全力打探鄭一官和劉香七的下落。到九月初,黃石終於得到供詞,這兩個巨寇已經逃亡粵海,手下已經四散,基本不足爲慮了。

“朱大人,我們可以考慮招安了。”

黃石這話讓朱一馮楞了一下,他回過味來以後反問道:“黃帥,現在還招安做什麼?廣東布政司也要痛打落水狗了,可能還會要求我們一起出兵。這二人的黨羽已沒,已經是喪家之犬,遲早會被我們捉住,到時候把他們斬首棄市,以儆效尤!”

“朱大人所言極是。可是這兩個巨寇都是生性狡詐之徒,如果他們和我們在海上捉迷藏,沒有個幾年也捉不住他們,趁着現在他們肝膽俱裂,赦免他們的性命應該就能招安過來。再說這二人縱橫閩、粵外海多年,應該對水文地理很熟悉,在兩省應該也還有些人脈,我們此時把他們招安了就可以永絕後患。”

黃石並不打算再和鄭一官、劉香七打下去了。這兩個人在日本、福建、廣東混了這麼多年,怎麼也會有些朋友,如果真的繼續當海盜,他們未必不能東山再起,組建起上千人的海盜團伙來。而這兩個人如果被逼得太緊,難免會咬牙切齒地和黃石死拼到底。現在黃石的主要目的已經達到了,那他也就不打算再爲自己樹立敵人了。

朱一馮拿了黃石不少錢,所以也不好反對,就點頭同意道:“那就如此吧,一切都交黃帥全權處置。”

“謝朱大人。此外,我還有一事。”

“黃帥請講!”

……

九月十日,福建的奏報傳到北京後,李標看着奏報嘆息道:“凡是跟黃石沾上邊的算是都發達了。這次朱一馮不費朝廷一文錢就平定了海匪,看來入閣拜相也只是早晚的事情了。唉,邊功也就算了,居然還能撈到一個‘相才’的評價!”

錢龍錫聞言失笑道:“李大人說笑了,黃石不過一介武夫,朱一馮這次借了他的邊功沒錯,但這個借款的首功肯定還是朱大人的。”

錢龍錫知道李標還在爲上次的事情耿耿於懷,不過錢龍錫倒是不認爲黃石有這麼大的能耐。聽了錢龍錫的話後李標呆立了片刻,搖了搖頭道:“嗯,或許是你說的對。不過話說回來,我算是明白張鶴鳴爲什麼喜歡黃石了,要真是能把黃石掉去遼東的話,我都想去給他做監軍,自請督師遼東了。”

……

九月二十五日,霞浦,福寧鎮本部大營

走進黃石的大營後,劉香七和鄭一官納頭便拜,皆口稱死罪。

“來之則未晚矣,請起!”

這兩個人倒也乾脆,他們隨着黃石的一句話就一躍而起,真是乾脆利落,沒有一點扭捏之意。

“請坐!”

黃石吩咐後,兩人對望一眼,然後先是口中稱謝,跟着就雙雙坐下。

這次黃石開始的條件是赦免二人死罪,並且不會讓他們蹲大牢或是充軍。黃石還宣佈允許他們登岸補給,做一個本份良民,不過需要繳納一定數額的賠款。

這二人本來自度必死,心存在海上掙扎一天是一天的想法,聽到有這麼好的條件後真是喜出望外,就都趕來接受招安了。

“兩位壯士真乃海上蛟龍,黃某不及兩位遠矣。”

黃石這話一出,頓時就把劉香七和鄭一官嚇得跳了起來。黃石輕輕地揮手錶示他們不必客氣,說了幾句話後黃石就喊來施策和幾個參謀軍官,他們手裡還帶着記錄海軍條例的本子:“兩位壯士,可願與我探討一下這兩年來征戰的得失?”

兩人見黃石似有招攬之意,就抖擻精神,把胸中所藏吐露出來了不少。黃石聽得很是滿意,不過他最後還是表示無法把兩人納入麾下:“兩位壯士,你們殺傷福寧鎮頗多士卒,若是我福寧鎮這就收了你們,那本帥又置福寧鎮那些將士於何地呢?”

鄭一官的表情變化不大,但劉香七已經露出了很明顯的失望之色。黃石也不着急,把主意徐徐道來:“再說兩位壯士也是我行我素慣了的,本帥擔心軍旅生活也不適合你們。”

伸手阻止住鄭、劉二人的爭辯,黃石拿出了兩份委任狀:“這個叫私掠證,你們拿去看看。”

黃石在這份委任狀裡承認他們二人是福寧鎮的編外人員,有權使用福寧鎮的港口,也可以從這裡得到補給,甚至購買船隻組織艦隊,他們也還可以幹他們海盜這份老本行。但是他們購買船隻必須得到福寧鎮的許可,他們銷贓應該銷給福寧鎮,而且他們不可以搶劫福寧鎮不許可搶劫的船隻。

“比如你們都是福寧鎮的編外人員,所以不可以互相攻擊、火併。除此以外如果有一天福寧鎮需要你們的武力,你們也要響應號召來爲我效力。無論如何,只要你們好好爲我盡力,我就保證你們會過上好日子的。”

黃石重重地咬了那個‘我’字,他相信對面的兩個人都聽明白了:“總有一些活兒是我不好自己動手的,你們願意替我幹嗎?”

……

送走了兩個人以後,衛兵都從書房裡退了出去,現在又只剩下黃石自己一個人了。他晃悠着新做出來的安樂椅,雙臂交叉着放在胸前。

明末有三大禍患:

西南的奢安之亂,它波及四省,崇禎朝花費每年五百萬兩軍餉才勉強壓服了下去,但也就是招安而已,土司的叛亂仍屢伏屢起,從天啓二年開始前後長達十幾年之久。這個問題黃石已經解決了,而且比歷史上要強不少,以白羽兵之威,數十年內西南不會有敢言叛的土司了。

福建、廣東的海寇,還有荷蘭東印度公司,他們爲壟斷大明同海外的貿易而彼此爭鬥不已,連綿的戰爭不但讓大明海貿收入銳減,而且還影響了福建、浙江的造船業。現在這個問題也基本解決了,隨着福建造船業的蓬勃發展,大明對外的海貿不但不會減少,反倒會進一步激增。除了對外貿易以外,這些富裕的運輸力遲早會使用在其他的海域,對整個大明都會有明顯的好處。

現在只剩下最後一個問題了,這也是明帝國身上的最後一個大膿瘡。自從到了南方以來,黃石一直拼命地趕時間,希望自己能在遼事糜爛前趕回遼東。他仰頭看着天花板,嘴裡喃喃地念叨着:“這三年來我的目光一直在向南看,從此以後我就後顧無憂了,從今天起我就要看着北方了。”

“往北看什麼?”

一個清脆的聲音在黃石身後響起,衛兵膽敢不通報就放進黃石書房的人,這世上只有一個,哦,不,是有兩個。黃石用力地向後仰了一下身體,看着一個身影繞了個圈從他身旁走過。接着就有一個沉甸甸的身子壓在了他的腿上,把木製的安樂椅壓得吱吱作響。

一面低頭查看他心愛的安樂椅是否損壞,一面小聲嘟囔着:“你們娘倆可真夠沉的。”

那人笑道:“你敢嫌棄我們母女?”

“不敢,不敢。”黃石也笑着伸出手環攏過去,一個小姑娘已經爬到了他的肩膀上,奶聲奶氣地撒嬌道:“爹爹——抱。”

第六十節 開關(上)

天啓六年,遼東都司府第一次同後金議和後,喀喇沁蒙古與後金結盟。天啓七年,閻鳴泰賭咒發誓不和後金議和後,喀喇沁蒙古又與後金背盟。看到喀喇沁蒙古一直在大明和後金之間遊移不定,崇禎元年,大明遂大舉賞賜喀喇沁蒙古和察哈爾蒙古,共三十六萬兩白銀,以刺激他們前去同後金交戰。

但察哈爾蒙古和喀喇沁蒙古自相攻伐,大明對此束手無策。喀喇沁蒙古幾次請求大明居中調節,但大明一直不願意惹怒察哈爾蒙古,因爲他們還希望察哈爾能夠前去攻打後金。

崇禎二年正月,遼東都司府再次和後金議和後,對前途徹底失望的喀喇沁蒙古、喀而喀蒙古各部再次與皇太極會盟。

其中喀喇沁蒙古投奔後金的腳步最快,到崇禎二年二月底,喀喇沁蒙古已經編定旗分,後金迅速完成了對其的收編工作,除了滿洲八旗外又設立了蒙古八旗。不久,明廷冊封的“順義王”卜失兔投奔後金,蒙古八旗已經有了兩旗。

崇禎二年塞外大飢,蒙古各部紛紛要求大明開邊市糶米。喀喇沁蒙古、也就是後金的蒙八旗也提出了類似的要求,舉朝皆以爲不可以賣米給後金的軍隊。

袁崇煥先是向崇禎請求發七十萬兩銀子的內幣,崇禎表示他沒有這麼多錢,因爲海稅、礦稅等工商稅都停了,茶稅也大大減少,至於今年的鹽稅也還沒有收上來。袁崇煥不依,說不發內幣關寧軍有譁變的風險。

這個說法激怒了內閣的溫體仁,自從崇禎把工商稅都停了以後,以往靠內幣支持的寧夏、宣大各邊軍都失去了軍餉來源,溫體仁爭辯說:平涼鎮積欠軍餉七十萬兩、西安積欠軍餉八十萬兩,秦軍不譁變;延綏積欠軍餉一百五十萬兩,士兵已經二十七月沒發過軍餉了,可是三邊不譁變;宣大軍已經十三個月不發餉了,其中宣鎮連軍糧都停了五個月、宣大軍仍靠向商人借貸度日而不譁變;關寧軍拿走了國家財政收入的七成,他們倒要譁變!這憑什麼啊?

不過崇禎駁回了溫體仁的票擬,還是又千辛萬苦擠了三十萬兩銀子給袁崇煥運去了,勇於任事的袁崇煥遂藉口軍餉不足,再次先斬後奏下令把寧遠軍糧賣給後金軍,並且沒有向朝廷報告。

三月初,邊境各地流言四起,衆口一詞地聲稱喀喇沁蒙古正在儲備南下的軍糧。翰林院編修陳仁錫正好巡視邊關,他急奏朝廷,喀喇沁蒙古部落一萬男丁,其中八千在寧遠關外運輸明軍軍糧,其中還有四百多後金的滿八旗男丁。

對此毫不知情的崇禎聞訊大驚,他立刻下旨嚴責薊遼督師袁崇煥,“據報西夷市買貨物,明是接應東夷,藉寇資盜,豈容聽許?”崇禎命令袁崇煥立刻中止賣軍糧給後金軍的行爲,並對他的行爲作出解釋。

袁崇煥則毫不猶豫地抗旨,他一面封鎖東江鎮想把毛文龍餓死,一面大賣特賣軍糧給敵人,同時還信誓旦旦地替後金蒙八旗向崇禎保證道:“這些人哀求備至,願以妻子爲質,保證不敢誘奴入犯薊遼。”

明廷接到奏報後,崇禎再次下令嚴禁賣糧給後金軍,“西夷通奴,譏防緊要。奏內各夷市買布帛於東,明是接應,何以制奴?着該督撫嚴行禁止。”自從袁崇煥保證五年平遼以來,崇禎皇帝還沒有一次駁回過袁崇煥的奏章,所以崇禎皇帝就又給袁崇煥開了一個小口子,允許袁崇煥計口給糧,但不許進行貿易,否則以“通夷論處”,而袁崇煥則再次抗旨不遵……

此時在明帝國的西部,陝西省已經一年沒有下過一場雨了,百姓多以樹皮爲食。到九月樹皮吃盡以後,百姓就開始吃土石解飽,不數日則紛紛肚皮下漲而死。楊鶴請求崇禎皇帝撥十萬兩白銀賑災,結果爲天子所斷然拒絕。

同歲河南大飢,人相食,和陝西一樣,河南饑民很快就開始吃人肉,並用人骨頭燒火燉湯。河南布政司和陝西布政司懇請崇禎皇帝至少免去災區的賦稅,天子回覆“知道了”,但稅還是要收,如果收不上則地方官官員一律罷官罰俸。

在崇禎皇帝的嚴厲命令下,陝西、山西、河南各布政司出動邊軍進行徵糧、徵銀,硬是從災區百姓手裡搶到了九成的賦稅額,完成了天子交代下來的任務。崇禎皇帝竭盡全力地搜刮民脂民膏後,跟着就把這些沾滿百姓血淚的糧食運往寧遠,然後再由袁崇煥賣給後金軍。

隨着遼東都司府堅持不懈地和後金軍進行貿易,袁崇煥賣給後金軍的糧食數量已經無法統計,這次空前的大規模糧食貿易導致遼東都司府“邊儲始渴”,關寧軍和遼東都司府賣糧一直賣到了自己的儲備都不夠維持軍事行動。

……

十月九日,京師

前些日子收到福建靖海成功的消息後,皇帝就下令嘉獎朱一馮和黃石,此外皇帝還把朱一馮的奏章翻來覆去地看了三、四遍。

朱一馮在他的那份奏章裡把自己的功勞又吹噓了一番,而且他說靖海稅一旦開始進行,很快就能償還欠百姓的錢。爲了證明自己不是在胡亂吹噓,朱一馮還主動表示願意再多幹幾年福建巡撫,一直到把欠債還清以後再把位置乾乾淨淨地留給下一任巡撫。

這種充滿自信的奏章讓崇禎感慨了很久,當時內閣擬的票是“優詔以聞”,但崇禎尤嫌不足,皇帝對內閣說道,他最欣賞的不是朱一馮的信心,雖然這個在大明朝也不多見了,不過也不是朱一馮獨一份。最讓崇禎感動的是朱一馮的責任心,數百年來大明官員大多都是糨糊匠,在任的時候不惜挖牆角來粉飾牆壁,但人走後留下的全是爛攤子,像朱一馮這樣勤勤懇懇的老實厚道人可實在是太少見啦。

結果皇帝就大大地嘉獎了朱一馮,還勉勵他好好幹,等再過兩年還錢也都順利的話,崇煥很可能會提拔他爲戶部尚書或是直接選拔入閣。

今天輪到溫體仁和李標正在文淵閣內辦公,爲各地來的奏章打着票擬。其中朱一馮這份讓溫體仁來了興趣。朱一馮以最快地速度回奏了皇帝的聖旨,同時態度堅決地表示自己不能勝任皇帝的提拔。關於上次的靖海大借款問題,這次朱一馮又發揮了一番,自稱如果不能親手“還上義民的最後一兩銀子”的話,他是會寢食不安的。

除此以外,朱一馮還告訴朝廷海事可能還會有反覆,現在海寇方定,人心還不是很穩,所以朱一馮覺得國家還是讓他再幹些時日爲好,以免節外生枝。除了以上的理由外,朱一馮還說自己才能不足,也就是巡撫的水平了,恐不堪大用,絕不可能勝任戶部尚書或者閣臣這樣的重任。

最後朱一馮還說自己身體有些毛病,大夫說需要福建的一種特殊的海沙蟲做藥引子才能治療,而且這種海沙蟲還必須是剛剛從海底泥土裡挖出來的活物,出水一個時辰以上就不靈了。朱一馮的千言萬語其實可以總結爲一句話,那就是他不想離開福建,死也要死在福建巡撫這個崗位上。

溫體仁把朱一馮的長篇大論念給李標聽完,然後哈哈笑了起來:“別的人都是削尖了腦袋想做京官,而這個朱大人卻拼命推辭,對六部和內閣唯恐避之不及,這個福建巡撫有這麼好麼?”

“福建山多地少,糧食從來不能自給自足,一向都要靠從浙江、江西或湖廣進口,嗯,福建比起北方或是還行,但在江南絕對是個窮省。”李標說完後就又覈對了一下幾個省的農稅,其中以福建最少,農稅少自然趁機揩油的機會也少。不過,就算農稅多如湖廣、浙江,也沒聽說巡撫就不想着入京啊。

那就只剩下一個理由了,李標評價道:“黃石也很能幹,朱一馮想撈邊功。”

溫體仁詫異地問道:“海寇不是平了麼?朱一馮已經把能撈的邊功都撈到手了啊。”

“哦,溫閣老有所不知。上個月朱一馮又來過一封奏章,是懇請出兵討伐日本薩摩藩的倭寇。”上次這份奏章的票就是李標擬的,所以李標知道得很清楚,而這封奏章來的時候溫體仁正好生病了所以不在:“皇上已經準了。”

溫體仁一聽就來了興趣:“可是日本是不徵之國啊。”

跟着他又一皺眉:“這又要花多少銀子啊。”

“一錢銀子都不花,是福建布政司自己籌備,而且不會耽誤了明年的賦稅。”李標也不太明白爲啥朱一馮那麼能撈錢。內閣幾個人一直都不明白朱一馮是從哪裡刮出來的那麼多銀子:“不是進攻日本,是去保護琉球。”

“哦?”

“朱大人的奏章裡說,具投降的海寇交代,還有很多倭寇盤踞在琉球,其中以日本國薩摩藩的倭寇爲多。爲了保證福建水道暢通,朱大人就又下令福寧鎮水師出擊了,而且琉球又是我大明的藩屬,福寧軍師出有名,打勝了也足以弘揚國威。”

這件事情是又有面子又有裡子的事情,而且還不用花朝庭的銀子,所以崇禎和內閣立刻就批准了。黃石可以從霞浦出兵,整個軍事行動由朱一馮統籌,同時還給山東、浙江等地行文,允許福寧軍臨時停靠,補充淡水和糧食。

“這就難怪了,黃石所向無敵,打幾個倭寇還不是跟玩一樣?”溫體仁點了點頭,這麼說起來這奏章就合理多了:“看來朱一馮不把軍功全撈到手,他是不肯走啊。”

……

此時崇禎皇帝又召見了武英殿大學士張鶴鳴,最近內閣紛紛提醒皇帝注意薊鎮,皇帝把毛文龍以前的兩份奏章交給張鶴鳴看:

“職思寧遠固奴所必攻,而其捷徑尤在喜峰口、一片石、潘家口、牆子嶺等處。需亟亟於等處相其要害,張設疑兵。如不聽職言,虜一至,如入無人之境,禍豈獨朝廷憂哉?”

張鶴鳴讀完毛文龍奏章,捻鬚思慮一番後說道:“聖上,毛帥生前之語,也不過是猜測之詞,並沒有說建虜一定會攻打薊鎮。”

“這裡還有一份。”崇禎說着就把毛文龍生前另外一份奏章遞上來,這份說的就確定得多了。毛文龍直接報告說“……四王子發兵西去,欲往喜峰、一片石等路犯關是實。”

張鶴鳴沉思了一會兒,又說道:“聖上,具老臣所知,薊遼督師一貫認爲建虜不會繞道薊鎮,對吧?”

“嗯,袁督師說喀喇沁蒙古忠心耿耿,是薊鎮的堅實屏障,也是朕的‘肉長城’,而且袁督師還說過,論者都擔心建虜席捲西邊蒙古,越遼而攻山海、喜峰等處。他們豈不知道有此奇道可走?但奇道同時也是險道,從他們起兵以來,非萬全之策不舉,袁督師料定其斷斷不會越過關外去進攻其他地方。”

“然奇道亦險道也……料其斷不越關外而他攻。”張鶴鳴輕聲把袁崇煥以前的奏章唸了一遍,跟着就低頭品味起幾份奏章中的含義來。

崇禎等了半天沒有等到張鶴鳴一句實在話,就又着急地把其他人的奏章拿了出來。在這些奏章中,大多都提到了後金軍兵鋒直逼薊門的嚴重性,張鶴鳴慢條斯理地一份份看了起來。崇禎滿懷希望地盯着他,過了好久才問道:“張老有何高見。”

張鶴鳴沉吟片刻,然後又擡頭問道:“聖上,薊遼督師現在還堅持遼鎮比薊鎮重要麼?”

“是啊,袁督師把趙帥的四千親軍都從薊鎮調去山海關駐守,還裁減了薊鎮一萬士兵,並停發薊鎮的糧餉供給遼鎮。”

張鶴鳴當即點了點頭,連聲稱頌起來:“聖上英明,薊遼督師還是把趙帥從薊鎮調去山海關,說明在薊遼督師心目中,山海關比薊鎮更危險。但薊遼督師人在寧遠,前有錦州等堡,後有前屯,山海關已經是腹地,所以薊遼督師肯定認爲薊鎮是萬無一失的了。”

崇禎耐着性子聽張鶴鳴說完,才賠笑着說道:“張老說得好,朕也是這麼看的,不過朕想知道的是,張老怎麼看薊鎮和遼鎮,而不是袁督師怎麼看。”

“這個……”張鶴鳴又捻了捻雪白的長鬚,深思熟慮了一番後侃侃而談:“聖上!兵法有云,不動如山,動如雷霆,薊遼督師把雄兵集於遼鎮,有猛虎在山之勢,建虜忽左忽右,意圖尋隙而入,此正乃狹路相逢勇者勝,勇者相逢智者勝也!”

“張老所見極是,可是到底薊鎮有沒有被兵的可能呢?張老以爲薊遼督師的安排是否妥當?”

“聖上,兵法有云,兵無常勢,水無常形,能因時因勢而動者,可謂用兵如神者也!”

“嗯,張老說的是,不過朕就是想知道,把趙帥從薊鎮調去山海是不是妥當,薊鎮的防守是不是已經足夠。”

“聖上,兵法有云,善攻者動於九天之上,善守者藏於九地之下!”

……

皇帝親自把張鶴鳴送出了皇宮,他走回來的時候頹然坐下,片刻後突然問身邊的曹化淳道:“張老大人的平蠻策朕看過好幾遍,真是精彩絕倫啊。黃帥對張老大人也是極盡稱頌,說張老大人事先算無遺策、處處料敵先機,內閣的人也都對張老大人讚不絕口……嗯,怎麼朕一問起他來,張老大人總是這麼雲山霧罩呢?”

曹化淳陪着小心地說道:“萬歲爺,微臣斗膽猜測,是不是張老大人借了黃帥的東風了?”

“絕無可能!”曹化淳才一開口,崇禎就斷然否決了他的意見:“黃帥朕是見過的,絕不是阿諛逢迎之人。嗯,黃帥的才能和袁督師也在伯仲之間,唉,可惜,他們文武不合,等袁督師五年平遼後,朕再爲他們做個和事佬罷。”

說完之後崇禎又把眉頭皺了起來,他重新細細回味了一遍今天和張鶴鳴的談話,遺憾地搖頭說道:“每次都是這樣,每次朕說的不多,張老引經據典說得不少,但事後仔細一琢磨,好像就只有朕一個人在說話,張老什麼都沒有說過。”

……

十月十日,朱一馮在泉州宣讀了朝廷的聖旨,然後把它鄭重其事地交給了黃石:“蕞爾倭寇,無故犯我藩屬,今朝廷明令討伐,黃帥勉之。”

“是,朱大人放心,末將一定耀國威於海外,不負朝廷所託。”

黃石一身戎裝,大步離開福建布政司官署。泉州的百姓不少都站在門外,向着黃石高聲叫好:“黃帥,好好教訓那些倭寇,讓他們知道我們大明的厲害!”

現在福建已經恢復了正常,解除禁海令以後,黃石就命令福寧軍全軍出動,幫助百姓重建家園。而且黃石還下令動用靖海大借款的餘款,從黑暗理事會的工廠那裡購買紅磚來給臨海漁民蓋房。當然,黃石和朱一馮也在邸報上大肆宣傳了一番他們的德政,宣佈這是爲了感謝義民兩年來對福建布政司政令的支持。

以往漁民很少有住得起磚房的,他們的屋子大多都用木板和泥土修起來,現在福建新開了兩個磚廠,黃石用磚給老百姓蓋房子既對百姓有利,對支持磚廠建設也是有利的。

短短几個月黃石已經發行了價值一千萬兩白銀的福寧鎮軍票,這當然迅速引起了通貨膨脹。不過這大量的貨幣也讓福建省內的以物易物行爲頻臨絕跡,因爲閩商普遍接受紙幣,結果它也就一下子在百姓心中建立起了威信。

福寧鎮軍票本來就是以靖海稅和其它各種稅收爲抵押的,因此外省的商人也可以用福寧鎮軍票來償付靖海稅。爲了扶助福寧鎮軍票流動,黃石還宣佈靖海稅用福寧鎮軍票償付時可以打折,這更讓軍票變得堅挺。

因爲所有的銀錠都有一個成色問題,所以福寧鎮在收靖海稅等各項稅收時,成色不足的銀錠都要進行折算,而軍票則含銀量十足,比最純的九成五以上的官銀還要值錢。所以到十月初的時候,想用一兩銀錠兌換一兩福寧鎮軍票已經做不到了,成色較差的銀錠甚至要三兩才能兌換到二兩福寧鎮的軍票。

這當然讓不少最早購買軍票的商人和百姓受益,軍票的信用也因此節節攀升,隨着兌換比的出現,黃石相信廢兩改元的日子也不會太遠了。現在朱一馮青天的名聲叫得更響了,聽說朱巡撫最近已經打算停收或少收屬下的儀金了,手握交易所一成乾股的朱青天現在已經不太看得起幾兩銀子的小錢。

這個乾股黃石只可能付到朱一馮任期結束,朱巡撫對此也是心知肚明,所以他最近一直在拼命運動,希望能永遠留在福建做巡撫。除了朱一馮以外,福建布政司的官員們也都哭着喊着不肯離開,因爲靖海稅裡有三成是給福建布政司的,他們盼望這筆外快已經盼望很久了。

因爲黃石控制了福建水道,所以實際上福寧鎮就把全大明的關稅都收了。除了關稅他還可以收到大批的海貿商稅。靖海稅預計每年能達到五百萬兩之多,福建布政司的一千多個官吏就能分到一百五十萬兩之多,在這個巨大的糖衣炮彈的攻勢下,整個布政司的官員都變成了徹底的斯文敗類,他們和福建巡撫朱一馮一樣死命爲福寧鎮保駕護航。

這樣福建布政司裡就只剩下了一個外人,那就是福建巡按御史。

巡按是一個完全沒有實權的官員,也沒有什麼太大的油水。大明運轉了幾百年,各種潛規則都已經成熟,什麼錢該收什麼錢不該收官場上也都有了規矩。所以巡按也沒有太多彈劾的把柄,正常情況下,朱一馮和黃石既然掃平海寇,那也就不太怕巡按能把他們參倒了。

可是朱一馮和黃石都知道現在福建省的情況很不正常,如果聽任巡按一天到晚橫挑眉毛豎挑眼的話,他們倆就得整天跟朝廷解釋鉅額財產來源不明的問題了。不過各省巡按的工作就是彈劾,他們也很熱愛這個工作,雖然這不是什麼肥缺,但如果巡按不整天給巡撫挑毛病的話,那他就連掙名聲都做不到了。

福建巡按自然也是一樣,別看他只是一個七品的御史,但朱青天和黃帥還都得對他很客氣。每次見面的時候這巡按的鼻子都揚到了天上去,見了黃石除了冷哼就是冷笑,除了挖苦諷刺外幾乎沒有說過一句完整的話,和朱一馮說話時也總是陰陽怪氣的。

等七月收到了靖海稅以後,黃石立刻派人給這位強項令送去了三千兩銀子。據使者回來後報告,福建巡按嚇得都快跪下給黃石的使者磕頭了,那位御史大人說什麼也不敢收下這麼一大筆錢,最後好說歹說才留下了三百兩。

這個倒是不太讓黃石感到奇怪,當年他想送給方震儒五兩銀子,結果方巡按都不肯收。在大明這個時代,送一千兩銀子的禮金,就已經夠閣老級別的賄賂了。一省巡撫收一年的儀金也就能收個幾千兩,而且大部分都是大家默認的灰色收入,這次黃石送他幾千兩,擺明了是有非同小可的事情要他幫忙隱瞞。

黃石知道這位七品御史大人按說也就是個十兩、十五兩的分量,所以他第一次就肯收三百兩是件很了不起的勇敢行爲。不過福建巡按不敢都收下不等於黃石不敢繼續送,既然知道福建巡按膽子比較大,那黃石就連着送了幾天,總算讓對方把三千兩銀子全部勉爲其難地收下了。

不過福建巡按是一個很有原則的人,他雖然收下了黃石的銀子,但仍然堅持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從八月開始,福建巡按就開始聲色俱厲地彈劾朱一馮和黃石的生活作風問題,今天一個風聞、明天一個流言,勤勤懇懇地把各種小道消息收集起來彙報給朝廷,把奏章寫得有如一個專門刊載花邊新聞的小報一般。

黃石曾有幸看到過其中的幾篇,隨後一直替這位巡按大人感到遺憾,他沒有生在二十一世紀去當狗仔隊記者真是可惜了他的才華。以前黃石還在泉州證券所碰到過這位大人幾次,順便邀請他吃過晚餐,總的說來福建巡按是一位很健談的儒雅紳士。

這個月初黃石又去泉州證券所時,一下子碰到穿着青衣的福建巡撫和巡按兩位先生,三個人如同老朋友一般地喝了點酒,交換了一下關於證券和靖海稅收益的看法。總之,大家聊天聊得很盡興,最後分手時,黃石又遞給了福建巡按厚厚的一個紅信封,裡面裝着五千兩福寧鎮軍票。

有過幾次交流經驗的福建巡按也變得老道起來,他隨手打開輕輕點了點,然後就行若無事地揣到了懷裡。第二天福建巡按上彈劾奏章時,又說他風聞朱一馮和黃石結伴去喝花酒,還喝得酩酊大醉,無人臣體。崇禎因爲相信文官的操守,所以登基後把東廠在第一時間裁撤掉了,錦衣衛也不派出京師,所以福建巡按的膽子也越發地大了起來。

……

隨着黃石不斷地發行福寧軍票,整個閩省到處都是欣欣向榮的景象,幾乎每天都有新的工廠被修建起來。更因爲黃石設置的關稅壁壘,僅僅兩個月,就有無數外省的人跑到福建來要求購買船隻,到十月初聽說都有西班牙人開始來打探福建有沒有海船賣。

除了閩商以外,魯商也有不少人南下來福建辦廠,畢竟這裡要比山東方便得多。朱九爺就是其中之一,他不久前也變賣了在山東的生意,跑到福建來辦了一個造船廠,這個造船廠還沒有開工前,朱九爺就接下了三隻海船的單子,也都按外省規矩付了一成的訂金。

等工廠正式開工後,朱九爺又把三個客戶找來,讓他們競標來決定先開造誰的船。其中一個客商直接付了全額的定金,贏得了第一條海船,而同意付三成定金的商人只落了個第三名,氣得他滿處打聽怎麼加入黑暗理事會。

而朱九爺在拿到訂金和訂單後又跑去了證券所,以此爲抵押爲他的小工廠發行了一小批債券,準備進行擴大再生產。

因爲黑暗理事會要求各成員優先僱傭福寧鎮的軍戶做工人,所以很多人也就跑來福寧鎮掛一個軍戶的名字,然後好去找工作。鮑博文根據黃石的命令開辦了一批技術學校,這些新加入的軍戶都要進行集中訓練,以便把他們培養成福寧鎮和黑暗理事會需要的工人。

柳清揚的班子也在急劇膨脹,他們制定出來的各種商業條例幾乎是一天一變……一切都很混亂,每天都有嶄新的問題冒出來,新生的商業集團充滿朝氣,全身上下都散發着蓬勃的生命力。

走在泉州的街道上,黃石看到了一張又一張信心十足的面孔,黃石彷彿已經看到了未來的變化:

福建四周的山民會開始涌向沿海地區,勤勞的百姓努力地工作着,然後把工資存起來買成永遠上漲的股票和債券,分散出去的資金又一次聚攏起來,於是就有更多的工廠被修建起來,更多的農民放下鋤頭到城鄉附近來找工作。

隨着福建沿海的物價飛漲,廣東和浙江的商人也都把糧食和布匹運來,他們就是繳納高額的靖海稅也還有賺頭,反過來也會進一步刺激福建的造船業,等等。

黃石相信人們的觀念很快就會開始轉變,如同他前世曾經經歷過的那次一樣,一旦踏上這條路,那以後就是一場越來越快的加速跑。

這次聽說福寧鎮又要出兵之後,有不少百姓都互相詢問黃石會不會又賣債券。從巡撫衙門到泉州港,路上的百姓紛紛朝着他叫嚷,一個個豪氣十足地表示他們口袋裡有錢,他們全身上下都充滿了用行動來支持福寧軍的慾望。

黃石在市民自發的歡送會上登上海船,在他離開泉州港時,耳邊彷彿還能聽見那些百姓的熱情話語:

“黃帥,我們都是義民!”

“黃帥,我們支持官府!”

……

歌頌祖國的人民吧,他們是歷史和財富的創造者;信任這些普通的百姓吧,他們是軍隊和國家的堅強後盾;去向你身邊的父老尋求幫助吧,若你能得到他們的支持那就能戰無不勝!

“是的,這就是我從小受到的教育,我對此深信不疑,保衛他們也是我義不容辭的責任。”

崇禎二年十月十五日,黃石下令福寧鎮水師全體出動,搭載救火營、磐石營和選鋒營出發。趙慢熊留守,和上次出兵西南一樣,賀定遠仍然是磐石營營官、賈明河也還執掌選鋒營,除此以外黃石還讓楊致遠做救火營營官,他現在有意開始培養屬下獨當一面的能力,全軍隨後向舟山羣島進發。

……

在舟山稍作停留後,黃石又藉口躲避外海臺風揮師北上山東。啓程後黃石把高級軍官和參謀部召集來開緊急軍事會議。走進旗艦大廳後,映入眼簾的是一幅巨大的薊鎮地圖。等全部軍官都坐下後,黃石衝身邊的金求德點了點頭,後者站起身來走到了地圖邊,開始做戰略簡報。

“袁崇煥名義上還是我大明的薊遼督師,但他今年以來做的事情近乎不可理喻。就我們這幾個月收集的情報分析來看,他的軍事調動無法用平遼這個理由來解釋。”戰艦上的船艙大廳內,金求德揮舞着一根教鞭,正對着滿屋子的軍官講解着他的看法。

“顯然,如果是以進攻爲目的,那麼就應該把遼鎮兵力抽調到錦州、寧遠一線,當然更不能去加害毛帥。雖然我並不認爲關寧軍有可能進行一場進攻作戰,不過袁崇煥如果真的想嘗試五年平遼的話,他至少應該試着進攻一次,哪怕一次也好,而不是在一年半里全然按兵不動。”

屋子裡的人都用無聲表示同意。金求德吸了口氣,信心十足地大聲說道:“大帥,諸君,我也不認爲袁崇煥的軍事調遣可以用試圖防禦來解釋。首先,東江鎮的強弱,對遼西承受的軍事壓力大小有決定性作用。從寧遠到東江消息往復要近一個月的時間,從軍事角度上講,根本不可能存在統一指揮的可能,而且即使袁崇煥真像他所說的那樣,殺害毛帥是爲了統一事權的話,那他也不應該用斷糧的辦法來削弱東江鎮的戰鬥力,這從軍事上是根本解釋不通的。”

“其次,滿帥本來爲寧遠總兵,他的位置能有力地支援東江,同時還能震懾喀喇沁蒙古和喀而喀蒙古,如果袁崇煥有心牽制後金兵力,那就不應該把滿帥轟去大同,這會讓後金自由行動而無所顧忌。”

“最後!”金求德嗓音洪亮,語氣慷慨激昂:“山海關前面是前屯,前屯前方是寧遠,寧遠前方是錦州。關外遼西走廊四百里,我大明堡壘林立,擁有馬步戰兵十一萬五千人,山海關可以說的上是安如泰山。而薊鎮喜峰口外五十里就是喀喇沁蒙古,三邊總督今年四月就報告過,喀喇沁蒙古已經加入建奴成爲一旗,建奴兵鋒已經逼近到大明的咽喉之處,這個時候怎麼可以把趙帥及其四千親軍調去山海關呢?這怎麼可以呢?”

大廳裡一片安靜,黃石點了點頭,平靜地說道:“金副將說的很有道理,繼續說下去吧。”

“遵命。”金求德向黃石微微一欠身,然後又挺起胸昂首說道:“以上還有一個可能的解釋,那就是袁崇煥根本不會打仗,他是徹底的無能,所以全部都是瞎指揮一氣。但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那袁崇煥的軍事部署應該是一部分對建奴有利,一部分對大明有利,而不應該是清一色地有利於建奴。”

“我提出一個假設,僅僅是一個假設!”金求德在衆人面前緩緩地晃動着右手食指,跟着急速向地圖上的寧遠方向一指:“我假設袁崇煥是要放建奴入關,直逼京師以迫使朝廷同意議款!”

除了黃石、趙慢熊等幾個人外,衆人臉色都微微變化,但最終還是沒有一個人說話。

“那麼一切問題就可以迎刃而解,袁崇煥所有的行動都可以得到充分地解釋。首先,他先盡全力削弱東江鎮的軍事實力,使得東江鎮再也不能完成牽制作用,然後他殺害毛帥,挑撥東江鎮內鬥,從而解除建奴的後顧之憂。”

“其次,他需要把滿帥及其親軍家丁哄到大同去,這樣建奴進攻薊鎮時,就不必擔心寧遠守軍從錦川營、新立臺殺出,從而切斷建奴的糧道和退路,也不必擔心他們擄掠到的人丁和財物不能安全地從遼西軍眼皮底下運輸回遼陽,如此,建州沒有後顧之憂後也沒有了側翼威脅。”

“第三個問題就是薊鎮本身的問題,袁崇煥把趙帥從遵化調到了山海關,把薊鎮的軍餉都抽去遼鎮導致薊鎮停餉。今年滿朝都是關於薊鎮的報警聲,面對皇上的再三垂詢,袁崇煥只語氣平淡地說過一次他也覺得薊鎮有些問題、值得憂慮,然後隨便推薦了一個叫林覺的人爲薊鎮總兵,說皇上只要任用此人爲薊鎮總兵便可高枕無憂。”

金求德冷笑了一聲:“當時皇上詢問這個林覺是誰時,內閣竟無人能答,一個連軍功都沒有的無名小卒,如何能被直接提拔到總兵一職?更如何能勝任保衛薊鎮這樣的重任?皇上自然沒有同意他的請求,從此袁崇煥也就絕口不提此事。調走趙帥後薊鎮只有五萬營伍兵了,袁崇煥還要再把遵化等地靠近邊牆的一萬兵力裁撤掉,現在喜峰口等地已經是不設防狀態。”

“最後一個問題,建奴如果必定要從薊鎮入關的話,他們還需要大量的糧草。前年、去歲遼東兩年大旱,遼陽一石米值銀八十兩;今歲漠南大旱,蒙古人相食,入寇的兵糧從何而來?因此袁崇煥要開市賣糧,有了大批糧食以後,漠南苦於饑荒的蒙古人肯定會紛紛到喀喇沁蒙古這裡來討食吃,建奴就可以趁機招募到大批人丁,跟着一同入寇關內。”

金求德結束了長篇大論的敘述,掃視了廳裡的軍官們一眼:“大帥,諸位同僚,如果用這個理由來看的話,袁崇煥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非常有意義的,一件不多、一件不少,這些條件缺一不可。”

在一片寂靜過後,楊致遠舉了一下手,然後平靜地問金求德:“可是你不知道袁崇煥到底是怎麼想的,對麼?”

金求德坦然地承認道:“是的,知人知面不知心,我這只是推論。”

黃石這時候也開腔道:“金兄弟,這裡雖然都是自己人,但你的這種指控還是非常嚴厲的,你是在指控統帥三鎮一衛、欽差大臣、督師薊遼、萊登、天津的朝廷重臣叛國。”

“大帥,末將認爲,當其他一切解釋都不合理時,那麼唯一合理的解釋不管看起來是如何的荒謬,我們也只能相信。”

楊致遠又爭辯道:“可是我們沒有確鑿的證據。”

“是的,我們沒有,我們不可能知道袁崇煥到底心裡都在想些什麼。”金求德說完後又停頓了一下,他再次看向了黃石:“大帥,我請求您允許參謀部以袁崇煥叛國爲假想條件進行戰術推演,我希望能因此得到可能發生的各種軍事形勢,以便非常之需。”

黃石也深吸了一口氣,用鎮靜的聲音問道:“誰贊成?誰反對?”

賈明河第一個舉起了手:“我贊成!”

賀定遠也跟着舉起了手:“我贊成!”

楊致遠苦笑了一下,也把手舉了起來:“大帥,我贊成就此進行參謀作業,但不贊成這麼早就用到這個罪名。”

“楊兄弟說的好,我們參謀作業就是爲了應付各種可能的情況,”黃石表示了對楊致遠慎重的肯定後,又對金求德說道:“一線指揮官全體通過,參謀部可以以‘袁崇煥叛國’爲前提,進行戰場推演了。”

“遵命。”

……

崇禎二年六月,毛文龍死後皇太極立即宣佈起兵伐明。十五日,喀喇沁蒙古的布爾噶都到遼陽和皇太極商談嚮導問題。同時喀喇沁蒙古奉皇太極所命開始大肆製造木船,以備運輸物資所用,面對如此的異動,遼東都司府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隨即皇太極又招來束不蒙古,他們一直討論到八月初八才完成了一起具體細節,九月二十二日,布爾噶都最後一次來遼陽,向皇太極報告糧食已經準備就緒。入侵,已經就在眼前,遼東都司府沒有發出任何警報。

十月初二,皇太極大軍於遼陽起行。此次後金出兵披甲兵四千人,無甲兵一萬餘,攻擊一萬五千嫡系兵馬。

初四,扎魯特蒙古與皇太極主力合流,一同前往喀喇城。

初五,奈曼蒙古和敖漢蒙古趕來同皇太極會師,全軍繼續前進。

初六,巴林蒙古來會。

十五日,科爾沁蒙古大部共二十三貝勒領兵前來與皇太極會師,每貝勒帶騎兵一百人,共甲兵兩千五百餘。

扎賴特蒙古雖然得到皇太極的邀請,但走到半路後終於還是畏縮不前了,頭人於是遣使道歉,率領部落返回家鄉,而其他一些受到邀請的蒙古部落則根本沒有派出兵力。

十月二十日,皇太極進入喀喇城,喀喇沁蒙古各部都前來會師,共有甲兵兩千。當日,皇太極在喀喇城主持會盟儀式,各部前來投奔皇太極的頭人都祭天盟誓,從此與大明是敵非友。

至此,皇太極完成了數千裡、涉及到蒙古幾十個部落的廣泛動員,參與者上萬,知情者也以數萬計,而遼東都司府此時仍保持沉默。

二十四日,後金大軍開始向龍井關進發,全軍擁有後金嫡系甲兵四千,蒙古甲兵八千,此外還有僕役、包衣、無甲兵共計一萬三千人,全軍總兵力計有兩萬五千人以上。

直到這個時候,明軍遼東都司府似乎仍然沒有絲毫察覺,薊鎮也依然沒有得到任何警報,明軍最後的機會也就隨之失去了。

二十七日,後金軍前鋒開始進攻龍井關……

從今年四月底到十月初,皇太極就進攻大明薊鎮進行了大規模的軍事串聯,十月初二以後又帶領數萬人馬在明國遼鎮的眼皮底下從遼中一直前進到喀喇城,僅僅行軍就走了快一個月。而且皇太極此時從這一路行來,後金甚至還沒有充分掌握漠南的宗主權。

儘管有如此衆多的不利因素,但皇太極還是於崇禎二年十月二十七日創造出了一個軍事奇蹟,後金竟然成功地形成了對薊鎮的奇襲!

第六十節 開關(中)

崇禎二年十月二十七日,後金軍突破大明邊牆喜峰口段,侵入明軍薊鎮地區。

同日下午,後金軍肅清喜峰口沿線殘餘明軍抵抗,皇太極中軍開始進入邊牆。如果根據兩點一線的原則,沿着地圖上從喜峰口畫一條線到大明京師的話,那麼在喜峰口西南八十里外的大明邊塞重鎮遵化,就是從喜峰口通向大明京師的第一站。

在喜峰口通向京師的這條直線上,加上遵化一共有三個點,其背後是薊州,然後是三河,而通州則是京師的最後一道屏障,全長三百五十里地。除了遵化這個關鍵點外,薊鎮和遼鎮的交通樞紐三屯營也不過是在喜峰口左近五十里外。從三屯營到山海關之間二百六十里,中間經過遷安、撫寧,三屯營此地正是遼鎮通向薊門的最近路線,一旦奪取此地便可切斷山海關向薊鎮增援的高速通道,解除來自側翼的威脅。

在二十七日後金軍大舉進入邊牆後,遵化和三屯營兩個重要的軍事要點就已經暴露在後金軍的兵鋒之下。但二十八日全天,後金軍只行進到距離喜峰口二十里遠的漢兒莊,後金各部均詭異地停止了前進,似乎在等待着什麼。

……

同日,跨越了千里的大陸和海洋,遙遠的東海上有一支艦隊正在向着山東疾馳。黃石在旗艦上再次召開了軍事會議,首先發言的還是金求德,黃石和三位營官都坐在下首等着參謀部的推演報告。

“大帥,諸位同僚,大帥的旗艦會在三天內到達登州。根據我們估算,這個時候建奴可能已經完成了破口,如果沒有的話,我們也可以找些理由拖延一段時日,一旦傳來建奴破口的消息,我們就可以主動請纓,前去同建奴交戰。下面,就是參謀司做出的交戰計劃,請大帥和諸位同僚過目。”

金求德把四份簡報交到黃石和三位一線指揮官的手裡,然後又舉起教鞭開始在地圖前做起了講解:“本次推演,參謀司是以袁崇煥叛國爲前提的。衆所周知,趙帥是袁崇煥從薊鎮調去山海關的,所以此人必定屬於袁崇煥心目中不可靠的人選。”

金求德回頭在地圖上又點了點喜峰口這個點:“從前一段的部署看,建奴幾乎一定會從喜峰口破口。毛帥生前也幾次上書朝廷,說建奴有從此地入寇的計劃。那麼建奴破口之後,直趨京師的路線只有一條,那就是從喜峰口到遵化、從遵化到薊門、從薊門到三河、最後是通州,然後直抵京師城下。”

嘴裡飛快說着話,金求德手裡的鞭子就在地圖上沿着官道畫出了一條直線,接着金求德看着這條直線嘆了口氣:“其中遵化是入口,薊門是後門,度過薊門之後就進入京畿平原。但如果官兵堅守三河、通州的話,建奴仍然不得進逼京師,這樣袁崇煥和建奴就無法取得決定性的勝利。”

“這一路奔馳而來,建奴肯定沒有能力攜帶攻城器械,趙帥只要能堅守薊門或者遵化,建奴這次的破口便不得深入,如果趙帥能堅守三河或者通州,那麼建奴進展仍然有限,所以……”金求德干脆利落地做出了判斷:“趙帥必須死,他的部隊也必須被消滅。”

金求德環顧了屋裡的人一圈,所有的人神情都非常嚴肅,但並沒有提出異議,於是金求德就又回頭看着地圖,在薊鎮右翼沿官道畫了一條直線說道:“從山海關,走撫平、永寧、遷安、三屯營到遵化,這是從遼鎮援助薊鎮的最近道路,袁崇煥一定會讓趙帥走這條路。”

“啊!”賈明河和楊致遠同時發出了驚呼聲。金求德立刻閉上了嘴,回頭目不轉睛地看着這二人。賈明河先舉了一下手,然後遙指着地圖問道:“這不是送死麼?喜峰口距離三屯營只有五十里,騎兵朝發夕至。而山海關到三屯營足有二百五十里以上,就算一人雙馬,並在沿途驛站不斷換馬、補給,騎兵也要三天三夜不睡覺才能從山海關趕到三屯營,三屯營肯定早就陷落了。”

“是的,這就是送死。不過參謀部不認爲三屯營會過早陷落,因爲三屯營一旦陷落,從遼鎮通向遵化的捷徑就被堵住了。”一旦後金控制了三屯營,那麼遼軍就只能原路退回永平府,然後走灤州、開平中屯衛進入京畿平原,然後再繞大圈子走寶坻、香河、三河、薊門然後再去遵化。

金求德頗有信心地說道:“雖然三屯營距離喜峰口不過五十里,遵化距離喜峰口也不過八十里,但如果想殲滅趙帥的話,那三屯營和遵化就萬萬不可能過早拿下。如果我是奴酋的話,我會故意留着三屯營和遵化不打,放趙帥通過三屯營向遵化,這樣他的親軍就會在我的主力軍陣前橫着跑過,這個時候我把三屯營通向遵化的官道同時兩頭一掐,趙帥和他的親軍就一個也不要想跑掉。”

“太想當然了,”楊致遠也搖起頭來,他衝着地圖說道:“趙帥難道不看地圖的麼,怎麼會走這條道路?建奴距離遵化八十里,山海關距離遵化三百多裡,而且是建奴先出發,趙帥後出發,他怎麼肯去和建奴比速度?而且從三屯營到遵化之間只有三、四十里,騎兵轉眼間就衝過去了,遇到敵軍也可以迅速後退,建奴怎麼抓得住趙帥呢?”

金求德淡淡一笑:“如果沒有袁崇煥,當然不可能,但我們假設的前提就是袁崇煥叛國。首先,他完全可以強令趙帥走這條捷徑去送死,同時建奴會默契地不攻打三屯營和遵化。如果趙帥不肯去,那就是畏敵如虎,袁崇煥當場就可以把他拿下。如果趙帥去了,三屯營和遵化又沒有丟,那趙帥憑什麼撤回來?”

一直沒有說話的賀定遠這時開始發表意見了:“仔細想想,這也不完全是送死。如果我遇到這種情況,那也只有以最快的速度設法衝過去,趕了三百里的路,離目標只有三十里了,怎麼也要試試看。嗯,按照常理來看,就算被建奴探馬發現,但我全是騎兵,在建奴探馬回報再大軍出動的時候,我早已經從建奴前面衝過去了。”

“正是如此,這是最合理的判斷。”金求德立刻接上了賀定遠的話茬,跟着發出了一聲感慨:“不過我認爲建奴不是靠探馬來偵查趙帥動向的,他們早就知道趙帥一定會走這條路,所以他們早就設好了兩頭堵的包圍圈,等在趙帥前面的一定是建奴的伏兵!”

見有人臉上還存在着懷疑之色,金求德又加強語氣反問道:“話說回來,喜峰口到三屯營的五十里路、還有它到遵化的八十里路,如果建奴四天都走不完的話,那他們還是我們所知的建奴嗎?”

屋子裡又沉默了下來,黃石環顧着幾位心腹問道:“大家還有什麼意見?”

大家都不出聲,只有楊致遠輕聲發了一句牢騷:“不可思議的想法,這一切都是建立在袁崇煥叛國的基礎上。”

“那天楊副將你也同意了啊,”金求德笑了一下,又大聲說道:“參謀司認爲這個計劃很完美,就算趙帥遇難,袁崇煥也可以說是他自己心急不注意偵查。”

黃石又掃了周圍的人一圈,這次已經沒有反對的聲音。黃石就回頭和金求德講道:“好了,繼續說下面的吧,說和我們有關的,我們的預期戰場在哪裡?”

“應該在京師城下,或許京師已經陷落了。”

“胡說,”賈明河大吃一驚之餘,跟着就激烈地反對起來:“京師怎麼可能陷落?建奴根本就不可能打到京師城下。我們主力一旦到達山東,很快就可以投入作戰。遵化本來就是重鎮,薊門天險更號稱一線天,建奴大舉西來必定無法及時打造攻城武器。後面還有三河、通州,怎麼可能都這麼快陷落?”

“可以用內應。”

“一座、兩座可能,但四座要塞都用內應就不可能了。”

金求德斬釘截鐵地說道:“如果這個內應是薊遼督師,那一切都有可能。”

大家再一次沉默下來等着金求德的下文。金求德又說了下去:“殲滅趙帥應該只是第一步,下面就該拿下遵化和三屯營了,它們已經沒用了,這樣後金側後的威脅就徹底解除了,同時也往前走了一大步。但正常情況下,這個時候薊鎮應該已經動員起來,不僅僅是薊鎮,真定鎮的軍隊和邊軍也會向薊門開來,很快三河、通州、薊門一線就會勤王軍雲集。”

一旦北京受到直接的軍事威脅,緊急的勤王令就會被立刻發出,幾天內加急的動員令就會傳出北直隸,而山西、陝西和山東的勤王軍都會立刻動身出發。這個時候的明朝腹地還是一片太平,各邊軍還沒有和農民軍殺做一團,所以勤王令下達後各地軍隊肯定會立刻響應,收到勤王令的總兵都會帶着家丁和親軍以最快的速度趕往京師。

“這次是建奴第一次入寇,和他們結伴來到的蒙古人多半還都心存疑慮,指望他們跟着建奴一起搶劫、打打順風仗沒問題,但指望他們跟大明的要塞死磕那是絕不可能的。就算蒙古人突然犯病願意拼命攻打要塞,先不要說他們打得下來打不下來,就算他們能打下來的話,等建奴一個一個堡壘啃到三河時,沒有一個月是絕不可能的,那時秦軍、魯軍也都會紛紛抵達京畿平原。”

下面的聽衆都連連點頭。金求德剛纔說的正是戰爭的正常推演,緊跟着金求德話鋒一轉:“但是我們假定薊遼督師已經叛國了,那局面就會完全不同。首先他會走安全的昌黎、灤州線,避開和後金軍交鋒的危險,然後通過香河直奔三河。嗯,參謀司認爲在正常情況下建奴不太可能強攻下薊門天險,所以這個時候薊門很可能還在,薊遼督師就會親自趕往薊門,接過薊門天險的戰場指揮權。”

“接下來,”金求德又轉過身指點着地圖上三河、通州、京師這三個位置:“薊遼督師統領三鎮一衛,薊鎮正是他的直轄軍鎮。參謀司扮演建奴方推演時,認定強攻薊門、三河非常不合理,損失會非常大,所以最佳方案是由薊遼督師下令,把雲集在薊門、三河、通州的勤王軍調離這條入侵線路。”

“調去哪裡?”楊致遠又忍不住喊停了,他高聲問道:“調去哪裡?順義麼?”

金求德停下來看看地圖上楊致遠說的位置,搖頭反對道:“唔,順義恐怕太近了,幾十里路,一旦京師遇險馬上就能趕回來。”

“順義還近?那懷柔呢?”楊致遠把聲音提高了八度。

“恐怕還是近。”懷柔比順義又多離開京師五十里,但金求德顯然還是不滿意。

“那調到哪裡?昌平還是密雲?”楊致遠的音調變得更高,語速也更急促了。

這次金求德看起來似乎滿意了,他點頭贊同道:“我看密雲似乎是個不錯的地方,這樣就遠遠地離開了三河、通州一線,而且也容易找藉口,比如說防備後金從密雲方向進攻京師。”

“胡說!”楊致遠生氣地站了起來,他指着地圖大叫道:“這種理由怎麼說得出口!建奴已經到了遵化,他們要想進攻密雲,就需要先順着來路從喜峰口退出邊牆,然後在漠南繞幾百裡的路,再去進攻古北口,等攻破了古北口後才能威脅到密雲,建奴有這麼傻麼?”

金求德雙手握着教鞭,正面衝着楊致遠面不改色地說道:“建奴應該沒有這麼傻,不過你不能否認他們有發傻的可能性,這麼調動至少比調去懷柔更說得通一些,而且也能調得離京師更遠。”

楊致遠一時說不出話來。金求德就不再理他,扭頭又看了一眼地圖:“嗯,其實昌平也不錯,那裡畢竟是國朝歷代皇陵所在,萬萬不能有失,我看也可以把直隸周邊的勤王軍調去昌平,這個理由也很好。”

“這就更是胡說了,建奴在京師以東,你卻要把勤王軍調去京師的西面,”楊致遠一聽就又生氣了,他再一次憤憤地反駁道:“守住薊門一線、建奴就不能窺視三河,守住三河一線、建奴就不能窺探通州,守住通州京師就安然無恙,而只要京師不丟,那怎麼也不用擔心更西邊的昌平啊。”

“我沒說我擔心昌平,我一點兒也不擔心昌平,我只是說這個理由完全拿的出手,保衛皇陵不受驚動,不正是忠臣義子首先要考慮的問題嗎?”金求德臉上還是一幅坦然的表情:“你是站在大明的角度來指揮大明的軍隊,而我說的是如何站在建奴的角度來指揮大明的軍隊,兩者當然差距極大。”

“你這是在妄想!”

“參謀司是以袁崇煥叛國爲前提進行推演,這個前提那天楊副將你也同意了。”

楊致遠長嘆了口氣,又緩緩地坐下了:“金副將繼續說吧,但我覺得這還是不行。如果袁崇煥想調走勤王軍,那他自己就要派軍隊接防通州、三河、薊門,或者還有一個遵化。所以等勤王軍調走以後,除非他直接叛亂,否則建奴還是無法攻入京畿地區。”

“這個就更好解決了。我可以藉口禦敵於國門之外,調走勤王軍後再把所有的遼軍都調去薊門,中間一個兵不留,然後就開關好了。”

“開關?”

“是的,最好還不要立刻叛變,參謀司認爲開關縱敵是最好的方法,因爲中間的軍隊都調走了,所以建奴必然能長驅直入京師城下。袁崇煥再帶領一支心腹精銳趕在其他勤王軍到達之前趕來勤王,進入京師後就與建奴來個裡應外合。”

金求德見楊致遠臉上又開始聚集怒氣,就搶在他之前說道:“參謀司是以袁崇煥叛國爲前提來進行推演,這個楊副將你那天已經……”

“是的,沒錯,那天我是同意了,”楊致遠不耐煩地打斷了金求德,他大聲地質問道:“但我現在想追問一句,你說袁崇煥到底圖什麼呢?”

“這個按說本不屬於我們參謀司的工作,我們只是提出假設,然後開始推演。”金求德聳聳肩,用一種沒什麼大不了的表情說道:“不過既然楊副將問起,那麼我就說兩種我的私人意見吧。第一,皇上還小,就這兩年親政的表現來看,皇上恐怕不是什麼聖君。”

金求德本來想把崇禎比作隋煬帝,不過他想想還是沒有說出這種大不敬的話語:“袁崇煥或許認爲皇上很容易被嚇倒、很容易被哄騙,一個長於深宮的少年天子,可能一驚就會同意議和。而如果後金真的同意議和的話,那袁崇煥的名聲大概就和單騎退胡騎兵的郭子儀差不多了吧?”

楊致遠覺得這個說法也不是沒有道理。崇禎這一年來的表現確實是顛三倒四,無論是向災區徵稅還是縱容袁崇煥殺毛文龍,都說明這個孩子根本不懂起碼的治國要領。一個組織最重要的就是秩序,組織裡的人的行動和結局應該有因果關係,遵守秩序的人起碼得有一條活路。

崇禎皇帝向災區收稅,這個就是在挑戰遵紀守法的百姓的底線了。以往不管把中國的老百姓壓迫得多麼苦,只要敬畏官府的人能勉強活下去,那大部分人就不願意豁出去命去和官府對着幹。而縱容袁崇煥殺毛文龍這件事情也是一樣,以往無論武官如何被文臣欺壓,但他們至少知道只要遵守一些遊戲規則,自己的這條命總是安全的。但現在崇禎不懲罰悍然破壞法令的袁崇煥,那以後他就不要怪武將開始玩擁兵自重、聽調不聽宣了。

“依我看,皇上很可能就同意議和了。”金求德覺得這樣耳朵軟的天子多半也是軟骨頭,崇禎沒有什麼見識和主見,所以金求德估計後金軍一旦兵臨城下,崇禎一嚇多半就妥協了:“如果皇上這樣還不肯妥協的話,那袁崇煥也就只好清君側了。”

賀定遠和楊致遠同聲吼了起來:“那他就是天下第一叛逆!”

“魚死網破罷了,反正袁崇煥知道自己五年平遼是大話,橫豎都是死,還不如一搏,嗯,或許他可以另立一個新君,看看能不能當上曹操。”

賀定遠大叫起來:“憑什麼?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唉,這裡面的東西就很多了,他肯定不會說是自己和建奴裡應外合,多半還會說是自己殺退了建奴,奪還了京師,嗯,裡應外合的罪名就扣給別人好了。”金求德轉了一下眼珠,隨口說道:“比如皇上身邊的那個曹化淳曹公公,我看推給他就不錯,嗯,就說是曹化淳開的門,放敵兵進來了,反正這些士大夫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亡了國就賴皇上,打了敗仗就賴公公。”

金求德這話其實倒也沒有污衊東林黨君子們。在原本的歷史上,等順軍攻佔北京後錄用降官時,東林黨人九成都跑去要求繼續當官。順軍官員看見不少老態龍鍾的官僚也來報名要求錄用,就讓白鬍子的人回家去養老,東林君子們當然不幹,說“只要用了我,鬍子就會黑起來的”。

這些東林君子還爭先恐後地跑去阿諛順軍手下,說崇禎是“獨夫授首,天誅地滅”。崇禎死前敲景陽鍾讓大臣入宮護衛,東林黨人沒有一個去的。後來李自成問起這件事的時候,他們說不是他們不去,而是崇禎的太監堵着門不讓大臣們進去爲皇帝殉死效忠。這些君子們明明知道負責宮禁的王承恩陪皇帝一起上吊了,但仍要把黑水潑到王公公頭上去。

後來東林黨發現曹化淳沒有死,就開始編造謊言說是曹化淳開的北京城門,可是那個時候曹化淳明明在老家服喪,根本就不在京師,但他們也不管。總之一句話,文臣們都是好的,國家全是太監搞壞的,出賣皇帝的也都是太監而不是文臣。

“因此,參謀司建議以最快的速度馳援京師,與建奴決戰於京師城下。不然萬一皇上答應了議和,或是袁崇煥動手清君側,我們福寧軍弄不好反倒成亂賊了。”金求德一面說,一面把參謀司擬定的最後計劃交到了黃石手裡。

“還有一個滿帥,”賈明河看着金求德的計劃書,突然又發問道:“我見過滿帥這個人,剛直不阿,而且和袁崇煥有仇,他既不會附逆也不會聽袁崇煥瞎指揮的。”

“唉,一個總喜歡衝鋒殺敵在前的好漢。”金求德不以爲然地說道:“打倒一個好漢的辦法太多了,一杯毒酒、一把匕首、一支冷箭,在戰場製造個意外太容易了,滿帥總不能一天到晚防賊似地防着關寧軍吧?”

……

崇禎二年十一月初二,登州府

黃石今天率領先頭部隊乘快船抵達登州以後,立刻就前去拜會登州知府甄雨村。聽說黃石突然到來後,甄雨村感到非常意外,連忙出了衙門來迎接。

“甄大人,我奉旨出海討賊,大軍不幸在海上遭遇風浪,所以特意前來山東避風。”黃石一面說一面就拿出出兵詔書和兵部的命令,把它們交給甄雨村覈對。

甄雨村連連點頭稱是,把黃石請到衙門大廳上奉茶,自己則開始檢驗黃石的關防。黃石坐在客座喝起茶來,一面耐心地等待着甄雨村辦公。檢驗過聖旨無誤後,甄雨村又叫人取出兵部的備檢印信加以覈對,證實黃石給他的文書都是真件,兵部確實許可黃石出兵,還讓包括山東在內的幾省對黃石的軍事行動進行協助。

“嗯,文件都沒有問題,下官知道了,不過還有幾張文書需要麻煩黃帥一番。”甄雨村小心地把文件抄了一份下來以後,又讓黃石在上面用印蓋章,這將來可以作爲黃石在登州府停靠過的證據。除此以外甄雨村又吩咐拿出賬冊伺候,如果黃石要從登州府調撥錢糧的話,這些也都需要黃石用印,才能入賬以備朝廷查詢。

黃石在第一份文書上欣然用印以後,甄雨村一面鄭重地把這份材料收好,一面笑着問道:“黃帥此行前往琉球,去靖海衛或是威海衛調撥錢糧豈不是更近,怎麼拐到下官的登州府來了?”

靖海衛、威海衛都在山東半島探出去的頂端上,而登州府則在渤海灣內,黃石拍手嘆息道:“甄大人有所不知,我也想過去靖海、威海兩衛補充糧食和淡水,怎奈此次大軍出發,兵馬十分衆多,這兩衛的儲備根本就不可能夠用啊,所以只好來登州府城求援,估計還要從商民手裡購買一些纔夠。”

甄雨村聞言吃了一驚:“不知黃帥此次出兵,共有兵馬幾何?”

黃石伸出了兩個手指晃了一晃,哀聲嘆氣地說道:“馬、步、水師,共有兩萬衆,不知道登州的錢糧夠不夠啊?”

“嘶——”甄雨村聽了立刻倒抽一口涼氣,黃石出兵的規模大大超乎他的想象。他趕緊叫身邊的師爺把帳冊翻開,手指急促地在上面翻動起來:“黃帥稍安,容下官好好看看。”

過了一會兒甄雨村又輕聲嘆了口氣,頭也不擡地問道:“不知黃帥需要多少糧食?”

“兩萬馬、步、水師,三十天所需。”

甄雨村聞言又是一驚:“怎麼會需要這許多啊?”

“這些日子爲了避風走了不少冤枉路,而且爲了保船還丟棄了許多淡水、糧食,所以大軍的儲備已經所剩無幾了。”

“原來如此。”甄雨村緩緩合上帳冊,擡頭抱歉地說道:“黃帥,府庫連一半都沒有,恐怕需要從周圍各縣和萊州府調撥了。”

“也罷,反正我的船隊都被吹散了,我已經讓他們陸陸續續地趕來登州府了,路上大概也要些時日,等福寧水師重新聚集起來,唔,怎麼也要過上十來天了,甄大人二十天之內應該差不多有糧食了吧?”

甄雨村心算了一番,覺得時間還是有些緊張,就笑道:“下官盡力而爲,不過黃帥最好也去一趟萊州府,到那裡再調撥些糧食,不然恐怕會拖累了黃帥的行程。”

“如此就拜託甄大人了。”

“黃帥客氣了,這也是下官本份。”

黃石出門前交給甄雨村一份儀金,內有白銀五十兩,甄雨村素知黃石大方,也就欣然笑納。他客客氣氣地把黃石送出了衙門,同時吩咐衙役準備驛館。

按照常理,農曆十月刮颱風的情況不太多,不過這外海上的天氣變幻誰又能說清楚呢?艦隊中除了黃石以及他的核心成員外,普通軍官、戰士都不清楚上層到底在做什麼決策,他們都被告知前哨發現海上起風,所以整支艦隊都要規避。

本來黃石有點擔心賀定遠大嘴巴會惹禍,不過這次賀定遠也知道事情的嚴重性,無旨擅入別的軍鎮駐地,形同謀逆作亂,這個罪名一旦確認可是要掉一堆人頭的,所以賀定遠一再向黃石保證,他會把這個秘密一直帶進棺材裡去。

對於參謀軍官集團,黃石倒是比較放心,金求德管轄的地盤從來不給黃石捅簍子;賈明河的心思全用於鞏固自己的選鋒營山頭,一向跟黃石跟得最緊,也絕不會給黃石找麻煩的;楊致遠既是老兄弟,也是軍法系的老大,泄露軍事機密的罪名有多重,他最清楚了。

福寧鎮的派系在不知不覺中逐漸建立起來了,在現有的體系內,賀定遠是軍校系的老大,金求德是參謀系的老大,趙慢熊看起來似乎地位很超然,其實和李雲睿、鮑博文還有柳清揚這些他推薦給黃石的人都有聯繫。

最近兩年來,李雲睿他們哥兒三個似乎打算自成一系,要和趙慢熊劃清界限,黃石也不太清楚這到底是趙慢熊的自保之策,還是他們三個人的自保之策。不過既然他們能明智地看清形勢,黃石也就裝聾作啞、難得糊塗,好像對發生的派系分化一點也沒有察覺。

從黃石開始,福寧鎮各山頭都懂裝不懂,施策似乎認爲黃石的真實態度是鼓勵派系分化,所以最近他也開始搞什麼閩北水師派。這些人雖然明面上一個個都大大咧咧的,但就是直率如賀定遠,也絕對不敢朝內衛系統和忠君愛國天主教裡面滲透,起碼他從來沒有提過要由福寧鎮教導司來訓練內衛和那些牧師。

根據黃石的計劃,福寧鎮的水師會不斷前來登州停靠。從參謀司的推演來看,後金對大明薊鎮的入侵已經迫在眉睫。黃石打算在這裡找藉口拖延些時日,一旦後金大舉入關,黃石就可以立刻帥軍增援京畿,擊退皇太極的入侵部隊並設法重創之。

同日,三屯營外

“啓稟大帥,三屯營安然無恙,據報建奴已經逼近遵化,但遵化也還沒有陷落。”

“真是好運氣,竟然讓我們趕上了。”趙率教聽到這喜訊後真有點不相信自己的運氣。袁崇煥收到後金軍進犯薊鎮的命令後,立刻讓趙率教火速出發,走撫寧、遷安這條路線趕往三屯營。要他務必在後金走完從喜峰口到三屯營的五十里路前,跑完這條二百六十里的路,搶在後金頭裡衝過即將閉合的封鎖線,直接進入遵化城進行防守。

“建奴這次的行動真是慢啊,我本來以爲趕不上了。”趙率教覺得自己比後金晚出發一天,距離又是敵軍的五、六倍,所以一直擔心自己會白跑一趟。但沒有想到後金在四天裡竟然連五十里的路都沒有走完,明軍眼看就能把後金敲開的防線重新合攏上了:“看來建奴是糧草不濟了,所以才走得這麼慢。”

三天三夜來,趙率教的四千家丁、親兵人不卸甲,馬不解鞍,一人三馬地從山海關一路趕來,連馬都跑死了一大半了,現在他們離目的地只有三十里了:“兒郎們,我們不用再體恤馬力了,衝啊,衝進遵化城去!”

趙率教信心十足地帶着親軍衝出三屯營官道,直奔遵化而去。雖然從敵軍陣前橫掠而過很危險,不過不體恤馬力的話,三十里路也就是一眨眼就跑完了。等後金軍探馬回大營報告敵情,對方問明情況後再組織兵力出擊,那怎麼也來不及了,再說對方說不定還會再派探馬覈實一遍自己軍隊的人數和旗號呢。

初二,山海關總兵趙率教在遵化和三屯營間遇伏,四千騎兵全軍覆滅……

殲滅趙率教的軍隊後,後金軍一反四天來按兵不動的態勢,主力迅速西進。

初三凌晨,後金軍抵達遵化城下,城內的內應立刻打開城門引後金軍入城,明巡撫王元雅自殺殉國。

同時後金軍還對三屯營發起了雷霆萬鈞的攻勢,並在一個時辰內破城,封閉了後路側翼的戰線缺口,並隨即向西發展,沿着趙率教的來路疾行而進,行動再也沒有一點緩慢的樣子。

初四,後金軍兩天兩夜強行軍西進一百里,攻陷遷安,兵鋒威脅永平、撫寧。

這時袁崇煥已經率領二萬關寧鐵騎入關,他看也不看右翼正受到威脅的永平、撫寧一眼,取道昌黎、灤州,直奔寶坻、香河而去。

……

同日,京師。

崇禎緊急召見武英殿大學士張鶴鳴,破口後張鶴鳴一直勸皇帝稍安毋躁、謀定而動,而從二十八日到初二,連續四天後金軍一直都沒有進一步的軍事行動,所以皇帝一顆吊起來的心也漸漸放平下來,京畿周圍的勤王部隊正在趕來,看來邊牆缺口很快就能得到封閉。

但這兩天形勢卻急轉直下,薊鎮巡撫王元雅自殺,山海關總兵趙率教戰歿,遵化、三屯營盡數淪陷,喜峰口附近的局勢迅速潰敗。

張鶴鳴才一進屋,崇禎不等他老人家慢悠悠地跪下行禮就急忙喝道:“張老免禮!賜座。”

“謝——”

張鶴鳴的話剛開了個頭,崇禎就急不可待地叫道:“張老,這形勢怎麼會變得如此糟糕?”

陛見之前張鶴鳴就已經看了一些奏章,邊牆附近的警報如雪花般飛來,到處都是要求增援的呼籲聲,每一處的地方官都認爲自己的管轄地會是後金軍的下一個進攻目標。

張鶴鳴開始捻鬍子的時候,崇禎又焦急地叫了一聲:“張老!”

“聖上,兵法有云:善戰者,立於不敗之地,而不失敵之敗也。是故勝兵先勝而後求戰,敗兵先戰而後求勝。所以老臣以爲,當今之計,唯有以不變應萬變,暫且靜觀其變啊。”

崇禎本來是站起來要聽張鶴鳴說話的,聽到這個答案後他就緩步走回了御座,慢慢坐下後又問道:“現在東虜犯邊,袁督師有可能還沒有入關,張老可願意爲朕分憂,暫且督師薊鎮?”

“這個……”張鶴鳴又捻鬚一番:“聖上,臣聞兵法有云……”

“武英殿大學士孫承宗到。”門外一個太監拖着長音喊了起來,不等這聲音結束,一個氣宇軒昂的紅衣老者就大步入殿。

孫承宗走進殿內就利索地一個下拜:“吾皇萬歲……”

“孫卿家平身!”崇禎急忙叫了一聲,他也已經派人急忙去找孫承宗來。在崇禎的心目中,他認爲孫承宗、張鶴鳴、袁崇煥三人中,以袁崇煥水平最高,張鶴鳴略遜一籌,但孫承宗的意見也能湊和着聽聽,畢竟孫承宗也曾督師遼東幾年,也不算是全然愚昧無知。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孫承宗充耳不聞地低着頭山呼萬歲,結束後才又朗聲說道:“謝聖上。”

孫承宗站起身來以後,崇禎又吩咐道:“賜孫大人座。”

“謝聖上!”孫承宗一抖袖口,揮舞着右拳如洪鐘發聲:“聖上!兵法有云: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也。守而必固者,守其所必攻也!”

這時小太監已經把板凳搬到了孫承宗背後,但他卻顧不得坐下,直視着御座上的皇帝鏗鏘有力地說道:“建虜此番犯闕,則薊門、三河、通州三地爲其所必攻者也,吾欲守而必固,則須以重兵分駐薊門、三河、通州,守建虜之所必攻,則京畿必無憂矣。”

崇禎低頭沉吟了一會兒,然後擡頭問張鶴鳴:“張老以爲如何?”

“孫大人之言甚善。”

“嗯。”崇禎聽完後又把頭低下了,似乎在想些什麼。

“聖上!”孫承宗以爲崇禎還在猶豫是不是要全力堅守喜峰口到京師一線的官道,就又着急地喊了起來:“聖上,臣願前往薊門,督促薊軍和勤王軍作戰。”

“不然。”崇禎似乎已經打定了念頭,他大聲否決了孫承宗的提議:“孫大人若離開京師,誰可爲朕贊畫軍務?”

崇禎二年十一月初五,孫承宗代帝調兵,名總兵尤世威急出兵向通州,沿河組織防線,兼派哨探向兩翼展開,偵探從順義到香河之間的各處渡口,並發動鄉兵準備配合官兵戒嚴。

薊遼總督劉策自打上任開始,袁崇煥就不許他染指薊鎮的軍務,所以這七個月來劉策一直呆在保定不曾北上去過薊鎮。聽說後金軍從薊鎮入關後,劉策覺得那是他的防區,就急忙點起保定、新樂一帶的軍隊,星夜趕往京師勤王。

孫承宗命令劉策立刻帥軍趕往薊門堅守、將功補過,同時分出兵力進駐三河,在通州防線前再組織起一道河流防線來。孫承宗還特別交代要派出偵騎搜索平谷到寶坻之間的渡口。同時孫承宗還交代說,如果薊門沒有失守,那劉策就應該帶領主力去堅守薊門。

劉策領命之後急忙東進,趕去薊門、三河兩地佈防,等孫承宗部署好一切後,崇禎也出了口大氣:“多虧了愛卿了,不負朕望。”

“爲聖上分憂是臣的本份,不過排兵佈陣實非臣之所長,臣也不清楚這樣是不是便恰當了。”孫承宗神情嚴肅地又看了看地圖,老老實實地對崇禎說道:“聖上,臣也不敢說一定就能守住或者不能守住薊門,臣也不知道三河防線是不是保險,所以就多佈置幾條,這樣雖然兵力有些分散,但想來防守還是會容易一些,而且連續三條防線,就算有個萬一也不會措手不及。”

“嗯,那孫愛卿可知誰擅於用兵麼?”

“聖上,臣保舉馬世龍。”

聽到孫承宗提到這個人以後,崇禎臉上頓時有些不快。當年耀州之敗馬世龍可算是把孫承宗拖累苦了,還導致他爲此丟官。孫承宗爲保住馬世龍的性命和官位不惜辭官不做,但馬世龍在孫承宗倒臺後立刻就改換門庭,跑去投奔魏忠賢了。

馬世龍不但給魏忠賢行賄,還夥同其他的將領一起給魏忠賢立生祠,尤爲可惡的是,馬世龍見孫承宗似乎要倒黴了,就倒打了恩人一耙,把耀州等地的失敗盡數推到了孫承宗頭上,算是給魏忠賢送上了一份投名狀,從而保住了自己的地位。

天啓意外地早逝,等到崇禎上臺後馬世龍立刻被解除了軍職,着錦衣衛捉拿進京,扔到了詔獄裡窮治他戰敗、貪污、行賄、立祠等罪名,最後判了一個斬監侯,現在正在監獄裡等死,皇帝勾朱後馬世龍就會被送上刑場斬首。

“孫大人怎麼會保這種無德小人?”

“聖上,馬世龍將門出身,沒有受過聖人教化,士大夫投入閹黨的尚且不計其數,又怎麼好苛求他一個武將呢?”孫承宗頓了一頓,又苦口婆心地說道:“聖上,耀州一戰實非馬世龍之過,主要還是老臣無能,讓軍中有了分歧不和。馬世龍乃是寧夏宿將,積功至都督同知,後來老臣親自爲他請了右都督和尚方寶劍,看中的也是他的才具而不是德行。”

“既然如此,朕就依孫卿家所言,讓那馬世龍出來戴罪立功吧。”

“老臣先代馬世龍謝聖上恩典,他一定能爲國出力的。”

在歷史上,馬世龍倒是再也沒有讓孫承宗失望,他出獄後很快就開始給孫承宗出謀劃策,在重新穩固京畿態勢中也出力不少。遵永戰役結束後,孫承宗又保舉馬世龍回到甘肅去抵禦蒙古入寇。在那裡馬世龍也屢立大功,曾一年而告三大捷,共斬首一千八百餘具。數年後馬世龍病死時,他已經積功爲太子少保、左都督了,若孫承宗無此胸懷度量,馬帥又豈能重振官聲,安享天年呢?

十一月初五,崇禎詔令山西、陝西、河南、山東各處軍隊勤王。

此時在登州,福寧軍的船隊正在陸續到來,已經有一萬陸戰部隊抵達,黃石藉口補充物資,待在登州等待着直隸方面的消息。

“楊兄弟,你還在懷疑參謀司的推斷麼?”

私下裡金求德又聊起這個問題,楊致遠曬然道:“實在是太過匪夷所思。”

“打個賭如何?我賭袁崇煥會開關縱敵。”金求德笑了一下,楊致遠和張再弟的賭約他也有所耳聞,金求德晃動着一根手指:“你要是真的不信,那敢不敢賭一百兩銀子?”

第六十節 開關(下)

崇禎元年十一初六,京師

馬世龍出獄後的第二天就趕來拜會孫承宗。他進了門後看見孫承宗親自出來迎接他,當即就跪在地上叩頭:“閣老,罪將給您見禮了。”

“請起,世龍請起。”孫承宗一把將馬世龍從地上揪了起來,笑呵呵地盯着他看了一會兒:“不多說了,世龍趕快跟老夫進來吧。”

孫承宗一手拉着馬世龍就往屋裡走。馬世龍很有些不好意思,跟在孫承宗背後喃喃地說道:“閣老,罪將以前多有冒犯,還請閣老恕罪。”

“吃一塹、長一智,世龍你記住教訓就好,以後朝堂上的事情你少摻乎,武將麼,還是靠打贏仗、憑自己本事說話纔是正途啊。”

“閣老教誨,罪將一定銘記在心。”馬世龍這次受了不少罪,坐了一年多的大牢,還幾乎被斬首,人也變得憔悴起來。

孫承宗帶馬世龍進屋以後,簡要地交代了一下當前的局面,然後就坦然說道:“世龍,以你之見,當如何處置爲好?”

馬世龍昨天被放出來的時候就聽說是孫承宗保的自己,而且他也知道孫承宗找他大概所爲何事,因此馬世龍在來之前也做了一點準備。不過很多軍事上的機密情報事先馬世龍還是不知道,現在孫承宗告訴他以後,馬世龍又思考片刻纔回答說:“閣老,以末將之見,當集中兵力緊守薊州、三河爲第一要務,通州反倒尚在其次。”

“嗯,說說看。”

“閣老分兵把守通州、三河、薊州固是妥當,但現在援軍尚未大至,官兵兵力尚少,我們最重要的就是把建奴大軍堵在薊東,然後把守三河周圍的各個渡口,以防建奴小股遊騎流竄。”馬世龍發現目前能調動的軍隊比他想象的要少得多,不禁有些急躁起來,忍不住問道:“閣老,守遼必守薊,此戚帥所定之成法,怎麼現在薊鎮竟然削弱如此啊?”

拿房子來打比方的話,山海關是房門,遼西走廊就是房門前面的長廳,寧遠、錦州則是遼西走廊上的門戶,而薊鎮則是這幢房子的牆壁。如果薊鎮瓦解,那麼山海關不過就是一扇破門罷了,遼西走廊也就成了懸於境外的孤軍。

現在關外兵已有十一萬五千馬步,而薊鎮不過四萬,還都是老弱,精銳已經被盡數抽調去遼鎮。馬世龍感嘆道:“若是薊鎮有失,那就算守住關外之地又如何?削弱薊鎮加強遼鎮,這是捨本逐末啊。”

孫承宗對此也是有些看法的,他本人就是守遼必守薊的主要支持者,如果薊鎮殘破,那麼山海關本身的作用都大受影響,更不用說前面的寧遠等地。不過這個涉及到很多因素,其中已經不僅僅是軍事問題了,當年議棄錦州的時候廟堂上就爭論不休,文官背後也隱隱有軍餉分配的影響。

現在遼鎮軍餉已經漲到一年五百萬兩,孫承宗自然也知道這裡面的水很深,一個小舉措都會影響到無數人的利益,因此孫承宗也不願意和馬世龍明說,這種事情他自己回去好好想想自然也能明白過來:“世龍認爲當以薊門爲第一要務?”

“閣老明鑑,薊門扼東北入京之要衝,控中原與壩上之險塞,此乃兵家必爭之地,建奴不得此地不能窺南,我不得此地無以北進。無論是現在防守,還是將來勤王軍大至,我們都不能丟掉薊門。”馬世龍知道現在京畿兵力捉襟見肘,所以就想集中兵力於薊鎮和三河之間,把後金軍牢牢堵在薊東。

“世龍說的和老夫之意暗合,只是若建奴舍薊門西進,又該如何?”

“閣老,薊門天險素有一線天之稱,官兵只要移營城外,便可牢牢堵住建奴西進的道路,建奴就算有幾個遊騎能夠強渡,那他們糧草何來?又如何能擄掠東歸?末將說在三河設兵站,嚴守渡口,就是爲了防備建奴遊騎流竄。”

薊州東面有大湖,還是盤山、九龍山和八仙山的交匯地,燕山山脈在這裡好似擰了一個疙瘩,只在薊州留出了一條細細的通道門戶,所以此地又稱薊門,有畿東鎖鑰之稱。這條通道在燕山山脊中蜿蜒而行,最窄處僅能容納雙馬並肩。在道路上行進時,人的兩側都是巍峨高大的燕山,只能隱隱看見頭頂上的一道藍天,故此地又有“一線天”之稱,是通向京畿平原的最後一道天險門戶。

“世龍可願隨老夫陛見,在聖上面前再把這番話說一遍?”

馬世龍欠身抱拳,感激地說道:“閣老提攜之恩,末將沒齒不忘。”

“呵呵,如此就好。”

孫承宗隨即和馬世龍入宮面聖,崇禎已經明令孫承宗主持京畿防禦,他再次肯定了孫承宗的策劃,下令京畿明軍全力經營薊門,兼以防禦三河一線爲要務。

初七,崇禎皇帝的寵臣袁崇煥已經抵達香河,天子聞報大喜,立刻解除了孫承宗的指揮權,頒下聖旨讓袁崇煥統一指揮勤王軍。袁崇煥本來就是薊遼督師,有了這份新的任命後,整個京畿地區的部隊就全都歸他一人指揮。

袁崇煥領旨謝恩後帥軍前往薊門,同時又對趙率教的悲劇作出一番解釋。

剛一開始袁崇煥矢口否認他給趙率教下過命令,他堅稱趙率教是“奉勤王聖旨”去遵化的,但這個聖旨並無第二人佐證,而且也不能解釋趙率教爲何不去北京勤王反倒要去遵化勤王。

除了袁崇煥自己以外,所有的證人記錄都說明是袁崇煥給趙率教下令,趙率教正是奉袁崇煥帥令出發的。甚至包括袁崇煥自己的心腹部將周文鬱,也承認是袁崇煥向山海關下達將令,“先令趙總兵率教所部援遵(遵化);飛檄祖總兵大壽精簡遼士入援”。而且周文鬱還證明袁崇煥給趙率教下命令時不在寧遠,早在後金二十七日起兵進攻喜峰口前,袁崇煥於二十四日就提前離開寧遠大營向山海關方向移動,所以他能在第一時刻就從前屯發令給山海關的趙率教。

後來袁崇煥對自己的證詞稍作修改,辯解說他讓趙率教不要輕敵,不過趙率教不聽他好言相告以致身死。同時袁崇煥還把責任推給已經戰死的朱總兵,說他隔着幾百裡聽說朱總兵好像沒讓趙率教進城。

既然趙、朱兩位總兵都已經死無對證,皇帝自然也無法在這個節骨眼上追究責任。

袁崇煥前往薊門時隨行的共有兩萬關寧鐵騎,初九袁崇煥的大軍開入薊州,從劉策手裡接過了薊門的指揮權。這些天來後金軍被明軍擋在薊東,一直不能西進一步。

“劉大人,你立刻率部前往密雲駐守。”

這個命令把劉策聽得呆住了,過了好半天他才反應過來:“督師,建虜就在城東二十里外紮營,爲何要下官去密雲啊?”

“劉大人你是薊遼總理,而薊遼總理的駐地就在密雲,所以本部院讓你歸還駐地防守。”

自從七個月前劉策被任命爲薊遼總理後,袁崇煥就不許他插手薊鎮的任何軍務,所以這七個月來劉策一直呆在真定鎮,從來沒有踏進過薊鎮一步。朝廷見劉策太輕閒,又給了他一個保定總督的職務,所以劉策乾脆就呆在真定鎮管理那邊的軍務了。

這次後金入寇以後,朝廷就責備劉策一直在後方躲着,結果劉策急忙點起真定鎮的軍隊勤王,兩天前他才第一次踏入薊鎮地界。

劉策路過京師的時候,孫承宗告訴他皇帝對劉策非常不滿,覺得他一直躲在安全的後方不上任,劉策聽後吃驚不小,連忙請求孫承宗代他美言幾句,而孫承宗就讓他星夜趕來薊門堅守,以將功補過。

這幾天來劉策領着真定鎮的軍隊小心佈防,把後金軍阻擋在薊門以東,心裡有些沾沾自喜起來,覺得自己這次立功不小,將來勤王軍雲集把後金軍趕出關外,自己怎麼說也是第一等的功勞了。

所以聽到袁崇煥的命令後,劉策就忍不住爭辯起來:“督師,是孫閣老吩咐下官堅守薊門的,孫閣老說薊門萬萬不可以有失啊。”

“薊門怎麼會有失?本部院這次帶了兩萬關寧軍前來,自然能把這薊門守得固若金湯,劉大人速速啓程,前往密雲去吧。”

“督師,孫閣老說要以防守薊門、三河爲第一要務,”劉策還是有些不放心,就又說道:“有督師在,薊門自然安如泰山,那下官願前往三河,爲督師後勁。”

“劉大人儘管放心,本部院也會派人去防守三河的。”見劉策還要爭辯,袁崇煥怒道:“本部院是薊遼督師,這薊鎮如何佈防自然是本部院一言而決;此外聖上要本部院統一指揮勤王兵馬,劉大人所帥真定軍自然也歸本部院節制,劉大人你到底是聽本部院的,還是聽孫閣老的?”

劉策無奈地答應了下來,然後問道:“不知督師要下官何時出發。”

“立刻出發,馬上前往密雲佈防,防備西虜趁機滋事。”

“遵命。”劉策無力與薊遼督師對抗,於是就立刻收拾行裝,領着真定軍和薊門原來的駐防部隊離開。

出發前他最後向敵陣方向望了一眼,從遵化來的後金軍已經遙遙在望,他們就在城東二十里外,營帳都能隱隱看見。

“袁督師是怕我分功麼?可這功勞明明是我的啊,是我辛辛苦苦地從保定趕來,把建虜堵在這裡的啊。”劉策傷心地走下城頭,垂頭喪氣地領着真定軍出西城門,背衝着後金軍離開。一百里外是通州,劉策會在那裡掉頭向北,遠離京師而去。

從通州還要再走一百四十里纔到密雲,劉策一想到要走這麼遠的路就心裡不平衡,心頭不禁一酸,差點掉下委屈的眼淚來:“真不甘心啊,這功勞明明是我的啊。”

倒黴的劉策還不知道他丟掉的將不僅僅是功勞而已,很快後金軍就會從薊門直入京畿平原,直逼京師城下。明廷事後追究責任的時候,認定劉策有兩項罪名;身爲薊遼總理卻讓後金從薊鎮破口,不聽孫承宗的命令擅自放棄薊門、三河。

劉策下獄後極力爭辯,說他事先一天也沒有到過薊鎮,從始至終都是在做保定總督,而後金軍破口後劉策又是第一個帶領勤王軍趕來薊鎮的,所以劉策覺得他不應該有罪。不過朝廷不認可劉策的這個解釋,因爲他懾於袁崇煥而不去薊鎮密雲上任本身就是失職,所以不能作爲脫罪的理由。

數個月後劉策被判斬立決,聽說了對自己的宣判後劉策更是嚎啕大哭,跟審判官員訴說:“我有薊遼督師的手令啊,我有手令啊,離開薊門、三河去密雲是奉命行事,難道奉命行事也該死麼?”

……

同日,通州

昌鎮總兵尤世威的軍營裡也到來了一位使者。

使者一邊把一張指令交給尤世威,一面飛快地說道:“下官程直本,這是薊遼督師的手令,要尤將軍立刻啓程,前往昌平。”

尤世威細心檢查過手令後,確認是薊遼督師的手令無疑,他遲疑着問使者道:“建虜在東,爲何要末將西去啊?”

程直本毫不猶豫地回答道:“將軍乃是昌鎮總兵,拱衛昌平皇陵自然是將軍職責所在。”

又低下頭仔細看了一遍手令後,尤世威再次質疑道:“程大人,末將在此把守通州,建虜在前面,京師、昌平在背後,這也是孫閣老交代的啊。”

程直本不耐煩起來:“這個下官就不知道了,不過這是薊遼督師的命令,通州隸屬薊鎮,薊遼督師自有安排,就無須將軍過慮了。”

“那是不是等薊遼督師派軍隊來接防通州,末將再行離開比較妥當呢?”

程直本厲聲喝問道:“尤將軍!你雖然不是薊鎮武將,但聖上已經下旨,勤王軍一律歸薊遼督師節制,你可知曉?”

尤世威低聲回答道:“末將知曉。”

“那便去吧,下官還要回薊州向薊遼督師覆命,如果尤將軍沒有什麼別的事情,下官這就告辭了。”

“程大人請。”

“那就請將軍儘快出發吧。”程直本匆匆回了一禮,一甩袖子昂然而出,徑直離開軍營走了。

等程直本走遠後,尤世威問身邊的師爺:“此人是誰,一個七品小官竟然如此無禮。”

“東家慎言,此人是薊遼督師的心腹。”師爺平時就收集了許多大人物的情報,這次尤世威奉孫承宗的命令來到通州,袁崇煥又趕回來接過全軍指揮權,他的師爺自然會打探袁崇煥周圍人的情報,這個程直本是袁崇煥身邊的紅人,所以師爺趕快讓尤世威注意言辭。

“這位程大人連秀才都沒有考上,本不過是個童生罷了。但他抱上薊遼督師的大腿後,很快就被授官,平時也總爲薊遼督師出謀劃策,還以薊遼督師的門生自居。”程直本沒有經過科舉正途,所以本來是不可能當官的,但他幾次去求見袁崇煥,被連續拒絕了三次後終於求見成功,從那以後就當上了山東布政司的一員小吏。

其後程直本一直以袁崇煥的學生自居,出入必雲“吾師”如何如何,很快就躋身袁崇煥的心腹之列,平時接受過袁崇煥很多金錢的饋贈,這次袁崇煥從遼西緊急出兵時,也仍然沒有忘記帶上程直本,並讓他爲自己贊畫軍務。

“原來是個佞進之徒,”尤世威哼了一聲。不過不管程直本有沒有考過秀才,反正他現在是文官,而且還是自己頂頭上司的心腹:“準本拔營啓程,我們回昌平去。”

等尤世威宣佈了這個命令後,他的軍營中也是一片譁然:

“回昌平?”

部將們人人吃驚,他們紛紛追問道:“我們剛從昌平趕來,怎麼又要回去?”

“這是薊遼督師的命令,而且嚴令我們立刻出發,不許耽誤。”

聽了尤世威總兵的話,宣鎮的官兵們頓時都啞口無言了。袁崇煥蠻不講理的名聲他們也都有耳聞,一品的欽差大臣他也說殺就殺,而且事後皇帝還不予追究。

初十,駐守通州的明軍奉命放棄通州防線,沿着他們剛剛的來路西行回到京師,跟着又離開京師,向京師西北的昌平行去。

就在把勤王軍盡數調離薊州、通州、京師這條大道的同一時刻,袁崇煥再次向皇帝上書,讓崇禎完全不必擔心薊鎮的形勢,“……入薊州稍息士馬,細偵形勢,嚴備撥哨,力爲奮截,必不令敵越薊西!”

見到袁崇煥保證必不令敵越薊西一步後,崇禎相信全局形勢已經徹底穩定了,他立刻回信慰問袁崇煥:“有卿如此,朕復何憂?”

……

崇禎二年十一月十日,登州

“昨日京師傳來消息,建奴自喜峰口破口、陷遵化,皇上詔令天下勤王。”

黃石面前的將領們一個個都神情嚴肅,人人連大氣都不敢透一口,黃石身側的甄雨村也是滿臉的焦慮,藏在袖子裡的雙手不安地屈伸。

“自嘉靖朝以來,國朝已經數十年沒有聽說過這種事了,竟然讓北虜突破邊牆,威脅京畿腹地。”

嘉靖朝蒙古破邊也是明封疆大吏招惹來的風雨。當年的仇鸞認爲蒙古犯邊就是爲了搶東西,只要把東西給足了他們自然也就不來搶了,所以仇鸞一直奉行送貨上門的政策,蒙古人要米他就給米,蒙古人要布他就給布,後來蒙古人要盔甲、武器,仇鸞竟然也給了!結果蒙古人就大舉入侵,發兵攻打北京。

“君憂臣辱,傳我將令,福寧軍立刻整軍出發,在天津登陸,然後直向北京勤王。”黃石虎着臉看了他的手下一圈,大喝道:“諸君,我們定要把建虜打回老家去。”

福寧軍軍官們一齊攘臂高呼:“我們定要把他們打回老家去!”

黃石下令準備出發後,突然外面衛兵報告有兩個登州小兵求見。內衛本來不想讓他兩個見,但他們說是前東江兵,而且抱着黃石的轅門說什麼也不肯走。

聽說是東江本部的士兵後,黃石略一沉吟就決定見上一見。毛文龍被害後,黃石派人去北京見過毛承鬥,還送上一份奠禮,黃石對毛文龍及其部將是很有感情的。反正現在還有一點時間,黃石一面讓內衛把人帶進來,一面讓人準備幾塊碎銀子。

進來的正是白有才和孫二狗。他們本來是登州外的運糧兵,昨天返回登州時正好看見黃石的蛇旗,他們二人在海州之戰的時候見過黃石的旗幟,也曾在萬軍之中看見過黃石的面容,等到他們看見營地裡的白羽兵時就更加確信這是黃石的部隊,所以急忙趕來求見。

兩個人這次來本來是有事相求的,但白有才進帳後一看到黃石的面孔,竟然脫口大聲問道:“黃帥,您這是回來反攻遼東了吧?一定是要反攻遼東了吧?”

聽到這話以後,孫二狗一時也愣住了。他們兄弟二人雖然逃上了東江島,但仍念念不忘要再次跟着毛文龍返回大陸。等毛文龍遇害後,東江軍就開始人心渙散。後來袁崇煥要裁減東江軍,陳繼盛也無力維持幾十萬遼民的生計,就勸手下將領帶着部屬、百姓去山東登州。

這道命令一出,大家嘴上不說但心裡都明白,一旦踏上去山東的船,那這輩子恐怕就沒有機會再回故鄉了。於是漸漸就有人開始逃亡,這些人逃去哪裡大家心裡都很清楚,但破口大罵的話語卻僅在嘴邊打轉,都感覺自己無法罵得很理直氣壯。

不過陳繼盛也是東江人,在東江軍中也算素有威望,大部分戰兵最後還是選擇跟着他留下。而其他一些軍戶則踏上海船,跟着長官來到山東這片陌生的土地。白有才和孫二狗就跟着潘參將上船,來到山東登州討生活。

“黃帥,我們想跟着您反攻遼東。”

看着兩個人臉上的熱切期盼之色,黃石感到心裡也是沉甸甸的:“是的,我是回來打建奴的。”

兩個人臉上都顯出輕鬆欣喜的表情,在片刻的鬆弛和興奮過後,白有才突然失聲痛哭起來:“黃帥,毛大帥……大帥不在了,毛大帥不在了啊。”

孫二狗剛剛的欣喜頓然消失,聽到白有才的哭聲自己也悲從中來,撫地痛哭起來:“黃帥,毛大帥救了那麼多的人的命,可皇上也不爲大帥報仇,聽任小人冤枉大帥、冤枉我們。”

……

等兩兄弟平靜了一些以後,黃石才知道他們還有一件事情要求自己幫忙,那個潘參將帶領一萬多遼民來登州生活,但前些日子潘參將又被捉拿了起來,說是他要謀反。

白有才很快把潘參將以前的親兵隊長馬鼎找來。馬鼎見了黃石也是驚喜交加:“黃大帥,有您主持平遼大業,那反攻遼東定是指日可待了。”

黃石微笑了一下,就讓馬鼎把事情經過講一講。黃石早就知道潘參將是山東人士,但他不知道潘參將曾經是山東一個舉子家的逃奴,等潘參將在東江鎮立功晉升後,毛文龍覺得此人憨厚老實,就兩次派他回登州押送糧草。

期間潘參將去見過他的熟人,不過現在他已經是堂堂武將,以前的那個舉人老爺自然也不能把他怎麼樣。潘參將既然奉命押送糧草,自然全心全意爲東江鎮着想,他這個人又認死理,說什麼也不同意登州剋扣東江鎮的糧草,因此就在文官中落下了一個跋扈的名聲。

毛文龍死後,潘參將帶着上萬兄弟到登州來,他仍是一副耿直的脾氣,每次糧餉都據理力爭,不肯和貪官同流合污,所以就被登州兵備道的幾個官員嫉恨。最後登州兵備道的官員就借題發揮,既然袁崇煥說毛文龍有攻打山東之意,那潘參將來山東兩次顯然就是來偵查地形的,再加上此人本來就是舉子家的逃奴,品行惡劣,遂請求朝廷剝奪潘參將的官聲,下牢窮治其罪。

“兵部和刑部都批准了山東布政司的彈劾,那些狗官就把潘參將下獄了,請黃帥務必要救潘將軍一命。”馬鼎敘述完這個故事,臉上已經都是憤恨之意。

白有才和孫二狗也同聲請求道:“敢請黃帥一定要救潘將軍一命。”

“好,這件事就交給我了,我這就去和登州知府說,他應該會給我一個面子的。”黃石對那個總是笑呵呵的潘參將還是有些印象的,那個耿仲明、孔有德嘴裡的“潘傻子”是個老實人,黃石覺得自己不能看着他被冤死。

……

“這個潘一刀的事情下官確實不知道,這個案子也不是本官經手的。不過既有黃帥作保,那下官想一定是誤會了。”甄雨村倒是很爽快,他查了查案件的卷宗,發現潘參將還沒有被定罪,隨手就批了一個條子,讓下面的人胡亂找個理由結案,把潘一刀放出去:“既然是黃帥的朋友,那今天就可以派人去接走了,後面的善後就不用黃帥操心了,下官一定會親自過問的。”

“多謝甄大人。”

“黃帥客氣了,舉手之勞。”

黃石出來後就把條子交給了千恩萬謝的馬鼎他們,還告訴他們自己臨走前會去看看潘一刀,至於這次勤王黃石就不帶他們幾個走了。

收到勤王令以後,甄雨村覺得黃石這次肯定能立功,所以他也想借此贏得一份功勞。甄雨村這幾天差不多把登州府庫翻了個底朝天,總體效率要遠遠高於前些日子,很快就給黃石湊出了供一萬五千陸軍食用十天的糧食。

黃石覺得這些糧食暫時也夠了,等他登陸以後還可以從地方得到補給。不過直到現在爲止,後面選鋒營有些船隻還沒有到達,而且有些部隊剛剛登岸,不能立刻投入作戰。黃石決定先讓救火營和大半個磐石營出發,隨後的部隊也可以緩緩跟進。

除了部隊戰術展開的問題外,黃石關心的另外一個重要問題是關於情報保密,他很希望能給皇太極一個“驚喜”。從對手的角度看來,福寧軍沒有一個半月到兩個月是無法出現在正面戰場上的,所以黃石相信皇太極根本沒有把自己計算在內。

金求德和參謀司的人都認爲皇太極不太可能知道黃石已經抵達山東。因爲黃石前來山東並非作戰,看上去不過是一次意外的停靠補給罷了,這種塘報屬於優先級最低的朝廷信件,從山東布政司一級級走上去,就是過上兩個月纔到北京都不奇怪。

現在後金破口入寇,京畿一帶的驛站網絡大概都用來傳遞緊急軍情,估計各種加急報告滿天都是,像黃石這種低級的塘報肯定會被積壓下來,所以參謀司認爲一時不會有人注意到靜悄悄來到山東的福寧軍。

參謀司的判斷很有說服力,黃石相信自己大軍的出現一定能讓皇太極大吃一驚,想象中皇太極震驚不已的樣子給了他很大的快感;“我真想看看他第一眼看到蛇旗時的表情,那一定會非常有趣。”

黃石已經下定決心,明天一早救火營和磐石營的一部分就啓程出發,五天內就在渤海灣內側登陸,而磐石營餘部和選鋒營也會以最快的速度追上主力。參謀司已經開始就黃石的這個戰略決心進行工作,這次黃石是在自己人的地面上行軍,偵查應該不是太大的問題。

不過行軍速度也和補給狀況關係很大,黃石還是打算奉行胡蘿蔔加大棒的政策來迫使地方官府妥協,他手裡有尚方寶劍和銀令箭,知府以下的地方官如果硬來都不是他的對手。而如果他們好好配合的話,黃石也不介意多分他們一些功勞,想來這些人還是能分清利害的。既然補給能從地方兵站獲得,所以黃石就下令要把行軍速度提高一個檔次,爭取在官道上達到每天強行軍六十里以上,平原地區更要提高到八十里以上。

部署好軍情後,黃石就帶着幾個衛兵去看潘一刀,他估計以潘一刀那個脾氣,很可能在牢裡吃了不少苦,因此還讓衛兵帶上了一份福寧鎮的特製傷藥,還有兩隻活雞和一些補品。

走到馬鼎的營帳門口後,黃石就笑着和門口的白有才打招呼,但白有才的神色嚴肅異常,他欠身抱拳,臉上沒有絲毫的欣喜:“黃帥!”

黃石掃了一眼站在門口的幾個人,他們一個個都把臉繃得緊緊的,沒有一絲一毫的笑容。黃石收起了臉上的笑容,快步走到營帳門口停下,黃石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撩門走進營帳中。

馬鼎站起來向着黃石鞠躬行禮:“黃帥。”

黃石已經沒有心情回禮了,他緩步走到牀前,呆呆地看了一會兒,然後彎腰在潘參將耳邊輕聲叫道:“潘兄弟。”

“黃帥,潘將軍已經聽不見了。”馬鼎的深沉的聲音在黃石背後響起。

黃石伸出手想撫摸一下潘參將的額頭,將要觸及他的腦門時卻停住了手,黃石吸了一口氣,站直身體頭也不回地問道:“馬兄弟,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回黃帥話,我們兄弟幾個已經打聽過了。”馬鼎的聲音微微發抖。今天他們把潘參將擡回來後,全營的兄弟都憤怒了,登州府的牢子也不願意惹禍上身,就把潘一刀的遭遇告訴他們了,不過一直強調是兵備道官員乾的,和他們這些牢子無關。

“……那些狗官要逼潘將軍承認他來登州督糧是假、爲毛大帥偵查地形是真,潘將軍當然不會出賣毛大帥,那些狗官說……那些狗官說皇上都承認袁狗賊做的對、做得好,他們問潘參將是不是想翻皇上的案……”

黃石看着牀上遍體鱗傷、已經半死不活的潘一刀,輕輕地問道:“潘兄弟一向說話耿直,他大概說了什麼不好聽的話了吧?”

“黃帥明鑑,潘將軍會說什麼話?潘將軍翻來覆去就是一句;‘毛帥冤枉’。結果那些狗官就壞了潘將軍的眼睛,又刺了他的耳朵,但……但既便如此,潘將軍還是不停地喊‘毛帥冤枉’,結果……結果那些狗官就把潘將軍的舌頭也割去了。”

黃石緩緩單膝跪倒在潘參將的牀邊,輕輕地爲他整理了一下額頭上的頭髮。一直靜悄悄的潘一刀猛然從睡夢中驚醒過來,使勁地攥住了黃石的手臂,拼命地發出了含混不清的聲音,黃石仔細聽了一會兒,才分辨出來潘一刀一直在喊什麼:

“毛……帥……冤……啊,毛……帥……冤枉啊。”

潘一刀那健壯如牛的身體已經變得單薄不堪,彷彿輕輕一碰就會碎掉,但他抓着黃石的手卻仍像他挖掘海州城牆時那樣有力:“毛……帥……冤枉,毛帥……冤枉啊。”

黃石一言不發地把嘴脣抿得緊緊的,他只感到自己的胸膛正在越來越迅速地起伏,每一次呼吸都感到有熱辣辣的東西直從體內竄出來。

“潘將軍看不見,也聽不見了,我們沒辦法讓他明白已經被救出來了。我們請好幾個大夫看過了,大夫都讓我們準備後事,說也就是這兩天了。”

黃石艱難的從牙縫裡擠出了幾個字:“馬兄弟,潘兄弟還說過什麼?”

“沒有了,潘將軍只是不停地爲毛帥喊冤,希望能給毛帥鳴不平,潘將軍到現在還認爲皇上只是被小人矇蔽了。”馬鼎的語氣還是非常平靜,彷彿在敘述一件和他完全不相關的事情。

黃石一直不忍心拔出手來,但潘一刀含混的聲音嘎然而止,他喉嚨裡發出幾聲異響,頭一歪垂向旁邊。折磨潘參將已久的痛苦終於離他而去。這個不會哭的男人啊,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潘一刀還咧着嘴做出了一個滑稽的笑容,呼出一聲如釋重負的淡淡嘆息。

黃石默然良久,曾經戰友的手雖然漸漸變冷,卻還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樣抓着自己的手臂,彷彿還有千言萬語不曾訴說,黃石突然緊緊地抱住了屍體,急促地大聲地說道:“潘兄弟,你的冤屈我知道了,毛帥的冤屈我也是知道的,我一定爲你們鳴冤報仇,我發誓,我發誓,我發誓!”

……

崇禎二年十三日,薊州附近,黃昏時分,黑色的人羣正從東北方擁入薊門外的一線天通道,這道洪流急速地向前流動着,很快就流動到了薊門的腳下。

在薊門的背後,從這裡到京師的大道上,曾經雲集其間的勤王軍隊已經被統統調走了,薊遼督師袁崇煥在這裡只留下了他的嫡系部隊——關寧鐵騎。

在薊門後方,是一個又一個的村莊。從嘉靖朝後期開始,這片大地已經有數十年沒有遭遇到戰火了,幾代人和平的生活在這片土地上,過着他們普通人的平凡生活。

一棵光禿禿的樹後,一個穿着花棉襖的姑娘擡頭遙望了一眼遠處隱約可見的燕山山脊,接着又把頭羞澀地垂下。在這個年輕姑娘背後,一個同樣穿着鼓鼓囊囊棉襖的年輕人正在向心上人吹噓他的財富:“俺養的兩隻小母豬特別的健壯,上次去趕集的時候有人想用高價買,可俺還不肯哩!”

那青年說着又拍了拍兩人旁邊的大樹,像個男子漢一樣挺直了胸膛:“等這顆樹發芽的時候,俺就去找你爹提親。”

“嗯,”姑娘垂着頭小聲應了一聲,還細聲細氣地說道:“當家的。”

少年情侶背後就是一個小村莊,一個白鬍子老頭坐在村口,手裡拿着一根樹枝,正手忙腳亂地招架着一大一小兩個幼童的進攻。那兩個幼童也都各自拿着一根枝條,兩張小臉繃得緊緊的,嚴肅地對爺爺發動着攻勢。

“來得好!”爺爺大喝聲中側身一閃,讓開一個小孫兒的直劈,然後在他屁股上輕輕抽打了一下,同時還威嚴地叫了一聲:“少俠,看仔細了!”

村子裡,一家中年婦女正和女兒一起燒水準備做飯,而父親則正在後院喂牛。牛站在那裡慢慢咀嚼着乾草,男人在用力幫牛擦着身體,等他把耕牛清潔好後,男人後退了兩步,欣賞着自己這位全身光鮮的老夥計,臉上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

“好傢伙,真壯。”男人在他的老牛身上輕輕拍打了一下,然後又順着牛的背輕輕撫摸起來。那牛也暫停進食,擡起頭來用大眼睛看了看主人,發出了一聲溫柔的叫聲作爲響應,然後又再次低頭開始吃它的乾草。

……

黑色的洪流還在向前迅速的流淌,涌動着從薊州堡旁邊流出一線天狹道,這洪流似乎略微停頓了一下,然後就又開始加速。伴隨着不絕於耳的馬蹄聲,洪流滿溢過燕山山脊,然後繼續地奔騰着,淌向燕山背後的京畿平原——在那一片已經不設防的廣闊平原上,佈滿的盡是安靜的村莊和毫無戒備的老百姓。

馬蹄聲過去後,隨即是無數車輪的滾動聲,成千上萬留小辮的人正用力地推着手推車,喘着粗氣奮力向西前進。他們都專心致志地推車前行,幾乎沒有人向已經被他們甩在身後的薊門關看上一眼。

馬蹄聲、車輪聲還有腳步聲混雜在一起,迴盪在燕山的山嶺間,羣山似乎也被這嘈雜聲驚醒了,它們嗡嗡作響着發出低沉的回聲,這聲音也變得越來越大……如果你仔細聆聽,它們好似正在發出質問;

袁崇煥,袁崇煥!

金鑾殿上,拍着胸膛向天子許下“五年平遼”的人,難道不是你麼?

蘭臺對奏中,親手接過皇帝雙手奉上的尚方寶劍的人,難道不是你麼?

來到薊門之後,滿口向朝廷保證“必不令奴越薊西一步”的人,難道不是你麼?

以一言而系京畿萬千百姓安危,以一行而致億萬生靈福祉的人,難道不是身爲薊遼督師的你麼?

你爲什麼不抵抗?爲什麼不抵抗?

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不抵抗?

你到底爲什麼不抵抗啊?

只是所有的人都行色匆匆,顧不得去細心分辨羣山的呼聲。

一個梳辮子的人把小車推出薊門穀道後,停下來擦汗的同時回頭看了一眼夜色中的薊門——那上面甚至連烽火都沒有點燃!

崇禎二年十一月十三日,後金軍隊兵不血刃渡過薊門天險,侵入大明京畿平原。

第六十一節 重任(上)

崇禎二年十一月十三日,後金軍度過薊州進入京畿平原,一路如入無人之境。從薊門到三河的廣大土地上,沿路所有的村莊都在燃燒,白天是直衝雲霄的滾滾濃煙,夜晚是映紅了黑夜的彌天火光,向着京畿四方的百姓宣告着浩劫的來臨。十四日後金軍佔領三河後,他們就打開了通向京師的大門。

而這個時候袁崇煥則報告說他剛剛纔知道後金軍“潛越”薊西,爲自己不攔截、不報警的行爲進行辯解。

薊門一線天天險的出口大約三裡寬,其中適合戰馬和手推車通過的中央平坦通道大概是從西山山腳到東面的湖泊,這段距離約一千米寬,薊州縣城的城牆則正對着這個一千米寬的出口。兩者間距離不超過兩裡,關寧鐵騎如果移師城外去堵口的話,平均每一米可以站二十個人。

因此在袁崇煥到來以前,劉策指揮的五千真定軍一直把後金軍的主力死死地堵在薊東。畢竟劉策是指揮部隊出城防禦,平均每一米也可以站五個人,所以後金一直沒有找到“潛越”的機會。在袁崇煥到來之前,劉策對堵住後金的進兵之路也一直很有信心。

關寧鐵騎到來之後,不知道是不是放棄了城外真定軍的營寨和工事,不過就算他們不敢出城迎戰,那站在城上肯定也能看見後金軍隊從兩裡外經過,畢竟這是數萬大軍而不是一、兩個小賊,如果沒有特殊的理由肯定無法解釋爲什麼關寧軍不點燃烽火報警。

袁崇煥的心腹程直本和周文鬱,事後都以見證人的身份爲袁崇煥辯護,程直本說兩萬關寧鐵騎一直在同後金軍對峙,而且對峙了五個時辰之久,所以後金大軍“潛越”薊西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周文鬱也附議程直本的說法,他說袁崇煥勇敢地下令兩萬軍隊出城,如同之前劉策的五千真定軍一樣打算認認真真打仗、老老實實防守,但不幸後金軍使用了一種類似障眼法的計策,派了二百騎兵來和兩萬關寧鐵騎對峙。

參照程直本的說法,就是這二百騎兵同袁崇煥在城外對峙了五個時辰,然後在袁崇煥下令開炮後,這隊騎兵就離去了。周文鬱還感慨道,自從這二百騎兵從兩萬關寧鐵騎面前撤退後,“竟日無一騎復至,使我欲戰而無可戰。”

大概是因爲袁崇煥太過把注意力集中在了這小隊後金兵身上了吧,數萬人的後金主力部隊就趁機從袁崇煥和兩萬關寧鐵騎身邊幾百米外“潛越”過去了。在袁崇煥、周文鬱和程直本等人奇怪後金軍爲什麼不“復至”,導致他們“欲戰而無可戰”時,後金軍已經開始在三河周圍姦淫擄掠。搞得烽火彌天。周文鬱對朝廷解釋說,直到此時,袁崇煥才“乃探奴大隊潛越薊西矣”,隨後“督遼將士西追”。

一千米外走過了數萬敵軍,不管袁崇煥和兩萬關寧鐵騎是因爲重大失誤而確實沒有看見,還是因爲某些原因而設法看不見,抑或者是看見了卻裝沒看見,總之,皇太極再次完成了一次軍事奇蹟,帶着馬匹、輜重和大批的小推車從重兵佈防的天險上飛了過去。

……

十一月十五日,京師

一個太監衝進來喊道:“萬歲爺,通州方向已經看見烽火!”

崇禎、孫承宗還有曹化淳頓時都變了臉色。

“通州,可是通州已經沒有兵了啊。”崇禎緊緊地盯着地圖上通州的位置,好似要把那厚厚的地圖看穿一樣。但他也就只能這樣眼睜睜地看着事情發生,因爲現在北京的兵力都已經不足。崇禎已經下令京師戒嚴,現在京師三大營的兩萬軍隊和三千錦衣衛都已經進入城防堅守,不過這漫長的北京城牆,靠着兩萬多軍隊防守還是有些太單薄了。

“孫閣老,現在該怎麼辦?”崇禎無助地看着孫承宗,彷彿期盼着後者能給他變出十萬軍隊一樣。

孫承宗也沒有太高明的軍事才能,他只有跪下叩首道:“聖上,老臣願意帥子侄登城,保衛京師!”

崇禎呆呆地說不出話來,這時又有一個太監跑進來,衝着天子叫道:“萬歲爺,微臣去過張老家了。”

這兩天崇禎有些不太待見張鶴鳴,所以也就不再招他進宮。而張老頭自己似乎也感覺到了這一點,前天還上書稱病,崇禎也就準他不朝。可是今天事態如此危機,崇禎就又派人去宣張鶴鳴覲見,死馬當作活馬醫地想看看張鶴鳴手裡有什麼辦法。

“萬歲爺,”那個太監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但仍毫不遲延地飛快說到:“張老腿病發作,都下不了牀了,據說舉步維艱,恐怕來不了了。”

“這廝……”崇禎怒氣勃發地喊了半句話,手也高高舉起差點就要拍到桌面上,只是他也就是瞬間的失態而已,很快崇禎就恢復過來,他有些尷尬地咳嗽了一聲。周圍的人都低着頭假裝沒有聽見。皇帝清了清嗓子,溫和地對那個小太監說道:“傳旨,派太醫去給張老看病,同時賜張老兩顆人蔘,並代朕予以慰問。”

“遵旨,萬歲爺。”

這個太監剛剛下去,又有一個太監跑進大殿:“聖上,薊遼督師有奏。”

“快呈。”崇禎一面讓人把孫承宗扶起來坐好,一面連忙接過了袁崇煥的奏章,雙手哆嗦着把奏章打開看了起來。看完之後崇禎生氣地叫了起來:“不先行偵防,竟被虜騎偷越,袁督師怎麼這麼不小心呢?”

孫承宗連忙問道:“聖上,薊遼督師的兵馬現在何處?”

“正日夜兼程地追擊奴騎。”崇禎放下了袁崇煥的奏本,有些惱火但也有些欣慰地說道:“薊遼督師雖然有失誤,但朕相信他絕不會負朕的,回信的時候輕輕責備一下就行了,朕許他戴罪立功。”

……

十六日,清晨,順義。

“啓稟大帥,通州方向發現建奴。”

探馬臉上滿是焦急。宣鎮、大同的兵馬正急忙趕向北京勤王,他們本以爲道路上應該都是明軍,結果宣鎮的三千兵馬在行軍中猛然遭遇後金軍,一下子就損失了千餘人。

滿桂聽後臉上一片茫然,嘴裡不解地自言自語道:“朝廷邸報沒有報告過薊州失守啊,怎麼一下子這內地就變得烽火連天起來了?而且通州怎麼能轉眼就陷落了,那裡應該有重兵拱衛京師啊。”

十五日後金軍攻破通州後,下午便遇到了從延慶、昌平、懷柔、順義一線急行軍趕來勤王的兩營三千宣府兵,兩軍隨即爆發了接觸戰。面對擁有一萬二千披甲兵的敵軍,三千宣府兵在順義南面與後金軍激烈野戰一天,仗着天黑才脫離包圍逃回順義,這一天宣府兵就損失近半,元氣大傷。

十六日,滿桂帶領的大同兵也趕到順義。這時後金軍分兵追擊宣府兵而來,現在後金是想奪取順義以切斷明軍南下的增援通道。一千七百多宣府兵一邊抵抗,一面急忙派人向後方的大同兵求救。

“大帥,我軍當如何應對?”

“那還用說麼?”滿桂一夾馬腹,高聲喝道:“兒郎們,殺奴啊。”

“殺奴!”

“殺奴!”

滿桂的四千親軍躍馬揚刀,爭先恐後地跟着滿桂向順義殺去……

這四千軍隊加入後,宣大軍一共有了近六千人,他們和後金軍圍繞着順義發生了連番激戰。滿桂意圖突破後金軍側翼,直接插入到後金軍前方堵截住後金軍向京師的路線。而有這麼一支部隊在,後金軍也無法安心西進,皇太極不得不連續派出援兵,和側翼的宣大軍戰成一團。

十六日下午

“大帥,建奴越來越多了。”

“不錯。”滿桂點了點頭,幸好是內線作戰,宣大軍的傷兵可以不斷地送到地方官府那裡去治療,所以滿桂此時的負擔還不算很重。只是經過一上午的激戰,宣大軍又折損了數百軍士。

“但敵衆我寡,不能在野外多做停留。”滿桂指揮宣大軍且戰且走,和後金一起向通州方向並肩而行。

滿桂喝了一大口水,隨手擦去了鬍鬚上的水滴,就又抽出腰刀大叫道:“殺奴,殺奴,兒郎們,我們要從這裡擠過去!”

“殺奴,殺奴!”

宣大軍緊緊排成密集的戰鬥隊形,吶喊着向前衝去,戰鬥變得更加白熱化了。

袁崇煥指揮的九千關寧鐵騎抵達三河,風聞宣大軍和後金軍在西面激烈交戰後,袁崇煥立刻指揮大軍繼續向西奔向通州。當夜關寧軍駐紮在距離通州十五里外。第二天天一亮,袁崇煥就急忙指揮關寧鐵騎從通州南方渡河,一踏上河西的土地後袁崇煥就急忙督軍直奔京師。

此時滿桂還在通州北方指揮着他的幾千宣大軍同後金主力激戰,他利用後金軍需要兼顧各個方向的弱點,頑強的和後金軍進行着平行運動。皇太極現在身處充滿敵意的領土,所以要兼顧大軍的四周,一時無法抽調全部兵力來抓滿桂,因此後金軍的腳步也就被宣大軍拖慢,兩者都以每天十里左右的速度,並肩向着大明京師方向移動。

十七日夜,袁崇煥率領九千關寧鐵騎抵達京師外廣渠門,他當即就要求連夜入城休息。皇帝沒有答應關寧鐵騎進城的要求,但仍再次大大誇獎了袁崇煥的神速,他三天三夜跑了一百五十里,以平均每天五十里的速度從薊門疾馳來京師救援。

十八日清晨,崇禎皇帝派遣太監去關寧軍中查看,然後命令戶部和兵部討論獎賞問題,等戶部把軍糧運輸到袁崇煥的軍中後,崇禎皇帝又拿出內幣,派遣司禮監太監呂直頒御前青鹽千斤,祿米百石,酒十壇,羊百隻,銀萬兩犒勞袁崇煥的關寧鐵騎。

袁崇煥隨即又提出要入城防守,崇禎好言安慰了他一番,但仍然沒有同意這個要求。

此時,滿桂還指揮着他的五千宣大軍和後金軍廝打成一團。下午皇太極集中兵力嚇跑了滿桂後,指揮中軍從通州渡河,進一步向大明京師靠攏過來。滿桂隨即又從背後追了上來,於是兩軍再次在通州東北發生交戰。

在關寧軍吃飽喝足嚷嚷着要進城的時候,宣大軍正在通州左近和後金軍捨死忘生地激烈戰鬥着。後金軍從順義一路殺到通州,曾經富庶的京畿平原上,現在到處都是冒着青煙的廢墟,無辜百姓的屍體隨處可見。

見到眼前後金軍的旗號又多了起來,滿桂連忙又帶領自己的親軍退開。按說後金軍本該是孤軍的,但這一路行來,滿桂卻什麼友軍都沒有看到,結果他自己反倒成了孤軍。所以宣大軍也不敢和後金軍主力糾纏,滿桂一直奉行打了就跑的策略,來回來去和後金軍兜圈子。因爲對手要保衛自己的輜重和擄掠到的子女,所以滿桂雖然吃力,但仍能勉力周旋。

“霍,霍,好傢伙,剛纔差點就被建奴捉到了。”滿桂退開數裡後開始下馬休息,宣大軍的主力跟隨在滿桂的親軍背後,爲他們提供掩護和一個躲避地點。滿桂在臨時營帳匆匆吃過午飯,然後就又提着馬槊大步走向一匹新的戰馬,跳上馬後他給副將交代了下一步的行軍地點,宗旨還是要保持和後金軍不即不離的局面。

“還是看不到勤王軍啊,兒郎們,我們再去廝殺一番。”滿桂叫着就又出發了。他估計勤王軍還在路上,所以就盡力要給京師爭取時間。直到今天,崇禎皇帝還是在讓袁崇煥統一指揮各路勤王軍。而滿桂根本不知道,到現在爲止,被分散到各處的勤王軍仍然沒有得到向北京集結的命令。

此時兩萬京營禁軍緊張地守衛着首都的城門,京師九門每個門都放上了兩千兵馬,錦衣衛也都貫盔穿甲,沿着京師的道路來回巡視。千戶張高升看着城外黑壓壓的關寧軍營地,不安地問道:“陳兄弟,這些遼兵可靠麼?”

陳瑞珂詫異地反問道:“怎麼了?”

“通州那裡聽說一直在激戰,怎麼他們就幹看着不去赴援呢?”

“這裡是京師,我們兵力不夠守城啊。”陳瑞珂倒是沒有想得太多。通州傳來烽火以後,崇禎天子下令把內庫打開,招募京師百姓上城協助防守,但北京這麼大,上萬壯丁鋪在這條城牆上就像是把一滴水撒到了沙漠上,轉眼就不見了。幾天前有人向天子推薦了一個流氓頭子,崇禎都當即召他陛見,還賜給他一個遊擊的職務,讓他帶着兄弟參與防禦城牆,這說明大明的兵力實在是很窘迫了。

“那爲什麼不讓這些遼軍進來協助守城?”張高升又指了指城下的部隊,數千關寧軍今天一直鼓譟着要求進城:“是不是朝中有大人認爲他們不可靠?”

“不會吧?邊軍不許入京,只能在城外屏蔽城門,這是於少保定下的規矩,嘉靖朝也一直如此行事。”當年于謙不讓邊軍入京是爲了避免邊軍擾民,也是爲了避免邊軍不出力死戰。而只要邊軍貼着城門安營紮寨,那不但北京的城門必然安全,而且敵軍也無法切斷外軍和京師的聯繫,他們總能得到京師的補給和火力掩護。

張高升若有所思地琢磨了片刻,又問陳瑞珂道:“如果是黃帥的兵,那麼皇上一定會欣然放他們入城吧,百姓也會歡迎他們的吧?”

陳瑞珂聽得哈哈大笑,但他的笑容很快就變得苦澀起來:“如果有黃帥在,還會被北虜打到京師城下麼?”

說着陳瑞珂又是一聲冷笑:“也不知道朝中的大人們是怎麼想的,更不知道這位薊遼督師是怎麼督師的,五年平遼居然快平到京師城下來了!”

……

十一月十九日

袁崇煥在廣渠門外修築好了臨時的營寨,同時又有五千關寧鐵騎抵達廣渠門,袁崇煥的兵力已經達到一萬四千人。崇禎要求袁崇煥在那裡保衛城門,袁崇煥對此很不滿意,再次要求入京,但再次遭到了崇禎婉言拒絕。

十九日上午後金主力從通州渡過河後,前鋒離京師還有三十里。滿桂從後金軍背後追來,試圖尾隨後金軍渡河進行追擊,宣大軍和後金軍隨後又圍繞着通州附近的各個渡口發生激戰,今日後金軍仍未能抵達京師外。

崇禎二年十一月二十日,老龍頭。

哨兵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握着槍保持着站崗的姿態。

在遠方的水天交界處,慢慢地冒出了一個桅杆的尖頭,接着又是第二根、第三根。

這三根桅杆上各有一面旗幟在飄揚,正中的高桅杆上是一面火紅的大明福寧鎮軍旗,旗幟邊緣處的留白上寫着“福寧鎮總兵官”六個大字。前面稍微低矮一點的桅杆上也有一面軍旗,上面繪着一條在雲紋中翻滾騰挪的蝮蛇。最後一根桅杆的軍旗上,則是一條屈身躍起的海豚。

這艘戰艦劃開波濤,在鏡面一樣的渤海上劃出兩道白色的水紋。它身後跟着一艘又一艘的海船,一直排到了天邊去。

“大帥,老龍頭!”

“嗯,我看到了。”黃石端着望遠鏡,眯着眼睛看着那漸漸浮出海平面的大地,萬里長城的開端,就在他艦首的正前方顯現出來。

楊致遠站在黃石身邊,他最後一次複覈道:“大帥,我們到時候就說迷路了,對吧?”

“對,我們就說本想去天津衛,但在海上沒有判清方向,結果跑到山海關來了。”黃石收起了望遠鏡。看來今天入夜前就可以在山海關登陸,軍隊最多休息兩天就能夠恢復戰鬥力,然後就可以開始進行作戰計劃。

黃石接到的勤王令只是號召周圍軍隊入援京畿,並沒有指定勤王軍應該直趨京師。從理論上講,命令只是要求勤王軍儘快投入與入侵軍隊作戰,但是這種作戰一般都是以保衛京師和天子爲目的,比如真定軍和宣大軍的作戰就都符合這個精神。

金求德一開始擬定的作戰計劃是在大沽口登陸,然後以最快的速度趕往京師入衛,將後金軍擊退。

但黃石最後卻下令軍隊直趨山海關而不是大沽口,他打算走撫平、永寧、遷安線,首先封閉住喜峰口再說。黃石認爲一旦發現自己的蛇旗,皇太極的戰略目標肯定會立刻轉爲如何把部隊平安帶出關外,那麼憑藉薊門一帶的地形和對手的指揮水平,黃石相信皇太極還是能把大部分軍隊和戰利品帶走的。

所以黃石不願意走大沽口這一條路,他希望至少能把皇太極的主力留下一半來,只要封閉了喜峰口,那麼皇太極就只能選擇回師一戰、或是轉向其他方向突圍。轉向其他方向突圍當然很困難,這就好比斯大林格勒的德軍試圖向西伯利亞突圍去日本一樣。當然,以明軍的戰鬥意志,黃石承認皇太極還是有不小的可能成功突圍出關。

但這個成功必定是要建立在沒有福寧軍在背後緊緊追擊的情況下。這次皇太極在京畿飽掠一番,帶着這麼多輜重在充滿敵意的土地上行軍,黃石相信後金主力的日行軍速度不會超過二十里的。更何況福寧軍的來到也會給其他的勤王軍打上一針興奮劑,他們一定會熱情地開始圍追堵截。所以黃石覺得皇太極沒有幾個月恐怕很難破邊而出,而在這幾個月裡,他們早已經不知道被福寧軍追上多少回了。

看着越來越近的大陸,黃石充滿信心地嘆道:“好了,只要能封閉喜峰口,那建奴就是我們的囊中之物了。”

“奴酋或許會拋下蒙古人和輜重,一路狂奔從宣大鎮殺開邊牆衝出去。”金求德在黃石背後補充了一句。他作爲參謀長,這些日子可沒有閒着,對戰況作出了各種各樣的分析。

黃石微笑着說道:“或許吧,但那樣建奴也就完蛋了。這次他們連哄帶拉地拐了一大幫蒙古人進來,就是要證明我大明不堪一擊。他們不過是一個強盜聯盟罷了,不要說奴酋扔下蒙古人逃竄,就是搶不到東西回去,這個強盜集團都得散夥。”

“大人說得是。”

“我不打算去京師,還因爲我擔心我們反倒會給袁狗官幫忙。”黃石深知崇禎對袁崇煥的信任是非理性的。歷史上袁崇煥幹了這麼一堆事情出來,事後大明朝野幾乎沒有一個人替他說好話,孫承宗並沒有確定袁崇煥是蓄謀叛國,但也認爲袁是個超級軍事白癡。

可是崇禎卻仍然信任袁崇煥,幾次在朝臣面前替袁崇煥開脫,還公然宣佈“平遼就是得靠袁蠻子”。要不是罪行太確鑿,崇禎說不定就頂住壓力替袁崇煥翻案了。雖然黃石不知道袁崇煥到底都忽悠了崇禎小孩些什麼,但他知道即使有許多確鑿無疑的罪證,崇禎仍然把懲罰降低了一等,最後赦免了袁崇煥的家人。

“如果我在京師城下把建奴趕跑,我敢肯定皇上還會繼續用袁狗官。別跟我講什麼道理,皇上就是喜歡他、就是信任他、就是要想盡千萬百計地替他開脫。”對於金求德和參謀部關於准許議的擔憂,黃石倒是一點兒也不放在心上,崇禎雖然不是個英明之主,但他的倔脾氣黃石還是很清楚的。

比較需要黃石擔心的是,他選擇的行軍路線顯然不太在乎皇帝的個人安危,看上去好似拿朝廷和皇帝做誘餌一般。金求德等人因此對黃石的選擇頗有些微詞,他們認爲黃石的計劃不是一個軍事錯誤,但卻是一個政治上的錯誤。

“大帥,出於末將的職責所在,我必須要最後再說一次。”福寧軍的規矩就是有話隨便說,但命令一定要不折不扣地執行,所以對金求德來說,按照黃石的構思制定軍事計劃和犯上建言並不矛盾:“大帥,將來您的政敵一定會在這個問題上面竭力攻擊您的,無論如何,皇上就算口上不說,心裡也有個疙瘩。”

“我知道,我很清楚這一點,不過京畿搞成這個樣子,不是我的錯,我問心無愧。”黃石知道這次會有很多百姓被擄出關去,夫妻骨肉分離,從此任人奴役:“但如果我明知能救下至少幾萬人的性命,卻因爲個人的榮辱得失而不去做的話,那我以後晚上一定會做噩夢的。”

除了這方面的原因外,黃石還有軍事上的考慮:“如果讓建奴安然退出關外,而且還帶回豐厚的戰利品的話,那西虜恐怕也會眼紅得很了。”黃石不打算讓皇太極有機會建立起一個鞏固的軍事同盟來,如果皇太極成功地收買了蒙古,那後金就再也不是一個旦夕可滅的小型叛亂。

更何況黃石一旦回到北方來指揮作戰,那部隊的軍餉和糧食就又得依靠朝廷供給,而且朝廷也絕對不會讓黃石一家獨大,肯定會安排一些友軍……多半就是關寧軍來和他共事。

“嗯,讓東林黨負責長期的、也可能是幾年征戰的後勤,然後和遼西軍並肩作戰,去深入大漠和洪太這樣的人打長期戰爭。”還有一個更大的擔憂黃石不好說出口,那就是坐在帝國寶座上的堯舜之君崇禎,他的急功近利和目光短淺也是黃石要面對的巨大威脅。

想到自己手裡的這把爛牌,就算黃石有兩、三萬嫡系精銳也不是很保險的工作。他苦笑了一下:“這可真是全面的考驗啊,馬有失蹄、人有失手,要是不小心被洪太再次破口大掠,我就沒活路了。”

金求德見黃石決心已下,也就不再多做勸說。

……

二十日又有兩千關寧鐵騎抵達廣渠門,袁崇煥在廣渠門外的兵力達到一萬六千人。當天下午後金軍和宣大軍撕扯着一起來到大明京師近郊。經過從十六日到二十日的連續野外激戰,滿桂和宣大軍成功地拖住了後金軍的腳步,讓他們在五天裡只前進了六十里。

隨後滿桂就指揮宣大軍和後金軍脫離接觸,跑到德勝門外紮營準備休息。崇禎當即下令開門放宣大軍入甕城休息,今天天色已晚不必自己費心建設營寨了,皇帝同時還下令賜給滿桂蟒袍玉帶,以示獎賞。

聽說數千宣大軍入城後,袁崇煥再次進城面見崇禎皇帝,堅決要求能同滿桂例,至少也放關寧軍到甕城裡面休息。崇禎賜袁崇煥銀兩和酒食,再次對他好言安慰,不過還是沒有同意放關寧軍入城的要求。

送走袁崇煥後,崇禎就又和孫承宗商量起作戰的問題來,就在兩人商議的時候,太監報告張鶴鳴求見。

張鶴鳴進來以後,崇禎和顏悅色地笑問道:“張老的腿可是大好了?”

“謝聖上掛念。”張鶴鳴今天本來還在家養病,但一聽說後金軍先鋒已經到了京師城下後,老張頭就急忙趕來面聖,他站起身後惶急地叫道:“聖上,速調黃石進京勤王,速調黃石入京!”

……

二十一日,後金軍主力逼近大明京師城下,滿桂率剩下的五千軍馬出城,於德勝門外紮營……

黃石抵達山海關後,立刻讓守軍給福寧軍騰地方,幸運的是,黃石在山海關遇到了一個老熟人——姚與賢總兵。

這次姚與賢總兵沒有跟隨關寧軍大部隊入京,而是被派來臨時負責山海關的防禦。金冠副將現在也在山海關做事,自從當上副將以後金冠也顯得越來越年輕了。有了這兩個人幫忙,黃石很快就把部隊安頓下來。

“黃帥,建奴已經越過了遷安,正在逼近一百五十里外的永平,他們是要掐斷我們遼鎮的後路啊。”姚與賢滿臉都是焦急,從永平再向南五十里就是灤州,那裡也是關內通向山海關的補給官道。

不過黃石對此倒不算很擔心,因爲他覺得有海運在,後金軍無法切斷遼鎮的補給,而且從現在的情況看,後金軍也暫時還沒有這麼大的胃口和能力。

永平府是青龍河和灤河的交匯處,這兩條路都通向關外,其中灤河通向關外的出口就是喜峰口。就黃石的個人意見而言,後金軍想取得永平主要還是出於運輸上的考慮。幾個月前毛文龍死後,皇太極就下令蒙古各部趕造船隻,顯然早就有利用這兩條河水力的打算,大概皇太極指望將來春暖花開後還能用永平的河流運東西。

不過聽起來姚與賢和金冠的這種心理倒是可以利用一下,黃石就慷慨地對他們拍胸脯保證道:“按說我該迅速前去京師,不過我的軍隊一時還都沒有到齊,所以我稍微晚幾天走也沒有關係。這樣吧,我稍作休息後就率領這一個營去解永平之圍,然後伺機打垮遷安,斷了建奴東進的念頭。這段時間裡我的後續部隊差不多也該休息好了,我再兼程趕去京師好了。”

黃石的豪俠舉動讓姚與賢和金冠都吃驚不小,他們過了一會兒才猶豫着問道:“這麼辦不會對黃帥有什麼大礙吧?”

“本來我是要去天津大沽口的,現在到了山海關還遇上你們,那隻能說是天意了。再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既然在這裡遇上了建奴,那也只有先打垮他們了。”黃石接着就提出了一些糧草上的要求,希望姚與賢和金冠能盡力協助,這兩個人自然是滿口答應。

同時黃石還讓他們儘可能地替自己的到來保密,姚與賢滿口答應,嚴令山海衛加緊戒備,不許閒雜人出沒。雖然消息走漏是遲早的事情,但黃石還是希望皇太極知道得越晚越好。昨天他抵達山海關後連信使都沒有立即向北京派出,而是藉口天色已晚,一直拖到今天才出發。

……

崇禎二年二十二日

今天皇太極親自指揮後金一萬主力部隊進攻德勝門外的五千宣大軍,同時讓莽古爾泰率領兩千軍隊去進攻廣渠門外的一萬六千關寧鐵騎和兩千京營。

崇禎天子在內殿裡來回來去的踱步,不時有太監跑進來彙報城外的戰況,崇禎越聽眉頭就皺得越緊。身邊的孫承宗、錢龍錫、李標等人也都神色嚴肅,大氣都不敢透出來一口。

兵部尚書王洽早已經因爲薊鎮被突破而被皇帝下獄,所以現在有什麼軍事問題崇禎就會直接詢問孫承宗和內閣的意見。據德勝門上的文官監軍報告,皇太極和滿桂打得甚爲慘烈,兩軍一度發展成了白刃混戰,以致部署在德勝門城樓上的大炮都發生了誤傷,幾次打入了宣大軍中。

戰鬥到下午的時候,滿桂的宣大軍終於還是被擊敗了,就緩緩退向廣渠門,希望能得到關寧鐵騎的支援。

孫承宗遲疑着說道:“滿帥盡力了。”

“朕知道!”崇禎發出一聲怒氣衝衝的大喝,他站住腳步厲聲問道:“那關寧軍是怎麼回事?你們怎麼看?”

根據廣渠門外的監軍報告,前兩天在後金軍搶劫北京郊外的老百姓時,關寧軍也跟着一起去搶,完全沒有保護京畿百姓的意思。而今天莽古爾泰引兩千騎兵一衝,關寧鐵騎就四散逃走了,好多關寧軍士兵一直跑到北京護城河下,跳進河裡就往城牆邊上游,氣得城牆上的北京百姓直用磚石砸他們。

駐守在廣渠門外京營的部隊也同樣報告說,廣渠門外的關寧鐵騎一觸即潰,似乎根本沒有和後金軍交鋒就跑了,但京營自稱主動出擊,抵擋住了後金軍的攻勢並將其擊退。

在德勝門和廣渠門之間的監督文官報告說,後金軍和宣大軍交戰時,關寧鐵騎站在一邊看着。

……

陸續的報告接連不斷地傳來,崇禎皇帝的臉色也變得越來越陰沉。袁崇煥在蘭臺奏對時曾經跟皇帝說過,他擔心背後會有“小人”構陷,所以長久以來,無論是擅殺毛文龍、賣後金軍糧、還是薊鎮破口、縱敵通過薊門天險,崇禎皇帝一次次總是原諒了袁崇煥。

直到袁崇煥趕到北京城外後,除了不讓關寧軍入城外,崇禎天子還是盡力安撫,賞賜給袁崇煥金幣、華服,但現在崇禎實在有點坐不住了,他喃喃自語道:“總不會全京師的文武、中官,個個都要誣陷薊遼督師吧?”

不過崇禎雖然懷疑,但最後還是忍住沒有發作:“朕要效法先賢,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等崇禎剛剛把怒火壓下來以後,袁崇煥自己的奏報也就送入了京師。在這份奏章裡袁崇煥罕見的第一次不提勝負,只是說他請求移營,搬到更靠後面的地方去紮營。

“萬歲爺,關寧軍在廣渠門外的大營被建奴燒了。”

身邊小太監的低聲輕語傳入耳中後,崇禎拿着奏章的手也忍不住哆嗦起來了,臉上也是一陣青、一陣白,大殿裡靜得連一根針落地都能聽到。

程直本和周文鬱兩人後來都著書爲袁崇煥鳴冤。

程直本大書特書北京人沒有親眼看見過的寧遠和寧錦之戰,但對廣渠門外發生的事情則僅僅一筆帶過,彷彿根本不值得一提。

周文鬱則承認關寧鐵騎一上來就全跑光了,但周文鬱堅稱袁崇煥和他都沒跑,他們帶着一百兵馬奮力廝殺,最後兩千多後金兵退去也是被他們打退的。

周文鬱還繪聲繪色地描述說,袁崇煥身先士卒,全身上下被弓箭射得有如刺蝟一般,不過幸虧袁崇煥身上穿的甲厚,所以連油皮也沒有擦破一絲。周文鬱還說,後金士兵的鋼刀都險些劈到了袁崇煥的脖子上,也只是恰好被衛士拼死擋開,在這樣的危機關頭,袁督師仍騎在馬上大呼酣戰……哦,是在袁督師本人被弓箭射得像刺蝟一樣的時候,胯下的坐騎還能活蹦亂跳地馱着袁崇煥大呼酣戰,把後金軍殺了個大敗。

可惜周文鬱的書在這一時刻還沒有寫好,多疑的崇禎皇帝終於對袁崇煥開始起疑心了,他又來回走動了幾步,感覺自己快要堅持不住用人不疑的原則了:“嗯,看起來最好是宣薊遼督師入城,由朕親自問個明白纔好。”

崇禎皇帝剛剛打定了主意,外面就傳來太監的通報聲:“都督滿桂,求見萬歲爺。”

很快滿桂就全身浴血地衝了進來,手裡還握着五根羽箭。滿桂看也不看兩邊的內閣還有孫承宗一眼,一頭就扎到了崇禎的腳前:“皇上,袁督師要射死微臣!”

……

滿桂指揮宣大軍和後金軍激戰一天不敵,於是就退向關寧軍的方向,不想對方就是一片鋪天蓋地的箭雨飛來,殺害了衆多宣大軍士卒,滿桂也中了五箭。滿桂的甲顯然沒有袁崇煥身上的甲好,所以他雖然遠遠沒有被射成一個大刺蝟,身上卻已經開了大血口子。

滿桂解開衣甲給皇帝和閣臣們展示過傷口後,崇禎也徹底傻眼了,他有些手足無措地問閣臣:“衆卿家可有什麼見解?”

滿桂一聽就又在下面嚷嚷起來:“皇上,袁督師這是存心要射死微臣啊,他已經害了毛帥和趙帥了,現在就輪到我了。”

孫承宗和幾個閣臣此時也已經傻眼了。自大明開國以來,袁崇煥已經幹下了太多驚世駭俗的事情,上次是擅殺欽差大臣、一品節將,這次竟然被總兵官當殿控告謀殺,實在是聞所未聞:“聖上,臣以爲,還是讓薊遼督師來和滿帥對質吧。”

十一月二十三日,崇禎把袁崇煥招來和滿桂當着內閣的面對質,袁崇煥不能答,多疑的崇禎皇帝終於爆發了,讓左右錦衣衛把袁崇煥下詔獄,“朕以東事付袁崇煥,乃胡騎狂逞,崇煥身任督師,不先行偵防,致深入內地。雖兼程赴援,又箝制將士,坐視淫掠,功罪難掩,暫解聽勘!”

這段話崇禎皇帝自己感覺挺滿意,裡面既誇獎了袁崇煥的功勞,也沒有給他定下什麼莫須有的罪名,最後也說明這個解任是暫時的,等問題說清楚了還是會讓他復職的。不過崇禎自我感覺良好還不到一個時辰,一箇中官就急匆匆地趕來報告:

“萬歲爺,祖大壽一回營就煽動士兵譁變,旗牌官周文鬱則劫持了督師寶劍、印信私逃,現在關寧軍他們已經反出京師去了!”

第六十一節 重任(中)

在關寧軍叛亂後,崇禎終於大發雷霆,下令徹查袁崇煥在京畿作戰中的指揮。很快薊門一線的指揮部署就被交到了皇帝面前,幾天前袁崇煥縱敵入關後,崇禎還親自爲他辯解,說袁崇煥只是“不派偵防,竟讓敵潛越。”

只是,幾萬人從一個人面前潛越過去可以解釋,一個人從幾萬人面前潛越過去也可以解釋,但幾萬人從幾萬人眼前潛越過去實在不是人類所能理解的了,尤其還要加上袁崇煥事先還把劉策、尤世威的軍隊都從後金軍的通行路線調開。

等放後金軍入關後,袁崇煥和關寧鐵騎又繞大圈,置通州、順義等地的友軍於不顧,一門心思的往京師撤退,放任京畿地區被敵軍鐵蹄蹂躪。崇禎震驚過後就是狂怒:“避敵不戰、縱敵長驅,傳旨,立刻將劉策、尤世威鎖拿進京,窮治其罪。”

曹化淳愣了一下,小心地建言道:“萬歲爺,他們都有薊遼督師的手令。”

“這種荒謬的命令也能執行麼?”崇禎已經氣憤得失去理智,他忘記了到底是誰曾給袁崇煥撐腰,以致會有這樣的後果:“避敵不戰就是避敵不戰,立刻把這兩個人下詔獄。”

“遵旨。”曹化淳見皇帝氣得厲害,也就不再勸說了,後來這兩者都論罪死、斬立決。

孫承宗沒有替袁崇煥說話,而是向皇帝建議由他寫一封信給關寧軍,把這些叛軍召回。孫承宗是第一任遼東督師,在關寧軍中一向有威望,崇禎怒氣稍消:“如此,就有勞閣老了。”

袁崇煥被抓、關寧軍叛亂後,後金軍也開始撤離京師,第二天就解圍轉向其他方向。京師解圍後百姓民謠曰“投了袁督師,東人跑一半。”

後金軍在京城郊外擄走頗多百姓,崇禎皇帝隨即命令滿桂追擊,將百姓奪回。滿桂以“敵衆援寡,不可輕出”爲由希望皇帝收回成名,崇禎不聽,加滿桂武經略銜,要他全權負責從後金軍手中奪回京畿百姓。

滿桂遂率領宣大軍出城追擊後金軍,經過連番苦鬥後,滿桂奪回了百姓數千。可是幾經奮戰後,滿桂身上的箭瘡迸發,可能是汗水引發了傷口感染、也可能是有什麼衣甲上的髒物進入了傷口,他終於還是死在了關寧軍留給他的箭傷下。

滿桂病死後宣大軍大亂,後金軍趁夜襲營,將宣大軍擊潰,此後再也沒有一支野戰部隊還能對後金軍進行追擊。

崇禎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京師

滿桂的死訊傳回北京,崇禎的大殿內頓時又是一片死寂。幾天前在張鶴鳴的建議下,派向福建的緊急使者已經出發,皇帝估計黃石會在一個月到一個半月以後才能抵達京畿。內閣這次幾乎無人反對調黃石北上,張鶴鳴請求再給他一個月的時間養腿病,然後便願意出馬督師遼東。

內閣對黃石到底應該在京畿留多久還是有爭議的,有些人認爲只要用勤王軍把後金軍驅逐出邊牆就算告一段落,以後的工作還是要靠關寧軍來幹。用一部分內閣成員的話說,不能哪裡出事就讓黃石往哪裡跑,這樣就會亂了大明的軍鎮制度。

當然,另外一種聲音也開始在朝中響起,東林黨的李標、周延儒,還有無黨派人士溫體仁都不反對把黃石徹底調回北方來,他們認爲可以把黃石的軍籍重新隸屬於遼鎮之下,這樣就算萬事大吉了。而且李標、周延儒和溫體仁不約而同地流露出自己有督師遼東的意向。

但另一派覺得這是換湯不換藥,他們追問如果將來西北再出事,那是不是又要把黃石和他的一衆部下調去秦軍落戶呢?錢龍錫等人認爲這是拿大明邊軍制度當兒戲,而且黃石帶着一大幫人飛來飛去,很容易引起地方軍鎮的內部糾紛。

總而言之,崇禎希望知道的平遼策略還是一點影子也沒有。現在後金軍還在大明京師附近禍害地方百姓,但文臣們倒一直在爲幾年、幾十年、甚至幾百年後的大明軍鎮隱患而爭論不休。在聽到這一片爭議聲後,張鶴鳴也恢復了低調,絕口不提他督師遼東的要求,似乎要看一看風向再做決定。

朝堂上寂靜了一會兒之後,朝臣們又開始爭吵不休,互相推卸責任,誰也說不出到底怎麼辦纔好。

“聖上,臣願意保舉馬世龍爲左都督,統一指揮勤王軍隊,將建虜趕出關外。”孫承宗聽到這個滿桂的噩耗後,就再次對皇帝建議使用馬世龍,他稱馬世龍也是一員征戰多年的宿將,應該比旁人更懂得打仗。

崇禎看了看其他的文官們,一個個都說不出任何有份量的話,於是就無奈地說道:“那就傳馬世龍吧。”

馬世龍來見過天子後,崇禎勉勵了他幾句,然後就讓馬世龍和孫承宗去討論軍務了。他們走後崇禎又看了看死氣沉沉的大殿,心裡就像是堵了一塊大石頭那樣的難受,他忍不住在心裡想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看來平遼還是要靠袁蠻子啊。”

不過這話崇禎並沒有宣諸於口,袁崇煥捅下的簍子太大了,朝野議論紛紛,有不少人都直指袁崇煥通敵。京師城內竟爆發了一次謠言,數萬人哄傳袁崇煥要爲後金軍開門。錦衣衛厲行彈壓,後來抓住了製造謠言的人,那人是城北的一個木匠,錦衣衛查明沒有人在他背後指使,崇禎才下令把人放了。

崇禎雖然沒有什麼好說的,可是他也不打算就這麼退朝,於是滿屋子的閣臣、元老就靜靜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發呆,和天子大眼瞪小眼的耗時間。

“萬歲爺,萬歲爺——”司禮監秉筆王承恩歡呼雀躍着跑進來,他雙手捧着一份剛到的奏章,喜形於色地大聲報告道:“萬歲爺,福寧鎮總兵官黃石,已經在六天前抵達山海關,正統帥部隊星夜趕來勤王。”

這聲音頓時在閣臣、元老們中引起一片嗡嗡聲,衆人忍不住交頭接耳起來,他們都對黃石的出現感到不可思議。崇禎猛地從御座上跳起來,急匆匆地接過奏章看了起來。

黃石首先解釋了他爲什麼會出現在山東,然後又爲自己在大海上迷路而謝罪一番。黃石聲稱他的軍隊沒有足夠的補給,也需要休息士卒以蓄養體力,所以不能立刻出發入京。除此以外,黃石還給自己找了些其他的藉口,比如自己的軍隊到山東時就已經大量掉隊,在渤海上迷路後,軍隊更是分散開來,到了山海關後只有一船的上百貼身衛兵,因此黃石表示他還需要一些時日才能抵達京城。

現在山東、陝西、山西、河南各路的勤王軍紛紛向北京涌來,各路總兵、副將衆多,所以黃石一個勤王總兵的奏章也不會有什麼太高的優先級。當然,憑藉黃石的名聲,他本來可以設法把自己的奏章變成八百里加急文書,但黃石這次很本份、老實,沒有走後門,這樣他的奏章傳遞速度就變得非常慢,不斷有各種等級的加急奏章跑在它前面。

尤其是祖大壽帶着關寧鐵騎叛變出京,他們把從京師到山海關之間的驛馬掠奪一空,這樣黃石的奏章就變得更慢了,足足跑了六天才傳達到京師。

“不知道黃帥現在到哪裡了?”崇禎又把奏章反覆看了幾遍,跟着就讓人攤開地圖,自己走到旁邊仔細看起來:“不知道黃帥的軍隊有沒有集結完成?”

崇禎話音未落,就看見張鶴鳴起身奏道:“聖上,臣願星夜出京,前往山海關,督師擊退建奴!”

李標一面在心中暗罵張鶴鳴這老匹夫手腳忒快,一面也忙不迭地站起身來,“聖上,張老忠勇可嘉,只是年事已高、腿上還有病,臣想還是由臣前去山海關督師吧。”

“聖上,老臣的腿已經大好了,老臣和黃帥也共事很久了……”

“聖上,此次建虜入寇,臣身爲元輔也有很大罪責,伏乞聖上准許臣戴罪立功,前往山海關督師。”溫體仁也撕開面皮,跳出來和張鶴鳴、李標爭搶起來:“臣願以四個月爲限,定把建虜趕出邊牆,五年平遼!”

“臣願以三個月爲限,驅逐建虜出邊牆!四年平遼!”

“老臣願以兩個月爲限逐退建虜!四年平遼!”

“臣……”

“衆卿家一片忠君憂國之念,朕深爲感動。”崇禎連忙中止了他們的平遼大競拍。方纔還死氣沉沉的大殿裡現在已經變得一片沸騰,崇禎心中已經有了定計,首先對溫體仁和李標說道:“兩位愛卿忠勤王事,但汝等乃是朕的元輔和次輔,須臾離京不得,這督師一事,朕看就罷了吧。”

聽到這話後張鶴鳴臉上不禁浮起了一絲得意之色,只見天子又轉向他道:“張愛卿老當益壯,朕躬甚慰,只是張卿家腿病尚未大好,朕看張老還是在家安心養病吧。”

張鶴鳴焦急地解釋道:“聖上,老臣的腿病確實已經大好了啊。”

“不,朕覺得張老的病還沒好,朕覺得張老病得還很重。”崇禎微笑着說完,感覺自己算是出了一口胸中的惡氣。如果不是魏忠賢把廷杖制度廢了,這些天來崇禎好幾次都想動手打人了。東林黨人總說魏忠賢做的全是惡事,崇禎這幾天來總琢磨着是不是該把廷杖制度也恢復起來,這個念頭越琢磨對他的誘惑力就越大。

溫體仁隨即問道:“聖上,那督師一職,可否要內閣推舉?”

天啓朝的督師、經略都是從文官中推舉出來的,但崇禎現在不喜歡這個主意:“不必了,朕自有打算。”

不等閣臣們再問,崇禎就負手而立,朗聲對王承恩說道:“黃石萬里勤王,忠勇可嘉,賜榮成伯,世襲五千戶。”

“遵旨。”

榮成位於山東半島的頂端,地處威海衛的東南,是山東布政司的轄區。

這個任命讓閣臣們的臉色瞬間大變,賜爵以後黃石的地位就不再是一個普通武將,他的地位要高於文官。如果皇帝在賜給一個武將爵位後還不剝奪他的兵權的話,那就只意味着一件事情。

果然。

崇禎在王承恩記錄下賜爵的聖旨後,又毫不猶豫地大聲宣佈:“晉榮成伯同知樞密院事、掛徵虜大將軍印。”

王承恩大聲迴應道:“遵旨。”

“賜徵虜大將軍金令箭,地方三品及以下官員,無論文武,一律歸徵虜大將軍節制。”

“遵旨!”

“聖上。”雖然大家都知道皇帝對他們很惱火,雖然大家都知道這些天來內閣的無所事事讓皇帝倒盡了胃口,但此事實在太過重大,溫體仁只好硬着頭皮說道:“臣懇請聖上三思。”

崇禎收住了話頭,冷冷地掃了一圈屋子裡的閣臣、元老們,其他的人臉上也都有不甘心之色,可是衆人都不願意跳出來觸怒皇帝,現在人人知道天子的心情已經壞透了,對他們也都失望至極。崇禎在心裡又冷笑了一聲,語氣淡淡地說道:“朕意已決,重開大都督府。”

說完這句話後崇禎就再也不理溫體仁,自顧自地繼續說了下去:“授榮成伯大都督府左都督,加大都督銜,掌大都督府、參掌五軍都督府、總六軍軍務,不得干預六部九卿事。”

崇禎停頓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氣,把最後的命令交代完:“武官五品以下,由大都督府考成,四品以上武官任命,由大都督府呈送司禮監批紅,欽此。”

王承恩立刻應道:“遵旨。”

閣臣、元老們還是一片死寂,隨着皇帝的眼光掃過,他們也紛紛跪伏在地:“臣等遵旨!”

……

昌黎

黃石在望遠鏡裡看着對面越來越近的旗幟和人馬,輕聲喝道:“準備作戰。”

“遵命,大帥。”

救火、磐石兩營已經展開形成戰鬥隊形,隨着軍官的大聲喝令,炮兵紛紛把引藥裝填好,炮手舉着燃火把,神態肅穆地站在九磅炮背後。在一字排開的九磅炮後,是整齊的步兵橫隊,幾千步兵擎着旗幟,排着密集的方陣,鼓手都把手穩穩地擺在鼓面上,靜靜地聆聽着軍官的命令。

在福寧軍方陣背後兩裡遠,則是山海關的數千友軍部隊,黃石騎着馬立在兩軍之間的一個高地上,他的身邊是滿臉緊張的姚與賢和金冠。

姚與賢臉上露出不忍之色,小心翼翼地問道:“黃帥,能不打還是不打爲好吧?”

“姚將軍,本帥也不願如此,不過我身爲福寧鎮總兵官,唯賊是討正是官兵本份。”

“黃帥說的是,說的是。”金冠在黃石身後連聲附和。

對面開過來的是祖大壽等人的叛軍。昨天山海關的部隊剛開到昌黎,就遇到了祖大壽的先頭傳令兵,他們表示要回寧遠去,讓姚與賢立刻把路讓開,不然他們就要奪關而出。

姚與賢本來已經答應了,但黃石很快就趕到灤州,他聞訊後立刻讓姚與賢再派使者去追,言明灤州絕不會讓祖大壽的關寧鐵騎通過。黃石義正詞嚴地告訴姚與賢,不服從朝廷命令就是叛亂,而放叛軍出關就是叛國,所以姚與賢不但不能放前面的叛軍過去,而且要配合黃石堵截叛軍。

不過黃石爲了照顧姚與賢和金冠的情緒,就讓山海關的部隊留在福寧軍陣後,他覺得這樣姚、金二人就不可能有機會和祖大壽交鋒。現在這兩個人正眼巴巴地看着從南方大路上開來的部隊,一副心亂如麻的表情。黃石看到後就又安慰道:“姚將軍、金將軍,他們是賊兵,我們是官兵,自古哪有見賊不捉的官兵呢?”

兩人聽黃石的語氣裡似乎有些不滿,生怕他會參自己一本,就連忙大聲贊同道:“黃帥說的太對了!”

黃石一笑也就不再說話。

看到前面的敵軍快進入射程後,一個白盔騎兵右手舉着蝮蛇旗,一抖繮繩就縱馬向前奔去,很快他就跑到叛軍縱隊之前。這個騎兵在大隊叛軍前緩緩拉住坐騎,把馬身側過來橫在官道上,用身體左側面對着叛軍,右手穩穩地舉着戰旗,向着大隊敵軍筆直平推出手臂,作出了一個阻攔的手勢:“止步!大明福寧軍命令你們止步,否則你們將被毀滅。”

對面的馬隊溫順地停了下來,很快人羣分開,一個將領在親兵的簇擁中從分開的叛軍中騎了出來。他看了看前面一臉傲慢的騎兵,目光跟着移到那個士兵背後的旗幟上,兇猛的毒蛇正吞吐着長信,似乎要擇人而噬。

那個將領嘆了口氣,跳下馬徒步向着福寧軍的內衛走去,一邊走一邊把頭盔摘下來,把它雙手捧在手裡。福寧軍的內衛也收回了左臂,一手叉在腰上,紋絲不動地坐在馬上,居高臨下地看着走到馬前的謙卑武將。

“罪人祖大壽,求見黃帥。”

……

祖大壽把雙手自縛在身後來見,頭盔冠冕也都被他自己取下,見到黃石後祖大壽撲通一下就跪倒在地:“罪人求黃帥慈悲,放某手下九千兒郎一條生路。”

黃石翻身下馬慢慢地走到祖大壽身前,祖大壽還低着頭看地面,一動不動地跪得筆直。黃石知道祖大壽在歷史上很快就會成爲一個食人魔,等吃光大淩河、錦州兩城的老百姓後,這位食人魔就會哭喊着要求加入後金正黃旗,然後憑藉着夜以繼日地給關寧軍將領寫勸降信這份功勞,祖大壽食人魔終於把自己和祖家幾百口人都變成了滿族同胞。

不過黃石覺得自己既然都能和孔有德拜把子,那他也就不該歧視祖大壽,所以他雙手把食人魔從地上扶起來,第一次近距離地端詳了一下這位能在關寧軍中排名第一的長跑健將。嗯,上次黃石見到祖大壽還是在廣寧之戰呢,當時這位食人魔絕塵而去,把通敵的孫得功和知情者黃石都遠遠拋在身後。

“祖將軍,你已經用行動救了你手下兒郎的性命了。”黃石說着就親手爲祖大壽鬆開了繩索。祖大壽一個人在寧遠、錦州等地就有上萬家奴,朝廷是一定會赦免這種大軍頭的,所以黃石也就不妨做個順水人情:“回頭是岸,祖將軍既然有悔改之心,那黃某自然會力保祖將軍無事。”

“多謝黃帥,此恩此德,祖某沒齒不忘。”食人魔死裡逃生,心裡的一塊大石頭落地,語氣也顯得格外誠懇。

“眼下黃某要去拿一份大功勞,不知道祖將軍願不願意分一杯羹?”

……

孫承宗知曉崇禎的決定後,不禁向內閣急得大叫起來:“聖上下這種旨意,你們怎麼不拼死攔阻呢?”

溫體仁一臉喪氣的說道:“幾十年來從來沒有人攻入京畿,聖上震怒不已。內閣一直束手無策,聖上自然不信任我們。”

內閣都知道崇禎現在已經進入準狂暴狀態,所以沒有人願意在這個節骨眼上去送死,因此內閣已經打算在崇禎重開大都督府的聖旨上附署。溫體仁對孫承宗解釋道:“閣臣們都討論過了,聖上現在正在火頭上,來日方長,我們也可以從長計議。”

“什麼從長計議,你們要害死黃帥麼?”孫承宗急得都出汗了。大都督府的權利太大,就是開國皇帝朱元璋都感覺難以駕馭,現在一旦重開大都督府,那以後還怎麼控制黃石,遲早會出現君臣相忌的問題。

而且重開大都督府會徹底破壞以文御武的固有模式,現在兵部對武將的大部分權利本來是大都督府的權利,此外大都督府在出徵時還可以自掌後勤,兵部對軍隊的控制也就僅僅剩下了裝備和兵員覈查,其他的權利一旦交還回去,武將就不太怕兵部刁難。

最重要的是,這樣不但沒有文官能從黃石身上分到功勞,以後就是從其他武將身上分到功勞的機會也會大大減少,因此黃石和大都督府勢必成爲文官心目中的公敵。剛纔溫體仁說到來日方長,意思就是遲早可以再把大都督府關閉。但孫承宗明白,捧得高、摔得重,到時候關閉大都督府肯定又是一場大獄,黃石十有八、九要倒大黴。

“不能副署,絕不能副署。”孫承宗在文淵閣大鬧一通,總算成功激勵起內閣的一點士氣:“如果聖上怪罪,老夫一力承擔。”

不出溫體仁所料,中旨被兵部給事中和內閣封駁後,崇禎果然大怒,他派曹化淳來文淵閣責問時,衆人都脖子一縮,只有孫承宗昂然出列:“曹公公,老臣想要面聖。”

孫承宗見到崇禎的時候,從後者的眼中看到跳躍着的陰冷火焰,裡面全是深深的懷疑。

“聖上,這大都督府不能開啊,老臣願意督師遼東,一定能掃平建奴,解聖上東顧之憂。”

崇禎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孫承宗,飛快地吐出兩個字:“多久?”

“聖上,兵兇戰危,這如何能有一定之數啊?”

崇禎冷笑了一聲:“孫閣老,您打贏過什麼仗麼、或是有什麼必勝的平遼策?能讓朕把東事盡數相托?”

孫承宗心中一緊,他確實沒有說得過去的軍事才能,不過他仍苦心勸道:“聖上,越是緊迫的事情越不宜操之過急,聖上以前把東事盡數託付給袁崇煥,連監軍都不設置一個,現在又盡數託付給黃石,又不設監軍牽制……”

“爲什麼要牽制?朕爲什麼要牽制黃帥?”崇禎怒氣衝衝地叫了起來,聲音也變得高亢尖銳:“如果一定要朕信一個人的話,朕寧可信黃帥也不信你們。”

“聖上,黃帥才具無雙,但祖宗制定律法,爲的就是大小相制,決不能讓人臣權利過大。”

崇禎不耐煩地反駁道:“黃帥是絕不會負朕的!”

“聖上兩年前,是不是也這麼想袁崇煥的?”

孫承宗話音才落,就看見崇禎的眼睛猛地盯了過來,少年天子的雙眼中噴發出怒火,他一字一頓地說道:“薊遼督師沒有負朕,他頂多只是運氣不好。”

這話把孫承宗聽得愣住了。崇禎的額頭變成了青色:“再說,袁崇煥說‘五年平遼’,這不是還沒有到五年麼?以朕看,說不定五年一到,袁崇煥就能把後金平了,這都是不一定的事情!”

“聖上……聖上……”孫承宗一時也想不出說什麼好了,眼前的這位天子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律法的意義,國家運轉總要有規矩可循,如果凡事僅憑好惡而肆意破壞規矩,那國家很快就變成一團糟。

“朕的決心,絕不會改變。”

“聖上,內閣一定不會附署的。”

崇禎的雙眼因爲憤怒而變得加倍明亮起來,他咬牙切齒地冷笑了一聲:“好個強項的孫閣老,內閣不副署沒關係,那朕就直接下中旨給黃帥好了。”

在孫承宗心目中,黃石是一個公忠體國的人,同時黃石也是一個很懂得輕重、沒有太多個人野心的人。所以孫承宗堅信黃石絕不會接這種中旨,他很相信自己沒有看錯人,所以就搖了搖頭輕聲嘆息道:“聖上,老臣擔保黃帥絕不會接旨的。”

“不,黃帥一定會接的,黃帥是絕不會負朕的。”

二十九日崇禎就派人以最快的速度向山海關發出中旨,同時還在京師的邸報上的公佈了這個消息。

“黃帥來了!”

“韃子的末日到了!”

“黃帥長命百歲!”

百姓的歡呼聲一直傳入宮中,文淵閣內的幾位官員聽到外面的隱隱歡呼聲後,都不約而同地放下筆和手中的工作,皺眉凝神思慮起來。

……

崇禎二年十二月初一,灤州

清晨孫承宗的手書率先送到灤州,他在書信裡保祖大壽等將領可以得到赦免。食人魔見到這個以後更感到安心,有了孫承宗和黃石聯名做保,食人魔覺得自己的這條命肯定是絕對安全了。剩下的就是怎麼跟着黃石混,好分到一份戰功了。

“建奴現在應該還在京師腳下,在外省的勤王軍開入京畿以前建奴是不會捨得走的,他們肯定要大掠一番,然後憑藉這些財物拉攏更多的蒙古人,並徹底打垮察哈爾蒙古。”自從知道袁崇煥下獄後,黃石就不擔心北京會有什麼問題,現在他琢磨的就是如何重創後金。

過去後金雖然屢戰屢勝,可是大明因爲巨大的國力優勢,總是能讓戰略態勢自動恢復到大明戰略進攻,而後金戰略防守的位置上。這就好比兩個人下象棋,一方上來就沒有兩個車,那麼他即使是國手,對方只要是個普通人就能把他逼得險象環生。

可是一旦讓後金把蒙古拉入他的軍事同盟,那就等於給後金一方補上了兩個車,雙方就必須要水平相當才能對壘攻守了。歷史上明朝再也沒有出現過能和皇太極相提並論的軍事家,從此明朝和後金就攻守易勢,黃石懷疑那個時候就是把孫承宗換成熊廷弼也未必能扳回來。

現在黃石雖然有了一支超越時代的軍隊,可是他還要和東林黨這種政治集團共事,所以黃石還是希望不要讓皇太極有機會拉攏到蒙古同盟。黃石決心要讓皇太極付出代價,跟着皇太極進來搶劫的那些蒙古人更是要多留下來一些,免得其他的蒙古部落也覺得大明好欺負。

聽黃石說完計劃後,幾個將領默默無言地看着他。黃石笑着說道:“我本來只是想先解永平之圍,然後最多攻擊遷安來保護側翼。但我後來又一想,如果我們真能攻下遷安,那又何不趁機封閉掉邊牆上的各個關口呢?我們武將需要敵人的首級,只要能把建奴封閉在關內,我想這次的斬首不會少於兩萬吧?”

姚與賢點頭贊同道:“只多不少。建奴從喜峰口破口後,恐怕這些日子不斷有西虜跟着涌進來趁火打劫,這兩年漠南大旱,西虜也有很多牧民快過不下去了。”

金冠跟着補充道:“阿敏和代善都還在遼陽,建奴還要防備整個遼東,所以東虜人數不會有太多增加。”

“據祖將軍說,洪太帶進關來的都是清一色的白甲,對吧?”黃石估計後金的白甲兵也沒有幾千,皇太極這次抱着兵貴精、不貴多的想法,也沒有什麼興趣打硬仗。他的蒙古同盟再多一些黃石也不太怕,蒙古軍的戰鬥意志和裝備恐怕都不能和後金白甲兵這種核心精銳相比。

“是的,看起來怕是有三、四千吧。”食人魔小聲說道。皇太極本次不是按旗行動,而是把每個牛錄中的精華都抽調出來組軍,這四千人的部隊差不多就是後金全部的核心精銳。

“好了,只要我們能及時封閉薊鎮邊牆的各個關口,那遼事也就一戰而定了。”黃石知道他的幾個同盟擔心什麼,他們都怕不趕去北京會遇到麻煩:“此次戰功首級與諸君平分,萬一朝廷怪罪,我黃石一人承擔。”

黃石的信譽非常不錯,姚與賢等人連忙大叫不敢,不過心下卻也都躍躍欲試,黃石所向無敵,如果真能及時把幾萬北虜堵在關內,那每人分到的首級肯定少不了。

幾個人商議妥當後就探討起何時拔營出發。黃石的選鋒營今天才剛剛全部到達山海關,所以他本打算明天再出發。這主要也是出於保密的考慮,他估計自己一旦出現在後金軍面前,那對方一定會以最快的速度報告皇太極,所以黃石認爲自己事先最好充分準備,一旦出手就要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勢。

雖然黃石向朝廷報告自己到來,可是黃石並不太擔心朝廷那邊走漏風聲。因爲就算皇太極聽到這種風聲,他也會懷疑是明廷故佈疑陣。現在蒙古同盟們正搶得起勁,如果皇太極聞風而逃,一路狂奔出關外才發現上當受騙的話,那他的蒙古同盟又會怎麼看待他呢?

幾個人正要把啓程日期敲定,卻聽見外面人馬喧譁,很快就有一個內衛在帳外大聲報告:“大帥,有中使到,說是帶來了皇上的中旨。”

姚與賢他們幾個人臉上馬上露出了羨慕的表情。無須內閣附署的中旨一般都是些賞賜,眼下黃石這還遠遠沒有到達京師,只是向皇帝報告一聲就有賞賜好拿,這份皇恩真是其他武將無法比擬的。別的勤王軍就是趕到京師城下,都不一定立刻有皇賞賜下,而給黃石的竟然不遠百里一直送到軍前,看起來也不會是很輕的賞賜,否則就太小題大做了。

黃石一開始和姚與賢他們想得也差不多,他估計無外就是金幣、銀兩、盔甲、華服一類的東西,就很坦然地出去跪下接旨。但使者唸了幾句後,香案前陪着黃石接旨的人就都嚇傻了,等到一篇聖旨唸完之後,黃石竟然沒有馬上謝恩接旨。

“恭請天安,萬歲、萬歲、萬萬歲。”

半晌後終於聽到黃石這句話,那中使臉上緊張的表情一下子顯得輕鬆下來,但馬上他又把麪皮一繃,威嚴地回答道:“聖躬安。”

黃石嚴肅地跪直片刻,然後又是一個大禮拜下:“恭謝天恩,萬歲、萬歲、萬萬歲。”

“天恩浩蕩——”

“大帥!”不等中使說完這句話,站在左右的金求德和李雲睿就同時撲上前,他們齊聲大叫道:“大帥,這旨不能接啊。”

兩個人不由分說地就一左一右把黃石從地上拉了起來。他們一面拼命地跟中使道歉,一面把黃石拉到了一邊。金求德着急地說道:“大帥,一旦接了這個旨,大帥您就是朝中文官的公敵,甚至可能成爲天下文官的公敵!”

“是啊,大帥,不接旨最多是——”李雲睿挑眼看了看中使那邊,又把黃石往遠處拉了一步,壓低聲音說道:“大帥,不接旨最多是讓皇上有點小不高興,但只要我們能打勝仗,皇上的這點不快也就過去了。可是一旦接旨,那大帥你就是文官的眼中釘、肉中刺了。”

黃石嘆息了一聲。

崇禎這次給了他指揮京畿軍隊的全權,而且要求他盡力去把百姓搶回來“勿使奴得擄我一民出關外”。黃石本來打算偷偷摸摸地去堵皇太極後路,還一直擔心會被文官監軍強令撤軍,現在只要接下這個旨,黃石就可以展開光明正大的軍事行動了,完全不必擔心會有任何人來瞎指揮:“皇上要我去救百姓,這個命令與我心意暗合,我不能爲了明哲保身而負了這些百姓。”

遠處的中使已經氣得臉色鐵青,幾乎要拂袖而去,楊致遠正在中使身邊苦苦說着好話,還不時往黃石這裡望過來一眼。姚與賢他們也都陪着楊致遠跟中使說好話,食人魔則滿臉堆笑,伸手攔着中使,擋住他的去路。

金求德和李雲睿又對望了一眼,他們再次齊心協力地拉了黃石一把,把他又遠遠拖開兩步。

“大帥——”金求德從牙縫裡擠出了極其細微的聲音,就是在他身邊的黃石也不過勉強聽清:“大帥,您今天接了這個旨,日後必定死無葬身之地,真到了那個時候,大帥你會束手待斃麼?”

李雲睿也湊到黃石身前,用蚊子叫一樣的聲音問道:“大帥,真到了那一天,大獄一起,我們這些追隨您的人也會跟着一起粉身碎骨啊,大帥您今天不負百姓,那就是負了我們啊。大帥,我們還有父母要奉養,有妻兒要撫養啊。”

黃石回頭看了一眼,楊致遠正擠在人羣裡說着什麼,四周大批頭帶白羽的軍官,也都用信任的眼睛向着自己看過來。黃石吸了一口長氣,對身邊的兩個人說道:“我今天不負百姓,以後也絕不會負你們。”

金求德和李雲睿輕輕地鬆開了手,黃石轉身大步走回了香案前,亂作一團的軍官們也都趕緊跑回自己的位置上,黃石再次大禮叩拜下去:

“臣,黃石,永服辭訓!萬歲、萬歲、萬萬歲。”

……

“元帥!”

“元帥!”

中使走了以後,福寧軍發出了排山倒海的歡呼聲,他們的最高長官終於達到了大明武將的頂峰,坐上了徐達和李文忠曾經坐過的位置。

金令箭被黃石鄭重地收起來,有這個賜物在手,就是巡撫也要服從黃石節制。一萬福寧軍、一萬五千關寧軍、以及上萬的遼西軍戶壯丁已經在營外排好了隊列,黃石在衆將的簇擁下走出營外,準備立刻帶領他們向永平進發,現在保密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剽竊是可恥的,不過我這次也只好用一用了。”黃石看到關寧軍的士氣遠不如福寧軍高漲,就把幾個內衛叫過來耳提面命一番,這幾個內衛隨機欣然領命而去。

部隊沿着道路派好後,黃石就開始策馬檢閱整裝待發的大軍,而幾個內衛則拿着鐵皮喇叭,緊跟在黃石背後,扯着脖子向着這幾萬明軍官兵大聲質問道:

“是誰在金州——以六百兵大破八千建奴?”

無數福寧軍官兵熱情地回答道:“是元帥!”

“是誰在蓋州——把建奴打得不敢出家門一步?”

更多的士兵大聲迴應起來:“是元帥!”

“是誰在南關——打得奴酋丟盔棄甲?”

這次數千關寧軍士兵也一起和福寧軍高聲喝彩道:“是元帥,是元帥!”

“是誰在復州……”

“是元帥!”

“是誰在覺華……”

姚與賢奮力地揮舞着拳頭,他已經快把嗓子都喊啞了:“是元帥,是元帥,是元帥!”

“是誰在海州……是誰在赤水……是誰在福清……是誰在……”

內衛齊聲大喊出了最後一個問題:“是誰躍馬遼陽,格斃奴酋?”

“元帥!”

“元帥!”

“元帥!”

……

數萬人的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黃石徑直策馬來到軍隊的最前方,他輕輕摘下頭盔,吹了吹上面的白羽,然後盡力伸直手臂,把自己的頭盔高高地舉起,好讓更多的人看到它,接着黃石就用力地把頭盔左右大幅度晃了兩晃。

身後的聲音一下子沉寂了下來,黃石把頭盔揮到腦後,然後向着身前——也就是永平的方向筆直地指了過去,一夾馬腹就當先向北行去。

嘹亮的鼓聲同時響起,大隊明軍邁着堅定的步伐,緊跟在黃石背後浩浩蕩蕩地向着永平進發。

第六十一節 重任(下)

崇禎二年十二月初一,永平城南,黃昏。

黃石在馬背上攤開了一張地圖,給幾個外系的武將講解他們要面對的局勢。

“從京師到遵化,建奴需要沿路走大約二百七十里。他們這次擄掠了大批百姓、錢糧和財物,我估計他們走不了太快,每天頂多十五里,所以需要十五天到二十天才能到遵化。也就是說他們即使三天前就開始撤退了,他們的主力到達遵化也要在十天以後。”

皇太極這次入侵後,後金軍主力的平均日行軍速度是十四里,這還是他們在開始進行擄掠之前的行軍速度。想來現在只有更慢、沒有更快的道理,而且這次入侵已經持續了幾十天,黃石估計後金軍的馬匹經過連番作戰也開始掉膘了,主力急行軍的速度也不可能太快。

黃石將手指向左移動一下,指向了現在的所在地永平,然後沿着官道一直滑行到遵化,擡起頭來看着周圍的幾個外系將領:“諸君,我們有一百六十里要走。過了永平以後,我們就要進入建奴的控制區,我們需要攻克建奴佔據的堡壘、需要保證後勤線、更需要應付建奴不斷的騷擾,但我們一定要在五天內抵達三屯營,在建奴主力返回前攻擊遵化,封住建奴的退路。”

“元帥說的是。”

“幾天前得到彙報,建奴的部隊正從從喜峰口方向向着遷安方向開來,似乎是想進攻永平。毫無疑問,建奴爲了他們大隊主力的安全,一定會盡可能地擴展他們的側後縱深。這股部隊大概會有一、兩千之衆,我需要一員猛將爲本帥擊退他們。”黃石並不打算過早地出動嫡系部隊,他打算讓自己的部隊一直蓄養體力並保持建制,作爲最後的戰略預備隊,直到最關鍵的時候再予以投入。

“元帥,末將願爲先鋒。”

“元帥,末將願意飛馬去支援永平。”

“元帥,末將願戴罪立功。”

黃石在幾個慷慨陳詞的人身上看了看,最後把目光定在了姚與賢身上:“就由姚將軍前往吧。”

說着黃石便抽出一根令箭交到姚與賢手中,又叮囑道:“姚將軍,兵貴神速,本帥不管姚將軍用什麼辦法,總之一定要儘快趕去永平,並儘可能地向遷安方向推進,奪回官道以免耽誤了大軍的行程。”

“元帥放心,末將今夜就不睡了,這就督促軍馬上路。”

“好,有姚將軍這句話,本帥今夜便可高枕無憂了。”

姚與賢領了令箭後就興沖沖地離開了。黃石對另外兩個面有不甘的人笑道:“金將軍、祖將軍,本帥還有重任要交給兩位去做。”

金冠和祖大壽聽後都是精神一振,連忙拱手道:“元帥儘管吩咐,末將絕不敢推辭。”

“姚將軍星夜趕去永平,明日午後肯定就要休息了,所以本帥還需要一員大將去攻打遷安,同時還需要一位神行太保,馬不停蹄地越過遷安,直向三屯營,爲本帥探明敵情。”黃石現在已經能操控全部的明軍,所以就不打算逼着自己的嫡系兩營強行軍了,而是想利用其他的明軍爲自己分憂。

而這些明軍將領也都非常願意被黃石委派,現在金冠考慮的不是勝敗問題,而是能從中分到多少功勞,他立刻大聲請纓:“元帥,明日凌晨,末將初更造飯,二更出發,然後一路急行軍前去遷安,定爲元帥取下此城。”

雖然食人魔祖大壽知道掃蕩三屯營是一件危險得多的工作,但他清楚姚與賢、金冠這兩個人和黃石的關係不一般,他要想在分功上不吃虧的話,那就必須要挑下一件重任,以便給黃石留下好印象。

因此聽到金冠要求去打遷安城後,食人魔也覺得和他心中的算盤暗合,也就慨然說道:“元帥,不是末將誇口,單論急行軍的速度,若是我祖某自稱第二,那十萬關寧軍中就沒有人敢稱第一!如果元帥不棄,末將願意拂曉出發,統領遼鎮各鐵騎營直趨三屯營,爲元帥前驅。”

黃石當然知道飛將軍祖大壽確實不是誇口,他不跑則已,一旦跑起來那絕對是快逾奔雷。黃石見他自告奮勇心下也很感寬慰:“如此甚好,那就有勞兩位將軍了。”

“元帥言重了,末將等不敢當。”

黃石勉勵了幾句,就拉着他們一起吃晚飯。黃石已經要求把金求德、楊致遠、賀定遠等人都平調到大都督府做同知都督,估計皇上也不會駁這個奏章。這幾個人自然也過來一起吃飯,金冠和祖大壽對黃石的這幾位心腹又是羨慕又是嫉妒,晚宴上幾位高級軍官談笑甚歡。

幾個人正吃飯的時候,門外的衛兵報告有人求見黃石。

撩開帳篷後,一員戰將滿臉堆笑地快步走了進來,衝着黃石點頭哈腰道:“元帥,末將是胡一寧啊,元帥還記得末將嗎?”

“怎麼會不記得胡兄。”黃石趕快起身,離開飯桌和胡一寧見禮。聽說風塵僕僕的胡一寧還沒有吃飯,黃石又急忙叫人添一張椅子,然後拉着他坐下。胡一寧謙虛了一番,美滋滋地在祖大壽旁邊坐下了。

胡一寧本是前屯副將,聽說黃石在山海關登陸後,他就急急忙忙收拾行裝即刻出兵,四天前在前屯誓師入關勤王。胡一寧到達山海關後發現黃石已經率軍離開,就趕緊繼續南下,結果到了昌黎發現黃石又走了。

胡副將乾脆拋下步兵和輜重,沿着官道一路狂奔。到了灤州後,胡一寧聽說黃石剛剛過去,就不顧馬匹的死活,帶着家丁緊追慢趕,連飯也顧不上吃。一路跑來,總算是追上了黃石的大部隊:“聽說皇上下了詔令,末將就急忙入關勤王,胡某庸碌不能,也不知道能不能爲元帥分憂。”

黃石笑道:“胡將軍能前來相助,本帥只是如虎添翼啊。”說着就和衆人一起給胡一寧敬酒。胡副將來者不拒,豪邁地連飲五碗水酒,這才坐下開始吃飯,他已經一天一夜沒吃過東西,餓得眼前都冒星星了。

轉天凌晨,大刀金冠拔營出發,急急忙忙向遷安方向而去,福寧軍則屬充分休息一夜,黎明後和飛將軍祖大壽一起帥軍隊出擊。他預計會在下午時分追上金冠,如果那個時候金冠已經攻破遷安,那祖大壽就可放馬向着三屯營疾馳。

纔開始吃早飯,官兵們一個個都不緊不慢的。黃石並沒有心急火燎地逼着部隊出發,這附近一帶都是山地,黃石打算本部軍隊慢慢地走以免浪費體力,同時不停派出探馬與前線的部隊保持聯繫。

……

永平城北,一隊滿矇混合部隊踏着黎明的晨光,沿着官道緩緩而來,其中只有一百多後金滿兵,剩下的一千多人都是新近加入的蒙古牧民。現在皇太極還在朵顏地區散發糧食,以吸引蒙古牧民和小部落前來,然後把他們組成部隊入關參戰。

向永平前來的這支部隊一路所向披靡,雖然他們沒有攻城武器,但幾十、上百的邊境小股的抵抗力量還是擋不住他們的腳步,大部分明軍都棄城逃跑。當年名將戚繼光精心修築了薊鎮這一帶,沿着各處險要建立了複雜的警戒和防禦體系。可是如果沒有人去保衛它們的話,再堅固的城堡也沒有意義。這支後金部隊已經破壞了邊牆周圍大量的防禦工事,迄今爲止還沒有遇到明軍的有力抵抗。

這種情形讓新加入的蒙古牧民放心了不少。本來後金對他們宣傳明軍會望風而逃時,這些牧民心中還有些將信將疑,現在他們也入關作戰十幾天了,前方的明軍經常把完好的堡壘和倉庫遺留給他們,就連明軍的背影也很少能看到。

所以他們最終向永平進發時,這支部隊的士氣非常高漲,他們身上都穿上了明軍丟棄的盔甲,那一百滿兵更是得意,向着新附的同盟軍吹噓道:“對吧,我們可沒有說謊,一旦入關,這些好東西還不是由着我們隨便搬麼?”

“噓!”

前面的後金牛錄聽到探馬的報告後,突然發令讓大家安靜下來,前面的一個山坡上發現了數百明軍,看起來他們似乎打算決一死戰。牛錄讓大家加快步伐向前,很快那隊明軍就出現在了他們眼前,後金牛錄眯着眼望了望對面的旗號,發出一聲輕蔑的哼聲:“明國的關寧軍,他們也敢出城了麼?”

等這個牛錄走的更近一些之後,對面武將的姿態讓他感到有些迷惑,看起來對方打着一戰的主意。“關寧軍什麼時候這麼有膽色了?”後金牛錄心中奇怪的很,他湊近再次看了看那面旗幟:“沒錯,是山海關的旗號啊。”

姚與賢大馬金刀地坐在一個馬紮上,左手捻着鬍鬚,右手端着一碗水酒,他看也不看前面正在逼近的後金部隊,只是自顧自地低頭淺飲,一直等到後金軍在對面排好陣勢後,姚與賢才猛地一仰頭把滿碗的酒灌進了肚子裡。

痛飲過後姚與賢把碗猛地往地下一摔,人斗然站起,大紅披風和脖子上的紅巾隨即開始在風中飛舞,姚與賢左手扶在腰刀上,右臂猛然前伸,並指向着對面的後金軍怒喝道:“建奴,是來送死的麼?”

隨着這一聲威風凜凜的怒吼聲,沉重的腳步聲就從姚與賢身後響起,數千趕了一夜路的明軍結束了戰前休息,浩浩蕩蕩地開了出來。

一轉眼眼間,後金軍就發現從對面的山樑後、還有正前方兩側的樹林中冒出了幾千甲士,他們身上的鎧甲鱗片、還有無數的兵器白刃,在陽光的照耀下散發着凜凜的寒光。這些明軍士兵目不轉睛地望着眼前的敵人,彷彿就是在看着一羣會走路的銀子。

“殺啊!”

“殺奴啊!”

隨着氣壯山河的呼喊聲,無數人一起發足急奔,把大地震得微微顫抖,姚與賢面前的山腳下很快就被廝殺聲和金戈交鳴聲充滿,姚總兵凝神看了一會兒局勢,突然拉過戰馬的繮繩翻身上馬,把寶劍猛地抽出劍鞘,帶着自己的親軍就縱馬向山下衝去:“追啊,不要讓韃子跑了!”

……

中午時分,金冠的部隊就追上了正在打掃戰場的姚與賢部。

“老金,我斬首三百!”

姚與賢衝着馬上的金冠大聲喊道,金冠也大聲迴應道:“知道了,別忘了元帥的吩咐。”

“知道了,不會忘的,一路小心!”姚與賢走之前黃石就交代過,他下一步的主要工作就是封鎖青龍河周圍的邊牆,阻止敵軍滲透、並掩護明軍的交通線不受騷擾,姚與賢已經爲此制定了相應的計劃,他很快就要統軍北上,重新控制冷口以東的邊牆。

“放心吧,我心裡有數。”金冠在北風中大喊着,帶領本部軍隊馬不停蹄地向遷安趕去。

上午一戰後蒙古新附軍已經喪膽,有一些膽小的人連城都沒進就徑直向喜峰口逃去,還有一些膽大的打算再看看風聲再說,他們覺得還沒有搶夠。但這些人一口氣還沒有喘勻,金冠就緊追着他們的腳步抵達遷安城下,下午趕到遷安後金冠連水也顧不上喝,立刻組織攻城。

守軍看見這撥明軍氣勢洶洶,剛到城下就開始打造梯子,而且還注意到這隊明軍打着另外的旗號,和上午的那幫人顯然不是一回事。城內本來還有上千後金軍,但其中至少八成都是蒙古人,明軍這氣勢一看就知道顯然不好惹,人也多得出乎意料。上午那批有三千許,這批又是三千多,後面更不知道還有多少。

這些蒙古人本來就只是些零散戶,比一開始陪皇太極入關、向北京進攻的那批還沒有組織性和紀律性。他們之所以入關也是抱着捧場的態度來的,有東西自然不搶白不搶,但要他們爲了皇太極和後金政權去與十數倍、甚至數十倍的明軍官軍死磕那也是絕不可能的。

結果在金冠打好梯子以前,就有一批蒙古人開北門逃走了,這個口子一開,城裡的蒙古人頓時就跑了一大半。金冠老成持重,他一時看不清發生了什麼事情所以也沒有派人去搶門。等金冠終於搞清楚因果後,城內的滿兵把城門又關上了,這真把金冠氣得直跺腳。

不過這時金冠也得到了好消息,有幾十個蒙古人出門後沒有向喜峰口逃去,他們覺得既然入關了就不能白來一趟,怎麼也要爲家鄉的老婆孩子掙些家用錢回去。所以這些蒙古人就跑來明軍陣營這裡,問金冠願不願意僱傭他們給明軍打工、當幾天探馬,他們每人要十兩銀子做酬勞。

金冠和他們一通討價還價,最後以每人五兩銀子成交,還給了領頭的首領一個韃官的身份。成交後這些打工仔把身上的後金號衣一脫,穿上明軍軍服就成了“明軍探馬”,不過他們去四周偵查前,也把城內的虛實向金冠和盤托出。

聽說城內只有三百多人後,金冠就下令三千多明軍四面圍攻,務必要讓守軍應接不暇。

不過蟻附攻城的效率還是低了些,明軍幾次想從城牆上攻上城樓,但都被據守城樓的後金兵打了下來,城門一直遲遲不能打開,把金冠急得抓耳撓腮。

“父親,祖將軍已經在十里外。”金士麒走到金冠身邊,小聲彙報後面傳上來的消息,雖然黃石說過一天打不開官道和補給線不要緊,但金冠卻迫切地想在黃石面前立功,因此他一定要以最快速度拿下遷安。

“唔,知道了。”金冠一伸手就抓過自己心愛的青龍偃月刀,一聲大喝就把它在空中劃了大大的刀花,接着就大步向遷安城走去。

“父親,父親。”

金士麒連忙去拉金冠,但卻被他父親一把推開:“小子,我這輩子能不能混上總兵,就看今天這一舉了。”

勇敢的金冠第一個登上了遷安的城樓,就在三千多明軍的面前,金副將站在城牆的邊緣,捨死忘生地揮舞着他的大刀,和後金士兵展開了激烈的苦鬥。金冠親自帶頭登城極大地鼓勵了明軍的士氣,他生生用大刀揮舞開一個微小的空隙,他的兒子、家丁和後面的明軍連續不斷地從這個空隙爬了上來。

遷安後金軍的垂死掙扎終於被壓垮,在遷安大門一個個被打開後,遠處也傳來了萬馬奔騰的聲音。一眼望不到頭的騎兵縱隊已經開始加速衝來,爲首的那員明將濃眉大眼,滿臉的落腮鬍鬚根根炸起,正是飛將軍、食人魔、寧遠總兵官祖大壽,只見他弓身緊緊伏在馬背上,當先衝入遷安城的南門。

在城頭上數千明軍的歡呼聲中,祖飛將和他身後的騎兵發出雨點般的馬蹄踏地聲,一刻也不停留地衝過遷安堡的中心,直出奔北門飛馳而去。

城樓上的金冠向着祖大壽大叫了一聲:“祖將軍一路小心。”

這話喊出來的時候,祖飛將正對着金冠跑來,但話才說出一半,祖飛將就已經衝過金冠腳下的門洞,金冠急忙掉頭向城外方向看去,把最後幾個字向着祖大壽的背影送了過去。

而祖飛將的迴應也被北風遠遠地送了回來:“此次聚殲建奴的首功,定然是我祖大壽的了!”

金冠望着絕塵而去的祖大壽,哈哈大笑起來,大隊的關寧鐵騎正從他腳下的城門中滾滾而出,剛纔金冠這一轉身,他肩膀上的傷口就掙開了,金士麒連忙跑過去給他父親包紮傷口。

“好了,這種事讓別人去做,”金冠從後面叫來一個親兵,那個親兵給他扎繃帶的時候,金冠又對着兒子叫道:“你趕緊去元帥那裡,儘快向元帥奏捷!”

“嗯,是,父親。”金士麒低聲應承了一聲,轉身拔腿就要走。

“且慢,我還沒有說完吶。”金冠一把揪住他兒子,追問道:“見到元帥怎麼說?”

“當然是父親當先登城……”

“糊塗!”

金士麒一句話還沒有說完就被金冠截口打斷,他恨鐵不成鋼地叫道:“糊塗啊,當然是你當先當城,遂破遷安。”

“這,兒子哪能……”金士麒一愣神,跟着就有點明白金冠的意思了,但他還是有點不願意搶佔父親的功勞。

“唉,你老子已經這麼一大把年紀了,不需要太多的軍功了,但你一定要給元帥留下一個好印象。”雖說四品及其以上的武將大都督府無權自行任命,但只有黃石提出人員名單,司禮監纔可能披紅,再說具體人員的功績還不都是大都督府報告給司禮監的。

金冠抓起了他那把心愛的青龍偃月刀,就是在最危急的時候——比如被後金軍追得繞着寧遠城跑圈時,金冠都沒有丟下它,現在金冠將這把沾染了血跡的大刀鄭重地交到了兒子手裡:“諾,你就是拿着它攻下遷安的,你就拿着它去見元帥吧,上次覺華大戰,你老子用它砍倒了正和元帥搏鬥的一個建奴。元帥這人很是念舊、賞罰也最公平,我想他一看見這把刀,就會給你記一大功的。”

金士麒雙手接過了父親的大刀,金冠又繼續囑咐起來:“記得去看看一個叫歐陽欣的福寧軍遊擊,他是元帥面前的紅人,我昨天打探到他還沒有聘妻,就當機立斷把你妹妹許配給他了,你這次可別忘了去拉拉交情。記住!你這輩子想升官立功,就要緊緊抱住元帥的粗腿。”

……

初二,黃石的部隊越過遷安,金冠已經帥主力北上,前去封鎖冷口北段的邊牆。金冠的戰績讓黃石感到非常滿意,就把他兒子金士麒留在身邊,跟着自己一起向三屯營進發。

剛越過遷安不久,後面就有一隊騎兵大喊着追上來,內衛問明情況後就趕來向黃石報告:“元帥,寧遠參將張國青奉旨入關勤王,他請求受元帥節制。”

“好,讓他跟上部隊吧。”黃石對這位仁兄也有印象,上次他就是和金冠一起被後金騎兵追得圍着寧遠堡繞圈的兩位仁兄之一。

張國青讓部隊入隊後就急忙上來和黃石套近乎:“元帥,末將聽說元帥在山海關登陸後,就急忙點起本部兵馬,特來元帥軍前效力。”

“張將軍高義,本帥深爲感動。”

張國青臉上笑開了花,又欠身拱手道:“元帥折殺末將了。”

黃石和張國青好久不見,兩人就閒扯起分別後的見聞來,說了一會兒後,後面的內衛又拍馬趕來,大聲向黃石報告道:“元帥,覺華參將吳玉奉旨入關勤王,已經到了我軍陣後。”

“讓他來吧。”

“遵命!”

上一仗張國青的難兄難弟吳玉趕到後,就急忙對黃石表白道:“末將聽說元帥在山海登陸,就決心追隨元帥馬後,一同進京勤王,只是覺華鑿冰,所以一時上不得岸,故拖延到今日。”

覺華一戰後,每到冬天吳玉就發了瘋一樣的鑿冰,所以這次他無論是收到消息還是動身出發,都比張國青晚了一點,黃石聽後笑道:“鑿冰正是萬全之策,吳將軍真是大將之才。”

“元帥謬讚,末將愧不敢當。”

初二下午,內衛兵又跑來彙報:“大帥,長山島遊擊尚可義,帥親軍趕來勤王,請求元帥節制。”

“讓他跟上。”

“遵命。”

……

“元帥,鹿島遊擊尚可喜率領親兵趕來勤王,特來請求受元帥節制。”

“讓他進來吧。”

“遵命。”

黃石啓程去山海關後,他抵達登州的消息才傳到尚家兄弟耳朵裡,他們不約而同地派人前往登州打探,等確認黃石已經趨向天津勤王后,他們便急匆匆地率領本部精銳向天津出發,到了天津大沽口以後,他們就在天津衛看到天子詔令黃石開大都督府的消息。

這對兄弟於是就急忙向山海關奔來,他們在灤州拐彎北上,一路打探着追尋黃石的腳步而來,結果尚家兄弟直到在黃石這裡碰面後,才知道彼此都派出使者通知對方,估計他們倆的使者現在還在路上奔波呢,他們兩人也是一通好笑。

崇禎二年十二月初三,黃石的部隊還在不斷擴大,大批知名的和不知名的萊登鎮、遼鎮、薊鎮、東江鎮將領紛紛帶着家丁趕來黃石這裡勤王。

“元帥,廣鹿島副將毛承祿帥親軍趕來勤王。”

……

“元帥,旅順遊擊孔有德、守備耿仲明兄弟帥親軍趕來勤王。”

和孔有德他們一起來的還有萊登鎮的海防遊擊和幾個將領,現在黃石的隊伍中,僅各軍鎮的將軍就有十幾個,他們帶來的精銳親軍也有兩千餘騎,而且還在不斷增加中。這次孔有德帶來的幾個心腹軍官中,還有季退思、肖白狼等人,這些人見到黃石後也都分外激動,當年聽說黃石格斃奴酋後,他們都盛讚黃石果然言出必諾。

毛文龍死後,尚家兄弟、孔有德和耿仲明都恢復了原姓,黃石此時見到孔有德和耿仲明兄弟趕來,就跳下馬對孔有德抱拳道:“大哥,許久不見啊。”

黃石的舉動嚇了周圍的將領一跳,孔有德也大吃一驚,連忙深躬回禮:“元帥,末將怎敢在軍中受元帥這個稱呼。”

雖然孔有德還是老老實實地稱呼黃石爲元帥,但他這麼一說衆人皆心下了然,此人定然同黃石關係很不一般,孔有德背後的耿仲明更是面有得色。

“大哥怎麼受不得?這不是還沒有到戰場上嘛。”黃石笑着對衆人講起自己和孔有德相遇的時的場景,那時的孔有德是一個保護難民、對抗強暴的愛國將領,孔有德也正因爲這種所作所爲而被黃石引爲知己。

“若無大哥,小弟早已死於道路,豈能有今日之成就。”黃石毫無保留地給衆人講了兩人一路上的艱辛,還有自己被孔有德打得落花流水的舊事:“正是孔大哥的傳授,讓我得窺爲將之道,八年前的徹夜長談,彷彿就像是昨天一般。”

衆人唏噓了一番,孔有德臉上一陣興奮過後,突然嘆息道:“好漢不提當年勇,兄弟現在的兵法韜略、武功成就,愚兄今生是無法企及的了。”

“今日當與大哥共謀一醉!”雖然現在兩人地位差距很大,但既然孔有德改回原名,那黃石也就可以重提兩人當年的結義之情,自從東江一別,兩人已經有七年沒有用過這個稱呼了,接着黃石又笑道:“不過等到沙場之上,小弟還是會一視同仁。”

“這個自然,愚兄心裡有數。”孔有德見黃石這麼多年下來仍沒有忘記兩人共患難的情景,心裡也是感慨不已,全然不知道黃石說這話卻是大有深意。此時黃石心中也在暗自慶幸,孔有德的歷史總算是改變了,自己也就不用和他在戰場上兵戎相見。

酒宴上孔有德發現前屯副將胡一寧和自己很對脾氣,幾杯酒下肚後兩人就熟絡起來:“不知孔老兄可有子女?”

孔有德失笑道:“某家貧,連妻室都討不起,怎麼可能有兒女。”

胡一寧大吃一驚,連忙追問道:“孔老兄身爲東江遊擊,怎麼連妻室都討不起。”

孔有德又幹笑了幾聲,東江鎮因爲貧窮,軍官一直沒有口俸,所以孔有德一直沒有成家,在原本的歷史上,他和耿仲明等人的老婆還是在登州之亂時搶的。

“吾有一女,嫡出,年方二八,尚待字閨中,也算是將門之女吧,不知道她有沒有福氣高攀孔將軍?”胡一寧和孔有德歲數差不多,但兒子、女兒都有,他一張口就把本來想許配給孔有德兒子的女兒說給孔有德了。

孔有德心下大喜,嘴上卻連道不敢,這位胡一寧已經是遼鎮副將,世襲將門富豪之家,能看上自己這個窮鬼自然是他孔有德高攀。

……

十二月初三,凌晨

一個親兵快步跑到食人魔祖大壽身邊,雙手遞上一份文書:“大人,元帥有急件。”

黃石在這封信裡問前鋒跑到什麼地方了,離三屯營還有多遠,祖飛將眯着眼讀着手裡的信件,然後捻着鬍鬚轉頭看了看腳下的城池,搖頭晃腦的說道:“回報元帥,祖某已經站在三屯營的城樓上,靜候元帥的大軍。”

初五,三屯營外

祖飛將帶着九千關寧鐵騎出城數裡迎接黃石的中軍,黃石一馬當先來到祖飛將身邊,跳下馬大笑道:“祖將軍真乃飛將軍也,兩日驅馳近二百里,一日而下三屯營,當居首功!”

“元帥謬讚,祖某一點菲薄苦勞,原也不必放在心上。”祖大壽說完後又向身邊看去,指着一人對黃石說道:“此次末將能下遵化城,全靠這位壯士相助。”

“哦?”黃石掉頭看着這位陌生人,饒有興致地問道:“這位壯士姓甚名誰,有何功勳,快說與本帥知曉。”

那人聽黃石發話,當即就撲頭跪倒,先磕了三個響頭,才恭恭敬敬地說道:“罪人劉興治,叩見元帥。”

這次入侵行動中,劉興治屬於後方第二波動員部隊,負責把擄掠來的人口和物資運出關外,並把零散的蒙古牧民組織成部隊。他本已經是後金滿洲正紅旗旗人,但聽說黃石親自督軍後,劉興治的腦子就又活絡起來。

幾天前遷安方向的蒙古人開始逃回,說明軍大舉反攻,劉興治心中斷定這必定是黃石的主攻方向,因此他就自作主張沒有向遵化方向報警,等祖飛將的兵馬趕到三屯營外後,劉興治就帶着親信暴起傷人,爲明軍打開了三屯營的城門。

城中本來就只有二百滿兵,劉興治還帶着幾十個滿兵反正,剩下的蒙古人正慌亂間,祖飛將已經帶着九千關寧鐵騎殺了進來,三屯營就此易手。

“哦,原來你就是劉興治啊,快快請起。”黃石哈哈一笑,就把劉興治扶了起來,現在他身邊的大漢奸已經成羣結隊,關寧那邊來的除了祖大壽外還有幾個也都是未來會入旗的,而三順王更都到齊了,多一個劉興治不算多,少他一個也不算少。

黃石立刻委任劉興治爲喜峰口遊擊,讓他立刻出發前去設法封閉喜峰口東側邊牆,同時還授給他主動出擊的權利,允許他越過邊牆,攻入朵顏地區:“喀喇沁蒙古陽助建奴,理應討伐,劉將軍可便宜行事,不爲擅開邊釁。”

“遵命,元帥。”

三屯營有八百多蒙古人嚮明軍投降,劉興治說服祖大壽不動手殺人,現在他想把這些降兵收編爲自己的部隊。

“此次若能留住洪太,本帥定當保舉你爲參將,正如以前給你的保證那樣,好做。”

“元帥厚恩,末將銘感五內。”

當天晚上黃石就下令給祖大壽慶功,同時讓部隊開始紮營休息,結果當天晚上祖大壽就和賀定遠拉上了關係,賀定遠爲自己的兒子聘下了祖大壽的小女兒。不僅僅是賀定遠一個人,黃石身邊的其他紅人也都成了外系將領的重點關注對象,唯一讓黃石欣慰的是,暫時還沒有人來打自己女兒的主意。

初六

劉興治才走了不過一天,他就又帶着他哥哥劉興祚回來了,後者一進帳篷就趴在地上:“罪人劉興祚,叩見元帥,死罪、死罪。”

“請起。”黃石坐在位置上隨便說了一聲,如果這位劉興祚沒有帶來什麼大功,黃石覺得自己也不必對他太過客氣。

“謝元帥。”劉興祚起身後,他弟弟又出去從外面拖進來了兩個五花大綁的女人,他用力一推,就把這兩個女人推得摔倒在了地上。

劉興祚指着萎靡在地上的兩個女人說道:“元帥,這就是奴酋洪太的兩個小老婆,她們是科爾沁蒙古頭人的一對女兒。”

劉興治立刻猛撲過去,抓着兩個女人的頭髮把她們的臉仰起來給黃石看。

“這個大的叫海蘭珠,這個小的叫大玉兒。”

黃石打量了這對姐妹幾眼,點了點頭:“劉興祚你立下了大功一件,放開她們吧。”

劉興祚一鬆手,科爾沁蒙古的一對姐妹就又癱倒在地上,她們嘴裡都捆着一根繩子,所以只能聽見細細的嗚咽聲。

據劉興祚說,這次皇太極入侵時還帶着他的這對姐妹花,但前些天皇太極已經下令全軍撤退,他自己堅持要大部隊先走,就讓人把這對姐妹先送出關外。劉興祚在喀喇沁蒙古的地盤上負責後勤運輸,等她們出關時劉興祚正好聽說明軍已經到了三屯營外,就橫下一條心帶領手下殺了幾個護送人員,劫持了這對姐妹跑了回來,打算和弟弟劉興治一起反正。

劉興祚和他的幾十個手下在喜峰口東邊翻越邊牆,進來後就直奔三屯營而來,正好遇上了他弟弟劉興治。

“元帥,奴酋洪太已經聞知元帥返回京畿,建奴精銳正日夜兼程地趕回來,打算死守遵化和喜峰口以掩護大隊人馬出關,他們到達遵化也就是一兩天的事情了。”

“這麼快?”

“是的,聽說洪太只留下了很少的人保衛後隊,主力則拋下大隊全速回師,他還讓喀喇沁蒙古地盤上的部隊準備整軍入關,協防遵化、喜峰口。”如果拋下大隊不管,戰鬥部隊一日能行進的距離應該在五十里以上,不過劉興祚告訴黃石沿途沒有這麼多的補給,那些馬隊不可能進行連續的長途行軍。

劉興祚這些日子一直在喀喇沁蒙古地盤上工作,所以皇太極的底牌他知道得一清二楚,他惡狠狠地朝着地上的兩個女人一指:“元帥,她們應該也知道不少。”

劉家兄弟不知道黃石打算如何處置這對女子,所以一直也沒有對她們動粗,不過他們都建議黃石刑訊逼供,撬開她們的嘴,從她們這裡得到想知道的情報。

“我不會向妻子詢問如何殺她們的丈夫,嗯,我也不會向女兒和妹妹詢問如何對付她們的父親和兄弟。”這次科爾沁蒙古的頭人和幾個兒子也都跟着皇太極入侵,他們科爾沁一族就來了二十三個貝勒,超過兩千披甲兵。

劉家兄弟顯示出迷惑不解的眼神,黃石不顧他們的疑惑,叫來了幾個醫護女兵,讓她們把兩位蒙古女士攙下去,還吩咐務必要給她們準備好洗澡水和舒適的住宿條件。當然,這兩位女士身上可能用作武器的東西都要沒收,同時還要派人嚴加看管,絕不許她們自殺。

交代完工作後,幾個醫護兵就把那對姐妹帶下去,黃石回過頭來的時候,看見劉家兄弟臉上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黃石微微一笑也不打算解釋,此外他們也看見自己的女兵了,這個時代在軍中帶婦女本來就會引起別人的誤會。

“洪太就算進了遵化也未必能把建奴運送出去,不過那樣他們至少能逃走一部分。”黃石打開地圖看了一下,他打算先攻擊遵化。然後只要部分軍隊堅守遵化,他就可以安心地掉頭攻擊喜峰口,而不必擔心出現任何意外情況。

等遵化、喜峰口和三屯營都落入明軍手中時,皇太極的大隊也就註定無法從這裡出關,而在更廣大的範圍上,秦軍、汴軍、魯軍甚至西南的白桿兵也都在向北京趕來。三個月內京畿周圍勤王軍就會超過十萬,半年內就會超過二十萬,皇太極就是想和黃石玩捉迷藏都是不可能的。

“喜峰口有多少守軍?”

“回元帥話,一千到一千五蒙古兵,都是喀喇沁蒙古的男丁,多是老弱,臨時徵召起來的。”

“好,這個先放一放,他們沒有救援別人、或是長期堅守的可能。嗯,三屯營五十里外就是遵化,遵化有多少守軍?”

“回元帥話,裡面有滿兵披甲五百,無甲三百,蒙古兵一千左右,守將叫范文程,是洪太新提拔起來的一個漢人,據說以前還是個秀才。”

“范文程,范文程。”黃石咀嚼着這個名字,輕輕點了點頭:“那好吧,我們接下來就要打進遵化城,活捉范文程。”

第六十二節 背叛

崇禎二年十二月初五,三屯營明軍大營,夜晚

黃石記得范文程這個大漢奸也被吹噓得很厲害,擁有智多星、再世諸葛等種種稱號,這位范文程先生本來是遼東的秀才。努爾哈赤時期後金對漢人秀才大開殺戒,本來范文程也屬於不能倖免的人,但因爲他身材高大,看起來頗有點氣力,所以他就沒有被和同伴一起活埋而是送去正白旗做包衣種地。

喜歡漢學的皇太極對范文程青眼有加,等努爾哈赤死後,皇太極就把范文程從種地包衣中正式提拔爲正黃旗滿人。據劉興祚的情報,現在范文程已經是滿八旗正黃章京,全權負責保衛皇太極的後路遵化,兼署理後勤運輸問題。

對於皇太極的看人眼光,黃石一直還是很欽佩的,不過這個時候的范文程還是一個初出茅廬的菜鳥,沒有得到過什麼軍略方面的鍛練。黃石雖然相信這個人是一個可造之才,但他就算能成器也是十幾年以後的事情,現在按說不應該是什麼太棘手的人物。

不過從另一方面來說,盛名之下無虛士,范文程在歷史上能留下大名,自然也是智力卓絕的人物,黃石一向自認中人之資,所以他還是打算走猛虎搏兔的老路。絕對不自大,更不和歷史上的名人鬥智,他決心出動擁有壓倒性優勢的大軍,堂堂正正地拿下遵化。

“如果放過了皇太極,只打死了范文程這條忠狗,那就太不值得了。”黃石記得范文程還是一個對皇太極赤膽忠心的人,歷史上多鐸強搶了范文程的老婆,范文程仍然任勞任怨地盡着自己的本份,這種像老狗一樣的忠誠讓黃石都有些讚歎。

讚歎歸讚歎,遵化還是一定要拿下來的,眼看就把皇太極的主力盡數收入囊中,對方唯一的逃生就是死守遵化和喜峰口,掩護部分軍隊和逃出關去。黃石可不希望在這個節骨眼上橫生枝節:“不過無論范文程擁有怎麼樣的軍事天資,他總不能平白變出幾萬軍隊和盔甲、大炮來吧?”

黃石相信智謀在壓倒性的實力面前不值一提,他反覆想了幾遍也沒有想出范文程還能耍什麼花招,而他的參謀部也根據地形圖進行了攻防推演,他們也認爲遵化幾乎沒有能守住的可能。得到這個結論後,黃石就滿意地下令召開軍事會議,準備分配接下來的軍事任務,無論是他本人、還是參謀部都顯得信心十足。

就在黃石計算遵化守軍可能的反應時,被他算計的人也已經定下了作戰策略。

現在遵化城中,後金第一智將范文程正靜靜地就着燭光看書,臉上一片如癡如醉的表情,似乎完全沒有把逼近的明軍大軍放在心上。

“主子。”

一個後金牛錄的輕聲呼喚把范文程從書中拉了出來,他輕嘆一聲,戀戀不捨地從書本上移開目光,平靜地看着那個剛進來的後金牛錄:“我要的馬尾巴可割好了?”

“割好了,主子。”那個後金牛錄忙不迭的答到,雙手捧着把一條常常的馬尾巴呈了上來。

范文程輕輕撫摸了一下這條鬆軟的馬尾,臉上露出一種智珠在握、一切盡在胸中的自信微笑,他的語氣還是那樣的平靜、波瀾不驚:“來,幫我磨墨。”

“是,主子。”

後金牛錄磨墨的時候,范文程就又詢問起木、石、箭矢、以及城內兵馬的情況來,他正皺眉苦思時,突然又有一個後金士兵跑進來報告道:“主子,城外有人叫門。”

“是誰?”

“回主子話,是阿哥多爾袞,他帶領四百白甲、一千蒙軍星夜趕回來增援遵化,以確保退路。”

“好!”范文程大叫一聲,連忙站起身來向門口走去:“快迎、快迎。”

……

多爾袞晝夜兼程地趕到遵化協防時,三屯營的明軍大營裡也是燈火通明,聽說對手不過是一個秀才,而且城裡只有八百滿兵後,祖大壽又再一次主動請纓:“元帥,末將願帥本部軍馬前去取遵化城,定爲元帥取來範賊的首級。”

“元帥,末將也願意一同前往。”

“元帥,也給末將一個立功的機會吧。”

軍帳裡頓時就是一片爭奪出戰機會的喊聲,最早出聲的祖大壽遭到了一致的鄙視,大家都對他企圖獨佔功勞的行爲極爲不滿。祖飛將臉紅脖子粗地爭辯說,這並不是僧多粥少他不厚道的問題,而是他祖某人還要靠這些戰功保住自己的項上人頭,所以祖飛將堅決要求還是由他去進攻遵化。

這話引起了更大的譁然聲,大家都說祖大壽的軍功已經足夠他戴罪立功了,現在大家都是千辛萬苦地趕來勤王,很多人連戰功的影子邊還沒有摸到呢,說什麼也不能再給祖大壽佔去了。

可是祖大壽的優勢就是他有九千本部軍隊,另外兩個指揮大批部隊的姚與賢和金冠都沒有跟上來,而剩下的衆將一般每人也就是幾十、上百個親兵,所以祖大壽的底氣足、嗓門大,氣得好多人幾乎要與他老拳相向。

最後黃石只好出面調解,給祖大壽兩個備選方案:一個是他獨佔奪回遵化和三屯營的功勞,但以後分首級的時候他要多讓給其他的將領一些;另一個是他放棄奪城的功勞,但以後如果有首級,黃石會多分他一份。

祖大壽咬牙切齒地想了半天,期間還幾次吞吞吐吐地表示他都想要,但遭到了大家的同聲譴責和黃石的堅決拒絕。最後祖大壽哭喪着臉表示,他要奪回城市的頭功,以後分首級就湊活給點吧。

黃石的福寧軍不在乎首級的賞錢,而且黃石自己也有辦法給部下弄出來一份,所以黃石就慷慨地表示,這次無論有多少斬獲,黃石都只替自己的手下要三成,剩下的則交給有功之士做獎賞。這個宣佈自然又頓時引起了一片歡呼聲,帳裡的將軍們都大讚黃元帥果然是英雄了得。

不過黃石同時也明確告訴他們,他計算功勞的方法不是根據首級來的,而是根據這些將領是不是服從黃石的命令、是不是努力去執行黃石的要求來判斷的。黃石一直就覺得按首級計功非常不合理,這樣大家都願意吃肉,而沒有幾個人願意去啃骨頭。

所以從上次在覺華開始,黃石就是事先把問題說明白,服從命令的,黃石肯定不會讓他吃虧,而自己擅自去搶、或者想私下佔便宜的,黃石也一定不會給他好果子吃。

現在黃石身爲大都督,自然他的嗓門最大,衆將無不表示一定謹遵黃石的將令,絕不自行其是。這次如果能堵住後金軍的大隊,斬首估計不會在兩萬以下,所以衆將人人踊躍,他們都知道“吃粥還是吃肉”就看自己在黃元帥面前的表現了。

黃石要三成首級主要是爲了給自己的嫡系部下升官用,至於他本人對首級已經無所謂,黃石現在已經是大都督府左都督,這次只要能迅速把後金軍趕出關外,那肯定要實授大都督府大都督。作爲實授的大都督,皇帝至少也要給黃石一個侯爵才能算和他的地位相趁。

所以斬首多少其實對黃石來說已經無所謂,他很快就要升無可升,更何況無論是黃石的嫡系還是旁系,只要斬首就要算到黃石的頭上。黃石少爲嫡系部隊要些戰功,也是爲了拉攏旁系的人出死力作戰,利益均佔是黃石長久以來的處世哲學。

目前抵達三屯營的福寧軍只有救火、磐石兩營,選鋒營正在開往三屯營在路上,頭兩個營的四十門九磅炮已經到了二十五門,剩下的十五門也會和選鋒營差不多同時到達,而選鋒營的炮隊也會在三天內抵達。

“祖將軍、兩位尚將軍、毛將軍……”黃石一口氣點了祖大壽、尚可義、尚可喜和毛承祿等人的名字,把他們編組爲勤王左翼,由祖大壽統帥前去進攻遵化。而胡一寧、張國青和孔有德、耿仲明兄弟們爲右翼,由胡一寧帶領着去進攻喜峰口。

前來黃石這裡報道的薊鎮將軍黃石也把他們打散了編入左右翼中,而黃石的本部則還留在三屯營,作爲勤王軍的總預備隊,隨時準備增援兩翼。

知道黃石的精銳本部就在自己的身後,其他的勤王軍也都變得充滿信心,因爲他們都知道黃石不會不顧他們的死活,而黃石的主力不出動搶功,也是給他們一個表現的舞臺。衆人都明白自己升遷主要取決於黃石的喜好,而黃石則告訴大家,這次打完仗以後,各人的功勞會進行公議,他絕不會進行黑箱操作。

衆將離開後黃石就又和心腹們閒聊起來,他對楊致遠說笑道:“楊兄弟真是逢賭必輸啊,這次又輸了金求德一百兩銀子。”

金求德對袁崇煥的推算與隨後發生的事情基本符合,楊致遠也只能願賭服輸,聽到黃石的取笑後楊致遠一曬:“其實趙家那事按說該算我贏,不過算了,不和小弟計較了。這次金求德確實是贏了,不過我想皇上還是不會給袁崇煥定通敵賣國罪。”

“楊兄弟還認爲袁崇煥沒有賣國麼?”

“這個我可沒說,末將只是說皇上恐怕不會給袁崇煥定賣國罪,只要袁崇煥自己咬死不承認,這個罪就定不下來。”楊致遠除了精通福寧軍的軍法,同樣對大明律也非常熟悉:“如果在我們福寧軍,毫無疑問這就是賣國。因爲我們福寧軍只看一個人做了什麼而不問他到底在想什麼,不過根據大明律,一個人要被扣上賣國的帽子,除了有賣國的罪行外,還必須得到他親口承認他確實想賣國。”

“那按照大明律,楊兄弟認爲袁崇煥會被判什麼罪!”

“如果皇上不死保他的話,嗯……”楊致遠低頭沉思起來,然後慢慢地說道:“以前的種種失職都不說了,皇上最後把保衛京畿的責任交給他,而袁崇煥也保證過不讓敵軍越過薊西,但敵軍就從他的眼皮底下過來了,一個付託不效是跑不了的……幾次上奏保證說會和毛帥精誠合作,數次隱瞞和建奴私下議和的行爲,偷偷買米給建奴,朝廷不問就不提,說他專恃欺隱也不爲過。”

黃石插嘴補充道:“他殺害毛帥是爲了和建奴議和,這點你忘說了。”

楊致遠撓頭道:“如果有證據……”

“就算有吧。”

“那還要加上以謀款則斬帥;嗯,幾萬軍隊從幾萬軍隊眼前一天通過必然是故意的,因此還有縱敵長驅這條罪;建奴十三日過薊門,走三河、通州直線到京師,袁崇煥十四日出發,號稱追趕敵軍,但卻繞河西務避敵不戰,竟然比走近路的建奴還早到京師三天,差不多已經可以算上臨陣脫逃了,只說一個頓兵不戰絕對不過份。哎呀,太多,太多了。”

黃石慘然笑了一下:“繼續說,還有什麼?”

“遣散勤王部隊也是一罪;還有堅請入城,這又是和臨陣脫逃差不多,而且聽說袁崇煥一直到了京師城下,還不忘記打着議和用的喇嘛,如果是平時這倒也沒有什麼,但眼看建奴蹂躪京畿、荼毒百姓,他不但不義憤填膺地與建奴死戰,反倒還帶着喇嘛要求朝廷議和,這就太令人髮指了,不能不讓人懷疑他就是引敵入關,以此脅迫天子。”

楊致遠打了個響指:“如果袁崇煥自己不承認有通敵行爲的話,能定下來的罪就是‘付託不效,專恃欺隱,以市米則資盜,以謀款則斬帥,縱敵長驅,頓兵不戰,援兵四集,盡行遣散,及兵薄城下,又潛攜喇嘛,堅請入城。’差不多就是這樣。”

“以大明律當何刑罰。”

“罪當剮,親族十六歲以上斬首,十六歲以下爲功臣奴,女眷入教坊司。”

“差不多就是這樣了。”黃石輕聲贊同道,歷史上崇禎皇帝試圖釋放袁崇煥讓他再去平遼,但內閣和刑部都反對,但崇禎最後還是特赦了袁崇煥的家人,親族皆不問,兄弟妻子也只是流放而已。看來直到最後一刻,崇禎還是覺得袁崇煥情有可原啊,並沒有想到到底有多少百姓死在他的手下,更不知道未來中國會有多少百姓因他而死。

但金求德他們都認爲袁崇煥還是有出來的機會的,這次如果在喜峰口全殲建奴,崇禎心裡一高興說不定就把功勞又算到袁崇煥頭上了。無論是殺毛文龍還是擅自買米給後金,還有不設監督機構等等行爲,崇禎都表現出了對袁崇煥近乎偏執的信任。

黃石想到此處忍不住又發牢騷道:“如果他能出來,那真是太不公平了。”

楊致遠奇怪地看了黃石一眼:“大人好像很痛恨袁狗官啊?”

“是的,我痛恨袁崇煥就如同我痛恨秦檜一樣。”黃石又暗自在心中加上了汪精衛、施琅等人的名字:“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鐵無辜鑄奸佞。我們還有子孫,其中也還有會不肖之徒,所以我們需要爲秦檜立跪像,所以我們需要讓袁狗官被凌遲處死,這樣我們就可以指着他們教育我們的子孫:小子們看仔細了,這就是賣國賊的下場!”

……

初六

莽古爾泰清晨就起牀了,他跪衝着東方升起的太陽,虔誠地祈禱着,良久後他又熟練地畫了一個十字架,緩緩地站起身來,膝蓋已經跪得又酸又麻。聽說黃石已經回來後,莽古爾泰的第一個感覺就是整個世界都崩潰了,皇太極很快就定下策略,立刻班師出關。

這次的收穫已經夠大了,搶到的金銀足夠後金軍購買數年糧食所需,而搶到的人口也有十幾萬之多,遼中有大批荒蕪的土地等着他們去耕作。所以皇太極走的時候心情還是不錯的,但壞消息跟着到來,那個黃石不但沒有入京,反倒直奔他們的後路去了。

皇太極聽說後連連搖頭,直說黃石這是兩敗俱傷之道,擺明了會惹起明廷物議和猜忌,但他們也不得不爲此加快了腳步。濟爾哈朗等人對黃石倒是不是很怕,相反還顯得有些躍躍欲試,但莽古爾泰卻根本不想看見黃石的蛇旗,他甚至建議皇太極繞道走居庸關或者古北口,從那裡破邊牆而出回漠南。

但是皇太極卻反對這個提議,本來在滿桂死後,京畿地區的明軍都躲得離後金軍遠遠的,可是聽說黃石出任大都督後,現在他們雖然還是不敢進攻,但卻紛紛靠上前來,他們的攻擊慾望明顯有所提高。

如果從大明京師去古北口的話,就要在大明境內多走幾百裡的路,而且還要從沒有受到破壞的邊鎮築壘地區通過,速度可想而知會很慢。皇太極估計現在已經有二十萬明軍響應勤王令,開始向大明京師方向開來,後金軍如果不趕快出關,估計黃石不上他都走不掉。

皇太極擔心走古北口同樣會被黃石追上,福寧軍在明軍境內移動,速度上的優勢比後金軍大的不是一星半點。而且皇太極還懷疑哪怕是一帆風順地從古北口破口,他們也不是一了百了,因爲他們還是要走漠南,從喜峰口前經過回遼陽。

這次後金軍入關讓明廷大爲震驚,皇太極覺得黃石很可能會從喜峰口出關,堵住他們的退路。一旦這種情況出現,皇太極和他的同盟軍就得推着手推車去翻大沙漠了,先不說能活着過去幾個,就算過去了他們也還要面對虎視眈眈的察哈爾蒙古及其同盟軍。

今年來林丹汗已經不願意同後金打仗了,因爲他每戰必敗不說,而且還覺得大明不可靠而且軟弱,所以林丹汗似乎也已經有效法後金去掠奪大明的意思。不過此一時、彼一時,如果皇太極被明軍逼得猶如喪家之犬,只好去爬大沙漠的話,皇太極相信林丹汗還是會嗷嗷叫着撲上來報仇的。

因此,皇太極最終還是決定強行從喜峰口奪路而逃,後金軍一路上已經走得很急,但至少還要三天他們才能抵達遵化。後金軍不能靠馬匹強行軍離開,否則兩萬五千大軍至少要丟下六成。眼下又是冬天,野外缺少草料,馬隊不跟着輜重隊一起走的話,到喜峰口時坐騎也就死得七七八八了。真到了那個時候,就算皇太極想靠走路回家,也要先問問明軍和林丹汗答不答應。

“多爾袞應該已經趕到遵化了,而明軍大概會和我們差不多同時到。”皇太極掰着指頭替黃石算着時間,他認爲黃石應該是靠自己的力量一路從永平打過來的,所以他的軍隊必然疲憊不堪:“就算黃石不顧一切地衝到了城下,范文程頗有謀略,他和多爾袞同心堅守遵化,一定能堅持到我們到來,我們且戰且退,衝出關外的把握還是很大的。”

“嗯,八弟你說得也有道理。”莽古爾泰平靜下來以後也同意了皇太極的看法,如果一仗不打撒丫子就跑的話,那蒙古人的人心也就散了,他們中的不少恐怕會開小差想從喜峰口逃走。這樣下去的話,等大軍到了居庸關或古北口的時候恐怕也就只剩下一半了,能不能破口而出很難說,前路更是渺茫,遠不如和黃石搶時間的把握大:“八弟你放心吧,我已經很虔誠地祈禱過了,上帝一定會保佑我們平安的。”

皇太極苦笑了一下但沒有說話,相比薩滿巫師,他還是更信任多爾袞的勇氣和范文程的智謀。

“多爾袞、范文程,你們千萬不要讓我失望啊。”皇太極如是想着。

……

選鋒營的炮隊在初六傍晚趕到三屯營後,黃石就下令救火營第二天拔營出發,準備向遵化方向前進,福寧軍士兵經過短暫休息後士氣變得更加高漲,體力也都恢復到了巔峰狀態,黃石計劃讓救火營用正常的速度行軍,趕到祖大壽背後爲後勁。

黃石估計祖大壽一定出死力攻打遵化城,這兩天下來遵化城的守軍也已經非常疲憊,等救火營到了後,祖大壽的左翼部隊就可以休息一天,黃石希望救火營可以輕鬆戰勝已經苦戰兩天的後金守軍。等救火營休息時,勤王軍的左翼就可以恢復戰鬥力,做好防禦敵軍進攻的準備。

而磐石營則會向喜峰口進發,他們同樣會替下開始疲憊的勤王軍右翼部隊,現在明軍兵力優勢如此巨大,當然要靠輪番上陣來保持軍隊的士氣和體力。黃石自己跟着救火營出發,畢竟來自這個方向上的威脅還是比較大,而選鋒營則開始休息,並準備根據需要投入戰場。

初七凌晨黃石就跟着救火營一同出發,但才走了沒有多遠,對面就跑來了祖大壽的傳令兵,那個傳令兵興奮地向黃石報告:“元帥,勤王軍左翼已經攻下遵化!”

這個消息真把黃石打蒙了,根據他的計算,祖大壽的左翼六日清晨出發,六日傍晚先鋒抵達遵化城下,怎麼也要到七日才能發起進攻。可是眼下告捷的使者就在眼前,那就是說祖大壽一抵達遵化城下就發起猛攻,當夜遵化就宣告失守。

——這食人魔未免也太猛了吧?

黃石雖欲不信,但事實就在眼前,不由得他不對祖飛將刮目相看。

……

救火營還在後面緩緩前進,而黃石則帶着幾個衛兵飛馬趕到遵化。當他趕到時已經是初七傍晚,祖飛將臉上都笑開了花,這次他又把大功撈到手了,到時候公議軍功的時候,祖飛將相信別人再也說不出什麼廢話了。

其他的明軍將領也都很高興,這次從出兵以來,明軍所向披靡,後金軍側後寬達二百里的戰略縱深,被明軍風捲殘雲一般地打穿了。

見到黃石前來,數千被救出來的百姓一起向他跪拜叩謝:“黃元帥長命百歲,高侯萬代!”

這些百姓多是京畿一帶的平民,袁崇煥縱敵入關後,這些百姓家中老人、兒童都被殘害,然後被後金軍擄掠起來送向關外。今天被明軍解救後,這些百姓都恍如隔世,他們想起慘死的父母長輩,不禁抱頭痛哭、大放悲聲。

在這場浩劫中,也有大批的父母失去幼年的子女,他們盡情地釋放了壓抑多日的感情後,接着就齊聲痛罵袁崇煥賣國。這鋪天蓋地的大罵聲讓祖大壽等人不禁有些尷尬,但百姓們都沒有和關寧軍計較,看到他們來拯救自己後,百姓都選擇了原諒和寬恕。等到他們聽說袁崇煥已經下獄後,幾千百姓齊聲發出怒吼:“剮了袁狗賊,剮了袁狗賊!”

在這感謝聲、悲聲和怒吼聲交織的背景下,黃石大步走進遵化明軍中軍大營,兩側明軍衆將一起鞠躬行禮:“元帥。”

在正中的座位上坐穩後,遵化破城的大功臣就被召了進來,范文程撲地連磕了幾個響頭:“罪人范文程,叩見元帥。”

遵化城內共有范文程部和多爾袞部共兩千餘後金軍,其中范文程有五百披甲、三百無甲,其中有不少是他心腹,多爾袞則有四百白甲兵和一千多蒙古兵。而勤王軍左翼共有一萬多戰兵,其中有兩千是家丁、親兵這種精銳。

昨天祖大壽的先鋒纔剛到了城外,就接到了范文程的秘使,當夜范文程就帶着心腹在城內四處縱火,然後引兵殺散了東門的守衛,接應明軍大軍入城。入城後兩軍混戰大半夜,其中以范文程部出力最大、斬首最多,滿城的後金軍被殺了個乾乾淨淨,多爾袞也被生擒活捉。而押運物資出關的李永芳也適逢其會停留在遵化城中,自然也和多爾袞一起被明軍捉住。

黃石看着眼前人的一頭黑髮,遲疑地問道:“你就是范文程?那你的頭髮是怎麼回事?”

“啓稟元帥,罪人就是范文程。”說着范文程就一把扯下自己的頭髮,露出一個光禿禿的腦殼:“元帥,罪人不幸,苟且偷生於賊穴,被逼剃髮,每每思此,無不痛徹心肺,所以就偷偷爲自己做了這個假髮,幾年來夜深人靜之時,就偷偷戴上對着鏡子照一會兒,卻感到心窩裡痛的是更厲害了。”

范文程伏在地上哽咽着說道:“罪人的家人、同年,多被奴酋所害,罪人之所以一時不肯就死,就是想忍一時之辱,尋覓機會報效王師,今天罪人總算是等到了,就是死了也能瞑目了啊。”

言畢,以前的後金第一智將范文程就嚎啕大哭起來,聲音中滿含哀傷,聞者無不惻然,黃石兩側的明軍將官臉上也都是不忍之色。

范文程嚎哭了一會兒,就又把用墨水染的馬尾假髮戴到了頭上,抽抽噎噎地說道:“全憑元帥威武,罪人今天終於能光明正大地戴上這假髮了,想想這麼多年來的屈辱生活,真是悲從中來,不可斷絕啊。”

黃石看着范文程的一頭黑髮,和他口中的懇切情辭,一時間真有種荒謬的感覺。片刻後,黃石從自己的迷惑中清醒了過來,這樣不是很好麼?飛將軍祖大壽高歌猛進,關寧衆將爭功不落人後,三順王也都在大明這邊得到了富貴和前途……既然范文程這大漢奸都戴上了長髮,那中國的百姓自然也就不會再有留辮子的可能。

這個預兆很不錯,讓黃石心裡一下子舒坦起來,心裡也不禁爲自己以前的想法感到好笑,指望范文程這樣的漢奸爲皇太極盡忠,真無疑於緣木求魚:“范文程,以後你有何打算?”

黃石並不打算收幕僚,他的參謀部已經足以勝任各方面的工作,所以他本打算送范文程一筆儀金,讓他重新去參加科舉正途。不料范文程卻另有打算,他打算投入祖大壽帳下,做祖大壽的策士,以後也要博取軍功當一個武官。

見他主意已定,黃石也就不勉強了,他好言安慰了范文程幾句,告訴他儘管放心,如果他真能在國防事業上做出成績來,大都督府也不會歧視他的。

范文程的事情瞭解後,衛兵就把李永芳拖進來給黃石驗身,曾經不可一世的撫順駙馬現在哆嗦得如同寒風中一片樹葉,臉色蒼白有如死人一般。黃石讓衛兵鬆開李永芳嘴邊的繩子,感慨道:“駙馬爺,遼陽一別八年,總算是後會有期。駙馬爺在開原、鐵嶺、廣寧造下諸多血債,總算是天道好還。”

李永芳自知必死無疑,橫下一條心破口大罵起來:“狗賊,當年固是爺有眼無珠,但你這廝也太奸猾,狗賊行卑鄙無恥之道,竊忠信仁義之名,欺世盜名到這種地步,也算是天下罕有了。”

周圍的明軍將領都變色喝罵,李永芳也毫不示弱地反脣相譏,從遼陽的細作商人開始、到在孫得功之間穿針引線,把黃石罵了個狗血噴頭。黃石連連搖頭嘆氣,不發一言地聽李永芳歇斯底里地罵了一會兒,才揮手讓衛兵把人帶下去,即刻械送京師。

李永芳之後就輪到多爾袞,衛兵才把多爾袞嘴上的繩子解開,他就嘶聲大叫起來:“元帥,元帥,奴婢早有歸正大明之心,蓄意反叛朝廷的是奴婢的父兄,和奴婢全然無干啊。”

如果黃石早一點聽到這話,說不定他會大吃一驚,但剛見識范文程赤膽忠心的表演,現在多爾袞已經不能讓他太驚奇了:“你就是多爾袞?”

“正是奴婢,元帥,元帥,奴婢真的無心反叛啊,奴婢一直在勸說父兄投降,可他們就是不聽奴婢的啊。”

也不理大喊大叫的多爾袞,黃石又掉頭問范文程:“確實無錯?”

范文程急忙點頭:“回元帥,確實沒錯。”

黃石也微微點頭,就要揮手讓士兵把人拖下去,那多爾袞一直在下面留神觀察黃石的神色,見狀不僅大急起來,他奮力一掙就向前撲過去,雖然身上捆着粗繩子,但多爾袞拼起命來,兩個衛兵竟一時揪不住他,多爾袞硬生生地向前掙了幾步才又被按倒。

多爾袞向着黃石狂呼道:“元帥,元帥啊,奴婢發誓一直心向大明,奴婢這麼多年來,不要說人,就是漢人的雞都沒有殺過一隻啊……蒼天啊,厚土啊,元帥,奴婢真的偷偷放過很多漢人逃生,元帥,奴婢要是說一個字的謊,情願讓雷給亟死!”

黃石雖然已經擡起了手,但是聽到這話後就一下子沒能揮下去,多爾袞知道如果這樣被解送京師,那定然是萬無幸理,他大嘴一咧就哭出聲來:“元帥啊,奴婢也想當個普通明人,那也比當韃子強啊,但這由不得奴婢選啊,奴婢真的沒有殺過一個明人,天有好生之德,求元帥就放奴婢一條生路吧,奴婢願意給幾位兄長寫信,勸他們立刻投降元帥。”

見黃石還是沉吟不語,多爾袞身子被按在地上動彈不得,就把頭一搖,把腦後的辮子甩到眼前,呸呸的大聲吐了幾口唾沫:“元帥,奴婢一直覺得這辮子就好似一條豬尾巴,奴婢每次拖着這條豬尾巴走路時,一想到雍容華貴的大明衣冠,就又是羨慕、又是難過,就算一定要殺奴婢,也請元帥先把奴婢的這條豬尾巴剪了,奴婢絕不願意帶着它去死。”

黃石哈哈大笑起來,懸在半空中的手也收了回來,營帳中的人不太清楚黃石爲何發笑,都以爲黃石只是在笑多爾袞貪生怕死,也就都湊趣地跟着笑了起來。

多爾袞見黃石態度有所緩和,眼珠子一轉又大叫起來:“如果元帥不殺奴婢,那就是奴婢的再生父母!爹,爹,爹……”

多爾袞一邊喊,一邊在地上咚咚地拼命磕頭,把頭門上都磕出血來了。

黃石搖了搖頭,感嘆道:“真是努爾哈赤的兒子,果然有乃父遺風。”

“老奴,害了奴婢全族。”多爾袞又恨恨地罵了一句,還往地上又吐了口唾沫,緊跟着又大聲喊了起來:“聽說爹宰了那老奴的時候,奴婢別提有多開心了,那老奴早該死了,爹殺的好,爹殺得好啊。”

現在黃石算是明白遼帥李成樑怎麼會對努爾哈赤心軟了,估計努爾哈赤當年也是在李成樑面前這麼痛罵自己的父親和祖父吧,黃石淡淡地對多爾袞說道:“大明有律,叛逆十六歲以下可以赦免,十六歲以上不赦,你命不好,歲數實在是太大了。”

多爾袞又在地上掙扎了幾下,拼命仰起頭扯着嗓子高喊:“爹,奴婢是化外野人,什麼時候出生的實在說不好,奴婢最多也就十七,實在大不了多少,奴婢真的早想歸順了,爹一定要求奴婢啊。”

黃石又冷笑了一聲:“十六歲以下的赦免,不過是閹了入宮罷了,也沒什麼好的。”

多爾袞聞言後,臉上竟浮起一層喜色,他笑道:“爹,奴婢願意、願意!爹有所不知,奴婢從生下來就討厭女人,奴婢情願入宮伺候天子,哎呀,那真是天大的福氣啊!爹,快送奴婢去吧,奴婢根本就不想做男人。”

一邊的范文程突然插嘴道:“可是你早早就娶老婆了,而且好像有了兩個側福晉。”

“不錯,但奴婢從來沒有碰過她們。”多爾袞急忙分辯起來,他又拼命擡頭衝着黃石狂喊:“爹,蒼天厚土,那只是爲了掩人耳目,奴婢從來就不碰女人,爹你看奴婢身邊有女人,但明明沒有一個懷孕,就是因爲奴婢根本就只喜歡男人,不喜歡女人啊。”

黃石回憶了一下,歷史上多爾袞也沒有孩子,看來他很可能確實是同性戀不假,多爾袞還在下面一聲聲地哀嚎,黃石凝思片刻突然展顏一笑:“好吧,本帥可以送你去宮裡,不過你這個名字不好用了,唔,你很聰明、也很理智,就叫睿吧,哈哈,以後再見就是睿公公了。”

“多謝爹賜名!”睿公公多爾袞連忙大聲感謝起來。

黃石又揮了揮手,讓人把睿公公帶下去:“派人送他入宮吧。”

“謝謝爹,謝謝爹,謝謝爹……”多爾袞被拖出營帳後,他還一路大聲感謝着,洪亮的聲音遙遙地傳了過來、不絕於耳。

處理完了遵化的事情後,黃石就讓祖大壽留守,剩下的兵馬則去進攻喜峰口,那裡集中的後金部隊比黃石想象的多,胡一寧他們的進攻並不順利。

……

第二天清晨

張再弟陪着黃石急急忙忙又向喜峰口方向趕去,現在他也被黃石帶出來在軍旅中歷練。攻下遵化後大家都本以爲能送一口氣,但黃石卻仍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看起來一點也不輕鬆,張再弟就對黃石笑道:“大哥,眼下建奴已經是插翅難飛,不用這麼緊張吧。”

“基本上是,但他們還有一條路可走,就是把輜重仍在遵化城前,騎兵拼死衝過我們的堵截,然後從喜峰口奪路而逃。”喜峰口不拿下來的話,黃石總擔心皇太極還能帶着少量心腹衝出去。

不過誰都知道這樣就算成功,能逃走的也頂多就是少量心腹,張再弟哈哈一笑:“大哥過慮了,先不說他們能不能衝出去,就算這樣狼狽地逃走了,他們又能逃出去幾個人?還不是苟延殘喘罷了。”

“我也知道可能性不大,但總還是有那麼一點紕漏,一天不把它補上,我就不能安心。”

見黃石這麼執着,張再弟也就不再勸說了,不過臉上微露出一點不解之色。

黃石並沒有回頭看,他淡淡地對張再弟說道:“小弟,還記得你父兄把救回來的時候吧。”

“是,記得。”

黃石長長地嘆了口氣:“在我醒來之前,一直在做着一個很恐怖的夢——在我的噩夢裡,建奴入關了,他們把整個華夏大地沉浸在一片血色中,然後就是鋪天蓋地的黑暗……地上的血色從來沒有消失,只是天空實在變得太黑了,讓它幾乎不爲人所見。”

張再弟小聲笑了幾聲:“原來如此,大哥過慮了,就憑建奴這點人,他們能有幾天蹦頭?”

“是啊,原本不該如此的!可是那個夢太真實了,以致我都不敢相信它只是一個夢。”黃石輕聲附和道,張再弟看到黃石一臉的嚴肅,也就收起了臉上的笑意。只聽黃石還在繼續說下去:“這個噩夢我已經做了八年了,現在它終於要離我遠去了,我一定要親手把自己從噩夢中解放出來。”

……

十二月初十,遵化

祖大壽威風凜凜地站在城頭,戟指衝着城下大罵:“建奴,此處就是爾等的喪身之所!”

范文程就站在祖大壽身旁,他現在連頭盔都不帶,讓漆黑的假髮順着肩膀一直披了下去。聽到祖大壽的罵聲後,范文程也連連點頭,跟着一起衝着城下大吼:“奴酋,我恨不能食汝肉,寢汝皮,方解吾心頭之恨!”

聽到這罵聲后皇太極靜靜地嘆了口氣沒什麼反應,但卻惹惱了一邊的莽古爾泰,他指着范文程怒吼道:“你這奴才貪生怕死,反覆無常,若是讓我捉到你,定要把你千刀萬剮,心肝下酒。”

面對莽古爾泰的憤怒,范文程只是哈哈大笑不止。

莽古爾泰罵了范文程幾句,又調頭大罵起了祖大壽:“懦夫,真真狗仗人勢!若無黃石在,你這狗也敢正眼看人麼?”

祖大壽聞言大怒,一聲斷喝:“來人,備馬,本將要出城殺敵,親手撕爛這奴的大嘴!”

范文程連忙叫到:“大人且慢,元帥要大人堅守此城,大人重任在肩,又何必與這建奴一般見識?”

祖大壽撫須沉吟不語,似乎隱隱有不甘之意。

范文程見狀又大聲苦勸道:“大人雖勇猛無敵,但須知建奴狡詐,此正乃激將之法也,千萬敢請大人明察。”

祖大壽做恍然大悟狀,回頭深躬謝道:“先生高見,令本將莫塞頓開,今日若非先生,祖某幾墜建奴計中。”

范文程連忙躬身回禮,朗聲稱頌道:“將軍不因怒興兵,洞悉建奴致奸計,真乃此城大幸,國家大幸也。”

祖大壽和范文程在城上一唱一和的時候,皇太極已經下令軍隊繼續前進:“多派哨騎偵查四方,再留四百兵堵住遵化四門,震懾祖大壽。”

沒出數裡,前方就有探馬來報,對面發現明軍堵截部隊,他們頭上飄揚的旗幟是三種蝮蛇旗,人數大概有六、七千人。

皇太極一言不發地催軍前行,很快明軍就出現在了他的面前,皇太極親眼看了看對面的旗幟和軍容,一時竟然再也說不出話來。

“撤吧,我們去古北口。”莽古爾泰很快就清醒過來,他對此已經有了心理準備。

這話把皇太極的目光從凝視中拉了回來,他回頭看了看莽古爾泰,冷冷地說道:“撤?撤去哪裡?我們今天就要和黃石決一死戰。”

“打不贏的,我們走吧,把大隊都拋下,只帶輕兵精銳,一定能殺出一條血路,重返關外。”

“不可能的,而且扔下大隊和盟友,我們就是能逃出關外又如何?”皇太極手中的馬鞭向着對面的明軍一指:“與其不戰而亡,何不拼死向前,一決雌雄?”

“這是送死!”

“前進或有一線生機,後退則斷無生理,不用別人來打,我們自己的軍心就散了。”皇太極雙手合十向天,口中喃喃祈禱了幾句,然後又把目光投了回來:“明軍看似人多勢衆,其實不過都仗了黃石的勢,只要我們拼死向前,一舉取下黃石的人頭,那麼明軍再多也會作鳥獸散!現在我軍已在死地,必能人人奮勇向前,誰勝誰負,尚未可知!”

說完皇太極就扭頭大聲下令道:“通告全軍,如果不想死在這裡,那麼就必須打垮對面的敵軍。我們的老家就在幾十裡外,打垮了他們我們立刻就能回家,立刻就到家了!”

莽古爾泰一把扯住皇太極,逼視着他的眼睛:“如果打不垮呢?那我們就連撤退的機會都沒有了。”

“我們已經沒有了,”皇太極猛地一把甩開莽古爾泰的手,繼續對自己身邊的人下令道:“把馱馬都卸下來,每一匹馬都要上戰場,每一個能拿得住刀的人都要上戰場,後面只留最少的人看俘虜……”

“不行。”莽古爾泰大喝一聲打斷了皇太極,他一把揪住皇太極的馬繮就把他的坐騎往後拉:“我們撤,另外找路。”

“五哥你撒手。”皇太極高聲叫着,和莽古爾泰爭搶起繮繩來。

莽古爾泰不管不顧地用力扯着繮繩向前,頭也不回地大聲說道:“八弟,以往哥哥總是聽你的,但這次你也要聽我一回……”

莽古爾泰的話嘎然而止,繮繩從他手中滑落,他緩緩回頭,眼光下移在那吧插在自己腰間的刀上盯了一會兒,又慢慢地擡眼看着自己的弟弟,弟弟眼中的神色變得非常陌生,莽古爾泰好似從來不曾認識過這個人一樣。

皇太極緊繃着嘴角,攥着刀柄用力一扭,隨着刀刃的攪動,莽古爾泰嘴裡噴出了大團的血塊,皇太極再把刀使勁向外一抽。莽古爾泰嘴脣動了幾動,似乎想說什麼,但終於仰天向後倒去,重重地跌落到大地上,頭一歪撞在地上,大睜着雙眼死去了。

皇太極把刀上的血跡擦去,然後把它筆直指向地上的屍體,對周圍的人厲聲喝道:“敢後退一步者,與他同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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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營的馬隊已經交給賀定遠指揮,他和其他的大批明軍將領都呆在步兵的後方,兩營的馬隊加上幾十個將領的親兵隊,共有近三千騎兵,一旦後金軍開始潰敗,他們就會開始進行無情的追擊。

這次賀定遠專程從北海道運來了一匹巨馬,一千二百斤的大馬把其他的明軍武將看得口水都留下來了,紛紛要求賀定遠把馬借給他們配種。賀定遠先是把他們饞了個夠,然後慷慨地表示數年後送他們一人十匹巨馬,當然,這些馬都是和土馬雜交出來的,那些純種的大馬黃石不說賀定遠也絕捨不得拿出去送人。

黃石讓賀定遠負責指揮追擊,同時提醒他務必小心,賀定遠哈哈大笑道:“元帥算無遺策,建奴已入死地,某又有這麼好的寶馬,元帥儘管放心吧,末將連寒毛也不會掉一根的。”

選鋒營被黃石分成了兩部分,大部分留在了喜峰口,如果有小股敵軍流竄到那裡,賈明河也保證絕不放他們出關,小部分被黃石放在了三屯營,楊致遠會制止向另一個方向流竄的可能。

而黃石自己則選擇一片山坡佈陣,賀定遠說這片地上就是他不能蒙着馬眼驅馳,後金的大股馬隊在他面前緩緩集結起來,黑壓壓地鋪滿了山野。

救火營和磐石營的四十門九磅炮已經一字排開,八百名炮兵精神抖擻地站在他們的崗位上。在炮兵陣地後面,十六個步隊的六千四百名步兵列着方方正正的隊形,無數的旌旗在他們頭頂飄揚,靜靜地看着遠方如烏雲般的騎兵大隊。

黃石騎馬站在萬軍之前,也靜靜地看着對面黑壓壓的後金騎兵,看上去沒有兩萬也有一萬五了,這個數字已經超過了黃石瞭解到的披甲兵的數目,看來對方正在極力動員準備進行最後一搏。

“我從來沒有感到肩上的負擔像今天這樣重。”黃石身邊沒有旁人,面前的蠻族部隊是他最切齒痛恨的敵人,現在他們已經落入羅網,黃石相信自己就要打倒他最想打倒的敵人了。

對面跑過來一個孤零零的騎士,他在黃石陣前很遠就跳下馬,幾個內衛迎了上去,搜過身後這個使者恭敬地緩步走到黃石馬前。使者帶來了皇太極的懇求,他請求黃石在關鍵時刻放他一馬,直留下部分蒙古人和部分包衣。皇太極說如果黃石點頭的話,那他就不會決死衝鋒,而會刻意安排部分蒙古人送死,讓黃石平安得到豐厚的功績,還有他哥哥莽古爾泰的首級。

皇太極的最後通牒中說得很露骨,他直言不諱地點破了隱藏在黃石胸中的野心和警惕,皇太極對黃石說:無論是出於保全自己的目的、或是夢想登上更高的位置,黃石都應該給後金留一條活路,皇太極稱後金政權即是黃石的保命符、也是階梯。

聽到這曾經令自己不敢仰視的人說出這樣的話後,黃石胸中升起的竟然不是驕傲而是悲哀,他儘可能地委婉拒絕了皇太極的使者並提出了自己的反建議:“回去告訴你的汗,爲了他的族人、也爲了他自己,放下武器投降吧。只要他不讓我的手下流血,我就會爲此報答他,我保證不濫殺一個人,也會盡力保住他的性命,讓他能和他妻子重逢。”

使者轉身離去前,黃石又叫住了他:“回去告訴你的主子,無論如何,我對他的胸襟和才能都一直敬佩有加。”

黃石面對的是幾千年來漢族最兇惡的敵人——入關後滿清把近兩億漢人屠殺到了四千萬,在以後的近三百年來,大規模的屠殺更是一起接着一起,受害者比以往兩千年曆次屠殺加起來都要多。

他面對的也是蒙古族有史以來最兇惡的敵人——滿清對蒙古族厲行減丁政策,蒙古各部只要超過男丁上限,那麼就要靠抽籤來殺死多出來的男丁以進行減丁。這種無差別屠殺甚至包括愛新覺羅家族的鐵桿科爾沁蒙古,科爾沁蒙古的男丁上限是八萬,奴酋福臨和兒子奴酋玄燁屠殺起科爾沁來也是一樣不客氣,短短四十年裡,僅科爾沁蒙古的男丁,他們父子倆就屠殺了三十萬。

他面對的也是回族的敵人——滿清對回族各部進行了持之以恆的種族滅絕工作,並制定了“以回牽漢,以漢制回”的政策,極力挑撥種族仇恨,鼓勵回漢種族仇殺。

他面對的也是苗族的死敵……

他面對的也是彝族的死敵……

黃石面對的正是幾千來生活在這片大陸上所有民族最大、最兇殘的敵人,他身後的幾千官兵身上肩負着未來億萬無辜百姓的生命——從來沒有這麼少的人,決定着如此多的人幸福!

使者已經跑回對面的陣中,再也沒有出來,敵軍開始緩緩向前……

黃石面對的也是華夏文明的敵人:

明朝有着輝煌的音樂藝術成就,比如十二平均律就在明朝被提出,直到黃石原本的時代,這還是現在音樂的奠基石——但在它卻不能生存在它出現的母國大地上,因爲它被滿清禁燬了。

明朝的醫學正在努力發展,比如中醫也第一次提出人是用腦而不是用心在思考——不過它失去了進一步發展的機會,因爲這些新的理論被滿清禁燬了。

明朝翻譯了幾何原本……明朝的婦女都知道地球可能會是圓的併爲此展開爭論、還爲此寫下筆記……明朝有人準備寫下技術書籍,介紹如何鍊鋼鍊鐵——這些書籍都被滿清禁燬了。

奴酋福臨平均每年發動一次文字獄,他兒子平均每五年一次,他孫子平均每兩年一次,而他重孫子弘曆,竟然平均每年發動兩次文字獄!

奴酋弘曆還編寫四庫全書,宣佈華夏只有三千本書是可以存在的,禁燬而留書名則有近七千本,至於禁燬而不留書名的更是不計其數——天啊,不要說煌煌兩千年華夏,僅在明朝、僅天啓皇帝批准刊行的書籍就有兩萬餘本。

在黃石的個人印象裡,翻開滿清的歷史,除了“屠殺”外能看見的就只有兩個詞:愚昧、賣國——從滿清開始,直到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前,世界史上再也沒有一箇中國籍科學名人、沒有哪怕一項屬於中國的技術發明;這個政權在二百多年的統治期間,竟然簽了一千一百個賣國條約,平均每年要籤三個!

敵軍又一次停下開始佈陣,黃石知道大戰終將無可避免,就撥轉馬頭看着他忠勇的部隊——他全盤西化的軍隊,黃石更有全盤西化的制度,他還有全盤西化的思想。

——我華夏祖先創建的偉大的文明,已經被摧殘到這個地步,以致它都無法靠本身的力量復甦了,它不得不靠從外來的文明中汲取營養才能再次站立起來。

——無數的書籍被湮滅在這一片黑暗中,我甚至都不知道我祖先到底都創造過什麼;在建奴污衊大明是和他們一樣的愚昧國度時,我甚至都找不到足夠的具體理由來反駁。

……

“我大明忠勇的將士們,我現在不是以福寧軍總兵官的身份和你們說話,我也不是徵虜大將軍的名義和你們說話,我更不是以大明大都督的名義給你們下命令。”

黃石驅馳着他的坐騎在救火、磐石兩營的官兵面前跑動:“諸位兄弟、諸位與我黃某人在長生島共患難的兄弟們,請像從前一樣把我看作長生島督司,請助我黃石一臂之力!”

黃石在陣前跳下馬,在馬的臀部拍打了兩下,然後大步走到了他的士兵之間。

對面的敵兵開始加速,一聲、又是一聲,炮兵開始向敵軍射擊了。

黃石輕輕拔出了他的佩劍,天啓皇帝把他賜給黃石時,曾說過定要讓這把劍痛飲亂臣賊子之血,賊子好辦,但亂臣呢?

——我只是一個武官,我可以盡我最大的努力去東征西討,我可以挖掉大明帝國肌體上一塊又一塊的毒瘡,但我也就力盡於此了。無數的貪官就像蛀蟲一樣,他們盜竊着國家的根基,把祖國弄得千瘡百孔。

——我平定了奢安之亂,我平定了閩粵海匪,今天,我又會在這裡給予建奴以毀滅性的打擊,按說,大明不應該再有狂瀾了,中原無數的百姓可以除去加賦,國家也該有錢賑濟災民、有經費整治河道了,但是,竊明者不可理喻。

——但是,如果……如果百姓還是要揭竿而起的話……我黃石是絕對不會對饑民揮舞屠刀的,我建立這支軍隊絕不是用來屠殺無辜百姓的,我和我的軍隊絕不是竊賊們用來屠戮百姓的工具。

——對面的敵軍後面是無數的百姓,因爲袁狗官賣國而遭殃的百姓,如果我不在這裡的話,他們無疑就會被擄掠出關,從此悲慘地生活在奴隸主的皮鞭下。袁狗官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損公肥私的國賊,他們的罪惡讓國家傾覆、讓文明湮滅、讓百姓遭受苦難。

——是的,我背叛過很多人,無論是孫得功、孫小姐、皇太極,他們都曾信任我、和我推心置腹,但我就是要辜負他們,因爲我不能辜負我的民族。無論是崇禎還是天啓,他們對我都稱得上是恩情深重,但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我也一樣會背叛他們,我不在乎後世的史書會如何評價我的一生,因爲我不能站在億萬百姓的對立面。

——從我小學識字起,老師就教育我:永遠熱愛你的民族、永遠熱愛祖國的人民。孫得功、孫小姐、皇太極,他們的憤怒眼神我都見識過了,以後或許還會加上那個天真的少年。不知道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神,不知道我用不用在死後再去面對我背叛的人的責難。但我無論是面對天上、還是人間的法庭,我都可以直視着法官的眼睛,對他說:我之所以是一個這樣的人,乃是因爲我的祖國把我教育成了一個這樣的人。

黃石猛地把佩劍重重地插入了地下,用盡氣力大喝道:“今天,沒有一個百姓能被帶出關,也沒有一個敵人能夠衝過我們的防線。”

……

隊官宋建軍看着越跑越近的敵軍,衝着自己的部下們沉聲說道:“諸君,我爲能和你們並肩戰鬥而感到驕傲。”

鼓聲響起,宋建軍深吸了一口氣,大聲喝道:“全隊——列空心方陣,前排——上刺刀!”

“殺!”

隊伍中的獨孤求和戰友們齊聲用吶喊回應着命令……

萬馬奔騰!帶着踏碎山河的氣勢,黑色的洪流咆哮着衝向北方,平原上的一切:官道、灌木、房舍……一切的一切,都在這洪流前顫抖着,被它轉瞬吞沒。黑色的大軍,猶如沸騰的熔岩,尖叫着要把面前一切阻礙都燃燒成灰燼……擋在黑色洪水前的無數個福寧軍空心方陣,斜斜的從坡底一直鋪到頂峰,就如同山巒一樣的巍峨!

(全書完)

外傳

《太祖實錄》

太祖晚年,江南有莊氏修《明史》。

太祖御覽其書,其謂上久懷操莽之志、罔顧兩代君恩、挾持幼主、狼子野心……狂悖忤逆之言,枚不勝舉。

時太子、秦王侍衛於側,皆怒髮衝冠,然國朝不因言罪人,徒呼奈何。

太祖釋卷大笑,後忽悲聲太息,竟有淚下:此書能流傳於世,朕願足矣。

太子、秦王愕問其故,太祖笑答曰:朕之一生行事,何須向爾等小子解釋。

後太祖崩,遺命豎無字碑、丘高不過兩尺,隨葬物止三件:明熹宗所賜尚方劍一口、毛文龍所賜長生島督司印一方、莊氏明史一卷。

……

以下不算字數,筆者懶得專門再發一篇感言,就寫在篇尾好了。

筆者這本書對袁崇煥的評價很差,爲此遭到了很多非議,比如西西河某旅日作家(順便對這位先生說一聲,筆者很喜歡您的文章),又比如起點幾位寫手朋友。筆者很仔細地看過了他們的責備,感覺大部分人的觀點和筆者是一致的,他們同樣歌頌高尚、唾棄卑鄙,對筆者來說,凡是堅持這些普適道德標準的人,就是筆者的同志。

具體說到本書對歷史人物的一些評價,有人拿張巡來和祖大壽做比較,筆者覺得書評區一位書友說得很精闢,“吃人已經違反了基本的人類倫理,你必須拿出實際行動證明你是迫不得已。”

筆者記得唐朝也有人非議張巡吃人問題,結果被一個御史一句話就罵回去了,大意就是張巡已經爲國家死了,你們還想怎麼樣?歷史上張巡是從自己親人開始吃起,而祖大壽吃光了一城人後,他家裡的幾百口人,還有一萬多關寧軍守軍,個個都毫髮無傷。

在大淩河把百姓都犧牲後,祖大壽和關寧軍卻投降了,等守錦州的時候,吃光了全城百姓後他老人家又一次毫髮無損地帶着全家人投降了,這種禽獸身上可有一絲一毫值得人敬佩的地方?

具體涉及到袁崇煥問題:

首先,什麼是賣國賊?筆者認爲,賣國是一種行爲,而不是念頭或是語言;而進行了賣國行爲的人,那就叫賣國賊。

不經國家許可,一而再、再而三地私下與敵軍議和,是不是賣國行爲?在兩軍對壘的關頭,殺害己方抗敵將領是不是賣國行爲?在兩國交鋒時,把重要軍需物資賣給敵軍,這是不是賣國行爲?負責一個戰區的總司令,把大批友軍從關鍵地點掉開,導致敵軍入侵成功,這是不是賣國行爲?肩負保衛國家的重任,眼睜睜地看着敵軍侵入國土,既不抵抗也不報警,然後硬說自己沒有看見來推卸責任,這是不是賣國行爲?

一個做了這麼這麼多賣國行爲的人,是不是賣國賊?

其次,我們需要爲一個賣國賊解釋和辯護麼?筆者認爲不需要,如果只看汪精衛的口號,那他絕對稱得上浩然正氣、古今完人,如果僅看秦檜的自辯,那他也絕對是忠君愛國的典範。

如果存心爲賣國賊解釋,那麼汪精衛一樣能解釋成曲線救國,秦檜一樣能解釋成服從君命。如果筆者一定要爲袁崇煥解釋,當然也能找出無數種理由爲他的種種賣國舉措開脫,但是……但是筆者爲什麼要替挖空心思地賣國行徑開脫,筆者爲什麼要替絞盡腦汁地替賣國行爲找藉口?如果筆者這樣做的話,那本書到底在宣揚什麼?本書到底想表達什麼?筆者的立場又是什麼呢?

如果一定要替賣國行爲找藉口,那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吳三桂這些賣國賊都能找到無數的理由證明他們的不得已,他們比袁崇煥的處境可能更令人同情,但難道這就能說明他們不是賣國嗎?

筆者舉一個特例,張自忠將軍。張將軍也做出過賣國行爲,但筆者不敢稱他是賣國賊,爲何?

因爲張自忠將軍爲他的祖國死了!因爲他用實際行動證明他的品格比筆者要高尚的多,所以筆者寧願相信他的以前是不得已、是受人愚弄。

而袁崇煥是怎麼做的呢?在敵軍越過薊門後,他比敵軍晚一天出發,卻比敵軍早到三天;敵軍走的是直線,他避開敵軍繞道。這說他一個臨陣脫逃不過份吧?在祖國的領土被蹂躪、人民被殺戮的同時,袁崇煥卻一直反覆要求進城,避敵不戰,這再罵他一聲懦夫不過份吧?

一個人在坐下種種賣國行徑後,還如此表現,那筆者憑什麼要爲他辯護?筆者憑什麼要挖空心思替他找藉口?

有人說如果袁崇煥不下獄,或許就能反敗爲勝,這邏輯筆者不敢苟同,因爲邏輯上不能用沒有發生的事情來反駁已經發生的事實。如果按照這個邏輯,某些人也可以說汪精衛不死的話他會倒戈一擊;筆者也可以說袁崇煥不被抓他就會繼續賣國。

歸根到底還是筆者的立場問題。筆者爲什麼要替賣國行爲辯護?筆者又爲什麼要替賣國賊張目呢?

有人說這部小說對袁崇煥太臉孔化,那怎麼纔不臉譜化呢?把賣國行爲說成情有可原,拼命爲賣國行爲塗脂抹粉,對被傷害、被殺戮的百姓視而不見。把英雄弄得不像英雄,賣國賊不像賣國賊,這纔不臉譜化麼?

好吧,讓大衆理解賣國行徑背後的苦衷這種工作是有良心的歷史學家乾的。筆者是寫小說,所以有限的筆墨只能用在對英雄事蹟的歌頌、和對賣國行徑的痛斥上去,筆者絕不會爲賣國行爲說一句好話。

筆者塑造的這個主角,他一開始出賣了愛國商人,他在去旅順的路上屠殺百姓,這是筆者有意讓他揹負上的原罪,這是他欠民族、欠人民的血債。所以主角在他隨後的一生中,必須不斷證明——對別人、也要對自己證明,他一開始做那些事是迫不得已,他是在真心悔過。

在這個故事中筆者意圖寫了一個小人物的成長過程,寫一個普通的中國青年在面對一個類似抗日戰場的局面時,他從小受到的愛國主義教育對他造成的影響,現在故事基本完成了,希望大家多提寶貴意見。筆者經常活動的論壇:http://sonicbbs.eastday.com

感謝天天活躍在書評區的朋友們,筆者經常在裡面流連忘返。

最後很感謝起點這個平臺,他們頂住了壓力讓筆者把這個故事寫完。接下來筆者就要開始修改這個故事了,筆者希望通過修改把這個故事變得更完美。

本書的出版遇到了一點小麻煩,筆者會努力去解決它。

本書完結,看看其他書:
第四章 雙手闢開生死路第二章 丈夫何須百萬兵第四章 雙手闢開生死路第四章 雙手闢開生死路第七章 誰人爲我礪青鋒第十章 橫掃千軍如卷席第三章 溫柔鄉乃英雄冢第八章 看吾長槍能便刺第二章 丈夫何須百萬兵第九章 烈烈北風意未逞第三章 溫柔鄉乃英雄冢第八章 看吾長槍能便刺第九章 烈烈北風意未逞第一章 身在山中不自知第九章 烈烈北風意未逞第七章 誰人爲我礪青鋒第六章 萬丈高樓平地起第三章 溫柔鄉乃英雄冢第二章 丈夫何須百萬兵第七章 誰人爲我礪青鋒第八章 看吾長槍能便刺第三章 溫柔鄉乃英雄冢第九章 烈烈北風意未逞第一章 身在山中不自知第九章 烈烈北風意未逞第二章 丈夫何須百萬兵第九章 烈烈北風意未逞第二章 丈夫何須百萬兵第八章 看吾長槍能便刺第八章 看吾長槍能便刺第七章 誰人爲我礪青鋒第三章 溫柔鄉乃英雄冢第二章 丈夫何須百萬兵第四章 雙手闢開生死路第七章 誰人爲我礪青鋒第八章 看吾長槍能便刺第十章 橫掃千軍如卷席第三章 溫柔鄉乃英雄冢第七章 誰人爲我礪青鋒第四章 雙手闢開生死路第七章 誰人爲我礪青鋒第九章 烈烈北風意未逞第三章 溫柔鄉乃英雄冢第五章 莫道天涯無知己第七章 誰人爲我礪青鋒第二章 丈夫何須百萬兵第九章 烈烈北風意未逞第十章 橫掃千軍如卷席第三章 溫柔鄉乃英雄冢第四章 雙手闢開生死路第八章 看吾長槍能便刺第九章 烈烈北風意未逞第一章 身在山中不自知第六章 萬丈高樓平地起第八章 看吾長槍能便刺第一章 身在山中不自知第七章 誰人爲我礪青鋒第九章 烈烈北風意未逞第二章 丈夫何須百萬兵第六章 萬丈高樓平地起第六章 萬丈高樓平地起第八章 看吾長槍能便刺第一章 身在山中不自知第三章 溫柔鄉乃英雄冢第四章 雙手闢開生死路第十章 橫掃千軍如卷席第四章 雙手闢開生死路第二章 丈夫何須百萬兵第二章 丈夫何須百萬兵第八章 看吾長槍能便刺第二章 丈夫何須百萬兵第六章 萬丈高樓平地起第五章 莫道天涯無知己第十章 橫掃千軍如卷席第六章 萬丈高樓平地起第一章 身在山中不自知第十章 橫掃千軍如卷席第一章 身在山中不自知第十章 橫掃千軍如卷席第九章 烈烈北風意未逞第八章 看吾長槍能便刺第二章 丈夫何須百萬兵第五章 莫道天涯無知己第九章 烈烈北風意未逞第四章 雙手闢開生死路第七章 誰人爲我礪青鋒第九章 烈烈北風意未逞第三章 溫柔鄉乃英雄冢第九章 烈烈北風意未逞第九章 烈烈北風意未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