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橫掃千軍如卷席

第一節 形勢

天啓五年三月底,魏忠賢再次掀起大獄,這讓黃石的經濟利益受到了不小的損失,本來閹黨的魏主席覺得投資長生島是件不錯的買賣也答應了追加投入,但黨爭一起魏公公就把這件事情拋去九霄雲外了。

這次閹黨找到的題目是“損公肥私”案。大明自弘治朝以來,所有的銅製錢都規定爲銅七鉛四,銅幣當重一錢。萬曆朝改定爲銅六鉛四,每枚銅幣重一錢二分。泰昌、天啓兩朝的銅幣也沿用萬曆朝的規矩,這種銅六鉛四的正規銅錢也是長生島僞幣的模仿對象,不過長生島的柳清揚督司鑄出來來的銅錢是銅四鉛六,重一錢三分。

泰昌、天啓兩朝以來,東林黨把持了南京鑄幣司,從此以後生產的銅錢就一代不如一代,到天啓二年,南京鑄造的銅錢已經下降到了銅三鉛七,重八分——也就是說比黃石和柳清楊的假錢質量還要差。到天啓三年,南京新出爐的一批銅錢竟然已經已經是銅一鉛九,重量也破天荒地降低到了四分一枚。

這樣在蘇州等地,大明的百姓自發地興起了抵制天啓銅錢運動,這次的抵制風潮長達八個月之久,讓南直隸東林黨焦頭爛額。到天啓五年的時候,魏忠賢乘廣寧慘敗案大勝之餘威,悍然發動了鑄錢案戰役。這起案件的曝光比上次的廣寧案更讓大明有限公司董事長朱由校感到震驚和憤怒,他憤怒的不僅僅是大面積的抵制銅錢運動——這當然嚴重影響大明有限公司的信譽和收入;更重要的是,東林黨一直向朱董報告說:天啓元年以來,每年的鑄幣收入——也就是所謂的錢息只有可憐巴巴的幾萬兩而已。

這次的鬥爭讓大明公司的朱董徹底看清了東林黨和閹黨的鬥爭實質,雖然這不過是傳統的黨爭狗咬狗而已,但魏忠賢至少還是他朱由校養的家狗,而東林黨那幫子人分明就是羣搶食的野狗。天啓天子的策略也由此改變,他漸漸不再採用手段來保持黨爭的平衡局面,而是不斷地向魏忠賢的閹黨傾斜,縱容、甚至鼓勵魏忠賢一夥兒去整東林黨——皇帝這麼行事毫無疑問是非常錯誤的。

這起糾紛給黃石的個人感覺是,東林黨已經忘記了最初的宗旨,他們也都忘記了寫在東林書院上的那副對聯:“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憂人。”

不過這個感慨也就是一閃念間,黃石目前最主要的行政工作就是修風車和修水庫。南關之戰後依靠吞併精壯,長生島現在已經有了男丁兩萬人,當然女丁還是隻有五千人那麼點。這次黃石吸取上次被牽制的教訓,決意把新的水庫修西島。

進入三月以後本來應該是農忙期了,但黃石這次連種玉米的心情都沒有了,在他的堅持下所有的剩餘人力都投入到了西島去修水庫,一個月下來兩個高低搭配的小水庫已經顯出了雛形。範樂由一直在水庫之間測量位置,黃石的計劃是用三到四個月完成這兩個小水庫,然後修建四個風車擡水。這樣就可以利用風車和水庫把風能儲蓄起來,以供應水車的日常運轉所需。

建立了教導隊以後,黃石手邊的工作一下子就變得更忙碌了,長生島修築了一個更大的課堂,這一百六十多個教官黃石每天都要給他們上文化課。這文化課的初級課程是“漢語拼音”,所有的拉丁字母都被黃石說成是從鬼佬鄧肯那裡抄來的。這個時代的英語和後世的英語差別很大,此時的英語還保存了幾種格和類似法文的音標符——雖然這導致黃石的二貓腳英語徹底無用了,但好處就是漢語拼音的所有東西都是現成的,不必擔心別人奇怪自己是從什麼地方鼓搗來的。

救火和磐石兩個營已經佔去了四千五百人力,黃石計劃裡還要組建的輜重單位等等,這樣兩個營還需要補充五千人力以上。把長生島一半的男人都脫產去訓練實在太誇張了,黃石眼下只好暫編了一千多人的輜重部隊,工兵部隊也先不組建。爲了最大限度地榨取半島的人力資源,黃石還把五百多女人編入了軍隊作醫療兵,眼下這些女兵中的新兵交給一個叫胡青白的跌打醫生培訓,這廝醫德很差,一貫騙吃騙喝騙財,但是既然充軍來了長生島,黃石就不怕扭不過他的醫德來。

眼下遼南東江左協的主力——也就是黃石的直轄部隊還蹲在長生島,選鋒營則停留在金州,黃石的參謀部向黃石反覆保證:南關之戰足以讓建奴頭腦清醒過來,從此以後他們不拿下金州就絕不會敢再次深入旅順腹地。

張攀正在修築旅順堡,不過進度非常慢,現在旅順那裡既沒有人力也沒有財力。黃石本來還思考過是不是要在南關修築一個城堡,比如威力巨大的棱堡什麼的。但楊致遠他們做好了預算以後,被嚇了一條的黃石立刻拋棄了這個念頭,一個土石結構的中型棱堡需要白銀五十萬兩和大批人力。遼南不是遼西,這裡可沒有大量的時間和金錢修烏龜殼,最後黃石讓金州的選鋒營在周圍修些木製的烽火臺了事,爲此黃石只撥給了金州兩千兩銀子。

孫承宗許諾的物資也正在流入長生島,大量的糧食是眼下最急迫的物資,遼東經略一口氣送來了五萬石,據孫大人說幾個月內還會有五萬石被送來長生島。黃石明白無論遼南的局面如何紅火,明廷的戰略重心都不可以過分向遼南或遼東傾斜,畢竟遼西拱衛山海、京畿,朝廷也一直覺得萬一後金直趨北京,那遼南、遼東的軍隊根本是遠水解不了近渴。

自從穿越以來,黃石一直依靠對歷史的先知先覺爲自己謀求利益,但他依靠這個能力獲得越多,他對歷史的干擾就越大。天啓元年以來,後金軍對廣寧和遼南的兩次大規模戰略進攻都被黃石攪了局,第一次後金軍所得與黃石前世相比可以稱得上是極爲有限,而這次對遼南的大攻勢根本就是得不償失。

在黃石的記憶裡,數個月後努爾哈赤就要去遼西搶劫了,這次搶劫行爲會引發著名的寧遠大戰。但在黃石的前世,努爾哈赤敢去遼西作案的前提有三:第一,遼東的東江本部和右協在天啓四年遭到了慘重損失,努爾哈赤認爲毛文龍沒有力量進攻了;第二,遼南本來被後金軍徹底打殘了,原本歷史上接任旅順的張攀也從來沒有指揮過大戰,他是靠三年來勤勤懇懇地轉運物資、人員積功而來的地位。第三,就是天啓五年的遼北戰役以皇太極大獲全勝告終,林丹汗遠遁入草原導致後金北方沒有什麼壓力了。

但現在對後金方面來說,遼南的局勢變得非常嚴峻,原本歷史上抽調走的兩紅旗現在不但不能抽走,而且還無法獨立面對遼南明軍的軍事壓力。遼東明軍在南關大捷的刺激下也積極準備進攻,鑲藍旗雖然是個超級大旗,但負擔也一日重過一日。最後根據遼東經略府的塘報來看,本應在天啓五年二月底結束的遼北戰爭現在也還在持續,原本二月就該去增援科爾沁蒙古的正白旗這段時間來一直被包圍在南關,而且努爾哈赤爲了救人還從遼北抽調了鑲黃旗南下。

這樣,黃石就不清楚他知道的歷史還能剩下多少了。

長生島的炮兵也還在緊鑼密鼓地操練着,在範樂由的建議下,一些嶄新的測量工具也被木匠製造出來了。這些工具讓黃石感覺很新鮮,事實證明也蠻好用的,據範樂由說這些工具在歐洲已經出現了一段時間了。這讓黃石對鄧肯的“炮兵軍官”身份產生了些懷疑,一個“合格”的炮兵軍官怎麼會忘記他總是握在手裡的測距工具呢?聯想到鄧肯這廝在歐洲混不下去才跑來中國討生活,黃石心裡的疑雲就更重了。

當然,鄧肯的炮鑄得還是不錯的,這說明他和炮兵還是有不少關係的,黃石甚至覺得鄧肯鑄炮的水平比他操練炮兵的水平要高多了。不過黃石已經打算把這些疑問永遠埋在心底了,無論鄧肯過去是不是合格的炮兵軍官,他在南關一戰表現出來的勇氣、榮譽感和職業自豪感已經爲他贏得了黃石的認可。新的大炮現在是沒得鑄了,此時黑島艦隊長領着那些海船正行駛去日本的路上,希望這次能有不錯的收穫。

鮑九孫正在對黃石做單獨的面對面報告,他介紹了幾次戰役後,長生島軍工部門對長槍和火銃的不少改進建議,比如槍刃問題。

軍工單位提供的一份圖紙上,一尺五的槍刃被加長到了二尺五,黃石看圖紙的時候,鮑九孫就按照長生島一般的習慣,自顧自地拖了個板凳坐下然後開始發言:“雖然我軍的槍刃長度遠遠超過一般的長槍,但南關一戰還是有不少長槍被建奴削斷了。所以卑職建議把槍刃再次加長。”

說着鮑九孫就替黃石翻了一頁,露出下面的另一張圖紙:“或者在槍刃後加上至少一尺的套管,這樣應該也可以保護槍桿了。”

兩個人邊討論邊做決定,最後黃石點着頭許可了大部分的改進,這些改進將會進行試工,消耗的工時和改進後的效果都會被記錄下來,作爲最後定策的依據。

翻到最後一張圖紙的時候,黃石看得愣了好半天,一邊的鮑九孫得意洋洋地享用了一番長官的驚訝,纔對着還在愣神的黃石出聲說道:“大人明鑑,這是長生島軍工司計劃製造的新式兵器,卑職敢爲大人講解一下……”

聽過了講解以後,黃石立刻追問道:“這兵器什麼時候能裝備部隊?”

“下個月應該就可以開始測試了,一切順利的話六個月以內可以裝備部隊。”

“很好,我會和楊遊擊說,全力支持這種兵器的製造和測試,但是……”黃石用最嚴肅的語氣告誡鮑九孫:“這個兵器絕不能被外人知道,所有的製造和測試都轉去中島進行。”

天啓五年四月初,寬甸

東江軍和後金軍的戰線僵持在大奠堡已經有不少時候了,東江右協指揮官陳繼盛副將本來一直是主張穩健的,所以近一年來明軍和後金軍的交戰並不多。可是最近東江右協的官兵裡流傳着對陳繼盛很不妙的流言,不少人都偷偷摸摸地私下議論陳副將的眼力,據說正是因爲陳繼盛的阻止東江本部和友協的兵力纔沒有向遼南投入,結果讓建奴從東江名將黃石的眼皮底下逃走了……

“南關之戰到底如何?”孔有德在接風宴上急不可待地問起耿仲明。

“沒看見,不過肯定是大勝……”

耿仲明還沒有說完話,坐在一邊的耿叔明就叫了起來:“永詩哥哥,南關是沒有看見,但金州那可是看得清清楚楚,足足有六旗啊,老奴都來了。那逃出去的三個旗,穿的都是破破爛爛的,見了老奴後那些建奴一個個眼淚橫流,就跟再世爲人那麼高興啊。”

耿仲明始終沒有打斷他弟弟的發言,最後還點頭表示認可。

“永詩哥哥,你和黃副將的關係怎麼沒有告訴過我大哥啊?”耿叔明又是羨慕又是不滿地再次開口,他還興奮地告訴孔有德:“這次黃副將給了我們二百鎧甲和三百套刀盾,現在營裡不要說親兵和家丁了,就是那些小頭目也都不用竹槍木棍了。”

孔有德聽完只是微微一笑:“這次去遼南,你們兄弟倆是發大財了。”

“有一百套刀盾是要孝敬哥哥的。”耿仲明一直覺得能在黃石那裡撈這麼多,肯定是和孔有德的面子分不開的,他說完以後孔有德也不推辭就同意收下了。

“兄弟聽說……”耿仲明先是趕走了外人,然後又壓低了嗓音問道:“義父大發雷霆了?”

“是啊。”孔有德長嘆了口氣,確認南關之戰的準確過程後,毛文龍的心情就一直不是很好:“你知道的,義父向來對陳副將言聽計從,從來沒有紅過臉。但這次……義父把陳繼盛痛罵了一頓!還連着幾天不肯見他。”

“現在陳副將怎麼樣了?”耿仲明和孔有德雖然都是毛文龍直屬,但他們既然被派到寬甸協助東江右協作戰,那他對陳繼盛的心情自然也是非常關心。

孔有德聞言又是一聲長嘆:“陳副將他自然心情很不好,聽說義父原諒他了,還又把他勉勵了一番,但某看得出來,陳副將心裡是不痛快到家了。自打陳副將來到寬甸,就日日夜夜操練士卒備戰,以往陳副將的脾氣那算是很好的了,但眼下這才幾天啊,就有不少將領倒黴了。我們本部來的人也都全着陳副將走,都生怕觸了他的黴頭。”

耿仲明沉默了很久,輕聲問道:“是不是陳副將擔心……”

“能不擔心麼?”孔有德截口打斷了耿仲明的話,眼下黃石光芒四射,不要說東江一鎮,就是遼西、薊東、薊西和山東的各個軍鎮都被黃石的威風刺得睜不開眼來。託黃石的福,現在毛文龍和山東文官集團爭吵的時候嗓門也越來越大,山東文官的底氣也越來越不足。

孔有德伸手把桌面上的碗和碟子擺了擺,他指着酒碗說:“這是我的黃兄弟,有傳言說遼東經略孫大人要保舉他爲提督……”

“不是傳言,我親耳聽見的。”耿仲明側頭指着自己的耳朵,衝着孔有德大叫道:“就是用這個耳朵,離着不到十米,聽見孫部堂說要保舉黃石他爲提督遼西軍務總兵官。”

“那就對了。”孔有德把碗扣碟子上,跟着指着碟子說,“這個是義父,只要黃兄弟不走,義父肯定總是要大他一圈,如果朝廷堅持任命黃兄弟爲提督,那義父就是武經略。所以黃兄弟明言不走,義父高興着呢。就算要走,我估計義父也不放……但陳副將怎麼辦?他本來一直是東江鎮當之無愧地第二人,義父的親兵隊長出身,三年前我和黃兄弟來東江的時候,我們在陳副將面前算個屁啊。”

說到底耿仲明和孔有德都是外來的武將,本來認毛文龍爲乾爹就是爲了擠入嫡系行列,但現在眼看張盤隕落,陳繼盛式微,張攀等親兵出身的嫡系將領也都幫不上什麼忙,反倒是黃石這個外系出身的武將隱隱要成爲毛文龍的繼承人了,耿仲明心思也活絡起來:“永詩哥哥,我有個思量。”他衝孔有德招了招手:“你附耳過來。”

第二節 合作

“甄大人,請坐。”

天啓五年四月,登州的軍餉、糧食和布匹又運到了長生島,這次運來的可不止兩萬那麼一點點了,現在整個東江鎮左協的糧餉都要運到這裡,然後再經過黃石的手加以分配。笑容可掬的黃石把萊登兵備道的甄雨村大人請到了上首安坐,他趕忙招呼身邊的內衛上茶點,等熱氣騰騰的茶水到了以後,黃石又是笑容滿面地伸手作了個恭敬的手勢:“甄大人請用茶。”

現在黃石好歹也是正二品的武官,基本能和甄雨村這個正六品的文臣分庭抗禮了。再說黃石現在是堂堂的大明太子少保,甄雨村雖然是文臣,但還是要給黃石些面子,所以他也不想前兩次來長生島的時候那麼託大了。

黃石和甄雨村一邊交換着“今天的天氣……哈哈哈”這種沒有絲毫營養的廢話,一邊安心等待着長生島老營的驗收報告。黃石喝茶的時候一直在偷偷打量對方的神色,這次看起來甄雨村大人似乎不太高興,前兩年這廝來長生島的時候從沒有像今天這樣皺過眉頭。

這種奇特現象給黃石帶來了一些困惑,直到楊致遠送來庫房的報告後黃石才恍然大悟……他輕輕彈了一下楊致遠送來的條子,東江左協的定餉是六萬兩的白銀,按照當年張盤和黃石跟陳繼盛定下的老規矩,其中有一萬兩是歸東江本部掌握的。所以東江左協只有五萬,不過這次裡面有大批種類繁多的給長生島和金州的皇賞,此外東江軍定餉只有關寧的一半也就是每兵十錢,這個毛文龍已經鬧了很多次但都沒有效果,天啓這次還發內幣給遼南的士兵補上了十錢,統統按一兩四錢的遼西例發。

林林總總加起來竟然共有十五萬兩銀子之多,但楊致遠的條子上面寫明收到了十二萬兩——也就是八成,至於布匹和糧食這次也都是清一色的八成,統統比前兩次多了一成。

黃石把楊致遠的保條小心地推到了甄雨村面前:“甄大人,這糧食和銀餉。”

“漂沒。”甄雨村沒好氣地回答了一句,臉上的表情要多難看有多難看,隱含在其中的潛臺詞就是要黃石別太不知好歹了,兩成的漂沒已經很給面子了。

“是,末將明白。”黃石人畜無害地微笑着,他拾起一隻筆在報條下面寫出了正常的數字——也就是簽發數字的七成,然後帶着天真的表情問道:“甄大人,最近的海況特別好麼?怎麼這次才漂沒了兩成?”

雖然黃石問話的時候沒有任何諷刺的語氣或表情,但甄雨村的臉色頓時變成了醬紫色,他飽滿的天庭和寬闊的下巴此時看起來……真像一大塊豬肝。

可是黃石彷彿沒有發現甄雨村已經到了惱羞成怒的邊緣了,他輕輕地“啊”了一聲,猛地一拍大腿:“一定是登州裝船的時候多加了一成的耗費吧,甄大人和登州的諸位大人真是有心了,末將帶全體將士謝過了。”

說完黃石就站起身來向着甄雨村深深一躬,而後者此時已經氣得手指都不由自主地抖動起來,那句“黃石你休要小人得志”在甄雨村的胸膛和喉嚨裡滾來滾去,手裡的那杯茶也幾次差點脫手而去向黃石潑過去。但一想到面前這廝的赫赫名聲,甄雨村就只好強行按下心頭的惡氣,山東的文臣集團都知道黃石現在可是皇上面前的大紅人,他還有專摺奏事的權利,惹毛了他顯然沒有什麼好處。

想到銀子都給黃石了,甄雨村也就不打算計較這口舌之快了,他深吸着大氣開始調理心情,打算故作大度地說上幾句場面話。

“萊登的諸位大人如此體恤邊士,真令末將感激涕零,末將定要啓奏聖上,爲諸位請功。”

聽到黃石這接下來的話後,甄雨村的心情好了不少,錢已經花了也沒法可想了,能撈個好名聲也不錯,至少吏部的考績上會好看不少,這個黃石看來還是比毛文龍那個莽夫會做人的多啊:“黃軍門客氣了,爲國操勞,爲聖上分憂本來就是吾曹的份內之事嘛。”

“甄大人高風亮節,末將佩服、佩服。”黃石笑嘻嘻地聽過這半老梆子的自我吹捧,一拍手就招呼那正等在一邊的楊致遠:“來人啊。”

等楊致遠走過來俯下身聽令,黃石就把那報條又遞給了他,指着自己寫在下面的那行數字說道:“超過這個數字的,一律給本將搬回糧船上面去。”

楊致遠毫不遲疑地應道:“遵命,大人。”就掉頭出去指揮搬運了。

倒是甄雨村聽得愣住了,黃石不等他發問就搶着解釋起來:“雖然駐君一片好心,但朝廷撥下的軍餉有定製,這一成的耗羨恐怕不好交差吧,不妥啊不妥,還是請甄大人帶回去吧。”

甄雨村捻着鬍鬚思慮起來,眼珠子連着轉了幾個大圈:“那黃軍門還會啓奏聖上麼?”

“當然。”黃石把胸脯拍得震天響,信誓旦旦地保證道:“甄大人放心,雖然末將不收這份耗羨,但諸位大人的這份心意末將一定會啓奏給聖上知道的。”

“既然如此,那黃軍門就留下這筆銀子吧。”

“這怎麼使得?”黃石一聽就發急了,人騰地就站起來了。

甄雨村探出手向下按了按,示意黃石落座,等黃石坐好以後甄雨村悠然地說道:“黃軍門有所不知,其實我們同僚專門爲長生島多裝了兩成作耗羨,這才保證了能運到這裡八成糧餉,所以就是把這一成運了回去,也還是不夠的,再說運回去的路上還可能有漂沒啊。”

“這,這,如何是好呢?”黃石隱隱約約地覺得把握到了甄雨村的想法,就是還需要對方來加以確認一番。

“我們地方官也是難做啊。”甄雨村感慨地嘆息了一聲:“擅自加耗羨不好交差,可是運量不足又會被你們軍鎮彈劾,難啊,真是難啊。”

“甄大人的難處末將很明白,很明白的。”黃石也把頭點得如同雞琢米:“不知道末將能爲諸位大人做些什麼呢?”

“黃軍門有大功於國,”甄雨村說着就挑起了一根大拇指,嘴裡還嘖嘖讚歎了一番,接着又是一聲咳嗽:“我們萊登同僚,也都希望能爲黃軍門提供足額的糧餉,也好讓將士們早日光復遼東啊。”

“諸位大人的憂國憂民之心,令人讚歎。”黃石基本已經明白對方要幹什麼了,對方也明確地給出了好處,現在就等着萊登方面討回報了。

“這次的銀糧就不用送回去了,但請黃軍門能爲我們說兩句話,在聖上面前說清海運的困難,”甄雨村頓了一頓,遙指着東江方向說道:“運給毛帥的銀糧不也漂沒了三成麼?所以還請黃軍門幫我們證明一下,這次從登州出庫的時候銀、糧和布匹都確實加上了兩成耗羨。”

慷慨激昂的黃石再次把胸脯拍得震天響:“諸位大人如此關懷邊士,真讓末將感激涕零,這一份奏摺當然是要寫的,無論如何也不能讓諸位大人交不了差。”

“唔,如此便多謝黃軍門了——筆來。”甄雨村抓過筆在紙上塗抹了一番,嘴裡還咕噥着:“運十到七,那運十五到十應該差不多吧……”

“黃軍門,你有大功於國,如果你啓奏天子要加五成耗羨,我想聖上不會不準的。”甄雨村把單子遞給了黃石,上面還寫着三萬兩這樣的一個數字,甄雨村指着這個數字說道:“黃軍門可以在啓奏聖上的時候移文萊登,等黃軍門的文書到了,我們就立刻再發一船,把這次漂沒的缺口——三萬兩銀子和糧食、布匹都給黃軍門補上,黃軍門意下如何?”

“如此……真是太感謝諸位大人了,”黃石動情地說道:“以後末將要是能在這遼東立功,絕不敢忘了山東諸位大人的運籌之力!”

轉天送走了甄雨村一行糧官,黃石就開始爲怎麼分配糧餉發愁了,身爲東江左協的副將可不比長生島參將的時候了。張攀、尚可義、尚可喜他們的軍餉當然不能統統剋扣掉,但如果發給他們軍餉,那黃石自己手下的軍餉也就不好不發了。

本着處理不好就先放一放的思路,黃石決定慢慢地想這個問題,反正銀子是在自己的手裡。現在黃石已經把竊明的問題暫時放到了一邊,他此時的想法是先徹底打殘後金再說,至少也要把後金強盜集團趕出遼東後再考慮養賊的問題。

南關之戰以後,遼南的後金軍隊形勢已經惡劣到了極點,努爾哈赤爲了遼北和遼東不管不顧地抽調走了所有增援的軍隊,鑲紅旗還沒有養好傷口就被送來了復州,而正紅旗也躲在海州養傷口,後金只是把原本駐紮在海州的鑲白旗的十五個牛錄送去了蓋州。

正藍旗幾乎被打得殘廢掉了,最樂觀的估計也要到十月他們才能恢復部分戰鬥力,而受創較輕的正白旗和鑲黃旗連整頓的時間都沒有就立刻北上增援科爾沁蒙古和正黃旗。看來努爾哈赤把寶押在遼南和遼東明軍都暫時無力進攻上面了,但儘管如此,努爾哈赤手裡還是連一個旗的預備隊都沒有了。

對黃石來說,努爾哈赤對遼南的處理還算不賴,準確地說努爾哈赤這次又猜中了長生島的現況,黃石在把新兵訓練好以前,也就是大約在三個月內不會有進攻能力。遼東的局面黃石不知道努爾哈赤猜得準不準,不過看毛文龍信裡的意思嘛……東江本部和右協似乎很有幹勁。

至於遼北的蒙古,黃石認爲只要林丹汗沒有愚蠢到去和後金人決戰,那一切就沒有問題了。現在後金爲了對抗壓力已經從遼西透支出兵力了,但他們還是不能擺脫遼東、遼南、遼北三個戰略方向作戰的處境,只要這個局面維持到長生島新軍練好就行,那個時刻就會是後金強盜集團的死期。

黃石對林丹汗可能的戰略也很有信心,歷史上這廝見到皇太極就跑,實在是典型的廢材,但明末蒙古的意義就在於威懾罷了,只要林丹汗這股勢力存在於遼北,後金的兩黃旗和科爾沁蒙古就得留在那裡防備他。

柳清樣剛剛從日本趕了回來,他有一個重大的問題需要親自向黃石請示對策,但不等他說話黃石就和他嘮叨起了軍餉的問題。

“銀子這東西飢不能食,渴不能飲,如果我發軍餉的話,那不讓商人進入遼南就毫無意義。”黃石希望柳清樣這個經濟專家能制定一套類似計劃經濟的體系出來,現在遼南的人數還不算很多,黃石不知道能不能大致計算出每個人的用量來搞統購統銷或者配給制。

“卑職斗膽猜上一猜,大人是不是擔心軍情泄露?”

“柳兄弟真是知我肺腑也。”黃石從來不放過任何拉攏人心的機會,他嘆息着吐露心事:“不但要防備商人套話,還要防備士兵被收買啊,以往我長生島有銀子也沒有地方化,建奴細作就是想收買也無處下口,畢竟他們總不能揹着大米來收買我的士兵。可是一旦在軍中放開銀子限制,士兵們能用它買到各種東西,我擔心就會有人被建奴高價收買啊。”

“大人所慮極是。”柳清揚苦苦思索了半天,看起來也沒有想出什麼好主意來:“只是遼南這麼大,統一購買貨物恐怕很難,而且這軍餉還有其他人的,不發恐怕說不過去啊。”

黃石見狀也就不催促他了:“柳兄弟此次回來,又什麼緊要的事情麼?”

“是有件緊要的事情。”柳清揚搖了搖頭:“大人,我們怕是不能再和日本做生意了。”

……

同一天,在遼北,科爾沁蒙古部。

“大汗,大汗,”一個蒙古士兵高叫着跑來稟告:“建州軍已經開來了,是建州老汗的八子皇太極領軍。”

高居大帳正中的正是林丹汗,也是明朝正式冊封的現任成吉思汗。明廷去年給了林丹汗四十萬兩白銀的賞錢,要他出兵攻擊後金的鐵桿盟友科爾沁蒙古。

科爾沁蒙古是第一個倒向後金政權的蒙古部落,在建州覺羅和建州葉赫作戰的時候科爾沁曾站在葉赫一邊,但他們被覺羅胖揍一番後立刻易幟和努爾哈赤結盟了。那時皇太極是把科爾沁打得最狠的覺羅將領,所以科爾沁酋長就把妹妹嫁給皇太極了。

其後皇太極在建州興起的歷次戰役中又立下不少功勞,所以科爾沁震怖之餘就把老酋長的大女兒也嫁給皇太極了,姑姑和侄女共事一夫。

在黃石原本的歷史上,林丹汗圍攻科爾沁的時候也是皇太極來增援,林丹汗也聽說過皇太極在建州興起的歷次戰役和在薩爾滸之戰中的威名,他掉頭逃走後科爾沁老酋長就把十二歲的小女兒也嫁給皇太極了,在黃石的前世裡,這個小姑娘日後就是皇太極的莊妃和福臨的老孃。

這次皇太極這個渾身王八之氣的傢伙來了以後,林丹汗的不少臣子立刻和黃石原本歷史上一樣開始勸說林丹汗作“戰略性”的撤退。

在這批人喋喋不休地勸說聲中,現任成吉思汗卻一言不發,也沒有流露出任何讚許或是反對的意思。這代的成吉思汗有一套很有趣的邏輯,那就是爹親孃親不如老婆親。林丹汗把他所有的部衆、牲畜和軍隊都分給他的大小老婆們去管理。

在黃石的前世,林丹汗靠着千里轉進的本事躲過了皇太極一次又一次的追殺,但竟然在安全逃脫後染病死掉了,結果他成羣結隊的老婆就都被皇太極身上的王八之氣吸引過去了,她們爭先恐後地帶着部衆和牲畜嫁給皇太極了。

以前這段歷史看的黃石大爲感慨,果然是真實的歷史比小說還要yy啊,這種王八之氣真是了不得。努爾哈赤掛掉了之後,皇太極抖抖王八之氣就有十萬多蒙古人給他當小弟,林丹汗掛了以後,皇太極再震震虎軀就把女人和軍隊都震來了。果然是王八之氣一發,勇悍的小弟納頭就拜,富有的女人投懷送抱啊。

來到這個世界以後,黃石也曾yy過林丹汗的那羣寡婦,但現在他早已經放棄了這種想法。蒙古女人在明末的名聲真是臭大街了,這個時代有很多漢族商人去蒙古草原作生意,一出關就會有蒙古女人自願做臨時太太來掙些生活費。黃石在山海關的時候,當地的晉商曾得意地吹噓過——就是常去草原的夥計也玩過幾十個蒙古女人了。

作爲堂堂的大明太子少保,哪怕就是納蒙古女人爲妾,黃石也肯定會被御史罵成殘廢。再說,這個時代的蒙古人還把河流視爲神明,畢生都不洗一次澡,同樣是據晉商所說,那些蒙古女人一脫褲子,滿帳篷都是鹹魚和山羊的味道——這也是蒙古同胞在明末被漢族同胞罵作“騷韃子”的原因和由來。想到這裡黃石又不禁欽佩其皇太極的忍耐力來了——果然是能者無所不能啊。

末代成吉思汗的怒氣毫無先兆地迸發出來了,他憤怒地打斷了那些逃跑派的囉嗦:“我聽說皇太極在南面,被一個初出茅廬的漢人打得屁滾尿流!而且漢人比建州軍還要少!”

林丹汗豪邁地一揮手:“殺牛宰羊大吃一頓,明日定要生擒皇太極。”

第三節 惡鄰

“柳督司,你給大家說說吧。”

等趙慢熊、金求德、楊致遠和賀定遠這四個心腹都來齊了以後,黃石就讓柳清揚再介紹一遍情況,他則悠閒地坐到了一邊的椅子上。

“日本的幕府已經限制海貿很多年了,但這十幾年來他們對荷蘭和英吉利的紅毛,還有我們大明的商人還是比較客氣的。今年日本的幕府轟走了所有在日本的英國人,本來這和我長生島並沒有什麼關係,因爲日本幕府還會留下了荷蘭紅毛和我們大明的商人。”說到這裡柳清揚突然想起來一個問題,於是就停頓下來掉頭往黃石的方向看過來。

看黃石還在若無其事的喝茶,柳清揚就笑着對四大金剛說道:“誰叫我們賣假錢呢,所以要把我們的生意也禁了。”

“我們在賣假錢?”賀定遠瞪大了眼睛,他扭過頭問楊致遠道:“我們不是去日本賣鹿皮麼?”

楊致遠嘿嘿乾笑了兩聲沒有說話,這事情雖然見不得光,但長生島大部分高層都心裡有數,也就是和賀定遠對後勤完全不上心,平時別人說什麼就信什麼。賀定遠比較喜歡和士兵一起胡鬧,偶爾來找後勤部門的時候肯定也是來訛詐物資的,他也不想想一點破鹿皮能賣出幾個子來。

“賀遊擊,這事情你不用管,聽着就是了。”還是黃石替楊致遠解了圍,他又衝着柳督司揚了揚下巴:“你繼續說。”

“遵命,大人。”柳清揚微微欠身一躬,就開始給在座的幾個人算賬,日本的錢荒還是很厲害。假如是一吊假錢,那大約可以在日本換到二兩的銀子,然後再倒騰成銅運回來,這些銅就能產出五吊的假錢,即使拋去了水手的消耗、日本商人的中轉和行賄日本地方官員所需,這假錢的利潤還是在百分之百以上。

這兩年來黑島一夫和柳清揚輪番去日本值班,現在已經在下關港外購買了一個小城,還收買了不少日本的貪官污吏,現在利潤率也開始節節攀高。今年長生島預計的年純利潤將達到三十六萬兩白銀左右,黃石買糧食的錢和鑄大炮的銅還指望着這筆收入呢。

柳清揚說到最後也是神色黯然,他沉痛地告訴這羣軍官們:“我們長生島還收買了一些日本幕府和日本廠州藩的官員,今年他們也給了我們可靠的消息——日本幕府決意自己開始鑄錢了。”柳清揚說着就拿出了一個錢樣子,這個錢樣子是長生島花了不少銀子從內部買來的樣品:“這是日本幕府定的銅錢,大概今年八月會開始使用吧。”

那個錢樣子剛纔已經給黃石看過了,確實是很不錯的上好銅錢,每個重快兩錢了,而且是銅八鉛二的大致比例。歷史上德川幕府中的有識之士也看出自己鑄錢的總要意義,他們也是在天啓五年開始鑄造自己的銅錢和金、銀幣。德川幕府的錢幣質地都很好,重量也很足,日本靠着它們驅逐了西班牙銀幣和大明銅錢,從而在一年不到的時間裡就實現了貨幣自主化。

“日本的長州藩早就知道我們是在賣假錢,不過第一日本很缺錢,第二我們的假錢比南京鑄幣司的真錢質量還要好,第三他們也知道我們是大明軍戶。所以日本長州藩一直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們賣的假錢也大都是被長州藩的商人買走了,然後再倒賣到日本內地去,這幫孫子!”柳清揚說得有些憤怒起來,現在長州藩不突然來人不讓賣假錢了未免給人一種卸磨殺驢的感覺。

下面的軍官都不出聲地默默看着他,所以柳清揚顧不上發泄情緒趕忙繼續彙報起來:“長州藩已經來人了,他們說日本幕府規定他們的新錢和大明的銅錢一對一兌換,因爲他們知道我們是大明軍戶,所以來人非常客氣,說什麼以前賣的錢就算了,但以後就不讓我們再賣了,至於我們手裡存下的銅錢,他們也會按照一對一把我們剩下的假錢都買走,不過要在這兩個月內送去長州。”

憑心而論,日本人的條件已經很厚道了,爲了驅逐外國錢幣德川幕府硬性規定了一對一的兌換率。但長生島錢裡面的銅只有日本錢裡面的三成,這日本銅再多也經不起黃石、柳清揚他們沒黑沒白地造啊。所以日本長州藩接到任務以後就來好好說話,希望一次性買下長生島所有的存貨,就算是把這個事情瞭解了。

黃石作了個手勢,示意那些圍坐在長方桌子旁的部下們可以自行討論了。

“我們是一錢三分的錢,銅四鉛六,他們是兩錢重的錢,銅八鉛二。”胸無大志的賀定遠居然還覺得這買賣挺不錯的,他咕噥着說道:“還有好幾個月,我們拼命做一批好了,反正做多少都有人接手。”

一旁的趙慢熊則直截了當地問楊致遠:“這假錢生意一個月有多少收入?”

“如果日本那裡不出這個問題的話,今年大概能有三十五萬到四十萬兩白銀的收入,合一個月三萬兩白銀左右。”楊致遠瀟灑地彈了下手指,在屋子裡打了個響:“明年大概能達到每個月五萬兩以上。”

“日本的軍備呢?”這次提問題的是參謀長金求德:“嗯,還有日本的那個什麼……什麼長州藩。”

柳清揚早就進行了相關軍情的分析,他把一份準備好的文件送了過去:“日本幕府的動員力並不強,就卑職的觀察,恐怕長州藩也不願意日本幕府的軍隊過境,所以短時期內只有長州藩可能威脅到我們。”

金求德翻了翻那張紙就從鼻子裡哼出了聲來:“三百到四百名脫產士兵。”

“金遊記明鑑,在日本那個叫武士。”柳清揚連忙補充了一句。

“嗯,武士,”金求德捏着紙邊高聲朗誦道:“緊急情況下,長州藩可以通過招募農民和乞……乞丐士兵?”他一句話沒有唸完就打住了,狐疑地向柳清揚看過來:“乞丐士兵是啥?”

“金遊擊明鑑,那種乞丐在日本叫浪人,都是帶着刀行乞的,雖然平時一頓一頓飽,但是好像還是蠻剽悍的。”

“剽悍?這世上最剽悍的就是餓急眼的乞丐了,好比建奴。”金求德點了點頭對柳清揚的情報表示滿意,他又把那張紙高舉在眼前大聲唸了下去:“長州藩可以通過招募農民和乞丐士兵,讓自己的武力達到兩千人左右。少數將領和軍官有重甲,脫產士兵——也就是什麼武士大部分使用竹子做的盔甲,他們都有鐵製的武器。臨時招募的士兵沒有盔甲,並用竹子做的長槍和竹子做的弓……”

“這戰鬥力不會超過選鋒營的。”金求德做出了最後的判斷,他若有所思地問楊致遠:“你剛纔說一個月能掙多少銀子。”

“三萬兩,至少。”

“這不是一個小孩子懷抱着一大堆金銀珠寶麼?”金求德不可思議地搖了搖頭:“爲什麼沒有人去搶日本人?”

“海路不好走,而且那裡經常有颱風,上了岸還有語言、地理問題。”黃石聳了聳肩:“現在也就是因爲我們有黑島一夫纔看着簡單,還有一個可以儲備糧食的小城,所以看起來更顯得容易,不然一點兒都不容易。”

這羣人一路說了下來,賀定遠越聽越不像話,忍不住插嘴說道:“我們大明王師,應該是保境安民吧。”

“不錯。”屋子裡有個人立刻回答了賀定遠,但到底是誰回答的黃石也沒有注意,也沒有任何人注意這一點,因爲他們都熱情洋溢地開始討論需要派多少人去就可以制服長州藩了。

“如果是選鋒營的水平嘛,我長生島的救火營只要出兩個步隊就能打垮他們。”

金求德才說完趙慢熊就補充道:“窮家富路,去三個好了,再拉上兩門炮。”

“唯一的問題就是日本幕府的反應,不過它日本一個蕞爾小邦,怎麼敢同我大明爭鋒。”黃石冷笑了一聲,這個時代中日的國力差距實在太大了,二十年前的戰爭就說明日本傾國的軍隊都未必打的過明朝一個省:“不過一旦發現是我們是大明正規軍,他們肯定不敢還手,我估計日本的德川幕府會去朝廷哭訴,這倒是個很大的麻煩啊。”

“是啊,太祖爺把日本定爲不徵之國。”賀定遠趕忙又來顯擺一下他的見識。

不過除了賀定遠以外,剩下的人都已經在開戰問題上達成共識了,趙滿熊建議把三個隊的戰兵都講成輔兵:“就說是去日本賣鹿皮,買米的千餘水手和輔兵,在做買賣的時候和日本人發生了些衝突,反正朝廷也沒法去查。”

“嗯,就這麼說好了。”黃石並不打算把日本怎麼樣,也沒有興趣打什麼征服戰爭,他黃石只是想繼續把這個假錢的生意做下去而已,只要這個洞不被日本幕府堵住,劣幣自然會驅逐良幣,日本的黑心商人也有的是,這方面完全不用他長生島和黃石操心:“還有一個藉口問題,這個你們有什麼良策麼?”

“嗯,我們可以收購東林黨在南京造的那批破爛錢幣,卑職聽說朝廷中的東林黨爲此頭疼欲裂,而且魏公公說了,凡是虧空的部分都要南京鑄幣司的官員補上。”柳清揚對大明國內的經濟形勢一直有特別的愛好,這次東林黨搞出來的抵制錢幣風波這麼大,柳清揚自然也收集了不少資料去看:“這種錢肯定很便宜,他們隨便賣點錢就能把本補上了,我們把這些錢運去日本和長州藩換。”

看到周圍所有的人都陰笑着點頭,賀定遠奇道:“長州藩的那些日本人又不是傻子,他們肯定不同意。”

“他們是肯定不同意,我們都清楚這一點兒。”黃石覺得這個主意很不錯,就讓登州的那些文官去和南京方面搭橋吧,這樣還可以送給南京鑄幣司的官員們一個很大的人情:“但我們的錢已經送去了,他們要是不給的話我們就拿下下關作抵押,讓他們交錢來贖。”

“大人,”賀定遠雖然善良,但並不是傻子,他聽完後也就明白了這夥人到底想幹什麼了,他深吸了口氣:“大人,我們是官軍,大明官軍。”

黃石一直覺得如果賀定遠只是個純粹軍人的話那真是太完美了,可問題就在於這傢伙還是半吊子儒生,總覺得堂堂王師官軍不能去幹土匪、強盜的勾當,更不能硬下心來欺負弱小:“日本人首先是人,然後纔是日本人,對吧?”

“是的。”

“就好比建奴首先是個蠻夷,然後纔是建州的蠻夷,對吧?”本來一開始黃石是沒話找話,但自話自說着他漸漸也找到了一線思路。

“當然。”賀定遠又老老實實地回答了一句。

“這就對嘍。”黃石笑眯眯地說道:“那些日本商人喜歡用我們的錢,而且他們祖祖輩輩用了好幾百年了。他們既然是人,那就有選擇的自由,日本的德川幕府強行逼迫他們用日本錢是不合理的,是侵犯了他們的自由。”

賀定遠的眼睛越睜越大:“大人您在說什麼?末將不是很懂啊。”也就他還豎着耳朵聽黃石的廢話,另外幾個人雖然也假模假樣地聽着,但心裡面都在盤算出兵的相關問題了。

“人是有人權的,主權無限眼延伸直到接觸到個人的權益爲止。”黃石用最快地語速說完了以後,就拍了拍賀定遠的肩膀,後者顯然從名詞到含義啥也沒有聽懂,黃石嚴肅地告訴他:“這就叫人權大於主權,你不明白沒有關係,可以回去再想……慢慢地想。”

趁着賀定遠暈頭脹腦的時候,黃石抓緊時間和手下們討論起即將發動的“假幣戰爭”來,反正對日本的對策其實就是一句話“我不要臉”。軍事統帥倒是個問題,黃石自己肯定不能去,柳清揚根本不是打仗的料,黑島一夫是個日本裔大明軍戶所以黃石也不放心。按說賀定遠倒是個合適的人選,可是無論是這個人的品德還是出於維持長生島均勢的考慮,黃石都不打算派他去日本領軍。

“楊遊擊,你抓緊時間去熟悉一下部隊,這次你作爲三個步隊的統帥好了,一個月後出發。”

楊致遠雖然把老營管得很不錯,而且他的權力也很大,但聽說自己有機會帶兵打仗還是很興奮。畢竟楊致遠也一直是以武將自命的,平時對部隊的操練和戰術也很關心,他重重地答應了下來,滿臉都是喜色。

黃石聽過長州藩的軍備後也很瞧不起這個時代的日本軍隊,一個月後正好可以派些新兵去感受下戰場。用救火營的鐵甲步兵對這樣低劣的對手,黃石覺得就是傻子領軍也能打贏了他們。

“大人。”洪安通興奮的喊聲在帳篷外響起了,外面好像還有大批士兵正在歡呼,這聲音也被風兒帶到了黃石的耳中。

“大人啊,下雨了。”洪安通還沒有聽見黃石的命令,就急不可待地又喊了一聲。

這喊聲頓時讓營帳中的軍官們也都興奮起來,這是開春以來長生島的第一場雨,這些天來島上的各處溪流也比去年要細很多。每天從島上河流中收集來的淡水雖然不少,可是黃石始終堅持全島軍民每天都要洗澡,飯前便後必須洗手,所以一直都很緊張。

雨並不是很大,但遠遠就能看見吳穆在雨裡面發瘋,那廝披頭散髮地又蹦又跳,臉上的表情也似哭非笑。這些天吳穆的壓力可不小,他作爲監軍也一直在勤勤懇懇地替全島和遼南祈雨,連軍事會議都不參加了,爲了表示虔誠吳穆今年還一直沒有吃過豬肉。

身後的趙慢熊小聲地問道:“聽說朝廷還會給遼南派來更多的監軍太監?”

“是的,人選正在商議中。”以前遼南只有黃石和張盤兩個參將有監軍,可是南關之戰後魏忠賢一邊黨爭一邊還不忘往這裡派人,據說遼南所有的營魏公公都有派監軍的打算,這樣再有功勞也就萬無一失了,黃石輕聲對身後的趙慢熊等人說道:“這說明朝廷越來越重視我們東江鎮左協了。”

“去年冬天沒有下雪。”楊致遠說話的時候,看向監軍吳穆的眼神意味深長。

黃石明白這話裡面的含義,從去年魏忠賢開始整東林黨以來,大明北直隸的士民就驚駭地看見一冬都沒有下雪。在這個天人感應大行其道的時代,長生島官兵對吳公公的印象因此而一落千丈,天啓五年以來吳穆也瘋了一樣地進行祈雨活動。

“今年正月和二月也沒有下雪。”黃石仰頭看了看天——此時看不見那完美無瑕的太陽,小冰河時期已經快五十年了,它還要二十年纔會過去。

天啓五年四月,遼南的大批農民——無論是在後金領地還是明軍領地上,都感恩地跪下來感謝上蒼賜予的這甘露。而在更遠的朝鮮和遼東腹地,農民們還在苦苦等待着……

第四節 銀幣

黃石他們纔看了一小會兒雨,吳穆就興高采烈地過來了,本來這種祈雨的活兒本該是地方文臣的工作,但長生島既然沒有文臣也就只好讓吳公公代勞了。

“吳公公辛苦了,這場雨可都是您的功勞啊。”黃石領着大批的軍官和吳穆客套了幾句,一邊殷勤地建議他去洗個熱水澡:“吳公公千金之體,一定要小心啊,我長生島事務繁多,還要多多仰仗公公呢。”

太監們的身體一向較常人弱些,當然更不能和武人相比,現在吳穆全身上下都已經溼透了,牙關正一個勁地打着戰,嘴脣也凍得發紫。但看到下雨後他心裡也很是高興,支撐着和黃石又說了幾句話才匆匆離去,嘴裡還哆哆嗦嗦地哼着歡快的小調。

щшш☢ttKan☢c o

可是等吳穆離開了以後,楊致遠又是輕輕地一聲感嘆:“皇上身邊看來是出小人了。”黃石不動聲色地掃視了一圈身邊的人,發現包括金求德、趙慢熊在內,他手下所有的軍官都露出或多或少的贊同表情。

從萬曆寵信貴妃開始,北中國就連年大旱,自萬曆天子企圖立皇三子爲太子,這北中國的旱情就一天比一天更厲害。文臣集團(包括東林、齊、浙、楚等黨)已經爲此攻擊了萬曆天子幾十年了,鄭貴妃作爲罪魁禍首自然是狐狸精。

到了泰昌朝大災的時候,缺德的人就換成了李選侍,這個狐媚入骨、禍亂後宮的騷娘們已經被正義的東林黨趕出宮去了。但是天災還在繼續,所以說明宮內或者抄堂上還有奸邪,正義的東林黨當然不會是小人,這樣天啓的奶媽客氏就光榮地攬下了這一重任,東林黨說她是“性奇淫,穢不可言”,但具體的行爲和證據嘛……東林黨又說:“宮中秘事,外不可知也。”

天啓四年十月,魏忠賢掀起大獄整東林黨,這年冬天京師和北方的山西、陝西就看不見降雪了,對此百姓們在私下裡流傳着一種傳言,那就是當今聖上被小人矇蔽,朝廷所打擊的也都是正人君子。到了天啓五年還沒有降雪後,閹黨決心以革命的流言對抗反革命的流言,他們對此的解釋是東林的流毒未盡,因此老天爺還很不開心,所以一定要加大對東林黨的打擊力度來取悅上天。

不過很可惜,至少在長生島這個流言顯然沒有什麼說服力,黃石的部下們雖然不敢明說,但看得出來他們都認爲皇上有忘恩負義的嫌疑。東林黨定策立先帝爲太子、追究毒殺先帝的兇手還趕走了企圖篡位的李選侍父女(李選侍她爹是個小武官,這次東林黨的擎天保社稷的大功被他們編成了評書,在黃石的前世最後還改編成了一出京劇),天啓天子這麼不體恤忠臣顯然引發了上天的震怒。

至於黃石自己,除了屈指可數的幾個人外,他對明末的文官一律沒有好感,閹黨和東林黨他們在貪污和禍害國家方面各有千秋,閹黨在天啓五年打擊東林的大帽子是貪贓,但等閹黨上臺了也沒有好到哪裡去。就黃石個人印象而言,區別就在於一個是很注重也很擅長立牌坊的婊子,另一個則是既不要臉也不太會塗脂抹粉的貨色,所以說大明已經病了,而且病得很重。

無論如何,這場雨給長生島和西、中兩島帶來了更多的水流量。十幾天後,長生島上的能工巧匠就打造好一套新的鍛牀模具,柳清揚和楊致遠立刻跑來讓黃石前往視察。

水車帶動螺桿,鍛牀堅硬的生鐵模具擠壓在原材上,發出吱吱作響的金屬變形聲。等模具升起後,柳清揚親手把托盤從鍛牀中取出,小心翼翼地捧給黃石過目。

黝黑的生鐵托盤裡是滿滿一盤子銀幣,四周被鍛下來的零碎會被重新溶化鑄成銀板,然後再在這鍛機中鍛造成錢幣。

黃石拿起一枚銀幣在日光中仔細地觀察,模具雕刻的很用心,這個銀幣上面的字跡清晰可見,正面上方是“軍用票”三個棱角分明的漢字,這三個字下面寫着“當五錢”,最下面還有一個阿拉伯數字的“5”。黃石把銀幣翻了過來,後面從上到下是三排字,分別是“大明”、“東江鎮”、“左協”。

東江鎮開鎮以來,毛文龍爲了摳出那些漂沒想出了各種各樣的“鬼點子”,發行軍票就是其中之一。毛文龍的如意算盤是他可以在東江發給各營官軍票,然後各營官和士兵用他製造的東江軍票和商人換東西,最後這些商人再去登州用軍票換銀子。

這個政策聽起來不錯,東江軍可以藉此避免和登州的糧官直接打交道,而且黃石以自己的小人之心揣測毛大帥的用意,總覺得這裡面還有些陰謀的味道。只要能用軍票從商人那裡換到糧食,領不領得到銀子就不是毛大帥的問題了,再者說毛大帥也可以趁機多發行些軍票佔點便宜——歷史上毛文龍被袁崇煥殺頭的時候,東江鎮還欠着商人們二百萬兩的銀子,差不多合東江鎮九年的軍餉!袁崇煥曾罵毛文龍“躬爲盜賊,劫掠客商”,既然有毛文龍這廝背黑鍋,這筆債務就被袁崇煥和後來的遼東主官賴掉了,倒黴的還是那些支持大明軍隊的商人。

就黃石的個人感覺,很多事情確實是大明的普遍風氣,但情有可原並不意味着就做得對。

至於結果麼……當然是很不好,毛文龍依爲干城的派山東的東江軍官和當地官員合作僞造了大量的軍票,這讓毛文龍的信用一落千丈不說,很多正直的商人還爲此破產了。

在最近的東江塘報裡,毛文龍把所有的責任都推給山東文官了,他還爲此向天啓告了那些文官一狀。投訴天子失敗後,毛文龍乾脆在塘報裡對山東文官進行了指名道姓的人身攻擊,簡直就是在破口大罵了。

可是黃石認爲這個事情毛文龍也不像他自己說的那麼無辜,無論如何那些僞造軍票的人都是東江鎮的軍官,那些商人拿到軍票也都是毛文龍發的。黃石個人以爲,毛文龍是無權兩手一攤,把那些倒黴的商人踢回山東去的。

但毛文龍就是這麼幹的,黃石覺得很多破產的商人都稱得上愛國者,他們冒着航海可能的損失和人身風險把物資運來遼東,他們也願意在看到銀子前先接受毫無價值的軍票,並補給完全做不到自給自足地東江鎮。

現在很多商人枯坐了幾個月,甚至十幾個月拿不到一分錢,這對他們和他們的愛國情懷都是極其不公正的。對大明來說,傷害這些人就是在打壓整個商人階層的愛國情緒,也是在割大明帝國的肉。而對極其依賴山東糧食和布匹的東江鎮自己來說,損害正直的商人利益其實就是在慢性自殺。

黃石又拾起了另一枚銀幣,他把兩枚銀幣並排高高舉起,皺着眉頭翻來覆去地比較,這鍛制的模具採用類似活字印刷的模式——黃石也不知道怎麼造模具會有更高的效率。不過這批地模具做的很不錯,兩枚銀幣幾乎看不出來差別。

楊致遠和柳清揚緊張地看着黃石的表情,他們的長官一直緊閉着嘴沒有發表任何看法,這讓他們有些揣揣不安。

“好了,以後我東江左協就用這種軍票了。”黃石左右手拇指連彈,兩枚銀幣先後在空中劃出一道閃亮的圓弧,楊致遠和柳清揚都忙不迭地接住了拋來的錢幣。

“我東江鎮左協定員八千人,每兵月餉十錢,年有餉銀六萬兩。”邊軍的定餉本是一兩四錢,但是天啓朝以來,奢安、建州、白蓮之亂消耗甚大,尤其是奢安之亂,三年來動員軍隊十餘萬幾次長期出擊,耗費軍費近兩千萬兩,內外庫的儲備早已捉襟見肘。內地的軍鎮和沒有戰事的軍鎮已經停餉多年,東江鎮作爲前沿軍鎮雖然只有幾十萬,但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算起來也是中等水平了。

因爲今年有南關大捷,所以天啓用內幣補上了不足的那一半,這樣上繳了東江本部一萬兩後,左協再加上雜七雜八的賞銀共有十五萬兩銀子,等黃石請求加派地方耗羨的文書到了山東後,還會有三萬的進項。所以黃石打算把這個缺額都包下來,給左協各部發滿軍餉:“我們長生島每個士兵發四枚銀幣,金州我們長生島派人去發餉,每個兵也是四枚。金州和選鋒營的人我不管,但我們長生島如果有人貪贓或是和選鋒營的將官串通貪污,那一律要軍法從事。”

“遵命,大人。”楊致遠利索地答應下來了,他心裡已經盤算了幾個發餉人選和監督人選,此外他也知道黃石還會從內衛和忠君愛國天主教會派人去監督。

“至於張攀、毛可義、毛可喜他們,按兵部的勘合結果發餉給他們,我們就不必派人去監督了。”黃石伸手從盤子裡抓起了些銀幣,在兩手間往復地傾送着,簇新的錢幣發出悅耳的聲音,鍛出來的毛角還有些扎手。

山東運送來的庫平官銀都是純度超過九成九的白銀,而黃石手中銀幣則沒有這麼高的純度,大約是銀七錫三的配比,所以鑄這種銀幣已經帶來了三成的錢息。不過這錢息黃石現在還拿不到手裡,因爲這銀幣理論上只是一種軍用票,黃石也規定五錢的銀幣可以在長生島老營換取五錢的白銀。

即使所有的商人都來把銀幣換成純銀,黃石也沒有吃虧,但這銀幣無論從便於攜帶還是從價值直觀方面看,都是比銀錠更好的一種貨幣。所以黃石相信隨着時間的推移,等長生島銀幣的信用建立起來以後,這錢息就是自己的囊中物了。除了長生島無條件提供兌換服務外,黃石還下令長生島的所有出產都接受商人用銀幣交易。

除了銀幣以外,黃石還打算鍛造些銅幣作輔幣,當然名以上也是長生島的軍用票。大明到了天啓朝以後,大明朝廷的信用已經跌落到一個很低的水平上,這個時代也已經有很多錢莊開始私鑄錢幣了。大明帝國對此完全無力制止,在這些私鑄幣流通的小範圍內,大明的銅製錢已經不能和它們競爭了。大明從中樞到地方的官員們,對這些私錢也採用放任自流的態度,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這對國家會造成多大的危害。

大明政府現在極其低下的貨幣信用造成一個現象,就是除了私鑄幣外,全國流通的都是各種銀錠。銀錠雖然具有更多地信用額度,可是官銀和民銀的成色還是有着重大的差別,各地的民間銀錠也都不同,這給商業交易帶來了很大的困擾。黃石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一旦有一種能大量製造的、並且具有相當信用的一般等價物出現,那麼最終就一定會在商業領域流通開。

大明的不幸就是長生島的幸運,信用貨幣的終極目標當然是廢兩改元,不過黃石此時還不打算一口吃個胖子,他和柳清揚現階段關注的重點還是這種“軍用票”的信用、方便和難以僞造。

這個銀幣還有很多附加的好處,黃石現在想到的就有兩點;第一是能把東江左協更緊密地團結在一起;第二就是給後金收買細作造成更大的困難——黃石很難監視商人們到底帶了多少銀子來遼南,但是他可以相對比較容易統計銀幣的流向,如果一個商人想用大量的銀幣收買黃石的士兵的話,情報部門也會更容易發現這種行爲。

……

天啓五年四月底,長生島的水車和鍛機還在加班加點地生產“軍用票”,中島的幾部水車也緊跟着水庫後面修好了,一個大爐子眼看也就要蓋好了。

這次發了筆財後,黃石狠狠心扔了幾千兩白銀進去,還耗費了大量人力、物力去修一個新的大鍊鋼爐。

以前的生鐵總是頑固地拒絕熔化成鋼水,無論黃石動員多少人來鼓風也沒有用,這次黃石讓島上一半以上的鐵匠和木匠通力合作,總算是做了一個超大的水力鼓風機出來。利用螺桿呵齒輪控制的鼓風機,可以在水車的帶動下提供持續、穩定的風力。

這個新的鍊鋼爐也採用了全新的設計,以前鼓風機總是往爐膛內直接吹冷風,所以不管燒了黃石多少煤炭,爐子裡面的溫度總是死活上不去(大約在一千三百度以下)。現在這個爐子的煙囪不再是一根鐵管通出去了,而是要在出了爐膛後七扭八歪地繞上幾個大圈。

黃石努力回憶着他曾經學過的淺薄的物理學,把出氣口的管道設計得和進氣口的管道並排,冰冷的空氣一進入進氣口就會被出氣口的煙囪加熱,然後經過進氣口進入儲熱室,從那裡盤旋而過的出氣煙囪管會把這些新鮮的空氣加熱得滾燙(五、六百度),最後這熱氣會被吹入爐內鍊鋼。

修這麼一個大爐子和配套的強力鼓風機讓黃石的手下再次怨聲載道,大家都嚷嚷這錢花得都幹得上鍊金子了。不過在黃石堅定的意志下,這些蒼蠅叫聲都被壓制下去了,而且黃石還明確告訴他的幾個部下,如果這次還不能把鐵熔了,那他就要再修一個更大的爐子和一個更強力的鼓風機。

……

金州的使者送來了選鋒營的請示信,天啓五年後,難民向着遼南洶涌而來。

早在今年正月,努爾哈赤就預感到今年會是一個大災年,他認爲再讓漢人大量地活下去會嚴重地影響到滿族同胞的生存權,因此遼陽的後金政權下令搜殺所有漢人的商人、地主、秀才。

二月的軍事行動雖然打斷了努爾哈赤的清洗進程,但隨後他們又再次迅速地行動起來,把遼東漢人總的富戶屠殺一空,後金政權計劃偷偷地用他們的家產向晉商購買糧食和布匹。

天啓五年三月底,努爾哈赤再次下令搜捕遼東的漢人貧民,所有的乞丐和貧苦農民都在被屠殺的範圍之內,而且這次屠殺令下達的要比黃石前世還要早兩個月。這些貧苦漢人的妻女也被後金人擄去,她們會被賣給蒙古的一些部落換牛羊和皮毛,爲了這種交易後金政權甚至在河西開闢了一個馬市,大批的漢人女人被像牲口一樣地用繩索牽着,赤身裸體地聽着後金撬盜和蒙古買家討價還價。

四月初,努爾哈赤下達了天啓五年無差別屠殺令——這在黃石的前世也很有名。在這個命令中,努爾哈赤下令後金官兵要有計劃地檢查他們領地內的每一個村落,所有沒有五斗米的漢人都應該被視作“仇敵”,這些漢人應該立刻被殺死並奪去他們可憐的一點兒財產;如果有五斗米的漢人則應該被“編丁入莊”,成爲八旗旗丁的奴隸。

李永芳聽說這滅絕人性的屠殺計劃後企圖勸阻努爾哈赤,也被立刻下獄。

選鋒營向黃石報告:四月後,漢軍紛紛請求投降,其中還有很多人不等接到東江軍的答覆就攜家帶口難逃,甚至還出現漢軍殺死後金官員後成建制叛逃來東江的事蹟。金州方面一面把這些漢軍全部關押,一面快船請示長生島。

第五節 政策

“傳令長生島以及遼南各部,凡有漢軍棄暗來投,當視若我大明之子民。”黃石總算等到努爾哈赤發瘋了,這個老野豬皮正把遼東珍貴的丁口成羣結隊地推向東江鎮一邊,黃石要是不趁此機會拉攏遼東人心那可就太愚蠢了。

以前黃石對漢軍從來都是斬首除根、一個不留,那時這麼作的主要原因是長生島給的待遇不如後金那邊好,但是眼下遼東漢人成批地倒在後金的屠刀下,漢軍的親人也紛紛被抓去作奴才包衣,女性親人也很多都被後金當作貨物賣掉。這些漢軍中人但凡稍有血性,也就不會再給後金政權賣命了。

“遵命,大人。”衆人齊聲唱諾,楊致遠隨大流地答應了以後,又單獨提出了一個問題:“那我們長生島會有具體的軍法條例麼?”

在長生島種類繁多的條例中,最具有威懾力的就是軍法條例,其實這些年來長生島的軍紀實在稱不上嚴厲,一般來說各種罪犯都會被判各種懲罰性勞動,惡行的暴力犯罪大多也不會被判死刑。從選鋒營來的那五百老兵剛上長生島的時候也感覺很新鮮,他們很奇怪長生島爲什麼採用這麼輕的量刑標準,更奇怪長生島刑罰這麼輕爲什麼還能保持紀律和秩序。

關於這個問題黃石的個人看法是:法律的威懾力主要在於懲罰的不可避免性,而不是懲罰的力度強弱。只要能讓人覺得法網難逃,那一頓鞭子就足夠了,過分嚴厲的懲罰反倒可能誘發更嚴重的暴力犯罪。此外黃石還相信大多數人是用情達理的,不知好歹的人總是極少數,所以黃石這些年來一直致力於消除部下的不平和怨氣,儘可能地培養軍戶之間的信任感和認同感。再說,黃石不是還有“忠君愛國天主教”這個洗腦工具麼?

“當然。”黃石已經把相關的軍法條例準備好了,他感覺這是一個非常關鍵的時刻,他打算把這些漢軍統統轉變爲自己的力量。那些初來乍到的漢軍心中肯定還有很多疑慮,所以長生島必須要加倍努力地設法讓他們安心下來。長生島和復、蓋地區的漢軍已經敵對了好幾年了,黃石也擔心手下會奚落這些昔日的敵人或者故意傷害他們,此時漢軍雖然無法反抗但他們也會把這種屈辱記在心中,萬一有這種情況發生就會影響到黃石的計劃。

制定好的軍法條例給手下的軍官們傳閱了一圈,裡面的嚴厲懲罰把他們看得一個個都咂舌不已。辱罵漢軍士兵會被處以至少十五的懲罰性勞動;任何搶劫漢軍財物的行爲都要被打四十軍棍以上;調戲漢軍女眷的行爲一定會被罰俸;涉及漢軍家人的暴力犯罪會被處以剝奪職務的懲罰和半年以上的“勞動改造”;如果傷害了漢軍的性命……

“殺無赦!”黃石提高了嗓門,他掃視了部下們一圈:“任何傷害那些漢軍的行爲,都絕不會被寬恕,這點兒務必要讓我長生島每個士兵都充分了解。”

“大人,末將有一事不明。”楊致遠現在也不像幾年前那麼小心謹慎了,他有不明白的地方就會直截了當地發問:“大人曾經說過,軍法面前,我長生島官兵一律平等,但大人制定的這份軍法規則,比我們內部通行的軍法重了好幾倍啊!難道大人不把那些漢軍當作我們自己的士兵麼?”

黃石聳了聳肩,反問道:“難道楊遊擊你把他們當自己人看麼?”幾個月前這些漢軍的首級對東江官兵還意味着賞銀呢,黃石正是打算靠嚴厲的軍法來把這些過去的敵人迅速轉化爲自己人:“凡是到長生島三個月以上的漢軍士兵,就不再適用這個軍法條例了,到時候就他們纔是我們的自己人,才能適用長生島通行的軍法條例。”

說完以後黃石又給李雲睿下命令說:“這份軍法條例,要設法貼到蓋州和復州去,一定要好好宣傳。”

“遵命,大人。”

討論漢軍問題的時候,吳穆一直在邊上安靜地聽着,現在軍議的時候吳穆已經是絕對不插嘴了,只是經常把陳瑞珂找來陪着他聽,現在陳瑞珂正根據吳穆的指示在紙上記着些什麼……上次祈雨成功後大家喝了點酒慶祝,酒後陳瑞珂這個大嘴巴把吳穆的小算盤給捅出來了,原來吳穆這廝記起宋朝的大太監童貫就是監軍出身,後來仗着曉暢軍事都封上了王。

前些年在宮裡的時候,吳穆就拼命地去抓每一個向上爬的機會,現在他作爲一個很有追求、很有上進心的年青太監(吳穆認爲自己三十多還算年青的很),認爲自己不趁機學習點兵法實在太虧了。經過幾個月的學習,吳穆越看越覺得自己有那麼點兒童貫的意思了,現在他還很關心大明祖國其他邊疆的形勢(吳穆不打算在黃石面前班門弄斧),他總在盤算剿滅了建奴後還可以去別的什麼地方監軍,也好學以致用。

討論過關於漢軍的軍法條例後,李雲睿又拿出了兩份軍情來做通報,這兩份軍情一份是宣大鎮的塘報,一份是大明兵部的通告,其實說的都是一個意思——林丹汗剛剛宣稱他擊潰了後金三個旗和科爾沁的聯軍,努爾哈赤一個叫多爾袞的兒子也當場斃命,英勇的蒙古大汗還斬首數千,現在正乘勝轉進到蒙古草原去休整。

黃石的手下不知道多爾袞是誰,自然也不知道他有多大歲數、能不能上戰場,可黃石知道啊,他好不容易沒有讓自己笑出聲來破壞氣氛,勉強嚴肅地聽完了報告後他立刻問道:“你們怎麼看?”

“吹牛,”李雲睿飛快地回答說:“沒有首級也沒有俘虜,宣大鎮根本不信,兵部也不信,這廝分明就是想騙賞。”

金求德也點頭說道:“沒錯,西虜那幫騷韃子現在窮得只剩騎射了,什麼盔甲啊、刀槍啊——啥都沒有了,能打得過建奴才怪呢。”

蒙古草原不產鐵,明朝建立以來厲行貿易封鎖,絕不許鐵器流入蒙古,二百年下來蒙古騎兵已經把祖宗留下來的盔甲武器都用光了,現在已經徹底退化到了牛角弓時代。而後金軍好歹有身棉被披着,還有這幾年搶來的金戈利刃,所以後金軍和林丹汗交戰,明軍普遍看好前者。沒有無用的戰術,只有無能的領袖,黃石不知道末代成吉思汗這算不算把他祖先的臉面全丟光了。

“嗯,我也這麼看,”黃石記得歷史上林丹汗這廢材還沒有打就跑了,所以他自信滿滿地做了最後的總結:“我估計西虜臨陣脫逃了,建奴完全沒有損失,但這也不怕,西虜號稱控弦四十萬,我估計這次去了幾萬男丁,不然建奴也不需要集結三個旗和科爾沁蒙古去打他們。這條三個旗的軍情很重要,只要西虜這幫強盜留在遼北,今年夏、秋兩季建奴的兩黃旗和科爾沁蒙古就得留在那裡防備他們。”

“大人明鑑。”

“好,如果一切順利,我軍的新兵到秋季就練好了,到時候我東江鎮左協的兵力會徹底壓到復、蓋兩地的建奴,這裡的建奴也不會有任何援軍可以指望。”黃石到時候會有兩個野戰營五千戰兵,加上金州、大小長山、旅順和廣鹿的部隊,東江左協可以出動近萬戰兵。而鑲白旗和鑲紅旗加一塊才四十個牛錄,黃石認爲這完全是一邊倒的兵力對比,而努爾哈赤比他來的歷史上還慘,現在手裡已經沒有預備隊了:“到時候就兵發覆州,活捉代善。”

預定在秋季的出擊裡,黃石已經決心帶上左協的兄弟們一起立功,明朝的軍制講求“大小相制”,既要用高級將領去節制低級軍官,也要用低級軍官去分高級將領的權。黃石現在已經不再是一個營的遊記或者是東江一部的參將了,作爲一個協的副將,他手下不可避免地會有大量的雜牌將領和部隊。

如果不想引起朝廷和東江本部的猜忌,黃石就不能去吞併或驅逐這些雜牌。另一方面,就算能做着到黃石也不打算去驅逐他們,他現在作爲一個高級軍官已經不能再像作中級軍官時那樣思考問題了。黃石把整合左協力量看作對自己的一次挑戰,畢竟打天下不能只靠自己的手邊精銳,一個成功的人必須要能和他人合作,能讓他人願意和自己共事。

在黃石的計劃裡,靠得自己越近的部隊會得到越大的好處。當然了,黃石的嫡系部下和軍隊永遠會分到最大的蛋糕,也會壯大的最快,但那些積極向黃石靠攏的人,黃石也一定要給他們以足夠的回報。他一直認爲併吞那些靠攏過來的部隊不是什麼好主意,這等於關上了和其他人合作的門。

……

寬甸,東江鎮右協

東江副將陳繼盛正在奮筆疾書,是不是要寫這封求戰的信曾讓他考慮了很久,但眼下的形勢不由得陳繼盛不心動。努爾哈赤發動大屠殺以來,遼東的漢民和漢軍同樣大量逃亡寬甸,東江友協的實力每一天都變得更強大。

這些逃亡而來的難民中同樣也混雜着大量的漢軍士兵,這些受過一定軍事訓練的士兵不僅能快速補充東江各營的兵力,更給東江軍帶了許多寶貴的情報。這一段時間以來,東江右協的情報工作也得到了令人欣喜的進展,無論是西側的連山防線還是北面長白山防線,東江軍都成功地潛入了衆多的細作。

在黃石的前世,東江軍右協一直採用穩健的策略培養戰鬥部隊,直到天啓六年才連續發動對連山和長白山的攻勢。陳繼盛的這兩次攻勢都很成功,利用後金兵力不足突破連山防後,東江軍一度把兵鋒推進到瀋陽城下,瀋陽後金守軍在孔有德的挑戰前閉門不出,那次毛文龍用三天時間焚燒了瀋陽城外的所有設施。而幾個月後東江鎮右協越過長白山攻入建州,並開始圍攻薩爾滸城。

但這次陳繼盛終於坐不住了,到目前爲止左協和右協的斬首數雖然基本相同,但黃石的斬首幾乎沒有漢軍,而右協的兩千具首級八成都是漢軍,明眼人一看就能辨別清這兩者的分量。而且右協去年一直被兩藍旗壓着打,而黃石從來都是壓着兩紅旗打。這次的南關之戰更是誇張,兩營的明軍竟然野戰擊潰了三旗後金軍,要知道陳繼盛的右協可是下轄五個營,本部更是派來了孔有德和耿仲明兩個營協助他,這就更讓陳繼盛感覺到壓力了。

陳繼盛的信裡描述了遼東的戰局,他作出了和黃石同樣的判斷——那就是面前的敵人沒有得到援軍得可能。鑲藍旗靠着六十一個牛錄抵禦來自朝鮮和寬甸兩方面的壓力,實際上正藍旗被打殘後寬甸的七個營就已經擁有了兵力上近兩倍的優勢。

不過寬甸明軍各營去年損失也不小,而且東江鎮一直以游擊戰爲主,對手也以漢軍自衛隊爲主,所以陳繼盛終於還是寫了這封請戰信——順便請求毛文龍在秋季出兵攻擊鎮江。

“如果本部攻擊鎮江,應該能吸引走三十到三十五個牛錄的建奴吧。”陳繼盛封好信函的口,夜空中的星星是那麼的明亮,這幾天他曾經問過好幾個算命先生,這些傢伙都說看見他陳繼盛的將星最近一直很亮。陳繼盛覺得用七個營去打二十五到三十個牛錄的建奴還是有把握的,雖然這次出兵稍顯急迫,但……“大帥心裡,還是會向着我多一點兒吧。”

……

努爾哈赤大屠殺的消息傳到京師,大明天子爲此減膳避殿,魏忠賢不敢勸天啓吃飯,只好站在一邊陪着靜靜地流淚。

“祖宗之地,祖宗之民……”天啓聽說有又有十幾萬遼民死去後,一時間也沒有打木匠的興致了,嘴裡反反覆覆地嘮叨着這兩句話。

魏忠賢兩眼飽含熱淚,終於哇的一聲大哭出來,趴在地上嚎道:“萬歲爺不必擔憂,孫先生……孫先生一定有辦法的。”

……

數日後,山海關

遼東經略孫承宗今天叫來了關寧軍總兵馬世龍,馬總兵看到孫承宗眉宇間有深深的憂色,連忙低聲問道:“孫大人急招末將前來,可有什麼吩咐?”

“聖上聽說遼東慘事了,”孫承宗今天接到京師來的急書,書信上竟然是天啓的親筆,字裡行間盡是擔憂之情。所謂君憂臣辱,面對天啓急迫的垂詢,老孫頭也感到一陣陣的傷心難過:“本部堂欲取耀州。”

孫承宗說話的時候手就已經按在了地圖上耀州的位置,然後猛地向下一拉,拳頭在桌子上劃出一聲大響,停在了金州的位置上:“然後你和東江鎮左協的黃副將南北夾擊,全殲盤踞在復、蓋兩地的建奴。”

耀州位於海州到蓋州的官道之間,一旦明軍奪取此地,則復、蓋兩州和瀋陽之間的通信和運輸就都會被掐斷。

耀州南面不遠就是孛羅渦,上次黃石大鬧蓋州的時候就是在此地爆發激戰。孛羅渦以東有大片的荒山野嶺,而且沒有任何官道,如果明軍能控制耀州到孛羅渦附近的通道,復、蓋的鑲白旗和鑲紅旗實際上就已經處於明軍的包圍中了。

馬世龍默然看了地圖片刻,猛地抱拳行禮道:“不知孫大人要末將何時出兵?”

“免禮。”孫承宗擡手讓馬世龍站直,然後盯着他說道:“本部堂聽你的。”

“末將謝孫大人信任。”說完以後馬世龍又看起了地圖,他一邊看一邊分析起周圍的山川河流來,最末了馬世龍總結說:“孫大人,末將以爲要先打探消息,派遣細作,然後才能發兵。此外,孫大人可是要末將趁海路去?”

“是的。”

“孫大人明鑑,末將還要配屬水營,讓士卒上船適應航海。”

“好,本部堂都依你。”

“孫大人明鑑,等全部都準備好了,恐怕要幾個月才行,末將估計要到七月中或是秋後才能出發。”馬世龍有些緊張地看着孫承宗的表情,他試探着問道:“遼東的事情,皇上是不是震怒了?”

“你不用管那麼多,也不用着急,一切以萬全爲上,聖上那裡自有本部堂去說。”孫承宗盯着耀州又看了看,忽然記起幾年前有人和自己提過這個地點,那是在山海關的時候,一個年輕將領曾跟自己提起過以海爲路的思想,那個人當時隨口說出來的一系列沿海據點中就有耀州。

“等等,”孫承宗叫住了打算離開的馬世龍:“你最好派人去趟長生島,和東江副將黃石商議一下,你和他都是同知都督,品級一樣很好說話。”

第六節 重臣

孫承宗說這句話完全是出於好心,現在黃石與旭日東昇,威名已經響徹海內,再說黃石還是攻擊耀州的首倡者,並有四年來和後金多次苦戰的經驗。

但這句好心的大實話讓關寧總兵馬世龍臉色微變,說話的時候口氣裡也帶出了些許怒氣:“孫大人,末將雖愚,但家祖先已有上百年爲邊將……末將斗膽,末將自信還是懂得一點兒兵法的。”

馬世龍翻來覆去地說着幾句簡單的話,但核心意思孫承宗早就聽明白了,這馬總兵顯然是對孫承宗這麼推崇一個小兵出身的人有所不滿。而且這種不滿孫承宗也早有耳聞,它在關寧軍中已經是根深蒂固了,這些遼西將門總覺得東江軍上下都是些爆發戶,從毛文龍開始都是一幫不知道從哪裡竄出來的泥腿子。

“孫大人容稟……”馬世龍說道痛心疾首處,越發地慷慨激昂起來。

“不必了,你的意思本部堂明白了。”孫承宗擡手製止了馬世龍繼續說下去,畢竟十六萬關寧軍都是他這三年多辛苦打造出來的,這支軍隊給他的感覺就像是他孫承宗的親兒子一樣。孫承宗爲這支部隊裝備武器、屯墾討餉累得頭髮都白了,他心底裡也希望這支軍隊能有出息啊:“一切都按你的意思辦就是了。”

“謝孫大人。”馬世龍抱拳唯唯而出,心頭還是一陣陣地不快。

回到自己的營帳後,馬世龍飛快地招來了他的副將魯之甲:“速速派遣細作前往遼東,偵探三岔河、娘娘宮、耀州和孛羅渦一帶。”

魯之甲聞言一愣:“大人,我們要出兵遼東了?”

“不錯,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馬世龍簡要地介紹了一番孫承宗給他的交代,猛地發出了一聲長嘆:“魯副將,這次出兵本軍門就交給你了,你一定要給本將和關寧軍爭氣啊。”

“謝大人信任,末將敢不竭盡心力,繼之以死……”

“住口。”馬世龍一聲斷喝,接着就往地上狠狠吐了口痰:“不許說‘死’字,從現在到出征,這個字提都不許提。”

“末將遵命。”魯之甲答應下來後又想起了馬世龍剛纔的那聲嘆息,就湊近一步說道:“大人,末將敢問,可是有什麼不快麼?或是孫大人對我們關寧軍有什麼不滿麼?”

“唉,還不是那個黃石麼?”馬世龍扶着椅子坐下,伸手就去拿自己的茶杯想口水,但一掀碗蓋發現已經沒有多少了,剩下的一點點兒水也都涼了,馬世龍勃然大怒,昂首大吼道:“來人啊,都死哪裡去了。快來給本將換茶。”

爆發過後馬世龍一下子又泄了氣,頹然按手示意魯之甲坐下說話:“魯兄弟你知道我的,我家世代爲將,已經有上百年了。今天孫大人竟然要我去請教那個黃石,讓我去向他學怎麼打仗。”

話還沒有魯之甲就已經是怒形於色,他本人也是世代的武將,從小家裡人就告訴過他祖先的武勇。雖然遼西百年來沒有什麼戰爭,但他們畢竟是良將的後代,那黃石算什麼東西?魯之甲心底裡對孫承宗都有些不滿,不過老孫頭這三年來親力親爲,對他們遼西的武將也是推食解衣,他們心裡也都很是欽佩,所以嘴裡自然只能罵黃石了:“黃石,不過一個投軍的流浪漢罷了,他也懂得兵法麼?”

“什麼兵法,哼,還不知道識不識字呢”馬世龍覺得一個臭要飯的恐怕不太可能買得起書。

“那黃石不是開原的商人出身麼?”魯之甲說得是黃石僞造的履歷,反正開原被努爾哈赤屠殺一空,十幾萬漢人全都填了溝渠了,黃石覺得是死無對證了。

“哼,什麼商人,就是一個要飯的,和他們東江的那個總兵一個樣。”馬世龍說完就哈哈大笑起來,魯之甲也在邊上笑得很是開心。二十多年前,毛文龍本是算命先生兼職乞丐,一路要飯到了遼東後就投入李成樑家門,當時和努爾哈赤、李永芳他們一起給李家當家奴。後來毛文龍奮鬥數年,在邊疆積功改回原姓,還回杭州老家娶了老婆。毛文龍因爲認識兩個字所以一直到處鼓吹自己是儒生出身,在東江鎮自然沒有人去揭破毛大帥的這點小虛榮心,但是在外鎮早已成爲笑談,世襲的武將自然看不起毛文龍這個草根出身的傢伙,東江鎮的軍官們在他們眼裡也都是些暴發戶。

笑過之後,馬世龍面色複雜地嘆道:“你還別說,黃石這廝頗有勇力,屢次大破建奴。”

“末將也聽說了,這廝身高六尺,上陣必配刀、劍各一,而且最喜衝殺在前,每陣必親與建奴白兵。嗯……”魯之甲回憶了一下他看到過的塘報,裡面有些東西給他印象頗深:“蓋州之戰,黃石這廝領着兩千大軍,最後死傷不過百餘,結果他的胳膊倒被打斷了,虧他還是個參將呢。”

“一個匹夫罷了,不過是個很勇猛的匹夫。不過現在他也是副將了,這個匹夫硬是靠砍——把自己砍成了同知都督啊。”想到一個野豬型的武將也能和自己平級,馬世龍就有說不出的感慨。

一邊的魯之甲更是心中有火,他這個關寧副將才是副都督(同知),他一拍大腿奮然叫道:“大人放心,末將知道一人,也有萬夫不當之勇,這次出兵末將會帶他同去。”

“可是管車炮營的李承先?”

“大人英明,正是此人,他家三代先祖都力大無窮,世代都是我遼西數一數二的好漢。”說話的時候魯之甲還咧開大嘴,狠狠地挑起了大拇指。

“嗯,李承先的武勇本將也有所耳聞,據說他能連開十石弓二十次,還能批重甲揮長槊,更自幼熟讀兵書、精通兵法。”

“正是。”

馬世龍屈指一算,大將、先鋒都有了,接下來就是兵力問題:“孫大人慾攻耀州,那裡建奴的兵力一向薄弱,本將估計也就是一個牛錄或半個牛錄。確認以後,本將會給你一個車炮營和一個水營,正好交給李承先統領。”

“哪裡用的了這許多兵力?”魯之甲不以爲然地說道:“大人給我一個水營足以,不必動用車炮營了。”

一個水營有一千水兵,魯之甲聽說對手加上輔兵以後纔有幾百人,心裡對他們已經很是輕視了,感覺一個水營已經有牛刀殺雞的企圖了。

“不然,”馬世龍大搖其頭,這一仗是關寧軍練兵三年多來的第一仗,他迫切地希望有一個開門紅:“你帶一個車炮營前去,如果順利的話。”馬世龍重重拍在桌面上,把茶碗都激飛了起來:“你就爲本將把蓋州拿下來。”

“蓋州?”

“正是,”馬世龍已經詳細地詢問過救火營的武器了:“黃石的部隊一個營也有兩千戰兵,除了盔甲比較好以外,剩下俱不足道——”馬世龍揮手加強語氣的同時,臉上也露除了輕蔑的神色:“黃石手下有一千五百多最便宜的長槍兵,還有五百兼短兵的火銃手,而且短兵連盾牌都配不起。”

“這樣也能大破建奴?哈哈,看來建奴是氣數已盡了。”魯之甲開懷大笑起來,他覺得蓋州也不是很遙遠的問題了。

“聽說黃石還有炮,”馬世龍臉上的嘲諷之氣更濃了:“不過只有六門,據說最大的和小將軍炮相彷彿。”

關寧軍的一個車炮營同樣是兩千戰兵,但關寧軍主要強調火力而不是黃石強調的肉搏能力。一個車炮營配備各式戰車三百輛、大炮九十門,這些大炮最小的是半磅的虎蹲炮,最大的是十八磅的紅夷大炮。每個車炮營還配屬三眼、五眼、七眼火銃一千一百支,鳥銃數百支,明軍希望憑藉這些火器能循環發射,形成對肉搏兵的彈幕。此外每個車炮營還裝備盾牌五百面,以保護炮手和火銃手……當然沒有長槍這種便宜貨。

“大人放心,末將一定取得蓋州。”魯之甲一拍大腿,胸脯高高地挺起:“不大破建奴、收復蓋州,末將絕不回來見軍門!”

實際上關寧軍條例是儘可能避免肉搏的,標準的關寧軍鐵騎營是一千騎兵戰兵,但各種火銃配備每營也超過六百支,從三眼到七眼一應俱全,鐵騎營的騎兵炮也超過三十門。孫承宗的建軍思路就是靠大炮來提供主要殺傷力,火銃則負責掩護大炮。黃石一直覺得這個思路是和戚繼光的思路背道而馳的,戚繼光的兵書中最強調的還是肉搏能力,各種遠程兵器也還是輔助,比如戚繼光的車營中刀盾手都背三根標槍,集中向敵陣投擲後就要撲上去白兵作戰。

黃石記得戚繼光的肉搏步兵打遍天下無敵手,和倭寇作戰數年,戚繼光斬首兩萬餘,自身戰死不過四百。後來戚繼光到北疆打蒙古,他的車營和“蒙古鐵騎”的交換比也常年維持在一比四十到一比五十。黃石自知自己沒有戚繼光的那種天才,但和孫承宗這個文臣相比,他還是更傾向於採用戚繼光的練兵思路,畢竟戚少保戎馬一生、所向無敵,而且……肉搏步兵也很便宜。關寧軍的車炮營一個營就要九十門大炮,無數的挽馬和戰車,黃石就是把內褲賣了也養不起。

……

天啓五年五月底,長生島

“諸位教友,請讓我們爲建奴鐵蹄下的遼民祈禱。”說完張再弟就把眼睛閉上了,他剛結束了一個關於聲討努爾哈赤罪行的演講。

屋裡的人……包括黃石也把眼睛閉上了,現在長生島開始有節假日了,黃石發現沒黑沒白地幹不太可能,所以現在開始試行責任制——幹完了就可以下班或者放假了。效果似乎不錯,工人勞動積極性大大提高,黃石這才發現原來很多要幹一天的活其實半天就能幹完,現在勞動定額已經被提高了五成,但天黑前大部分人還是能幹完活回家。

默哀……不,是禱告了一會兒後,張再弟大聲說道;“好了,兄弟們,神一定會懲罰野豬皮的反人類罪行的,我們與野豬皮作戰就一定能取悅神。”

“接下來是日本,那裡的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中……”鄧肯開始了新一輪的佈道,他聲情並茂地講述殘忍的日本德川幕府是如何迫害農民的,日本的農民因爲口糧不足不得不把兒子摔死在門檻上,但日本各級封建主卻過着驕奢淫逸的生活——黃石很沒有新意地照抄了包括白毛女在內的一些故事,不過人物被換成了日本藩主桃太郎和少女櫻桃小丸子。

“我們的遠征軍,會給日本的農民帶去水和麪包……不,豆漿和大米飯。”鄧肯口中的遠征軍就是楊致遠率領的那批強盜,一千多人的軍隊中有一半左右是去參與實戰的新兵。他們會在濟州島稍作修正,然後在柳清揚買的那個小城登陸。

參與運輸的有施策的長生島水營和尚可喜的長山島水營,黃石覺得當大哥吃肉的時候,怎麼也要給最聽話的小弟一碗湯喝。黃石還反覆交待楊致遠,這次只是炫耀武力而已,而不是軍事征服,所以對長州的攻擊一定要適可而止,也絕不能讓長州藩虛弱到被日本幕府吃掉的地步。

“諸位教友,請讓我們爲日本農民和我們英勇的遠征軍祈禱。”

洗腦日……不,禮拜日的一上午就在各種演講中度過了,現在參與禱告的人羣會先去吃午飯,一個小時後人們要回來繼續洗腦……不,祈禱。

黃石這幾天一直沒有在食堂吃飯,他像前幾天一樣把麪餅捲了卷就離開了,出門的時候他還不忘了叮嚀內衛們一番:“你們留下,我自己一個人走走。”

策馬來到海邊的一個“養殖場”,長生島把很多木棍表面燒成炭,趁着退潮插在不遠處的海底上,這些木棍經過一段時間後就可以生出牡蠣來。

黃石跳下馬,把大餅扔給來迎接他的那個人,那人笑着接過還冒着熱氣的大餅:“黃將軍真是信人。”

黃石也笑道:“我乃是大明堂堂的太子少保,難道會對一個小女子失信麼?”

那小女子臉上微微一紅,跟着又是一笑:“堂堂的太子少保,二品大員,國家重臣,就請人吃雜糧麪餅?”

這話黃石倒也不以忤,他嘿嘿乾笑了兩聲也說不出個道道來……其實明末這其實也沒有什麼,但他每次和這女孩說話的時候都有一種很深的羞愧感,畢竟兩者的年齡相差太大了,如果實在他的前世,不被笑罵作禽獸也會被朋友譏笑到殘廢。所以黃石跑來這裡的原因誰都不願意告訴,更是連內衛都不帶。

女孩子興高彩烈地在一邊啃那塊破餅,幾天前黃石在食堂碰灑了她要帶回家的食物……這個女孩子當然立刻認出了眼前的大人物,她當時一句廢話也沒有,一邊抽泣着一邊從土地上的食物撿回籃子裡,連沾滿泥土的米粒都不放過。

內愧於心黃石派人查了一下這少女的來歷,原來她相依爲命的哥哥也纔是個輔兵而已,這兄妹父母雙亡,又是出身商人家庭沒有什麼氣力,所以女孩也只能幹看海訊、站閒崗的工作,他們兄妹的糧食配額都是長生島最低的一種。

雖然黃石小心的躲在女孩身後,而且一直覺得對方眼睛向前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凝視,但那個女孩吃餅的時候突然噎了一下,臉上也沒來由地紅了一下。心中有鬼的黃石趕快把目光移開……他回老營的路上還左顧右盼一番,確信附近沒有人後才奔回了老營,到了老營他還沒下馬,早就等在門口的李雲睿就跑過了來拉住他的繮繩:“大人,楊遊擊來消息了。”

“嗯,也該來消息了。”黃石滿意地哼了一聲,這個楊致遠一放出去就跟撒了歡的野馬一樣,到了濟州島倒是派過來一個傳令兵保平安,可再往後就音訊皆無。這讓黃石最近很是着急,長生島爲期三個月的新兵演練很快就能結束,楊致遠的軍隊如果不能及時回來,黃石的復州攻勢就不能按時展開了。

“剛纔卑職去食堂找過大人,就是沒有找到。”李雲睿一向喜歡在飯點堵人,他現在也有些奇怪:“大人出去連內衛都沒有帶啊。”

“嗯,我去海邊走了走,散散心。”

“大人好興致。”李雲睿高興地讚了一句,黃石的行蹤根本不比向他解釋,看到頂頭上司對自己這麼看中他心裡也很得意。

一邊黃石倒是做賊心虛地回頭偷看了李雲睿兩樣,一前一後的兩個人很快就走入了老營中。來人們看到黃石進來後,楊致遠派來的信使馬上給他見禮,但黃石還沒有來得及說話。一個長得很粗壯的男子就從人羣后面跳了出來,這個男子一個餓虎撲食,在內衛抓住他之前已經趴在了這個大明重臣腳下,一連串流利的漢語噴涌而出:“鄙人小邦長州藩藩士守隨信吉,今日得見天朝太子少保大人尊顏,其不勝惶恐也歟。”

第七節 協助

守隨家出自日本甲州武田氏,甲州武田氏則出自源氏,這個守隨信吉的祖先也是武田山猴子的一個兒子。勝賴公殉村後,守隨家就跑到了日本關西地區,在黃石原本的歷史上,這家最後的工作是做商人延續到了幕末,他們家族一向以腦子活絡和善於見風駛舵著稱。

這個守隨信吉今年才二十歲,去年他剛投奔到長州藩當上了足輕頭,每年有五十石米的俸祿。上個月藩裡突然秘密動員的時候,守隨信吉還以爲是幕府終於要對長州下黑手了,但他滿腔悲壯地走進戰隊的時候,領隊的侍大將才告訴他原來是去打一羣“海匪”。

王直等海匪在中國叫倭寇,在日本曾經被叫做“明寇”,後來幕府不敢這麼稱呼了,於是就換上了海匪這個稱呼。倭寇在大明一直被中國政府追着打,但在日本他們常常追着日本政府軍打,日本戰國時期各強大的“諸侯”對大股的海匪一向非常客氣——因爲海匪一般比日本的諸侯強大。直到幕府時期雙方的力量對比才逐漸改變,朝鮮戰爭後德川幕府也算是發了狠了,拼了死命把周圍的海匪剿滅了不少,生怕給大明以發動戰爭的藉口。

至於最強大的幾股海匪,德川幕府掩耳盜鈴地把他們稱爲“海商”,比如李旦和鄭一官之流。這幾個傢伙個個能動員幾萬兵力,而且和大明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還掛靠大明有着閩商的身份,德川幕府自知決計剿不了他們,所以對他們侵佔日本土地、城市的行爲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聽說對手是海匪後,守隨信吉和他手下的農民兵就士氣高漲起來——對方既然不能被稱爲“大明海商”的話,那就說明他們沒有什麼實力。一路上下級武士和農民們還聽說這幾百海匪搶佔了長州藩的下關港,還公然勒索長州藩,這讓他們更高興,因爲這次長州藩足足動員了快三千大軍,其中戰鬥兵就有兩千人,那打幾百個上岸的海匪還不就是玩麼?

可是一到下關附近守隨信吉就覺得不對了,對面一排排士兵一看就不是土匪,對列站得比自己這邊的武士們還整齊。等雙方排兵佈陣的時候就更不對了,對面的“海匪”一水的鐵甲,守隨信吉的上司看得直髮愣,連常用的列隊命令都忘了下達了,其他的武士們也都看傻了眼。守隨信吉不像他的土包子同事那麼沒見識,他在界的時候聽說過很多大明的傳聞,眼前的鐵甲一看就是大明的軍國之器,這東西根本就是有錢也沒有地方買。

守隨信吉瞄了一眼,估計幕府承認的那幾個“海商”全加一塊也湊不出這老麼些的鐵甲來,他小心地把心中的疑慮跟領隊的頭目說了,那個頭目就把他派去和這次的總大將說。那個總大將看到對面耀眼的裝備後,也和被雷劈過的蛤蟆一樣說不出話了來,聽過守隨信吉的報告後,那總大將一邊痛罵藩裡的那些軍情騙子,一邊哼哼唧唧地打發部下過去試探着交流一下。

那個使者走到海匪軍前二十米大叫道:“我乃長州藩毛利家……啊——”話才說了一半那倒黴蛋就被鐵炮打成了馬蜂窩,楊致遠來以前黃石曾給他介紹過一些日本的風土人情,黑島還沒有把話翻譯完,楊致遠就認定這個儀式和乃是戰前的挑戰,早等得不耐煩的楊遊擊立刻下令開始作戰。

三磅和六磅炮打過來的彈丸呼嘯着向長州軍的頭上飛了過去,長生島的炮兵技術比幾個月前強了不少,對手遠程火力和騎兵都很差,所以長生島的炮兵把火炮推近了進行跳彈射擊,一次精準的炮擊就是在長州軍的密集陣上開出一個血衚衕,滾燙的鐵球那可是擦着就死,捱上就亡。明軍條例都是雙人炮組,而十八磅紅夷也不過是特別強化到四人炮組,長生軍這種爲了野戰而訂做的二十人炮組提供了充沛的人力,火炮的發射速度甚至超過了火繩槍,現在三磅炮已經能達到每分鐘三發,並還有進一步提高的餘地。

據黑島一夫說,日本已經有兩代人沒有打過仗了,在場的長州武士和農民也確實都是第一次見識野戰火炮。不過令楊致遠驚歎的是……他們竟然抗住了,並且在生抗了明軍的火炮有一刻鐘之久,他們還是沒有出現崩潰的跡象。這種勁頭讓楊致遠讚歎不已,水土不服讓明軍近兩成的戰鬥員上不了戰場,所以楊致遠一直希望長州軍能被火炮嚇倒。

可是現在不能再等了,楊致遠擔心對手遲早會從最初的震驚中清醒過來,所以他命令步兵開始進攻。黑島一夫提供的第一個情報看來不太準確,但他希望黑島一夫不要犯第二個錯誤,據說長州軍主要是由農民構成的,楊致遠希望白刃衝鋒的時候農民兵會一鬨而散,然後靠人數消滅那些不逃跑的武士。

衝鋒發動後,楊致遠更加震驚地看到長州軍全體哄散了,那些世襲的武士跑得比農民還要快。一支才表現出驚人紀律和素質的軍隊竟然會有這種表現讓楊致遠很擔憂,他制止了原定追擊以防有詐,並下令審訊俘虜——黃石給楊致遠的命令是要優待俘虜,長生軍在日本既要是一支威武之師,更要是一支文明之師,黃石目前的目標是做生意,萬一挑起人民戰爭就太不高明瞭。

通過審訊楊致遠才明白他犯了教條主義錯誤,長州軍一開始的堅挺並不是因爲勇敢,而是因爲從上到下都被嚇傻了,其實就是駭過頭了,而當明軍白刃衝鋒的時候,清醒過來的長州軍自然以最快的速度瓦解了。

當天晚上長州藩發現守隨信吉會漢語而且腦子很活絡後,就火線提拔他爲侍大將來和“海匪”談判,聽說這假錢鋪子的幕後老闆是大明的太子少保後,長州藩武士們的臉都嚇綠了。他們估計這次一定要有人自裁謝罪了,最後這個光榮的任務再次落到了剛執行完九死一生任務歸來的守隨信吉身上,他在榮升侍大將的同一天再次被提拔爲長州藩家老,然後被派赴大明道歉謝罪。

陪同守隨信吉前來的兩個長州藩副使一路上向他灌輸了不少主家爲大的道理,並不停地暗示守隨信吉要在“關鍵時刻”挺身而出,勇敢地“承擔起責任”來。守隨信吉雖然嘴上慷慨激昂,心裡卻大罵不止——老子沒吃過幾天肉,連老婆都還沒有,誰tmd去剖腹啊。

這三個各懷鬼胎的正副使者跟着報信員登上長生島時已經驚訝地說不出話了,他們雖然從小就知道大明是個龐然大物,也曾不斷提醒自己大明的實力深不可測,但看到原來只是這麼小的長生島都有大批鐵甲兵的時候,他們三個人的精神終於到了崩潰的邊緣。

至於爲什麼大明的太子少保大人會在這裡呢?這很容易解釋,太子少保大人正在一線指揮對蠻夷的作戰。這三個傢伙看見長生島一排排的鐵甲兵後抱定了一個念頭,那就是絕不能招惹大明讓她有絲毫不快。

守隨信吉的俸祿已經漲到二百石了,但這個不知感恩的東西還是沒有一絲一毫爲長州剖腹獻身的覺悟,他一見黃石就趴到在地,把責任一股腦地替長州藩攬了下來,並打算接受對方的全部要求。

黃石倒是沒有想提什麼過分的要求,西南各藩和幕府的關係就是互相看倒黴,但無論如何長州背後總還是有一個德川幕府,不管質量如何,一個能動員十幾萬軍隊、其中職業戰士數萬的政府還是不可小視的,也不是現在的黃石能對付的。

守隨信吉很快就注意到黃石似乎並不是完全地理直氣壯,所以他飛快地對長州的行爲進行了解釋,成功地把責任推給了德川幕府。最後雙方達成了一致意見,黃石可以繼續他的銅錢買賣,但是所有的銅錢都要賣給長州藩,長州藩用自己的渠道去銷售。達成這個共識後守隨信吉忍不住暗自高興,看起來自己是能活着回去了。而且這樣就可以和大明拉上戰略伙伴關係,長州藩大概也會很滿意,起碼不會殺了自己泄恨。

黃石提出的另一個條件就是傳教,他要求長州藩允許忠君愛國天主教會進入長州。這個提議讓守隨信吉考慮了很久,最後提出爲了照顧幕府的臉面,這個教會必須要改名字——比如叫“忠天皇愛長州教會”。守隨信吉覺得黃石這個要求不過是一個信徒的附加條件沒有啥大不了的,爲了讓黃石高興他還願意做第一個加入這個教會的日本人,當黃石告訴他已經有了個叫黑島一夫的教友後守隨信吉還顯得有些遺憾。

而在黃石的算盤裡,他需要一個侵入日本的突破口,雖然這個時候日本的民族意識和國家意識都遠遠沒有覺醒,歷史上也沒有被荷蘭給刺激出來。但現在又要加上一個黃石,這事情就不好說了。而宗教無疑是能產生深刻認同感的東西,用宗教認同感去滲透一個封建國家還是比較容易的。

天啓五年六月初,守隨信吉返回日本的船上還多了兩個忠君愛國天主教的牧師。船隻在九原地區加水的時候,這兩個牧師虔誠地在碼頭上做祈禱,一個看上去才五、六歲的日本農家子弟也跟着他們劃了個十字,還跪在兩個牧師旁邊童聲童氣地用日語做起了祈禱。

“這個小孩真好玩,”一個長生島牧師看着那孩子清澈的大眼睛,忍不住摸出了兩個小饅頭塞給他,一邊撫摸這孩子頭的時候一邊問旁邊的守隨信吉:“這孩子姓名是什麼?”

守隨信吉打量了這個農家孩子兩眼,嗤之以鼻地說道:“農民的兒子,沒有姓的。”日本很多武士寧可餓死也不肯去做農民,就是因爲日本農民沒有姓氏,落魄武士一旦當上了農民就意味着斷絕了家紋。

那個孩子正大口地啃着饅頭,守隨信吉半蹲着問道:“你這小孩,叫什麼名字?”

孩子大睜着眼睛,脆生生地回答說:“我有姓的。”

“哦,這麼小就有當武士的志向了,了不起。”守隨信吉哈哈大笑起來:“有志氣的小孩,你給自己起的姓是什麼啊?”

男孩子也沒有更多的解釋,用清脆的童音驕傲地說道:“我叫天草四郎和貞。”

……

同月,孫承宗在山海關登臺拜將,他親自爲馬世龍請來了尚方寶劍,還保舉馬世龍升右都督,節制關寧各總兵。在這個時空裡,馬世龍因爲黃石而受到影響的前程,終於因爲黃石的推卸而回到了原點,只是時間稍微晚了一點兒而已。

感激涕零的馬世龍鄭重其事地接過了尚方寶劍,孫承宗在拜將臺上當着衆人的面一連行了三次抱手禮:“東事就託付馬帥了,本部堂會爲馬帥籌集糧秣,也絕不插手過問具體軍務。”

馬世龍單膝跪下,指天誓地:“孫大人放心,末將一定不負國家、皇上所託,必要將建奴一舉蕩平!”

根據馬世龍的計劃,他的心腹大將魯之甲會組建一支機動部隊,這支機動部隊會由一個車炮營和一個鐵騎營組成,再由兩個水營負責運輸工作,整個機動部隊會有戰兵五千,輔兵五千,戰車三百輛,戰馬、馱馬三千匹,船隻一千四百隻,並裝備大炮百門——其中有紅夷大炮兩門,各式火銃三千支。一旦發現後金軍的防禦薄弱處,馬世龍就會用這支強大的機動兵力發動雷霆萬鈞的攻擊以打開缺口,然後他在親自督促後方的關寧大軍跟進,務求給予後金軍以重大打擊。

馬世龍還親自考問過魯之甲推薦的猛將李承先,他對這個武將也很滿意,李承先兵法韜略對答如流,馬上、馬下的功夫也頗爲了得,馬世龍當即拍板提拔他爲關寧參將,並由魯之甲親手把先鋒大印授給李承先。

“金冠、姚與賢統帥兩水營,李承先負責車炮營,周守廉率鐵騎營……”魯之甲興致勃勃地部署了一番任務,關寧的水營任務和長生島類似,都是負責接送病員武器過河,並運輸糧食和傷員。魯之甲一個個地指過來,把每個人的責任都又重複說明了一遍,營中衆將也轟然應諾。

軍務部署結束後,魯之甲倒也不忘了聯絡聯絡感情,畢竟打仗這事情是玩命啊:“諸位兄弟,今夜就到我那裡去聚一聚吧。”

幾個將領再次紛紛叫好,七嘴八舌地嚷嚷道:“魯大人的酒,那是自然要去討一杯喝。”

酒席喝到眼紅耳熱的時分,魯之甲還叫出了歌女作陪,他自己更是一個勁地招呼客人,生怕冷落了那位部下。這些部下一個個都手握兵權,既是他魯之甲的生命保證,也是建功立業的力量來源。

“魯大哥,小弟聽說馬總兵不太看的起我們啊。”周守廉趁着酒意就扯起了一個很敏感的話題,這話問得魯之甲心裡也是咯噔一聲。

“哪有此事,哈哈,周兄弟說笑了。”魯之甲故作瀟灑地打起了哈哈,這馬世龍祖先是寧夏衛將門,雖然這些年來馬世龍一直按照遼西的口氣說話,而且他本人也註定要在遼西長期呆下去,但還是有很多遼西人把馬世龍看作外人,還在背地裡罵他魯之甲是叛徒。魯之甲受馬世龍恩情頗重,早就認定馬世龍纔是他今生追隨的長官:“諸位兄弟,我魯之甲可以拍着胸脯說,馬帥是打心眼裡爲我們着想啊。”

一邊的李承先也覺得馬世龍這個人很不錯,他扯着大嗓門贊同道:“不錯,馬帥兵法韜略很不錯,但最重要的還是他爲人寬厚,我信得過馬帥,這條命也就交給馬帥了……”

“如此就好,如此就好。”周守廉聞言大喜,趕快敬了魯之甲一杯酒:“那魯大哥可要給我們兄弟多美言幾句啊。”

“一定,一定。”魯之甲大笑着和周守廉幹了一杯,金冠的酒此時也到了,魯之甲又是一飲而盡……

離開了魯之甲的大營後,周守廉立刻把滿臉的笑容卸掉了,他冷冷地問金冠和姚與賢:“你們怎麼看?”

金冠冷哼了一聲:“魯之甲這個狗腿子,我早說他是叛徒,你們還不信。”

“誰不信了?”姚與賢臉紅脖子粗地反駁道:“只是那魯之甲畢竟是我們遼西人,我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真要讓馬世龍這個回回騎到我們頭上,那誰也撈不了好,這麼簡單的道理,他怎麼就是不明白呢?”

“他根本不想明白,哼,今天你們還想勸他,結果他也想勸你們,哈哈,當時真要笑死老子了。”金冠說着說着就哈哈大笑起來了。

“噓——收聲。”周守廉衝着金冠作了個噤聲的手勢,遠處傳來了李承先的聲音,那個人喝得醉醺醺地也告辭出來了:“馬世龍扔給他一個參將的破餅,這狗立刻就自己的祖宗忘了。”

……

天啓五年六月初,長生島

第一批赴日的士兵已經回來了,黃石給楊致遠的命令就是炫耀完武力後立刻以最快地速度撤退回國。他黃石就是一個徹底的紙老虎,而且還要仗着大明這幾百年的積威,如果日本人堅持抵抗那他也就只能當作練兵了,但眼下看起來效果還算不錯。

黃石最近收到了孫承宗的一封信,信裡說的很模糊,但看得出來孫承宗有意於遼東。雖然黃石不明白孫承宗爲什麼不肯明說,但他相信孫承宗這麼做一定是有道理的,據黃石的判斷,孫承宗的目標應該在三岔河到娘娘宮一帶。關寧軍自負天下強兵,戰馬、火器也頗爲充沛,馬世龍一個外來的武將,看見這麼多兵馬器械肯定會徑直去找後金大部隊的麻煩。再說他馬世龍一個外系的武將要想立足遼西,也需要一份說得過去的戰功,不然孫承宗遲早有走的一天嘛。

想到馬世龍目前的處境,黃石心中也隱隱有同情之感,因爲這讓他回想起了自己初到東江的艱辛。黃石把孫承宗的信件又看了一編,細細品味着裡面的含義——孫大人是要我主動去助馬帥一臂之力吧?但又怕傷了馬帥的自尊……嗯,看這信的語氣和寫法,說不定已經傷過馬帥的自尊了。唉,我又該如何是好呢?

黃石的煩惱不僅僅來自遼西,就在收到孫承宗信件的兩天前,東江本部那裡還來過一封密信,耿仲明的一個心腹隨船來到遼南,他貼身帶來了耿仲明獻上的好意。

耿仲明在那封密信告訴黃石:陳繼盛最近一直想出動出擊,爲此他已經發給毛文龍兩封信了,雖然這兩封信都被毛文龍駁回了,但毛文龍第二封信的語氣似乎也顯得有些鬆動,陳繼盛目前正在寫第三封信。耿仲明以一個朋友和孔有德密友的身份提醒黃石,切不可被陳繼盛把風頭趕超了過去。信得末尾還看似隨意地講了兩句,說什麼東江外系武官都對黃石很欽佩,覺得他很給外來的武將爭臉,讓他們也感到揚眉吐氣。

毛文龍的乾兒子們說什麼外系武將……黃石第一感覺是可笑,但是他靜下心來一琢磨,又感到一陣陣狂喜,因爲這說明他的影響已經足夠大了,至少有相當一批東江軍官已經在觀望,並他視爲毛文龍的接班人,比如這個耿仲明和孔有德,就已經把寶押在了他黃石身上。

黃石對着地圖看了許久,但他眼前流過的卻是孫承宗的那滿頭銀髮,耳邊迴響的則是近日聽到的那些故事,那些正發生在遼東大地上的慘絕人寰的故事。

——只要我搶在馬世龍前攻擊復州,就應該可以吸引來後金更多的注意力,這應該可以幫助到馬世龍了吧?大規模圍攻復州也可以在東江觀望派的心目中再投下一記砝碼……如果蒼天註定要我做戚繼光第二,那我也只好以封侯爲滿足。

第八節 詩人

天啓五年六月十二日,長生島,副將府

各式的菜餚流水一樣地遞送了進來,廳中還有一圈裝扮得花團錦簇的歌女在翩翩起舞,黃石和山東的甄雨村正交杯換盞,喝得不亦樂乎。

甄雨村剛剛高升了,閹黨興起的政治狂潮終於刮到山東了,屬於東林黨的巡撫、巡按都倒臺了。雖然閹黨又派來了一批新任官員,但甄雨村他們這些中低層官員是地方的棟樑,所以閹黨並沒有動他們的意思,山東的各知府也都很有顏色地立刻改投閹黨門下了。

“南京的列位大人,要下官代他們向黃軍門問好。”甄雨村這次來對黃石更客氣了,從下碼頭開始就拉着黃石閒扯,入了宴席後更是談笑風生。

“甄大人客氣了,南京的諸位大人也太客氣了,那些銅錢正好給士兵發餉用。”黃石笑嘻嘻地又敬了甄雨村一杯酒,南京鑄幣司的官員們大多數也都脫下了東林黨的那身皮,換了一個組織繼續鑄他們的銅錢——當然,這次他們稍微規矩了一些。而鑄幣司的幾個大頭目沒有機會辯白清楚,統統被當作東林黨鐵桿拿下了。

“剩下的銅幣本打算付給登萊的商人,末將還欠他們不少錢,唉,這軍中的用度就是大啊。”黃石感嘆了一聲,做出一副緊張的表情問道:“要是這些商人去萊州府和登州府鬧事,末將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啊。”

甄雨村自然立刻聽明白了黃石話裡面的含義,他們吃了黃石這麼多好處也不能不幹活,不然就太沒有職業道德了,甄雨村當即就大包大攬下來:“黃軍門放心,遼東邊士辛苦我們同僚都是知道的,這些商人掙點辛苦錢我們也不去管它,但如果貪心不足來衙門鬧事,我們一定會噢亂棍打出。”

“末將帶左協將士謝過甄大人。”黃石當然不會拿那些垃圾銅錢去禍害愛國商人,但這個鋪墊也是一定要有的,如果自己什麼利益都不拿,山東的文臣集團也會懷疑黃石他的用心:“甄大人,末將鑄了一種軍票,大約也有數成的鑄息。末將規定這些軍票只能在長生島兌換銅錢,所以……”

甄雨村在官場混了這麼多年,馬上又反應過來了:“黃軍門的意思下官明白了,長生島的軍票一律不得在萊登兌換銀子,所有的軍餉我們都回直接送來長生島。”

“如此,多謝甄大人了。”黃石覺得軍票做得再好也比不上真金白銀,萬一山東的商人和官府勾結,像陰毛文龍一樣地把自己陰了,那自己的軍票計劃就會大受打擊。

正經事情基本說完,黃石看大家喝得也差不多了,幾個山東兵備道的官員一個個都自稱不行了,他就拍拍手讓那幾個歌女過來。黃石事先已經打聽清楚了這次會來幾個糧官,然後按人頭把這些歌女從山東請來,當時部下還暗示爲他黃石也請一個,不過被他斷然否決了。這些歌女大老遠從山東趕來,還要承擔被誘拐和淹死的風險,所以一個個要價都很可觀,黃石可沒有心思花這麼一大筆錢去風流一把。

在女人柔媚的聲音下,甄雨村一夥兒各個被灌得東搖西歪,黃石滿意地笑着,還能安慰自己一句——至少肉菜是省下了不少。

喝高了以後文臣們紛紛開始吟詞作賦,這既是顯擺也能增加斗酒時的樂趣,八股文的威力此時立刻就顯示出來了,正如黃石前世聽說過的那句話一樣:精通了八股文,那做詩填詞真是小兒科。別看這幾個文官喝得連親爹都未必認得清了,但鬥起詩詞來仍然是一踏一深坑,一摑一掌血。

他們變着方地拿着長生島附近的景色出題,一路下來誰都不敢示弱,這次又輪到小黑山了,甄雨村舌頭已經喝大了,但一首七言詩仍然脫口而出,略無絲毫澀滯。黃石又是第一個大聲喊好,只是……這次他喊的似乎太響亮了,醉眼朦朧的甄雨村猛然發現黃石這段期間好像沒有喝酒。

“黃……黃老弟,你……你也來一首吧……”

黃石正打算推辭,登萊兵備道的那些人就鼓譟起來了,他們喝得似乎都忘了黃石是武將出身了,黃石眼看推辭不過,只要硬着頭皮剽竊前世的一首大作:“遠看黑山如棒槌,上面窄來下面寬,若是把它倒過來,下面窄來上面寬。”

幾個文官頓時愣住了,其中一個的酒都灑到官服上還沒有察覺,甄雨村拼命地咳嗽着,在心理暗罵自己怎麼忘了黃石是個武夫出身,好不容易咳嗽過這口氣,他立刻大發感慨:“黃軍門真是吟得一手好詩啊!”

“好詩,好詩。”其他的文官咳嗽好了以後也紛紛稱讚起來,其中還有個智商比較低的傢伙還嚷嚷了一句:“黃軍門再來一首吧。”

甄雨村和其他的文官紛紛惱怒地看着那個二百五,但黃石卻真的詩興大發起來,當即站起身來,舉着一杯酒引亢高歌道:“天兵十萬向遼東……”

“好氣魄,不愧是威震遼東的黃軍門。”山東文臣又是一愣,奉承話紛紛噴涌而出。

收到鼓勵的黃石龍行虎步,就在這廳裡連着轉了兩個圈,終於又擠出了一句:“不破匈奴誓不還……”

平仄完全不對……甄雨村腹謗不已,但眼睛都已經眯得快閉上了,其他幾個文官捻鬚的捻鬚,咂舌的咂舌,一個個搖頭晃腦的都似乎聽入神了。

“……百戰精鋼刀在手……”黃石憋了半天總算又把第三句折騰出來了,這時他在廳裡已經又轉了五、六個圈了,那幾個文官都心底裡已經作了幾百收尾了,都替黃石急得不行。

但黃實在廳中確是越走越急,最後就如同一團旋風般地圍着幾個文臣打轉,他手中的那被酒都潑了不少出來。終於,黃石停下了腳步,他把本應做完詩才喝的酒一飲而盡,然後奮力地把酒杯扔到了地上,手臂猛地往前一揮的同時,已經張開嘴……

幾個文官立刻伸長了脖子,屏住呼吸側耳傾聽,其實他們都不在乎黃石到底會說什麼,只要趕快說完就好,他們也可以繼續喝酒了。

黃石伸着手、撅着嘴僵立了片刻,臉上眉眼翻騰,表情忽而猙獰、忽而放鬆地變換着,直等到幾個文官覺得自己的脖子都快伸僵了的時候,黃石一拂袖口……圍着大夥接着走……

走走停停了幾次,綠豆大的汗珠從黃石額頭一個個滲出,在臉頰上匯聚成涓涓細流,甄雨村也看得十分同情,終於一咬牙打算拼死出頭去圓場了。

“殺——殺——殺——殺—殺殺殺。”黃石從慢到快一口氣喊了七個殺字,接着就撫胸長出了一口大氣,憋得通紅的臉也漸漸向正常顏色過渡回來。

“好!”

“好詩!”

“好啊,好詩啊。”

響遏行雲的彩聲立刻從山東文官的嘴中噴了出來。

……

“噗……”滿嘴的食物在她大腦反應過來以前就噴了出去,年輕的姑娘慌忙用左手反掩住嘴,但這一下子就把熱流逼入了鼻腔,她拿着食物的右手也猛地蓋在了左手上,喉嚨中發出了類似鴿子叫聲的咕咕聲,聽起來這聲音的主人似乎非常難受。

“哎呀,糟蹋東西的人啊,”黃石一臉痛惜地看着噴灑了一地的食物殘渣,唉聲嘆氣地說道:“總說吃得不好,今天給你帶來好菜、好肉,結果就往地上吐。”說着黃又搖了搖頭:“真是賤命一條啊,吃雜糧大餅的時候從來連渣都不會掉一粒,好東西看來你是無福消受嘍……”

黃石囉裡囉唆地抱怨了好久,眼淚橫飛的女孩子才喘勻了氣,她囫圇嚥下了剩下的食物,眼睛彎彎着笑得職打跌:“太子少保大人啊,您這也叫詩?”

“怎麼不叫?詩不就是四句,每句七個字麼?”黃石理直氣壯得很,單手叉着腰,威脅似地擺動着手指:“你一個小丫頭懂得什麼,在場的進士老爺們都說我做的好詩哩。”

“好詩,好詩,下面窄來上面寬,哈哈,”那姑娘笑得花枝亂顫的時候還不忘了用手掩嘴,她踉蹌着急行了兩步,用手死命撐住一個樹纔算站穩腳跟:“小女子從來沒有聽過這麼好的詩啊。”

“有什麼不對麼?”

黃石一臉茫然地望了過去,這無辜的眼神讓那女孩子看得一呆,臉上的嘲笑神氣也凍結住了,跟着就漸漸退去,她凝神思索了片刻後就是輕輕一福:“太子少保大人,小女子也不懂太多詩詞,不過既然進士老爺們都說好,那想必是好的吧。”

“真的麼?我從來沒有做過詩,也沒有看過什麼詩,第一次寫詩竟然大家都說好。”黃石興奮地問道:“你真的覺得好麼?”

那女孩子心中暗暗嘆了口氣,臉上卻是微微一笑:“太子少保大人的詩,當然是好的了。”

“真的好麼?你可別騙我,我真的從來沒有看過詩啊。”

女孩子溫柔地笑了一下:“小女子不敢對太子少保大人扯謊,這詩確實很好。”

跟着她的目光碰巧遊移到落地的碎肉片上,痛惜的神色立刻浮現在了少女的臉龐上,她飛快地走過去蹲下,就打算探出左手去拾起來。

“拾這個幹嘛。”黃石搶在她前面跳過去,輕輕欠身一抹就把那些東西劃拉到旁邊去了:“又值不來什麼銀子。”

“唉,”女孩子優雅地徐徐站直,順便白了黃石一眼:“聽太子少保大人這話,橫是趁了幾千、幾萬兩銀子了吧?”

話一出口女孩子就自知不妥,她挑眼少了黃石一下,看見後者也正凝神品味着她的話和表情,臉上不禁就是一紅,側臉避開的同時,手也假意地去扶頭髮,把黃石的目光輕輕擋開一半。海風吹來,烏黑的髮腳飄揚在白皙細長的脖頸上,日光灑下,這飛舞的青絲隱隱染上了一層金色。

這景色讓黃石不由自主地一下子念出:“獨立天下無雙豔,競誇海內第一香。”

“嗯?”明眸頓時染過一層懷疑,馬上又籠上了重重的惱色,女孩正要大聲質問,卻不幸覺察到了詩句中的寄意,一腔惱火頓時平添了不少羞澀。惱羞成怒的女孩狠狠剜了黃石一眼,把臉別向了一邊,滿腔怒火無從發泄的女孩突然發現自己忍不住要微笑,這更讓她感到氣苦,就再次扭了下身,幾乎是背對着黃石了。

過了好久黃石輕聲解釋道:“我是在誇牡丹。”

“嗯。”一聲細若遊絲的鼻音傳了過來,女孩開始無意思地齧咬起手中的食物來,她已經完全背過了身去。

兩個人無聲地站了很久,在這悄無聲息中黃石感覺兩個人間的距離正被飛速地拉近,他輕手輕腳地走到女孩的背後,抿着嘴盯着眼前的小後腦勺和一雙輕輕抖動的肩膀看,揹負在身後的手幾次動了動,但終於還是沒有伸出去。黃石閉上眼聽着自己的心跳聲漸漸緩慢下來,把口中的唾液一下子嚥了下去,睜開眼看着還在輕咬食物的姑娘,小聲地說道:“我還做了另一首詩……”

這次黃石繪聲繪色地描述了自己在屋子裡盤旋的場景,還惟妙惟肖地模仿了那些文臣等詩句時的表情——一個個端着酒杯喝也不是、放也不是,所以他才說了頭兩句,那女孩就笑着喘不上氣了:“你……咳,咳……住嘴!”

看到黃石還一本正經地說下去,姑娘氣得真想擂他一頓:“等等……太子少保大人,等我吃完了你再說吧……哈,哈……”

黃石不管不顧地還在學着甄雨村的苦瓜臉,右手卻像另一個文臣那樣挑起了拇指,左手一邊撫摸着鬍鬚,一邊誇張地叫道:“好詩,真有英雄氣魄啊——”

“大人。”

兩個人的側面突然傳來一聲低沉的叫喊,黃石一呆就收回了雙手,側頭看去原來是洪安通來來,他站在不遠處作了一個躬身的見面禮。那女孩也跟受驚的小鹿一樣跳開了兩步,洪安通收直身體,衣甲鏗鏘地走了過來,又是雙手一抱拳:“大人,屬下有軍情彙報。”

“嗯。”黃石沉生相應的時候還輕點了一下頭,身上浮脫的舉止和神態已經無影無蹤了,他掉頭對那個女孩子說道:“本將先走了。”

“小女子恭送黃將軍。”

離開的時候,黃石用餘光掃了一下側後的洪安通,後者的目光一直籠罩在那個女孩子身上,冷冰冰的全是懷疑之色。

“大人。”路上只有兩個人的時候,洪安通終於忍不住問道:“那個女子姓甚名誰?可否告知屬下?”

“嗯,”黃石沒有直接回答問題而是反問道:“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洪安通不引人注意地皺了一下眉,恭恭敬敬地回答說:“大人明鑑,屬下一路查問衛兵,有人見到大人往這裡來了,屬下就沿海岸尋找,這才找到了大人。”

黃石知道洪安通當初肯定很着急,有軍情卻找不到自己的人,他嘆了口氣也沒有說什麼。

“大人?”洪安通又輕輕地叫了一聲。

“她今年十八歲,嗯,姓王……”黃石潛意識裡還是覺得不好,所以一上來就本能地替自己辯護了一句,那女孩子的年齡他也是按照虛歲來報的。

洪安通倒是不以爲意,他默默地把黃石所得資料記在心裡,打算一回到老營就安排內衛去查,等黃石統統說完以後洪安通又問道:“大人,明天可要屬下安排人手保護王小娘子?”洪安通頓了頓,又問了一句:“可要屬下把王小娘子安排到老營來?”

“不必了吧。”黃石覺得大張旗鼓很不好,人家可沒有答應過什麼,自己更沒有要求過什麼,黃石現在正暗自慶幸自己剛纔把持得定,不然就讓洪安通這廝免費看大片了。

“遵命,”洪安通倒也不多問,他面無表情地補充道:“屬下敢請大人明示,以後再去見王小娘子時,屬下應安排貼身內衛,還是在兩裡外部署內衛警戒圈?”

黃石半天沒有吭聲,洪安通等了許久沒聽到迴應就又說道:“請大人示下。”

“我看都不必了吧,我自己能保護好自己,不用帶內衛了。”黃石不耐煩地叫了起來,好大的一個長生島,這麼可貴的幽靜海灘和山地,要是自己每次約會都跟着一個警衛排那也太煞風景了。

洪安通大吃一驚:“這怎麼可以,大人一身擔負遼南安危,豈能自處險地……”

黃石憤怒地打斷了洪安通,停下馬向他咆哮道:“我說不必就不必。”

“大人恕罪。”洪安通滾鞍下馬,跪倒在黃石馬前:“屬下愚鈍,仰承大人信任,委以內衛重任,此事乃屬下職責所在,故不敢不言,敢請大人明鑑。大人身負國家重任,一身關乎數萬將士安危,因此一定不能處於險地……”洪安通重重地俯下了身:“屬下敢請大人明鑑。”

第九節 魔戒

黃石縱身一躍,從馬上跳落到地面後,他不等徹底站穩就雙臂探出,把洪安通託了起來:“洪兄弟請起,你辛苦了,我話說得不對。”

“屬下當不得大人此言。”洪安通雖然掙扎,但黃石也還算有力氣,加上他也不敢拼命反抗,所以還是被黃石從地上拉扯起來。

“你放手去查王家小娘子好了,但我還是不希望有大批的內衛跟着我。”看到洪安通又在那裡運氣等着爭辯,黃石就輕聲問他:“你爲什麼追隨我來這個長生島?”

洪安通一時語塞,他撓了幾下頭也沒有想出什麼堂堂的道理,支支吾吾地說道:“屬下就是想跟着大人,也沒有什麼爲什麼。”

“因爲我是漢人,因爲我是大明軍官,因爲我拯救了很多遼東百姓,因爲我對每個人都很好,因爲我從來沒有利用權力欺辱過任何一個平頭百姓……”黃石靜靜地說了很多條零碎的理由,洪安通呆呆地看着他的上司,傻傻地連聲稱是。

“你如此,那些投奔我而來的百姓也都是如此。”黃石笑着搖了搖頭,還順手在洪安通的肩上拍了兩下:“他們都愛我,就如同你一樣,我黃石是生活在一批愛我的人中間,我不需要一天到晚地貼身保護。”

洪安通咀嚼着黃石話裡面的含義,但在此回話的時候仍然神情毅然:“大人的意思屬下明白了,但建奴狡詐,大人一身系萬千軍民安危,屬下以爲不可不防。”

“防當然要防,但我不喜歡你們防的方式。”黃石說到這裡停了下來,摸着眉毛整理着自己的思路,而洪安通就站在他面前靜靜地等着下文。終於,黃石搞清楚自己到底對什麼反感了,他仰起頭看着洪安通:“你和內衛每次跟我出去,看那些兵民的表情就如同在看敵人,就像今天你看王小娘子的神情一樣。我不否認其中可能有建奴的細作,但我相信島上九成九的人都是敬愛我黃石的。”

洪安通忙不迭地說道:“大家都是敬愛大人的。”

這話讓黃石自得地微微一笑:“這就是問題所在,你們臉上的表情傷了那些人的心,讓他們覺得我在懷疑他們。”黃石看到洪安通滿臉都是茫然,不禁又搖了搖頭:“我相信長生島的軍戶都不會負我,所以我不會負他們,從此以後,你們要不就別跟我出來,要不就別傷他們的心。”

洪安通愣了半天才恍惚地開口問道:“如何既能保護大人,又不傷軍戶們的心呢?”

“衝着他們笑,”黃石輕鬆地把手揹負在身後,對着洪安通露出了信任的笑容:“你們既要學會衝着別人笑,也要學會看懂別人的笑容,一個真心衝着我歡呼的軍戶,肯定不會是我的敵人的。”

……

回到老營後,黃石立刻看見楊致遠正堵在門口,這傢伙回來以後立刻開始工作,連黃石特批給他的假期都只休息了一半:“楊遊擊,怎麼了?”

楊致遠欠了一下身:“稟大人,有個官司要請大人示下。”

隨着時間的流逝,軍法條例也變得越來越嚴格細密,楊致遠已經很少就軍法問題來找他了。黃石估計又是出了什麼沒有預見到的情況,楊致遠這是找他來批准新條例了。兩個人此時已經走進老營大帳,金求德和李雲睿正拿着幾份等在裡面,他們見到黃石來了也一起行禮。

黃石覺得軍法問題應該無法很快解決,所以走到他到正中位置坐下後立刻對楊致遠說:“把新條例呈上來吧,我今天晚上看過,明天一早給你好了。”

不想楊致遠搖頭說道:“回大人話,沒有什麼新條例,是關於老條例的問題。”

“原來是老條例啊。”黃石有些奇怪楊致遠怎麼會提出這方面的問題,這個已經早有定論了:“如果下面的軍法官認爲老條例不妥,可以向你報告,如果你也認爲不妥,就可以向我請示,但這次的官司還是要按照老條例判罰。”

“大人,末將以爲,這次的官司不能按照老條例判罰。”楊致遠反駁的聲音不高但卻很堅定,說完以後他就把一套案宗推倒了黃石面前:“末將敢請大人立刻看一下。”

黃石盯着楊致遠的眼睛看了一眼,然後飛快地示意他和金求德、李雲睿都坐下,然後低頭打開了案宗。

這起案件的情況非常簡單,一個長生島老兵殺了一個新投降的漢軍士兵,還奪走了死者的妻子,死者的弟弟爲此告上了長生島軍法司,目擊證人很多,兇手也供認不諱。黃石仔仔細細地看完了案件簡述,又前後對照了幾遍,不禁擡頭狐疑地問楊致遠:“這個案子很不好判罰麼?”

“很不好判罰,末將敢請大人看一下供詞。”

黃石的身體向後靠了一下,眼睛也有些憤怒地眯了起來,他冷冷地說道:“楊遊擊,我的事情很多,要是每個案子都要我看供詞,我根本看不過來。”

楊致遠迎着黃石的目光,不卑不亢地說道:“末將敢請大人看一遍供詞。”

聽完這話以後黃石又盯着楊致遠看了幾眼,手下“譁”地一把掀開厚厚地供詞,嘴裡嘟囔道:“最好值得我一看。”說着他就低頭看起了審訊記錄。

供詞有很多,光目擊者就有幾份,但重點在於兇手、兇手的兄長,死者的妻子和死者的弟弟則四份上,黃石看了一會兒臉上的怒氣就散去了,再過了一會兒他就露出了戚然的表情:“可憐,真是可憐啊。”說着黃石的手就摸上了自己的眉骨,並輕輕地捏着自己鼻樑。

這個長生島的士兵是天啓三年逃難來的遼民,蓋州戰役的時候就是一個新兵了,而且當時就在黃石那隊英勇作戰,還負過重傷。到了南關戰役的時候這個士兵已經是個果長,在突破中央的時候再次立下戰功並再次英勇負傷,他雖然沒有進入教導隊但卻也記錄在案,軍中已經把他作爲下一批軍官集訓的重點培養對象。

死者和兇手並不是第一次見面,兩年前這個士兵和大哥、小弟一起南逃,當時死者還是一個漢軍哨探,兇手一家當時被死者所在的哨騎隊(三個騎兵)捉住了。根據一般的規矩,只要逃亡者能夠提供足夠的財物就可以換回一命,但這個倒黴的士兵沒有錢行賄漢軍,所以那夥哨探就奪走了這對兄弟的妹妹和妻子作爲買命錢。他們的小弟試圖保護家人還被打傷,沒有走到旅順就嚥氣了,兇手當時就握着死不瞑目的小弟的手發誓要報這血仇。參加長生軍後他一直奮勇作戰,屢立戰功,確實實踐了自己的諾言。

天啓五年漢軍大批南下逃亡金州並轉送長生島,這個士兵在人羣中發現了殺害他弟弟的那個漢軍哨探,更讓他不能容忍地是——他發現自己的妻子已經成爲了這個漢軍的老婆……

黃石輕手輕腳地合上了宗卷,用的是合上死者的眼簾那麼尊敬和謹慎的動作。他臉上肌肉抽動了一番,輕拍着宗卷問楊致遠:“兇犯有後了麼?”

這個自然不會記錄在口供上,但楊致遠也其實也問過了:“很小的孩子,失去母親的照顧後,死在去旅順的路上了。”

“喪子,奪妻,殺弟,”黃石喃喃說道:“此恨此仇,不共戴天。”

楊致遠高興地說道:“大人明鑑。”

可黃石接下來的一句話又把楊致遠打落谷底:“但還是要軍法從事。”

一邊的金求德和李雲睿繃着臉一句話也不說,楊致遠知道從這兩個鐵石心腸的人身上要不到任何幫助,就獨力做出了最後的努力:“大人,法不外人情。”

“法不外人情麼?”黃石自嘲地笑了一笑,他一直認爲權力就像書中的魔戒一樣,它會利用人想幹些善事的念頭來掙脫束縛,等到權力不再受到約束的時候它就是徹頭徹尾的惡了。

“是的。”楊致遠頑強堅持着,他抓過那些口供翻出死者的妻子那份,指着他們對黃石說道:“這女人也是被搶走的,這個漢軍本來就該死。”

如果此時心軟的話,黃石能夠想象會發生什麼情景,大批長生島士兵就會開始尋找過去的仇人,那些沒有仇人的長生島士兵也可能趁機壓迫原來的漢軍士兵,口供麼……只要有熟人在,總是容易編出來的。

楊致遠不知道黃石的心理波動,他看見黃石臉上陰晴變換就充滿希望地遞上了草擬好的赦免令,同時還加了一句:“大人明鑑,末將以爲可以赦免此人,讓他戴罪立功。”

“長生島軍法不是人情而是秩序,它在我黃石之上。”黃石看也不看地就把赦免令推了回去:“軍法條例說過的,殺害原漢軍士兵,搶奪他們的財產、女眷,其罪不赦!”

……

自從後金下令編丁入莊後長生島的軍情收集就又一次受到打擊,這不僅僅是集中營式管理帶來的好處,還因爲有膽色的漢民已經紛紛逃亡,以往後長生島有聯繫的人更是帶着家屬前來投奔,後金統治區剩下的大多是被嚇破膽的漢民了:“建奴正把復、蓋附近的百姓送向遼陽,現在這兩衛周邊的村落已經空了三成,卑職無能,具體的兵力分佈無法打探清楚,我軍在覆蓋兩地的軍情網已經多被摧毀了。”

在黃石沉吟的時候,金求德也忙着補充說:“末將以爲,這該復、蓋地區的建奴必是知道他們實力不足,無法掩護整個遼東半島,所以才拼命把百姓運走。”

“嗯,金遊擊說得不錯,建奴被三面牽制,實在沒有餘力增援復、蓋了,面對我們遼南連自保也已經作不到了。”黃石心中非常激動和緊張,他就要下達一個重要的命令了,這命令將意味着遼南明軍放棄海路機動的優勢,開始要和後金在陸地上爭雄。

“我要見大人。”營帳外傳來了賀定遠的大嗓門。

黃石和金求德愕然對視一眼,他連忙招呼洪安通:“快去讓賀遊擊進來。”

賀定遠直愣愣地進來以後,黃石忍不住責備了一句:“賀遊擊你連通報都等不得了麼?”

“大人。”賀定遠進來以後就草草行了一個軍禮,然後胸中的惡氣就不受控制地噴涌了出來:“剛纔楊遊擊送來一個死囚……”

黃石安靜地聽着賀定遠噴完,才靜靜地回話說:“有什麼問題麼?”

“某覺得這個人不該殺,”賀定遠雙手重重地拍在了桌面上,還一下接一下地擂着:“大人,他是我們的人,是追隨大人已久的人啊。”

黃石默默地忍受着賀定遠到臉上的唾沫,這個時候不能喪了自己的氣勢:“長生島上的所有人,都是我黃石的人。”

看着賀定遠急速煽動的鼻翅,黃石語氣平靜地說道:“去監刑吧。”

“是不是這廝……”賀定遠突然伸手指向了金求德:“大人,這是不是他的主意?”

本報着事不關己態度的金求德惱怒地站起了身,憤憤然地看向了賀定遠,黃石哭笑不得地解釋說:“不是,是我的主意,執行命令。”

賀定遠和黃石對視了兩眼,又回頭惡狠狠地看了金求德兩眼,後者毫無畏懼地和他對看,最後賀定遠一拍桌子,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手臂還在李雲睿和洪安通的身上指指點點:“大人身邊有小人,有小人啊。”

“大人身邊有奸賊小人……”走出營帳後賀定遠那高亢的聲音還在源源不斷地傳進屋來,金求德、李雲睿和洪安通個個面如黑灰,黃石臉上的笑容也完全斂去了,他的面容同樣陰沉得可怕。

屋子裡的幾個人保持着一種令人窒息的寂靜,過了不知道多久黃石才從牙縫裡擠出一絲笑容:“賀遊擊太不知道輕重了。”

另外幾個部下還像死人一樣地緘默着,沒有人搭黃石的話,自感有些沒趣的黃時也在桌面上輕輕一拍:“好了,我們繼續說復州的事情。”

鑲紅旗的傷口大概養得七七八八了,但這個旗的馬匹應該沒有多少了,李雲睿說後金軍北歸的時候把鑲紅旗的戰馬都徵用走了,這個旗反正也是防禦狀態本也用不到太多的馬,黃石他們都認爲這在很大程度上拉平了兩軍的戰略、戰術機動水平。

如果進入復州周邊作戰,那麼明軍就要考慮後勤糧道問題了,黃石和金求德一直認爲比較可靠的補給路線還是金州到福州的官道,在這條大路上明軍的雙輪車和獨輪車可以起到很大的作用。如果要從長生島直接補給復州軍隊的話,這兩地間有很多丘陵野地,顯然只能靠人力來搬運糧草了。

天啓五年,六月十五日

東江左協副將黃石命令遼南東江軍各部向金州集結,整頓完成的救火營和半個磐石營也在同一天渡過南信口,在一片腰鼓聲中向東北挺進。

六月十六日,長生島兩個營抵達復州南方的盤古堡城下,後金守軍棄城逃亡,明軍進入城堡後立刻把數千輔兵接來,明軍一邊開始修理堡壘,一邊開始掃蕩盤古堡到金州的官道,準備開始向一線儲備糧食。

六月二十一日,遼南的張攀、尚可義、尚可喜等部都發來回文,他們已經遵令帶領各自的精銳向金州出發。同日明軍對盤古堡的修理業基本完成,從該堡到金州之間明軍也構築了一系列簡易哨所和烽火臺。輔兵開始把金州的存糧運輸去盤古堡,兩地間糧車絡繹不絕。

六月二十三日,黃石帶領他的近衛隊和最後剩下的半個磐石營從長生島出發前往盤古堡,走之前他寫好了兩封信件,它們分別是給孫承宗和毛文龍的。這次是黃石第一次在拿到確實的戰績前就向上司彙報軍事行動,他其實是在委婉地告訴孫承宗——可以讓馬世龍出擊了,我已經吸引來了復、蓋建奴的注意力。

至於東江方面,這也是向毛文龍表示忠誠,雖然遼南距東江本部千里不可能事先請示,但禮貌上的面子工作還是要做的。

出發前一個磐石營輔兵擠出了隊列,遙對着黃石的戰馬鄭重其事地跪下,口中還連連稱謝。黃石覺得這個士兵在這個時候做這個動作顯得很怪異,就讓內衛去問一下。

洪安通問清楚情況後湊近黃石說道:“大人,他是……”洪安通故意把聲音提高了一點兒,讓黃石背後的賀定遠也能聽見,後者正在心中擔憂他的妻子——她分娩在即了。

那個士兵就是上次賀定遠和黃石爭吵的案件中的死者的弟弟,他被叫到黃石馬前後再次重重拜倒,低着頭大聲叫道:“大人,小人獨孤求,代亡兄和他留下的孤兒感謝您,願大人長命百歲,高候萬代!”

賀定遠虎着臉一句話也不說,黃石隨口勉勵了幾句就策馬向前,滿心激動地獨孤求擡起頭的時候,看見黃石背後的洪安通正衝他微笑着——這是其他將領的衛隊從來不曾給與士兵的友善。

第十節 戰備

故章肥貓的家丁小潑猴現在已經是加遊擊銜的軍官了,也就是選鋒營的現任指揮官,李乘風對此當然很是有些不滿,但黃石堅持選鋒營的職務要由營中老人來繼任的原則,所以李乘風等金州堡軍官也沒有辦法插手這個野戰營。

黃石抵達盤古堡的時候發現城堡修得很不錯,外側的壕溝鹿角也錯落有致,不禁大爲稱讚,邊上的洪安通連忙彙報道:“負責修築城堡、挖壕溝的軍官名叫歐陽欣,是炮隊的一個軍官,但炮擊的水平很差,倒是設計了很多挖壕的工具。”

“嗯,有時間定要見見此人。”黃石略一沉思,就微笑着問洪安通:“這歐陽欣是盜墓賊出身吧?”

洪安通也笑嘻嘻地回答道:“大人明鑑。”黃石現在已經發現洪安通的不少才能,他的記憶力就是其中之一,重要的人事檔案他差不多是過目不忘。

駐紮在盤古堡的時候黃石還在急迫地盼望着長生島鮑九孫的來信,他的小鋼爐已經證實能夠把生鐵和熟鐵溶化成水了,第一次看見坩堝裡鐵水上藍色的火焰時,黃石的眼睛都激動地變紅了,能把鐵溶化成液態那沙子應該也就差不多了,幸好當時在他周圍的人一個個都被刺目的紅光灼傷了眼睛,正因爲大家都在流淚所以也顯不出什麼來。

所謂的鋼就是鐵、碳合金,所以生、熟鐵中的雜質比如磷什麼的是一定要排除掉的,但前幾次造渣流程都不是很理想。現在黃石離開了長生島也就無法親力親爲了……實際上他也不懂,還是讓老鐵匠按照煉熟鐵的方法去造渣,或者乾脆做一個大勺子,如同給肉湯撇沫子一樣地把浮在表面的雜質舀出來。

但還沒有等到鮑九孫的捷報,小潑猴就領着選鋒營來盤古堡和黃石會師了:“卑職章明河,參見黃軍門。”

黃石打量了眼前的將領一番,對方顯得既謙卑又恭謹,這讓黃石心裡也很滿意:“起來吧。”

“謝黃軍門。”章明河按說可以繼承章肥貓的那套半硬甲,但他現在卻是穿着黃石賜給他的那套鐵甲,看向黃石的時候眼睛中也不由得流露出感激之情。

那章明河跟個電線杆似的站的筆直,黃石就指着椅子說道:“坐下說話。”

章明河的身體如同被電了般地抖動了一下,連忙謙遜道:“黃軍門面前,哪有卑職的座位啊?”

見那章明河一個勁地推辭,黃石就讓內衛塞給了他一個板凳,章明河這才貼着板凳的邊緣坐了下來。黃石隨口和他聊了幾句選鋒營的內務,然後就笑着對他許諾說:“此次攻陷復州,本將一定爲章守備請功。”

“卑職深謝黃軍門。”章明河立刻就從椅子上彈了起來,衝着黃石就使一鞠躬。

“坐下說話。”黃石等章明河坐定以後又說道:“這次你定要努力立功。”黃石衝着北京方向一拱手:“這樣也好請朝廷恩典,讓你改回本姓。”

拜義父的這些家丁自然都希望有一天能改回本姓,章明河立刻又從板凳上彈了起來:“黃軍門教導的是,卑職一定殺賊報國。”這章明河依仗黃石的支持掌握了選鋒營,對黃石感激涕零之餘也意識到自己從事就貼上“黃黨”的標誌了,今天看見黃石又是賜座又是勉勵,心知對方是想提拔自己的,他也決心要趁機擠入黃石嫡系行列。

“坐下說話,坐下說話。”黃石笑嘻嘻地連連擺手,告訴章明河大可不必如此拘束,選鋒營軍官團的這種反應原也在黃石意料之中,世上很多事情都是你追他跑、你跑他追。黃石擺明車馬不去吞併選鋒營,結果倒讓他們覺得被排擠了,現在一個個都拼命想擠到黃石這個體系中來。

黃石另外一個關心的話題就是銀幣,這次他把補餉和賞銀一口氣都發了下去,遼南的士兵很多年都沒有領到足額的軍餉了,黃石就趁機和章明河打探其這次發餉的效果來。

“黃軍門體察下情,愛兵如子……”章明河頓時就是雲山霧罩地一通拍,黃石也被他拍得有些飄飄然起來,在章明河嘴裡那形勢是一片大好,所有在冊的士兵都拿到了十足的軍餉,人人都對黃石的軍票政策和大公無讚不絕口。

以往發銀錠的方法並不是一種非常科學的方法,明的庫平銀錠是九成八到九成九的含銀量,而民用、商用的銀錠一般也就是八成,個別的商人甚至用六、七成銀的銀錠。所以同樣是一兩,庫平銀和民銀的差別是很大的,民銀之間的差距也非常之大,銀兩還是一種很粗糙的一般等價物。

如果發銀錠給各營軍官的話,這些軍官往往會用官銀和商人換民銀,然後把民銀當作軍餉發下去,從而賺取中間的差價,還有的軍官乾脆就私鑄銀錠,往裡面摻進大量的廉價金屬。如果不想發足額的銀餉,這些軍官也可以向士兵宣傳上峰根本就沒有給足。

章明河和李乘風本也打算照此辦理,他們倆現在的根基不穩,所以不敢剋扣軍餉,但把官銀換成民銀的膽子還是有的,章明河他本還等着這筆錢好組建自己的親兵、家丁隊呢。一開始聽說黃事發軍票的時候這兩個人也不是很擔心,他們本打算或自己去、或藉助商人把軍票在山東換銀子,然後再換成民銀運回來。

但他們委託的商人試探了幾次以後,都發現山東兵備道軟硬不吃,說什麼也不同意用東江鎮左協的銀子兌換他們手裡的軍票。山東兵備道的官員們早有默契,每給長生島運一萬兩銀子他們就可以向庫房裡報五千耗羨的賬,這錢那些商人是無論如何也出不起的。再說黃石還但應每年拿出兩成的銀子買南京的破爛銅錢,那批銅錢在外面一文不值,二十吊換一兩銀子都沒有人接茬,可是黃石就是肯用一兩換五吊錢,這也是好大的一筆買賣啊,南京的不少人都指望着它呢。

這些地方官當然不知道黃石把破爛銅錢都運去日本了(長州藩出銷售渠道,長生島出貨,兩家也會分贓提成,黃石一向不吃獨食),他們只知道承了黃石不小的人情,也從中漁利甚多,所以就把那些商人統統趕走了,有幾個官員還六親不認地讓某些商人老朋友吃了板子。

那些碰了一鼻子灰的商人雖然想不通地方官爲什麼有錢不賺,但也只好回頭來告訴章明河他們情況。在這種形勢下李乘風他們就打算僞造些軍票,蒙着一個商人是一個。

等黃石鍛造的銀幣和銅幣被當作軍票發下來後,李乘風他們立刻發現根本沒有僞造的可能,被說那些銀幣了,就是銅幣他們也找不出來,鑄造的銅錢和鍛造的銅幣除了瞎子誰都能一眼認出來。而且那些商人看到這種軍票後也變得熱情起來,黃石的銀幣成色比一般的民銀也就是略差,可是一枚銀幣或銅幣的價值清清楚楚,遠比他們平時使用的銀錠要清楚得多,也方便得多。

這些商人走南闖北,更是一眼就看出這種銀幣和銅幣很難僞造,唯一需要擔心的就是黃石肯不肯認賬。一開始有幾個山東的商人去長生島兌換銀幣,楊致遠二話不說地就給他們換成了足額的官銀,其他翹首盼望的同行見黃石的信用似乎還可以,就決定先用着這個東西作生意,大部分和東江左協作買賣的商人也都認可了銀幣的幣麪價值。

章明河現在和黃石說的話讓後者很開心,章明河他們也發現用銀幣能比較容易杜絕剋扣軍餉的問題。當然軍官只要徹底不要臉,霸王硬上弓地去喝兵血那還是沒有辦法,但至少他們不容易用劣質和不足額的銀錠糊弄士兵了。每枚銀幣和銅幣上都清清楚楚地寫着它們的價值,就是不認字的士兵多看上幾回也能明白都是什麼意思。

不過在這一片讚許聲中,黃石並沒有想到章明河他們還是有投機取巧的辦法,那就是用刀貼着銀幣的外圈刮邊角料,後來再發餉的時候章明河的親兵們就會徹夜不眠地刮銀幣,把每枚銀幣都刮下來一圈。什麼張攀啊、尚可喜啊等遼南的軍官也都或早或晚地想起了這一招,他們刮完了以後發給士兵,士兵很快從親兵那裡學會了這手也開始刮。等商人用貨物換到銀幣後自然會再刮一次,銀幣在商人間流通的時候就會越變越小,反正小到一定地步的時候他們還可以去長生島換銀錠。

天啓五年六月二十七日,盤古堡周圍旌旗蔽野,營盤接天,張攀、尚可義兄弟也都帶着本部精銳前來效力,現在此地已經聚集了東江鎮左協的六個營九千戰兵,加上過萬的輔兵明軍已經有兩萬五千之衆。昨天東江軍還明目張膽地在復州河上搭起了一座浮橋,探馬也曾跑到復州城下窺探。據報後金軍日夜緊閉四門,還把周圍的零散兵力都回收到了復州城中。

明軍聞訊後就派出救火營掩護大批輔兵搭建橋頭堡,一旦這個建議的堡壘完成,明軍在復州交戰時的傷兵就可以得到迅速後送到這裡來治療,明軍也可以藉助這個橋頭堡掩護輔兵和退路。

威風凜凜地黃石坐在軍帳正中,側面則是滿臉嚴肅地吳穆和他身後的書記員陳瑞珂,明末的通訊、機動能力和指揮效率都很低下,主將根本無法同步掌控全軍,再加上明朝的“大小相制”體制,黃石深知友軍是不是和自己同心同德就能決定了生死勝敗。

黃石掏出了一份行動計劃書——隨着現在軍事行動越來越龐大複雜,他已經開始記不清所有的任務細節了。他的內衛部下還把這份計劃書印了很多份,發給了每個參與會議的將領一份,張攀他們剛纔被命令圍坐在桌子旁的時候就吃了一驚,現在又是滿腹狐疑地接過這厚厚的計劃書,然後他們也學着黃石嫡系的樣子打開,也小心翼翼地看了起來,洪安通還爲不認字的章明河配備了一個內衛作翻譯。

計劃書裡詳盡地描述了各隊的任務,他們的友鄰和行軍的路線,黃石作完了任務簡報後就開始詢問各位將領有什麼問題。這更是讓幾個友軍將領感到震驚,以往長官的命令都是不好質疑的。黃石主要是希望大家有話現在說,覺得任務完成不了最好也事先都提出來,這總比到了戰場上、一看形勢不妙就腳底抹油強。

經過半天的適應,東江左協的各個軍官也就熟悉了黃石的軍議模式,大家經過大量的探討總算達成了共識,黃石也盡力地滿足了衆人的要求,通過這次交流他也對東江鎮各部的戰鬥力有了一定的瞭解。

“還有什麼問題麼?”黃石最後一次詢問在座的將領們,同時環顧着他們臉上的表情。

“沒有了。”衆將一起朗聲回話,經過這麼老長時間的交流,他們也都充分了解了手裡的這份計劃書,更因爲這種瞭解而對戰爭的結果充滿了信心。

這些軍官臉上流露出興奮和對功勞的飢渴,這讓黃石也感到很滿意:“好,今夜大宴士卒,明日一早,大軍就出發渡過復州河,午時前就要開始對復州的進攻。”

散會以後,黃石出聲把賀定遠喊住了,拉着他又在桌子邊坐下:“賀兄弟,你今天沒有說過一句話啊。”

“末將沒有問題,沒有任何問題?”賀定遠最近的臉一直繃得冷冰冰的。

“賀兄弟,你們我兄弟之間,到底有什麼不能說的呢?”

賀定遠仔仔細細地看了黃石的眼睛一會兒,彷彿是兩個陌生人一樣,黃石在這期間盡力維持着臉上的微笑,賀定遠哀嘆了一聲:“大人,如果我是那個小兵,如果我有一個那樣的仇人,我不報仇是不可能的。”

賀定遠悲哀地搖着頭說到:“不可能不報仇啊。”他猛地揚起臉:“大人,如果這麼做的人是我,您也不赦免我麼?”

第十一節 交流

這個問題黃石根本不願意回答,他哼了一聲套用了一句前世的法律用語:“我不回答沒有發生的問題。”

賀定遠琢磨了半天才明白黃石七扭八歪想表達的意思,這讓他更憤怒了,他忍不住爆發出來:“如果是楊兄弟這麼做了呢?如果是張兄弟這麼做了呢?大人又會如何判罰?”

“楊兄弟絕不會違反軍法,絕不會!”黃石也忍不住爆發了出來,要說軍隊高層有誰喜歡拿蔑視黃石權威當好玩的話,那麼賀定遠肯定是唯一的一個:“至於張再弟,他有任何委屈一定會來和我訴苦的,絕不會先斬後奏的!”

賀定遠被黃石的態度激怒了,他站起來吼叫道:“大人的意思就是,如果某去抱私仇,不管是不是不共戴天的仇,大人就連我也要殺麼?”

黃石厲聲反問:“你覺得那個士兵很冤枉麼?”

賀定遠在空中揮舞了一下拳頭,大叫道:“不錯,很冤枉。”

黃石接下來問話的語氣變得更嚴厲了:“你還覺得他不該死?”

“他當然不該死。”賀定遠的聲音變得如此之大,連外面站崗的內衛都忍不住探頭往裡面看,兩個內衛的臉色也變得很緊張。

黃石繃着臉揮手把他們趕出去,斜睨着賀定遠冷笑了一聲:“那你爲什麼不私下把他放了?”

這問題一下子把賀定遠噎住了,黃石又連着幾聲冷笑:“你爲啥不放了,回答我,爲啥你要老老實實地監刑?”

賀定遠的臉越憋越紅,狠狠地一拳擂在桌面上:“某真後悔當時沒有放了他。”

“出去,不叫你們不許進來。”黃石再次揮手把探頭探腦地內衛趕了出去,然後悠閒自得地掉頭看着賀定遠,突然脫口罵到:“放屁!”

賀定遠被這一聲突如其來的罵聲驚得向後仰了一下,黃石又發出嘿嘿的冷笑聲:“賀兄弟我知道你的,就算你心裡不服,但只要是我的命令,你還是回執行,你會來和我爭,也會來和我吵,但是你不會……”黃石狠狠地加重了語氣:“根本不會去違反我的命令的。”

大紅着臉的賀定遠喘着粗氣,還在尋思着反駁的話,但憋了半天才說了一句:“那兵很可憐,實在是情有可原。”

黃石露出嘲諷的笑容,也站起身來一邊繞着桌子走一邊說道:“賀兄弟今天咱們就把話挑明瞭說,那個士兵很可憐,我承認這一點兒,但我告訴你他心裡是怎麼想的。他肯定在想——我有功勞,我還有苦勞,我就是殺了個人也沒事兒,上面不會爲了一個死漢軍來和我計較的。”

黃石停下腳步直愣愣地看着賀定遠,搖了搖頭:“如果每個人都這麼想,那這軍隊還怎麼帶?哼,我就是要告訴他們,不服從命令——就是有事,不要以爲過去有功勞就有免死金牌了。”

“可那些老兵出生入死追隨大人,這幾年來他們可視爲大人立下了汗馬功勞啊。”賀定遠思考了一會兒,又說道:“幾千年來兵都是這樣帶下來的,我華夏法一向講究議功、議故。”

“議功,議過,哈。這次我議了他,下次就會有人想——我有功勞,我也有苦勞,我就是在戰場上跑一次也會給我機會戴罪立功的。”黃石是個很頑固的人,他堅信暴君的秩序也比沒有秩序強,他還擔心千里之堤潰於蟻穴。黃石認爲軍事命令比現有的法律更嚴格,戰場上很多命令比軍法更不講理,就是要把人逼上死路,但是士兵就是要機械地執行:“我們大明,總有人認爲寬恕比許可要容易一萬倍,但這個只適用於家庭之中,在我長生島,沒有事先許可,就沒有寬恕。”

看着賀定遠還在生氣,黃石又哼了一聲:“賀兄弟我問你,如果那個士兵沒有自己動手殺,而是向你哭訴,要你替他殺,你會怎麼做?”

賀定遠歪着腦袋開始思考,黃石耐心地等了很久,賀定遠終於很勉強地說道:“我會和大人還有楊兄弟說,請大人主持……主持公道。”

“你也一定會得到。我至少有一百種辦法給他出氣、給他報仇。但不是現在,更不是在我剛剛佈告遼左遠近,大赦漢軍的今天!”黃石飛快地接上了話茬,他知道一旦赦免了一個人,哪怕嘴裡所得再厲害,那長生島官兵就會去四處尋找以前的仇人,或明或暗地把人搞死——明的來不了,暗的還不行麼?這種仇恨一旦蔓延開,黃石擔心就再也控制不住了:“那囚兵知道我不會允許的,他覺得他的私事比我長生島的條例更重要,他寧可公然違反條例也不肯稍作忍耐。這種挑戰軍法的行爲我不會容忍,也不能助長這種風氣。”

“他沒有挑戰大人的軍法。”賀定遠聲音又提高了。

黃石竟然微笑了起來:“賀兄弟,是有意挑戰長生島軍法,還是無心之過,我從來都是分的清的,比如你——無意觸犯了軍法,我並沒有說什麼啊。”

“屬下什麼時候違反過軍法了?”賀定遠聲調依然高昂,但不知不覺間地也改變了自稱。

“你難道沒有成親麼?”黃石輕輕地責備了一聲,同時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這就違反了我的軍法。”

賀定遠的脖子立刻又紅又腫,青筋直露:“是老家給我定的,人也是老家送來島上的。”

“哈哈,是的,這就是無心之過。”黃石的心情看起來似乎變得很不錯了,他挑起了眼睛似乎在回憶着什麼好笑的事情,嘴也不知不覺地咧開了,黃石向前傾了傾身小聲說道:“我偷偷告訴你一個故事吧,是李雲睿那廝的,你知道他是犯花案來我長生島的,李督司對女人一向飢渴得很,哈哈。”

黃石又自顧自地開懷大笑了起來,賀定遠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好半天黃石才收聲,把內衛密探告訴他的故事對賀定遠說了:“有人看見李雲睿偷偷去過馬廄幹母……哈哈哈哈……母馬,還不止一次,哈哈,馬廄那氣味,虧他也受得了,哈哈……你可不許說出去啊。”

黃石的臉色隨即又變得沉靜下來:“因爲我規定軍官不許再一半下屬成親以前成親,軍情司的軍官就有一大半沒有成親,所以李督司也沒有成親,他以前曾經來試探過我的口風。”黃石嚥了一口唾沫,臉上流露出愧疚和感動的神色來:“我告訴他,不許碰女人,如果搞出事情來——比如搞大了誰家姑娘的肚子,結果哭着喊着要嫁給他的話,我決不輕饒。其實我也專門安排他去山東風流過,但他還是不夠,最後忍着不碰女人就去幹母馬……”

“還有趙慢熊、金求德,楊致遠,”黃石低頭掰着指頭一個個數過來,臉上混雜着愧疚和感動的那種神色變得更濃了:“這兩年來,趙遊擊至少和兩家姑娘說好了,但最後他都放棄了,那兩家姑娘等不及也都嫁人了,這些他沒有跟我說過,但我心裡都有數。”黃石擡頭又看了賀定遠一眼,無力地搖頭嘆道:“這些年來,大家都爲了長生島付出了很多,也包括你啊,賀兄弟。”

賀定遠想起自己吃的雜糧餅,喝的苜蓿湯,還有自己老婆的那可憐的一點補給,他也不禁有些熱淚盈眶:“大人付出的更多。”

“你們都能做到,我身爲一軍之主,斷無做不到的道理。”黃石淡淡地笑了一下,軍法雖然是他制定的,但是他從來沒有在軍法中把自己特殊化,更沒有特別規定黃石這個人可以如何如何……他和所有的軍官一樣,每天不過是比戰兵多了一條魚而已,再比如女人,他不讓李雲睿他們伸手,所以自己也不會伸手:“你們都是從廣寧就跟隨我的老人,你們我都不優待,那我憑什麼要赦免那個小兵?如果我赦免了那個小兵,以後我又怎麼能不赦免其他人?”

兩個人都沉默下來了,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過了一會兒賀定遠低聲問道:“大人,那您也該去法場給那囚兵敬一杯酒啊。”

“你不是代我敬了麼?”黃石低着頭冷笑了一聲,他的臉色也一下子又變得陰沉起來,語氣也變得冰涼:“賀兄弟,你心裡有不滿,儘管來和我說,但最好不要在外面叫。尤其不要在我的大營門口,或者法場這種人多的地方叫。”黃石眯着眼睛吐了一口長氣:“我想有不少人會心懷不滿,他們會覺得你在給他們撐腰,膽子就會更大了。”

“屬下請大人責罰。”

“不必責罰了,軍法條例裡面沒有這一條。”黃石大度地一揮手,他知道賀定遠根本管不住他那張嘴,所以黃石也根本不會在軍法條例中設上類似的條文:“軍法不禁止,即爲許可,現在我只是以兄弟的身份請你幫我一個忙而已。”

“大人言重了。”賀定遠遜謝以後,眼珠子轉了轉:“大人說會有很多人心懷不滿?”

“當然,很多人和那些漢軍有深仇大恨嘛。”黃石又轉了兩步,就走回座位邊坐下了。

過了一會而看他也沒有下文,賀定遠小心翼翼地問道:“大人既然知道,那就不怕軍心不穩。”

“軍心會不穩麼?”黃石的眼睛變得很明亮,銳利的目光直射到賀定遠臉上。

開鎮數年來,黃石沒有拿過一次俸祿,沒有吃過一次小竈,他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拿出去和士兵分享了,別的將領不要說對待他的奴隸軍戶,就是對待家丁、親兵也做不到如此。制定的所有條例,無論是鑿冰、飲食還是婚姻,黃石都身體力行,從來沒有把自己超脫在條例之上過。還有戰爭……黃石從來沒有用士兵的生命去換前程,危機關頭他會在第一線和士兵並肩作戰,而且一次次帶領着手下的士兵從勝利走向新的勝利……這些事實還有忠君愛國教會的不懈宣傳,早讓黃石的形象變得異常高大了。

“軍心沒有不穩。”賀定遠承認的同時也嘆了口氣,雖然他這次很不滿意黃石的處置,但他還是一直慶幸能跟上黃石這樣一個長官的。這件事情根本不會動搖長生島官兵對黃石的敬愛,那個士兵的大哥可能是眼前最憤怒的人了,但他也不過是把仇恨的對象轉移到了其他人身上。比如初審的軍法官——他沒有直接做出無罪的判決,再比如楊致遠——非要把這個案子捅上去,至於黃石——那個囚兵的大哥都會在心底替偶像開脫。

賀定遠最後猶豫着說:“只是,總是有私仇問題的啊。”

“報上來,我自然會設法處理……當然不是在現在。”黃石對用仇恨作軍隊士氣支柱很不以爲然,如果仇恨這個東西有大用的話,歷史上五十萬東江軍民就沒有任何道理再叛變回後金那裡去。至於人類的感情,黃石也認爲那是太多變的東西了,他相信的東西是秩序,還有鐵一樣的規則和條例。

還有就是利益,黃石的長生島與其說沒有私兵,還不如說全幾萬人是他黃石一個人的私兵。黃石竭力營造一個與衆不同的體系,並儘可能讓絕大多數人能從中受益,這個體系一旦形成,被包裹在裡面的人就是利益集團的一分子了,也就是隻能和黃石榮辱與共。至少現在,黃石相信即使賀定遠被別人收買了,他也絕對沒有力量把部隊從黃石手下拉走。

“信任我的人,比如你,比如楊致遠,還比如李雲睿,都會在事先徵求我的許可,我也會對你們報以最大的熱情和善意。但那些不事先徵求我許可就違反軍法的人,不是明知我絕不會許可他們的要求,就是覺得我不是一個可以被信任的人。既然如此,我也不會自作多情地去照顧他們,不然我多半還會被他們在心底裡嘲笑,並一而再、再而三地試探我的底線。”

黃石揮了揮手錶示這次的談話可以告一段落了:“去準備出征吧,明日一早我們就要兵發覆州。”

第十二節 潛伏

夜幕降臨以前,左協的糧官已經向盤古堡內外的東江軍各部分配好了軍糧,給張攀、尚家兄弟的補給都是直接發到他們的大營裡面去,但救火和磐石兩營都還是按照在長生島的老規矩,每個人都到搭建起來的簡易臨時食堂去領取食物。在章明河的強烈要求下,選鋒營的口糧也不發給該營的營糧官,而是讓全選鋒營的官兵一起到長生軍的食堂去領取食物。

黃石和賀定遠此時也都從營帳裡面出來了,也一前一後地跟着排隊,這二人在隊列中引起了選鋒營官兵一陣陣地騷動,他們周圍的選鋒營士兵紛紛跪下向兩位將軍行禮,其他各列的選鋒營士兵也紛紛想擠過來一睹爲快。

長生島的軍官們竭力維持着隊列的秩序,那些老老實實排隊的救火營、磐石營士兵也都懷着高人一等的心理罵道:“沒見過世面的東西,別亂擠,亂擠要拖出去打軍棍。”

在黃石和賀定遠排隊的這列以及周圍兩列的長生島官兵在領到飯菜後,一個個都昂首挺胸地從那些跪拜行禮的選鋒營士兵身前走過,他們只是向兩人微微一頜首:“大人,賀大人。”

黃石也一個個地點頭回禮,他身後的賀定遠也忙得不行,得到兩個人回禮後,那些長生島的戰兵和軍官一個個把下巴揚到了天上,趾高氣揚地從那些跪倒的士兵前大步走過。

遠處尚可喜和他的大哥也在冷眼旁觀着,在長生島軍官的竭力彈壓下,雖然還有不少人擁擠着不肯離開,但是領口糧的隊伍仍然在慢慢地爬行。

“久聞黃軍門治軍嚴,竟至於此。”尚可義盯着那些吵吵嚷嚷的人羣看了很久:“黃軍門和士兵一起……這個……這個領口糧,竟然不會引發騷亂。”

“大哥你仔細看。”尚可喜手指着那些拼命維持秩序的軍官和隨從們,現在他可比他大哥對長生軍要熟悉得多了:“那些官兵叫長生島內衛,是黃軍門的爪牙。”

“家丁和親兵?”尚可義小吃了一驚,他連忙追問道:“不是有傳言說——黃軍門沒有家丁麼?”

“不是家丁,黃軍門好像確實沒有家丁。”尚可喜揮手招來一個親兵,讓他湊過去看看熱鬧,不一會那個親兵返回彙報了他看見的和聽到的東西,尚可喜得意地對他大哥一笑:“我說什麼來着,不管普通士兵還是那些內衛官兵,都叫黃軍門‘大人’而不是‘家主’啊,黃軍門就是沒有家丁。”

尚可義聽得連連搖頭:“好狂妄的一些小兵啊,點點頭就過去了,我的親兵都不敢對我如此。”

“那些內衛也不是親兵,他們幾乎不上戰場,但權力很大。”尚可喜不知道怎麼形容黃石內衛隊的權力,現在他們差不多是黃石前世憲兵和警衛隊的合體,具體功能還沒有完成分化和剝離,尚可喜撓了撓頭:“小弟也說不清楚,但據小弟所知,那些內衛差不多什麼都管,有的時候他們還好像不完全聽命於黃軍門,長生島的軍法官和練兵官也常常驅使他們。”

章明河本來是讓親兵幫自己去打飯,但看到黃石和賀定遠都親自排隊後他也連忙領着親兵趕過去湊熱鬧,章明河捂着頭盔,放開大步跑在最前面,他的親兵也都以百米衝刺的速度緊緊跟在他身後。這一夥兒人如下山猛虎一般,飛奔着從尚家兄弟眼前衝過去,身上的盔甲、腰刀叮叮噹噹地響成了一片。看着他們悶頭扎進了排隊的官兵人堆中,尚可喜不禁就是一陣捶胸頓足:“哎呀,早知道我也要求和救火營他們一起領口糧了,現在章明河這廝跑去向黃軍門賣乖,我卻只能在這裡看着。”

“要去你去,我可不去和那些小兵一起擠,萬一裡面有歹人怎麼辦?”尚可義冷笑了一聲,轉頭問他弟弟:“我回營吃飯去了,你跟不跟我來?”

此時章明河一夥兒被一個長生島內衛軍官攔住了,這個內衛雖然不認識章明河但也看他衣甲鮮明,又是前呼後擁而來,自然也明白對面的人來頭不小,這個內衛客客氣氣地說道:“諸位大人,請到隊列後排排隊,這是我長生島的條例,我們也可以保證每個人都得到熱菜,諸位大可放心。”

剛剛猛跑過來的章明河喘着粗氣使了個眼色,立刻就有親兵上前賠笑道;“這位兄弟如何稱呼?”

“不敢,”那個內衛抱拳行禮:“標下長生島內衛把總……”

那個親兵笑嘻嘻地聽完了,向身後撇了一下嘴:“我家大人是選鋒營督司章大人。”

內衛把總一聽是個營官,趕忙又向着章明河躬身抱拳:“標下有眼無珠,請章大人恕罪。”

“無罪,無罪。”章明河的話說得很快,他才當了幾個月的官,氣勢還完全沒有培養出來,章明河還指着前面的黃、賀兩人,親口跟一個小把總解釋起來:“本將想過去和黃軍門說兩軍話。”

“標下敢請章大人恕罪,”那個內衛神態十分恭敬,但口氣卻是堅定不移:“我長生島有條例在,任何人都要從隊尾排起,就是太子少保大人也不能例外。章大人如有緊急的話要說,標下可以代爲傳話,把太子少保大人喊出隊列來。”

章明河連忙說道:“不必,不必。”他眼光一掃,看見說話間黃石和賀定遠又向前挪了一步,對着那內衛急道:“就我一個人過去,行個方便吧。”這話一出口,立刻就有他的一個親兵掏出銀子就往那內衛懷裡揣。

那內衛把總被嚇得魂飛天外,忙不迭地甩開銀子後退了兩步,一把拖過了旁邊一個看得目瞪口呆的長生島內衛同僚:“章大人恕罪,不是標下不肯給章大人方便,實在是我長生島軍法如山,這位同僚也是內衛把總,章大人可以一問,標下實在是有苦衷的,請章大人恕罪,恕罪。”

看見黃石和賀定遠又往前走了,章明河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直打轉,可是他也沒有膽推開長生島內衛硬闖,此時他身邊的一個親兵眼珠子一轉,發聲問道:“如果一個換一個,可不可以?”

看那內衛軍官沒有理解他的意思,親兵遙指着一個隊列前排的選鋒營士兵說:“那個人出來,我們進去,行不行?”

兩個內衛把總對望了一眼,在他們張嘴說話前章明河的那個親兵又補充道:“他是代我家大人排隊的,早就說好了的,請務必行個方便。”

兩個內衛把總又對望了一眼,他們兩個人都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對面的那個親兵在胡扯。但他們畢竟面對着一個營官,對方這麼低三下四地軟語想求,而且又是一個外系的營官,他們也不好太過分,於是就有一個人點點頭闡明瞭長生島的條例:“可以代排隊,但是對方一定要自願……”

“當然是自願。”那個親兵不等長生島內衛說完就開始往裡面擠,一邊擠還一邊喊着:“保護大人。”

他們擠進去以後立刻開始認人,章明河的親兵不停地詢問他們前面的人是不是選鋒營的,如果錯認了救火營或者磐石營的士兵他們還不忘記說聲抱歉,不過十有八九他們都認對了,很快就哄出了一大堆選鋒營士兵。那些士兵一句廢話都沒有,全部都老老實實地走到隊伍後重新排隊,他們一路挪到了賀定遠身後,章明河就笑眯眯地開始和黃、賀兩人打招呼。

因爲這五、六個人一定要擠進去,所以轉眼就有幾十個神色木然的士兵被轟了出來,這些士兵臉上毫無憤恨之色,倒是負責這列的幾個救火營內衛看得交頭接耳起來。救火和磐石營的士兵們也紛紛搖頭,這三列隊伍中還有幾個磐石營士兵是南關之戰後從選鋒營來的,現在他們看到這般情景也在心底暗自慶幸。

黃石領到東西后端着盤子等了賀定遠和章明河一會兒,章明河的親兵企圖替他端盤子卻被前者狠狠瞪了一樣。黃石走出隊列的時候,後面的士兵一個接着一個地輕輕叫道:

“大人。”

“大人。”

“大人。”

“好,好,好……”黃石一路應聲,左右點着頭從人羣中走了出來,維持秩序的內衛這才收回了一直盤旋在黃石身旁的警惕目光。外面有不少簡易的桌面,四周橫放着砍倒的大樹,黃石和賀定遠隨便找了一個坐下,章明河也連忙坐到了他們旁邊。

這都是些很大的桌子,能同時坐上十幾個人,不時有士兵叫了“大人”就也圍着桌面坐下吃飯,黃石和賀定遠埋頭吃得很香,只有章明河始終用鷹一樣地眼睛打量着同一張桌子上的人。吃完以後黃石和賀定遠就起身走人,章明河扔下了還沒有吃完的東西也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他沒有注意到幾個遠處的內衛始終若不經意地觀察着黃石用飯的桌子,看到他們離開後才掉頭去注意其他各級軍官的安全。

黃石他們離開的時候,獨孤求剛剛領到了自己那份輔兵的飯菜。後金漢軍投奔東江其他各部的話,都會根據毛文龍的命令單獨組建成軍,並交給過去在後金那裡的漢軍投誠軍官統領,可是黃石的長生島不許可建立漢軍的單獨建制部隊。像獨孤求兄弟這樣的強壯士兵立刻就會被編入隔離輔兵營,經過多方面的幾個證人證實他們的地方漢軍身份後,兄弟二人就又被編入了救火營的輜重隊,也正是因爲這樣的政策才造成了慘劇。

獨孤求開始吃飯的時候,不遠處有一雙眼睛正虎視眈眈地注視着他,宋建軍的二弟就是殺死獨孤求兄長的兇手。六年前,遼陽、瀋陽十萬大軍灰飛煙滅,朝廷遂放棄了河東之地,當時蓋州軍戶宋建軍覺得也沒什麼——到哪裡不是當兵吃糧?但後金推行剃法令以後他就變得不安起來,總覺得對不起祖宗。結果在三年前終於下定決心,帶着弟弟妹妹一起南逃……

日前兄弟被處死時,宋建軍哭得死去活來,他總覺得多次立下戰功的弟弟罪不至死——這就說明有人使壞了。但宋建軍簡單的頭腦想不出來到底是誰使壞了,他從來沒有懷疑到黃石身上——這個從來不把他們兄弟當奴隸看,還給他們吃飽穿暖的無敵戰神肯定是好人;他也沒有懷疑過楊致遠——楊頭從來沒有欺負過任何一個人,執行軍法也一直很公平;宋建軍也不恨監刑的賀定遠——賀大人雖然常常毒打士兵,但是他也常常毒打軍官,何況當兵捱打那是天經地義,宋建軍還覺得正是靠着黃大人的戰法和賀大人的訓練,他才能一次次從戰場上活着回來。

所以唯一的壞人顯然是眼前不遠處的獨孤求,正是這些傢伙跑來長生島,還分到了他們兄弟的隊做輔兵,這才破壞了宋建軍的平靜生活。宋建軍越想越憤怒,兩隻拳頭都攥緊了,眼睛裡除了獨孤求什麼也看不見了。

“宋建軍,站住!”

一聲大喝在宋建軍的耳邊響起,他這才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已經走到了獨孤求的背後,那廝也被這一聲大喊驚動了,轉過身的獨孤求望着自己,他眼中的恐懼和憤怒交織在一起。

喊住宋建軍的是救火營的隊官,宋建軍兄弟都是他的屬下,獨孤求兄弟以前則是他的隊輜重兵,那起命案就發生在協同訓練的時候,楊致遠還曾爲這起命案詢問過他的證詞,他也曾上書楊致遠懇求繞那兇手一命。

今天吃飯的時候隊官一直在注意這對冤家,雖然他心理是同情宋建軍的,但上峰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隊中絕不允許任何針對前漢軍的私刑,所以制止宋建軍的異動就是保護他。那個隊官喊住了頭腦發熱的宋建軍,踱到了他的身後冷冰冰地問道:“宋建軍,你要幹什麼?”

宋建軍胸膛劇烈起伏着,把拳頭握得嘎嘎作響,他喘了幾口大氣猛然向着獨孤求發出了一陣咆哮:“我知道你是個二五仔,你個王八羔……”

“住口,你是不是想吃軍棍?”隊官怒喝一聲:“宋建軍,滾回營裡休息去。”

軍官長久以來的積威讓宋建軍立刻軟了下來,他惡狠狠地看了獨孤求最後一眼,然後憤憤然地離開了,晚上躺在被窩裡的時候,宋建軍一直握着拳頭暗暗發誓:“我要殺了他,我一定要殺了他。”

宋建軍走後軍官又冷冷地看了看獨孤求,不帶感情地說了一句:“快吃,吃完了回營休息。”然後就揹着手走開,從感情上講,宋建軍就是把獨孤求毆打一頓,這個隊官也覺得不算很過份。

但這次對宋建軍弟弟的處置非常耐人尋味,兇手被飛快地明正典刑,而且長生島最高長官黃石沒有表示出絲毫的同情。宋建軍和獨孤求的隊官曾經偷偷向楊致遠打聽過老營高層對此事的反應。據楊致遠說,長生島統帥部對此種公然違抗軍法的行爲非常震驚和痛恨。很快內衛系統下達的指令也確認了這一說法,內衛軍官把被正法的兇手梟首示衆,並一再高調聲明——所有的長生島士兵都是友軍,殘害友軍的行爲絕對不會得到絲毫姑息。

所以這個隊官出於對宋建軍的愛護,也會堅決制止任何私自尋仇的行爲,現在縱容手下玩軍法的擦邊球無疑是自討苦吃。

吃過飯後獨孤求就回到了自己的營帳內,夜幕降臨後,營帳裡的士兵們紛紛進入夢鄉,鼾聲、夢話此起彼伏。但獨孤求一直沒有能夠入睡,剛纔發生的糾紛讓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哥哥……

他大哥自幼就是村裡的領頭羊,身高力壯還是個熱心人,自打入了軍戶就當上了果長,然後又升了伍長,到瀋陽失陷前已經是副把總了。在村子裡他大哥也常幫助鄰居,年輕一代人都聽他的話,復州向後金政權投降的時候,惶惶不安的老村長還來問他大哥未來會怎麼樣。

“嗨,我們到哪裡不是當兵吃糧?在哪還不都是土裡刨食?”獨孤求大哥的一句話讓村裡人都安心了,復州後金政權穩定下來以後爲了方便統治,也和其他地方一樣把最有威信、最身強力壯的男丁委任爲村的漢軍自衛隊首領,這樣獨孤求的大哥就當上了漢軍佐領。後來明軍又來了……明軍佔領了旅順……明軍細作開始發榜號召遼民南逃……

復州方面也針鋒相對地下達了封鎖令,命令裡要求漢軍對南逃的遼民格殺勿論,每個人頭還值一吊賞錢,這頓時讓村裡沸騰了,要知道這些年收成一直不好,村裡越來越窮,村裡的姑娘不肯留,外面的也不肯嫁過來,村裡的年輕人都紅着眼要去殺人掙老婆本。獨孤求記得老村長還爲此來找過他大哥,那老村長歲數大了以後就喜歡念個菩薩,他跟獨孤求的大哥說:“如果那些人拿得出買路錢,就放他們過去吧,少殺生,少造孽……”

“中!”獨孤求的大哥當時就答應下來了。

獨孤求還記得大哥把嫂嫂帶回來的場景,兩年前的一天,他大哥帶着村裡的兩個青年早上出去巡邏,不到中午就興高采烈地回來了,他們都各自帶回了一個娘們,另外兩個人一直不停口地誇獨孤求大哥的眼力好,對獨孤求大哥也是千恩萬謝。村裡的其他年輕人看他們把彩禮省下來了,一個個也都羨慕得要命,那老村長看到村子裡又多了三口人,也一個勁地誇獨孤求的大哥有本事。

三個人也不和大家多說廢話,他們更等不到天黑,他們各自抱起自己馬上的女人,喊着、跳着地跑進自己的屋裡,再篷地一聲關上家門。當時村裡的老人們紛紛張開沒剩幾顆牙的大嘴,衝着那些緊閉的房門,開心地笑着。村子裡的婦人也都笑着嚷嚷起來,爭論着那一位會給村裡帶來新的丁口……

回想着當時的歡樂場面,被窩裡的獨孤求在黑暗中露出一絲笑容……接下來村子的收成越來越差,去年老村長動員全村去沙河旁挖渠引水的時候,他的小兒子被激流沖走了,村長的長子沒有救下弟弟的性命反倒也跟着一起去了……

上個月,獨孤求、他的大哥還有村裡的幾個年輕人從田裡回來的時候,發現村裡已經是一片哭聲。村裡的老人紛紛倒在血泊中,老村長肚子上也被捅了一刀,當時就休克過去了,等他醒過來的時候,他的孫子、孫女已經被殺死了,守寡的兒媳和還沒有出嫁的女兒也被後金正紅旗旗丁搶走了——根據努爾哈赤的命令,她們會被賣給蒙古人換糧食……獨孤求和他的大哥握着奄奄待斃的老村長的手,看着老村長那渾濁不解的眼神,聽着他吐出斷氣前的最後一句問話:“沒有男丁,全家就該死麼?”

晚上,一村的年輕人都聚集在獨孤求大哥家裡,其中脾氣最急躁的一個大聲喊道:“獨孤大哥,就等你一句話了,你說咋辦就咋辦!”

獨孤求的大哥擔憂地看了看身後的妻子,還有她懷裡不滿週歲的嬰兒,終於狠狠地吐了一口痰,站起身來重重地一跺腳:“去金州,媽的,到哪裡不是當兵吃糧?在哪還不都是土裡刨食?”

回憶完大哥當時的決定,獨孤求眼前就又出現了他大哥血淋淋的屍體,還有那死不瞑目的雙眼——他到死也沒有認出自己的仇人,只知道對方是要一起訓練的士兵。那個兇手當時就被訓練場上的軍法官按倒在地,整個訓練場上的官兵也鬧哄哄亂成一片,獨孤求在這一片混亂中哭着合上了他大哥的眼睛:“大哥你安心走吧,你兒子我一定會把他撫養成人的。”

獨孤求覺得自己的眼淚又要流出來了,他掙扎着輕手輕腳地爬出了被窩,摸着黑向營帳門走去。

這也是獨孤求大哥教給他的技能,大明是絕對禁止在營帳中喧譁的,因爲這可能會引起“營嘯”——大明軍官欺壓士兵是太普遍的事情,所以一旦有人在營帳裡痛哭或者嘆息,很可能會引發同病相憐者的連鎖反應。在黑夜裡誰也認不清誰,士兵正好有仇報仇,有冤報冤。幾百年來,死於士兵營嘯的軍官不計其數,所以在大明軍隊中任何敢於在營帳中喧譁的人都一定會被立刻處死,絕不寬宥!

獨孤求雖然沒有聽說長生軍也有這個規矩,這裡似乎也沒有什麼十當斬、五凌遲的營規,但他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冒險,所以就一直摸黑出了營帳。巡邏的士兵警惕地看了過來,獨孤求啞着嗓子說道:“小解。”

到了巡邏兵指給他的地方,獨孤求沒有去上廁所而是摔倒在地,抱着頭痛哭起來。以往作爲明軍軍戶的時候,獨孤求和他大哥也曾參與復州衛的野外拉練,那些天總會有很多士兵被將領們奴役欺侮,那些士兵從來都是這樣散在野外失聲痛哭,相互之間誰也不理誰,哭夠了就回營去睡覺,不停還會新的人過來找個地方哭。

“大哥,大哥啊。”獨孤求第一次參加復州拉練的時候也曾遍被欺負得遍體鱗傷,那天他也是倒在野地裡這樣地哭泣着,只是那個晚上他大哥還在,並一夜不睡地陪着他在野外度過,用親人的溫暖撫慰着少年時的獨孤求。在這人生地不熟的長生軍中,獨孤求加倍地懷念起自己的老家和鄰居,倍感孤獨的他把腦袋越抱越緊,在地上蜷縮成一團嚎啕着。

“士兵,你怎麼了?”一個溫和的聲音傳了過來。

獨孤求鬆了鬆手臂,從淚眼中看了出去,夜色中有一個模模糊糊的人影站在他身前,擋住了他背後的月亮,獨孤求哽咽着說道:“我小解。”

那個人的聲音非常非常的緩慢,但柔和中卻透着一股自信的力量“士兵,你爲什麼哭泣?有軍官欺負你了麼?告訴我,我爲你做主。”

“沒,沒有……走開,不關你的事……”獨孤求說完以後就後悔了,他害怕地看着眼前的黑影,怯生生地問道:“這位大人是軍官麼?”說着他一骨碌爬起來跪倒:“大人,大人,我只是出來小解。”

“我不是什麼大人,我只是你的朋友,如果你被軍官欺負了,告訴我,我會替你出頭。”

獨孤求覺得眼前人說的話非常荒謬可笑,他遲疑了一會兒後突然說道:“我沒有錢。”

黑暗中傳來一聲輕笑:“士兵,我不要你的錢,我只是來幫助你的。”

獨孤求摸了摸眼睛,黑暗中的人似乎也是一身黑衣,更有一種難以言明的威嚴和氣度,他回想着這黑影剛剛說過的話,突然打了一個哆嗦:“您是神仙麼?”獨孤求的語氣更加急促:“是神仙麼?”

“我不是神仙。”那黑影緩緩搖了搖頭,隨即又是一聲輕笑:“但我是神派來幫助你的人。”

“菩薩,老祖……”獨孤求大叫着趴在了地上:“救苦救難吧。”他嚎了兩聲後突然又擔心起來:“神仙,小人的故事很羅嗦,也很長。”

“唔,可能會很長,但我也有很多時間來聽,”剛纔那黑影剛撒完尿就聽見有人在哭,結果就循着聲音找過來了,他一撩袍子坐在了地上,擺了一個舒服的姿勢後發出了一聲滿意的嘆息:“說吧,我最喜歡聽別人說了。”

“我有一個大哥,他是個很好的人,對我很好,我大哥對所有人都很好……”獨孤求打開了話匣……

那個黑衣人靜靜地聆聽着,右手撫摸着胸口的十字架和上面的聖像,這正是忠君愛國天主教會的標誌,每一個隨軍牧師都會時刻把他佩戴在胸前,這個十字架刻着一行字,那是忠君愛國天主教的格言和座右銘——“沒有人不可以被救贖”。

……

復州城外二十里處的密林中,有一個修得非常隱蔽的營地,這片營地周圍的幾十裡都是軍事禁區,靠近的閒雜人員都會被毫不留情地殺死。

“稟大貝勒、三貝勒……”那個後金士兵團團轉了一身,向着最後一個人說道:“四貝勒,明軍已經在沙河修好了橋頭堡。”

“知道了,下去吧。”阿敏一揮手,那個士兵就出去了,他深深地看了末位的皇太極一眼:“還真被你說對了。”

皇太極淡然一笑:“我看過了長生島這三年來的所有記錄,那黃石每次作戰的間隔都是三個月到四個月左右,這次果然也不例外。”

“不是靠細作麼?”莽爾古泰聞言奇道,跟着又追問了一句“那你知道爲什麼是三個半月麼?”

皇太極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絲無奈:“不是靠細作,那長生島混進去還不算太難,但消息根本出不來,現在我對長生島的瞭解都是從金州那裡打聽來的,之間前後混亂、互相矛盾的東西還很多。”皇太極頓了一頓:“至於爲什麼是三個半月嘛,我估計是黃石每次練一批新兵的時間要三個半月左右。”

阿敏的臉色只是微變,莽古爾泰卻是大大地抽了一口涼氣,這次皇太極出征遼北抓了一批俘虜回來,還分給了他莽古爾泰千五百丁口和不少牛羊,這才讓他的正藍旗喘過了一口氣,他一聽黃石三個半月就能把練出一批新兵來,不禁感到一陣陣的頭暈目眩:“此話當真?”

“我覺得我應該沒有猜錯,金州之戰我反覆覈實過,大概是五百、六百的樣子,蓋州是一千多,南關是一個營,這次是兩個營,我猜黃石的訓練方法應該是一個帶一個,每次練好後就要帶着這些新兵出來見識戰場。”

說完后皇太極又笑着拍了拍手:“他又一項喜歡求穩,總是儘可能地準備後路,靠着人多打人少,我們在復州憋了一個多月總算沒有白等,那些寶貝我們辛苦從遼陽運來,也總算是沒有白運。”

第十三節 定計

莽古爾泰的眼神又變得遊移起來,雖然他的正藍旗是靠皇太極分給的蒙古丁口和牛羊恢復元氣的,但皇太極來拉他打遼南的時候還是滿腔的不願意。莽古爾泰始終認爲應該去打蒙古人,那些蒙古人實力最弱而且總能撈到些丁口和牲畜。其次他認爲應該去勾引關寧軍,那些傢伙已經快五年沒有打過仗了,只要能把他們引到野外來,莽古爾泰覺得他們是最大的一口肥豬了。

至於遼東和遼南麼,他莽古爾泰根本不想去打。

當皇太極來遊說他的時候莽古爾泰就曾把遼東陳繼盛他們評價爲一羣乞丐,毛文龍就是丐幫幫主。事實上毛文龍也曾把很多老弱編入野戰軍隊,莽古爾泰一直懷疑毛文龍是讓他們來送死好能省點糧食。莽古爾泰和阿敏這幾年來從來不主動去進攻毛文龍,相反東江軍倒是始終積極進攻,因爲他們打贏毛文龍一次都未必能搶到十具鎧甲和一百石糧食,所以萬一被毛文龍打敗了那可真是虧大了。莽古爾泰的正藍旗在遼東和毛文龍打了這許多年已經互相非常瞭解了,用莽古爾泰的話來說,後金軍雖然也很窮,但毛文龍那廝更窮,朝鮮本來有大片的窮山惡水,現在還一年接着一年的大旱和霜凍,遼東明軍已經到不來搶後金軍就揭不開鍋的地步了。

還有黃石的遼南他也不想來,現在莽古爾泰一直把長生軍稱爲豪豬,雖然很肥但是無從下口,他覺得與其在遼南和豪豬玩命,還不如去蒙古搶現任的成吉思汗呢。

皇太極看見莽古爾泰的臉色就知道他在想什麼,莽古爾泰的這個思路和努爾哈赤差不多:“必須先打垮遼南和遼東,這樣我們去搶蒙古人和大明的時候才能後顧無憂。”

說完后皇太極看見莽古爾泰還是一幅半死不活的樣子,心中也只能暗暗嘆了一口氣,努爾哈赤和後金高層一直反對去打毛文龍那個窮光蛋。皇太極是唯一一個堅持要先收拾了毛文龍——不讓他來搶自己,然後再安心去搶劫的人,不過他現在說話的分量很輕,也沒有幾個人聽,只能靠政治交易來拉攏莽古爾泰這樣的笨蛋。

看到代善也對與黃石作戰沒有多大熱情,皇太極更是失望,這次他北征蒙古大捷,不但把兩黃旗釋放出來了,還繳獲了不少丁口和牲畜。靠着這次勝利他極力主張再攻遼南,但努爾哈赤以下的大部分旗主都反對這個主意,皇太極靠着把戰利品分給莽古爾泰和代善才算是爭得了他們的支持。

這次集中在遼南的野戰部隊除了從兩白、鑲紅和正藍四旗中抽調出來的四十牛錄外,努爾哈赤也拗不過三個貝勒的意見,很勉強的又借給他們三十個兩黃旗的牛錄,剩下的還是要派去遼東協助阿敏的鑲藍旗防禦東江軍。

大戰在即,莽古爾泰和代善還是一副首鼠兩端的模樣,自從聽說了黃石的攻勢規模後他們倆就又不想死磕了。但說服不了也得說服啊,皇太極突然問莽古爾泰道:“阿敏那邊有消息來麼?有多少人逃去毛文龍那裡了?”

莽古爾泰和阿敏分別是兩藍旗旗主,同在遼東防備毛大游擊隊長,兩個人的關係一向不錯,這些日子裡也沒有斷了聯繫,滿古爾泰搖頭晃腦地回憶了一番:“今年初到五月底,大概逃去了五千男丁,其中五月就有一千五了。”

代善聽了就是一聲驚叫:“才這麼少?”

莽古爾泰詫異地看了代善一眼,有些不解地問:“很少麼?很不少了啊,而且最近一個月就有一千五百男丁,越來越快了。”

那代善雖然沒有說話,但眼睛裡滿是鄙夷之色。旁邊的皇太極笑着說道:“五哥你是不知道大貝勒這裡的情景啊,”說完他又換上一副同情的神色轉過頭問代善道:“復州地區上個月逃走的,恐怕就有三千丁了吧?”

代善收回凝結在莽古爾泰身上的目光,氣鼓鼓地說道:“不止,五月不算蓋州,光復州就有四千多男丁跑去金州了,六月這還沒有結束呢,復州就又跑了六千男丁,蓋州也跑了三千多。”

看着莽古爾泰變得目瞪口呆,皇太極正色對他說道:“二月南關之戰後,復、蓋逃去金州的男丁已經有五萬多人了,其中還有四千多漢軍。”

莽古爾泰的臉色已經跟死人一樣地難看了,海、復、金、蓋四衛共有十六萬男丁,四十萬人口。後金政權編組了近兩萬漢軍來維持地方治安,並協助後金兩紅旗徵糧、征夫,這些漢軍也都是過去大明軍戶中的小軍官,在各自的村子裡也相對比較有威望。他們不僅是後金政權打擊土匪、保證稅收的主要工具,也是對抗大明東江軍情報戰、游擊戰的主要武力。只要這些漢軍在,那麼一個村子也就是逃走些小戶、光棍,而不可能整村逃亡一空。

“你們都記得黃石四月底發佈的公告吧?”聽到皇太極的問話後,莽古爾泰和代善都點了點頭,確認努爾哈赤下達屠殺令導致漢軍大批叛逃後,黃石苦心培養的情報網把他赦免漢軍的佈告從復州、蓋州、海州一直貼到遼陽城裡面去了,而且每次都是一夜就貼滿了一城,這件事情當時轟動一時,也讓努爾哈赤大爲震怒。

“這是一封新的佈告……”皇太極一抖手掏出了一張半舊的佈告,破碎的邊角一看就是從牆上扯下來的:“餘大明左都督同知,遼東都指揮使,御賜銀令箭持節將黃,謹告復、蓋、海各衛父老……”

皇太極又唸了幾句代善就哼了一聲:“我看過了。”

“我沒看過。”正聽得津津有味的莽古爾泰連忙說道:“繼續,接下來是什麼。”

“哼。”代善甕聲甕氣地罵道:“來了這些日子,你除了打獵就是打獵,當然什麼都不知道。”

皇太極笑了笑就繼續唸了下去,這份新的佈告在復州出現了已經有十天了,裡面交待的就是長生島發生的那件兇案。黃石爲了能讓這份宣傳流傳開來,故意把裡面的桃色糾紛詳細地講了一番,所以剛纔那莽古爾泰也聽得直入迷;爲了取信於人,黃石把雙方的籍貫、姓名都詳細地寫在了上面;爲了加強說服力,黃石還仔仔細細地介紹了那個兇手的功勞和苦勞,以及他和死者之間的深仇大恨。

“……餘盟天誓地,爾曹凡自行來投者,絕不加一指於汝身,必以餘功力保爾曹,如違此誓,天雷必亟餘身……”皇太極聲情並茂地讀着那封佈告,眼睛看着滿篇的漢字,嘴裡的滿文流暢地噴涌而出:“……凡屬復、蓋、海三衛之內,獻城者以其城授之,斬僞官以其官官之,餘不食言,望諸君深思之,慎勿自誤。”

代善總算等到皇太極唸完了,他忍不住再次冷哼了一聲:“這十天前就被長生島細作貼到復州城裡來了,有什麼好奇怪的?”

“有了這份佈告,我估計下個月遼南逃去金州的漢軍和丁口,最少也要再加五成,等消息傳到海州、遼陽,那裡的漢軍恐怕也要鋌而走險了。”皇太極苦笑着放下那份佈告,跟着臉上露出了一絲神秘:“不過大貝勒和五哥一定不知道我這份佈告是從哪裡來的。”

代善和莽古爾泰齊聲問道:“從哪裡來的?”

“從愛塔那裡來的。”皇太極苦笑着又嘆了口氣,愛塔本名劉興祚,是遼東世襲將門,後金攻破瀋陽後劉興祚投降後金政權,他手下有上百家丁和三千漢軍,所以努爾哈赤把劉興祚也擡入旗籍,現在劉興祚手下的家丁和漢軍是維持蓋州周圍穩定的重要武力:“愛塔有個心腹手下扯下佈告去勸愛塔投降,竟然還建議他偷襲蓋州好獻城給黃石。”

“這漢狗!”莽古爾泰大怒道:“愛塔可把他千刀萬剮?”

“愛塔根本就沒有和我說,”皇太極又苦笑了一下,他揚了揚那封佈告:“愛塔雖然害怕,但也沒有把他的心腹怎麼樣,只是讓親兵把這份佈告偷偷燒了,幸好他吩咐的那個親兵是我的人,不然我還矇在鼓裡呢。”

代善和莽古爾泰都默然了片刻,莽古爾泰森然說道:“愛塔不可靠了,但我們也不能殺他。”

“當然不能了,這還要你說。”代善不滿地看了莽古爾泰一眼,現在努爾哈赤已經把漢軍殺得人心惶惶,還把李永芳都下獄抽鞭子,要是再殺劉興祚,那遼南的漢軍恐怕就會一鬨而散地逃去黃石那裡了。

“愛塔,還有那些漢軍,很多人都覺得我們不行了,黃石那裡又許諾既往不咎,現在復、蓋的漢軍已經全都不可靠了。”皇太極已經把該鋪墊的都鋪墊完了,現在他覺得火候差不多了就直奔主題:“所以我們現在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放棄復、蓋,遷走全部的漢軍和漢民,在海州組織封鎖線,中間製造無人區,我們收縮後就可以把力量集中,也就能控制住漢民南逃。那黃石眼下也沒有多少騎兵,他是不敢深入內陸的。”

聽說要放棄這麼大一片土地讓代善覺得有些肉疼,他琢磨了一下:“那另外一條路就是打野戰?”

皇太極點了點頭:“對,復州到沙河太近,黃石又修好了橋頭堡,所以我們要想一舉消滅他,就必須把他引到復州北面去,只有消滅他才能讓漢軍對我們恢復信心,才能保住復、蓋。”

“怎麼引?”

“放棄復州。”皇太極早就胸有成竹,他在地圖上指指點點地說起了他的計劃:“我們明天一早放棄復州,做出倉皇而逃的樣子,並把漢民都挾裹走,引誘他來追擊。”

莽古爾泰立刻狐疑地問道:“你怎麼知道他會追擊麼?”

皇太極微笑道:“剛纔我說過他是每三到四個月出來一趟,如果我猜的沒錯,這次他又是帶新兵來見識戰場了,再說他是明國武官,不是文官,明朝武將要的是斬首,不是收復城池的功勞,這次他興師動衆絕不肯一無所獲,於公於私都一定會追擊我們撤退的輜重。”

“很充分的理由。”代善敲打了一下桌面:“要不要燒城呢?燒城就怕他會縮回去。”

“肯定會縮回去,”皇太極不認爲黃石是一個很有魄力的人,此外他反對燒城還有另外一個重要理由:“不燒城還有一個好處,可以讓他和他的炮兵分開,他的炮兵很厲害。”

“確實很厲害。”莽古爾泰立刻點頭表示同意,他也伸出指頭在復州城位置點了一下:“這個城留給他,讓他可以放心他的大炮。我認爲這樣他就會留下一些兵力保護城市、輜重和大炮,自己則率大隊步兵前來追擊。”

這次輪到代善狐疑地看過來了,他先是看了看皇太極,跟着又打量了莽古爾泰一番:“你們把他當傻瓜了麼?我記得上次是你們倆輸了啊。”

莽古爾泰頓時就面紅耳赤,皇太極抱持着淡淡地微笑,風度不減地掉頭問莽古爾泰:“我是曾說他書生,那次也確實小看他了,但……五哥,你覺得黃石打仗怎麼樣?”

“中規中矩,沒有什麼錯誤,但也肯定沒有什麼靈氣,反應更是一點都不快,”莽古爾泰雖然有一肚子的想法,但他怎麼也表達不好他肚子的那些想法:“嗯,他對戰場沒有什麼感覺,就是這個意思。”

“就是個庸將的意思,”皇太極又是微微一笑:“我們是輸給他了,雖說輸給一個平庸的將領不好聽,但這是事實。”

“好了,庸將見小利而忘身。”皇太極一拍手把三個人的注意力都調動了起來,他接着又在地圖上比劃起來:“他沒有多少匹馬,根本不會捨得讓馬背輜重,所以用來運輸步兵輜重的肯定是靠人力推車,所以他也絕對不會離開官道。我們放他追過去,然後在他後面,也就是這個位置埋伏。”

皇太極拾起毛筆,在地圖上劃出了一道黑線,然後指着黑線兩側說道:“他的槍陣雖然威力大,但一定要在平坦的地方纔能施展開,這兩邊都是丘陵和森林,我斷定他不敢衝兩面。”

莽古爾泰現在也是漸入佳境,他一邊聽一邊補充道:“他肯定沒有帶帳篷和糧食,我們遊騎四出,讓他不能分散軍隊去伐木、取糧,只要能僵持到天黑他就完了,一夜下來軍隊就會瀕臨崩潰。”

“他這次還帶了不少友軍,他那些友軍戰力和他的水平相差太大,我說過他是一個庸將,而對庸將來說,戰力差的部隊是包袱不是助力,黃石他還沒有本事運用好戰力較差的友軍,所以我斷定他會擺出一個圓陣,企圖靠本部的力量保護全部的友軍和輜重。至於他的突圍地點……”皇太極用筆在地圖上黑線和官道的交叉處重重點了一下:“我認定他只會強攻這裡。”他看了一眼代善:“把我們運來的寶貝都部署在這就行了,他一定會反覆猛攻,直到精疲力盡。”

代善仔細看了看那個位置,贊同地點了點頭:“你說他帶了不少戰鬥力低下的友軍。”

“是的,這次他肯定怕友軍會衝亂了他的陣型,”皇太極回憶着上一仗的經歷,很有把握地做出了判斷:“他看攻不開官道,就會試探地攻擊這兒、這兒,還有這兒……”皇太極沉吟着又在地圖上挑出了幾個適合進攻的位置:“最後他的本部會消耗殆盡,開始控制不住驚慌的友軍了,這也就到了關鍵的時刻。”

皇太極這次來遼南也是下血本了,現在的後金是一個很窮的軍事集團,皇太極就自己利用這次的繳獲打造了一百具馬鎧。爲了節約開支他只打造了馬面、馬頸和馬胸的重甲,馬後腰和馬腹還只能空着。皇太極雖然竭力挑選了一批體型較大的馬,但被上馬鎧和重甲騎兵後這一百匹馬還是隻能發動一次有力的衝鋒,而且也未必能衝開步兵的密集方陣,所以皇太極打算把這些“重騎兵”用在最關鍵的時刻。

“我問過蓋州之戰的每一個細節,戰鬥的關鍵時刻黃石曾親自操刀上陣,上次在南關的時候他也蠻性發作想和我拼命,我認爲他骨子裡是有一股兇悍之氣的。”皇太極輕彈了下毛筆,臉上似乎露出了些許的遺憾,但手下更不停留,筆尖指向了一個看起來還算平坦的丘陵:“這裡!我們留一個突圍的破綻給他,他想必會在最後關頭率領馬隊拼死一戰的,所以這裡就是他的死地了,明軍也會隨之崩潰。”

莽古爾泰撫掌大笑:“好地方,我完全同意。”

代善倒是有一絲憂慮:“不會有意外吧,不會給他機會突圍吧?”

“沒有意外的,這裡就是他的葬身之地。”

第十四節 遲疑

天啓五年六月二十八日,清晨天才剛矇矇亮

精神抖擻的黃石就走出了自己的營帳,遙望着復州的方向,昨夜復州向海州的官道附近一直有點點火光,也不知道後金軍在那裡忙什麼,但是天黑明軍也不敢派人外出幾十裡去偵查,黃石看着遠方沒過多久,情報官李雲睿就急匆匆地趕過來了:“卑職拜見大人。”

“李督司,建奴可有什麼異動麼?”

“沒有,一切正常,昨夜官道的火光天明前就熄滅了,也不知道建奴在搞什麼,不過肯定不是援軍。”自從後金軍復州附近的十幾個牛錄全部集中到這裡後,復州周邊就形成了一道軍情壁壘,明軍在復州河搭建好浮橋後,這道情報屏障雖然後退了些,但濃濃的戰爭迷霧還是籠罩復州上空。

“好,我們渡河吧。”黃石堅信一力勝十會,對面的後金軍雖然比較容易判斷作爲客軍的明軍的規模大小,但這次遼南明軍有九千戰兵,其中救火、磐石兩營就有近五千戰兵了,章明河那個積極分子不用說,張攀和尚家兄弟帶來的兩千多人也是他們手下的精銳。

所以黃石不認爲後金軍就是守城也沒有什麼機會了,他的計劃是先用火炮砸爛城門,然後再用他們掩護友軍去佔領城門樓。而黃石的兩個嫡系野戰營則用來防備後金軍可能的偷襲,此外他們還要保護輔兵再在復州城門修一個堡壘,這樣夜裡大軍也就不用退過復州河去了。

……

隱藏在復州北方的後金大軍正在吃早飯,莽古爾泰邀請代善一起大啖他昨天打獵捉到的鹿,兩個人趁着篝火大呼小叫地吃得正香。

皇太極的營帳中,薩滿的鼓聲正咚咚地響着,如同他在遼陽的家一樣,皇太極永遠把牀放在一邊,而把中間的寬敞地盤留出來給喇嘛們跳大聲用。這些薩滿在鼓聲中手舞足蹈着,嘴裡還唱着凡人不能理解的音調。

皇太極表情肅穆,雙手平平伸開,他身後有一個看上去也就十二歲左右的小姑娘,正輕手輕腳地爲他穿上亮黃色的鎧甲。那個薩滿的歌聲突然停了下來,人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皇太極和他身後的小幼齒一起雙手合十,向着那完成了天神附體過程的祭祀深深欠身。

許久以後,附體在那個薩滿身上的天神緩緩睜開了眼睛,用一種人類所沒有的威嚴強調說道:“去吧,天神的寵兒,你所要奪取生命的人,他必不能活!”

……

此時,黃石的旗幟在一陣突如其來的狂風中猛地發出一聲大響,賀定遠擡頭瞧了瞧,吐了下舌頭:“好大的風了,旗杆都吹得彎成這個樣了。”

“大風起兮……”眼前的兩萬多大軍讓黃石心裡很是激動,他一不留神就讓漢太祖的詩跑出來了,不過剛唸了個開頭黃石就在心裡大叫不好,人也一下子噎住了。

“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不想那賀定遠卻一口氣唸完了,他還以爲是黃石忘了下面的詞呢,唸完後賀定遠還不忘記大聲稱讚:“漢太祖高皇帝的詩真是了不起啊,不愧是開創了炎漢四百年基業的真龍。三代以後,也就漢太祖能勉強和我國朝太祖比比了。”

黃石看了這個心裡沒鬼的單細胞生物一眼,臉上也浮出笑意。那賀定遠把那劉邦的詩反覆唸了兩遍,不假思索地張口就說:“大人,今天末將願當先登城。”

“不行!”黃石想也不想地拒絕了他,看着賀定遠彷彿受了委屈一樣的臉色,又連忙寬慰他道:“等到了野戰的時候,你還是爲了斬將奪旗吧。”

經過幾天的準備工作,明軍昨天一天就用現成的材料搭好了三座浮橋,黃石自己要了一條,剩下的根據計劃要章明河自己一條,張攀和尚可義共用一條,尚可喜的那些人將等在後面,哪條浮橋先騰出來他就用哪條。

救火營和磐石營的士兵站成一個個密密麻麻的方陣部署在復州河南,負責秩序的內衛軍官們拿着參謀部的計劃書,指揮各隊官一個接一個地把他們的隊帶過河。

戰兵們揹着自己的頭盔,把火銃或長槍搭在肩上,在鼓聲整齊地邁步行進。站在浮橋口的內衛軍官吹了聲哨子,跟着做出了放行的手勢——黃石剽竊了他前世看到的交通警察的不少動作。

“便步過橋。”隊官大喝一聲,腰鼓聲也隨着他這聲命令而停下了,無數雙腳接連不斷地從浮橋上踏過……

黃石策馬站在南岸的一個土丘上觀賞着人流滾滾而過,橋身往復搖擺着,它就好似一根吸管,把龐大的步兵縱隊迅速地從南岸抽到北岸。他身後除了一羣嫡系部下外,還有這些天來一直亦步亦趨的章明河。選鋒營在這一圈人前的表現讓章明河羞紅臉,軍官雖然也是按照順序指揮本部過河,但每次輪到誰的時候,那個軍官都得大呼小叫一番,具體軍官的親兵隊則鬧哄哄地維持着他們那一坨人不要走散。

章明河幾次偷偷下令親兵去催促一番,但這事情越催越亂,底下的軍官焦慮之下就開始打人了,選鋒營的浮橋周圍頓時就是一片怒吼和皮鞭飛揚的喧鬧。在章明河一次次地催促下,那些軍官爲了加快過河速度就開始擁擠搶道,不時有人被推下河去,激起一次次的騷動。但即使如此,救火營全員渡河以後,選鋒營還沒有走完一半。

再旁邊的張攀和尚可義走的也不快,但是他們不拼命催促士兵,所以就被章明河比下去了,等到選鋒營度過一半的時候,張攀的手下還沒有走完,尚可義還沒有開始。看到他們的進度,章明河偷偷擦了把汗,臉上忍不住露出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微笑來。

不過速度快起來也不一定是好事兒……河對岸有大批的長生島內衛部隊,他們手裡拿着參謀部設定的簡易地形圖,連比帶劃地指引着過河的部隊進入預定陣地。張攀速度不是很快所以也可以由軍官們慢慢調節部署,不會一下子手忙腳亂。

但選鋒營現在最缺少的就是經驗豐富的軍官,大批士兵被連滾帶爬地趕過浮橋後,立刻就在對岸形成了亂哄哄的一大堆,散亂的士兵們互相推搡着,又被後面衝過來的更多人擠着向前。黃石看得微微搖頭,兵法上所謂“半渡而擊”,說的就是要打這種毫無自衛能力,半天也恢復不成戰鬥隊形的亂軍。

大顆大顆的汗珠從章明河額頭不停地滑落,這個年輕將領手忙腳亂地發佈着命令,他的親兵一個接着一個地被派出去傳遞消息。有的人直接騎馬衝上了浮橋,鞭子一通亂抽就強行從人流從衝過去,還有個笨蛋眼看衝不過去,情急之下竟然縱身跳入了河裡,游泳過去通知對岸的軍官。

黃石在心裡連着嘆氣,快半年過去了,選鋒營這支張盤一手帶出來的遼南精銳,竟然完全沒有恢復戰鬥力。不過他也不打算指點章明河,畢竟章明河只是一個剛二十歲的年輕將領,而且是以義子的身份繼承這個營官的職務,所以他需要慢慢地培養自己在軍隊中的威信,章明河可以用來學習的時間還很長,也需要面對各種各樣的情況,現在他至少可以不受打攪地學習控制軍隊。

救火營戰兵過河後就輪到了營輜重兵,前一段時間長生島雖然養不起大批的脫產輔兵,但黃石已經開始打造自己心目的特種兵部隊——比如舟橋部隊。一百多人組成的舟橋隊正推着獨輪車忙碌地運輸着盔甲和被服,這隊脫產輔兵日常的訓練今天算是得到發揮的機會了,他們在來回搖盪的浮橋上健步如飛。

其他的幾個營的輔兵卻都是臨時拉來的種地軍戶,他們日常吃的比戰兵還要差,鬥志也大大不如。等到磐石營的第一個步隊踏上浮橋的時候,在最後面等着過河的尚可喜命令他的部下向磐石營後面移動,自己也拍馬趕來黃石身邊,滿腔的讚美和奉承噴涌而出。尚可喜和章明河兩個人一唱一和,拍起黃石的馬屁來配合默契,就如同一對演雙簧那般,把黃石聽得也是洋洋自得,哈哈大笑不止。賀定遠、李雲睿他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以後,就退開了兩步偷偷朝着尚可喜和章明河冷笑不止,只有洪安通還呆在黃石身後,臉上仍是毫無表情好似什麼也沒有聽見……

雖然明軍的哨探已經開始形成軍情屏障,但限於本方的騎兵數量也做不到完全隔絕情報,後金軍的探馬在北面的一些丘陵上極目遠望,長生軍的迅速動作把其中一個頭目模樣的後金騎兵看得也是連聲嘆氣:“太快了,太快了,比預計的快一倍都不止啊,快去通知大貝勒。”

一刻鐘後,磐石營的步兵也渡過了大半,黃石他們突然看見對岸的明軍探馬紛紛搖動旗幟。不久就有一個騎兵策馬來到岸邊,拔下背後的旗幟就揮舞起來,黃石身邊的內衛士兵立刻緩緩地把旗語大聲翻譯出來。

“復州建奴開始逃跑了?”尚可喜和章明河同時喊了出來:“此言當真?”

“好像是跑了。”黃石想了想,對面的軍事行動讓他感到一陣陣迷惑,黃石對身邊的內衛吩咐道:“再探!立刻彙報對方兵力和動向。”

“遵命!”黃石身邊的內衛兵立刻也掏出旗幟揮舞起來,對岸的信號兵輕輕讀下了命令,然後轉身把旗幟信號傳向了更遠方的信號兵,那個信號兵會再把信號一層層地傳下去。

戚繼光的兵書裡專門講過探馬的旗幟運用,但戚繼光的探馬旗號還是不能傳遞準確的命令,而到了黃石的時代,就是戚繼光的那一套都不靈光了。黃石把那戚少保的那一套重新整理出來,並改進成旗語,經過訓練後這些探馬依靠旗語就可以大大加快軍情的傳遞速度。

“十五個牛錄左右,披甲建奴一千六百餘,無甲建奴近三千,共挾裹了萬多漢民,還有大量的牲畜和輜重。”黃石皺着眉頭思索着裡面的隱藏的訊息,他身旁的尚可喜和章明河早就呆掉了,他們無法想象靠幾面旗幟能傳遞來這樣豐富的信息。

長生島的旗語不僅能傳遞數字,還能在必要的時候敘述複雜的情況,這很大程度上要歸功於黃石以前在訓練隊、現在在教導隊推行的漢語拼音制度。

“讓磐石營停一下。”黃石一夾馬腹就從山坡上衝了下去,把住浮橋的內衛軍官立刻止住人流。讓黃石和他的貼身內衛隊首先從浮橋上渡了過去,章明河在黃石出發的時候就想也不想地跟上了,尚可喜也一愣神後也急忙拍馬趕上,同時還派親兵去通知他哥哥接管他的長山島部隊。

對面的旗語告訴黃石附近數裡沒有發現敵軍,黃石和他的馬隊也就直奔復州而去,鄰近復州的時候已經隱隱看見覆州方面有火光騰起,最前面的探馬也發來報告說復州的後金軍已經逃光了。

黃石一面命令部下入城救火,一面加大搜索範圍,形成了一個半徑有十里長,從河渡口橋頭堡一直到復州城下的巨大軍情扇面。

復州城的火勢很快就得到了控制,入城的士兵高興地發現城中積累的柴火根本就沒多少,而且佈置的很凌亂。李雲睿領着人檢查了各處的部署後認定對方逃跑的時候很倉促,已經根本無心放火燒城了,同時他也因此認定對方的兵力非常薄弱。

黃石聽過這個報告後就沉思了起來,他遙望着後金軍北逃方向上的滾滾塵土,輕聲問李雲睿:“你確定對方兵力很薄弱麼?”

“確定!”李雲睿胸有成竹地回答道,除了放火一條外,他還飛快地將檢查了倉庫和軍營,無論從什麼跡象上看,最近復州城這裡駐紮的士兵都是正紅旗的十幾個牛錄而已:“還有一點兒,卑職認爲建奴是昨天打定主意逃跑的。”

“嗯,你是說官道的問題吧。”黃石已經派人去檢查過了官道,那裡已經被挖得坑坑窪窪的,看來昨天晚上覆州這裡的火光就是後金軍在挖坑。

“正是。”李雲睿沉聲回答道,然後就把他心中所想一舉道出:“建奴知道我軍輜重要靠車輛在官道運輸,他們挖坑顯然是爲了不讓我軍追擊,那他們昨夜爲什麼寧可挖坑也不逃走呢?”李雲睿說道這裡大喘了一口氣,黃石的眼睛炯炯有神地望着他,這讓李雲睿非常得意:“這說明覆州建奴兵力非常有限,他們怕夜晚行軍會控制不住漢民,所以一定要等天亮再走。”

“嗯,非常有道理。”黃石細細琢磨了一番,覺得李雲睿的情報分析好像沒有漏洞:“那爲什麼他們昨夜會突然決定撤退呢?”

李雲睿聞言一愣:“這個……這個卑職就不知道了,請大人恕罪。”

“我是在問自己,”黃石聞言哈哈大笑了兩聲,李雲睿本來也不是參謀軍官,黃石笑着說道:“你這個情報官做得很好,何罪之有?”

早在李雲睿說話的時候,一邊的金求德就皺着眉頭苦苦思索,他聽到黃石的話後連忙說道:“末將以爲,建奴可能是心存僥倖,以爲我們不敢進攻。也可能是在等待援軍,但眼看後援不能及時趕來,所以就急忙撤退了。還有第三種情況,不過可能性很小,那就是建奴在對前面埋伏了正紅旗的全部完好牛錄和整個鑲白旗,想伏擊我們,現在我們看到的這一切都是建奴故佈疑陣。”

“剛剛恢復元氣的正紅和掩護蓋州的鑲白?用這兩個旗伏擊我們?”黃石說話的時候就搖了搖頭,他想到金求德前面的兩條後又微微點了點頭,追問金求德一句:“或許?可能?”

金求德在馬上欠身抱拳:“末將沒有把握,請大人恕罪。”

這時又跑來了一個情報軍官,那軍官和李雲睿說了幾句後,李雲睿趕忙對黃石報告說:“大人,我們沒有找到躲藏起來的漢民,這說明建奴確實是早就打定逃跑的主意了,所以才能把所有的漢民都分好隊帶走,而且肯定不是一天了,今天應該是最後一批。”

金求德如釋重負地吐了一口氣:“復州建奴的兵力看來是很薄弱,應該是抱着多拖一天是一天想法,逐步把丁口轉移去蓋州。”

“那我們還等什麼,立刻追上去吧。”章明河在一邊聽了半天,突然跳出來說道:“黃軍門,卑職願爲先鋒,立刻帶領本部前去追擊逃奴。”章明河飛快地心算了一下時間,又望了望北面的煙塵,那批後金軍帶着大批難民想必也跑不快:“卑職輕兵追擊,兩個時辰內就可以追上建奴,救回百姓。”

黃石也心算了片刻:“逃奴有十五個牛錄,你輕兵追擊是不行的,就是我把我的馬隊都給你也不行。”不等章明河說話他就問金求德道:“我部輕兵追擊,應該一個時辰就可以追上吧。”

金求德笑道:“一個時辰足夠了。”

“嗯,那就帶上運送盔甲的輔兵吧。”黃石指了指官道上的坑窪:“先集中力量把獨輪車和鐵甲搬過去,我們帶上鐵甲,扔下剩下的輜重,應該和友軍的速度差不多。”黃石說到這裡頓住了,追擊敗退的敵軍怎麼看都是大功勞,但不留下人防守復州是不可能,萬一被人殺個回馬槍,這老麼些輜重就要送人了。但無論留下那支友軍估計他們都不願意,而讓黃石留下自己的一個獨立營他又擔心萬一遇上戰鬥友軍不頂事。

尚可喜似乎看出了黃石的顧慮,他抱拳大叫道:“黃軍門,卑職願意留下堅守復州,爲軍門把住後路。”

黃石盯了尚可喜一眼,想從中找尋有沒有虛僞做作,尚可喜又是一抱拳:“黃軍門,卑職言出至誠。”說完他就把頭俯下了,尚可喜心裡還記着黃石上次在金州分給他的六十具首級,所以此次決心不爭功了。

說話間張攀和尚可義也趕來了,他們二人身後戰鼓隆隆,遠在其他三營友軍完成集結整頓前,救火營的步兵已經帶着全部輜重開過來了,此時磐石營也全體渡過復州河了,根據河邊的進度看,它和選鋒營誰先列隊開拔還不好說呢。

張、尚一聽復州後金軍逃跑後也變得悶悶不樂,收復城池那是監軍太監的功勞,現在吳穆那廝已經是滿臉的得色了。如果黃石願意的話,這比功勞還可以分給山東的文臣一些,但如果不追擊的話這些武將就算是白跑一趟了。張攀和尚可義當即也出言附和章明河,三個人更是一起大吹特吹黃石的武勇和威名,話裡話外的意思全都是勸他發起追擊戰。

黃石察言觀色一番後,對尚可喜嘆道:“這次就辛苦你了。”

“原爲黃軍門效力。”尚可喜明白黃石已經允了剛纔的請求了,他也不多說就帶着親兵離開,去部署佔領和防禦復州的工作了。

大炮肯定無法跟上部隊的腳步,因爲官道上坑坑窪窪的,所以彈藥大車和銅炮一時過不去,而且炮隊現在還沒有過浮橋呢,所以黃石就安派他們和正在渡河的尚可喜部一起防守復州。黃石也暗自慶幸幸好復州沒有燒掉,不然就很麻煩了,他正要下令追擊的時候,李雲睿猛地出言:“大人,卑職認爲沒有情報,是不好追擊的。”

不顧張攀、尚可義和章明河投過來的憤怒眼神,李雲睿大聲說道:“大人,卑職剛剛想過金遊擊的話了。”他一指東北面:“此外三十多裡外就是永寧監城,也是復州附近的一個大糧庫,可以提供大軍所需的糧食,而我軍也沒有搜索過復州北方,所以建奴伏擊我們的可能,確實是存在的。”

第十五節 對射

尚可義和張攀敢怒不敢言地望着李雲睿,倒是章明河自認爲和黃石更說得上話,他連忙拱手抱拳:“黃軍門,卑職願帥本部軍馬急行追擊,黃軍門可帶大軍隨後,如此則萬無一失。”

尚可義生怕章明河把功勞都搶了去,也連忙前出叫道:“黃軍門明鑑,末將亦願一同前往。”

就在黃石沉吟不決的時候,金求德也想了想這裡面的利弊,他見章明河和尚可義請戰,就附和地說道:“大人,既然兩位將軍戰意如此高漲,末將以爲也可以如他們所說,大人自領大軍尾隨。”

黃石和金求德相處了這麼久,自然明白金求德心裡打的什麼主意,萬一遇到伏兵自有友軍承擔第一輪打擊。如果沒有伏兵無論是誰斬首,只要是左協的軍隊那黃石就有功勞了,勝了自然是皆大歡喜,敗了也是尚可義他們的錯。

背後的救火營已經開到了近前,黃石再不遲疑,斷然下令道:“本將心意已定,追擊逃竄的建奴,其順序爲毛督司部,張遊擊部,然後是救火營和選鋒營,磐石營後衛。”

三個接到命令的外系將領立刻歡呼起來:

“黃軍門明鑑!末將領命。”

“黃軍門明鑑!卑職領命。”

……

命令迅速傳達了下去,救火營的輜重兵和戰兵一起動手,紛紛把獨輪車和盔甲包裹擡了過去。他們忙碌的同時,後面的友軍也陸續開拔了過來,這些輕裝追擊的部隊直接走下官道,繞過有路障的那一段就繼續向前挺進了,他們的輜重將被留在復州保護起來。尚可義和張攀也先後跟着自己的部隊離開。

金求德用旗語詢問了一下復州河對岸的情形,鄧肯的炮隊還沒有渡河,現在尚可喜的屬下和大批輜重、輔兵正在使用三座浮橋,他遲疑地問道:“大人決定不帶炮了麼?”

“嗯,炮車和彈藥大車太沉了。如果路面好還能跟上部隊,這裡的官道這個樣子,再加上渡河,沒一個時辰恐怕過不去。”黃石靜靜地看着救火營和磐石營的輜重兵進度,頭也不回地命令道:“金求德和李雲睿都留下,加速進行情報和參謀作業。”

那兩人齊聲答道:“遵命。”

黃石點了點頭,對幾個手下解釋說:“本將並不怕對面有什麼伏兵,復州紅旗完整的牛錄恐怕也就十幾、二十個,鑲白旗還要掩護蓋州,所以就算有伏兵又能奈本將何?”

金求德和賀定遠齊聲叫道:“大人明鑑。”

“大人明鑑。”李雲睿跟了一聲後,還頑固地堅持了一句:“建奴的鑲藍旗還在遼東無疑,可他們的兩黃旗好久沒有消息了。”

“有林丹汗在,兩黃旗不敢再秋天離開遼北的。”黃石眼看救火營已經要整編出發了,當即一拉馬繮前行,還不忘了對李雲睿笑了一笑:“這就叫戰略眼光,你不懂的。”

黃石和賀定遠都是牽着自己的馬在走,在長生軍新的行軍條例中,救火、磐石兩營的騎兵除了輪換出去巡邏的哨探以外,人人都要牽馬行進,這也是爲了保證馬匹的體力,以便隨意可以應付緊急情況。既然條例上沒有特別寫出這個對黃石無效,那麼黃石也就和大家一起牽馬,這幾年長生島上下都對黃石這些離經叛道的奇怪舉動見慣不怪,所以對此也沒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可是一邊的章明河看的眼珠子又要迸出來了,他連忙跳下馬想跟着一起走,但遲疑了片刻後他還是沒有挪動腳步,最後章明河暗暗打定主意,還是要跟着自己的選鋒營一起走,沒事兒不向黃石身邊湊得太近了。

黃石走了以後,章明河聽見李雲睿在問金求德:“爲什麼大人這麼確定兩黃旗不敢現在離開遼北?”

金求德笑道:“林丹汗號稱控弦四十萬,雖然是吹牛,但手下應該還是有個十幾、二十萬牧人的。西虜雖然窮得只剩弓箭了,但打不過建奴的披甲兵還打不過手無寸鐵的百姓麼?建奴兩黃旗七十幾個牛錄,留在遼北一點兒也不多。”

“嗯,金大人明鑑,就是沒有確定的消息總是讓卑職有些不放心啊。”

“要是萬事都有確定的消息,那還要參謀隊幹什麼?都合併到你的軍情隊去好了。”

兩個人且說說笑笑的間,就一起舉起手向行進的救火營致敬。本來大明的規矩已經定得很細緻了,比如哨官見隊官要磕兩個頭,隊官見營官也要磕兩個頭外加一鞠什麼的,但在長生島中這些繁瑣的磕頭程序被黃石統統廢除了。黃石剽竊他前世的軍禮設立了長生島軍禮,雖然下面的軍官享受不到士兵磕的頭,但他們也不用一天到晚向上面磕頭了。而從今年開始,黃石追加規定所有的軍官都要向行進間的部隊敬禮,黃石認爲這會有助於提高士兵的榮譽感。

章明河自然看不懂他們在做什麼,剛纔金求德和李雲睿說的話把他嚇得不輕,背後議論頂頭上司在他的選鋒營可是很大罪過,雖然章明河還沒有建立起足夠的官威來,但在選鋒營裡肯定也沒有人敢在大庭廣衆之下議論他。

在章明河心裡甚至動過去向黃石打小報告的念頭,他又掃視了金求德和李雲睿一眼,那兩人周圍有幾個黃石的內衛官兵,那些內衛對金、李二人的話如若未聞,都還在忙着指揮交通,所以章明河也就打消了去獻殷勤的主意。

明軍作爲一支封建軍隊,主要還是靠嚴酷的刑罰來震懾小兵,讓士兵們敬上畏上。最嚴重的罪行,比如開小差、抱怨軍官、臨陣脫逃等,適用的刑罰是剮、剖心、剖肝等;那些比較大的罪過,比如點卯不到、放屁聲音過大或過臭、營中喧譁、磕頭的姿勢不夠恭敬等等,都會被拖出去殺頭;再小一些的罪行,比如衣甲不整、忘帶雨具、答非所問等等,就會被處以割耳的懲罰;其他的肉刑還有削鼻、刮臉、割骨、穿箭等等,這些肉刑在具體執行時還會根據罪行輕重進行分級,比如穿箭這項就分爲穿一箭到穿五箭數級……

這些天東江左協集結在一起,各部官長都知道大戰在即,所以他們爲了嚴肅軍紀紛紛大開殺戒,每天幾個轅門外都會屠宰幾個人,各部官長還總是讓他們手下全營來參觀行刑,藉以威懾那些潛在的不安定份子。黃石雖然自己不搞這個但也去觀摩了幾次,鄧肯陪着他去過一次後再次大發感慨:“大明的士兵真是世界上最堅忍的士兵。”

那些被判處割耳、削鼻的士兵毫無怨言地接受了處罰,然後隨便用布一包就繼續幹活去了,臉頰上被穿箭的士兵自始至終也沒有吭一聲,被遊營的時候還能走得飛快。事後鄧肯對黃石嚷嚷說——如果他事先知道大明軍戶是這麼危險的一份工作,那他還是寧可做個幕僚。

就是現在和長生軍並肩作戰的友軍中,也有大量失去耳朵、鼻子的殘疾人,臉上留有被穿過箭的疤痕的士兵更是不計其數。這些會造成永久烙印的肉刑在長生島已經全部被取消了,黃石認爲這類肉刑嚴重摧殘了士兵的榮譽感和集體感,他認爲士兵身上的所有看得見的傷痕都應該從是敵人那裡得到的,都應該是士兵的驕傲而不是恥辱。此外,掌嘴這項肉刑也被黃石判定爲侮辱刑而取消。如今長生島保留的肉刑只有兩種:皮鞭和軍棍,任何膽敢使用私刑的人,都會受到長生島軍法司最嚴厲的懲罰。

一直到磐石營完成輜重的搬運工作後,選鋒營還是沒有做好開拔的準備,於是吳穆當即立斷,就命令磐石營首先出發,他老人家在磐石營後面壓陣。

黃石和賀定遠牽着馬並肩走在官道的右面,兩側的明軍已經把探馬散開到五里外,前面不停地傳來好消息:一個又一個的丘陵和樹林被安全地檢查過了,張攀的先鋒也已經快追上逃跑的建奴了。

“看來前面沒有埋伏啊。”黃石有些失望地嘆了口氣,神情也變得落寞起來。

賀定遠看出來黃石的遺憾,忍不住問道:“大人希望有埋伏麼?大人是擔心功勞不夠麼?”

“我是有些希望會遇上埋伏,而且我覺得李督司說得很有道理,沒有偵探過的敵情就不存在確定一說。”黃石百無聊賴地拿手中的馬鞭抽了抽自己的腿,搖着頭連連嘆氣:“但我不是爲了功勞,如果我只爲自身考慮,我是說什麼也不會追擊的,我是爲了孫大人啊。”

賀定遠更加奇怪了,聲調也一下子提高了:“爲了孫大人?”

“是啊,遼西軍已經快五年沒有打過仗了,執掌關寧軍的也都是些長腿將軍,不然也不能從遼陽、廣寧一敗再敗中倖存下來,而馬帥……唉,馬帥急於立功,我恐怕他會過於急躁了。”黃石覺得孫承宗最大的問題就是不瞭解老兵的重要意義,他懷疑孫承宗認爲給一支軍隊配備上豪華的裝備就是一支強軍了:“現在朝中總有人催孫大人進軍遼陽,但關寧十六萬大軍都是種田的軍戶,其中見識過戰場的別說一千人,恐怕連五百個都沒有,這不是進攻而是送死啊!”

賀定遠想起了自己在山海關看見過的裝備,心裡又是一陣難過和嫉妒,他品着黃石話裡的意思:“所以大人希望能在此重創建奴?”

“是的。”這裡的幾萬人中只有黃石知道孫承宗有意於耀州,他也覺得這個地點選的確實不錯,黃石始終認爲只要關寧軍能打上一兩場野戰勝仗,建立起對後金的心理優勢並經歷過戰火的鍛鍊,那武裝到牙齒的關寧軍橫掃後金應該是件易如反掌的事情。自從黃石猶猶豫豫地打算做戚繼光第二後,他就一直在琢磨怎麼配合遼西的攻勢:“建奴能調來的不過鑲紅和鑲白而已,別說他們做不到全員齊來,就是全員齊來又能如何?”

賀定遠聞言哈哈大笑,滿臉都是不屑和自得:“別說我們現在有整整一個協,只要有大人的長生軍在,只要這兩個旗的手下敗將敢來,只要他們敢於正面交戰……”說到這裡賀定遠把空着的右臂奮力一揮:“我們也能把他們一舉打垮。”

“正是。”黃石心裡也是這麼想的,所以他一心想靠攻擊復州來消耗這兩旗的戰鬥力,他猶豫了一下對賀定遠說道:“我想過了,收復復州以後,我就上書孫大人,告訴他我願意做提督遼西軍務總兵官。”

“大人……”賀定遠激動得有些不知道說什麼好。

“我們也不用去遼西,直接從孫大人那離抽兩個車炮營和兩個鐵騎營過來就好,我用救火、磐石兩個營爲先導,東江左協這幾個營我也都要從毛帥那裡拿過來,然後就帶着他們直取蓋州,然後是海州。兩仗下來關寧軍那四個營新兵也都是老兵了,對建奴的信心也建立起來了……”說道此處黃石突然停下來嘆了口氣,臉上也隱隱露出痛苦的神色:“至於毛帥和東江同僚怎麼看我也就隨他們了,罵我小人也好,罵我忘恩負義也好,我一心爲國,問心無愧。”

賀定遠一下子也沉默了,過了好久才艱難地說了一句:“大人明鑑。”

黃石微笑了一下:“如此海內免去加賦,孫大人得償所願,你也可以榮歸故里。至於我麼,朝廷已經許給我五千戶世襲,放在遼南就是十萬畝土地,我亦足矣。”

張攀追上敵軍前那十個牛錄就拋下漢民逃走了,他們顯然怕被明軍先鋒粘上後就走不了了。先頭的明軍一邊安撫百姓,一邊飛馬來向黃石報捷,並詢問是否繼續追擊。就在黃石詢問逃敵狀態的時候,後方突然騰起了一陣陣狼煙,還有無數焰火信號直衝雲霄,這些說明後隊遇到了萬份緊急的情況。

黃石和賀定遠愕然對視一眼,連忙飛身上馬,向南方眺望過去,這期間升起的焰火訊號變得更多了,看起來壓後的部隊一口氣就把他們所擁有的全部通訊工具都打上了天。

“全軍立定。”黃石的命令被飛快地傳遞了下去。

“立定。”

“立定。”

……

“後隊變前隊。”黃石第二個命令又下達了。

“全軍向後——轉。”

剛剛還在官道上蜿蜒北行的隊伍在嘎然而止後,又迅速地掉過頭來,這時命令張攀等部停止追擊的信使還沒有跑到前鋒處。

“出發。”黃石大喝一聲,一夾馬腹就絕塵向南奔去:“全速前進。”

“齊步——走。”

救火營和磐石營的隊伍如同一條長蛇,命令傳過的時候,蛇身如同被電了一下地猛然一抖。日光下,其上密密麻麻的人頭如同鱗片一樣地嘩嘩顫動,蛇頭朝着復州方向緩緩加速……不斷地加速……終於開始沿着官道向南急馳而去。

……

後金軍的輔助兵正在瘋狂地工作着,他們身邊不停奔過探馬,把軍情一個個地傳回來。

“來的好快啊。”代善聽完報告後變得目瞪口呆,眼前的工事還沒有部署好呢。

皇太極還是那副不慌不忙的樣子,臉上也仍然掛着微笑:“也就是來不及挖壕溝,其他都已經好了。”

“都怪那個選鋒營,走得實在是太慢了。”莽古爾泰忍不住罵了一句,他們估算誘餌部隊已經被追上的時候,選鋒營還沒有走過預定的伏擊地點。後金軍不得已大舉出動開始強攻,幸好明軍後衛急速北退和主力合流,纔算是沒有耽誤太多的部署時間。

……

黃石觀察着眼前的後金戰線,密密麻麻的旗幟看起來至少有五十個牛錄,他們竟然還來自互不統屬的六個旗。

“大人,磐石營披甲完成。”

“大人,救火營披甲完成。”

“好。”黃石環顧了一下週圍的地形,不是丘陵就是森林,萬一對方的騎兵趁亂突襲友軍沒準會有大麻煩:“磐石營後退,和張遊擊他們一起結園陣,把輜重和百姓掩護在中間。”

“救火營,沿着這條官道。”黃石把手掌豎在眼前比了比,然後手臂猛地向前直直一伸,向着部署在官道上的後金中路劈過去:“甲隊在官道左面,乙隊在官道上,丙隊在官道右面,丁隊和戊隊跟在乙隊後,以縱隊攻擊殺入敵陣。”

“遵命,大人。”傳令兵飛快地跑走了。

“集合救火營和磐石營的馬隊,留在我身邊聽從命令。”

“遵命,大人。”

南關之戰後黃石本想再要一些鐵甲,但是這段時間大夥兒忙着黨爭誰也沒有搭理他,所以黃石只好把騎兵和火銃手的鐵甲都扒了下來,現在兩個營的兩千五百名長槍兵都是鐵甲,但那一千五百火銃手和四百騎兵又退化到皮甲狀態了。

黃石的副將旗向前輕微傾斜了,救火營五個步隊同時響起整齊的鼓聲。身處救火營乙隊的宋建軍扛着自己的火銃跟着同伴們一起昂首走向敵軍,他們在後金軍戰線前八十米停下腳步,站在箭雨中的鐵甲長槍兵絲毫沒有慌亂,他們就如同站在陽光中享受長生島的海風一樣寧靜。

隊官揹着手數着射過來的一次次箭雨,在十幾個士兵倒地後才平靜地叫道:“火銃手出列。”

火銃把總宋建軍跟着弟兄們一起大踏步走向前方,他熟練地把火銃架好,彎下身仔細地把火銃瞄準好前方,然後猛地一吹口中的哨子。

碰!

碰!

一次齊射過後緊跟着又是一次,連續三次齊射後,宋建軍又填充好了手裡的火銃,他吹着哨子大步向前,立好火銃後掃了一眼周圍的同伴。看到大家都準備好了以後,哨子就又是一聲急促的短音。

從八十米外開始射擊的明軍且戰且前,一會兒就在戰場上升起了一道二十米寬的硝煙帶,對面後金弓箭手的回射變得越來越軟弱無力,因爲這麼遠的距離他們每一箭都要全力射出纔可能構成傷害,所以很快體力就變得不濟起來。

雙方在各付出了上百人的傷亡後,明軍的戰線終於平推到了後金戰線五十米遠,後金弓箭手紛紛向後退去,後金軍在戰場上立了好多藤牌和木板,那些弓箭手一晃就都躲入其後。

明軍原地反覆向密密麻麻的藤牌和木板射擊,只見對面木屑紛飛,不久後更有一面面藤牌在連續地火力下被擊得粉碎,但這些藤牌一層背後還有一層,也不知道後金軍到底帶了多少面藤牌來。

章明河此時正垂頭喪氣地和黃石彙報經過,看到後金軍大隊人馬從十里外殺來後,他的選鋒營立刻就喪失了鬥志,士兵們在軍官的責罵聲中如潮水一樣地退了下去。幸好後金軍似乎沒想追擊他們而是立刻停下來準備戰場,所以章明河的軍隊幾乎沒有受到損失,現在已經被安置在了磐石營的園陣內。

黃石對選鋒營的表現當然很不滿意,他們只要能稍微拖一會兒自己就能趕回來,也不會讓後金軍這樣從容部署,黃石看着對面的正白旗大旗感慨道:“想不到張盤將軍和章肥貓將軍不在了,他們的選鋒營就連令行禁止都做不到了。”

章明河滿臉通紅地垂下了頭,黃石繃着臉看着火銃手徒勞無益的射擊,沉聲喝道:“全軍前進,白刃突擊。”

宋建軍抽出了自己的匕首,看着手持長槍的同伴踏着鼓點從自己身邊齊步邁過。鐵甲並都已經放下了面具,走着走着也就把長槍放下持平。對面的敵軍已經停止了射擊,似乎做好肉搏的準備了,明小心地緩緩結陣前進,防備着敵軍突然從藤牌木板後殺出。

隨着對面陣後的一聲長號角,那些藤牌和木板紛紛拔地而起,它們或連着木棍、或連着麻繩,被後金士兵統統拽到陣後,接着就是連綿不絕的鬆絃聲……

“兩千套加鐵釘的拒馬鎖成連環,上面還要鋪荊棘,再搭上丈二的拒馬槍,後面是重型守城弩機。”代善歪着嘴自嘲道:“從明國那裡繳獲了這麼多年一直都放在倉庫裡,從來沒有想到我們也有用它們的一天。”

莽古爾泰也乾笑了一聲:“可惜父汗把銅炮都融了換糧食了。不然就更完美了。”

第十六節 白兵

這次後金軍主力也都是步兵了,皇太極的正白旗和調來遼南的兩黃旗四月初擊敗林丹汗後,經過四、五月不到兩個月的整頓就攜帶大量物資南下,爲了保密還不上官道而是全在林間小路里走。人雖然還沒有什麼事情,但這些牛錄的馬都嚴重掉膘,而且這還是從六個旗中每個旗都抽調些部隊,六月初的時候幾乎耗盡了四個旗的馬力資源。爲了不讓馬匹大量死亡,剩下的馬匹大部分都運回遼中去休養了,儘管如此還是讓努爾哈赤心疼不已。

留守遼南的鑲紅、鑲白兩旗本來沒剩太多的戰馬,但因爲保養得力,現在他們的騎兵倒成爲這支後金大軍的主力了。這千多騎兵被部署在兩翼隨時準備出擊騷擾,他們爲了保存馬力,大多也是牽着戰馬走入陣地的。而後金軍佈置在正面防線上準備硬抗明軍的是四十個牛錄的三千六百多步兵。

雖然黃石的長生軍回援速度之快超乎他的想象,但畢竟也給了後金軍一個時辰來部署防禦。在上萬名無甲輔兵的努力下,他們完成了除了挖壕溝以外的所有工作,那些拒馬也都同鐵鏈鎖了起來,上次南關之戰中,後金用拒馬槍對抗明軍的效果很差,所以這次後金兵都把拒馬槍架在工事上。

聽到莽古爾泰和代善的話,皇太極也笑了起來,黃石剛趕回來的時候他還有些擔心,擔心明軍會立刻發動進攻。因爲那時後金軍剛剛依靠人力把大批的防禦工事運上來,不少披甲兵也參與運輸所以也很疲勞。等到後金將領看見明軍開始休息的時候都很高興,因爲這樣也就給了他們充分休息和恢復體力的機會。

雖然東北的林子很多也很密,但躲在林子裡的時候後金軍可是被蚊蟲好一陣騷擾,皇太極本人也不敢鬧出大動靜,所以也被咬了一臉的包。因爲剛纔他心裡一直很擔心這次伏擊的成敗,所以本來還不覺得很癢,但現在緊張的心情一去,皇太極也感到全身裸露的部分那是無處不癢。他自持身份還不太願意作出太複雜的動作,可是身邊的莽古爾泰已經開始抓耳撓腮,搓手搓腳了。

對面的明軍沒有飲水也沒有糧食,負責騷擾的騎兵可以保證他們得不到砍柴和紮營的機會,皇太極用餘光掃了一眼開始偏西的太陽,然後專心看着一線後金軍連續不斷地把弩箭射入明軍陣地……他認爲明軍接下來會有兩條路可走:一,用火銃上來攢射,這個好辦,把盾牌重新架起來耗時間好了;二,明軍嘗試攻擊其他幾個比較容易突破的地點,這個也不怕,他皇太極已經研究過這裡的地形了,這些都會有應對之法。

得意的笑容從皇太極臉上浮現出來,利用明朝武將的貪功心理設下埋伏,誘離對手的步兵和火炮,仔細研究過地形後利用一個時辰(本來計劃裡會有更多)的時間差完成部署,最後憑藉遠程火力優勢形成堅不可摧的防線。皇太極笑得很得意,他覺得自己非常有得意的理由——雖然遲了一些,但是遼南的問題終究還是解決了,而且這些明軍士兵或許可以收爲己用。

他皇太極並不稀罕黃石這樣貪功冒進的將領,但黃石手下的這些士兵可是非常有戰鬥力,皇太極很希望能設法加以吸收。“不知道對面的黃石現在是什麼表情,一定是痛悔無極吧,痛悔自己不敢貪功,痛悔自己不敢冒進到不熟悉的地區吧。”皇太極很可惜自己看不見了。

現在黃石臉上的表情確實非常複雜,看到第一排弩箭射出的時候,他臉部肌肉就劇烈地抽搐了一下,看清對面的部署也就是眨眼間的事情,但黃石心裡卻是心潮起伏不已,胸口裡翻騰着一種難言的滋味。

黃石挑眼看了一眼對面的正白旗,發出了一聲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慨,他用只有周圍幾個將領才聽得見的聲音說:“建奴敗矣,雖然我知道這一天遲早會到來,但從來沒有想到會這麼快!”

鎖成一條的拒馬後,後金士兵正拼命用絞盤給弩機上弦,明軍第一排在第一次射擊中就被擊擊倒了十餘人,但後面的鼓聲不絕,後排的士兵似乎對前面士兵的瞬間的傷亡也視若無睹,紛紛快跑兩步補充上位,然後又紛紛倒在對手的第二次攢射中,後排又快跑上來補位,接着又飛來了第三次……

救火營乙隊共有二百五十名長槍兵,轉眼就倒下了五十多人,但他們也逼到了拒馬前,各長槍兵把總齊聲大叫:“嗨——弟兄們上啊,把建奴刺成肉串。”

二十根架在工事的拒馬槍一起刺了過來,雖然因爲摩擦的關係刺速都不快,但第一排排的二十名明軍官兵還是半數都被刺中,拒馬長槍輕易地撕裂開他們身上的鐵甲,帶着他們的衣服一起絞入軀幹內臟。這些重傷垂死的士兵在劇痛中本能地扔下手中的武器,紛紛抱住插在自己身上的槍桿。

後排的明軍則毫不猶豫地推開他們,把手中的槍全力向前方亂戳過去,頓時拒馬的另一面也響起大片的慘叫聲,那些站在拒馬後面的後金士兵很多還拿着木棍和繩子,他們是負責控制藤牌和木板的。這些士兵在戰前被告誡說,明軍在第一時刻的震撼後會把火銃手立刻掉上來,所以他們必須立刻用藤牌掩護住身後弩手,但現在他們卻遇到了直衝上來的長槍兵,這些站在拒馬後的後金士兵首當其衝地被刺成血人。

不等這批慘叫聲停歇,第三排的明軍也紛紛擠到的拒馬邊,一個個雙手把長槍舉過頭頂,奮力地向對面扎去。這次輪到那些拒馬槍的控制者倒楣了,他們中的很多人還沒來得及從垂死的明軍身上拔出拒馬槍,就被亂扎亂戳過來的明軍長槍桶死了。有幾個雖然已經拔回了拒馬槍,但過長的丈二槍不如明軍的長槍那麼靈活,他們還沒有來得及把拒馬槍在掩體上搭好,就也紛紛被明軍第二、第三輪的突刺戳中。

代善和莽古爾泰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一線的慘烈戰鬥,明軍部署在官道上的那個步隊就直愣愣地撲了上來,現在兩軍共數百人就擠在狹窄的官道上,隔着一層拒馬進行着瘋狂的對刺。

皇太極臉上的笑容也變得僵硬了,擁到官道拒馬前的明軍都拼命向前擠着,竭力把手中的九尺長槍戳過來,他們其中有很多人根本就沒有看到對手,因爲視野都被自己的同伴擠住了,但他們只要能找到一個空隙,就會迫不及待地把長槍亂捅過去。

鎖住的拒馬同樣阻止住了後金短兵的逆襲,一時間拒馬上方吞吐着無數杆長槍,它們在空中劃出密密麻麻地銀色軌跡,把對面的後金士兵扎得哭爹喊娘,這些後金士兵被對面亂扎亂捅過來的槍林刺得連連後退。戰線上響徹着此起彼伏的慘叫聲,長槍入肉的沉悶撲哧聲也連綿不絕,同時還有明軍一浪高過一浪的悠長喊聲:“嗨~~~~上啊,弟兄們,把他們刺成肉串。”

官道兩翼的後金軍紛紛側目於中央,眼光也在激戰的官道和自己眼前的明軍中搖擺不定,但他們對面的救火營甲隊和丙隊卻好整以暇地站得穩穩的,對射結束後負責兩翼掩護的甲、乙兩步隊就一直處於防禦狀態。雖然官道上慘烈的嚎叫和廝喊聲聲入耳,但他們沒有一個人敢分一隻眼去看戰況,每個士兵頭盔和麪具的縫隙中都射出冷冷的不帶感情的目光,這目光讓他們對面的敵人感到身上一陣陣發冷——尤其是面對甲隊的後金正藍旗的老兵們。

剛纔自打黃石開始回師,吳穆的臉色就非常地難看,黃石原本的佈置裡是讓戰鬥力較強的磐石營是後衛,結果他自作主張地讓選鋒營押後了。不部署有戰鬥力的後衛部隊就等於沒有後衛。黃石雖然沒有責備他,但是吳穆一直自感不妙,見到了黃石以後立刻躲得遠遠去了,剛纔黃石說完那句若有所思地話以後,吳穆實在忍不住心中好奇,便跑過來問道:“黃軍門何出此言。”

當時黃石就隨口回答道:“吳公公明鑑,建奴所憑藉者,不過是一腔悍勇而已,現在建奴悍勇之氣既去,又何足畏哉?”

這具沒頭沒腦的話把吳穆聽得大惑不解,他撓了撓頭追問道:“悍勇之氣既去?黃軍門這是何意啊?”

當時黃石沒有立刻回答他,看到救火營乙隊迎着火力正步向前,以倒下三成的代價去硬搶拒馬戰線後,黃石掃了一眼對面迎風飄揚的正白旗,神色複雜地搖了搖頭:“我本以爲建奴還是敢於和我軍白兵交戰的!”

這次黃石的行軍採用的是警戒推進模式,官道兩側數裡內搜索隊密佈,秘密隱藏着的後金軍不動則罷,只要大舉進入明軍十里範圍內就會立刻被搜索隊發現,所以他們想打明軍一個措手不及那是絕不可能。但是黃石注意到後金軍一共有七十個牛錄左右,如果以他們在南關戰役的驕狂,肯定會堂堂出擊,意欲把明軍一舉掃平。

黃石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本將沒有料到建奴會來這許多人,但既然來了這許多人,當然應該在正面設伏,雖然不可能偷襲,但總有機會搶先一步擊潰了我的先頭部隊。或猛攻我軍中路,這也是可取之道。”

如果七十個牛錄在前面出現,那就是南關之戰的翻版,明軍還是隻能迎戰或且戰且退,黃石見後金軍不願意重演南關之戰,就明白後金軍上下已經沒有正面擊潰長生軍的自信了。黃石這時還想到剛纔的選鋒營問題,後金軍連追擊選鋒營的時間都捨不得浪費,一旦把明軍驅逐出戰場就急忙部署防禦,連一星半點的時間都不願意耽誤。

“夫戰,勇氣也。且將爲軍主,將怯則士墮。”黃石一開始看見後金軍全軍橫列在退路上的時候,還認爲對手是有決一死戰的勇氣的,但看到後金軍依託拒馬防守,並想利用弩機擊退明軍,以便把戰鬥拖入持久戰後就徹底放心了。後金軍顯然是指望靠拖時間來拖垮缺少飲水和糧食的明軍,皇太極的這種投機取巧的手段雖妙,但也說明包括他在內的後金將領都已經沒有了擊敗長生軍的信心了。

黃石一挺雙腿,身體離鞍而起,已經踩着馬鐙站了起來,他手中的馬鞭遙指對面的正白旗:“我由此知建奴不足畏也,我由此知其無能爲也,我由此知建奴已無餘勇可賈也!”激動不已的黃石高喊道:“傳令,連綿突擊,不能給建奴喘息的時間。”

救火營乙隊此時已經把對面的後金兵扎開了足有兩米遠,拒馬上已經趴上了不少兩軍的屍體,還有些木板和藤牌也被前排的救火營士兵挑了起來,搭在了鐵釘和荊棘上。黃石下令繼續突擊後,隊官叫了一聲“翻”。那些士兵就紛紛按着屍體和碎木片躍了過去,他們躍路障的時候後金士兵又射過來十幾根弩箭,頓時又把幾個明軍直接釘在了拒馬上。

於此同時一些勇敢的後金士兵也把標槍、環守甩刀和闊刃飛劍扔了過來,明軍士兵也又被打翻了幾個,可是這期間也有二十多個明軍已經站穩了腳跟,端起長槍就開始向前戳去。

宋建軍和其他的火銃手緊跟在長槍兵的後面,但隨着腰鼓聲越來越急,他們也知道火銃看來是用不上了。果然,隊官很快就大喝了一聲:“火銃手,換長槍。”

聽到這聲命令後宋建軍立刻俯身,掰開一個死去的同伴雙手,撿起他那根長槍,然後無聲地落下了自己頭盔上的面具——如果火銃手不需要近戰的話,是不用落下面具的。

“翻。”

“翻。”

“翻。”

……

一排排的明軍在命令下整齊地翻過路障,前面的明軍已經和敵軍展開了激烈的廝殺,後金軍的弩機兵也都立刻崗位了,他們有的抽出腰刀抵抗,有的則被混亂的人流向後擠去。幾十具雙人絞盤弩機被搏鬥的人羣撞翻在地,再也沒有人朝他們看上一眼。

“好強的兵啊,好強,好強……”眼睛都看直了的代善喃喃地念叨了幾句,他看着被明軍推過來的戰線問道:“幸好我們不止準備了一層防線,那定是那黃石的家丁、親兵隊了吧?”

“我覺得不是……恐怕。”莽古爾泰隨口回答道,他此時死死地盯住前面的戰局,同時還在無意識地齧咬着自己右手大拇指的指甲,發出刺耳的吱吱聲。

和宋建軍同伴交手的四個牛錄後金軍已經開始潰散了,其中有一個牛錄已經死於亂軍之中了,他的手下扔下武器從兩面跑下官道,這更嚴重打擊了其他三個節節敗退牛錄的士氣。救火營乙隊如同銳利的船首,所有面對他們的敵軍都如同波濤一樣地被一分爲二,緊跟在他們後面的救火營丁隊開始向兩翼擴散,以掩護乙隊的側翼。

這四個牛錄散去後,明軍面前就又出現了一道拒馬,接着就是連續三波的二十發弩箭……

“嗨~~~~~弟兄們上啊,把他們紮成肉串。”

那種槍戳人肉的沉悶聲再次撲嗤、撲嗤地響起。

“第一排趴!”救火營乙隊隊官大叫了一聲,二十個士兵條件反射性地就向着拒馬上趴了下去,他們的鐵甲雖然能抗拒荊棘,但一個不小心就會被鐵釘刺入。

“翻。”

後面的士兵按着前面的同伴翻路障的時候,不少士兵撐拒馬的手一下子就被荊棘深深刺入了,頓時就是鮮血淋漓,還有一個用胳膊撐的士兵盔甲一滑就被活活釘死在拒馬的鐵釘上。

“翻。”

身後的腰鼓敲得正急,宋建軍一聽到命令就按着兄弟的肩膀翻了過去,眼前的鐵甲兵倒了下去,他想也不想地衝了上去填補缺口……

“殺。”宋建軍一個猛烈的突刺,長槍就如閃電般地從面前敵人的盾牌邊緣準確地扎入,把他從前額到後腦開了一個對穿。作爲一個上過四次戰場的老兵,作爲一個鍛鍊了一千多天槍術的刺殺專家,宋建軍現在即使面對後金白甲兵也全無畏懼……“殺!”一個企圖射擊的後金弩兵又被他在胸口戳了個透明窟窿出來。

“才這麼一隊人,就已經突入到第二道防線後了。”代善現在感覺自己就像是在做噩夢,可是就是怎麼也醒不過來,代善身邊的莽古爾泰無意識中已經把自己的右手拇指指甲都啃禿了,他剛換了個手,開始更用力地啃左手拇指的指甲。

第十七節 陷陣

眼前的敵軍再次煙消雲散,在救火營士兵冰冷的鋒利的槍刃浪潮前,第二道防線後兩個牛錄也先後潰散了,他們的抵抗如同蛛絲一樣地被輕輕抹去,宋建軍聽着鼓點,挺着槍奮勇向前走去。

對面又是一道拒馬欄杆,後金統帥真是爲官道上的防禦下了血本了,宋建軍眼睜睜地看着拒馬後面的敵兵把雙人弩機調整直衝自己。上好了弦的弩機上平擺着一枚沉重的鐵頭,宋建軍背後傳來催促的腰鼓聲,死死地盯着那直指心臟的鐵箭——“我死定了、死定了。”距離越來越近了,宋建軍似乎看到了敵人弩箭頭上的凹凸起伏,餘光注意到後金兵已經要釋放那閃着寒光的利器了,他在機械地邁步前進——“我必死無疑。”在看到後金兵扳下機扣的那一剎那,宋建軍絕望地閉上了眼睛,但雙腿還在鼓聲中走向前方……

尚可義已經在黃石身邊站了一會兒了,張攀則氣喘吁吁地剛剛趕到,他們倆聽說後路被抄了以後就把百姓扔了跑回來,現在尚可義的軍隊已經走入了黃石的圓陣,而張攀的軍隊還沒有趕來。黃石對這些友軍能提供的幫助已經不抱什麼希望了,救火營趕回來後休息了一個小時才發動進攻,現在激戰了這麼久張攀的軍隊還沒有跑回來,而剛跑回來的尚可義部也都紛紛坐在地上喘大氣,現在暫時也是用不上的了。至於選鋒營……只要章明河不拖黃石的後腿他就謝天謝地了。

參加過南關之戰的章明河和選鋒營還好,尚可義、張攀可是被眼前的戰鬥場面嚇得不輕,尚可義手下的軍官和那些觀看戰鬥的士兵一個個嘴都張得老麼大,連唾沫正順着嘴角往下流都沒有察覺到。吳穆鄙夷地看了他們一眼,跟身邊的陳瑞珂說道:“一羣沒見識的東西。”

“就是,就是。”陳瑞珂全然忘了自己在金州之戰中的醜態,還一個勁地點頭贊同道:“瞧他們那幫人的傻模樣。”

本來張攀和黃石之間一直是有些小疙瘩的,但纔看了不一會兒戰況,遠在劇烈起伏的胸口有平復下來之前,張攀就叫道:“久聞黃軍門深得軍心,且治軍嚴,不想竟至如此,末將真乃井底之蛙。”

黃石連忙謙虛道:“張將軍過譽了,我也是僥倖罷了。”

……

宋建軍緊緊閉上眼走了兩步,耳朵裡傳來數聲撕心扯肺的慘叫,他怦怦亂跳的心臟動得幾乎要衝出喉嚨來了,但背後的腰鼓聲還在咚咚地敲着。宋建軍眯開眼縫一看,對面的後金士兵已經發射完了他們的弩箭,這些人首要的目標還是那些身着鐵甲的士兵,宋建軍身上穿了套皮甲這次反倒救了他一命。

口水一下子涌到了幹苦、幹苦的嘴裡,宋建軍和身邊的人同時開始助跑,他們吶喊着衝了幾步,把長槍從拒馬的縫隙裡紮了過去。

“翻。”

宋建軍身邊的一個人叫出口令的同時就一馬當先地躍過拒馬,宋建軍立刻聽出那個熟悉的口音立刻是乙隊隊副的。他不假思索地用力撐了下去——這排得拒馬上已經沒有荊棘了,宋建軍旁邊的幾個士兵甚至直接撬開了他們面前的拒馬,後金軍使用的是供步兵攜帶的可快速部署的拒馬,這第三排防線上的少量拒馬還沒有用鐵鏈鎖起來。

第三道拒馬後本也部署了兩個牛錄,其中有一個是正藍旗的,這個牛錄也是參加過南關之戰的。莽古爾泰把這個牛錄部署在第三線就是因爲不放心它的戰鬥意志,此外莽古爾泰以爲第一線和第二線的六個牛錄至少可以擊退明軍幾次,並進行相當長時間的拉鋸戰,他還希望這個牛錄能靠着站在後面觀戰恢復一定的士氣呢。

但看到明軍摧枯拉朽般地擊潰了前排的三個正黃旗和一個鑲紅旗牛錄後,這個正藍旗牛錄的士氣一下子變得更低落了,等宋建軍他們擊潰第二線的抵抗,開始紛紛躍過第三道路障向他們殺過來時,這個正藍旗的後排戰兵就開始不由自主地後退,位於邊緣的後金士兵也開始擠他們身邊處於官道下的同伴。

這個牛錄的戰兵很多都是上次南關之戰時潰散的無甲輔兵,這個牛錄的白甲上次也死了個一大半,剩下的幾個和那些新補充上來的都是上次逃離戰場的倖存者,他們看到眼前明軍的鐵面具後,那種熟悉的死亡氣息立刻就涌上了他們的心頭……

“敗了。”

“敗了。”

在明軍衝過第三道防線的拒馬後,這個正藍旗的牛錄胡亂抵抗了兩下就開始潰退了,他們逃跑的時候還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喊聲,並唯恐自己的嗓門不夠大。他們側翼的正白旗牛錄只好獨立抵抗這近兩百名明軍士兵,這個牛錄的弩手也拋棄了他們的武器,跟着正藍旗的潰兵一起倉促後退。

後金軍在兩翼的叢林裡部署了不少牛錄,這些後金士兵爲了防禦明軍可能發動的進攻,有不少人都已經帶着弓箭爬到了樹上。此外後金軍還在各個林間空隙都部署上了路障和弩機,皇太極本擔心黃石會對這些地方進行試探攻擊,現在這些部隊一時都無法從防線上撤下來,就算撤下來也無法迅速機動到指點地點並形成防禦陣型。這次後金方一共有七十個牛錄,誘敵的部隊共有十六個牛錄,兩翼延展千米的防線上有二十八個牛錄的掩護部隊,最外側還有十四個牛錄的騎兵,後金在官道狹窄的正面上部署了八個牛錄,再剩下的就只有三個旗主手裡掌握的戰術預備隊了。

在官道上後金軍一共碼放了三道防線,第一道防線後的弩機足有五十具,部署的軍隊也有四個滿員牛錄,除了這四個牛錄的四百批甲兵外,還有五十名無甲兵幫忙給弩機上弦。而第二道和第三道後面就只有二十具了,這兩條拒馬帶後部署的牛錄也都只有兩個而已。跟在乙隊後面突入官道的丁隊已經快速展開,丁隊的士兵分別向東西方向形成防禦姿態,早在他們的火銃手架設好火銃前,從官道上潰退下去的後金兵就把他們兩翼的友軍衝亂了。

現在救火營丁隊對面的敵軍已經自覺地退出了快百米的距離,其中撤退得快的人已經竄進官道下的林子裡面去了,而救火營戊隊的士兵還等在第一道拒馬前,一部分輔兵們正拼命地搬走傷員,還有些人則奮力地揮動斧子去斬拒馬上的鐵鏈。

獨孤求也這些輔兵之中,這些天來他一直想做些什麼來證明自己的忠誠,也好洗脫掉自己身上的前漢軍的標識。他記得他大哥生前常說——殺個人當投名狀是最好的,還能撈些賞錢,再說任何軍隊都喜歡敢殺人的兵。

這段期間以來,獨孤求見自己沒有機會去殺人了,就格外賣力氣地搬運東西,指望給上頭留個好印象。奮力和同伴一起推開第一道拒馬後,獨孤求一個箭步就衝了過去,此時官道的兩側已經站滿了救火營丁隊的戰兵,他想也不想地撲向了前排拒馬上一個看起來還喘氣的傷兵。

那個士兵是乙隊的人頭梯子之一,除了乙隊的士兵外,還有不少丁隊的鐵甲戰兵也按着他的肩膀跳過去了,下來兩隻手掌都已經被荊棘劃得血肉模糊,頂住拒馬的褲子左腿上也被扎出一排排的血洞,但仍然頑強地撐住身體,沒有被拒馬上的鐵釘戳中。獨孤求抓住他猛地一拉,那個士兵大叫一聲被揪了起來,從荊棘上被拔出來的手掌和褲腿還扎滿了刺,士兵大叫的同時吐了一團血肉到地上,原來他爲了忍疼就拼命地咬自己的下嘴脣,結果生生咬了一塊肉下來。

獨孤求大喝一聲就背上了傷兵,然後弓着身向後一路小跑,同時還要讓開正開上來的戊隊。那個傷兵在獨孤求耳邊重重地喘息着,把血液和唾沫一起噴到了他的衣服上:“謝了,兄弟。”

獨孤求嚇了一條,飛快地說道:“不敢當,這我可不敢當啊。”

那個痛苦的傷兵竟然在他肩膀上輕笑了一聲,語氣裡也帶上了一絲調侃:“該打軍棍了,兄弟。”

“嗯,嗯。”獨孤求哦了幾聲,終於想起了長生島早就教過的戰場語言條例:“爲兄弟們服務。”

“這就對了。”那個傷兵再次發出一聲輕笑,接下來又變成了輕微的痛苦呻吟聲。

他們兩個人剛纔說的“謝了”和“爲兄弟們服務”都是長生島軍事語言的一種,黃石發明的軍事條例中規定受到幫助的士兵必須要說“謝謝”或是“謝了”,而幫助別人的士兵私事必須回答“不客氣”,公事則要回答“爲弟兄們服務”。雖然這是徹頭徹尾的形式主義,但黃石認爲哪怕是形式上的禮貌用語也會有助於加強長生島內部的凝聚力,同時還能形成長生島自己的獨特文化——黃石不知道這是不是那所謂的“企業文化”。

當然不說這種禮貌用語也不會被打軍棍,傷兵那麼說話是在拿獨孤求這個新兵開玩笑,但在黃石的督促下,長生島官兵每天都要大量地練習說這種禮貌用語,黃石一向對這種“精神文明”方面的建設工作有偏執狂一樣的愛好。

揹着傷兵跑到安全地方後,獨孤求已經累得和狗一樣了,他鬆手把傷兵放在地上的時候,那個傷兵不小心讓自己的手掌碰了下地面,頓時又疼得吱哇亂叫一番。

看着那傷兵高舉着兩個手,咧着大嘴的樣子,獨孤求忍不住問道:“很疼吧?”

“奶奶的,疼死老子了,不過比挨軍棍強太多了,也總比死了強。”那個傷兵盤着那條好腿坐在地上吸涼氣,獨孤求跑向戰場的時候他在背後又嚷嚷了一句:“謝謝了,弟兄。”

聽到這句感謝的時候,獨孤求心裡也感覺到了一種莫名的悸動,他頭也不回地大叫了一聲:“爲弟兄們服務。”

此時黃石還在關注救火營乙隊的進展,在他看來這個隊打得非常好,後金三個旗主的旗幟已經在望,現在只要乙隊擊潰他們面前的敵人並守住陣地就可以了。等輔兵拆除掉路障後,黃石就已經打通了回家的道路,他手裡的馬隊也就可以快速地投入作戰。

黃石在心裡算了算兩軍的傷亡——皇太極,你到底肯不肯和我拼人命呢?我這邊的選鋒營等三支友軍又累、又沒有盔甲,現在完全是累贅,我還必須要分兵保護他們。可如果你和我拼到兩敗俱傷的地步,那他們手裡的刀槍可也不是擺設,我的兩個營傷兵好歹還有人幫忙攙回家,但你的部下就都要變成首級了。

“野豬,真是野豬啊。”莽古爾泰已經不啃指甲了,看到明軍撲過了第三道拒馬後他就已經決心放棄了:“下次要帶更多的弩機來,對,還要想辦法去弄大炮。”

代善看着正面的七個丟盔卸甲的牛錄說不出話來,最後一個正白旗的牛錄此時也被打得節節敗退,崩潰看起來也是早晚的問題了。四百明軍的一次白刃衝鋒就拿下了兩倍於他們的後金軍堅守的既設陣地,這批不爭氣的東西里退得最快的就是正藍旗的傢伙們,而他們的大頭目也已經擺出一幅承認失敗的模樣了。

“全體反攻,把明軍打回去!”沉默多時的皇太極突然發出一聲怒吼,他右臂連揮,身後直轄的上百白甲兵和兩個正白旗牛錄就越過他的將旗,刀劍出鞘地向戰場那面壓過去了。

莽古爾泰把眼睛瞪得如同牛鈴那麼大:“你要幹什麼?”

“鰲拜,去讓重騎做好準備。”皇太極暴怒的神色一閃即逝,現在他說話的語氣又恢復了平靜。

“喳。”

下完命令后皇太極先是瞄了一眼西沉的太陽,才冷冷地說道:“我的正白旗會拼死頂住長生軍的。披甲填完了我就填無甲的旗丁。”

“你到底要幹什麼?”這次發問的不止莽古爾泰,連代善都大叫了起來:“防線已經被衝開了,現在就是頂到黑夜也是亂戰了。”如果防線沒有被衝開,後金軍就可以憑藉共事抵抗,黑夜裡攀爬荊棘拒馬的難度太大了。

“我就是要夜戰。”皇太極說話的語氣異常堅定,他指了指對面的黃石大旗:“今夜給所有的無甲兵發刀,和黃石決一死戰!”

代善和莽古二臺一起喊了起來:“你瘋了麼?夜戰不敢舉火,根本看不見旗號,也指揮不了軍隊,勝負難料。”

皇太極想也不想地反問他們倆:“勝負難料就是有可能勝,對吧?”

“不是。”代善立刻反駁起來,他指着周圍的地形叫道:“現在雖然凍不死人了,但最大的可能就是兩家在黑林子裡亂砍一夜,我們和明軍都死掉一半,然後天明各自收兵回家。”

莽古爾泰也插嘴說道:“就算能贏,一場夜戰下來,至少也要死幾千人。”今天皇太極他們帶來的都是旗人,爲了保密的緣故他們的軍隊中一個漢人、漢軍都沒有:“黃石的背後是六千萬丁的明國,我們不算漢人只有不到七萬丁,算漢人也才四十萬丁,我們不能和他們拼人命。”莽古爾泰加重了語氣:“像南關那樣一仗就死了快兩千人,我們再也經不起那樣的仗了。我—們—死—不—起—幾—千—人—了!”

皇太極緩緩地搖了搖頭,眼睛裡全是悲哀和遺憾:“今天全是我的錯,如果不是我想少死人的話,如果我一開始就讓全軍突擊明軍的話,如果我肯在防線前拼死幾千人的話……我們本來是一定能保住這條防線的,那樣明天就能把飢渴交加的明軍統統消滅。”

這話語裡的沉痛和悲哀讓莽古爾泰和代善一下子沉默了,他們聽見皇太極的語氣瞬間又變得激昂起來:“但我們不能一錯再錯!”

皇太極掉頭看着莽古爾泰,口氣再次一變爲嚴厲:“如果我們今天不在這裡消滅長生軍,一兩年後就不是‘死—幾—千—人’的問題了!”

“讓把命運交給天神吧,”皇太極擡頭仰視蒼穹,語言裡充滿了自信:“天命在我,今夜我們一定能全殲長生軍,陣斬黃石!”

“重騎準備好了。”鰲拜跑回來了。

“好,”皇太極又是一揮手:“跟我上,去把明軍打回去。”

……

“你爲什麼不去?難道你不知道黃軍門需要援軍麼?”尚可喜揪着鄧肯的衣領,發出了聲嘶力竭的咆哮聲。

“將軍讓我帶領炮隊堅守復州。”鄧肯毫不示弱地盯着面前的那雙牛眼,冷冰冰地回答道:“我作爲隊官,擅離職守一步根據條例就是梟首示衆。”

“明明是黃軍門的命令傳不過來了。”尚可喜急得把鄧肯亂晃,把他的腦袋被晃得如同一個撥浪鼓:“你可以從權的。”

“我們長生島沒有從權一說。”旁邊的李雲睿操着完全一樣的冷冰冰腔調,替鄧肯解釋道:“我們長生島的軍令,天不能動,地不能移。”

第十八節 車輪

“向右刺。”站在隊伍最左翼的救火營乙隊隊副大喝了一聲,前面第一排的士兵想也不想地轉向右刺,七、八個後金刀盾兵頓時又倒在明軍的多面夾擊之下。那隊副剛剛拔出了自己的長槍,還沒有來得及做出下一個引槍動作,一個後金白甲兵就已經飛身撲上,一揮刀就把他緊握槍桿的左臂齊肘砍下,接着一撩手後又把刀插入副千總的肚子裡。

這個白甲兵在拔刀受到了後排長槍的重重一擊,一尺長的槍刃輕鬆地劃開了他的喉管,向天上飛起的血箭直有三尺高。明軍軍官和他的仇敵面對面地跪在地上,後金白甲兵隨即一頭扎向泥土,斷了一半的脖子裡汩汩地流淌着鮮血。

乙隊的隊副似乎想去捂住腹部的傷口,夾雜着血液和糞便的腸子正從那裡流出體外,但他斷了一半的左大臂只是徒勞地揮舞了幾下,斷手還緊緊地握住槍槓沒有鬆開。垂下頭的軍官又在視野裡看見過來的皮靴。他擡起頭,眼睛裡已經全是茫然和疲憊,軍官的眼前又舞起了一片刀光,他習慣成自然地又作出了反刺動作。這個男人此時的動作已經非常緩慢和遲鈍了……救火營乙隊隊副,從廣寧就開始追隨黃石,曾在賀定遠手下當家丁,後來加入長生島的訓練隊成爲預備軍官,參加過從旅順到復州的每一戰,當他倒在覆蓋間的官道上殉國時,副千總手中的長槍仍勉力擡起朝着斜上方向,讓殺害他的兇手衝過來時自己把槍刃撞進了腰部……

眼前的戰況讓黃石直搖頭,後金軍又展開了頑強的反衝擊,雖然後金軍損失很大,但氣勢上一下子又扳回來不少。救火營乙隊衝過三道拒馬後傷亡極大,一線的長槍手已經沒有幾個是披鐵甲的了,所以對面殺上來的白甲兵又紛紛開始射箭,於是救火營就只好繼續向前突擊,靠白刃衝鋒來把對方遠程兵種壓制到後排。

不久前黃石下令救火營的乙隊早挪到側翼進行掩護工作,而他們身後的戊隊則接替乙隊的位置開始集團衝鋒。但是沒有想到戊隊才衝擊了沒有多久,對面官道上突然就有三十名具裝騎兵以密集隊形分成幾排衝過來,這些騎兵胯下的馬不但加上了前眼罩,好像連耳朵都現被刺聾了。甲裝戰馬馱着它們身上騎士,在明軍震耳欲聾的火銃聲中直撞入明軍的槍林。

加了前眼罩並刺聾耳朵的馬在野地雖然跑不了太快,但在這官道上仍然是威力巨大,這三十匹馬和騎兵們的衝擊力加上垂死掙扎,也讓幾十名明軍當場斃命或是重傷倒地,這些後金騎兵背後的白甲兵也乘機涌上來一通亂砍。戊隊最後也讓火銃手也統統換上長槍開始肉搏,好辛苦才把局面勉強穩定住,並把後金軍這次的攻擊狂潮擊退。

“丁隊頂上,把戊隊撤下來。讓戊隊撤退到乙隊旁邊,戊隊和乙隊負責掩護官道左翼,讓丁隊從戊隊右手進入到正前,然後讓甲隊補到丁隊的位置上。”黃石說着說着就把雙手抱成一個環形,做出了一個長圓陣的示意圖:“救火、磐石兩營沿官道展開,形成一個長長的圓陣,把輔兵掩護在中央,然後官道右翼的部隊斜着進入正前,然後滾動到左翼休息,一個接着一個。全軍沿着官道,向復州方向作滾動狀,攻擊前進。”

“張遊擊,尚督司。”

“末將在。”

“卑職在。”

黃石神情嚴肅地說道:“請兩位各自調配本部,以隊爲單位分散開填充在救火營、磐石營各隊的縫隙之間,並掩護這兩個營各個步隊的側翼。”

張攀爽快地回答道:“末將遵命。”

“卑職遵命。”尚可義應承下來後,眉頭一皺又問道:“黃軍門,那些復州逃難的百姓已經到達我軍陣後,末將敢問應如何處置?”

黃石沉吟了一下問尚可義道:“你可是擔心其中有建奴的細作,會趁亂髮難?”

“黃軍門明鑑。”尚可義就是擔心這個,現在明軍還沒有取得勝利,不太敢接納這些百姓入陣。

“嗯,讓他們留在陣後也不好,萬一建奴驅趕他們衝陣,我們不殺當然不行,但殺也會落一身不是。”黃石輕輕敲了敲頭盔,這個問題讓他有些撓頭,大明天啓朝官員還是很負責任的,首級每顆都要檢驗,比如寧遠道的袁崇煥等等爲了防止武將殺良冒功,他們連剃頭留下的頭髮茬都要檢查過是不是新的或是死後絞的。普通百姓和漢軍的首級區別還是不小的,現在的遼東、遼西明軍也不敢亂殺一通,今天黃石如果下令屠殺上萬百姓的話,這麼大的事情幾乎肯定沒有辦法隱瞞,那麼不管是不是建奴統治區的他都會被御史彈劾。

而且上次收復金州的時候朝廷就問起過城內的百姓,還派人來慰問過,這復州和金州一樣都是州城,黃石如果把這些百姓統統轟走而不保護他們的話,那他肯定還會被言官彈劾。就算黃石強說一個都沒能逃還,仍然顯得不大可信,再說這些人肯定會有生還的,弄不好還會把他的謊言戳穿。

旁邊的吳穆把黃石和尚可義的對話聽了個明明白白,他跟着看見黃石那變來變去的臉色和遲疑的目光,立刻就明白黃石心裡在擔心什麼。吳穆一夾馬腹跑到了黃石和尚可義中間,朗聲大叫道:“黃軍門有什麼想法儘管說給咱家聽,這次的軍令就由咱家這個監軍來下好了。”

本來他吳穆乾的這個監軍,除了防備武將圖謀不軌、營私舞弊外,另外一項重要的工作就是要阻止武將縱兵擾民。可吳穆是個太監,文官集團拿他基本沒招,只要皇帝覺得他好,他就是把天捅漏了文官集團也不能去宮裡辦他。

聽到吳穆這個表態後黃石心下大暢,今天要是遇上一個食古不化的文臣他可就危險了,看來武夫喜歡和閹豎勾結還是很有道理的嘛,黃石趕忙欠身對吳穆說道:“吳公公明鑑,末將以爲我軍自顧不暇,只有餘力保護婦孺老人,如果加上那些壯丁人就太多了。”

大明東江鎮坐協監軍吳穆點點頭大聲贊同道:“黃軍門高見。”他威嚴地轉身衝着尚可義問道:“尚督司何在?”

尚可義也忙不迭地躬身抱拳:“末將在。”

“傳本監軍令,放行動不便的老人,所有的女人和身高不足四尺的孩童入陣。至於那些壯丁,讓他們速速四散逃生,自行設法返回復州。凡膽敢尾隨我軍者,一概以後金細作論處,兵丁殺之有功無罪!”

“末將遵命。”尚可義高高興興地鞠了一躬,飛快地跑向後方傳令去了。

這個決定當然很冷酷了,但黃石認爲這些壯年男性還是比較有機會活着從戰場上逃走的,畢竟現在是天氣比較溫暖的六月底,而且後金軍主力的注意力都被明軍吸引在這裡,激烈戰鬥估計也把林子中的野獸都嚇跑了,這些壯丁只要能穿過林子就可以安全回家了。

解除了心腹之憂後,磐石營和其他明軍各部也都踏入了戰場,戰鬥也變得愈發激烈起來。後金軍隨後的抵抗變得越來越有技巧,大批的無甲兵在林子的掩護下向官道上扔來一批批暴風雨般的石頭,後金的許多弓箭手也從爬到樹上,把箭矢灑向官道中擁擠的人羣。

如蝗的流矢和飛石對救火、磐石兩營威脅並不大,黃石的部下人人都有頭盔,長槍兵人手一套鐵甲不說,剩下的騎兵和火銃手也有基本的鎧甲。但官道中央的百姓、無甲的友軍和輔兵就很倒黴了,他們中不時有人被砸得頭破血流,或是被利箭穿身。

黃石的馬隊也已經下馬步戰,他的兩營戰兵和友軍們肩並肩地站在一起,保衛着官道和軍隊的秩序。明軍的長圓陣還在緩緩地滾動,像一道履帶般地把前面的障礙碾開。

官道這個狹窄的正面給後金軍帶來不少好處,他們現在一直在緩緩後撤,避免和明軍威力巨大的槍陣正碰。這個有限的交鋒距離讓後金軍傷亡大大下降,而後金軍現在採用層層抵抗的模式,在拖慢明軍腳步的同時也盡力減少傷亡。現在後金軍一看形勢不對就會主動從官道兩翼撤退而不是和明軍硬拼,這些士兵到後方重組休養後就會再次上戰場,和明軍的滾動攻擊一樣,後金方也在努力恢復士兵的體力,總是要保證一線戰鬥者的狀態。

另一方面明軍那種一往無前的氣勢也被後金軍的重騎兵衝鋒打消了不少,現在明軍也不敢進行大踏步的勇猛突擊了。剛纔明軍纔開始衝擊就又遭到了一次猛烈的逆襲,後金軍二十名重騎兵又展開了一次自殺衝鋒,他們馬隊後的白甲兵也又趁機衝上來砍殺了一陣。等明軍修補好陣型後,後金軍就很識相地退了下去。

戰馬發出長長的悲鳴聲,一個人立就把背上的騎士甩了下去,莽古爾泰重重地跌落在地,一下子也被震了個七葷八素。不等他翻過身,幾根長槍就向他戳了過來,兩個正藍旗的白甲護兵同時飛身撲上,一個人怒睜着雙眼大張開手臂,用自己的胸膛掩護住了身後的旗主。另一個撲上來的速度慢了一步,就飛快地把莽古爾泰從地上拖走了,接着又是兩雙手伸過來,一轉眼就把眼前還在冒星星的莽古爾泰拽入了陣後。

“再給我一匹坐騎,”莽古爾泰被拖下來後,不一會兒就又蹦了起來,他說完後就搶過一個皮囊,仰天大口大口地喝起來了,水順着領子流了一身。喝完後,莽古爾泰又抓起了自己的七尺馬槍和大圓鐵盾:“殺得痛快,把馬牽過來,我要再去殺上一陣。”

“五哥你稍微歇歇吧,你都換了三匹馬了。”說話的人是皇太極,他正用力地甩着發酸的右臂,剛纔皇太極也跑過去射了不少箭。

莽古爾泰看着被明軍壓得不斷後退的戰線,長嘆了一聲:“不必了。”接着一揮手中的馬槍、鐵盾就又要上去搏殺了。

“五哥保重。”皇太極連忙又是一聲大喊:“今天無論損失多少,父汗都會補償我們的。”

“唉,既然剛纔你把話都說透了,那父汗就是不給我補丁——難道我就會袖手旁觀麼?”莽古爾泰突然勒定了馬,頭也不回地又是一聲長嘆:“我沒有讀過什麼漢人的書,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這句話還是知道的。”說完莽古爾泰就狠狠一踢馬肚子,右手揮舞着馬槍、左手高舉着鐵盾殺了上去。

……

復州城頭,金求德、李雲睿和鄧肯都一臉緊張地看着北方,城下不時有探馬跑回,尚可喜這次聽完探馬的報告後大叫道:“建奴防守我們的兩個牛錄也都調走了,我們快出擊吧。”他拽住金求德的袖口苦苦哀求道:“金大人,下令出擊吧,卑職一定能把炮隊掩護好的。”

金求德眯着眼睛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已經基本被尚可喜填好的官道,嘴角抽動着似乎要說話了。

“金將軍,你無權給我下命令,我是救火營的炮隊隊官,只有救火營的營官也就是將軍本人才能命令我。”鄧肯繃着臉,眼睛仍注視着北方:“或者是救火營的代營官,比如在日本時的楊將軍,而我不記得大人給過你授權。”

金求德臉色變換了幾次,苦笑了一聲:“尚大人,根據長生島條例,我沒有權力給鄧千總下命令。”

“條例,條例!”尚可喜跳着腳大罵道:“我聽你們說了一天的條例了,什麼老什子東西?你們不去增援黃大人,我自己去。”

鄧肯回頭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說道:“請便。”

尚可喜憤怒地看了鄧肯一會兒,猛地鼓起了嘴,但最後還是向地上啐了一口痰:“呸,你這個貪生怕死的鬼夷,黃軍門一手提拔把你提拔上來,你卻狼心狗肺至此!”

“我不怕死,也不怕被梟首示衆。”鄧肯聳了聳肩,又掉頭去看北方了,還喃喃說了一句:“隨你怎麼想。”

李雲睿深吸了口氣,對尚可喜微微搖了搖頭:“尚督司,我相信鄧千總決不是貪生怕死之徒,但大人給他的命令就是堅守復州,決不允許復州有失,鄧千總坐得沒錯!”

“可是……”尚可喜還要爭論。

李雲睿嚴肅地說道:“在我們長生島,定規矩就是爲了遵守的。”

……

宋建軍手裡的長槍筆直地杵在地上,他和乙隊剩下的官兵並排站在官道下,保衛着後方的人們,林中不遠處有一部弩機,這部弩機已經射擊他們隊很久了。但隊官一直沒有下令集體換火銃,而冷冷的幾桿火銃拿躲在幾十米外樹後上弦的後金兵也沒有什麼辦法。

對面的弩箭又射過來了,這次那兩個後金兵成功地射中了宋建軍旁邊的人,那個人倒下後立刻被後面的輔兵拖走了。宋建軍憤怒地看着那兩個後金士兵,他們又躺在地上開始給弩機上弦,救火營乙隊已經站在這裡給他們倆射了很久了,但上面的軍令是不容違背的——任何隊都不得追擊敵軍入林。

幾千輔兵揹着傷員和屍體緩緩前移。黃石不允許拋下一個傷兵或是一具屍體,無論是不是他的嫡系手下都不可以,黃石聽見不少傷兵呻吟着:“水,水”。他第一萬遍地擡頭看太陽,後金軍把戰鬥拖入夜裡的決心已經很明顯了。

一旦入夜,戰爭就不可避免地搖擴散到整個樹林中去,月亮也可能會被雲層遮住。在黑暗中無論舉火還是出聲發口令,都會成爲靶子。一旦進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黃石知道自己連身邊洪安通也會指揮不靈,就是死在他手上也都沒有什麼奇怪的——皇太極,你真的對自己的運氣這麼有自信麼?你難道不知道你死在鰲拜手上的機會也很大麼?你真的決心和我比人品麼?

“傳令,加速滾動攻擊速度。”

鼓聲又一次響起了,隊官口裡也發出了連續的口令,宋建軍舔了舔發乾的嘴脣,又輪到救火營乙隊進攻了。他轉身向右幾步,對面射過來幾支弩箭,丙隊的火銃手也作了最後一次掩護射擊。

對面拿着各式各樣兵器的後金軍又擺好了姿勢準備廝殺,宋建軍還看見幾個人正舉着標槍向這邊瞄準過來。

“從來沒有扔到過我,這次也不會吧?”宋建軍正在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背後的腰鼓聲激烈地響起了,這聲音就如同往常訓練時的鞭子一樣,讓宋建軍一個哆嗦就大步向前走去。

站在第一排的乙隊隊官手持長槍,大聲吆喝道:“嘿~~~~~~~~~弟兄們上啊,把他們紮成肉串。”

第十九節 潰圍

莽古爾泰正奮勇地和明軍廝殺,他單手就把一杆七尺馬槍舞得虎虎生威,仗着馬力竟能和麪前的三個明軍打成平手……準確地說,這也並不是平手,莽古爾泰完全沒有反擊的能力了,但他吼聲連連,一次次左綽右擋地盪開突刺過來的長槍,保護着自己和胯下的戰馬。右手累了的時候,他雙腿一控馬倒鐙一步,就上下掄着鐵盾防禦。

黃石早就看見前線的莽古爾泰了,但他沒有想到這廝竟然折騰了這麼久還沒有被打死,鬚髮皆張的莽古爾泰簡直就是後金軍的一面旗幟,在大呼小叫的正藍旗旗主身後,後金士兵一次次鼓起餘勇,再次聚集成戰陣抵抗。

現在明軍誰都知道不能留在這裡,全軍都奮力向自己的基地殺回去,正佔了兵法中的“歸師勿遏”和“死地則戰”這兩條,所以黃石對本方輔兵和那些封建友軍的戰鬥意志也比較放心,而後金軍則主要靠他們頭目的戰意才能維持住士氣。

“大人,末將願意去爲大人取來莽酋的首級。”賀定遠一直在黃石的耳邊軟磨硬泡,要不是黃石威權深重,賀定遠估計早就自行跑上去了。

“殺雞無需牛刀,”在黃石心目裡,那賀定遠可不止一個莽古爾泰的價值,再說黃石也不認可依靠個人武勇的戰鬥模式,他遺憾地嘆了口氣:“我本想把這個功勞留給一個長槍兵的,沒想到這廝竟然能三進三出不死,看來冷兵器是奈何不了他了。”

碰!

五個站在大部隊後面的火銃兵並肩開火,他們奉命集火狙擊建奴的正藍旗旗主。一發鉛彈命中了莽古爾泰的坐騎,這致命的一擊立刻就把馬頭擊碎了。幾乎在同時還有一發子彈打在了莽古爾泰的大鐵盾上,巨大的衝擊力把鐵盾打得脫手而去,重重地拍在了莽古爾泰的臉上。鼻血長流得正藍旗旗主一個後仰,和他的馬匹一起翻倒在地的時候就已經不省人世了……

兩翼雖然還不斷射來弩箭和飛石,但這絲毫不能減緩明軍移動的步伐,經過四個小時的激烈戰鬥,現在他們面前已經再也沒有任何障礙了。軍隊保持着轉動的節奏繼續前進,裡面的鼓聲也變得歡快、流暢起來。

後金的三個旗主現在都站在側翼的山坡上,皇太極身後還有小半“重騎兵”,但現在讓他們去硬衝官道是不會有任何意義的,皇太極也清楚地知道這一點。他看着明軍緊密不亂的陣型,終於頹然嘆了一口氣,無力地把馬鞭和大弓都扔在地上。

代善的臉色也很不好看,後金軍的牛錄一次次被擊潰,又一次次重整起來,然後再被統統擊潰。七十個牛錄裡有五十個牛錄傷亡超過一成,已經潰散得完全沒有力量再戰了,個別的幾個特別敢戰的牛錄甚至有傷亡近半的,還有不少牛錄額真都戰死在一線了:“我們已經盡力了,”代善面如死灰的嘟囔道:“幸好明軍不做追擊,我們的傷兵都回收了。”

此時莽古爾泰正垂頭喪氣地坐在地上,他的奴才一直在給他包紮傷口,並給他綁好折斷了的左下臂,在這幾個小時的戰鬥裡他全身上下也添了不少處傷口。聽到代善的話以後,莽古爾泰一揮手推開他身邊的奴才,猛地從地上躥起來,右手抽出腰刀勢若瘋虎地衝着山下的明軍虛掄起一片刀光,嘴裡還大叫着:“我砍,我砍,我砍、砍、砍……”

旁人看他舞得兇猛,一時間都退開了兩步,那莽古爾泰一直砍到胳膊上和大腿上的傷口都重新迸開,一直砍到精疲力竭……他最後狠狠地把刀向遙遠的明軍縱隊方向扔了過去,口中還發出了“啊”的一聲長嘯,然後虛脫了一樣地向後踉蹌着,腳底下還打着絆眼看就要跌倒了。

“五哥。”皇太極槍上去和莽古爾泰的奴才一起扶住了他,這才發現莽古爾泰已經是涕淚交流,大顆大顆的淚珠不斷地從他眼眶中涌出,把沾滿泥土血汗的臉頰衝出了兩行溝渠,最後滴滴答答地從他的寬下巴上濺落。

“這麼一個不尚智、不尚謀的庸將。”莽古爾泰聲音裡都帶上了哭腔,他指着黃石的旗幟叫道:“他側翼留兵不是太多就是太少,進攻的節奏不是太快就是太緩,明明沒有我拿捏得好啊……”

皇太極連忙抱住他:“五哥,不要這樣。”

“五弟……”代善也跑過來要勸。

莽古爾泰甩開身邊的人羣,一屁股坐到地上,戟指大叫道:“我身經百戰,各種戰陣都瞭然於胸,他黃石每次就是把兵隨便拉個陣,然後一腦門就撞上來和你打。”

“我就打,打,打,打,打……”莽古爾泰坐在地上亂掄着兩個手臂,一下下都用盡全力,彷彿正在與看不見的敵人搏鬥:“但就是怎麼也打不下去,打不下去啊……”

莽古爾泰咧着大嘴發出了似哭私笑的嚎啕聲,還拼命地拍着自己的大腿:“然後就莫名奇妙地輸了,還死了這許多的勇士。”他撕扯着自己的頭髮哭道:“這些勇士都如同我的血肉一般,就這樣毫無意義地死去了。”

皇太極輕聲說道:“我倒不認爲是毫無意義。”他使了個眼色,那幾個正藍旗的奴才就又涌上去給莽古爾泰重新包紮傷口。

……

賀定遠在黃石背後眯着眼望着退入林中的後金士兵,沉聲問道:“大人,我們不追擊了麼?”

“不追擊了,我軍當務之急是快速返回復州。”黃石手下也有大批士兵負傷,他急着趕回去救治這些傷兵,而且現在天色已晚,黃石再也沒有興趣和對手糾纏下去了。浩浩蕩蕩的縱隊偶爾還收到來自兩側的流矢攻擊,黃石的部下此時也是精疲力竭,沒有能力和慾望去攻入樹林,進行一場看不到結束的掃蕩戰了。

各步隊都派出些火銃手進行掩護射擊,官道兩側已經沒有成建制的後金軍了,但後金還是有些弩手或趴或躺地伏在地上絞弩機,火銃手雖然積極地向這些散兵遊勇射擊,但效果並不好。不過這些火銃手至少也算把後金的輕步兵驅逐到幾十米外了,他們對明軍的傷害也變得微乎其微,而這種程度的傷害對一支保持了紀律和秩序的軍隊來說根本也算不了什麼。

今天的作戰中馬隊的表現不是很好,這些騎兵花費了黃石不少錢,但是下馬步戰的時候卻比不上步隊。馬隊成員在賀定遠的調教下,個人的武藝都還算不錯,但是集團作戰和紀律卻比不上重步兵,雖說黃石也知道騎兵自然有騎兵的工作,但他還是忍不住苦苦思索起針對騎兵的訓練方法來。

聽到黃石放棄追擊後,吳穆就明白今天的激戰算是到此爲止了:“黃軍門真是武功蓋世啊,輕鬆擊破建奴大軍圍困。”吳穆又在進行他招牌式的撫胸而笑,同時在心裡暗暗記下——以後遇到伏兵的話,便應該以兵硬衝,必可大破之。

正在琢磨此戰得失的黃石連忙擡頭笑道:“吳公公過獎了。”

“黃軍門太謙虛了!”

“是啊,黃軍門真猶如嶽爺爺再世!”

尚可義和張攀也立刻擠上前來,黃石在危急關頭不拋下跑路就已經讓他們很感動了,所以這段時間裡他們也都督促着士兵拼命掩護救火營和磐石營。黃石又是用嫡系在外圍抵抗,保護了張攀他們的軍隊,這讓遼南各部官兵都很感激。選鋒營的老兵有不少已經在南關見識過救火營的戰鬥力了,上次黃石的軍隊也是保護着友軍立刻戰場,所以他們在今天的對戰中一直緊靠黃石的嫡系本部,選鋒營人人都相信靠得越近活下來的機會越大。

而張攀、尚可義他們的士兵都沒有,所以等到黃石的軍隊擊破敵軍,並掩護他們撤退後,這些官兵就油然升起了對黃石的崇拜。那些選鋒營的老兵也紛紛添油加醋地描述起南關之戰的場景,把另外兩個營的士兵聽得連連點頭,也都在心裡暗暗下定決心——下次打仗一定要貼着黃副將的軍隊站。

還有不少選鋒營的老兵則是滿心遺憾,他們看見以前的不少熟人這次都在磐石營的作戰序列中了。雖然磐石營參與車輪戰也損失了些士兵,真算起傷亡來恐怕比一觸即潰的選鋒營還要大,但這些選鋒營的士兵們也都心裡有數——上次作戰就是救火營抗大頭,這次作戰還是靠救火營和磐石營抗,但下次作戰就不一定能和他們一起了,就憑選鋒營今天的表情,要是獨自遇敵肯定是死路一條啊。

再走了一會兒,後金軍的騷擾部隊也都不見了,明軍重新展開成警戒行軍隊形,探馬、搜索隊四出。那些一直在琢磨個人小算盤的選鋒營老兵在安全了以後,也紛紛找機會和磐石營的舊識拉起了家常,最後他們的話題也千篇一律地變成了“怎麼才能投奔磐石營?”和“你老哥是不是能拉兄弟一把?”這樣的問題。

章明河自然對這種竊竊私語也有感應,他聽過親兵的秘密報告後也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盤,不過他想的雖然不少,但事關重大他還是要再多加斟酌。畢竟現在救火營和磐石營都是沒有營官的,黃石自己就把兩個營的營官都兼任了,章明河思來想去,他自己怎麼看也不像是能當上黃石首個營官的模樣。要是黃石任命章明河爲他手下的第一個營官,不要說黃石的老人不服、舊部官兵不服、恐怕選鋒營也都不會服,就是他章明河自己都不服……所以,這件事情必須要從長計議。

“稟大人,復州城上還是我大明的軍旗。”一個探馬興沖沖地跑來回報。

黃石遙望了一眼就要隱入山後的太陽,長長地吐出了胸中的一口大氣,最後一絲擔憂就此也煙消雲散了:“把這個好消息通告全軍。”

“萬歲。”

“萬歲。”

“萬歲。”

在六月底的溫度裡,這批明軍今天渡過了復州並進行了幾個時辰的行軍,還揮汗如雨地戰鬥了兩個多時辰,他們一個個早都是口乾舌燥,汗透衣甲了。聽說復州安然無恙之後,這些士兵也知道最多再過半個時辰就可以休息了,所以全軍上下也都是一片歡騰,高漲的士氣直衝霄漢。

在此前的戰鬥中,吳穆一直望眼欲穿地盼着復州的援軍,在不斷的失望中他算是把金求德和尚可喜他們恨透了。回師的路上,吳穆一肚子的不滿本都醞釀成了怨毒,他一邊告訴自己要把今天的這個經驗記住(打仗的時候一定要無條件去增援主帥),一邊還在盤算怎麼在黃石那裡給金求德、李雲睿和鄧肯下眼藥。

但看到這潮水般的歡呼聲和沸騰的軍隊後,吳穆滿心的怨恨頓時又被大風吹去爪哇島了,他撫胸微笑,連連點頭的同時還小聲讚道:“金求德不慌不忙,果然有大將之才。”此時吳公公心中,關於今天的經驗總結又變成——一定要安排可靠的人守老巢,遇到事情絕對不能慌亂。

賀定遠在這一片歡呼聲中湊到黃石跟前,對着他大叫道:“大人,經此一戰,建奴必不敢正目視長生島,必不敢再與我軍對陣。”

“哦?”黃石掃了賀定遠一眼:“賀遊擊爲什麼這樣想?”

賀定遠一幅自信滿滿的模樣,想也不想地說道“那建奴設下如此羅網,調來了七十個牛錄對付大人,又是弩機又是拒馬,連旗主都身先士卒。結果還是被我們潰圍而出,殺傷甚重。如此,豈有再敢與我軍列陣對圓之膽?”

“如果建奴在我救火營乙隊突破的時候撤退,是的,我認爲你說的對。”黃石臉上露出鄭重的神色,如果那個時候後金軍真的選擇解圍、撤退的話,恐怕日後這些後金軍再遇上長生軍的時候就會聞風而逃,再也不堪一戰了。而且今天與長生軍交戰的後金軍是來自六個旗的牛錄,他們會把這種失敗情緒傳播給整個後金軍,如此一來,後金方面恐怕再無可戰之兵,這也是黃石爲什麼一看到後金軍的部署就認定“建奴敗矣”的原因。

可是今天后金軍最終還是調整了戰略,雖然多付出了成百上千的傷亡,還至少多死了五百人,但後金這七十個牛錄的二線兵都得到了鍛鍊。他們雖然沒能阻止明軍突圍,但氣勢上並沒有遭到無可挽回的打擊,士氣也沒有徹底崩潰掉。

最重要的一點兒是,黃石認爲後金旗主和牛錄通過這場激戰保持住了戰鬥意志,他們在今天戰鬥的後半段表現出的頑強和進攻精神,把戰鬥早期的那種頹廢味道一掃而光,也給黃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歪着頭說出了評語:“建奴,現在還是一支能戰鬥的軍隊,還沒有到徹底失敗的境地,我們再不可輕敵了。”

看到賀定遠的表情顯得有些失望,黃石不禁失笑道:“當然,我們會一仗比一仗更輕鬆。”以往長生軍的戰鬥都會很快地分出勝負,所以部隊爆發力有餘,韌性卻很值得懷疑。今天作戰到了最後,黃石的部下雖然還堅決地服從命令,但氣勢上明顯已經低落了不少。

“今天我部先是渡河,然後警戒推進,緊跟着進行了強行軍,最後還完成了潰圍突擊作戰。”黃石嘴裡喃喃算了一會兒時間,猛地打了一個響指:“今天從早到晚連續行軍、作戰七個時辰,大批部隊都經歷了長時間的矢石洗禮,並在建奴的壓力下進行了複雜的隊列變換和戰鬥。”

“這對我長生軍來說真是太寶貴的經驗了,太寶貴了。”黃石忍不住大笑了起來:“經此一戰,我長生軍終於是百鍊成鋼了。”

賀定遠作爲黃石的親信,一向知道黃石最看重老兵和歸隊的傷兵,更是極端看重軍官曾經受到過的戰場壓力,比如蓋州之戰後,黃石對那些曾經承受後金軍壓力的軍官就青眼有加。如果說只是這一次的話,賀定遠說不定會懷疑黃石看重他們是因爲蓋州之戰他們曾和黃石共患難,但南關之戰就很說明問題了。那次戰役左翼崩潰了,還卷擊了不少救火營的部隊,但黃石事後還是把好多幸存的軍官和老兵調入教導隊去當種子培養,他們面對壓力崩潰時的場面和心理也都被整理出來,作爲從參謀軍官到一線軍官的必讀物。

看黃石笑得歡暢,賀定遠也跟着笑道:“末將恭喜大人了,三個月後,我長生島又可以多一營強兵。”

黃石微笑了一下:“最多不超過四個月,而且恐怕不止多一個營。”

第二十節 傷逝

根據長生軍的一貫傳統,傷兵不用說,就是戰死的士兵也必須要把屍體帶回來。這次戰鬥明軍始終控制着官道,一旦有人戰死或者負傷,他們就會被拖入圓陣中央保護起來。黃石也曾下令,要把友軍的戰歿者和傷者都一起帶走,幾乎沒有戰鬥力的選鋒營這次也被當作一個大輔兵營來使用了,他們和長生島的輔兵們一起擡着傷者、揹着死者,默默地走在中軍的位置。輕裝追擊的張攀部和尚可義部則被打散了,和救火營、磐石營一起組成大軍的前後衛和左右軍。

威脅去掉以後,這些外系的士兵和長生軍的士兵也紛紛扯起了閒話,長生島的人馬一個個也都驕傲異常,把島上的各項士兵優惠政策都倒了出來,比如官兵吃一樣的伙食被服,士兵比軍官更優先討老婆等等,這自然讓那些外系士兵聽得眼睛裡直冒火,就是友軍中的下級軍官,比如把總和把總以下的下頭目們也都聽得什麼羨慕。

可是這些士兵對也殘酷訓練的印象也非常深刻,他們唾沫橫飛的時候自然對長生島訓練也多有描述,在這些士兵添油加醋的故事裡,長生島的訓練場和人間地獄已經沒有什麼區別了。這些看起來似乎是自相矛盾的講述讓友軍的官兵很困惑,但他們都從中瞭解到很重要的兩個信息:第一就是長生島的大boss黃石是個自己吃肉,就一定會給部下也吃肉的厚道人;第二就是長生島的侮辱刑很少,士兵不必擔心被削個鼻子、切個耳朵什麼的。

獨孤求此時正躬身揹着一個老兵的屍體,無聲地跟着部隊前進,他心裡還在回想着背上死者臨死的話:

——這麼汩汩地流血,這條命橫是保不住了,我心裡有數着呢。

——我上島沒多久就娶了老婆,現在兒子快兩歲了,家裡的老婆還懷着一個,我對得起祖宗了。

——出門前我給老婆留下了點兒錢,還有大人答應過的撫卹,她應該也能守我幾年,讓兒子長大。

——從軍三年,我爲兒子掙下了快二十畝水田,大人收復遼東也是早晚的事情,我沒啥放不下的了。

……

說着“沒啥放不下”的老兵帶着對生活深深的眷戀走了,在那兵的彌離之際,中軍的牧師過來問他有什麼要求,還鄭重其事地拿着筆統統記錄到一個本子上。那個老兵躺在擔架上,斷斷續續地訴說着他對妻子和兒子的牽掛,當時負責的黑衣牧師握着他的手,大聲保證他的靈魂會去一個很美好的地方,還代表長生島保證他的幼子和遺腹子會衣食無憂。

“大……大師,我還……有這些……”

獨孤求記得那個老兵哆嗦着拉開胸口的衣襟,指着一個貼身的黑包,掙扎着說道:“我的……我的……”

“是你的勳章吧?”那個牧師似乎見慣了這種場面,那個老兵用盡最後力氣點點頭後,隨軍牧師輕輕撫摸了一下他的額頭:“放心吧,它們會跟着你下葬,跟着你去見你的祖先的,你的棺材上會鋪上一面軍旗,太子少保大人也會在你的墳前敬禮,向你的祖先證明你的勇敢和功績。”

那個士兵吐出了最後一口氣,聽上去就像是一聲滿足的嘆息,一直與痛苦作鬥爭的老兵的臉孔本來已經嚴重扭曲了,但隨着這聲嘆息出口,面容上竟似有了一絲輕鬆。

獨孤求記得隨軍牧師凝視了那絲輕鬆很久,才輕輕合攏了死者的雙眼,同時喃喃地祈禱道:“我的弟兄,你已經承受了太多的艱苦和勞累,今天你蒙主寵召,從此卸下了生命的重負,以後就在天國享受輕鬆的生活吧,阿門。”

“阿門。”旁邊的其他幾個輔兵都不自覺地跟着說了一句,獨孤求雖然以前碰到過牧師,不過他還是不信忠君愛國天主教,更不信會有一個爲士兵這種賤民準備的天黨。但此刻他看着那死者的面容時,竟隱隱感覺可能真有這麼一個地方,一個能讓受盡欺壓的軍戶無憂無慮地生活的死後世界。

“什麼是勳章?”有幾個輔兵是前漢軍成員或是新近逃來的遼民,他們雖然因爲身強力壯被優先補充入輔兵隊,但還是對長生島各項制度不太瞭解,揹着屍體蹣跚前進的獨孤求也豎着耳朵在聽着他們的議論。

“大人常說,無論我們是生來軍戶還是被流放充軍的罪犯,這只是我們的命不好而已,不代表我們就是卑鄙的塵土,罪犯的罪在充軍的時候也都償還乾淨了。”一個來自長生島軍戶的輔兵開口了,聲音既嚴肅又沉穩:“勳章就是太子少保大人給的證明,用來證明你的功績和勇氣。活着的時候戴在胸前給人看,死了以後放在棺材裡帶給祖宗們看。”

那些知道勳章的輔兵都一臉肅穆,每個人都滿臉贊同地默默點頭,剛纔那個說話的輔兵又說道:“就是你陣亡了,大人也會給你補上一個勳章的。到了下面……”那個士兵頓了頓,看了一眼遠處的隨軍牧師,有些神往地說道:“或者到了上面,我們也能挺着胸說:我沒給祖宗丟臉,我不是不肖子孫。”

半路上黃石還遇到了尚可喜,金求德和李雲睿最後還是反對他自行出擊,因爲一旦復州有失,黃石的大軍就失去了落腳的地方,而且留在復州的一萬多輔兵也就沒了保護。尚可喜左思右想,最後把手下的普通士兵交給金求德這個遊擊去指揮了,自己則帶着五十個家丁趕來。遇上黃石的軍隊後,尚可喜和尚可義兄弟情深,看到他大哥活生生地出現在眼前後,尚可喜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了。

黃石的命令已經發向了復州,城裡的部隊除了要準備繃帶和傷藥外,黃石還下令殺豬宰羊,順便把城裡沒居民有帶走的狗打一打,今天晚上一定要給士兵們再吃頓好的。

又走了大半個時辰後,軍隊就快走到復州城外了,此時天色已經黑下來,復州方向上也出現了一條火龍,黃石知道那是復州的輔助部隊帶着擔架和車輛趕來幫忙了。他回頭望了望,明軍縱隊的火光後盡是一片黑暗。後金軍雖然勇悍,但抹黑趕夜路追擊的本事還是沒有的,就算有也追不上舉着火把行軍的縱隊。

既然危險徹底消除了,黃石就喊來了賀定遠:“今晚張攀他們必定要來叫我開酒宴,你先去幫我扛一晚,有你和吳公公主持,我晚點去也就不算失禮了。”

賀定遠知道黃石要去安排善後的問題,所以也不推辭就是一躬身:“末將遵命。”

“好,記得去把金遊擊他們都叫上。雖然你們品級較高,但一定不要輕慢了他們。”黃石對遼南這些軍頭都是刻意拉攏的,大明朝廷一向喜歡在軍隊裡搞“大小相制”,就是用大頭的權威來震懾下面的軍頭,再用下面軍頭來分最大軍頭的權力,基本上唱黑臉的事情都由大軍頭去幹,而唱紅臉的工作則由朝廷來完成。文臣認爲這樣軍隊就不太容易變成一塊鐵板,也就不容易作亂。

這種“大小相制”的規矩說白了就是挑撥上下級內鬥,比如東江鎮左協的軍餉全部發到黃石的長生島(一般來說不會足額),但各部應該發給多少則清清楚楚地發給左協的各個軍頭,至於到底是黃石狠還是黃石手下倔,朝廷就不管了,反正無論誰把誰坑了朝廷都不在乎。

遼南的這些軍頭黃石是整不下去的,朝廷絕對不會允許他這麼幹,就好比朝廷決不會容忍毛文龍擅自吞併黃石的軍隊一樣。在整個遼東,黃石是朝廷用來制毛文龍這個“大”的“小”,但在具體的遼南地區,黃石就是“大”了,張攀這些就是用來制黃石的“小”。朝廷覺得只要軍隊中山頭林立,那麼大明的天下就安如泰山了。

“一定不要讓他們覺得你怠慢了他們,不要讓他們覺得你居功自傲……”黃石還在喋喋不休地囑咐着。

賀定遠一開始還勉強耐着性子聽下去,過了一會兒就開始亂看亂動,最後實在忍不住了:“好了,大人,某知道了,大人你也忒囉嗦了。”

雖然被無禮地打斷了,但黃石倒也不生氣,“知道就好。還有,記得不要多說話……”

“知道,知道,大人您教過某的,不就是酒宴上多吃少說嘛,”賀定遠一顆心早就飛去酒宴那裡了,現在他和黃石說話屬於私下交流不太講究禮貌,所以賀定遠極其不耐煩地說:“大人您還說過啥要點來着?哦,對,有空多吃塊肉,多喝口酒比什麼都實惠,不說話別人也不會把某當啞巴。”

“記得就好。”

“記得,記得,某去了。”賀定遠草草一拱手就打算去招呼張攀、尚家兄弟喝酒去了。

黃石想想也沒有要提醒的了,就微笑了一下:“嗯,去吧。”

……

回到復州城內,傷兵很快就得到了妥善安置,“長生神醫”胡青白也帶着救護營開始了緊鑼密鼓的治療。

救火英和磐石營的十個步隊和兩個馬隊則重新集結,準備接受營官——也就是黃石的最後檢閱。黃石的軍隊中沒有常設的代理營官,這次出征的時候賀定遠就是兩個營的臨時營副,而上次出征日本的時候,楊致遠就是暫編遠征營的臨時營官。

這些士兵全身都斑斑血跡,大多數人手上也都滿是風乾了的血跡,用“浴血奮戰”這個詞形容這些官兵已經不再是一句誇張了。黃石在內衛隊的簇擁下,盔甲鏗鏘地走向正中的一個小臺子,下面密密麻麻地站滿了高舉火把的戰士。

一個年輕的軍官首先帶隊上前,他走過來的時候身後還緊跟着兩個旗手和一個鼓手,旗手和鼓手都站的筆直,兩個旗手一個擎着大明軍旗,一個擎着隊旗——也就是救火營的營旗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圈,並且在蛇首旁寫了一個大大的“甲”字,那個鼓手則神色肅穆地緩緩敲着鼓,四個人身後還有一個士兵抱着一面旗子。

“大人,卑職救火營甲隊隊官,千總王簡。”

王簡對黃石鞠躬抱拳,黃石則回了一個後世標準的軍禮。

“職部定編四百人,戰前實到三百九十七人,戰歿一十七人,負傷三十二人,長槍把總乙海亮殉國,此外還有一名把總重傷,現有官兵三百四十八人。”

“職部……”說着王簡就轉身從身後的士兵手裡接過了那面旗幟,那個士兵交出旗子後就退開了兩步,王簡轉過身雙手捧着旗子奉上:“職部繳獲建奴正黃旗牛錄旗一面,特奉獻於大人階下。”

接下來王簡又敘述了一些有功的人,黃石神情專注地聽完後就勉勵了他幾句,最後王簡和黃石再次交換了一個抱拳和舉手齊耳的軍禮,結束了救火營甲隊的戰後簡短彙報。

救火營甲隊的五個人退下去後,洪安通立刻大叫了一聲:“救火營,乙隊隊官,出列彙報!”

宋建軍領着三個人默默地走了上來,從軍隊解除警戒狀態以後,平時就有些木衲寡言的宋建軍就變得更深沉了,他一路走回復州的時候一句話也沒有說。和同僚列隊的列隊的時候也在默默回憶着今天的血戰,從戰鬥後踏上歸程開始,宋建軍的手就不由自主地開始微微顫抖,隨着時間的推移他的手也抖動得越來越劇烈。

走到黃石身前的時候宋建軍正要抱拳行禮,卻突然發現自己還緊緊握着自己的長槍,他一愣之下連忙把長槍往身前重重一頓,嚥了一口唾沫,用低沉的聲音說道:“卑職救火營乙隊火銃把總宋建軍,參見大人。”

五年前跟隨黃石出生入死的那隊騎兵,現在除了賀定遠他們四個人外,還剩下九十一個人活着,這些人如今不是各隊的隊官、隊副,就是內衛隊、參謀隊、情報隊和老營的軍官,黃石認得他們中的每一個人,也能叫出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比如剛纔甲隊的隊官王簡。

所以當黃石第一眼看見他不認識的宋建軍時,他就知道這不是乙隊的隊官或者隊副,現在救火營和磐石營共有十個步隊、兩個馬隊和一個炮隊,這些隊其中一共有二十六個隊官和隊副,除了炮隊隊官鄧洋人以外,剩下的二十五個人都是從廣寧開始跟着黃石的老人。

“救火營乙隊的隊官和隊副都陣亡了。”宋建軍吭哧着說出一個事實,可是他的表情看起來顯得有些迷惘,彷彿還沒有從心裡接受他剛剛說出的這個事實似的。

黃石注意到宋建軍的手又開始發抖了,宋建軍把手裡的長槍收回身側,頭也垂了下去,用越發低沉的聲音說:“卑職所在的乙隊,八個把總有五個殉國了,兩個重傷,卑職是唯一能站起來的軍官了。”說着他還不自覺地看了自己的腿一眼,他的腿在越過第三道拒馬的時候被劃傷了,身上其實也有幾處皮肉傷,現在雖然都已經止血了,但如果不是實在沒有軍官了,他按照條例本也該立刻去救護營仔細包紮的。

宋建軍背後站的是乙隊碩果僅存的一個鼓手,此外還有一個臨時的旗手把兩面軍旗一起抱上來了。他們聽到宋建軍的話時,也都把頭垂向了地面。

“把總宋建軍。”黃石厲喝了一聲。

這聲斷喝讓宋建軍打了一個哆嗦,他猛地仰起了頭:“卑職在。”

黃石盯着他的眼睛下令:“昂首向我彙報。”

“卑職遵命,大人。”宋建軍深吸了一口氣,張開嘴良久才斷斷續續地說了下去:“卑職所在的乙隊,定編四百人,戰前實到……嗯,實到三百九十五人或者是三百九十六人的樣子,戰歿一百二十七人,重傷二百餘人,現有官兵六十一人。”

“我們乙隊……”宋建軍覺得自己的眼淚馬上就要流出來了,他側頭想避開前面黃石和內衛隊官兵的視線,腔調裡也參雜了些嗚咽之音。

他連續吞嚥了好幾口唾沫,最後的幾句話說得又響亮又流利:“我們乙隊奪取建奴正黃旗牛錄旗兩面,鑲黃旗牛錄旗一面,正藍旗牛錄旗一面,正白旗牛錄旗一面,共五面。”

說完這話以後,宋建軍背後的一個士兵就捧着一堆旗幟大步上前,直挺挺地把它們拋在黃石腳下,臉上混雜了悲傷和驕傲。

一時間,全場鴉雀無聲……

“要客氣、要謙虛、要多敬酒……”去招呼客人的路上,賀定遠嘴裡始終唸唸有詞。

吳穆笑眯眯把手按在心口,在前面踱着方步,不緊不慢地走着:“賀遊擊,今天咱家也要和你喝兩杯。”

這話才一入耳,賀定遠登時想起黃石說過要去遼西孫承宗手下幹活的事情:“好呀,吳公公,末將也要多敬公公幾杯,以後說不定就沒有機會了!”

“嗯?”

第二十一節 勳章

密密麻麻的火把在風中晃動,黃石的眼光在宋建軍臉上停留了一會兒,然後慢慢下移,最後凝結在他不停抖動的手上。宋建軍察覺到了最高長官的目光,他竭力想制止這種無益的顫抖,但他越是努力想把恐懼和悲傷趕出去,這些感情就會越惱人地貼上來,他的手在黃石的凝視中顫得更厲害了,連手臂和緊握着的槍都被手帶得開始同步振動。

雖然周圍只有火把提供的暗淡光芒,黃石還是把槍桿上那隻開始痙攣的手看得清清楚楚,它的指節都因爲握得太緊而開始變形了。

“把總宋建軍。”黃石又是一聲輕喝。

“卑職在。”說話的時候,火銃把總習慣性地把胸一挺,腿也一下子繃得直直的,人看上去也驟然拔高了幾寸。

對面人身上猛然散發出來的英武之氣讓黃石很滿意,他的口氣也變得剛硬起來:“你何時加入救火營,都得過什麼勳章?”

宋建軍回話的聲音中似乎也帶上了金屬碰撞之音,他大聲說道:“卑職天啓三年五月投效大人軍前,卑職一共得到過兩枚英勇勳章和兩枚突擊勳章。”

所謂英勇勳章就授給那些重傷士兵的勳章,這個創意是黃石從前世電影中看到的美國“紫心勳章”中借鑑過來的,而“突擊勳章”嘛,顧名思義就是給作戰勇敢的士兵靠突擊獲得的獎勵,這種勳章一般給與堅守不退、引領衝鋒或是堅決執行進攻命令的士兵(勳章制度當然還有待完善)。宋建軍已經得到了四枚勳章的經歷,足以讓黃石明白他爲什麼能在短短兩年前從普通士兵升爲火銃把總,要知道火銃兵本來就大多是老兵,火銃把總當然要讓老兵中的精銳當才能服衆。

黃石的目光越過了身前的老兵,他昂首掃視了全場一圈,用盡力氣大喊道:“救火營乙隊,這次每人都發一枚突擊勳章,當然,乙隊每一名戰歿者也都應該得到一枚。”

下面的士兵沒有一個人出聲,連竊竊私語都沒有,每個人都覺得這個獎賞是理所應當的。黃石從那些人羣上收回了目光,他在自己的懷裡摸索了一番,掏出了一個沉甸甸的銅牌,然後用力高舉着這牌牌,緩緩轉身把它展示給下面的每一個士兵看。這個動作頓然讓臺下一片嗡嗡聲,其中充滿了驚歎之意。

這銅牌是鍛造的,上面的花紋中有一條和救火營軍旗上一模一樣的蝮蛇,只是沒有救火營軍旗上的雲紋而已。其實磐石營的軍旗上也有一條完全一致的蛇,磐石營和救火營的軍旗區別只在於把救火營上的雲紋換成了一座青山而已,那條呲着毒牙、吐着火信的蛇就盤旋在青山上。

這種特別的勳章叫“卓越”勳章,是在黃石有了水力鍛機後纔開始鍛造的,一共分爲三級,分別是金制、銀製和銅製的。到目前爲止,黃石只發給了賀定遠和楊致遠一人一塊“三級卓越”勳章——也就是他現在手裡拿着的銅勳章,以獎勵他們分別在南關之戰和日本下關立下的功績。

轉過一圈後,黃石又低頭注視着眼下的宋建軍,後者現在手已經完全不抖了,宋建軍也大概猜到了後面要發生的事情,就是實在不敢置信,人已經激動地要喘不過氣來了。

“救火營乙隊火銃把總宋建軍,在全隊軍官傷亡殆盡,八成士兵戰損的危機關頭——”黃石重重地拉長了尾音,同時把聲音也提高了八度:“帶領全隊官兵堅持作戰並維持了全隊的士氣,出色地盡到了自己的職責。”

黃石下了小土臺,走到了站得如同旗杆一樣的宋建軍面前,用力大聲喊道:“我黃石之治軍,有功必賞,爲了獎勵宋建軍的卓越功績,特授予‘三級卓越勳章’一枚。”

在親手把勳章掛到宋建軍脖子上前,黃石還用平靜的語氣說道:“宋把總,能有你這樣的部下,真是我黃石的幸運。”

“大人言重了,折殺小人……”宋建軍乍一聽到面前的太子少保說出這樣的話,出生以來的經驗一下子就又佔了上風,他下意識地膝蓋一打彎,就要跪下磕頭遜謝。

“宋把總。”黃石喝聲雖輕,但卻帶着一種不容質疑的威嚴:“站直了。”

把黃燦燦的銅製勳章給宋建軍帶上後,黃石後退了兩步,第一個開始鼓掌,他身後的洪安通也立刻帶着內衛隊開始拼命鼓掌喊好,宋建軍背後的鼓手和旗手想起戰歿的同袍,他們在鼓掌的時候一邊大聲喊好,一邊也都流下淚來。場地上的數千官兵,也都把武器抱在懷裡,一個個把手掌都拍得震天響。無論是軍官還是最低級的小兵,他們也都憧憬着有一天能當衆得到這樣的榮譽——第三枚長生島珍貴的卓越勳章就這樣發給了一個默默無聞的低級士官,而且在他們看來,這個理想也並非遙不可及。

“大……大人……”宋建軍的聲音哆嗦得已經快不成凋了,他左手把勳章按在胸前,磕磕巴巴地說道:“卑職要天天帶着它,戴在盔甲外面,讓每個人都看見!”

黃石微笑了一下:“當然應該如此。”

“大人,卑職發誓,以後無論有什麼東西擋在大人的軍前,哪怕就是一座大山,卑職……”宋建軍用力地把右手中的長槍在土地上頓了頓,發出了兩聲沉悶的咚咚響,他的手臂此時既堅定又有力,再也沒有一絲一毫的顫動:“卑職也會這杆長槍——爲大人把它推開!”

黃石讚許地點了點頭:“我對此深信不疑。”他略一停頓後又追問道:“宋把總你沒有參加過訓練隊吧?”

“回大人話,沒有。”

訓練隊就是長生島的第一期士官學校,其中很多培訓出來的士官都作爲軍官的種子被繼續培養下去,現在長生島所有的副千總以上的軍官都是訓練隊出身,那些參謀和情報軍官也都是訓練隊出身。現在各隊把總裡都有不少是訓練隊出來的,可宋建軍這樣積功晉升爲把總倒也是不少。

宋建軍的回答並不出乎黃石意料,他本人就曾給全部的訓練隊成員教課,所以那些成員他也基本上都有印象,黃石毫不猶豫地對宋建軍下令道:“本將現以救火營營官身份,任命加銜千總宋建軍其人,暫時代理救火營乙隊,直到救火營返回長生島爲止。”

“遵命,大人。”宋建軍意氣風發地大聲回話,在這段時期內,他就是黃石的直轄軍官了。

黃石淡淡地又補充了一句:“到了長生島以後,本將會再派人來接管乙隊,到時你會被卸掉一切職務,本人則去向長生島教導隊報到。”

宋建軍倒抽了一口涼氣,大家都知道教導隊就是長生島培養核心軍官的地方,這個教導隊裡的成員也會有機會接觸到所有的長生島高級軍官。比如楊致遠會來給大家講述軍規和軍法的細節和意義,金求德也會安排教導隊成員去參謀隊實習,還有賀定遠、李雲睿、鄧肯等等等等,都會來給他們上課,講述長生島的各種軍事條例和經驗,諸如步炮協同、訓練新兵、情報分析和利用、後勤的運輸、補給如何定量等知識。此外就是黃石自己,也會教這些成員讀書認字,長生軍現在的軍規有這樣的規定:任命的隊副及其以上軍官都必須經過訓練隊或者教導隊的最終審覈(當然不包括之前的任命,比如賀定遠、金求德那老哥幾個)。

根據長生島的軍事條例,所有的新兵也會由教導隊的精銳老兵來帶,這樣既能讓新兵快速成長,也能讓教導隊的學員有機會練習他們學到的東西,而且還能有助於建立未來軍官和戰兵之間的感情。

教導隊的審覈非常嚴格,但一旦通過最後的審覈,宋建軍就會得到所謂的長生島“千總資格認證”,這就意味着他有機會進入參謀隊、情報隊,或者是回到部隊裡當隊官和隊副。當然,就算通不過最終的審覈,從教導隊畢業的隊員也會分配給部隊做把總,只是宋建軍的志向當然不是原地踏步了。

“大人,遵命,大人!”宋建軍使出吃奶的力氣大叫了起來。

……

與此同時,救火營輔兵隊的大部分成員正在吃飯,獨孤求剛領到口糧才坐下來開始吃,就有人過來通知他吃完後立刻去輔兵隊隊長處報到。獨孤求三口並作兩口扒拉完碗裡飯菜,就急匆匆地離開臨時食堂趕去指定地點了。

到了制定的地點,獨孤求立刻看見救火營輔兵隊和內衛隊的幾個官兵,舉着火把嚴肅地站在那裡,他趕快就找了一個地方站好,一會兒又陸陸續續地來了幾個人。

用餘光看清自己身邊的人以後,獨孤求就開始緊張了,幹唾也一口接一口地嚥了下去,因爲他注意到這裡的十幾個人都是前漢軍成員。獨孤求來到長生島以後,表面上雖然不敢做串聯,但是私下誰當過漢軍他還是心裡有數的,他們感情上也更親近一些。

本來這種同病相憐感已經被救火營一視同仁的態度沖淡了不少,但等獨孤求注意到今晚被召集的都是救火營輔兵隊裡面的前漢軍時,他心裡的不安一下子又涌上了心頭。獨孤求大氣也不敢透一口,緊張地偷瞄着內衛官兵的嚴肅表情,他們的臉在黑夜中被火把照得忽明忽暗,讓獨孤求越看越覺得恐怖。時間在一分一秒的等待過程中逝去,獨孤求額頭上開始滲出冷汗,臉頰上的肌肉也開始痙攣抖動。

救火營輔兵隊隊長終於來了,他大步流星地走到了這快二十個前漢軍士兵身前。

“立正——敬禮。”

隨着兩聲簡短的口令,獨孤求也其他人一樣,把雙腿並得緊緊的,然後齊刷刷地向着輔兵隊隊官躬身抱拳:“見過大人。”

輔兵隊隊官乾脆利落地回了一個軍禮:“稍息。”——這又是黃石從他前世借鑑過來的一個口令。

輔兵隊隊官把他們的名字一個個點了過來,獨孤求也機械地應了一聲到,然後靜靜地等着他的下文。

輔兵隊隊官昂首挺胸,聲如洪鐘:“本官也就不避諱了,今天這麼晚了還叫你們來,第一個原因是:你們都是前漢軍士兵!第二個原因是:你們是救火營輔兵隊各把總舉薦的人員,你們今天的表現都非常卓越突出。”

黃石早就下定決心要把投靠過來的漢軍統統消化掉,變成不折不扣的長生島一分子,而這個精神也在長生島新出臺的各項條例中得到了體現。

“根據我長生島的條例,凡是表現突出的輔兵,將被舉薦爲我長生島的戰兵。而一旦成爲我長生島的戰兵,你們就會得到每月一兩四錢的軍餉,並享受超過輔兵、軍戶的各種待遇(比如吃飯可以多一條魚)。我們會優先安排戰兵成親;受傷的戰兵的治療是免費的;戰兵家屬如果生病,也可以享用免費的湯藥;而且你們以後立下的功勞,都會在未來得到東江鎮世襲的田土作爲補償……”

那個輔兵隊隊官洋洋灑灑地說了一大堆戰兵的好處,把下面的人聽得怦然心動,獨孤求現在已經完全放下心來,就等着隊官宣佈他們成爲戰兵的正式命令了。

“但是——”隊官拖長了嗓子,引起下面極大的注意力後才加重了語氣提醒說:“你們現在都在我長生島的‘保護前漢軍’條例範圍內,你們都還沒有超過條例規定的三個月期限。可是我長生島戰兵訓練是非常嚴格的,和不許辱罵、毆打、觸犯你們的條例是相違背的……根據大人的命令,任何希望成爲長生島戰兵的前漢軍士兵,都必須自願放棄保護條例。”

“我們長生島的戰兵訓練,非常非常嚴酷,被打個半死是家常便飯”那個隊官搖了搖頭,眼睛中也流露出了一絲不屑,聲音裡中更是帶上了些許蔑視,那個軍官朗聲問道:“你們——敢加入嗎?”

……

“本官最後聲明一遍,根據太子少保大人的命令,你們必須是自願加入長生島戰兵部隊的。”再一次得到下面人的肯定答覆後,輔兵隊隊官嚴肅地點了點頭,把位置讓給了同來的一個內衛軍官。

那個內衛軍官走上小講臺後,清了清嗓子:“你們將留在輔兵隊直到回到長生島,然後所有被舉薦的輔兵——也包括你們,都會被轉移給長生島新兵營進行爲期三十天的基本訓練,教導隊會爲你們派出教官,指導你們熟悉戰兵口令、鼓點、旗號和隊列。然後你們會被重新發回野戰營各隊,也就是你們自己的戰鬥集體,野戰營各隊也會安排老兵知道你們,再過六十天,你們就會是合格的長生島戰士。”

內衛軍官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地掃視了一遍臺下的衆人:“諸位弟兄,你們選擇了一條充滿光榮和荊棘的道路,長生島戰兵是大明最精銳的士兵,也要承受最嚴酷的訓練和最嚴格的軍事條例。但你們一定會得到東江鎮世襲的田土,一定會立下無愧祖先、福廕後人的戰功,那些表現優秀的人,也一定能成爲把總,成爲千總,甚至遊擊、參將,這是太子少保大人許諾給每一個戰兵的未來——諸君努力!”

……

黃石腳邊的牛錄旗已經是層層疊疊的一大片了,磐石營戊隊和馬隊也完成了彙報,雄赳赳地走了下去,數千官兵注視着那堆戰利品,整個場地除了火把燃燒的噼啪聲,竟是死一般的沉寂。

黃石大喝了一聲:“全軍——解散。”

“殺~~~”

幾千官兵發出了整齊的怒吼,聲震全城,響遏行雲……

但他們卻沒有如往常那樣立刻散去吃飯,兩個營的士兵們喊完以後沒有一個人走動,似乎還在等待着什麼,過了不知道多久,突然有一聲喊叫從兵陣深處響起:“遼陽!”

“遼陽!”

很多人也跟着喊了起來。

“遼陽,遼陽!”

無數的官兵也不知道自己今天爲什麼這麼激動,但是人們都奮力大喊起來。

在黃石的前世,今年努爾哈赤本應該遷都瀋陽了,因爲在那個時空裡,後金已經清除了遼南的威脅,而且對遼西也沒有什麼顧及,所以努爾哈赤遷都瀋陽也可以同時兼顧來自遼北和遼東的壓力。

但在黃石的世界裡,遼北的林丹汗已經遠遁大漠,而遼南的威脅日甚一日,所以努爾哈赤也遲遲不能把戰略重心從遼西、遼南移開,這樣遼陽始終都是還是後金的政治中心。

“遼陽。”

“遼陽。”

“遼陽。”

包括黃石和洪安通在內,在場的官兵們都彷彿被這熱烈的氣氛灌醉了,他們一個個都攘動着右臂,奮力大喊着虎穴的所在。

這震天動地的喊聲,不僅僅驚動了酒宴上的軍官們,也讓急匆匆趕來找黃石的吳穆收住了腳步……

第二十二節 職責

“遼陽。”

“遼陽。”

……

復州堡內數千人有節奏喊出來的調子,如同水紋一樣在城市的上空散開,一圈接着一圈。被帶回來的婦孺老人們,本來大多都回到各自的家中了,他們現在也紛紛把窗戶打開一個縫,神色複雜地向聲音來源的方向望去。

位於這漩渦中心的黃石此時更是心潮澎湃,他自信以長生軍今日之戰力,一旦四營新兵練成,便足以對抗後金上百個牛錄。努爾哈赤時代,後金每牛錄滿編是三百旗丁,然後三丁抽一爲披甲兵,不過在他原本的歷史上,後金牛錄的資源也一直很緊張,二線牛錄的披甲兵甚至有沒盔甲的,不少牛錄也湊不起三百旗丁和一百披甲。

在黃石的前世,這個缺口一直到天啓六年才被後金填上。天啓五年十月遼西都司府風聞建州土匪一百八十餘個牛錄即將來襲,關寧總兵楊麒等人就向遼東經略高弟痛陳:“野地必不可戰,關外必不可守!”,遼東督司府遂下達了總撤退令。

孫承宗苦心編練的四十營關寧軍收到撤退令後發生了連續的炸營,幾十個營紛紛南逃的時候拋棄了價值百萬兩白銀的千餘門大炮,五萬多支火銃!鎧甲、兵仗更是扔得遍山滿谷,路邊隨處可見被整車拋棄的軍糧和布匹。

史載努爾哈赤在寧遠大戰前,就下令所有的無甲輔兵每兩人都要推一輛小車,後金強盜集團越過錦州後就變成了撿破爛大軍,後來努爾哈赤還緊急動員後方的阿哈、包衣推車來遼西協助收破爛。後金大軍前面一邊沿着遼西走廊南下,後面就形成絡繹不絕的小手推車隊,開始漫山遍野的拾破爛並運回去。

雖然後金軍最後止步於寧遠,但從此後金軍的動員就大大提高了,天啓六年正月他們每百人三十人披甲都未必能滿足,但到六年底就提高到每百人四十披甲,甚至還有餘力收買大量蒙古人來投,並重新武裝漢軍……

黃石此時也跟他手下那樣一次次地揮舞着右臂,一聲聲地高喊着:“遼陽”,他相信在這個時空中,後金的資源和物力更是捉襟見肘,估計盔甲的缺額已經該有兩、三成了。後金八旗不過二百餘個牛錄,兩萬多連盔甲都湊不起的“披甲”兵,黃石自信以長生軍爲先導,足以掩護關寧大軍進入遼中地區。而一旦收復遼中,後金政權同晉商的聯繫也會受到極大影響——不僅僅是距離問題,黃石估計也沒有人會把賭注押在死狗身上。

——建奴如果退回長白山森林的話,明軍只要斷絕貿易,這些匪徒就只能在小冰河時期餓死在野人山裡了。海內的農民也不必再承擔加賦,中原也未必還會有大的戰亂,百姓也不會幾千萬、幾千萬的死去。

黃石看着眼前一張張既激動又忠誠的面容——我已經見過不少死人了,今天又是幾百條年輕的性命。如果我爲了一己之私非要竊取大明天下的話,這世間不知道又要平添多少孤兒寡母,不知道要多生出多少冤魂?

狂熱的官兵們已經喊得聲嘶力竭了,他們的身體本因爲長時間的激戰而變得疲憊不堪,但此時又被熱情和力量所充滿。每個人都想着早日結束遼東變亂,領到自己的那份土地,然後過上無憂無慮的和平生活。

黃石終於發現他還是希望中國少些變亂,畢竟一旦戰火紛飛,倒黴的總是底層的百姓,終歸還是無辜的人們來爲野心家和上位者的爭鬥買單。

——雖然沒有人會知道我的功績,沒有人會知道是我擊敗了華夏的大敵,千百年後也沒有人還會記得我。但我相信,在我老死的那一天,我不會爲今天的選擇而後悔;我和戚少保一樣,都做下了爲國爲民的大貢獻;我也會爲自己的一生而感到驕傲和自豪的……

吳穆還有他身後的陳瑞珂,此時站在遠處凝視着人羣,官兵的口號聲一浪高過一浪,這撲面而來的聲音把吳公公和陳瑞珂衝擊得微微後仰,就好像要被這聲音推開一樣。吳穆聽說黃石有去遼西的意向後,就急急忙忙地趕來想說服他留下,但當他看到、聽到這驚濤駭浪般的呼喊聲後,他心裡一下子升起了一股模模糊糊的念頭。這念頭像個小兔子一樣地在他眼前蹦來蹦去,吳穆雖然一下子抓不住到它,但心底卻莫名其妙地感到了迷茫和遲疑。

陳瑞珂倒是看得津津有味,同時也被感染得鬥志昂揚起來:“我從不知王師之威,竟至於此!”

吳穆聽見陳瑞珂的話以後,也沒多想就隨口說道:“不知道是官軍王師之威,還是黃軍門之威啊。”

這話如同一道閃電,撕開了吳穆眼前的黑幕,他猛然感覺眼睛裡有什麼東西掉下去了,以往一直模模糊糊看不清的東西也在這一瞬間變得清晰明白起來了。清晰的景象一下子就把吳公公嚇住了,他臉上的迷茫和不解一下子也煙消雲散了。吳穆冷不丁地對身邊的陳瑞珂說道:“三教九流,文武殊途。”

“嗯?”這句沒頭沒腦的話把陳瑞珂聽得一愣,他眼珠子連着轉了幾個圈,終於還是壯着膽子問道:“吳公公,您說什麼?”

吳穆嘆了口氣,他剛剛想到了孫承宗,又想到山東的文臣,還想到了長生島的軍戶士兵。上至朝中閣老,下至販夫走卒,都願意和黃石傾心結交,而且黃石無論和什麼樣的人都能相處愉快,就好像所謂的“與君子交,不覺自醉”,黃石的胸襟氣量讓每個遇到他的人都暗自佩服。今天一仗下來,遼南各部從張攀、尚可義這些大軍頭開始,到下面的每一個小兵都對黃石敬佩有加,差不多已經是五體投地了。

“陳瑞珂,如果朝廷把你調到長生島來,讓你在黃軍門軍前效力,你願意麼?”

“願意!”陳瑞珂想也不想地脫口而出,然後才反應過來,連忙問道:“吳公公可是對卑職有什麼不滿麼?”

“沒有。”吳穆苦笑了一聲,他想起兩年前出京的時候,東廠一再提醒自己要時時自省,魏忠賢也親口告訴他要永遠保持一顆警惕心,畢竟懷疑就是監軍的職業素質,嚴密監視武將的行爲就是他們的職責所在。吳穆這兩年和黃石相處下來,對黃石的武功人品也是心折不已,無論黃石做什麼事情他都會主動去理解,最近更是幾乎放棄了監軍的職權,他淡淡說出的話既像是在吐露心事,也像是在回答陳瑞珂:“不要說你了,便是咱家這個監軍,也甘爲黃軍門驅馳。”

“黃軍門身先士卒,金銀一介不取,美色毫無所動,不蓄私兵,不養家丁……”吳穆說道這裡自己也是一愣,鼎沸的人聲還在滾滾而來,吳穆笑容中的苦澀意味更重了:“黃軍門不蓄私兵,但長生島數萬軍戶個個都視他爲再生父母;黃軍門不養家丁,但這幾千官兵,又有那個不是他的死士呢?”

“吳公公你在說什麼啊?”陳瑞珂雖然沒有聽明白吳穆在說什麼,但他總覺得這口吻語氣聽起來有些不善。

吳穆的腦筋飛轉,把這些年長生島發生的事情和變化一樁樁地想了一遍,黃石治軍演武、開闢海貿、冶金鑄炮、定刑律衆,簡直就沒有黃石做不成的事情。而且黃石以前的表現也很突出,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吳穆搜枯心腸地想和歷史上的人比較一番,竟然沒有發現一箇中興良將能拿來和他作比較,這又讓吳穆嘆了口氣,他用陳瑞珂聽不見的聲音問自己道:“所謂‘天生我材必有用’,老天降下這麼一個人纔來,肯定不是爲了這麼一個小小的建虜,那老天生此人又是要做什麼呢?”

吳穆一言不發的就要轉身離開,陳瑞珂奇怪地問道:“吳公公,您剛纔不是急着要來找黃軍門麼,怎麼到了這兒又要回去了?”

“咱家本有話要和黃軍門說,”吳穆眯着眼又看了看火光人影處,終於一甩袖子飄然而去:“但看現在這意思,咱家的勸告黃軍門那是肯定聽不進去的了。”

……

當夜酒宴上,黃石於衆將相飲甚歡,他心頭的一件大事落地,現在已經是無牽無掛了。回到自己的住處後,他藉着酒力就寫好了奏章,奏章裡他爲東江鎮左協各部軍官都說了好話,還保舉章明河來防守復州——黃石認爲選鋒營的底子還是不錯的,關鍵就是個將官的威信問題。

現在章明河的問題黃石也很明白,這廝升遷太速,威信、恩義都沒有建立起來,士兵對章明河也毫無信心。但他只要能獨立堅守復州幾個月,在前線和士兵同舟共濟上一段時間,自然情況就會大大好轉。

除了這些左協的部將外,黃石還爲東江本部的毛文龍大帥請了功,把自己的成長都歸功於他。最後他還提到了山東文官集團的支持,黃石一口咬定他們送來的糧食和軍餉對本次勝利有重大意義。

奏章一揮而就,心情愉快的黃石一時間還睡不着,就提起筆在一張白紙上算起了自己應分得的世襲田土和軍戶,他想個守財奴一樣算了又算。

“我一定要在海邊蓋個屋子,這樣我將來可以手把手地交我兒子游泳,就如同我父親當年一樣。”黃石在紙上輕輕畫了兩個頭像,很不像……但畢竟是他天人永隔的父母,黃石抿着嘴在燈下畫了很久,又看了很久。

終於隨着一聲長嘆,黃石把紙翻了過來,在上面又畫起了一個倩影,他回想自己在海邊和人分食粗糧餅的,笑意又慢慢爬上了他的臉,嘴裡還自嘲地笑道:“這也是一種浪漫……”

其他幾個將領可沒有黃石這麼悠閒,此時張攀正連夜和自己的幾個親信討論長槍問題,其中有一個親信撓着頭說:“大人,長槍實在是最便宜的東西了,按說一套刀盾的鐵,就是打造五杆長槍也出來了,屬下實在不知道這東西會這麼厲害。”

另一個親信也給出了他的分析:“主要還是黃軍門的甲好,我們的兵要一手拿盾,自然另一隻手就要持刀。”

張攀皺着眉頭想了想,斷然地搖了搖頭:“倒也不然,弓箭實在是沒有什麼威力,尤其是騎兵的軟弓,兵就是不穿甲,只要不是被射到要害,捱上五、六箭也沒啥問題,足夠後排的士兵衝到弓箭手跟前了。”

說話間張攀又有幾個親兵回來了,他們進了屋子就是一番比劃,這些人剛纔找機會和長生島的士兵喝酒,順便就把那幾個士兵的長槍取過來仔細看了半天。他們嘴上說這客套、奉承話,手下已經把長槍的規格摸了個清楚。

“槍九尺長。”

“槍刃一尺五到兩尺。”

“刃後還有一個套套在槍桿上,看起來似乎是用來防短兵削砍的。”

這幾個親兵回到屋子裡以後,張攀立刻鋪開了一張紙,幾個親兵一邊互相討論,一邊就把他們手量心記的長槍尺寸畫了出來,連槍刃上的血槽也都記得八九不離十……

與此同時,尚可喜和他哥哥尚可義也在軍營裡密議,桌子上擺着長生軍標準的長槍、火銃、匕首和頭盔。尚可義翻來覆去擺弄着那杆長槍,忍不住稱讚道:“黃軍門一定很看重小弟你吧,這長槍是黃軍門建功立業的根本,居然你一提就送了你一套。”

尚可喜嘿嘿笑了兩聲,又攤開一張圖給他哥哥看:“那算什麼?今天我還偷偷向黃軍門請教過他的陣法,當時黃軍門也和我說了,這是我時候記下來的,大哥你一起來看看吧。”

尚可義聞言連忙伸頭來看,他們兄弟指着圖交流了一番以後,尚可義把圖紙一把抓成了團,撕碎了放在燈上引火燒了:“唔,此物甚好,但千萬不可泄漏,這可是黃軍門的家傳絕技,要是全傳出去了,黃軍門一定不會放你我兄弟的。”

“還有這火銃,”尚可喜看他哥哥拿着長槍不放手,就捧着黃石給他的火銃遞了過去:“黃軍門說火銃也很重要。”

“我看倒也沒有什麼用。”尚可義對火銃不屑一顧,他今天明明看見火銃手最後也都變成長槍兵了,而且火銃手給他的震撼遠沒有長槍突擊時的那麼強烈。

“長槍兵是最好練的兵了,一個多月就能湊活上戰場了,刀盾至少要半年。”尚可義愛不釋手地撫摸着手中的長槍,腦子裡正在苦苦思索長生島長槍陣的奧秘所在:“四百個人,一人一個長槍,就這麼衝過去,就贏了……真好!長槍便宜,長槍兵又好練,我怎麼以前就沒有注意到這麼厲害的東西呢?”

“大哥你不看看火銃?”尚可喜記得黃石說過火銃也很重要,還說過火銃和長槍混編纔是長生島的標準模式,尚可喜就想讓他大哥分享這個重要信息。

“不看,那個太貴了,還是長槍好。”尚可義很固執,他的視線完全集中在手中那杆不起眼的長槍上了,連挑一下眼皮的興趣都沒有。

……

“公共食堂!官兵排隊領飯。”

“見面不磕頭,統用抱拳禮,還有一種奇形怪狀的回禮。”

“走路的時候不騎馬,牽着馬和士兵一起走。”

章明河在自己的帳篷裡來回來去地踱步,一面把自己能回憶起來的細節都大聲複述出來,下面的親兵則緊張地把他說的每一條都記錄下來。

“還有什麼?還有什麼呢?”章明河不停地敲打着自己的腦袋,苦苦回憶着他看到的一點一滴,他不耐煩地叫道:“你們也幫着想想?”

“有一種叫勳章的東西。”

“還分好幾種。”

“頭盔加面具。”

……

底下人七嘴八舌地說了一堆,這些東西也都被統統記錄了下來。

“四百人的戰陣,二百五十長槍,一百四十火銃,還有十個旗手和鼓手……”章明河敲了敲筆下的草圖,猛地一拍桌面:“好!從鎮守復州開始,本將就要吃那個……什麼什麼公共食堂了,我選鋒營也要按這個規矩編組。還有,再派幾個人去,去把長生島的所有條例,從穿衣吃飯到修茅坑廁所,統統給本將抄來……”

——說到不貪污軍餉,不納嬌妻美眷,不佔軍戶田土,那黃石這麼拼命又是圖什麼呢?

吳穆的師爺戰戰兢兢地把三封寫好的信遞了上來,那師爺看到吳穆的眼光一閃,連忙低聲說道:“東家放心,小人一個字也不會說的。”

“知道就好。”吳穆接過了三封密信,第一封是發向大內,第二封是發去東江本部監軍那裡,吳穆思索了片刻,把第二封燒掉了,他捏着最後一封又看了看,終於下定了決心:

“孫先生深明大義,一定會支持咱家的吧?”

第二十三節 鋼錠

最近幾年以來,明軍在遼東半島連連獲勝,而後金軍屢屢挫敗,遼東漢人奴隸私下紛紛哄傳後金政權氣數已盡。天啓五年後,努爾哈赤殘酷的民族政策和遼南明軍輝煌的軍事勝利對後金漢軍形成了兩面夾擊,下層漢軍早就心向長生島,就是後金的核心漢軍也變得惶惶不可終日,甚至連少數八旗旗丁都開始動搖了。

在這種情況下,海州以南的局面已經類似一座活火山,底層的漢民、漢軍“人心思變”,中層的漢軍將領首鼠兩端。位於頂層的後金八旗野戰軍,已經是賴以壓制住這座火山不噴發的唯一力量,一旦八旗野戰軍不復存在,那麼醞釀已久的仇恨、不滿和投機心理就會立刻爆發出來。

皇太極本希望在復州之戰中一舉殲滅遼南明軍,藉此威懾遼東半島的漢民、漢軍,並從而挽回軍心士氣。但復州一戰過後,後金軍在遼東半島南端已無立錐之地。復州之戰的結果更是隨時可以泄露出去,而且沒有人知道這消息傳到遼中地區會變成什麼樣,而且在今天這種恨後金不死的氣氛中,傳說中的情況肯定會比真實情況還要慘上一萬倍。

所以早在復州之戰剛結束沒有多久,大貝勒代善就統帥殘存精銳出發,舉火星夜趕赴蓋州。這三個後金旗主都明白,那些從復州帶出來的百姓肯定會有宣揚後金慘敗的,而且這個消息沿着官道會傳播得比長了翅膀還快。要是有人聽信了這個“謠言”,認爲後金軍主力已經覆滅的話,那麼他只要振臂一呼,海州以南的形勢立刻就會不可收拾。

代善就是在和時間賽跑,只要他能及時把軍隊帶到蓋州,他們認爲還能壓制住漢人的蠢蠢欲動,至少能嚇住那些漢人將領。當然莽古爾泰和黃太極做好了最壞的打算……現在遼東半島的後金軍已經是外強中乾了,他們再也沒有力量對抗漢軍的大規模反抗了,只要有漢將展開叛亂,那麼必然就是星火燎原之勢,他們希望代善至少可以守住蓋州,保證這幾萬後金野戰軍的退路和糧道。

天明後莽古爾泰和皇太極也帶領着軍隊以最快速度北返,路上皇太極看莽古爾泰悶悶不樂,就笑着安慰他道:“五哥,勝敗乃兵家常事,何必如此掛懷?”

莽古爾泰愁容不減,左臂用大布條吊在脖子上:“以往就算輸了,至少也知道輸在那裡,和這黃石兩戰,我完全不明白爲什麼輸啊。”

皇太極臉色變換了幾次,終於也有些泄氣地說道:“嗯,這黃石暫時恐怕只能智取,不能力敵了,不過也就是暫時。”

聞言,莽古爾泰的眼睛就是一亮,脖子也突然向着皇太極那邊伸長了幾寸:“如何智取?”

皇太極本就是隨口一說,他聽到問題後眼神變得有些飄忽,沒有回答莽古爾泰而是苦苦思索起來,良久,良久,皇太極輕輕搖了搖頭:“所謂智取,無外用間,但對黃石這招是沒有用的。”

莽古爾泰收回了脖子,臉上微露出不以爲然的表情,接着就是一曬道:“這並非英雄好漢之計!我想要聽到的是——能堂堂正正在戰場上砍下他黃石首級的計謀,比如設伏什麼的。”

皇太極輕聲嘆了口氣也不多說,就和莽古爾泰各想各的心事去了,兩個人默默無語地又想了良久,莽古爾泰突然發出幾聲吭哧,皇太極擡頭一看,他五哥已經憋得滿臉通紅。

“唔,我只是想問問……”莽古爾泰耳朵都有點紅了,一句話也沒有說完就停住了。

一怔以後,皇太極就連忙湊過去問道:“五哥可是奇怪,我爲什麼說反間對黃石沒用麼?”

“嗯,嗯,是的。”莽古爾泰說話的聲音變得纖細起來,臉上也有些扭捏之色。

“離間,離間。安能離無隙之君臣?豈能間互信之文武?”皇太極雖然不知道長生島的核心機密,但對黃石和朝廷、東江本部、山東登萊和遼東都司府之間的關係還是有所耳聞的,他第三次無力地搖了搖頭:“先有縫隙隔閡,後離間計可用焉,如果雙方關係是周瑜之於孫策,或是關張之於劉備,那不叫智取而叫自取其辱。”

……

天啓五年七月初三,長生島

黃石收到長生島老營的來信後,就把部隊交給了金求德和吳穆,自己則飛馬趕回長生島。

才踏入老營沒有一會兒,鮑久孫就聞訊趕來了,見面後就唱了一個肥諾:“卑職參見大人。”

黃石不耐煩地打斷了鮑九孫的見面禮,急匆匆地說道:“免禮,立刻帶我去中島。”

兩人到了中島以後,鮑九孫滿臉得色地把一塊鋼錠展現給黃石看,中島的鍊鋼爐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是煉出了第一爐坩堝鋼。這鍋鋼水在完成造渣工藝後,被澆鑄成幾塊鋼坯,雖然這鋼坯離鋼材還很遠,不過好歹總算是鋼了。

說話期間鮑九孫就又遞上來一把粗製濫造的鋼刀,這把刀只是開了一個刃,外帶後邊加了一個木製的把手:“卑職手裡這把刀,就是用這鋼錠打出來的,請打人過目。”

黃石接過那把鋼刀端詳了起來,身邊的鮑九孫則喋喋不休地敘述着打造鋼刀的困難:“大人明鑑,一開始卑職讓幾個鐵匠用這鋼錠打刀,但他們弄壞了好幾把傢伙也沒有能把鋼條從這鋼錠上切下來。後來卑職讓他們把鋼錠整個擡到火上去烤……”

“且慢。”聽得津津有味的黃石猛然打斷了鮑九孫的陳述,臉上略帶緊張地問道:“是木炭火吧?”

鮑九孫一愣,連忙肅容拱手說道:“大人明鑑,自從大人三年前交待要用木炭火打造兵器以來,卑職一日不敢或忘,這次大人又事先反覆交待過,卑職又豈敢不用心呢?”

所謂鋼就是碳、鐵合金,其他的雜質去除得越乾淨越好(當然有很多有益的合金金屬,但是黃石不知道),黃石一直強調只許用木炭打造兵器,就是怕煤裡面的雜質滲透到兵器裡。黃石本來就知道鮑九孫一向細緻用心,但這點鋼錠實在花了他太多銀子了,所以不免有些“關心則亂”。看到鮑九孫一幅誠惶誠恐的模樣,黃石也心生歉意:“你辦事一向穩妥,我說錯了,對不起。”

“大人言重了,折殺……”

“好了,繼續說這刀吧。”

當時鮑九孫的幾個鐵匠把鋼錠燒得通紅,然後總算是切了幾塊鋼條下來,然後就趁着炭火把這幾根鋼條打造成了刀身,最後再磨開刃、加上木柄。

“大人想不想試試這把刀?”鮑九孫嘴上問得客氣,但他嘴裡一邊問,一邊就打了個手勢,立刻就有人飛快地擡來了一個重逾百斤的四腳支架,等這個支架在黃石面前擺好後,鮑九孫還親自在上面架了一根很粗的熟鐵棍,他心中那股顯擺之情已經是溢於言表。

鮑九孫滿臉都是得意和期待,黃石笑了一笑,右臂掄了一個滿滿的圓,手中的鋼刀就劃開空氣,帶着尖嘯聲向那熟鐵棍砍去。

只聽“鐺”的一聲大響,黃石的手臂也同時震得一麻,他定睛看去,那刀刃已經深深陷入了熟鐵棍之中,那根兒臂般粗細的熟鐵棍幾乎被鋼刀切入了有五分之一那麼深。

不光黃石看得心驚,那鮑九孫看到後也立刻大叫起來:“大人真是天生神力啊。”

黃石想把刀抽出來再看看刀刃,但他一拔之下那刀紋絲不動,他隨手就左右晃了晃想把刀從熟鐵棍裡起出來。

“大人小心。”鮑九孫見狀就是一聲大叫,看黃石愕然回首,又連忙賠罪說:“卑職失禮了,請大人恕罪。”

黃石的神色有些不快,說話的時候語氣也略帶不滿:“鮑兄弟,我早就說過無須如此多禮,其他人都改了,可你還總是這樣。”

那鮑九孫又是一躬:“請大人恕罪。”

“無罪,無罪。”黃石松開了刀柄,盯着刀刃問道:“你要對我說什麼,儘管說好了。”

“大人明鑑,這刀刃硬是硬,但實在是非常脆。”鮑九孫說話的時候又是一揮手,幾個工匠士兵就上來把熟鐵棍和鋼刀一起從支架上擡了下來,然後前後反覆搖晃着,把它小心翼翼地從熟鐵棍上取了下來。

從那幾個士兵手裡接過了鋼刀,鮑九孫飛快地掃了一眼它的刀刃,然後畢恭畢敬地雙手捧送給黃石:“大人請看,這刀刃還是完好無損的。”

黃石把刀刃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點了點頭又還給了鮑九孫,他記得鋼裡面含碳越高就越硬,而含碳越低的話,鋼就會越有韌性,似乎添加某些東西的話還可以讓鋼不生鏽,或者變得非常非常硬或韌,不過這些東西黃石一個也不記得,更不要說如何去獲得了。

鮑九孫愛惜地接過了刀,目光看在鋼刃上面的時候還在嘖嘖讚歎:“古人所謂的‘削鐵如泥’的寶刀多了,不過如同這把刀這樣好打造的,可沒有了吧?”

古代一把刀如果在火力鍛打的時間足夠長,總有機會把大量的雜質趕出去,也有機會滲碳成爲高碳鋼,不過這要花的功夫和力氣就別提了。而且中國的具體國情是過早地使用了煤炭來冶煉鋼鐵,雖然煤炭的熱值很高,但這也造成鋼鐵被大量有害雜質污染,結果宋以後的中國鐵常常含有了大量雜質,用這些鐵打造的武器質量甚至還不如唐朝。

黃石編給鮑九孫聽的故事是這樣的:他以前在開原的時候有個鄰居是鐵礦商人,偶爾用小坩堝練鋼水。所以黃石現在只不過是他以前看到的小坩堝變成了大坩堝,小爐子變成了水力鼓風的大爐子,至於爲什麼他以前的鄰居能用小爐子融化鐵而他不能,那自然就是別人的祖傳絕技了。

這個解釋倒也沒有讓鮑九孫起什麼疑心,這個年代實在是有太多的祖傳絕技了,再說黃石一看就不是冶金方面的內行,不然就不會在一開始花那麼多冤枉銀子。最讓鮑九孫和長生島軍工司遺憾的是,黃石說他的鄰居死於努爾哈赤的種族屠殺了,鮑九孫每次想起來這件事情都先是難過得捶胸頓足一番,只嘆氣沒有機會偷學到更多的秘密,但隨後鮑九孫也會雷打不動地緊跟着慶幸起來,在他看來黃石的鄰居沒有被努爾哈赤留下當鐵匠——真是天佑我大明。

黃石又詢問了一番這坩堝鍊鋼的效率和成本,結果他發現成本還是可以接受的,但效率卻還是很不怎麼樣。

“我記得以前聽他們家說過——這鐵融化成水以後,燒得越久,出來的鋼就會越韌,燒得越短,出來的鋼就會越硬。”這鋼水在鍊鋼爐裡時,上面還有火焰,黃石琢磨着多半是裡面的碳在燃燒,那麼燒得久一點想必就能得到低碳鋼了。

“卑職敢問大人,那到底要燒多久呢?”

“這我就不知道了,你們自己去測吧。”黃石大度地一揮手,把權力下放給了鮑九孫:“以後煉出來鋼錠,你按照軟硬不同把它們分成十級,這事兒就全權交給你了。”

“卑職遵命。”

鋼的產量雖然還不大,但黃石覺得應該已經很有用了,首先就是大炮,黃石早就盼着能用上熟鐵鑄的大炮了,因爲用銅鑄炮實在是太貴了。可是從前只有比較脆的高碳鋼鏜刀和鑽具,那東西也就能用來造銅炮,只要還在用老式的刀具,黃石覺得也就能能鑽鑽火銃,熟鐵鑄的大炮黃石根本就不懂怎麼去加工。

“等鐵炮試製成功以後……”黃石惡狠狠地想到:“就一定要把現在的那些銅炮都鎔了,那幾門銅炮至少夠給黑島艦隊再添條船了。”

另一個黃石能想到的好處就是造火銃,到了長生島以後,黃石長期以來一直覺得明朝的鳥銃走了一條很古怪的邪路。明朝的鳥銃似乎是仿造的日本火繩槍,日本火繩槍細長好理解,因爲那個窮地方的人穿不起好盔甲,日式火繩槍的威力足夠大了,再說日本也很窮,他們也捨不得在火繩槍上用太多的鐵。

但中國明明完全不一樣啊,鳥銃造得比日式火繩槍還細,這不但非常容易炸鏜,而且威力也非常小,加工難度不用說,也變得非常非常大。黃石覺得大明仿造鳥銃不奇怪,但越造就變得越細實在是太邪門了,這明擺着就是吃力不討好嘛。

直到黃石從南京買銅錢的時候,他才隱隱看出了這條發展道路背後的動力,黃石以自己的小人之心揣度大明工部官員的君子之腹:造這麼細的鳥銃多半是爲了偷工減料,反正有大批奴隸一樣的工匠,他們的工時幾乎不算成本,而每杆火銃用的鐵當然是越少越好,反正炸死的也是奴隸一樣的軍戶。

大明的鳥銃直徑大約在十二毫米到十三毫米的樣子,看上去卻是很精緻。而黃石和鄧肯設計的火銃則是傻大苯粗型,當黃石發現支架不可避免後,他也徹底看開了——怎麼威力大怎麼來,長生島現在用的火銃直接已經足有二十二、三毫米那麼粗了。

雖然大大拓寬的內徑帶來了很大的加工方便,但以往磨火銃槍管用的都是熟鐵棍加老式的鋼製工具,磨一根槍管要一天的時間,而且有些地方還是磨得不夠平滑,爲了避免炸膛就只好再加厚管壁。黃石希望有了高質量的高碳鋼後就可以造鑽槍管的鑽臺,精巧的工具可以大大提高加工水平,也就可以極大地降低對口徑和管壁厚度的要求,當然,黃石無意縮小長生島火銃的口徑和管壁厚度,他更傾向於多給火銃添加火藥——復州之戰後黃石一直在考慮怎麼進一步加大火銃的威力,好讓後金軍的大部分盾牌(非全金屬製)徹底失去作用。

鍊鋼帶來的最後一項好處是,黃石覺得有了高碳鋼後就可以生產另一種大型機牀了——軋鋼機,這種重型機械可以把還沒有降溫的鋼錠軋成厚鋼板、薄鋼板等鋼材……甚至無縫鋼管。到底水力軋機能做到哪一步,黃石不知道,不過他記得這種機械的原理類似擀麪杖,用高碳鋼作一個鋼芯,把紅熱的鋼錠揉一揉就好了,反正……有鮑九孫去試驗具體可行性。

現在比較讓黃石迷茫的是,他不知道自己造鋼和重型機牀到底有什麼用,黃石目前想到的就是高碳鋼的長槍槍刃,或者用鍛機把軋機軋好的鋼板鍛成頭盔和鎧甲。

“辛辛苦苦發展機械和鍊鋼,扔了這麼多銀子和人力進去,難道只能用來造冷兵器和早期火器麼?就算我能流水線般地製造這些原始武器,最後造了一大批又給誰使去呢?”黃石對這個問題也感到很困惑。

……

與此同時,蓋州衛右屯所

“二弟,外面哄傳說復州又是明軍大勝,斬首逾萬!!!!”

第二十四節 煩惱

說話的人是劉興治,他極力鼓動他大哥劉興祚起兵,但劉興祚卻還是很猶豫,他吞吞吐吐地說道:“大貝勒昨天就帶着十幾個牛錄回來了,恐怕復州之戰不像外面傳得那麼慘,大金還是很有力量的。”

“有個屁的力量啊,”劉興治對他大哥的說法嗤之以鼻,他一直覺得自己對形勢和人心有一種近乎本能的感覺,他狠狠地拍着手叫道:“要是真有力量,代善就不會急着回來了,他這麼急急忙忙地趕回來,一定是深怕後方有變,所以才急急忙忙地趕回來虛張聲勢了。”

看他大哥還在猶豫,劉興治已經急得要發狂了:“大哥啊,做事情切忌首鼠兩端,要不就死心塌地地跟着老汗幹,要不就反正回大明那邊去,你必須要挑一個,然後就一腦門幹到底,腳踏兩隻船是絕對沒有好下場的。”

“黃軍門說赦免漢軍,可沒有說赦免旗人啊,”劉興祚滿臉都是憂慮,伸出手分別指了指弟弟和自己:“我們現在可都是入了旗了啊,黃軍門課沒有說赦免我們。”

“大哥你好糊塗啊,那黃軍門還能怎麼說?他難道能在佈告上說:‘我以功保原漢將劉興祚、現名愛塔者無罪有功?’,那不等我們投降,就被老汗滿門抄斬了!”劉興治雙眼盡皆發赤,脖頸上的青筋都跳起來了:

“黃軍門忠義之名播於天下,第二次佈告裡他殺老軍爲漢軍報仇更是效千金買骨之故計,他怎麼會自食其言打自己的耳光呢?再說,你我兄弟去黃軍門軍前投效的話,全遼的漢將、漢軍都會翹首以盼,看他怎麼處置我們……黃軍門又怎麼會動我們一根汗毛呢?他又怎麼敢動?”

可是無論劉興治怎麼又蹦又跳,他大哥都是一幅狐疑不決的面孔,最後被弟弟逼急了,劉興祚發狠道:“我倒有個萬全之計,不如我們暗地和黃軍門通信,在派一個兩親信首倡義幟,如果蓋州那裡無力鎮壓只有龜縮的本事,我們就也起兵,如果蓋州還有餘力,我們就再等等,你看如何?”

這個計策把劉興治聽得呆掉了,他半晌才冷冷地反問:“大哥真是妙極,那如果蓋州命令我們去鎮壓,大哥又打算如何辦呢?”

“這個。”劉興祚捻着鬍鬚思索起來,茫然地回答說:“看來此事還要從長計議。”

“大哥啊,”劉興治恨鐵不成鋼地開始咆哮了,他眼下已經是又急又氣了:“黃軍門說過:‘斬官獻土者,以其官官之,以其土授之’。眼下我們不去殺代善、奪蓋州,恐怕下面還有人惦着我們的首級呢。再說,讓其他人首倡義幟,我們的功勞就少了一半,這是一。還有蓋州建奴……”

“二弟。”劉興祚喝了一聲。

但那劉興治仍然不管不顧地說了下去:“黃軍門所向無敵,老汗遲早還得回建州當野人去,蓋州建奴一旦有了防備,我們起事就困難了,這是二。所以我們還是挑頭幹比較好,而且成了我們還是世鎮蓋州的將門,不成黃軍門也要替我們向朝廷請賞,我們到復州一樣能活得很好。”

“此事容我三思,容我三思……”

失望的劉興治走出他哥哥的官邸大門後,擡頭望了望天邊翻騰的烏雲,跌足長嘆道:“多謀寡斷、首鼠兩端,我劉氏一門死無葬身之地也!”

……

天啓五年七月九日,復州

“小弟見過哥哥。”

“兄弟快快請起,真是想煞我也。”

章明河牽着一個看上去和他差不多的人進了密室,兩個人才坐定就議論起這次的復州之戰來,兩個人說了一會兒,章明河就捧出一個錦囊,打開一看裡面全是他從長生島抄襲來的各種條例。章明河把這些條例一張一張地交給來人看,同時如數家珍地敘述出上面的各種細節,顯然他早已經爛熟於心了。

來者名叫章觀水,也是故選鋒營指揮章肥貓的家丁之一,和章明河關係一直很不錯,南關之戰後他們兩人又互相扶持着與金州督司李乘風作鬥爭,早就如同親兄弟一般。章觀水看了一會兒,突然頭也不擡地問道:“黃軍門的救火營,想必戰力更爲可觀了吧?”

“不錯,不僅僅是救火營,那磐石營也已經非同小可,你也知道磐石營一般的老兵本是來自我選鋒營的……”說到此處,章明河恨恨地跺了一下腳,這次選鋒營的表現讓他感到無地自容:“同樣是故張將軍練的兵,到了章督司手裡也還是一等一的強軍,可這次卻是一觸即潰,連長山、廣鹿的那些水營兵都不如。哎,我真是把故張將軍和章督司的臉都丟盡了啊。”

章觀水已經放下了手裡的長生島條例,神色平靜地看着章明河,聽他說完後就安慰道:“大哥掌管選鋒營還不到半年,士卒未附,這很正常啊,不必過於介懷。”

“可那些從我們選鋒營裡出去的老兵,就是那些在磐石營裡的傢伙們就附了黃軍門了,”章明河急吼吼地說道,手掌還一個勁地在桌面上拍打,神情甚是惶急:“你沒有看見他們身上的那股氣勢,根本是遇佛殺佛,遇神弒神,打得那些建奴雞飛狗跳,幾無招架之力呀!”

章觀水倒是一點兒不着急,他仍是一幅不緊不慢的樣子:“此乃黃軍門治軍有方,我們比不了,不要說我們,說到治軍演武,恐怕故張將軍都要甘拜黃軍門的下風。”

“所以我抄了這些條例來。”章明河重重地把桌子上的條例一拍,滿臉都是毅然決然的神色:“不就是不許養家丁麼?我跟小的們說了,我也組建一個復州教導隊,他們都去參加,然後我也進行復州代把總資格認證……”

“什麼?什麼?”章觀水一時沒有聽清,連忙追問了起來。

“代把總、代千總資格認證;官兵統一吃食堂;優先給士兵說媒;不許娶小腳女人;不發軍餉……”章明河洋洋灑灑的就是一大串,選鋒營上下本來就知道長生軍戰鬥力可觀,這次復州戰役給他們的震動更是極大。章明河等軍官也都是剛被黃石從底層提拔上來的,他們震驚之餘,幾乎是一致同意了章明河向長生島學習的提議,也紛紛表示能夠忍受部分個人利益受損。

“大哥想得很好,但小弟擔心黃軍門還有什麼秘密沒有告訴我們,畢竟我們不是黃軍門的人。”

章觀水的話正是章明河擔心的東西,他長嘆了一聲:“我也這樣認爲啊,黃軍門肯定還有些祖傳的絕技沒有公開,不過只要能學到黃軍門五成的本事,也就夠我吃一輩子了。實不相瞞,我早想拜黃軍門爲義父,但黃軍門從來不收義子,不然只要肯傳我練兵之法,就是讓我拜黃軍門的義子爲義父都完全沒有問題啊。”

“既然如此,大哥爲什麼不乾脆投入黃軍門麾下呢?”

“這個……”章明河被問得一愣,他一直擔心投入黃石麾下自己就當不成營官了,可是他剛剛說拜黃石當義父甚至義爺爺都沒問題,只要能當上黃家人就可以了,這兩種想法聽起來似乎有些自相矛盾。

“大哥所擔心者,五外就是黃軍門會收大哥的權,不知道小弟猜得對不對?”

“不錯。”

“可沒有黃軍門的提拔,大哥和我什麼也沒有,弄不好現在還是李乘風那廝的家奴,不知道小弟說的是也不是?”

“不——錯。”

得到肯定的答覆後,章觀水不緊不慢地分析起來:“所以小弟以爲,如果我們處處防備着黃軍門,容易被人說成忘恩負義。而且無論大哥和我都是黃軍門力排衆議提拔起來的,地位也都是由黃軍門力保而穩固的,我們身上早就貼上了黃軍門的牌子。以小弟的思量,恐怕黃軍門也拿我們當作嫡系……至少是半個嫡系看。”

“那你的意思是……”章明河撓了撓頭皮,有些遲疑地說道:“可黃軍門從來沒有跟我提起過這層意思啊,連暗示都沒有過。”

章觀水也不再賣關子了:“我猜黃軍門不肯和我們明說有兩個原因。第一是顧及朝廷大法,不敢肆意地踐踏我大明‘大小相制’的法度;第二嘛,恐怕黃軍門根本就不在乎我們選鋒營,黃軍門認爲他的嫡系部隊足夠用了,我們本來就是可有可無的人物。”

章明河怔怔地呆了片刻,有如老僧入定一般的神色木然,過了好久才自言自語道:“我是鬼迷了心竅了,有的點權力就瞻前顧後地怕別人併吞,全然沒有留意到黃軍門不但不想併吞,還頗有把我推出來的意思。”

章觀水擊節叫道:“是啊,大哥。黃軍門那是什麼前途啊?至少也能封萬戶侯吧,看復州之戰長生軍的氣勢,就是仿沐家例永鎮遼東都不是不可能。我們這輩子是肯定要在黃軍門手下效力的,我們的子孫怕也都是得在黃家後人手裡討生活,現在要是黃軍門召親兵的話,我就是打破了頭也要擠進去。”

“我也一樣。”章明河輕聲跟了一句,心裡已無絲毫猶豫,他斬釘截鐵地說道:“明日我就去長生島,請求黃軍門接收選鋒營。”

“不妥,不妥。”章觀水趕忙阻止道:“黃軍門怕是不敢要,不然朝中的言官肯定會彈劾黃軍門跋扈、無人臣禮。”

“那你說怎麼辦?”

“小弟以爲,我們可以……”

……

天啓五年七月十二日,長生島

黃石今天的心情很是不錯,兩天前復州的章明河派來一個使者——他的義弟章觀水,他們請求黃石能派人幫他們訓練士卒,還請求能把部分士兵派遣到長生島來訓練。

這個突如其來的請求嚇了黃石一跳,他琢磨出裡面的一層含義後就屏退內衛,和章觀水仔細地討論了起來。果然不出黃石所料,章觀水實際帶來的是收編請求,他所謂的派人去協助訓練,就是讓黃石把整隊的官兵派去復州,章明河私下保證不會打散這些隊的建制。而章明河的整個營連同營裡的軍官都會被交給黃石整編,還給章明河的軍隊也是黃石整編後的軍官和士兵,這樣章明河就等於自動放棄了在選鋒營的一切影響力——實際上他現在也沒有啥影響力可言。

黃石明白章明河想憑藉這個大禮一舉成爲他的嫡系,而這個章觀水還很會說話,整編選鋒營這個舉動居然還能被他和天意聯繫起來。用章觀水的話來說,黃石的第一個營有個“火”字,所謂火生土,所以第二個營就叫“磐石營”,石乃土之魂魄也。接下來自然是土生金,這“選鋒營”的第三個字沾了個金字旁,可見選鋒營歸黃石所有乃是天意。

天授不取,反受其咎。

章家兄弟的安排讓黃石也很舒服,這樣偷偷把選鋒營拿到手,朝廷裡自然一句話也沒有,也不會有言官給自己找麻煩。對於選鋒營的那上千老兵,黃石還是饞得很的,這些老兵已經打了好幾年的仗,比他新兵營裡剛提拔上來的輔兵肯定是隻強不弱。

所以黃石昨天就派了楊致遠跟着章觀水趕去復州,讓他和章家兄弟儘快討論出一個交換方案來,總之要儘快把選鋒營列入訓練計劃中來。

黃石吹着口哨往海里丟石子的時候,他背後的燒餅姑娘正忙着啃大餅,裡面還夾了些海里種的牡蠣。

第一次看見王姑娘從木樁上偷牡蠣的時候,黃石還搖着頭哀嘆道:“監守自盜啊,監守自盜,按條例你該被打二十軍棍,永不敘用。”

但王姑娘只是白了他一眼:“太子少保大人想去告發小女子嗎?請便!”現在黃石每次來海邊的時候,他的內衛都會在遠處形成警戒線,那些巡視工作的人自然進不來,這姓王的丫頭偷起長生島的財產來也就肆無忌憚了。

不過話說回來,一般長生島對此類行爲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畢竟這個時代勞動人民的覺悟還不夠高嘛,所以只要不大批大批地往自己家裡搬,長生島的管理部門也不介意島上的軍戶靠山吃山佔點小便宜。

“太子少保大人今天看起來很高興啊。”王家丫頭把剩下的一張餅捲了卷,裡面還夾些生牡蠣。

黃石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上面滿是泥沙。

“勞駕!”黃石說完以後就彎了彎腰並張開了大嘴,手指朝自己的血盆大口裡指了指。

王小娘子臉紅了一下,笑道:“小女子可不敢當。”說着就輕輕地捏住餅筒末梢,小心地戳進了黃石嘴裡。

黃石叼着餅筒一甩頭就仰天朝上,舌齒配合着就把那餅連咬帶吞地弄進了自己嘴裡,他正衝着蒼穹咀嚼的時候,猛然感到胸膛被用力地敲打了幾下,好懸就把滿口的食物噴了出去。

低頭一看王小娘子已經是滿臉焦急,黃石囫圇吞下了口裡的東西,奇道:“你打我幹啥?”

王姑娘的臉騰地一下子變得通紅,她低頭道;“小女子還以爲太子少保大人噎住了。”接着她又哈哈笑道:“太子少保大人的喉嚨,果然非同一般。”

黃石也嘻嘻笑道,一邊走向海邊去洗手,一邊得意地說道:“那是自然,不然怎麼能當上國家重臣呢。”

兩個人又說笑了一會兒,今天的午飯休息時段又要過去了,眼看黃石東張西望地準備離開,王姑娘的神色突然有些不自然起來,她輕聲叫了一聲:“黃大人。”

黃石一邊整理自己的盔甲,一邊心不在焉地問道:“嗯?有什麼事情?”

“小女子到新年就十九了。”

這句話讓黃石胸膛如添巨石,他的呼吸一下子也變得有些沉重起來,雖然他認爲虛歲十九、實際年齡十七並不算很大,但這個時代的人顯然不是這麼想的。

那王小娘子說話的聲音更輕了:“昨日,有人來找家兄,說是要給小女子說媒。”

……

遼東督司府

孫承宗眼前擺着兩封信,一封是大明東江鎮左協監軍的私信,他第一次這封信纔看到一半就憤憤地扔到了一邊,第二次拾起來以後孫承宗倒是掙扎着看完了,可當時他手臂都氣得發抖了。

前天夜裡孫承宗被這封信氣得睡不着覺,結果半夜又爬起來看了幾遍,最後發出了一聲長嘆:“這吳穆雖然不太識得大體,但絕對可以說得上是披肝瀝膽了。”孫承宗自信這點看人的眼光還是有的,所以他最後決定把這件事情壓下來。

但今天早上又有一封送到了,這是東江副將黃石的私信,在信裡他請求提督遼西,孫承宗看完以後苦苦思考了很久,忍不住又一次把吳穆的信拿出來翻看了起來。

第二十五節 綢繆

陽光下的長生島沙灘籠上了一層銀光,銀光外就是一望無垠的萬頃碧波,每次黃石在這裡眺望遼海時,總是感到心情舒暢。尤其最近一段時間以來,珠玉在側,巧笑嫣然,更是讓他每每有如沐春風之感。

清爽的海風一如既往地吹拂過黃石的胸膛,他身上的盔甲在驕陽下流動着金光,讓身居高位的青年武將更是顯得英姿勃發,他身後的少女柔情似水,青絲和衣裙當風飄揚……按說這本應該是讓人很愜意的場面吧,但黃石此時卻恨不得有一個地縫讓他鑽進去纔好——無地自容啊,真是無地自容。

王家的這個女孩子嬌柔得很,普通軍戶肯定是不中意的,想必是個軍官看上她了。黃石心裡也是一陣說不出的酸甜苦辣,自己明明知道很可能會遇到這種情況,但爲什麼就是忍不住要來招惹這單純的女孩子呢——責任感是一個男子漢的標誌吧?可是現在我頭上還頂着一份長生島的軍事條例。

“我真渾啊,真是個好沒有品的男人,竟然會在這種時候掉鏈子……”一連串的自嘲在黃石心中滾滾而過,他根本不敢回頭去看那女孩子的表情——在這麼長時間的等待後,想必那張柔美的臉上已經充滿了深深的失望吧?兩人間是令黃石難過得有如地獄的寂靜,他背對着王姑娘站了片刻,終於沒有鼓起回頭迎上她目光的勇氣。

“如果是軍官的話,不用着急答應。”黃石自己都覺得自己的聲音很假,他一邊快步向內衛崗哨的方向走去,一邊盡力用平靜的聲音說:“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把人名告訴我,我可以替你查查他手下(的成親情況),看看他是不是滿足了成親的條件,免得耽誤了你。”

“大人~~~~~”

身後似乎飄來了一聲較呼喚,這溫柔的聲音更讓黃石走得更快了,他頭也不回離開的時候,嘴裡還在輕聲罵着:“我真是渾啊,真是太渾了。”

……

長生島老營外槍戟林立,洪安通和幾個內衛官兵帶着一個蒙面人快步走過,大帳內黃石斜坐在自己的長椅上,左臂隨便地平搭着身前的桌子,顯得既威嚴又自信。

洪安通撩開帳門昂首而入,衝着黃石一抱拳:“大人,卑職把人帶來了。”

“傳。”黃石頭不要動,臂不搖地吐出了一個字。

“遵命。”洪安通一揚手,帳篷裡的大部分衛兵就退了出去。

那個蒙面人進來之前已經被搜過了身,不過等他進來後,洪安通和另外兩個內衛仍然是手按刀柄,警惕地盯着他的一舉一動。

蒙面人也很知趣地沒有湊上來,而是就地跪倒連着磕了三個響頭,才把臉貼在地面上說道:“小人叩見黃軍門,祝黃軍門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小人乃是蓋州守備劉興治的家丁,今日奉家主命冒死送來此信,伏請黃軍門一觀。”

黃石連“呈上來吧”這種話都懶得說,只是哼了一聲,那個人就輕手輕腳地從身上摸出了兩個封蠟信封,把它們推到自己眼前一臂距離,然後把手縮回去重新伏下趴好。一個內衛保持着戒備的姿態走過去,飛快地彎腰一抄把信件拿到了手裡,然後盯着來人緩緩退了回來。

洪安通先接過了信件翻看了一下,確認沒有什麼什麼問題後就交給了黃石,黃石撕開信看了起來,一封是劉興祚的來信,一封是他弟弟劉興治的。

“罪人劉興祚,叩首拜太子少保、遼東都指揮使、東江副總兵黃軍門閣下。小人罪孽深重,不敢希翼赦免,唯有胸中片語,不敢不言,伏乞軍門明察……”黃石把劉興祚的信從頭到尾輕聲唸了一遍,念信的語氣抑揚頓挫,完全聽不出來喜怒哀樂,軍帳中其他幾個人也都默不作聲地聽着。

自瀋陽戰敗以來,劉興祚就依靠屢次鎮壓漢民抵抗而不斷爬升,其中包括金州和復州的兩次大屠殺,最後因這些功績被努爾哈赤封爲金州守備。天啓元年毛文龍收復鎮江後,又簡拔親兵張盤爲千總,令其率五十人在金州右屯(旅順)登陸,張盤抵達遼南後,地方百姓羣起擁戴,遂斬殺旅順後金守將。

其後劉興祚屢次派出軍隊攻打張盤,但均被張盤所敗,張盤在旅順連勝劉興祚的討伐軍後又趁勢進攻金州堡,劉興祚棄城逃向蓋州,此乃第一次收復金州。但這時皇太極已經在鎮江擊敗毛文龍,擒殺毛文龍部將張元祉等人,遂回師攻金州。張盤兵敗退回旅順後,努爾哈赤遷怒於金、復、蓋、海四衛軍民,下令盡屠之!劉興祚積功升爲金、復、蓋、海四衛副將。

在這個時空裡,劉興祚要比黃石前世更慘,由於黃石吸引走了更多的後金野戰軍注意力,所以張盤對劉興祚的漢軍的攻擊也就更爲兇猛。

黃石記得在原本的歷史上,莽古爾泰和皇太極偷襲張盤得手後,劉興祚還算過了幾年好日子。直到天啓七年毛文龍發動平山戰役,東江軍五戰五捷,繼任的遼撫——大閹黨閻明泰認定關寧軍不足用,錦州不足守,就從錦州撤退,並把節省下來的二十萬兩銀子運向皮島。其後遼南東江軍除了金州以外,又陸續收復了營口、耀州、海州……在海州之役時,張攀爲了鼓舞士氣當先登城,戰歿,尚可義接任旅順守將,尚可喜接任廣鹿守將;遼東陳繼盛也攻入建州,包圍了薩爾滸和後金舊都赫圖阿拉,這也是歷史上後金版圖最小的時候,對形勢感到絕望的劉興祚就跑去投降了毛文龍,這次想不到他竟然會這麼快就來向黃石請降了。

念信的時候黃石就在腦海裡搜索着自己對劉興祚這個人的印象,結果無論是能力還是人品黃石對這個人都不太看好——“小人一個,而且無能”,黃石暗自給這個人下了定義,他手中的信裡滿篇滿頁都是奴顏婢膝語句,還閃爍其詞地拒絕給出明確的投降日期,更不肯保證他能爲明軍做什麼。好像歷史上的毛文龍也很鄙視劉興祚的爲人,所以歷史上毛文龍只給了劉興祚一個掛名的遊擊,用來招降後金漢軍用,結果劉興祚就跑去袁崇煥那裡密告毛文龍要叛變。

袁崇煥倒是對劉興祚很欣賞也很信任,在雙島殺毛文龍後,袁崇煥還爲劉興祚請功,並任命劉興祚爲加銜副將,讓他領十個營的東江軍。黃石在前世看過的滿文老檔裡,劉興祚也曾興高采烈地告訴皇太極他因爲告叛有功,被升爲副將職,還吹噓說拿到東江鎮總兵的職務不過是早晚的事情,並許諾會帶全軍歸順皇太極。只是其後孫承宗再次出任遼東經略,劉興祚覺得風聲又不太對了,就再次首鼠兩端起來,皇太極惡其反覆,就派人攻擊他的大營,把劉興祚千刀萬剮處死。

黃石跟着打開了另一封信,這封信的主人是劉興祚的弟弟劉興治,黃石纔看了幾眼,心中的輕蔑就一掃而光。劉興治在信裡列出了詳細的奪取蓋州的計劃,還附上了不少後金軍的機密情報,黃石一頁頁翻完劉興治的信,看到他在最末還把自己和大哥罵了個狗血噴頭,說他們早就該死了,現在情願拼上一命來換取朝廷的寬大。

黃石沉思着該怎麼回覆劉興治,面前這個趴着的信使是他的心腹,劉興治在信裡告訴黃石有什麼命令都可以讓這個信使口頭轉達,如此就萬無一失了。

想了一會兒,黃石心裡已經有了計較:“擡起頭來吧。”

那個差人擡起頭後,黃石手指輕敲,一字一頓地告訴他說:“回去告訴你家主,本將不要蓋州,本將要一個人頭。”

“不知黃軍門要誰的人頭?”劉興治的那個心腹說話的時候,眼睛飛快地左右閃爍了一下。

黃石微笑了一下:“他們幾個都是本將的心腹之人,本將無須瞞着他們。”

“小人知錯了,請黃軍門恕罪。”劉家家丁說着就又磕了幾個頭。

黃石也不阻止他,等他咚咚地磕完後平淡地說道:“回去告訴劉——參將,本將要皇太極的人頭。”

參將這兩個字被黃石咬得很重,這也是他現在手裡能拿得出來的最大籌碼,另外他黃石手下迄今爲止可還沒有參將呢,他想劉興治應該明白這的籌碼裡的含義。

這個籌碼果然很重,那個劉家家丁聽完以後就愣住了,好久才輕聲問道:“黃軍門是小人家主殺一個僞王子,好做見證麼?”

“不然,本將不要其他的僞王子,就要皇太極的命。”黃石記得他前世劉興治都幹了什麼,皇太極剮了他大哥劉興祚以後,問劉興治到底想清楚了沒有,如果想清楚了就去把陳繼盛的腦袋給他取來。

當時陳繼盛剛剛又打贏了皮島戰役,明軍野戰斬獲的上千顆首級裡,幾乎全部是真韃子。後金方面的記錄裡也承認了這次的失利——差不多是毛文龍的平山戰役的兩倍(在平山戰役中毛文龍報斬後金批甲、無甲、漢軍、民夫數千人,後金方面也承認損失五百多旗人)。

隨後劉興治就帶領親兵登上了陳繼盛掌管的皮島,還僞造了遼東經略孫承宗的手書,陳繼盛聽說是德高望重的孫承宗下的命令後,就含淚面向北京而跪,引頸就戮。劉興治當時的膽色和謀略都沒有什麼好說的,更有一腔的狠辣,做起事情來乾脆利落,絲毫不拖泥帶水。其後劉興治強行下令皮島軍隊投降皇太極時,雖然被毛文龍的岳父沈世魁和尚可喜合力攻殺,但那也是因爲他劉興治的根基實在太薄弱,而且他離成功也就差一點兒了。

歷史既然已經改變了,那它就可能再次改變,黃石鄭重地告訴那個使者:“回去告訴劉參將,本將不在乎他用什麼辦法,也不在乎他要多長時間,只要他能爲本將取來皇太極的首級,本將必保他世襲蓋州衛指揮使,還保他至少世襲三千軍戶。”

“遵命。”劉家的使者恭敬地又是一叩首,就打算倒着爬出去。

“且慢,”黃石決定把這話再強調一下,免得對方疑惑自己爲什麼會爲努爾哈赤的一個兒子開這麼大的砝碼,並擔心自己在欺詐他,黃石盯着那個使者的眼睛說道:“皇太極在南關、在復州已經伏擊本將兩次了,本將對此獠頗爲忌憚。告訴劉參將,只要能殺了他,就是看不見首級,本將也會實踐前言。”

“遵命。”那個使者露出些恍然大悟的表情,用更加有力的聲音大叫道:“黃軍門放心,小人的家主一定不辱使命。”

送走了劉興治的使者,黃石就又把鮑九孫招來討論長生島軍工司的問題,這兩天長生島老營清靜得很,黃石給了賀定遠假讓他陪老婆孩子去了,楊致遠、金求德和李元睿他們都在復州忙碌。趙慢熊也根據黃石的命令正在設計情報機構的新部門,黃石覺得現有的軍情司和內衛效率有點低。

現在很多事情黃石已經直接和鮑九孫、柳清揚商量了,因爲隨着軍工和商業的複雜化,楊致遠已經完全沒有多餘精力兼顧了,黃石內心裡也不肯再讓楊致遠兼管鮑九孫和柳清揚了。

“我需要一種更大號的火繩槍,內口徑大概要這麼大……”黃石說着就用手指比了一下,大概有三十三到三十五毫米寬,他拿捏着這個距離在鮑九孫眼前晃了晃,跟着又交待說:“這種火銃要能發射一斤重左右的彈丸,或者十幾、二十枚小鉛彈。”

“卑職敢問大人,是要一種炮還是一種火銃?”

黃石不假思索地回答說:“我要一種火銃!一種能讓步兵揹負的火銃,唔,銃筒重量最好不要超過四十斤,支銃也不要太重。”說着黃石又思考了一下,讓自己腦子裡的方案變得更完善:“這種火銃會裝備給步隊,就裝備一果十個人好了,這個果裝備兩根這種火銃,五個人輪番揹着火銃、支銃和彈藥,警戒推進時他們必須要能跟上大隊速度。”

鮑九孫小心地把黃石說的都記錄了下來,還隨手畫了幾張構思圖:“大人明鑑,如果卑職沒有猜錯的話,這應該是我軍用來彌補三磅炮和步隊火銃之間缺漏的一種火器。”

“是的,你說得很對。”黃石點了點頭:“如果三磅炮的改進炮車能讓它跟上步隊,我們不要這種兵器也可以。”

“說道新式兵器,”鮑九孫臉上忽然浮現出得色,他向黃石笑道:“大人,上次和您說道的那種兵器已經通過秘密測試,驗收效果還可以,就是需要長期的訓練和熟悉,估計最終效果會很不錯的。”

“唔,不着急列裝部隊,先去試試能不能改成鋼製的。”

“遵命。”鮑九孫飛快地答應了下來,跟着就又問道:“大人,這種新兵器,我們應該如何稱呼呢?”

黃石歪着頭想了想:“就叫‘橫掃千軍’好了。”

“遵命。”

萬事俱備!黃石就等着朝廷的賞賜來鼓舞一番士氣,然後就計劃赴山海關和孫承宗討論進攻問題。

……

孫承宗嘴脣微動,手指在吳穆的信件上輕輕滑動,輕聲念着他的文章:

“……黃石勇如關張,不宜久居外鎮,恐非國家之福。”

隨着一聲長嘆,孫承宗的手指鬆開了,指尖的信紙哆哆嗦嗦地飄到了桌面上——如果我年輕個十歲,這本沒有什麼好擔心的,但老夫已經是半截入土的人了,今日不知明日事。老夫身爲三朝元老,我不挺身而出,又該讓誰去說話呢?

孫承宗拾起一根狼豪,飽蘸濃墨之後就要寫奏章,但一提手間,這毛筆竟如有千鈞之重。他一連幾下竟然都沒有能夠提起來,如果沒有書房內跳動的燈火,時間彷彿就靜止在了這一刻。

對黃石的品行,孫承宗並無絲毫懷疑,以前如此,現在也還是如此,但吳穆的信中把黃石和其他明將的種種不同都列舉出來了。這一樁樁、一件件的事也讓孫承宗感慨不已,雖然黃石現在不過是一個副將而已,但如果把他調來遼西當提督,如果黃石能讓十幾萬關寧軍都歸心於他,如果到時候黃石身邊的人有異志……孫承宗終於提起了手腕,運筆如龍地寫起了奏章。

既然開始了,那正篇奏章就是一氣呵成,直寫道最後對黃石的評價時,孫承宗才停住了筆鋒,他又掃了一眼吳穆的私信,“勇如關張”四個字赫然入目。

孫承宗從鼻子裡發出一聲冷哼,似乎是覺得吳穆的比喻不夠貼切,跟着就把目光收回來又投向了自己筆下的奏章,重重地寫下了六個大字:

“黃石勇如信布……”

第二十六節 妙計

天啓五年七月中旬,京師,大內

大明中央政府的日常工作一般是由內閣和司禮監處理的,皇帝正在檢查他們這些天的工作。自從一份奏章被呈遞上來以後,天啓臉上的不耐煩就消失了。他神情專注地看過每一個字,嘴裡不時還唸唸有詞,輕讀着奏章裡的詞語。東廠提督魏忠賢和司禮監秉筆、掌印則都侍立在兩旁,他們一個個雙手貼褲恭恭敬敬地站好,眼睛直愣愣地看着自己的皁靴尖,連大氣都不敢吐一口,生怕打擾了御覽奏章的天子。

少年皇帝把這份奏章讀了好幾遍才放下,神色中有喜有憂。天啓沉思了片刻突然發聲問道:“黃將軍現在領多少兵?”

其他幾個太監一愣,正要苦苦回憶的時候,魏忠賢已經脫口而出:“稟萬歲爺……”他仍保持着剛纔的恭敬姿態,說話的時候眼睛還是一動不動地盯着自己腳前的地面,黃石上報的軍戶、張攀上報的、還有尚家兄弟、章明河和金州的李乘風,魏忠賢如數家珍的一一報出:“……東江鎮左協共轄有軍戶兩萬戶,壯丁七萬餘。”

“好。”天啓拍手笑了一聲,隨着這如釋重負地一聲叫好,皇帝臉上的憂色盡去,只剩下滿面地歡容了:“這次不用再給黃將軍升了,不然吾都不知道該給他升什麼了。”

這次斬首不足東江鎮左協報兵的百分之一,魏忠賢也爲此暗暗高興,這次看來不會有什麼麻煩,只要賞賜毛文龍和黃石各幾百兩銀子就能湊合過去了:“萬歲爺英明,黃將軍未滿三十,驟獲高位,恐非其福。”

少年天子倒是沒有想這麼多,他只是覺得不容易處理罷了,再給黃石升上去,除了賜爵以外就只有賞光祿大夫了。而且黃石上頭還有一個毛文龍,無論給黃石什麼東西,肯定都要給毛文龍一個更大的,這尤其讓天啓覺得麻煩。

但大明皇帝心裡還是有些感到內疚,本來已經在想如何補償黃石了,他聽到魏忠賢這句話以後,琢磨了片刻,還是發出了一聲:“哦?”

“長生島監軍太監吳穆有密奏。”垂首而立的魏忠賢語調仍然是波瀾不驚,他對面的司禮監太監則立刻捧上了一本奏章。

天啓翻開來看了兩行,呼吸一下子就變得急促起來,他胡亂地又翻到後幾頁粗粗看了幾句話,就一揚手把吳穆的本子用力甩到了地上。

“至爲可笑!”少年天子厲聲喝了一句。

周圍立刻響起一片太監跪地的衣服摩擦聲,接着就是一圈的聲音響起:“萬歲爺息怒。”

餘怒未息的皇帝猛地站起身來,盯着地上的奏章又看了幾眼,飛起一腳就把那本紙踢到了空中,飛出老遠才啪的一聲落在衆太監面前:“朕御宇五載,下面的人不是貪官污吏,就是無能鼠輩!還有不少既是貪官污吏,又是無能鼠輩。”

天啓急匆匆地走下御案,一直追着那奏章跑到幾個太監身前才站穩腳,胸膛尤在劇烈起伏,粗重的呼吸聲迴響在死一般寂靜的內殿裡,跟着又是怒氣衝衝的一段話噴涌而出:“好不容易出了個又能幹、又不貪污的黃將軍,結果就成反常了……難道朕就那麼薄德麼?朕的臣子就都該是羣酒囊飯袋加貪墨之徒才合理麼?”

下面的魏忠賢和其他幾個太監已經把頭都磕出血來了,他們一個勁地嚷嚷着:“萬歲爺息怒、息怒。”

天啓揹着手重重地呼了幾口氣,但仍是情難自己,忍不住又罵了起來:“事不近常理者當慎之——胡扯!”這句本是吳穆說黃石的話,他說黃石官居二品而不納妻眷、功蓋遼東而不貪污軍餉,這樣行止獨特的武將應該慎重使用。但皇帝此時正在火頭上,就斷章取義地責罵起來。

“黃將軍一年從朕這裡拿五萬兩軍餉,每幾個月就有一次捷報,這就叫不近常理了麼?難道定要黃將軍一年向朕討數百萬兩軍餉,然後每仗必敗,每敗必大敗,每大敗必損兵折將數十萬,才叫近常理麼?!才應當委以重任,依爲干城麼?”天啓越說越怒,聲調也愈發的高亢起來,他咬牙切齒地衝着魏忠賢戟指大罵道:“怎麼會有吳穆這樣的糊塗蛋啊,你這老狗舉薦的都是什麼人啊?”

撲倒在地的魏忠賢放聲嚎啕:“老奴罪該萬死。”

一邊的司禮監秉筆太監連忙又把另一份準備好了的奏章呈上,同時高聲唱道:“文淵閣大學士、遼東經略孫先生也有密本呈奏。”

“你早就該死了!”皇帝扔下一句狠話,然後暫時放過了魏忠賢,氣哼哼地抖手打開孫承宗的奏章看了起來。天啓這次越看越鄭重,最後緩緩地踱回御座上坐穩。過了片刻,皇帝把手支在了額頭,把奏章又翻了回去從頭再看了起來。

看完以後天啓擡起頭,看見魏忠賢還在地上趴着不敢動,腦門處還有一片血跡,心裡頓時就升起些許歉意:“你們,去把魏卿家扶起來。”

皇帝現在心裡已經是有數,料定魏忠賢是看過了兩份奏章後才安排呈遞上來的。皇帝雖然對自己剛纔不分青紅皁白地痛罵魏忠賢有點後悔,但他當然不能對一個家奴公開道歉,所以就換了一種口氣:“吳穆實心任事,還是很忠心的。”

“不過……”天啓看了孫承宗的奏章後心裡已經猶豫起來了。他剛剛纔把吳穆痛罵了一頓,現在如果立刻就反過來說黃石不好,不僅在太監們面前大大地丟面子,就是自己也不能說服自己。

“萬歲爺英明,吳穆見識淺薄,胡言亂語,但老奴以爲,他還是忠心耿耿的。”魏忠賢雖然不能控制孫承宗上什麼奏章,但是他絕對能控制天啓閱讀這份奏章時的心情,雖然他沒有膽子在天啓面前罵孫承宗,但他絕對敢拿吳穆當靶子——然後指着和尚罵禿驢。

“哦?”天啓聽魏忠賢的意思似乎是覺得自己說得很對,他也是精神一振:“你說說看。”

魏忠賢已經從地上爬起來了,心中正暗自得意於自己把這兩封奏章呈上去的順序安排得妙,如果反過來往上遞的話,魏總經理估計朱董就會將信將疑,而吳穆那封就成趁熱打鐵了。雖然吳穆要搞政治自殺——大概是因爲太忠誠了吧?但魏忠賢絲毫沒有陪他倒黴的念頭,何況黃石這樣的奧援很重要,魏忠賢也自認爲能把這個武夫控制得牢牢的。

“老奴以爲,黃將軍棄小不取,必有大圖……”魏忠賢早就事先想好了說辭,他對天啓解釋說,黃石這麼廉潔是爲了未來的世襲封地。等到平定遼東以後,黃石就算封不了萬戶侯,那隻要他打得勝仗多、功勞大,那黃石硬說手下每個軍戶都有十幾個男丁,每戶都要分一百畝、甚至一百五十畝土地也不是不可以。何況遼東從來都是地廣人稀,現在東北那旮旯的五百多萬遼民也被野豬皮殺得只剩幾十萬了,到時候就是許了黃石每戶一百畝也沒有什麼文官會說什麼。

明帝國的體制是軍屯、民田、王府三套,如果是內地的王爺或者錦衣衛什麼的,封地多少隻是一個發錢的標準。比如萬曆皇帝賜給他的愛子福王二百萬畝土地,那意思就是地方官每年要按朝廷標準——比如每畝一釐銀給福王幾萬兩銀子(張居正還定過每畝地給宗室和錦衣衛半釐銀),宗室和世襲錦衣衛軍官並沒有權利轉賣土地或者統治土地上的農民。

但黃石作爲邊軍將領、世襲的遼東大軍頭,雖然也沒有權利轉賣土地(因爲這是國家的軍屯),但土地上所有的軍戶都不繳國稅而是繳軍糧,這個軍糧也是交給黃石和他的子孫的(一般是產出的四成左右),世襲遼東都指揮則應該用這些軍糧來購買物資、武裝和訓練大明的邊防軍。所以如果黃石能爲他手下的五千軍戶每戶要到一百畝土地的話,那他黃家的收入當然很可觀了——魏忠賢是絕對不相信黃石以後有了百萬畝的土地後,會把產出都花在軍隊上的。

天啓聽得連連點頭,最後開懷大笑道:“黃將軍每年才找朕要幾萬兩銀子,如果他拿這點錢就能平定建奴,那最後便是許了他一戶一百五十畝,朕也不吃虧了。”天啓說着又是哈哈一笑:“就是把毛帥那份都算上也不怕,即使把毛帥和黃將軍都封了萬戶,只要能把一年三百萬的遼餉停了,朕也不吃虧了。”反正這土地現在都在後金手裡,他天啓當然不吃虧了。

“萬歲爺明見萬里。”魏忠賢自衛工作圓滿完成,接下來要對孫閣老反戈一擊了:“以老奴之見,孫先生那裡恐怕還是要交待一番,孫先生可是我大明的擎天柱。老奴想寧可委屈了黃石,也千萬不能讓孫先生下不來臺啊。”

……

坐在自己的屋裡喝茶的時候,魏忠賢還在一個勁地罵:“吳穆是不是腦子燒壞了?黃將軍這種猛將不拉攏,哪還去拉攏誰?孫先生拉攏黃石的時候,就該加倍地許願給好處纔是,這廝,竟然還揣了一腳!這不是擺明了要把黃石踢去孫先生那裡麼?”

魏忠賢狠狠地灌了兩口茶水,心裡還在後怕,吳穆這封奏章肯定搞不死黃石那是肯定的了,就算加上孫承宗的也不行。魏忠賢認爲孫承宗這招叫欲擒故縱,等事後把底給黃石一透,那黃石肯定得把吳穆和背後的自己恨透了,孫承宗不但洗脫個乾乾淨淨,還能落下不少人情。萬一遼事敗壞,天啓也肯定會本能地認爲孫承宗受到了矇蔽,一起都是吳穆——也就是魏忠賢手下的錯,他魏忠賢爲了把萬一戰敗的責任推給孫承宗可是已經忙碌了好幾個月了。

想到入神時,魏總經理把手裡的茶碗、茶蓋捏的吱吱作響,扭曲的臉上還一個勁地流冷汗:“孫先生,您太陰了吧。”跟着魏總又輕拍了自己額頭幾下,露出了一絲寬慰的笑意,自言自語道:“幸好咱家時時提防,處處小心,一下子就看破了孫先生您的妙計。”

戰勝了想象中的敵人後,魏忠賢也因爲自己的大獲全勝而沾沾自喜地笑了起來,他傻傻地呵呵了一會兒過足癮後,就招進來了一個跑腿的小太監:“給吳穆寫信,狠狠地罵他!一個小小的副將會有麻煩,虧他也想得出來。”

魏忠賢口述了一下信件的概要,他把自己對黃石貪圖封侯和世襲土地的分析說了一遍,然後讓吳穆沒事兒不要成天精神過敏。此外,魏忠賢認爲黃石必須要調回來冷凍一段時間,不然再這麼下去孫承宗就要把後金平了。

現在魏忠賢認爲自己的工夫算是做到家了,他在天啓面前已經把孫承宗捧到天上去了,遼東最有戰鬥力的黃石也是他魏忠賢力保的,那黃石之所以離開戰場也是爲了孫承宗留面子調回來了,只要他能把黃石扣留到遼東打個敗仗,那罪責就全歸老孫頭自己扛去了。如果老孫頭還是能百戰百勝的話……那他魏忠賢也只好認命了。

“孫先生……”等屋子裡又空無一人的時候,魏忠賢又得意地搖頭晃腦起來:“咱家先去在黃將軍面前告您一狀,讓黃將軍知道是咱家保住的他,而您是把他往死裡推的,嘿嘿,‘信布之勇’,真是殺人不見血啊。”

“乾爹,兒子查過了。”一個太監興沖沖地跑了進來:“福王的長女還沒有賜婚,年紀也差不多該出閣了。”

……

天啓五年七月二十二日,長生島

前天金求德、楊致遠和李雲睿都回來了,他們已經系統地完成了在復州的工作,從昨天早上開始,黃石就召開了一次龐大的全體會議。負責內衛的洪安通、負責忠君愛國天主教的張再弟,還有鮑九孫等人都參加了。

今天上午會議告一段落後黃石望了望天色,還沒有到開午飯的時候,他使了個眼色給趙慢熊。

趙慢熊咳嗽了一聲,站起身來朗聲說道:“趁着大家都在,我想討論一下我們長生島的軍事條例,嗯,是關於軍官成親問題的。”

他的話在衆軍官中引起了一片波動——這正是趙慢熊喜歡的效果。

“我們長生島,以往的規矩是軍官必須要有一半的手下成親,他纔可以成親,這個條例極大的鼓舞了我軍士氣,有效地鞏固我軍的軍心,還非常有助於……”趙慢熊的開頭講得非常流利,不過他每次都用這種套話也不說換換,這讓黃石微感無聊,他根本沒有注意聽趙慢熊都說了什麼,反正他每次的開場白都差不多,趙慢熊也肯定會在關鍵地方加重語氣的。

果然。

“但這個條例也給我們造成了一些困擾,那就是有很多人爲了討老婆寧可不當軍官,還有個別軍官想法設法地拖延晉升或者公然拒絕我長生島下達的晉升令,甚至不惜爲此吃軍棍。”

又一次的全場波動。

“宋建軍,那個剛剛得到三級卓越勳章的救火營軍官,我想大家一定都記得他。他在天啓三年來到我長生島後,一年內就在他當時長官的幫助下定下了一門親事,他本打算在天啓四年底完婚。可是,因爲他在蓋州之戰中表現出色,所以被提升爲了果長,根據我長生島的條例,每個果長在成親前必須幫助至少五個手下成親,所以宋建軍在那幾個本該籌備自己婚事的月裡,一直忙着替他的部下說媒。”

趙慢熊複述的時候保持着一本正經的面容,但他說的話讓在座的不少軍官浮現出了笑意。

“曾經的宋果長在南關戰役前終於達到了這個目標,但在南關戰役時,宋果長因爲卓越的表現被提升爲了火銃把總,結果他突然發現自己面對的五個果長,其中有四個還沒有滿足我長生島的成親條例。”

嗤笑聲開始連續地響起,可趙慢熊仍然是一幅波瀾不驚的表情。

“宋把總這半年一直積極地幫助他部下的部下說媒,直到上個月他的把總隊裡,終於有第三個果長成親了,但在復州之戰後……”趙慢熊有意地拖長了聲音,然後用一如既往的平靜語調說道:“宋把總再次獲得了提升,這次他面對的是新兵營的幾百個光棍。”

狂笑聲如火山爆發一般地從衆人口中迸涌而出,趙慢熊很有耐心地等到衆人止住笑聲開始擦眼淚時,才繼續說下去:“宋教官對我說——上帝保佑,千萬不要再給我提升了,不然我沒過門的妻就要退聘了。”

又一波大笑聲在帳篷裡爆炸開來,趙慢熊轉身向黃石一鞠躬:“大人明鑑,末將以爲,可以增加一條條例:凡年滿二十四歲的軍官、或品級超過千總者,成親不再受到限制。”

“同意,同意。”不等黃石說話,李雲睿就大聲地嚷嚷了起來,他剛纔一直緊盯着趙慢熊嘴脣,生怕漏聽了一個字。趙慢熊說完以後,李雲睿就死命地拍手叫好,那架勢幾乎就是要把自己的雙手拍碎,臉都激動得扭曲了。

第二十七節 入京

今天上午的會議中,趙慢熊的提議得到了一致通過,最後確定年齡超過二十四歲的軍官成親不再受到限制。但是這就會帶來一個嚴肅的問題,那就是在男多女少的長生島,如何能保證軍官不會奪去士兵的資源?或者更進一步說,高級軍官如何能不奪去低級軍官的資源?黃石擔心驟然通過這個條例會導致大量女人退聘、退婚,如果真有這種情況出現的話,無疑會嚴重擾亂軍心。

最後經過進一步討論,確定這個條例對千總和以下軍官要到天啓六年正月纔開始實施、對千總以上官員要到一年後也就是天啓六年七月纔開始實施。這期間軍官還不能立刻成親或下聘,黃石認爲這樣可以給士兵們留出一個緩衝期,畢竟軍隊中誰都不知道哪天就死了,也不知道一年裡大家的前途到底如何,這樣女方悔婚退聘的浪潮應該是不會出現了。

計議已定,大家就興高采烈地吃飯去了,雖然對屋子裡的大多數人來說還需要一年的時間,但畢竟大夥兒也算是有個盼頭了,不用成天向黃石要求去山東出差了。

過了這麼多天,黃石終於又帶着午飯去看海了,坦率地說,一開始他對牡蠣姑娘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黃石的初衷不過是爲了賠給一個可憐人一頓飯,再往後的感覺更像是一個寂寞的人在哄他的寵物,牡蠣姑娘很活潑可愛,黃石也很喜歡和她交談,自己也像是回到了無憂無慮的少年時代。

不過這個時代的女性顯然對“純友誼”的關係不感冒,前幾天黃石回憶了一下以前遇到過的趙家姑娘,那個趙姑娘也似乎也認爲黃石和她說過幾句話,就應該是他的女朋友而不是女的朋友了,最後還鬧得灰頭土臉,總算是多虧了趙家沒有把自己往死裡整。

經過前些天和王家丫頭的談話後,黃石就決心從此收起自己未來人的那種不負責任心態,他輕輕地走下海岸。此時他心中的感覺似曾相識,就好像是小學時代被老師宣佈請家長後,黃石在門洞的樓梯上下徘徊,最終不得不站回到自己家門外一樣。

雖然黃石已經是躡手躡腳了,但他衣甲摩擦的聲音還是驚動了正在看海的王小娘子,那丫頭回頭匆匆看了一眼,一面慵懶地站起身來,她走過來迎接時,用波瀾不驚地語調說:“太子少保大人最近很忙吧?”

從王家姑娘的臉上,似乎看不出一絲驚奇或者喜悅,這讓黃石微微感到有些失落,他吭哧了一下回答說:“是的,最近公務纏身,一直抽不出空來。”

說着黃石就傻傻地把手裡的食物(也就是燒餅)遞給了王姑娘,那女孩子和以前一樣笑嘻嘻地接了過去,看不出來更興奮,也不顯得比以往更冷淡。一種巨大的挫折感涌上了黃石的心頭,在前世他就屢屢被女性玩弄於股掌之上,想不到到了明末在女人面前還是猶如白癡一般。

黃石想不露痕跡、不丟面子地找個話頭提起今天的條例變動,但左思右想也沒有找到委婉巧妙的說法。以黃石的盤算,這個時代女性的麪皮應該比較薄,再說直截了當地提起來恐怕也不符合他現在的身份。

“黃將軍想什麼呢?”王家丫頭好奇地看了他一眼,手腳利索地把餅分成了兩半,她這個樣子看起來,真的就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

本來黃石以爲會遇到一個哀怨的女人,而他就可以告訴對方自己終於可以爲一年後許諾了。但眼下事情的進展實在是出乎預料,他終於下定決心,唐突就唐突了吧,他下意識地揮了下手:“王小娘子你定親了麼?”無論這丫頭回答什麼,黃石也都早有了心理準備。

不料那丫頭反倒一驚,一雙大眼睛裡滿是詫異之色:“定親?定什麼親?”

黃石頓時就如同被閃電劈中的蛤蟆一樣地呆掉了,他張口結舌了半天,正想幫助王丫頭回憶一下上次的談話,卻突然若有所悟地一頓,終究還是什麼也沒有說。

王姑娘用一根手指支着嘴,眼珠子轉了兩個圈後斜看着天邊的浮雲,她認真思索了半天后又輕輕地“啊”了一聲,然後摸着自己頭上的丫角說道:“太子少保大人說的是十幾天前的事兒嗎?那個時候是有個人去向我哥哥提親,哎呀,大人您看我都忘了。”

不動聲色的黃石輕輕把手臂背到背後,眼前的小女孩把目光從藍天白雲上收回來,烏黑的眼睛無辜地眨動着,長長的睫毛也誠實地忽閃着,她雙手在胸前合十,上半身微微前後晃動,像是在保證自己一個字的謊言都沒有:“家兄對那戶人家不太滿意,立刻就回絕了。小女子那天剛對大人說完前半句,正要問大人這麼做是不是合適,結果大人就有急事先走了……”

王姑娘說話的時候一直在盯着黃石的臉色看,她看到黃石嘴角浮起的笑意越來越明顯後,終於再也扯不下去了。小姑娘臉色一紅,吐了吐舌頭就垂首捏起自己的衣角,哼哼唧唧地說道:“就是這樣,難爲太子少保大人還惦記着這事兒。”

黃石搖了搖頭,笑着嘆了口氣:“真是個孩子!”

“誰是孩子?我馬上就十九了。”燒餅妹憤憤然擡頭反駁,但她猛地發現這話裡似乎有種曖昧的含義,於是滿臉通紅地又把頭低了下去,用細不可聞的聲音說:“大人今天有什麼話要和小女子說嗎?”

——如果你急着要我給你一個保證,那我是會請求你等一年的,不過你這麼個小東西沒事兒還玩我,真是欠收拾啊。

黃石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就和王姑娘隨便扯起了閒天,他偷眼看到小丫頭漸漸變得坐立不安起來,心裡又是好笑又是不忍。

就在黃石張嘴說話以前,王姑娘突然柔聲問道:“大人生氣了?”

“沒有啊,”黃石狡猾地笑了一下:“我爲什麼要生你的氣?你做了什麼讓我生氣的事情麼?”

“啊。”王姑娘猶豫了一下,又溫柔地說道:“上次大人說不會寫詩,捉弄了小女子一番,小女子氣量狹小,就一直想報復一下。小女子就這麼一點小小的壞念頭,太子少保大人一定不會生氣吧?”

黃石嗤笑了一聲:“王小娘子繞來繞去,還是在諷刺我氣量狹小啊。”

“小女子可不敢。”王姑娘擡眼看了看黃石的笑容,就連忙用手捂住嘴,也吃吃地笑了起來。

黃石也就不再賣關子,把早上的條例籠統地介紹了一遍,一邊的王姑娘靜靜地聽着,她雖然臉色基本如常,但眉目間已經隱隱有喜色。經過上次的刻意安排的事件,這姓王的丫頭已經把黃石的底牌摸得比較清楚了,今天看見黃石又來找她的時候,女孩也估計到會有些好消息聽。

“……基本就是這樣,不過一年內千總以上不能下聘,這也是爲了軍心。”黃石並沒有對王姑娘保證什麼,但話說到這個地步也就和保證差不多了。他說完後又掃了一眼身旁的女孩子,她還是一副低眉順眼的樣子,黃石不禁在心裡暗道——果然是人不可貌相,這麼一個小姑娘,就把我耍得團團轉了,最後還一切順利地拿到了她想要的東西。上帝啊,要是我能猜透女人在想什麼,您老人家就一個雷把我劈死吧。

聽黃石講完新的條例,王姑娘還是看着地面沒有什麼大反應,只是人畜無害地輕聲“嗯”了一聲。

“這個給你。”黃石說着就遞過去一個沉甸甸的布口袋,王姑娘雙手接過後捏了一下,然後就蹲下把它打開一看……裡面有幾十枚長生島銀幣。她不解地用指尖翻動了一下,就擡起頭來迷惑地看着黃石。

“我的口俸,”黃石習慣性地聳了聳肩:“朝廷不給東江軍軍官發口俸祿,但我不能不發。”

東江鎮開鎮以來,因爲毛文龍報兵數目和朝廷批准數目差距極大,所以東江鎮的數千軍官也一律不給口俸,不然這帳就沒法算了。長生島朝廷備案的士兵數本是兩千人,後來毛文龍把損失掉的鋼鋒營的兩千兵額給了長生島,現在在兵部報備的士兵就有了四千人。

可長生島戰兵、輔兵數萬,所有的難民也都被黃石編入了軍戶,這樣各級軍官也有八百多人,再加上整個東江鎮左協的其他各部就更多了,自從推行軍用票以來,這些軍官的口俸就得黃石出了。

幾年來黃石得到的銀賞已經快有千兩了,這次朝廷又下令爲了復州之戰賞賜他兩百兩白銀,黃石本來一直吃食堂也就沒有動過,這次他特別爲了燒餅妹妹從楊致遠那裡支了十五兩出來:“朝廷的命令已經下來了,讓我立刻入京面聖,我估計來回怎麼也要半個月,萬一耽擱了可能就要一個月,這十幾兩軍票你先拿去用。”

“是。”王姑娘連聲謝謝也不說,就帶着一種理所當然的神氣把布口袋繫到了腰間,她和她哥哥一個月的俸祿加起來也沒有一兩。

少女站盈盈起身以後,就擡頭盯着黃石看,臉上的神情溫柔得能捏出水來一樣,一雙烏黑的大眼睛也放佛能說話一般,黃石在心裡又是一聲嘆息——我這麼一個大好的有爲青年,就這樣輕易地被人釣上鉤了。

腦子裡雖然這麼想,黃石腳下還是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兩步,王小娘子毫無畏懼地仰頭看着靠近的男人面孔。

“大人。”

就在這緊要關頭,洪安通的聲音又好死不死地響了起來,黃石微微一歪頭:“我先走了,王小娘子保重。”

“大人保重。”

黃石掉頭快步向遠處的洪安通走去,後者衝着王丫頭擠出了一個職業性的笑容,然後跟在黃石背後一起離開:“大人,金遊擊一定要見您,屬下怎麼攔也攔不住。”

見到黃石之後,金求德第一句話就是:“末將敢請大人屏退衆人。”

此時黃石身邊只剩下洪安通一人靠得比較近,剩下的內衛都站得遠遠的聽不見他們之間的對話。黃石看金求德的眼睛裡滿是堅毅,就一揮手把洪安通也打發到一邊去了。

“大人,屬下聽說朝廷要大人去京師,可是真的?”等洪安通走開後,金求德急不可待地發問起來,他剛剛從內衛那裡聽說這個消息。

“是的,我打算下午安排老營的工作,有什麼問題麼?”黃石也是今天上午會議後才接到聖旨的,他一邊讓內衛去通知各個部門的軍官下午繼續開會,一邊就拿了午飯到海邊來了。

“大人萬萬不可前去京師。”金求德一聽就急了,他狠狠地一拍手道:“大人,屬下以爲,我們可以製造一起兵變,就說大人才說要去京師,長生島就亂了,正好讓吳公公也看看。”

黃石一驚之下就愣住了,接着啞然失笑道:“金兄弟你是怎麼的了?”

金求德和黃石對視了一會兒,終於一頭拜倒在地,還用力地開始磕頭,把頭盔在地面上碰得噗噗作響。

“金兄弟請起。”黃石這次真的是大吃一驚了,這種禮節在長生島的老弟兄們中已經很久沒有用過了,黃石蹲下托住金求德的肩膀:“金兄弟,有話儘管直說。”

……

下午的會議上,楊致遠和賀定遠一干人等都沒有什麼異常表現,他們還嘻嘻哈哈地要黃石從京師帶些特產回來,其中尤其以賀定遠未甚。那賀定遠一聽說黃石要進京面聖,臉上的羨慕濃得都快化作水珠流下了,他一個勁地嚷嚷要和黃石一起去。

吳穆早已經接到了宮裡來的密信,所以他倒是對今天的情景有所預料,吳穆雖然覺得魏忠賢說得很有道理,但他還是隱隱覺得黃石實在太顯眼了——不過魏公公肯定懂得比咱家多,不然怎麼魏公公是東廠提督,而我只是一個長生島監軍呢。

黃石神態自若地把各項任務交待了下去,長生島各軍官也都紛紛領命,吳穆連着偷看了黃石几眼,心裡不禁也有些愧疚,但他再細想想自己的本心,一下子也就釋然了——功蓋天下者不賞,威震其主者獲罪。黃軍門你現在還不明顯,但不把你的功勞給遼西、遼東他們分分就遲早會到這一步,咱家和你也算是風雨同舟這麼久了,無論如何也不能看着你往死路上走……於公於私,你都最好去京師歇歇。

此時正打着這樣算盤的不光吳穆一個,孫承宗此時正把馬世龍找來說話,經過復州之戰後,孫承宗和馬世龍也都變得更有信心了,他們認爲後金軍已是強弩之末,到了行將崩潰的邊緣了。

“孫大人放心,我關寧鐵騎兵仗勝長生軍十倍,勝建奴百倍,此去河東必有勝算。”馬世龍一幅信心十足的樣子,他身上的這股子精神讓孫承宗也感到很欣慰。所謂“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孫承宗幾年來盡力提供給關寧軍足夠的盔甲、武器,併發下足額的軍餉,還給他們以充分的信任,從不在軍事問題上胡亂指手畫腳。現在孫承宗希望關寧軍能夠回報他多年的辛苦和信任了,老孫頭也毫不懷疑馬世龍一定不會辜負他的。

想到黃石爲了遼西的攻勢而冒險出擊,孫承宗內心也有些隱隱不安,但他認爲把黃石調去直隸也是保護他的好方法,孫承宗越琢磨黃石的行爲就越覺得這個人不簡單,他認爲讓黃石獨得平遼大功,既是對大明王朝不負責,也是對黃石不負責。

……

京師,大內

今日天啓刨好了一個新的木管,這是他設計的御花園噴泉的一部分,出了一身大汗后皇帝心情變得非常好,洗澡的時候還輕鬆地哼起了小調,魏忠賢瞧準機會湊了上來……

“把王叔的郡主賜婚給黃將軍?好玩。”天啓覺得這個想法蠻有趣的,哈哈笑着問:“不過爲什麼要這麼幹?不只是爲了好玩吧?”

“萬歲爺英明。”魏忠賢立刻絮絮叨叨地講起了好處:“祖制,軍戶尚宗室者,子孫可以科舉。老奴以爲,黃軍門立了這麼大功,萬歲爺賞他子孫總是說得過去的。”

天啓略一沉思,就笑道:“應該,應該,還有麼?”

魏忠賢賠笑道:“還有就是賜爵的問題,老奴以爲,如果只論平遼之功的話,如果賜黃將軍伯,那就一定要賜毛帥侯,如果賜黃將軍萬戶侯,那毛帥就不能只賜萬戶了,所以……”

少年皇帝笑着接口道:“所以就要把王叔的女兒賞給黃將軍,這樣平遼後就算只賜爵給黃將軍一人,也可以說是看在朕的郡主妹妹的面子上,其他人就沒有什麼話好說了,對吧?”

魏忠賢立刻大呼道:“萬歲爺英明。”

“哈哈,魏卿家還真是狡猾,好了,朕許了你了,就用朕的名義給王叔去信吧。”

第二十八節 出兵

九河下梢,天子渡口。

天啓五年八月初二,天津。

此次入京,黃石除了帶上一小隊內衛當作親兵外,還帶上了金求德。金求德堅決反對黃石入京未果,就堅持要陪同黃石一起前來。黃石雖然不認爲朝廷現在會搞什麼鳥盡弓藏,但也不忍心冷了金求德的這滿腔忠誠,於是就真的把他一起帶來了。洪安通則留在了長生島,畢竟他的內衛工作還是很繁重的。

此時的天津城和遼東的金州堡一樣,也是一個徹底軍事化的衛所城堡。經過大明兩百餘年的建設,這座城堡遠比遼東的城堡更爲堅固,四面的城牆都修築了錯落有致的馬面堡,拱衛城門的也是恢宏的半圓堡。

可是在黃石和金求德這兩個軍人的眼裡,這座城市的建築設計雖然講究,卻顯得有些華而不實。比如天津衛的城門半圓堡門是開在正面的,這樣雖然顯得更體面,也更方便來往的行人、客商進出,但從軍事角度講,這也削弱了城池的防禦力。比如遼東的軍事條例中就規定,所有的甕城和半圓堡門都要側開在城牆的水平線上——這樣敵軍攻城的時候就必須緊貼着城牆才能進攻城門,而且即使攻破外堡門,敵方必須將攻城武器費力掉頭九十度才能攻擊內堡門。

護城河上正衝着城門的地方,修築了一條寬闊的石板橋樑,城門的吊橋已經成了一個擺設,無論是繩索還是木板都早已腐朽不堪用了。黃石一行走過大橋時,橋上的客商、旅人熙熙攘攘,沒有誰關注他們這羣遠來的外方人。

跟着嚮導走入天津衛的城門,黃石看到護城的衛兵躲在兩側的陰涼地裡聊天,任憑行人川流不息進進出出,並沒有一個人受到檢查。人們的臉上也多掛着笑容,經過崗哨前的時候仍大聲議論交談,其間還夾雜着兒童的嘈雜和婦女的嬉笑,和遼東各堡門前的肅穆、寂靜恰成鮮明對比,歡快場面取代了遼東那裡如臨大敵的氣氛。

走入城內後,黃石看着周圍繁榮熱鬧的街道長嘆一聲:“這就是和平的景象啊,我已經有快十年沒有見到了。”

來的路上一直繃着臉的金求德此時也似有所感,他也和黃石一樣始終沒有去過山東,這些年來一直在長生島努力工作。金求德左顧右盼了一會兒,也動容道:“屬下十六歲發配遼東,到現在也有快十年了,真不知蘇州那裡現在會是什麼樣子了。”

進城後,首先一件事是到天津縣衙去換路引。在大明朝,根據太祖朱元璋的定製,有功名在身的人才可以不需要路引,讀書人只要能通過院試考上一個秀才,那就可以配劍遊學天下,不再受到關卡的阻礙。但只要沒有功名在身,哪怕是黃石這樣的世襲二品武官,每到一省一府都必須更換當地路引,並呈報自己的隨身衛隊和攜帶的全部武器。

明太祖朱洪武雖然出身貧苦,但卻認爲士人——也就是讀書人、知識分子是國家的精華,所以朱洪武採取了種種手段來勉勵士人,提高士人的地位,比如他鼓勵儒生見皇帝時不行跪拜之禮,並鼓勵儒生直言天子之過。

經過二百多年的磨礪,明朝的士人已經以敢言皇帝的過失爲榮。到了萬曆朝的時候,文人只數落皇帝一個人已經不過癮了,經常連皇帝的老婆、兒子甚至老孃一起數落,而且已經發展到出言不遜、口無遮攔的地步,甚至常常不懷好意地去揣測並公開討論皇帝的私生活。

比如說海禁就是文臣攻擊的目標之一。

長生島的官兵在換過路引後,就走上街道閒逛。此時的天津城已經不僅僅是一個軍事堡壘了,城市內住有大批的商人,也有很多手工業者定居,就是城外也出現了不少交易市場,這一切的變化都是因爲萬曆朝徹底放開海禁帶來的效果。

其實早在嘉靖年間,大明天子就開始變相開放海禁了。少年時代的嘉靖皇帝曾經與文臣苦鬥不休,但後來在二十年裡,他不曾修改過內閣票擬一個字。到了嘉靖後期,曾經年少輕狂的天子已經垂垂老矣,嘉靖皇帝簡單地增加了些船引的數量後,就把進一步開放海禁這個重任留給了他的兒子——隆慶皇帝。

黃石一直認爲隆慶皇帝這人說好聽了是“老好人”,說難聽了就是窩囊。他登基時,內閣的那羣老頭子都是和嘉靖摸爬滾打過大半輩子的人精,隨便哪一個都能把隆慶修理得一點兒脾氣也沒有。每次御前會議的時候,基本就是那羣閣臣自己商量事情,剛登基的隆慶每次想發表點意見,就被內閣老實不客氣地頂回來——陛下,現在皇室人口不旺,您有功夫還是回後宮生倆孩子,別沒事兒就和我們起膩。

隆慶皇帝在後來的日子裡,每天上朝後就在聽臣子們討論,等他們討論好了就把計劃遞到皇帝鼻子底下,天子說一聲“可”後,臣子們就山呼萬歲,然後一鬨而散地下班回家去也。史載隆慶皇帝曾經幾年天天只有機會說“可”字。因爲嘉靖去世前開放了幾個港口搞進出口貿易,所以隆慶的膽量也就是能幹到這一步了。

隆慶死後,臨到下一位皇帝萬曆就不想上朝了,結果臣子們就給皇帝取了個外號叫“小蜜蜂”,“小”的意思就是天子的身板比較單薄,“蜜蜂”就是指天子只喜歡在後宮的花叢裡飛舞。

萬曆時代,大明公司的兩任總經理一個比一個厲害,高拱高總經理見慣了前任窩囊廢董事長隆慶,何況票擬出於內閣他覺得也沒啥好怕的,結果高總就衝着傳旨的太監大叫:“你真的想讓我相信一個十歲孩子的話叫‘聖旨’麼?”……不料現任萬曆董事長的兩媽(生母和嫡母)是兩個很厲害的年輕女人——起碼比她們過世的老公厲害,這兩個女人暗地裡收買了副總經理張居正,聯合起來把高總轟回家養老去了。

萬曆親政後,小冰河時期也就到來了,爲了增加收入萬曆下令徹底廢除海禁船引,改爲每條船收一定的海稅,比如四十兩……

長生島一行人走在從天津去北京的路上,黃石看到,除了大明自己的商人以外,還有很多胡商,他們押送着各種貨物往來於京津之間,其中還包括成隊的黑奴。萬曆放開海禁後,很多明朝官員——尤其是京官,都覺得買幾個黑人看家護院很神氣,所以對西洋商人來說,黑奴和鐘錶都是很受歡迎的商品。

因爲開放海禁,萬曆被文臣攻擊得個體無完膚,但這個天子有自己的一定之規,他一看內閣通不過,就派太監去收稅。那些收海稅的太監彙報說大明海商的船越造越大,以前需要兩船裝的貨物,現在一船就能運走了。小氣的萬曆天子就認爲自己吃虧了,結果就提升每船的稅銀……商人就造更大的船……萬曆就收更高的稅……到了黃石這個時代,大明的每艘海船的關稅已經漲到八十兩。

黃石記得,西班牙人在萬曆年前後曾經對中國有着完全不同的評價,開始的時候說中國海貿能力低下,她的水手少到不足以保衛自己。但在萬曆開海的十年後,西班牙馬尼拉總督就寫信給西班牙國王,聲稱中國的海船變得又大又多:“如果中國皇帝願意,他的船多得可以架起一條從泉州到馬六甲的舟橋。”

進入北京城,黃石不時總能看見各種各樣的書局、書店,這些書店中除了販賣讀書人需要的各種儒家經典以外,還有無數種的小說、佛經、道教經書,以及翻譯成中文的泰西著作和各種宣傳小冊子。

大明每年農稅二百萬兩白銀,因爲小冰河時期的影響,萬曆天子每年都要免除大量的農稅並賑災,他先是下令賑災款從內庫出,然後就是戰爭特別費從內庫出,接着是修河治水錢也要內庫出,還有軍屯歉收也要內庫補助等。

爲了應付各種開支,萬曆就挖空心思地掙錢。他除去收了近三百萬兩海稅銀和上千萬兩的工商鹽茶銀以外,還下令開放書局給內庫掙銀子,只要能賣出去的書一律刊印,或者只要肯交錢就給你印。

所以這個時代也是中國封建王朝時期書籍刊印得最多的時代,黃石記得,聞香教教主徐鴻儒的經書都是皇家書局刊印的,聞香教的作亂宣傳單也是皇家書局印的——就因爲徐鴻儒付錢了……

北京的路人穿的衣服也是五顏六色,這一切也是爲了稅收上的考慮。曾經有言官痛心疾首地談到大明的百姓穿的比官員還漂亮,更有人開始穿明黃色的衣料了。文臣要皇帝整肅朝綱,不許百姓僭越,一開始萬曆也曾猶豫過,但收絹稅和花布稅的太監問他:“如果不許小民穿綾羅綢緞,那萬歲爺找誰收稅去呢?”

最後就是萬曆天子再次倒在了銀彈攻勢下,頂住了文官的齊聲痛罵,把大明祖制給修改了,廢除了所有關於車馬、衣服和轎子的限制。

“黃將軍,前面就是皇城了,請止步,”請來的北京嚮導打斷了黃石的思緒,他指了指遠處的紫禁城:“黃將軍可以再稍微靠近看看,但不要太近了,看完我們就去驛館住下,等待聖旨召見吧。”

黃石向前又稍微走了一段距離,現在他的位置大約是在前世毛主席紀念堂那裡,紫禁城的南門已經遙遙可見。黃石極力張目看去,但因爲離得太遠也看不清城樓上面的匾額,更不要說寫在上面的字。

那個嚮導見黃石看得用心,忍不住湊近了問道:“黃將軍在看什麼呢?”

“城門上面是不是有個匾額,”黃石飛快地遙指了一下紫禁城南門,發覺自己的聲音都因爲激動而變得哆嗦起來:“匾額上是不是寫着‘大明門’啊?”

嚮導含笑點頭:“黃將軍說得不錯,將軍以前可曾來過京師?”

“沒有。”黃石頭也不回地否認了。他看到天津港外遮天蔽日的海船船隊;看到天津城內和來北京一路上的各國商人;看見北京一片片的書店和書局;也看到花團錦簇的北京居民。雖然黃石看不到南門的匾額,但一想到上面的“大明門”三個字,想到中國已經放開海禁、路禁、書禁和服飾等級制度,黃石就感到自己以往做的事情都是有意義的。

“大明門啊,大明門。”黃石覺得自己的眼眶都開始溼潤了,過去多年的辛苦在這一刻好像已經得到了回報,他喃喃對自己輕聲說道:“明天,最遲不超過後天,我就會被召見吧?我一定要好好看看那牌匾,那正象徵我捨命保衛的華夏文明,是我祖先的榮耀和後代的福祉。”

……

天啓五年九月十日,山海關,大明遼東都司府

馬世龍在桌面上攤開了一大張地圖,屏推了衆人以後,馬總兵親自給孫承宗講解起河東的局面來。

和黃石原本的歷史一樣,馬世龍最終還是把目標選定在了耀州——這個連接遼中平原到復、蓋丘陵地區的關鍵樞紐上:“孫大人,近日有不少漢軍從耀州、海州一帶逃來遼西。經過仔細盤問,耀州只有一些旗丁和建奴的家眷,而且耀州現在的堡壘是一個驛站擴充起來的,城牆低矮,達人梯就可以攀越。”

桌子的地圖上還插着些五顏六色的小旗,這些是用來表示附近的後金軍分佈情況的標示物,可以讓人對軍事形勢一目瞭然,馬世龍指着蓋州的位置說道:“根據復州之戰的情報,蓋州一帶本有分屬建奴六個旗的七、八十個牛錄,這兩個月來,我軍已經發現其中五個旗的建奴已經返回遼中。林丹汗也給兵部去信,說他那裡建奴壓力很大,所以末將認爲建奴主力已經回到遼北去了。”

“剩下的,”馬世龍把手在地圖上方虛抓了一把,緊接着就握緊拳頭砸在蓋州地區:“只有建奴正藍旗的二十一個牛錄在盤踞在這裡,這正藍旗今年已經連續被東江軍打垮了兩次,據細作報告,正藍旗的旗主莽古爾泰也受了傷。孫大人,末將的計劃就是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奪取耀州,然後再以雷霆萬鈞的力量南下,全殲建奴正藍旗,活捉莽古爾泰!”

孫承宗聽得連連點頭,情報和戰略看起來都很完美,他拈了拈長鬚,沉聲問道:“馬帥你有幾分把握。”

馬世龍昂揚挺直了身體,兩隻大手也都舉了起來,十根手指岔得開開的:“十足,十足……”

慷慨激昂一番以後,從內到外都充滿自信的馬世龍身上好似蒸騰起了一種霸氣:“孫大人明鑑,南關和復州之戰,都出現過望風而逃的行爲,可見,這個正藍旗是建奴種戰力最差的一旗。據末將分析,這個旗從上到下都完全喪失了和我大明官軍對壘的勇氣,此戰易如翻掌觀紋一般,孫大人大可放心。”

說着馬世龍就嘿嘿一笑:“如果不是爲了收復蓋州,這麼爛的一隊建奴,末將還真懶得去打他們。”

馬世龍話裡話外的那種“捨我其誰”的氣勢讓孫承宗很滿意,他只是微笑着提醒了一句:“馬帥既有如此把握就好,只是不可大意,也不可過於驕傲啊。”

這話把馬世龍聽得哈哈大笑:“孫大人啊,您多慮了。本次末將以關寧名將魯之甲爲主將,那前鋒李承先也有萬夫不當之勇,無論是韜略還是勇武,末將敢說他們都不在那黃石之下,至於此次出動的寧遠中協,更有車炮營一,鐵騎營一,水營二,這實力不要說一個小小的東江左協,就是整個東江鎮都比不了!”

天啓五年九月十二日,黃石還在北京苦苦等待着召見的命令,而此時關寧軍、寧遠中協副將魯之甲殺牛祭旗,四個野戰營隨即向着三岔河方向浩蕩出發。一馬當先的正是熟讀兵書、且號稱能開十石強弓、揮丈二馬槊的猛將李承先。

第一次上戰場的李參將直轄的車炮營共有戰兵兩千四百八十人,連同輔兵共五千五百人,擁有大炮八十八門,戰車三百五十輛,馬六百匹,各式火銃一千五百支。隨後出發的三營按照額定編制還會有戰兵幾四千人,輔兵近萬,大炮六十門,火銃千餘支,此外還該有兩千餘條戰船隨行。

和其他幾個將領的親兵隊一樣,李承先的家丁們也都是第一次出征,他們大多是李承先這幾年來從配軍中挑選出來的殺人犯,這大批的前江湖好漢們鼓譟而行,看上去也是煞氣逼人。

歷史的車輪終於還是滾到了這一步——耀州血戰的帷幕正在被輕輕拉開……

第二十九節 轉折

在黃石前世的歷史上,魯之甲確實帶着規模龐大的隊伍出征,這是一支沒經歷過戰火的隊伍,在此之前還不曾上過戰場。歷史上的馬世龍確實以爲耀州只有一個牛錄的旗丁和婦孺。歷史與目前的區別是,歷史上馬世龍是於九月二十二日出兵,而這次則提前到了九月十二日。

在黃石的前世,馬世龍對耀州的兵力判斷有誤,那裡不僅僅有一個牛錄的無甲旗丁和婦孺,還有牛錄額真屯布魯的整整一百戰兵!當屯布魯聽說魯之甲意圖進攻耀州後,就連夜埋伏在官道的兩旁,等入夜後明軍到達時,屯布魯讓城內的無甲兵和婦孺老人舉火併敲鑼打鼓,驚疑不定的魯之甲和李承先領着明軍在城外站了半夜不敢進攻,他們決定等天明看看清楚再說。

一直等到明軍人馬疲憊後,屯布魯突然帶着一個牛錄的戰兵從官道兩側殺出,黑暗裡明軍也看不清有多少敵軍,大軍就在慌亂中崩潰了。魯之甲和李承先被亂軍挾裹着逃回三岔河,但到了河邊才發現,先一步逃過河的關寧軍鐵騎營爲了防備後金軍追擊把浮橋扒斷了,明軍官兵競相跳河,因爲不會水而淹死的人都快把遼河填滿了。

倉皇之間魯之甲和李承先也找不到過河的船隻,所以兩人先後都被屯布魯追上殺死。此戰屯布魯以一個牛錄的兵力擊潰明軍一個協,一百兵斬首四百餘級,其中還包括一個副將和一個參將,並繳獲鐵甲七百具、戰馬六百餘匹,輜重、兵仗不計其數。努爾哈赤爲此親自出城四十里迎接屯布魯,並宰殺牛羊感謝神靈賜予這次“史詩”般的勝利。

遼西大帥馬世龍對此解釋的原因有三:第一,他誤信逃人之言,如果事先告訴他耀州有一個滿員的、裝備齊整的牛錄,他或許會更慎重地考慮出兵問題。第二,馬世龍認爲主要錯誤在魯之甲,如果關寧軍白天進攻耀州,四個營七千戰兵打一個牛錄的一百,那麼應該差不多能打贏。最後是第三點,馬世龍指出,如果騎兵逃跑的時候不扒三岔河浮橋,本來不會死那麼多人的。

不過馬帥的這些解釋沒有被刻薄寡恩的天啓皇帝接受。雖然在黃石的前世,天啓因爲總看不到捷報而鍛煉出了有耐力的心理素質,但無論如何天啓還是想不通一個協怎麼可能會被一個牛錄打敗。

在黃石來到的這個時空裡,天啓皇帝因爲看到了軍隊的一些勝利而變得不願容忍失敗。而屯布魯的那個牛錄,在參加復州戰役時遭到明軍重創,已經跟隨代善回到遼中去休息了。不過……這次的耀州也不僅僅是旗丁和婦孺老人……

天啓五年九月十三日,耀州

一隊人馬有氣無力地行進到了堡門外,領頭的正是還吊着一隻胳膊的莽古爾泰。他剛剛收到一封密信,說蓋州右屯的劉興祚在聽說黃石去京師後已經穩定下來了,劉興祚經過思考覺得還是再看看風頭爲好,這樣莽古爾泰提了快兩個月的心也就算是放下來了。

動手宰劉興祚是不可以的,至少現在還不行,所以莽古爾泰本就存着後發制人的念頭,希望漢軍不要生疑。在確認了形式如己所願之後,莽古爾泰一下子就輕鬆了,他留下五個比較完整的牛錄和半數的無甲兵繼續防備蓋州,自己則帶着剩下的十六個牛錄的殘兵返回遼中去修養。

最近莽古爾泰身心俱疲,面容已經很憔悴了,連白頭髮都長出一些來。路過耀州的時候,莽古爾泰的親兵在附近的林子裡看見了不少麋鹿。他聽說了以後愣了半天神,終於苦笑了一下:“那就在耀州休息一天吧,我們明天去打鹿,哎呀,好久好久沒有打獵了,真是懷念啊。”

莽古爾泰的護軍看見主子臉上久違的笑容後也暗自傷心,雖然這是一個苦笑,不過怎麼也是復州戰役後罕見的笑容啊。他們一邊牽着莽古爾泰的馬去耀州過夜,一邊暗自分配任務,去周圍蒐羅酒水,準備明天讓莽古爾泰好好樂樂。

今天還在北京閒逛的黃石決定再去毛承鬥家坐坐,自從毛文龍開鎮以來,毛承鬥作爲毛文龍的嫡長子就奉母住在京師。黃石對毛承斗的個人印象本來就很不錯,到了京師後黃石也去拜訪過毛承鬥,而那毛承鬥一心以爲他會繼承父親的平遼將軍世職,所以對黃石這樣的大將也非常客氣,畢竟他覺得從遠裡說毛家和黃家以後還要世代互相扶持,從近裡說黃石也是他父親的左膀右臂。

毛文龍的老婆是他發跡後回杭州老家娶的,所以着毛承鬥現在才二十二歲,常居京師讓他顯得稚氣未脫。但每次黃石來拜訪他的時候,毛承鬥都會留他吃飯,還會在黃石離開的時候送上一個紅包——就是所謂的儀金,每個紅包裡雖然都只有五兩銀子,但卻是明末上司和下屬間的重要禮節。

在黃石的前世,毛文龍的族人多死於戰爭,到鐵山慘敗時毛文龍已有三百多族人殉國,結果在北京的毛承鬥就成了毛文龍碩果僅存的兒子。毛文龍死後(鐵山喪師也是袁崇煥殺毛文龍的罪名之一),毛承鬥一直留在京師爲他父親和戰死的兄弟、族人鳴冤,後來滿清入關,毛承鬥就逃回杭州老家。

等弘光政權覆滅後,毛承鬥披髮入山去做野人,當時孔有德等東江舊部已經封了三個王、一個侯,他們派兵搜山找到了毛承鬥,這些人紛紛要毛承鬥跟着他們去共富貴,可毛承鬥毫不猶豫地說道:“恐有違故將軍(平遼蕩虜)之志。”史載毛承鬥就此不知所蹤。

黃石向毛府遞上名帖後,很快就中門大開,毛承鬥如同往常一樣親自出來迎接黃石。

“少帥安好。”

“黃將軍安好。”

每次見到文弱書生一般的毛承鬥,黃石都暗自嘆息這樣的人怎麼能成爲合格的邊將,他想到自己如果娶妻生子後,如果後金到時還沒有被消滅,自己的正妻、嫡子也要住在京師,那麼下任的遼東都指揮使可能就會在完全沒有見過戰爭的情況下接任。

才跨進毛承鬥家的大門檻,黃石就看見還有一個人站在那裡等着自己,那個人年紀也就二十七、八上下,與黃石相彷彿,一身的青衣儒巾,見了黃石就是拱手一禮:“黃將軍。”

黃石連忙回了一禮,他見眼前的人自有一番雍容風度,就知道對方多半也是世家子弟,加上這種青衣穿戴後,黃石估計來人是官宦人家裡還沒有考上功名的孩子。正因爲家裡有人做官,所以才需要謹守禮節,這種子弟不敢像一般百姓那樣穿的花花綠綠,免得被言官彈劾他家裡人教子不嚴。到了明末,黃石見到的所有重視服飾等級的人,統統都是有功名在身的讀書人和官員子弟,這個時代的百姓和商人倒是百無禁忌。

黃石回禮的時候恭敬地問了一聲:“閣下貴姓?上下如何?”雖然對方還是個白身,但他家裡既然可能有人做官,那黃石就不敢不謹慎了。

“鄙姓孫,賤名之潔。”那青年語氣和神色都客氣得很。

“孫公子。”黃石禮節性地稱呼了一聲,他一時還不知道對方是何方神聖。

孫之潔似乎看出了黃石的疑惑,他臉上閃過自豪的神情,語氣仍是方纔那種淡淡的聲調:“家祖父曾在鄙人面前提起過黃將軍,”孫之潔又頓了一頓:“家祖父乃當朝文淵閣大學士,兵部尚書、遼東經略……”

天啓五年九月十四日,耀州

一臉憂色和憔悴的莽古爾泰召集了部將訓話,他剛要去打獵就得到大批明軍抵達三岔河的消息,現在他看上去一下子似乎又老了十歲,以往的那種活力似乎已經離體而去,莽古爾泰的動作、神色和口氣看上去已經完全是一個老人了。

“本貝勒已經讓人去蓋州搬運婦孺了,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死守耀州,不然我們正藍旗的老人、孩子和婦女就都會落入明軍手裡。”莽古爾泰緩緩地搖了搖頭,他估計一旦耀州失守,劉興祚就會作亂,而以現在正藍旗的狀態絕對無法抵抗優勢明軍的兩面夾擊了,他說話的時候眼睛裡充滿了悲哀:“你們能想象明軍會對我們的族人做什麼麼?你們能想象這種事情會發什麼?”

莽古爾泰遲緩地揮舞了一下手臂,臉上厚厚的暮氣下隱約閃動着一絲堅毅:“我們一定要死守耀州,讓蓋州的旗丁能夠撤回遼陽,就死在這裡吧。”莽古爾泰叫了一聲:“我們就死在這裡吧。”

此時三岔河旁的魯之甲已經等的不耐煩了,兩個水營都有無數大船,每條大船上還都繫着許多條小船,孫承宗給每個營理論上都配了千條船。但李承先從清晨開始等了一上午,直到魯之甲的中軍抵達後還是沒有看見一條船的影子。

他們不知道鐵騎營的周守廉偷偷和姚、金二人商量過了,要趁這次出兵給魯之甲和李承先點顏色看看,讓他們別一天到晚趾高氣揚,以爲抱緊了馬世龍的粗腿就可以無所顧忌了。

一直等到太陽快下山了,魯之甲總算等來了七條漁船,領隊的水營軍官不顧鎧甲在身,還是行了一整套的大禮:“稟魯大人,水營的船都開不過來,所以金大人就讓卑職蒐羅了這七條漁船送來。”

“爲什麼開不過來?”魯之甲一聽就急了,眼睛也瞪得滾圓。

“回魯大人話,我們的大船太大了,而這遼河的水又太淺,而且水營不知道落潮的時節,大船開過來恐怕會有擱淺的危險。”那個水營軍官說得振振有詞。

魯之甲吹鬍子、瞪眼地問道:“那小船呢?每條大船上不都繫着幾十條小船麼?”

那個水營軍官不慌不忙地說道:“回魯大人話,小船太小,離開大船恐怕就會被海浪吹去了,今天海上的風浪實在太大了啊。”

魯之甲一時也是瞠目結舌,最後胡亂揮了揮手把來人趕走,然後指揮士兵用漁船渡河建立橋頭堡,同時命令上萬輔兵出動,砍伐樹木搭建浮橋。

黑夜中的耀州還是一片燈火通明,莽古爾泰全身披掛地坐在椅子上,面色陰沉地小杯喝着酒,他把自己的大鐵盾牢牢得捆在了左大臂上。莽古爾泰看了看自己還被綁得結結實實的左下臂,不禁又是一聲嘆息。

“主子,你休息會兒吧。”一個正藍旗奴才終於忍不住打破了沉默,他看見自己的旗主已經保持這個樣子從清晨等到了入夜,又從早夜等到了黎明前:“天就快亮了,主子爺好歹也休息一會兒吧。”

莽古爾泰苦笑了一下:“休息?我馬上就有的是時間休息了。”說罷他就又飲了一小杯酒,口裡喃喃自語道:“浮橋很快就會搭建好,今天上午明軍就會過河了,兩萬大軍啊,但我仍然會去拼死抵擋、廝殺一番!”

十五日正午

一夜加一上午的強渡運過去了一批大炮,李承先也帶着一批戰兵渡過河去了,但浮橋距離修好還是遙遙無期,準確地說連打造浮橋的木材明軍也還沒有收集完成。魯之甲鬱悶地看了看天色,只好加緊督促那七條漁船往復運送部隊,可大炮實在是死沉死沉的,加上輔兵本來就都是剛從地裡召來的種地軍戶,他們手忙腳亂地也快不起來……

莽古爾泰斜靠在椅子背上睡着了,一個正藍旗的白甲兵躡手躡腳地把一張斗篷披在他身上,不想這個輕輕的動作一下子就把莽古爾泰驚醒了,“明軍來了。”莽古爾泰驚醒後就是一蹦三尺高,他雙目圓睜地怒吼道:“殺啊,跟我上。”

“主子,主子。”周圍的幾個白甲一擁而上,把神智還有些不太清醒的莽古爾泰抱住了,“主子,明軍還沒有修好浮橋呢,您別急,再睡一會兒吧。”

……

今天黃石才吃過午飯,就有一個毛家的家丁給驛館送來封信,黃石撕開一看,原來是毛承鬥叫他明天出去踏秋,還說也把孫之潔叫上了,會在京師郊區的一個涼亭裡擺桌酒席。黃石文清了那個涼亭的地點,就賞了來人幾個小錢,打發他回去告訴毛承鬥自己一定會早早趕到。

十六日

魯之甲還在忙碌組織渡河,李承先則在對岸搭了一個帳篷休息下來,今天海上傳來了更不好的消息,水營因爲風浪大已經回寧遠去了。魯之甲當機立斷把水營的陸戰兵都扣住了,一面加緊督促士兵砍伐樹林,爭取快點把浮橋搭起來。

中午的時候,耀州的莽古爾泰正在午睡,他的盔甲已經鬆開了不少,讓被憋了兩天的胸膛也出來透透氣。偵察兵進來的時候,莽古爾泰哼哼了一聲:“明軍的浮橋……想來還是沒有搭好吧?”蓋州的五個比較完整的牛錄已經趕到了,莽古爾泰寬慰之餘就讓他們抓緊時間休息。

“主子爺英明。”

那個偵察兵報告完畢後,莽古爾泰懶洋洋地說道:“知道了,下去喝酒吃肉吧。”當年努爾哈赤渡三岔河的時候,只用了一夜就搭建好了大批的浮橋,六萬軍隊在五個時辰內就通過了遼河。這次在復州,黃石的兩萬軍隊渡過沙河連兩個時辰都沒用到,莽古爾泰回憶着往事,嘟囔了一句:“這都是明軍,差距咋這麼大涅?”

天啓五年九月十七日,下午,三岔河口

在黃石前世的歷史裡,魯之甲是從九月二十四日折騰到了九月二十七日還沒有修好浮橋,這次他從九月十四日苦幹到了九月十七日,仍然沒有把橋搭好。魯之甲看了看剛剛收集好的木料,終於下了一個重要的決定:“我坐船渡河了,你們今夜把浮橋修好,天明前讓鐵騎營跟上來,老子已經在野地裡睡了三天了,今天晚上一定要去耀州休息了。”

不就一批老頭、小孩和女人麼?頂多還有二百連盔甲都沒有的旗丁,魯之甲還是認爲沒問題的。

今天下午莽古爾泰帶着幾個白甲去林子裡打獵了,傳令兵跑進來的時候,莽古爾泰正大呼小叫地吃着滾燙的烤鹿脯,他左臂又被牢牢地吊在了脖子上,盔甲也卸掉扔在了一邊。聽到傳令兵的報告後,莽古爾泰頭也不擡地否決了部將趁夜偷襲的計劃,他覺得晚上打仗雖然能虛張聲勢,但斬首和繳獲都會大大縮水:“派人去故佈疑陣,讓那些無膽鼠輩在外面再喝一夜冷風。”

芒古爾泰吃得滿嘴流油,他頭也不擡地囫圇吞嚥着食物,嘴裡塞滿了鹿肉,含糊不清地叫嚷着:“今晚要吃飽喝足,再美美地睡上一覺,明天一早就殺那幫肥豬去。”

第三十節 患難

天啓五年九月二十一日,京師,大內

今天皇帝辛苦一天,終於在太陽落山前完成了自己設計的御花園噴泉,當然這個時代還沒有噴泉的概念,所以紫禁城的這個噴泉也是中國的第一座人造噴泉。天啓很爲自己天才的創意而得意,一路上年輕的皇帝哼着從張皇后那裡聽來的調子,感覺很久沒有像今天這麼高興了。

“餓死吾了,快傳膳。”洗完澡后皇帝披了條布就嚷嚷着回到內殿,全身上下都蒸騰着熱氣。

以往這個時候小太監就會急速地衝出來擺好桌子,很快熱氣騰騰的飯菜也會送到皇帝的御桌前,但今天皇帝喊完後就發現了異常,司禮監秉筆和東廠提督一起默默地站在內殿階前——這兩個人一般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天啓愣了一會兒,喝住了正忙着擺桌子的小太監們:“等等,你們先出去。”

說話的時候皇帝又掃了一眼腦袋都快垂到腳面的魏忠賢,後者就像一個沒寫作業的小學生那麼惶恐不安。天啓嘆着氣坐到了自己的御座上,用手支着自己的額頭,等小太監們幫他把龍袍穿好後,年輕人開口道:“說吧,又是什麼壞消息來了?”

“關寧總兵馬世龍上書請罪。”隨着魏忠賢一聲低低的報告,司禮監秉筆太監就雙手哆嗦着把一份奏章遞上了,接着就戰戰兢兢地等在皇帝身邊,冷汗一顆顆地從肥厚的下巴上滾落。

天啓皺眉看了他一眼,用厭惡的口氣問道:“你在等什麼?等賞錢麼?”

“老奴不敢。”司禮監秉筆如蒙大赦,也不敢擦汗就連忙退到魏忠賢身旁站好,然後就連忙又把頭低低垂下。

皇帝手指在奏章上摩挲了一下,頓了頓終於飛快地把它翻開了。天啓看得很慢,嘴脣輕輕抖動似乎正在一個字一個字地念着奏章。垂首看地面的魏忠賢不時能聽到皇帝偶爾發出輕聲地嗤笑聲,這笑聲越到後面越頻繁,也愈發的響亮起來。

“哈,朕還以爲什麼大事呢,看把你們嚇的。”天啓笑吟吟地合上了奏章,還輕輕地在上面拍打着:“不就是死了一個副將一個參將,丟了萬餘士兵麼,有什麼了不起的,嗯?”

雖然皇帝和顏悅色,但東廠提督和司禮監秉筆反倒把頭垂得更低了。

“馬世龍誤信逃人所言,本以爲可以去欺負些老弱和婦孺……哈哈,當然嘛,出動一個協兩萬官軍去打幾百女人和老頭,再打不過那還是人麼?”天啓又嘻嘻哈哈地翻開奏章重讀起來,並不時挑出一些他認爲寫得妙的句子。

天啓從頭到尾挑了一遍,還意猶未盡地嘖嘖稱讚道:“說得真妙,馬世龍不說朕還不知道呢,每年花朕三百萬兩銀子養着的十幾萬官軍,原來就敢去和幾百女人和老頭打,如果遇上建奴男人就該輸,輸得沒錯,還輸得理直氣壯!”

魏忠賢和滿殿的太監立刻又跪了一地,齊聲叫道:“萬歲爺息怒。”

“起來,都起來。”天啓滿臉都是微笑,熱情洋溢地招呼道:“誰說吾生氣了,吾挺高興的,你們沒看吾笑得這麼開心麼?”

見一衆太監還哼哼唧唧地不肯站起來,天啓猛地一拍桌子,聲音響得如同凌空打下一個霹靂,他同時厲聲大喝:“都給朕起來。”

太監一個個面無人色地爬起來站好,天啓扶住桌子的手臂一個勁地抖動,喉嚨裡咯咯作響半天,才擠出一句不成腔調的話:“魏忠賢,內閣擬的票呢?”天啓全身都開始發抖了,他把奏章劈面砸到魏忠賢臉上,發出一句不成人聲的怒吼:“朕爲什麼看不見內閣的票擬?回話。”

剛纔那一奏章正砸在魏忠賢鼻樑上,鮮血立刻從鼻孔中涌出,從臉上直流而下,然後滴滴答答地落到他腳前的奏章上,魏忠賢還保持着雙手緊貼腿側的姿態:“回萬歲爺的話,內閣不敢擬票。”

天啓怒極而笑:“哈,不敢擬票?朕養的官軍不敢和男人打仗也就算了,朕的內閣居然連票都不敢擬了,那朕還養內閣幹什麼?哈哈,當真有趣。”

皇帝陰冷不善的笑聲迴盪在內殿裡,衆公公都駭然變色,那幾個伺候皇帝的小太監很少見到一貫和善的天啓變成這個樣子,一個個大腿都哆嗦了起來。只有鼻血長流的魏忠賢面不改色,仍然用平緩的語氣說道:“回萬歲爺,馬世龍付託不效、辜負君恩,但……”

說到這裡魏忠賢就停住了,他在成功地吸引了皇帝的注意力後跨上一步,直挺挺地跪倒,仰起頭和天啓對視:“萬歲爺英明,馬世龍是孫先生一手提拔的,今年孫先生還親自爲馬世龍請了尚方寶劍。老奴雖愚,但斗膽問萬歲爺,如果讓內閣擬票處罰馬世龍,那又會置孫先生於何地呢?”

看到天啓沉默下來了,魏忠賢加重語氣說道:“老奴以爲,這馬世龍誤君無能,但既然是孫先生提拔的,就一定要給孫先生一個面子。老奴一片精誠,可鑑日月,萬歲爺明鑑啊。”

“不過,不過……”天啓仰頭看了一會兒天花板,突然說道:“如果朕沒有記錯的話,這個什麼莽古爾泰,還有什麼建奴的正藍旗,今年已經被黃將軍打過兩次了。”

“萬歲爺英明,”魏忠賢立刻大聲接茬道:“第一仗是在南關,莽古爾泰這廝領着三個旗和黃將軍一個營打,被黃將軍奪下了他的大旗和金盔,並斬首近九百具,這廝還被黃將軍一個營困在南關一個多月。”

天啓在屋子裡來回踱了兩步,魏忠賢目不斜視地說下去:“第二仗就是收復復州,莽古爾泰這廝賊心不死,領着建奴六個旗的精銳去打黃將軍的兩個營,這廝詐敗、誘餌、設伏等等,無所不用其極,就差火燒水淹了。但黃將軍有萬夫不當之勇,是在這種不利局面下靠兩個營大敗建奴六旗精銳,最後黃將軍還因爲曾中計上書請罪,全不居功。”

聽到這裡天啓又發出一聲似哭似笑的長嘆聲,那魏忠賢還不依不饒地說下去:“此戰馬世龍自己也承認,對面的建奴只有莽古爾泰一個旗,而且是被黃將軍兩次大敗的殘兵敗將……萬歲爺,老奴以爲,如果此戰是黃將軍在指揮的話,那莽古爾泰恐怕連應戰的膽子都不會有啊。”

“如果朕當年聽吳穆的,把黃石調去做提督遼西軍務總兵官就好了。”天啓才說完就想起魏忠賢說過——孫承宗當時不同意。

魏忠賢察言觀色,就趁熱打鐵地說道:“老奴以爲,暫時還是不要讓黃將軍去遼西或者回長生島,不然恐怕孫先生那裡下不來臺,是不是等風頭過過再說爲好呢?”

天啓一時無語就又開始在殿內緩緩踱步:“信布之勇,嘿嘿,和馬世龍這種人比,黃將軍當然勇了,這能不勇麼?”皇帝許久以後才收住腳步:“這件事情,御史們都知道了吧?”

“回萬歲爺話,御史們已經紛紛上書彈劾了。老奴已經和內閣商談過了,凡是彈劾孫先生的,一律都駁回去。”魏忠賢仍然跪得筆直,鼻血也已經流得滿胸都是:“那些彈劾馬世龍的,老奴以爲還是送到遼東督司府去爲好。”

“嗯。”天啓先是答應了一聲,接着又皺眉想了半天,遲疑着問魏忠賢道:“這豈不是讓孫先生爲難麼?”

“萬歲爺英明。老奴以爲,如果孫先生處置了馬世龍,那言官們自然無話可說,孫先生就好比那揮淚斬馬謖的諸葛武侯,對孫先生的名聲也是有益無害。如果反過來孫先生要馬世龍戴罪立功,那孫先生也可以借這些彈劾奏章來拉攏馬世龍,讓他知恥而後勇。”

魏忠賢言詞朗朗,把天啓聽得也是連連點頭:“不錯,孫先生自有成算,吾不去給他添亂,就按你說的辦吧。”

皇帝回過頭來看到魏忠賢還筆直地跪在那裡,鼻血已經淌了一攤,心下既爲他的忠心而感動,又爲誤會了魏忠賢的一番心意和自己的莽撞而後悔。當然天子肯定還是不會向太監認錯的,他只是招呼了一聲:“去把魏卿家扶起來,帶他去止血。”

魏忠賢謝恩離開了,他走了以後很久,天啓仍望着他消失的那扇殿門,忍不住對身邊的小太監讚歎道:“廠臣真是忠心耿耿啊,而且凡事都出於公心,人情練達又從來不居功,實在是很難得!”

此時魏忠賢已經跑到了司禮監,他先是哈哈大笑了一番,一直把眼淚都笑出來了還停不住:“沒想到啊,沒想到。”魏忠賢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斷斷續續地咳嗽着:“沒想到第一仗就輸了,還輸得這麼慘啊。”

笑過癮之後魏忠賢臉色一沉,冷哼了一聲:“是哪些蠢貨上書彈劾孫先生的?咱家不是交待過了麼?咱們的人只能彈劾馬世龍,不能彈劾孫先生。”

司禮監的太監嚇得臉色煞白,連忙磕頭分辯說:“回廠公話,我們的人確實都在彈劾馬世龍,那些彈劾孫先生的都是一些自命耿直的傢伙,不是我們的人。”

“放出風聲去,說萬歲爺不喜歡有人彈劾孫先生。如果還有人不長眼的話……”魏忠賢眼睛裡閃過一道銳利的光芒,牙齒也跟着緊咬了一下:“仔細給他們挑字,如果奏章裡有錯字或語句不通順的話,就動廷杖治他們的不敬罪。”

……

天啓五年九月二十五日,郊外涼亭

孫之潔、毛承鬥和黃石正在煮茶聽琴,黃石本來喜好一身戎裝,但孫之潔不太喜歡和一身戎裝的人一起喝茶,就是毛承鬥也不喜歡黃石一天到晚穿着軍服晃來晃去。黃石雖然對他們的這種心理不以爲然,但也明白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在明末時代的環境中,軍人的盔甲並不比乞丐的要飯碗更高貴……當然,在引人注目上要更勝一籌。

黃石捫心自問,自己也不喜歡和一個乞丐同桌而坐,所以就換下了自己的軍裝。孫之潔本來建議黃石穿二品武將的大紅官袍,除了烏紗是方翅、胸前的圖案是老虎以外,其他的和文官的二品官服沒有區別。孫之潔覺得這樣很威風,也很可以顯示地位,但黃石對此毫無興趣,他和孫之潔、毛承鬥一樣穿了一身白身的青衣,並紮了一個頭巾。

茶煮好了以後,孫之潔嗅了嗅香氣,滿意地嘆息了一聲:“兩位今日能來,足見盛情。”

最近彈劾馬世龍的奏章滿天飛,雖然天子統統留中不發,但大家結合今年來東林黨的遭遇,都認爲老孫頭也要不行了,所以一個個都躲得離孫家遠遠的,京師的孫府門前已經是門可羅雀。

黃石身爲邊將,入京以後從來不敢去拜訪什麼朝中大員,那些大臣爲了避嫌也都躲着黃石走,所以他能結交的也就是邊將家屬,比如毛承鬥這種人。那天遇到孫之潔以後,黃石估計這可能是孫承宗有意的拉攏手段,但他也欣然結交。黃石記得高陽之戰中,孫承宗全族殉難,比毛文龍還要慘——好歹毛文龍也有個兒子是“不知所蹤”,眼前的孫之潔既然是孫承宗的嫡親孫子,那也肯定是應劫之人。

出於這種發自心底的尊重,黃石在聽說耀州慘敗後也沒有避開孫之潔,那毛承鬥本來有些猶豫,但看黃石這麼做,心裡且敬且佩的同時也就豁出去了,結果黃石和毛承鬥一下子就成了孫之潔的患難之交。

“孫閣老是三朝元老了吧?”毛承鬥學着孫之潔的模樣嗅了一遍茶,同時還不忘記寬慰道:“聽說皇上已經開始挑錯,廷杖了一些彈劾孫閣老的言官,這說明孫閣老聖眷未衰啊。”

孫之潔臉上先是一喜,跟着又是一憂:“聖上隆恩,對家祖父自然是愛護有加。只是如此一來,朝中有不少官員就把家祖父和嚴嵩那種奸賊類比,而且我朝言官多以受廷杖爲榮,聖上本是一片愛護之意,結果現在彈劾家祖父的奏章反倒變得更多了,唉……真是雷霆雨露,莫非君恩啊。”

既然黃石和毛承鬥都是患難之交,孫之潔忍不住就說起了另一件憂心的事情,這件事情也是孫承宗和家裡人通信時透露的:“聖上隆恩,把彈劾馬世龍的奏章都留中了,還抄寫了一份送到遼東都司府,聖上要家祖父決定如何處置馬帥,唉……”

毛承鬥聽到孫之潔又是一聲嘆息,就有些不解地問道:“這是皇上信任孫閣老啊,難道不好麼?”

坐在一邊的黃石始終保持沉默,他經常饒有興致地觀察毛承鬥和孫之潔,這個毛承鬥根本就是一個文弱的青年,指甲也修整得細長光滑,簡直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書生了,全身上下就沒有一點兒能接任下任平遼將軍的氣概。黃石每次看着這個乾乾淨淨的年輕書生時,都很難想象這樣一個人穿着破破爛爛的衣服、披髮入山會是什麼樣子,他實在是沒有人猿泰山的那種野人氣質。

坐在黃石另一面的孫之潔,更是書生中的書生,文士中的文士,黃石看到他的時候都忍不住一陣陣難過——軍隊不能保護國家,竟然要靠老孫頭一家的秀才上去和敵人拼命……這樣儒雅的讀書人,他們就算再勇敢,也是完全無濟於事的啊。

聽了毛承鬥和孫之潔的對答後,黃石暗自感慨,這兩個文武世家子弟,那毛承鬥武不能安邦也就罷了,這孫之潔也完全沒有經過官場的鍛鍊,要說這大明的子弟教育還真是成問題啊。

“你們先都下去。”黃石趕走了撫琴清唱的歌女,然後肅容對孫之潔說道:“皇上身邊恐怕有小人吧?”

孫之潔瞠目反問道:“黃兄這是何意?”

三個人沉默地對視了一會兒,孫之潔看黃石只是微笑不語,終於又問了一句:“黃兄說聖上身邊有小人,這是何意啊?”

見孫之潔這麼半天還不理解自己的意思,黃石猛然想起自己或許比孫承宗的孫子更瞭解他的祖父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他在心裡把孫承宗的生平又過了一遍,笑着問道:“孫公子,我和令祖父見過不止一次了,孫閣老剛正不阿,從來不會諉過於下,不知道我說的是也不是?”

“那自然是了……”孫之潔話說了一半,臉上就已經變了顏色。

黃石自信是很瞭解孫承宗這個人的,歷史上的大淩河之戰,孫承宗一再下令明軍從那裡撤退,可是撫臣就是不聽孫承宗部署,結果慘敗之後孫承宗仍然認爲自己責任很重——因爲他沒有把關係都協調好,所以就攬下了全部的責任。

“我聽說朝中的言官大多嚷嚷着要把馬帥明正典刑,可馬帥此敗,似乎也有內部制肘的問題,這運籌上的責任恐怕是孫閣老的吧?”黃石微笑着搖了搖頭,對面色越來越難看的孫之潔說道:“我不認爲孫閣老會把殺頭的罪往馬帥頭上推,我倒覺得孫閣老是那種一心一意要清除武將後顧之憂的人。”

孫承宗本來就不是一個喜歡推卸責任的人,除了他個人的性格以外,如果真讓馬世龍被殺,那一手把他提拔起來的孫承宗又何以自處呢?所以黃石可以很清楚地預料到,這次孫承宗的反應肯定還是把所有的責任大包大攬下來,用自己的官位換取所有的武將的安全。

“這些奏章是把家祖父放在火上烤啊。”孫之潔咬牙切齒地叫了起來,他現在體會孫承宗的來信,裡面似乎也有這麼一股子味道:“這肯定又是哪些閹豎想出來的毒計。”

“應該是吧。”黃石低頭開始喝茶,他隱隱想到,自己是靠歷史知識來判斷孫承宗反應的,可有些人似乎完全能提前預料到結果,真不愧是政治鬥爭的奇才。

聽到孫之潔把“閹豎”都喊出來的時候,毛承斗的臉不禁白了一下,再看到黃石臉不變色心不跳的贊同了這種說法後,毛承鬥就假借喝茶,一雙眼睛不由地向四下掃視。確認沒有外人聽到後毛承鬥才心中大定,把茶杯又放回到桌面上,吐了一口大氣。

三個人回城的時候,黃石如同往常一樣首先告辭,看着他離開的背影,孫之潔若有所思地說道:“毛公子,黃將軍真是雅量高致啊。”

等孫之潔和毛承鬥也分手後,他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輕聲對自己說道:“明天我可能需要黃將軍幫我一個忙……一個很大的忙。”

……

大明弘光二年,京師郊外。

孫之潔和毛承鬥在他們常來的涼亭吃茶,孫之潔把杯中茶一飲而盡,朗聲說道:“賢弟,不必再送了,我這就去了。”

“孫兄,你真的不再考慮了麼?”毛承鬥激動地一把抓住孫之潔的袖子:“大王……”

看到孫之潔的眉毛皺了起來,毛承鬥吭哧着改口道:“大帥很看重你啊。”

孫之潔抽回了自己袖子,斟酌了一番詞語後說道:“神器本無主,唯有德、有力者居之。駙馬爺威震天下,不可謂無力也,讚譽響徹海內,不可謂無德也……”

迎着毛承斗的目光,孫之潔慨然說道:“只是恐有違先祖父(中興大明)之志。”

說罷孫之潔就站了起來:“這天下已是駙馬爺囊中之物,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也不少。”

從北京通向高陽縣的土路上,孫之潔牽着的驢背上左右各有一個書箱,沉甸甸的顯然裝滿了他多年的收藏。孫之潔本人青衣儒巾,在毛承斗的目送中踏歌而去。

第三十一節 漩渦

天啓五年九月二十六日,京師

自從到了北京以來,黃石每天閒着沒事。剛開始他就當休假了,可是黃石畢竟過慣了軍旅生活,這種清閒的日子長了讓他渾身不舒服。吃早飯時,黃石接到孫之潔和毛承鬥這兩個閒人派人送來的信,招呼自己去涼亭喝茶,他於是也沒多想就答應了。

吃過早飯,黃石上街去聽評書。在眼前的時代沒什麼消遣,黃石覺得這個娛樂還可以接受,打算靠聽這個打發一段時間,然後就去郊外赴約。

今天說書的先生講起了嶽王傳。講到動情處,說書先生聲淚俱下,周圍聽書的人更是一片唏噓之聲。以前黃石對聽評書並沒有太大的興趣,但現在他坐在衆人之中,也不禁被現場的氣氛深深感染了。

臺上的說書先生講到嶽王的詞《滿江紅》時,一下子就語調高亢,意氣風發,手舞足蹈間隱隱然已是直搗黃龍。下面坐的黃石也聽得豪情滿懷,心胸激盪。等說書先生講到最後,恨恨地吐出“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八個大字時,先生變得聲音嘶啞,目光迷離,再往後語調更帶上了哽咽之音,詞句悽婉,令人不忍卒聞。黃石不由得隨之嘆息。

說書先生擦眼淚的時候,底下的聽衆一個個也都神色黯然,只能默默地多扔兩個小錢到盤子裡。過了一會兒,臺上的先生猛然昂首,將手裡的震尺重重地拍下,如同晴天裡的一聲霹靂,衆人頓時吃了一驚,只聽說書先生言道;“諸位看官捧場,吾今日就再爲大家表上一段。”

說罷先生又拍出一聲驚天動地的聲響,清了清喉嚨朗聲說道:“今天要說的是我朝的英雄,遼東的好漢,要是大家覺得說得妙,就爲吾喊聲好兒……”

說書先生講起了張盤——果然還是悲劇英雄最能打動人。黃石聽着被藝術加工過了的故張將軍,忍不住又想起了張盤的音容笑貌,想起了兩人在旅順大戰後的交杯換盞……心中感傷的黃石一時竟難以再聽下去,他輕手輕腳地站了起來,然後悄悄走出了人羣。

背後傳來了說書先生那洪亮的嗓音:“……卻道那東虜興大軍來犯旅順,長生的黃宮保急引兵去援……”

接着又傳來一聲震尺的巨響,人羣裡也騰起了一片喊好聲。這個時代遍佈北京大街小巷的說書先生們,就像是黃石前世的新聞廣播員一樣,把他們眼中的天下大勢講解給百姓們聽。聽着背後的人歡呼着自己的名字,黃石心裡不由隱隱自得,能被百姓認可畢竟是一件光彩的事情——我也算是做了不少有益於老百姓,有益於國家的工作吧?

到了郊外的涼亭,孫之潔僱來的琴師和茶童已經等在那裡了。黃石坐下後,茶童就給他沏茶,琴師也恭敬地過來問候,然後要他點曲子。黃石哪裡懂得這個時代的音樂,就讓那琴師儘管隨便彈。

那琴師似乎也見慣了黃石這種音樂白癡,就坐在一邊折騰了起來,撫了一會兒琴後,又彈起了琵琶。黃石今天原本有些鬱鬱寡歡。自從剛纔聽說書人講到了嶽王和張盤後,他胸口就一直像是堵了塊大石頭一般。大明武備鬆弛,邊軍窮困潦倒,遼東形勢險峻,但自己到了京師以後,觸目所及無不是一片繁華景色。

琵琶聲聲,讓黃石越聽越是不快:“夠了,夠了。”

“且慢。”說話的人是毛承鬥,黃石說話的時候他正好趕到了。毛承鬥坐下後搖頭晃腦地品着樂曲:“每次聽這琵琶,那種壯懷激烈之情都會油然而發,好像到了金戈鐵馬的沙場一般,黃將軍不這麼認爲麼?”

“說得好。”孫之潔也趕來了,他身邊帶來一個陌生的年輕人,看上去也就二十四、五歲。孫之潔坐下後也是大發感慨:“自古琵琶之音,最是催人淚下,尤其吾思今日之朝局,奸佞當道,真是頓生無名之恨。”

黃石看小毛和小孫一片慷慨激昂,也不好打斷了他們的興致,所以就淡淡地微笑了一下:“兩位仁兄說的好,只是小將平日殺戮見得太多了,所以到了京師後就想聽聽柔和的曲目,不想再回憶那些血色了。”

說罷,黃石就站起來轉身面對那個陌生的年輕人,笑着問道:“不知兄臺貴姓,上下如何?”

那青年一直就顯得心事重重,侷促不安,聞言邁上一步跪下,扯住黃石的衣襟:“黃將軍救命!”

黃石驚詫地“啊”了一聲,想後退卻沒能從對方緊握的手中掙開,他彎腰去扶來人,連用了兩次力都沒有把來人扯起來。那青年人死死地跪在那裡,又是一聲:“黃將軍救命!”

此時孫之潔已經把閒人趕遠了,然後對毛承鬥說:“毛公子,今日之事我不避你,希望你也不要泄漏出去。”

毛承鬥早已是滿面驚異,他正色說:“孫兄放心,小弟一定守口如瓶。”

此時黃石正在安慰那個年輕人:“公子請起,有話慢慢說,但凡我能幫上忙的,就一定會盡力。”

但地上的年輕人卻不依不饒:“一定請黃將軍先答應救我全家性命,然後我才肯起來。”

黃石雖然知道古人就好這樣,但作爲一個現代人他還是本能地對這種跡近脅迫的行爲感到厭惡,他強按住心中的不快,不讓臉上表現出一絲一毫來:“公子,請先說明原由,如果在下真的能幫上忙,自然不會見死不救。”

那個年輕人急叫道:“黃將軍你一定能幫得上忙的。”可他還是不肯起身:“請黃將軍一定答應我。”

“公子你不說,我又怎麼知道能不能幫上忙呢?”黃石盡力讓自己的聲音柔和,還在臉上保持着淺淺的微笑:“公子你先起來說話,好麼?”

不料那人竟踉蹌退了幾步,從袖子裡抽出了一把匕首,指在自己的喉頭:“黃將軍,你發一言就可以救無數人,就可以力挽狂瀾,就可以掃清朝中奸佞。”說着那年輕人又把匕首往自己的喉嚨上湊去:“但此事實在重大,只有黃將軍先答應了在下,在下才敢說。只要黃將軍答應在下的請求,吾情願自裁謝今日的不敬之罪。”

此時黃石已經站直身體負手而立,臉上的笑容也已經徹底消失了,他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了來人一番,哼了一聲就轉頭向自己的座位上走去,還冷冷地說道:“不說明白事情,我什麼也不能答應,閣下請自便。”

一邊的孫之潔和毛承鬥都看呆住了,尤其是孫之潔完全沒有想到會是這個結果,他連忙出言提醒道:“黃將軍,這位公子是我帶來的,黃將軍可是連我都信不過麼?”

黃石聽出孫之潔語氣裡已經隱隱有所不滿了,那毛承鬥臉上的表情也變得很怪異,也似有責備他黃石不信任朋友的含義。

看黃石還是什麼表示都沒有,孫之潔憤然拍案,一躍而起扯住那個陌生的年輕人:“我們走吧。”說着他還回頭狠狠地瞪了黃石一眼:“我本以爲黃將軍是仗義之人,算是我孫之潔看走了眼。”

毛承鬥深深地看了黃石一眼,其中責備的意味更濃了,他連忙起身招呼:“孫兄且慢,還有這位仁兄也且慢,黃將軍沒有說不答應啊。”

“我是沒有說不答應啊。”黃石苦笑了一聲,他掉轉過頭衝着怒形於色的孫之潔說道:“我只是想知道到底是什麼事情,如果真的是光明正大,而且又是我力所能及的話,那怎麼會不答應孫公子呢?”

不料這話引發了對方更大的義憤,語調也升高了:“黃將軍是懷疑我孫之潔會做不光明正大的事麼?”

……

與此同時,朝鮮,義州

三個東江士兵正在修補他們的茅屋,現在整個朝鮮北部有大批的東江士兵,義州附近更是數不勝數。這些士兵本都是遼東的普通百姓,這五年源源不斷地逃入朝鮮和寬甸的漢人已經有幾十萬之衆,只要一進入東江鎮領地,就會有明軍軍官帶着物資和名冊來收編他們。

除了極少數特別強壯、顯眼的漢子外,大部分男丁一般只會得到一套軍服外加一個斗笠,然後東江鎮的軍官就會要他們在花名冊上簽字畫押,等他們搖身一變成爲正式的東江士兵後,每個月就能領到兩鬥米。兩鬥米當然不夠吃,但東江鎮也會組織他們去挖礦、種田、耕地,只要參加這些勞作,軍鎮就會發給更多用來餬口的糧食。

去年遼東和朝鮮一冬沒下雪,鴨綠江兩岸的霜凍期更是長達一百五十天之久,結果軍鎮在義州附近開墾的幾十萬畝軍屯顆粒無收。加上今年洶涌逃難而來的遼民比過去三年加起來還要多,義州附近已經有不少軍戶家的老人和孩子餓死了。東江本部七月後傳下命令,每個軍戶男丁的口糧從兩鬥減少到一斗,這消息更讓普通軍戶感到絕望。

不過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眼看冬天又要到了,眼前這三個軍戶正加緊修補自己茅屋的屋頂。這件茅棚裡一共住着四個男丁,他們理論上都是屬於東江本部毛永詩遊擊麾下季退思千總的軍戶。他們的頂頭上司季退思千總據說當年從廣寧鎮就開始追隨毛永詩將軍了,還是毛將軍碩果僅存的四個老親兵之一(當年叫做季四)。

今年毛永詩將軍領着兵馬去寬甸了,季退思千總則留下負責準備糧草和新丁,以便源源不斷地補充前線。今天季退思帶着輜重隊去搜集糧草,出發前問誰願意一起去,這件茅棚中的老大就加入了季退思的隊伍,剩下的三個人趁着天晴乾點兒自家的零活。

“兄弟們,看我搞到了什麼?”一個壯年軍漢興高采烈地喊叫着,跑回來的時候右手把一個口袋背在肩上,左手則提着一個黝黑的大鍋。

跑進家門後,這壯漢隨手把背上的口袋往地上一扔,滿臉得意地把大鍋翻過來,左手就在鍋底敲了幾下,讓它發出響亮的咚咚聲:“聽見了麼?鐵的,這麼大的一口鐵鍋!”

“真是好東西。”那三個士兵圍攏過來,愛不釋手地摩挲着大鐵鍋:“大哥你從哪裡搞來的?”

“從一個村子外邊挖來的。”老大高興得嘴都合不上了。今天他在一個村邊無人居住的院裡看到掩埋的痕跡,主人似乎離去了,結果老大就起了疑心。最後從地下刨出了一套鐵製農具和不少傢俱。遼兵太窮了,顧不了許多,季退思千總把重犁、馬具和菜刀都拿走了,這個鐵鍋就賞給了嗅覺靈敏的老大,除此以外,季千總還特別賞了老大半口袋雜糧。

“好久沒有吃過大鍋煮飯了,天天就是燜餅子。”老大一邊笑容滿面地開始洗鍋,一邊打發幾個兄弟去摘野菜:“今天好好吃一頓,然後明天去找鐵匠,把這鍋打成把刀。”

吃飯的時候哥四個一直在商量要打一把什麼樣的刀,老大終於決定打一把長刀,然後用木板做個盾牌:“上次戶部來勘合的時候,凡是有刀盾的都算成了兵部在案的軍戶,嘖嘖,只要能被記錄下來,一個人每月就發五斗米呢。”老大掐指計算了下日子,沉浸在美好的幻想中:“眼看再過兩月,這戶部的大人們就又要來勘合明年的兵數了,到時候我就拿着這刀盾往前那麼一站……五斗米就到手了。”

就在此時,外面突然傳來一陣陣的喧譁聲,哥四個開始還沒有在意,可這聲音卻越來越大,很快外面就是一片人聲鼎沸,老大和他的三個兄弟面面相覷了一會兒,也一起扔下碗筷跑出門去。

在義州南面的官道上,一彪人馬正慢慢地向北駛來,官道兩旁的士兵都目不轉睛地望着這支隊伍前方飄揚着的兩面大紅軍旗。認字的人高聲告訴大家:

第一面旗幟上寫着——平遼大將軍!

那第二面旗上則是——東江總兵官!

官道兩旁的人羣裡到處都是呼喊聲……

“毛大帥,是毛大帥啊。”

“真的是毛大帥親自出兵啊。”

……

老大和他的三個兄弟看清楚旗幟後就飛快地跑回了家。

“毛大帥又去攻打遼東了。”老大和老二忙着往自己身上套軍服,帶上斗笠的時候,老三已經把兩根削尖了頭的粗木棍子擦乾淨遞給兩位兄長。

老大往自己腰裡紮了四個包袱皮,而老二則只繫了三個,他笑着對老大說道:“我可不像你那麼貪心,能把這三個包袱裝滿米,我就心滿意足了呀。”

“只要能活着回來,至少也能撈到一包袱糧食,”老大把斗笠緊緊繫好,又掂了掂手裡的木頭長矛——重量正好:“回不來的話,這幾天總也能吃得飽飽的,好歹落個飽死鬼。”

“我們不在的時候把家看好。”老大和老二最後檢查了裝備,叮囑老三、老四,然後就大踏步走出家門,加入了長長的東江軍縱隊。士兵們一個個表情嚴肅,緊緊地握着手中的武器,義無反顧地向北行進。沿途不斷有明軍官兵加入這條長蛇般的隊伍,就如同萬千溪流匯聚成洶涌的長河。

“打到鎮江吃大米啊!”不知道軍隊中誰喊了第一嗓子,頓時全軍就響起一片回聲:

“吃大米。”

“吃大米。”

“吃大米……”

在這有節奏的呼喊聲中,在這成千上萬的明軍煥發出來的如虹士氣中,毛文龍的兩面大旗如同烈焰一樣地在寒風中燃燒……

天啓五年十月十二日,鳳凰城

鑲藍旗旗主阿敏正在吃飯,大塊大塊的羊肉和蘑菇在沸水中上下起伏,發出誘人的香氣。

“主子,主子。”一個鑲藍旗的白甲衝進來叫道:“明軍昨夜強渡鴨綠江,已經包圍了鎮江。”

這個白甲半跪在地面上,大聲報告說:“鎮江那裡說明軍多得數也數不清,怕是有好幾萬人,正在攻打周邊的村莊和倉庫,還是毛文龍親自領軍。”

阿敏的筷子上夾着塊羊肉,他不動聲色地往上吹着氣,然後把它塞到嘴裡,慢條斯理地咀嚼了半天才嚥了下去。

“今年可是大旱啊,毛文龍那邊是又沒米下鍋了吧?”阿敏的眼睛裡充滿了悲天憫人的色彩,他低頭看了看被自己扔在一邊的羊骨頭,忍不住連聲嘆息:“毛文龍他是想到鎮江附近來打些草谷過冬吧?唉,可憐的,這麼冷的天,肚子裡沒有點油水,那可怎麼過啊?”

阿敏悲哀地又搖了搖頭,突然把筷子扔到了肉鍋裡,語氣猛地變得殺氣騰騰:“要是草谷都叫他毛文龍打去了,那老子吃什麼呢?嗯?”

“還真讓那個老八猜中了。”阿敏一邊忙着準備披掛出征,一邊吩咐自己的奴才:“去給四貝勒報個信,我去鎮江了,他可得把寬甸的陳繼盛盯住了,別讓他竄出來把我給搶了。”

第三十二節 選擇

天啓五年十月初五,京師

黃石仔細洗刷着自己的盔甲,前天宮裡傳下來消息,定好了要他今日去宮中面聖。捎信來的太監說,天啓天子已經不止一次地流露過想法了,他想看到的不是烏紗冠冕的黃石,而是全身披掛的東江鎮左協副將。

那個傳旨的小太監還刻意提醒黃石,這個消息是東廠提督魏忠賢留心打探來的。東廠提督還特別囑咐小太監一定要把這個小道消息帶給黃石。黃石感謝了一番,又封了十兩銀子給那個小太監,雙方就都千恩萬謝地告別了。

把魏忠賢從前送給自己的盔甲穿戴好,黃石又佩上了魏忠賢送的那把劍——幸好魏忠賢當年送了一刀一劍,不然把刀轉贈給賀定遠後還有些麻煩。黃石左右轉了轉身子,覺得自己看上去似乎很不錯,蠻有英武之氣的。

wWW⊙ttk an⊙c ○

黃石滿意的吐了口氣,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想不到來京師一趟,竟然要等上這麼久才能面聖啊。”

中廳裡現在只有金求德一人,他聽到黃石的抱怨後立刻湊上來小聲說:“大人,屬下越琢磨,越覺得朝廷有疑大人之心。”

“我只是一個副將,手中嫡系不過兩營,遼南還有好幾個營在制肘着我,怎麼會懷疑到我身上?”黃石專心致志地整理着腰帶和佩劍,對金求德的提醒顯得很是不以爲然。

金求德眼睛裡閃爍着光芒,用更細微的聲音嗡嗡道:“大人,屬下敢問,大人可還記得當年的志向?”

黃石想起當年和金求德的一番談話。他把自己的頭盔仔細戴好扶正,轉身大步向房間正中的桌旁走去:“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

黃石走到書桌旁拿起了一本奏章,這是上個月孫之潔求他轉呈天子的請願書,上面有不少東林子弟的聯署簽字。這封奏章黃石曾經給金求德看過,金求德見黃石把它揣到了懷裡,急忙再次勸說道:“大人,這封奏章不能往上遞啊!”

這急迫的懇求讓黃石聽得微笑起來,但手下仍是毫不停留地把它在懷裡揣好。他擡頭笑着對金求德說:“你以爲我不明白邊將私通朝臣是大忌麼?你以爲我不明白魏公公爲什麼今天才召見我麼?”

金求德神色一黯:“大人明鑑。”

“只是有一些事情,我必須要去做,不然我會良心不安的。”黃石說着就向門口走去,邁出廳門的時候他又回頭說道:“放心,我會盡量把事情辦好。他們有他們的打算,我也有我自己的計較。”

……

自耀州之戰後,彈劾孫承宗和關寧五總兵的奏摺就沒有停過,當然魏忠賢一黨的主要火力都集中到馬世龍身上。言官給馬世龍列出了十可殺、二十當斬,一時間羣情激憤,紛紛要求皇帝殺馬世龍一人以謝天下。在這種鋪天蓋地的指責聲中,天啓也漸漸認爲不殺馬世龍不足以平息衆怒了,這樣力保馬世龍的遼東都司府也就受到了越來越大的壓力。

在這人聲鼎沸中,遼東經略孫承宗仍然頑強地保護着馬世龍,直到現在他還是認爲馬世龍是一員良將。在黃石前世的歷史上,馬世龍在崇禎年間下獄論死,孫承宗復位後又保他戴罪立功。馬世龍出獄後立下了不少戰功,保衛了大明西北邊境五年多的和平。他曾指揮寧夏的老部下在半年內連續三次大敗入侵的蒙古鐵騎,共斬首兩千餘首級。馬世龍病死的時候積功至左都督、太子太傅。

到了九月底,孫承宗上書攬下了所有的責任,辭去自己遼東經略職務,從而把關寧幾個總兵的過失洗刷乾淨。魏忠賢就趁機向天啓提議讓孫閣老回家休息些日子,天啓猶豫了一下也就批准了,這讓魏忠賢甚爲高興——他覺得這說明孫承宗在天啓心中的影響力已經大大降低了。

十月二日孫承宗回到京城,魏忠賢早派了一幫子人去迎接,拿出天啓讓他回家休息的口諭,連面聖的機會也沒給孫承宗留下,就把老孫頭推回他家裡圈起來了。自感大事已定後,魏忠賢就立刻安排黃石面聖,準備把黃石儘快送回遼南去與後金打幾仗。魏公公這一番費盡心機的安排,自認爲玩的甚是漂亮。

不過……東廠密探也送來了一些報告,魏忠賢看完了之後覺得可能還是有些小隱患,自己必須要先見見黃石。

“末將黃石,拜見廠公,”進入大內之後,黃石就被一直領到了魏忠賢面前。他恭敬地行了一個抱拳的揖禮後,又單膝跪下連俯了三次身以代替該磕的三次頭:“敢請廠公恕末將甲冑在身,不能全禮。”

⊙тTk án ⊙¢o

“黃將軍請起。”魏忠賢和藹可親地笑着說道,甚至還從椅子上擡起了一點兒身,雙臂也做出了一個虛扶的動作。

“謝廠公。”

等黃石起來後,魏忠賢又招呼道:“給黃將軍看座。”

“謝廠公。”黃石連忙謝了第二次,等板凳搬來以後他就貼着邊坐下,板凳上面還鋪了一塊錦。

魏忠賢慢條斯理地說道:“萬歲爺現在暫時還不能見你,恐怕要多等一會兒了。”

黃石連忙從板凳上跳了起來,低頭拱手道:“廠公言重了。”

“坐。”魏忠賢笑着把手一按,等黃石坐定後他又補充說:“咱家怕黃將軍等得焦急,就來陪黃將軍坐一回兒,說說話,哈。”

“廠公言重了。”黃石發覺自己總是翻來覆去這幾句話,可不說這個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坐,坐。”魏忠賢笑得愈發可親起來,他瞄了一眼黃石貼着板凳邊坐的姿勢,滿臉誠懇地問道:“黃將軍這麼坐不累麼?”

說着魏忠賢就拍了拍自己的大腿:“黃將軍在咱家面前不必拘束,再說,到底要等多久咱家心裡也沒有數。將軍要是這麼坐把腿坐麻了,一會兒萬歲爺召見難免會出醜。”魏忠賢說完就哈哈大笑起來:“黃將軍仔細了,君前失禮那可是殺頭的罪啊。”

心知魏忠賢在開玩笑的黃石也笑了起來,他依言往後挪了挪,在了板凳上坐得稍微舒服一點。魏忠賢滿意地點了點頭,冷不丁地又問道:“聽說黃將軍從軍前是要飯的,當真如此?”

這個問題頓時讓黃石愣住了,他臉上微微一紅,心裡也有些不快,就在他打算訕訕地承認時,那魏忠賢拍着大腿笑道:“看來果真如此啊,那咱家勝了黃將軍一籌,黃將軍還不知道吧?咱家入宮前是在鄉下種地的。”

黃石愕然片刻,說道:“末將卑鄙,怎麼能和廠公相比?”

“所以說嘛,黃將軍和咱家都是苦出身,況且咱家不識字,要說黃將軍可還是識得幾個呢……”魏忠賢笑吟吟的說了些入宮前的苦難,黃石也陪着他憶苦思甜了一番,最後魏忠賢扯了扯身上的大紅袍子:“咱家現在雖然換了身皮,但心裡面從不敢忘本,所以將軍大可不必那麼拘謹。如果不是怕弄髒這身衣服,咱家還真想和黃將軍並肩坐在門檻上扯話,那有多痛快啊!”

黃石聽魏忠賢說得有趣,也不禁莞爾:“廠公說笑了。”

把兩人間的隔閡消除不少以後,魏忠賢又關心地問起了黃石在京師的見聞。黃石深知魏忠賢的耳目衆多,自然不敢不據實相告。至於自己最近和孫之潔還有毛承斗的關係,黃石根本沒有絲毫隱瞞的念頭,所以自己和他們一起喝茶、聽琴的事也就和盤托出了。

就是……唯一讓黃石感到猶豫的是,他或許該把孫之潔帶來的那個人掩蓋過去。但是黃石擔心那天幾個人在亭子裡見面之事,已經落在錦衣衛眼中,要是自己隱瞞可能會讓魏忠賢不快——雖然這傢伙看上去就是一個寬厚的老農形象,但黃石知道面前的人實在不是省油的燈。

左右爲難的黃石一邊放慢講述的口氣,一邊在心裡飛快的盤算着,就在這個時候,魏忠賢突然插口道:

“上個月……”魏忠賢眉毛皺了一下,似乎在回憶什麼東西,他輕輕在額頭上一拍:“對,是九月二十六日,黃將軍是不是見過方震儒的公子。”

黃石心裡一驚,臉色也微變了一下:“正是,廠公明鑑。”

那天孫之潔帶來見黃石的正是方震儒的兒子。王化貞在廣寧大敗之後投奔閹黨,魏忠賢自然不能殺他了,於是就把方震儒拖出來頂王化貞的缸。

一番審問之後,給方震儒定了個結論,說由於方震儒貪贓五十兩銀子,導致了廣寧大敗。那方震儒爲官一向清廉,作了二十多年巡按,家中還是牆徒四壁。官府雖然定他貪贓五十兩,但是最後從他家裡連十五兩銀子也沒能抄出來,官府就把方震儒的女兒扣押,準備過些時候把她賣掉抵償贓銀。除此之外還要殺了方震儒的頭。

方公子四處奔走,借了些銀子想補上贓銀。但每次他借來銀子後,主審官必定以此爲藉口進一步坐實方震儒的貪贓罪,貪贓的數目也節節攀升,最後達到了三百多兩。總而言之一句話,就是非要殺方震儒不可,也一定要把方公子的妹妹賣了。

“唉,咱家做了些讓方公子不快的事,想必方公子不會說咱傢什麼好話。”魏忠賢唉聲嘆氣地搖了搖頭,伸手去拿一邊的茶碗:“黃將軍不必告訴咱家他都說了什麼,咱家也不想聽。”

此時黃石心裡已經是一迭聲地連叫厲害。因爲奏章上沒有方公子的名字,所以黃石才一直考慮別把他吐露出來。如果黃石對魏忠賢撒謊,然後被魏忠賢識破的話,那麼兩人之間的關係立刻就惡化了,這趟進京落個什麼結果可想而知。就算魏忠賢不點破,黃石也難免疑神疑鬼,很難做到神態自然了。

現在魏忠賢根本沒有給黃石選擇撒謊還是不撒謊的機會,他目前還不想給自己添這麼個敵人。只要把這層關係說破,黃石就處在中立的位置,而不會是東林一黨。

“廠公容稟,”黃石知道瞞不過去,不得已只好把奏章從自己懷裡拿出來了。他伸手在封皮上輕輕撫摸了一下:“孫公子和方公子讓末將把這封奏章上呈給天子。”

“噢?”魏忠賢臉上仍保持微笑,輕輕嘬了一小口茶後把茶碗放了回去,然後雙手扶膝對黃石正色說道:“那正好,一會兒見了萬歲爺,黃將軍就可以完成他們的託付了。”

“廠公明鑑,末將已經看過了這封奏章,裡面是……”

魏忠賢輕輕擡起一隻手掌,制止了黃石繼續說下去:“反正不會是說咱家的好話的,這個咱家心裡有數。但黃將軍是手握御賜銀令箭的節將,如果黃將軍要上奏天子,那大明是沒有任何人有權力阻攔的。咱家想來,黃將軍想必抹不開方公子和孫公子的臉面,所以已經答應他們轉奏了。有道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黃將軍就把這奏章遞給萬歲爺吧。”

頓了一頓後,魏忠賢臉上又浮現出剛纔那種和藹的笑容,雙手也再次平放到了膝蓋上,語氣鄭重地說道:“萬歲爺明鑑萬里,如果萬歲爺認爲咱家有過,咱家認罪伏法就是。今天黃將軍肯提前告訴咱家這件事情,已經足見盛情,咱家也不能讓黃將軍爲難啊。”

正德年間,文臣是靠一員勝利歸來的武將,在皇帝面前痛陳宦官劉瑾之過,纔將他扳倒。以黃石自己私下的揣測,孫之潔這個書生肯定想仿效當年倒劉謹之故伎。但今天魏忠賢的形勢和當年劉謹的處境大大不同。目前魏忠賢已經是倒東林黨的旗幟,身後有齊、楚等黨的大批文官,而且皇帝對東林的印象也極爲不佳。眼下的魏忠賢不是能靠一個武將在蘭臺答對就能扳倒的。

黃石明白這個道理,他料想魏忠賢也明白這個道理。今天魏忠賢這一番說得冠冕堂皇,只要他黃石不是東林的死黨,就斷然沒有在遞奏章時添油加醋的道理。那麼天啓很可能就會覺得東林黨是無孔不入地找人上書翻案,本來就很討厭東林黨的皇帝只有對那幫人更加厭惡,所以魏忠賢根本不怕他黃石去遞奏章。

何況就算黃石是東林黨的死黨又如何?魏忠賢面子上把這件事情做的堂堂正正,也沒有阻攔黃石上奏章。那天啓皇帝恐怕一瞭解經過就會認爲魏忠賢光明正大,黃石自己倒是朋黨意氣——嘿嘿,邊將和朝中搞朋黨是犯了大忌,我是嫌自己命長麼?

魏忠賢的意思很明白,他並不強求黃石站到他的一邊,只是希望黃石能保持中立罷了,而且他剛纔的態度似乎表現出他願意獎勵黃石的中立。僅僅這一條魏忠賢就比東林黨做的漂亮太多了,黃石不禁想起孫、方二人把奏章塞給他的時候的言辭,那根本就是在逼黃石爲東林黨效死。因爲他一開始的不信任和後面的猶豫,黃石還險些被歸類到閹黨和姦佞的行列中去。

等見到了魏忠賢的表態後,黃石就明白爲什麼權傾朝野的左光斗一夥兒會鬥不過魏忠賢了。他相信任何時候騎牆派都佔大多數,“若非同道,即爲仇敵”的東林黨分明就是把大多數人全推到魏忠賢那裡去了……其實如果不是他們非要殺魏忠賢,這老魏頭本來也是想在黨爭中騎牆的。

黃石當着魏忠賢的面思考了半天,魏忠賢悠然自得地喝茶,也不急於催促他。

半晌,黃石就坐在椅子上一欠身:“廠公果然是襟懷坦蕩,末將佩服。”

“呵呵,黃將軍過獎了。”魏忠賢展顏一笑,他覺得已經得到了需要的保證,而且這個黃石看起來是個聰明人,所以現在可以放心讓黃石去見天啓了:“黃將軍再稍坐片刻,咱家這就再派一個人去看看萬歲爺有沒有空閒。萬歲爺要在蘭臺召見黃將軍,咱家就不奉陪了。”

此時魏忠賢已經是穩操左卷,所以故作大方地連監視都不親自去了,反正蘭臺君臣對答的時候還有其他的小太監,眼前的黃石想來也不會不知道厲害的。

黃石見狀連忙應了一聲:“廠公,且慢。”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到來給大明的黨爭帶來了一些變數,直到現在熊廷弼和方震儒案還沒有執行,所以黃石也就不能容忍自己置身度外了。

魏忠賢眉毛挑了一下,和氣地問道:“黃將軍還有什麼事麼?”

第三十三節 覺華(上)

雖然和黃石結交的不過是東林黨的小輩,但黃石明白他們也是在爲他們身後的人傳話。黃石看過那封衆人聯署的奏章,裡面不外成套的大道理,首先站在道德的高度把太監這種殘廢人罵一頓,然後引經據典地列舉幾個古代作惡的宦官,最後聲淚俱下地要求皇帝“幡然悔悟”。看奏章的時候黃石就一直在苦笑——這套詞藻不知道文官們已經說了幾萬遍了,這種老生常談要是真能對皇帝有用,還需要我來傳達麼?

黃石又在輕輕地撫摸着手裡的奏章,然後緩緩地講起了那天的經歷。他相信魏忠賢雖然能猜到大概,但絕對不清楚他們到底都說了什麼。黃石一路慢慢地說下來,魏忠賢很有涵養地靜靜坐在一邊聽着,當講到方公子靠自殺來威脅他時,黃石從魏忠賢眼睛中捕捉到了一絲冷笑。

魏忠賢當然知道方震儒對黃石有提攜之恩,現在方震儒下了天牢,他覺得完全壓着黃石不讓他說情也不好。萬一黃石被激怒了在皇帝面前大鬧一場也是麻煩,所以他就插了一句:“黃將軍和方震儒有故,如果黃將軍願意在萬歲爺面前用全部軍功保他不死的話……”

“不死”這兩個字被魏忠賢咬得很重,聲音也拖得很長,黃石明白這是對方在表明底線,那就是絕對不能容忍翻案。魏忠賢觀察着黃石的表情,確認這個年輕將領不是那種不知深淺的魯莽之人。魏忠賢表情嚴肅地伸出一根指頭,身體微微前傾,以加重自己的語氣:“……以咱家想來,萬歲爺不會判方震儒斬立決的。等過幾年,萬歲爺的氣消了,黃將軍再上書一次,應該也就可以放出來了。至於方家小姐,只要她哥哥能償付剩下的贓銀,咱家想刑部也不會爲難的。”

至此魏忠賢的底牌就已經完全攤開了,他的意思很明白,黃石只能保方震儒一個人,魏忠賢也願意送給黃石一個人情。根據魏忠賢掌握的情報,黃石和其他犯案的官員沒有什麼交情,只要對方震儒網開一面,那麼黃石應該就滿足了——方震儒這老東西家裡連十五兩銀子也抄不出來,這些年做官也不知是怎麼做的。而且這麼多年下來還僅僅是一個七品的御史,想來也不怎麼招人待見。我魏忠賢不和他一般見識,犯不上爲了他得罪了黃石這樣的大將。

聽到魏忠賢這個表態後,黃石從今天早上就一直懸着的心終於一塊石頭落地了。既然魏忠賢不打算對方家趕盡殺絕,而且對方顯然還有不與自己爲敵的意思……說實在的,正常人誰喜歡沒事給自己找仇敵啊……那麼黃石就知道自己的計劃基本可以成功了。

黃石欠身拱手道:“廠公對末將的愛護,真讓末將感激涕零。”

“好說,好說。”魏忠賢此時也是滿面笑容,他以爲黃石已經接受了他的提案。雖然放過了方震儒就讓他的“殺雞警猴”變得有些不那麼完美,但能用方震儒這個小官的一條命換來黃石的感激,魏公公覺得這買賣還是不虧本。

“剛纔末將說到方公子以命相挾,要末將代他上這本奏章……”黃石用雙手捧着奏章遞到魏忠賢的面前:“但末將並沒有答應他!”

當時黃石用各種模棱兩可的言詞把孫、方二人對付過去了,無論他們兩人怎麼要求,黃石都只答應會見機行事。他告訴孫、方二人,他黃石會“盡最大的努力”去幫助東林黨人,這句話就是後世標準的外交辭令,嚴格說起來,黃石並沒有保證什麼。

魏忠賢略感意外,仔細瞧着黃石,終於不動聲色地接過了黃石奉送上來的奏章,輕蔑地連看也不願意看。厚厚一疊傾注了東林餘黨心血和厚望的奏章,就像垃圾一樣被拋到了一邊。黃石這個反映大大出乎魏忠賢的預料,本來他心裡認定黃石是一個重情念舊的人,但眼下這人的表現卻更像是一個貪婪的無恥之徒。不過魏忠賢見過的小人是數也數不清了,既然黃石想出賣方震儒,他魏忠賢又何必攔着呢。

等奏章被棄置一旁後,黃石神色如常的問道:“末將風聞,廠公窮治廣寧一案,追贓逾百萬兩,真是如此麼?”

“哼,那些貪官污吏,咱家窮治其罪,追贓數百萬兩,盡充內庫。”魏忠賢眯着眼搖晃了腦袋幾下,得意之情溢於言表。東林黨可不是個個都像方震儒那麼清廉,據歷史書上記載,魏忠賢這次打擊東林黨人,從東林黨人家裡共抄到了幾百萬兩白銀,還把罪官的女眷、田土、房產統統變賣,給天啓皇帝增加了不少內庫收入。

“這些蛀蟲,當真該死。”黃石假意大聲附和了一句,然後壓低嗓門問道:“廠公,聽說那些犯官的女眷,盡數抄沒入官,等着賣掉填補贓銀,可有此事?”

“確有此事。”魏忠賢點點頭,跟着又是一笑:“這些贓銀也會用在遼餉上,應該也有你的一份啊。”

黃石趕快給他戴高帽:“廠公關懷邊關將士,末將感激涕零。”

黃石說完,聲音一下子又變得低沉起來:“末將懇請廠公,把這些犯婦賜予長生島。”

“哦?”魏忠賢原本眯着的眼睛一下子睜開了,他若有所思地盯住了黃石的臉,似乎想看清他內心的打算。

面對魏忠賢的逼視,黃石一點兒也不慌忙,從容道出自己早已準備好的話:“廠公明鑑,長生島男多女少,所以末將一直想建立一個女營。但島上的女人大多都是軍戶士兵的姐妹妻室,末將雖有此心,苦無可用之人。”

這話聽得魏忠賢微微點頭,他感慨了一句:“咱家聽吳穆說過,黃將軍的長生島確實艱苦,大部分軍官都沒有成親,確實是難啊。”

黃石見魏忠賢認可這個道理,接着說道:“廠公,末將曾多次打算去山東買些娼戶組建女營,但這個花費頗大,末將一直還在猶豫。本來打算等下次軍餉發下來以後一定要買些回來,但今天聽說廠公追贓助餉……”

“你就打算從我這兒把人帶走,”一個官家小姐如果官賣能得到一兩銀子的話,那想買回來至少要二十兩,魏忠賢笑了起來,他輕輕一拍大腿:“本來官賣所得就有限,加上下面的胥吏還要從中抽頭,賣三百人的銀子交到你手裡,在山東恐怕連一百個老娼戶也買不到。何況這些本該官賣的女子,不是官家小姐也是侍女,其中不少還都是黃花大姑娘……嗯,黃將軍你這算盤打得可真精啊!”

第三十三節 覺華(中)

“廠公明鑑,末將也是一得之愚。”

來到明朝以後,最讓黃石感到難以容忍的就是這種殘酷的株連制度,因爲一人禍及全家,往往幾十口人甚至幾百口人跟着遭難。這次朝廷大獄牽連甚廣,被抄沒入官的女孩子以數百計,在明朝的官賣制度下,她們統統都會被賣到娼家,從此被登記入娼籍。

黃石問:“末將希望方小姐也在其中。”

魏忠賢聞言後眼睛又轉動了幾下,似乎有些不悅之色浮了上來。

黃石知道魏忠賢在想什麼,他一定是奇怪黃石爲什麼要繞這老麼大的一個圈來幫方震儒的忙,所以黃石就正色說道:“廠公,末將雖愚,但深知邊將不可結交朝臣,而且朝廷自有法度,方大人該當何罪輪不到末將插嘴。”

“嗯,黃將軍說得好。”

看到黃石不來打擾自己的殺雞警猴,魏忠賢自然也很高興。官賣還是暗箱操作他魏忠賢並不在乎,只要朝廷的官員看到這些血淋淋的例子就好,只要不再有御史不知好歹地出來彈劾他就好。當然,黃石這個表態也是有意義的,魏忠賢明白黃石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他不打算立刻捏死方震儒,反正這個小官也不是什麼特別顯眼的人物。

黃石又試探着問道:“這批犯婦現在都在詔獄吧?”

“是的,”魏忠賢沉思了一下,把手在大腿上重重一拍:“咱家看就這樣吧,一旦定罪,咱家就派人去通知黃將軍,黃將軍派信得過的人去接受,然後直髮向長生島,黃將軍你看如何?”

明朝雖然也有女性犯罪,但這些罪犯一般不會被投入女牢。第一點,當然是因爲女性當時的社會地位比較低,明朝的時候女性是男性的附屬品,所以如果有女人犯罪的話,那怕是鬥毆、傷人致殘這種比較重的罪行,官員都會把她的父親或者丈夫拖去打板子,然後再勒令犯人的父親和丈夫回去嚴加管教。至於莫名其妙地捱了幾十大板的無辜丈夫回去後,會怎麼教訓給他惹禍的妻子,那就“清官難斷家務事”了。

但還有另一個方面的理由,那就是這個時代的女性罪犯根本得不到起碼的安全保障。這個時代沒有女警一說,所有的公務人員都是男性,而且有很多是社會底層的流氓,所以如果把女性扣押在牢房裡的話,無疑會對她未來的名譽有影響。

而且事實上監牢的看管人員對犯婦也很不客氣,在明朝一個女人如果進了牢房,一般就意味着她不是再也沒有機會出去了(肯定是謀殺等重罪,而且罪行相當確鑿),就是根本沒有人來保護她了(比如她有丈夫的話,應該是男人來替老婆挨板子、蹲大牢)。在明朝的大部分地方,女牢就是牢頭經營的妓院,這也是古代牢頭的傳統灰色收入之一。

這次的大獄在定案前,魏忠賢把這些女犯關在錦衣衛的詔獄。錦衣衛深知這裡面水很深,自然也不敢怠慢,但等到把她們送去普通女牢等候官賣時,黃石就不敢說她們會不會受到欺負了。

聽魏忠賢答應他自己派人去接受後,黃石忙不迭地謝過了東廠提督。他早就想好計劃,要用這些識字的女人建立一個小學校,來幫助自己手下的軍官讀書認字。再說等過了這個年,黃石手下的千總、把總級別的軍官們也就能成親了,這批大家閨秀正是適逢其時。

黃石私下裡還有一個想法,等到天啓駕崩,魏忠賢倒臺後,這批女人說不定還是一種政治資源。長生島的軍官拉上這麼一幫子親戚,這軍餉想來也是絕不會有問題了,這些女人的家人也會記着長生島和黃石的好處。魏忠賢一定沒有想到她們的兄弟和老子還有復辟的一天,黃石可不能在閹黨這一棵樹上吊死。

此外黃石還聽說魏忠賢已經內定了熊廷弼的罪,就等着皇帝勾決了,於是他就又旁敲側擊地談起了這個問題。熊廷弼大概是東林黨和閹黨鬥爭中最倒黴的人了,兩黨都急於置他於死地而後快。這次魏忠賢把熊廷弼定了一個傳首九邊的刑,還說他貪贓四十萬兩白銀,因爲魏忠賢只抄到了十八萬兩,所以還沒出嫁的熊小姐,此時應該也在詔獄裡等着黃石把她們運去長生島呢。

“廠公,末將想去見那熊廷弼一面,也不知道向皇上請求的話是不是合適,廠公您以爲如何?”黃石打探了一會兒,就單刀直入地問魏忠賢是不是同意他去看看熊廷弼。

“黃將軍要去見熊廷弼?”魏忠賢聽到黃石的這個要求後吃了一驚,不過他臉上仍然沒有絲毫的異常或是震動:“黃將軍要見他做什麼?”

“廠公明鑑,末將有一些軍務上的問題要請教熊廷弼。”黃石知道大家對熊廷弼的能力評價都是很高的,東林黨給熊廷弼定死罪的時候也承認熊廷弼他是“在遼則遼存,去遼則遼亡”。所以黃石就告訴魏忠賢他有些關於遼中的地形、地理、水文等方面的問題需要向熊廷弼請教,此外他還想問問熊廷弼認爲他的練兵、行軍有什麼問題。

“末將也覺得邊將單獨見犯人不妥,所以懇請廠公派幾個錦衣衛同行,萬一將來有人構陷末將私通熊犯,也好有人做個見證。”黃石生怕魏忠賢認爲他有什麼其它的企圖,所以一張嘴就讓魏忠賢派耳目同行……至於到底該怎麼向熊廷弼打探消息,黃石自然也有成算。

不料魏忠賢倒是絲毫不擔心黃石會和熊廷弼怎麼樣,如果硬要扯毛文龍和熊廷弼的出身,這兩個人都是苗紅根正的東林黨……當然,在王化貞倒戈的今天他們的黨派歸屬有了些爭議,暫時他們可以算無黨派人士了。而且魏忠賢覺得黃石似乎和孫承宗走得比較近,他一直擔心黃石會因爲方震儒的影響從中立位置跳去東林那邊,但現在看起來黃石顯然不是毛文龍那種政治白癡,所以魏忠賢已經把黃石看作半個自己人了。

而更大的一個政治白癡熊廷弼現在已經成了喪家之犬,以前曾經力保熊廷弼的方從哲被東林黨認定爲“邪黨”領袖,還說方從哲是下毒謀殺天啓老子泰昌帝的兇手,有十大罪、三該殺,更差一點把方從哲一黨都定了大逆罪,所以現在方從哲的追隨者全是魏忠賢的鐵桿了。而東林黨也不說熊廷弼的一句好話,就在魏忠賢定了熊廷弼傳首九邊的重罪後,跟魏忠賢仇深似海的東林黨還大叫:“沒把熊廷弼剮了真是太便宜他了!”

作爲一個軍事將領,黃石想問熊廷弼這個老軍務一些遼東問題看起來很合理,至少魏忠賢不信黃石會幫熊廷弼什麼忙——又沒交情又沒好處,他黃石圖什麼呢?

“黃將軍可以去給熊廷弼送行,這事兒不用勞煩萬歲爺了,咱家會安排的。”魏忠賢陰冷地笑了一下,在他的計劃裡,弄死熊廷弼也就是這兩天的事情了:“不過熊廷弼的大嘴是有名的又臭又硬,現在更是什麼都沒有了,也什麼都不怕了,黃將軍可有把握讓他說話麼?”

黃石習慣性地聳了聳肩:“末將會告訴熊廷弼,如果他好好和末將說話,末將就會給他女兒說個好婆家。”

第三十三節 覺華(下)

魏忠賢聽得哈哈一笑,重重地點了點頭:“如此甚好,送熊廷弼上路前,咱家會派人帶黃將軍去見他一面的,將軍順便還可以看看方震儒,給他報個喜。”

大事已經了結,黃石就等着去面聖了。魏忠賢正要打發人去看看天啓在幹什麼,就有一個臉色煞白的太監急匆匆地走了過來。

黃石見那太監湊在魏忠賢耳邊小聲說了些什麼,隱隱約約地聽到似乎有“御花園”、“水池”和“泛舟”幾個詞,那魏忠賢勃然色變。他猛地一下子站了起來,剛纔的鎮定從容一下子就都不見了。

“黃將軍稍坐,咱家去去就來。”

魏忠賢扔下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就離開了,把黃石一個人傻愣愣地丟在那裡獨坐。他從上午一直等到午後,纔有一個小太監跑來告訴他:“魏公公讓我帶話給黃將軍,今天萬歲爺不能召見將軍了,黃將軍先請回吧。”

……

天啓五年十月二十日,遼陽

莽古爾泰最近過得很舒心,耀州一戰他偷襲了明軍在遼河的浮橋,結果不但把過河的明軍包了餃子,還追殺了河西的明軍五十餘里。這一仗他斬首三千級,還抓到了七千多俘虜,其中有三千多被他補充做了哈食、包衣,這讓他的不少旗丁可以從勞作中釋放出來了。

而且莽古爾泰還開出了不錯的價碼,凡是志願加入正藍旗做旗丁的人,他立刻分給土地、女人和牛。靠着這個優惠條件,他從明軍俘虜中選拔了幾百精壯補充到他的旗裡,而且這些人還對待遇很滿意,覺得這裡的生活水平比在明軍那裡當小兵要強。最後的一批俘虜被莽古爾泰賣給了朵顏蒙古的頭人,還換回了些戰士和牛羊。

這次莽古爾泰全旗男女老幼齊出動,在荒郊野外抓了三天俘虜,順便同時揀破爛,他還專門出動大批人力在遼河口布網,把落水的明軍屍體都撈起來扒鎧甲衣服。結果他一共拾到了四千多具鎧甲,還找回了三千多匹馬,爲此努爾哈赤出遼陽城四十里迎接他。

除了孝敬一些盔甲給老爺子外,莽古爾泰還把明軍遺棄的戰車、大炮和火銃都搬去瀋陽了。瀋陽城外有綿延十幾裡的鐵匠鋪,莽古爾泰打算把明軍的戰車和火銃都融了打造武器和盔甲。

至於大炮怎麼辦?以前一向都是融化掉換糧食,但這次莽古爾泰想了很久,一直把自己的腦仁都想疼了,最後聰明的莽古爾泰決定等他更聰明的八弟回來以後再說,所以他挖了一個好大的坑把上百門大炮都先埋起來,抓住的快二百名明軍炮手也都被他好吃好喝地養了起來——莽古爾泰覺得自己跟八弟相處久了,也變得越來越有遠見了。

昨天鳳城那裡傳來了消息,毛文龍憑藉他算命先生的本能,在阿敏領着幾萬大軍趕到前及時逃走了。通過幾年的鍛鍊,現在的毛大游擊隊長一身打草谷的本事已經是爐火純青,那撤退的時間絕對是拿捏得不早不晚,而且他們的後衛是當着阿敏先鋒的面把鴨綠江上的浮橋砍斷的。

阿敏來的信裡說到:自打明軍走後,鎮江城郊的老鼠開始成批成批的餓死了,烏鴉也都搬走了,因爲無論是草根還是樹皮,毛文龍全都沒給留下。

陳繼盛如同皇太極所料,在阿敏離開後就從寬甸的深山老林裡出來搶糧了,但伏擊陳繼盛的作戰卻失敗了,後金軍只消滅了有限的一些後衛部隊。那東江右協的陳副將不愧是毛文龍的親兵隊長出身,他在第一時刻就嗅到了空中的異常氣味,然後就毫不猶豫地撒丫子往回跑,皇太極急忙追擊還是沒能趕上他的主力。寬甸的那野人山的官道都被明軍刨成丘陵,陳繼盛還很有創意地在上面種了小樹,等他竄回了自己的地盤後,皇太極也只有望洋興嘆了——這大片的原始森林,恐怕連老虎進去都要迷路。

皇太極曾來信建議努爾哈赤攻入朝鮮,他覺得只要拿下義州、朔州,切斷朝鮮到寬甸的糧道,丐幫長老陳繼盛就得乖乖地放棄他的野人山……但阿敏不同意。

後金想方設法買到了一份今年毛文龍給明廷上的塘報,加上今年涌入朝鮮的遼東難民,年底的時候毛文龍已經在吹噓他有“雄兵”三十萬了。

明廷當然不接受這個數字,但阿敏認爲男丁數差不多是真的,他反問皇太極:毛文龍帶着他的幾十萬“雄兵”已經在朝鮮坐了五年了,別說是年年大旱的朝鮮了,就算是氣候什麼的一切正常,那朝鮮又還能剩得下什麼?

所以阿敏認爲去朝鮮打毛文龍純屬浪費糧食,他覺得只要能把毛文龍和陳繼盛的三十萬大軍控制在鎮江和寬甸一帶,這就已經非常完美。

莽古爾泰今天又被努爾哈赤找去問話,主要內容都是關於耀州一戰的,在確認了明軍的戰鬥力和裝備後,努爾哈赤似乎也有意去遼西玩一趟。回到自己的帳篷後,莽古爾泰就仔細地看起了地圖,今天努爾哈赤讓他離開前提醒他要爲出征遼西作準備。

習慣性的首先往長生島的方向掃了一眼,莽古爾泰胸口裡頓時涌起了一片惡寒,他急忙把目光向北移開……眼下遼南的局面還算穩定,自從耀州之戰後,劉興祚就變得更加老實了,他協助後金軍把蓋州附近的漢民都挪到了海州地區,後金軍也在海州和蓋州之間建立了一道遼闊的封鎖線。現在蓋州已經基本被放棄掉了,漢民南逃也得到有效的制止。

手貼在地圖上沿着道路輕輕西向,莽古爾泰的視線跟着自己的手從海州西移到三岔河,渡過遼河後就指向廣寧方向。從廣寧以後就該南下了,莽古爾泰用指甲狠狠地劃出了一道長線,直通向遼西走廊後方的山海關。

這道深刻的痕跡劃過了大淩河、錦州、杏山,然後是寧遠——覺華。

第三十四節 新兵

天啓五年十月二十二日,長生島

訓練場的觀兵臺上是一羣頭戴紅纓鳳翅盔的軍官,他們的胸前帶滿了曾經獲得的勳章。觀兵臺下,一隊隊頭戴鐵盔、披堅持銳的士兵排着方方正正的戰陣,高踢着腿齊步走過。每個方陣走過觀兵臺前,帶隊的隊官就會拔出佩刀,按照泰西鄧肯傳授的姿態在刀刃上輕輕一吻,然後把它高高地豎直舉起。

隊官會一直高擎着軍刀,直到通過觀兵臺正前時纔會把它向着觀兵臺方向用力虛劈到水平方向,同時扭過頭高聲喝道:“大明第一強兵——長生軍向您致敬,大人!”

軍官身後的四百多士兵也會隨着這虛劈的動作而齊刷刷的向觀禮臺看去,經過趙慢熊身前以後就繼續向前望去,伴隨着一絲不亂的軍靴踏地聲,雄赳赳地從觀兵臺前走過……

觀兵臺上的軍官簇擁着正中的三個人,他們分別是救火營代營官賀定遠、磐石營代營官楊致遠和加銜參將趙慢熊,黃石離開前提升趙慢熊爲加銜參將,讓他暫時負責管理自己的直轄部隊和直屬領地。之所以讓趙慢熊當這個加銜參將,第一是因爲趙慢熊還是黃石最信任的人;其次是因爲黃石出發的時候以爲他很快就能回來,覺得不會需要趙慢熊負擔什麼需要決斷力的工作;最後一條理由是趙慢熊是一個能上能下的人,黃石走的時候已經和他私下說好了,一旦回來就要把趙慢熊的加銜參將扒了,換作其他人黃石就有點不好意思這麼幹了。

趙慢熊他們都還沒到三十歲,但這三個將軍都把臉繃得緊緊得,嘴脣也閉得緊緊得,除了他們竭力營造的一種老氣橫秋的神態外,所有的長生島軍官都會在閱兵式上感到一陣陣的震撼,即使是趙慢熊他們這些有過很多次經驗的高將軍官也毫不例外。

私下裡賀定遠曾說過:“看閱兵式是讓我興奮的事情,每當官兵喊那一聲殺時,我都恨不得能和他們一起喊;每當看着他們一往無前地從我面前走過時,我都感覺胸中的豪氣充盈得幾乎要衝出來。”

長生島的閱兵式是黃石和鄧肯共同研究出來的,除了現在舉行的白日閱兵外,阿道夫·鄧肯還獨力設計過一種夜間的火炬遊行,他甚至還爲這種夜間閱兵式專門設計了配套的高腰齊膝軍靴、黑軍服、黑披風和火紅臂箍。

看小隊彩排時,黃石暗地裡也承認鄧肯的火炬遊行有很強烈的視覺效果,但爲幾千官兵準備全套行頭實在太貴了,而且火炬和油脂也不便宜,所以最後夜間遊行的主意終於還是放棄掉了。

黃石費力氣搞閱兵式主要還是爲了提高官兵的榮譽感,除了軍官以外,參與閱兵的士兵也有很好的反應,激昂的軍樂、齊整的隊伍和被矚目的感覺對提高士兵的歸屬感和榮譽感都有不錯的效果。

今天的閱兵式是爲了慶祝又有四百名步兵新兵完成基本訓練而舉辦的,這也是計劃裡最後一批應該完成訓練的士兵,他們中的大部分都是選鋒營的老兵,這四百士兵將和四百名長生軍老兵在島上完成協同訓練,等這八百名步兵形成兩個有戰鬥力的部隊後就會補充到章明河手下去——本來按照黃石計劃這早就該完成了。

計劃沒有完成並非是趙慢熊或者是其他長生軍官的責任,自從黃石走了以後,監軍吳穆就一直嘗試復員幾種傳說中的軍陣。從很早以前開始,吳穆就對三國演義諸葛武侯的八卦陣非常感興趣,尤其是那種八卦陣所附加的眩暈、混亂、幻覺效果更讓吳公公垂涎不已。

過去黃石總在島上呆着,那時前鏢師自認插不上話,這次好不容易黃石不在了,吳穆就認爲學以致用的機會到了。至於剩下的幾個人,吳穆在心裡偷偷給他們扣上了不同的帽子,趙慢熊是“狗頭軍師”,賀定遠是“匹夫之勇”,楊致遠則是“種地農民”。

吳公公認爲自己一直跟在黃石身邊,顯然能高屋建瓴看待問題,起碼比狗頭軍師、無謀匹夫和老實農民強,他把三國演義又反覆看了很多遍後,吳穆就纏着趙慢熊他們讓他來操練自己理解的“九宮八卦陣”……

閱兵式完成了,趙慢熊就下令準備演習,這次的演習會由復州戰役後訓練出的第一批新兵來表演,他們已經和老兵共同操練了兩個月了,其中的佼佼者已經很是像模像樣了。用剛完成整個訓練過程的新兵進行演習不但可以觀察各隊狀態,還可以給今天這批剛走出新兵營的士兵作一個不錯的示範。趙慢熊下達了命令後,心滿意足地長出一口氣:“雖然晚了一些,不過總算是就要完成了。”

他身旁的楊致遠聞言輕笑了一聲,然後小心翼翼地低聲抱怨了一句:“幸好吳公公最後泄氣了,不然大人交待的工作還不知道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完成。”

“就是,幸好如此。”賀定遠的耳朵一向很尖,他聽到後也大聲贊同,雖然大家都很喜歡和吳公公一起喝酒,但他們普遍都認爲自己比吳公公更擅長軍務:“到時候大人回來一看兵沒練好,肯定又要把氣出在我們身上,弄不好還要按照失職條例打我們軍棍。嗯,某聽說吳公公還在寫一本兵書,哈哈,某以爲……”

趙慢熊和楊致遠一起厲聲喝道:“住嘴!”

……

最後一項演習是實彈演習,參與這次演習的五十名新兵是按照每隊五兵的標準從救火、磐石兩營集中起來的。復州之戰後加上歸隊的傷兵,長生島還有三千多步兵老兵,黃石除了抽調了一批精英到教導隊去以外,把剩下的老兵分攤到了包括選鋒營在內的三個營內,所以這兩個野戰營每個隊都有二百名左右新兵,這次每個隊官都爲最後的這項演習派出了他們手下最好的新兵。

獨孤求也是這五十名士兵中的一員,幾個月前他剛到新兵營時正好被分配到宋建軍教官手下,所以獨孤求進行基礎訓練的生活簡直就是一場噩夢。根據長生島的軍法條例,教官無故毆打士兵會被處以極其嚴厲的處罰,但宋建軍充分展示出了中國勞動人民的傳統智慧,他從來沒有在訓練時間以外找過獨孤求的茬……

只是在訓練場上的時候,宋教官的眼睛在觀察獨孤求動作時,永遠比最飢餓的老鷹還要敏銳十倍,獨孤求再細微的失誤、遲滯和不規範都會被宋建軍立刻指出來,然後就是一頓絕不會比條例多一棍或是一鞭的毒打。如果只是毒打也就算了,問題是宋建軍的毒打還從來不會造成嚴重的後果,軍醫每次檢查獨孤求的傷勢後都會下一個“較嚴重的皮肉傷,但可以繼續參加訓練”的評語。

經過宋建軍半個月的調教,獨孤求踩鼓點就踩得和三個月的士兵一樣好了,到了一個月基本訓練快結束的時候,別的新兵隊的教官偶然看見獨孤求的基本技術動作時,都紛紛稱讚說他這些動作幾乎能比得上一年的老兵了……就是此時獨孤求仍然承擔着他所在新兵隊一半左右的毒打。

自打離開了新兵營以後,獨孤求就好像一下子從地獄升上天堂。他被分配到了救火營甲隊,在他的步隊裡,每個軍官都誇獎他的動作規範、對軍官服從度高、對技術動作學習快——從來不用教第二遍。這次隊裡推薦士兵的時候隊官第一個就點了他的名字,無論是他的隊官、隊副,還是把總、果長都對獨孤求抱以熱望,希望他這次能在演習中爲隊裡爭光。

五十名新兵戴着長生島標準的步兵戰盔,那種頂部圓溜溜的長護頸頭盔,每人身上也都披上了一套標準的鐵鱗甲(現在因爲盔甲進一步缺乏,新兵不再發鐵甲而是躲在方陣中)。他們派了一個十人寬、五人厚的小矩形隊形,每列都是來自同一個步隊的士兵,每個排頭兵也都是他們隊中最優秀的士兵。

獨孤求昂首挺胸站在戰陣第一排的左手第一個,他知道遠處觀兵臺上的大人們正在看過來,幾千在觀兵臺後面排列整齊的士兵也在看過來。這種萬衆矚目的感覺讓獨孤求一個勁地冒汗,他感覺自己的身體都僵硬地不聽使喚了,雖然獨孤求一直告誡自己要冷靜、要鎮定,但他全身還是不由自主地顫抖。

緊張已極的獨孤求感覺自己根本無法執行好命令,這種擔憂更讓他焦急得五內俱焚,隨着等待的繼續,獨孤求連呼吸都開始變得不均勻起來了……直到他看見一個軍官領着旗手、鼓手和輔兵隊大步走來……那軍官的體型和步伐姿態一下子讓獨孤求停止了呼吸,窒息的同時他還涌起了一股恐懼,這種恐懼更帶來了幾乎讓人嘔吐的噁心。

大步走過來的軍官正是宋建軍,獨孤求這樣的精英新兵把他的眼光養得太刁、太高,在這個主要目標消失後,宋建軍的注意力重新分散到其他人身上,突然發現自己在新兵營看誰的動作都不順眼……宋教官訓練出了一隊又一隊的高質量新兵,各種榮譽如同雨點一樣落在他的身上,來自上峰的口頭讚揚和書面記功幾乎把他淹沒。

現在所有的隊都搶着要他宋建軍訓練出來的新兵,教導隊的各級領導更把他視爲這批培訓教官中的千里駒,當趙慢熊下令準備壓軸的實彈演練後,教導隊毫不猶豫地派出了隊裡的第一流教官——宋建軍。

明軍傳統中最讓黃石深惡痛絕的就是“兵爲將有”模式,當然,他黃石手下的官兵無疑是他的私有財產,可他決不允許手下的士兵爲軍官所有。毫無疑問,黃石也知道宋朝的那種“兵不知將,將不知兵”有多低效。

爲了打破這個傳統封建壁壘並且不造成負面影響,黃石一直在長生島推行抄襲自未來的軍銜制度——就是官兵都要無條件服從更高級的軍官,除非有更高級的軍官明確下達相反命令。在黃石的努力下,長生島的軍事命令已經完成了標準化,而教官、新兵營等制度和頻繁的軍官平調也是爲了避免士兵私有化。

爲了保護軍官和功勳老兵,長生島嚴禁官兵在戰場佩戴勳章,不過現在是演習,所以宋建軍就把自己的勳章統統帶上了。他頭頂軍官的紅纓鳳翅尖頂盔,斜批大紅垂地斗篷,腳下是黑靴、足脛甲,腰繫虎頭皮帶,胸口一堆明晃晃的勳章耀得人眼花,其中最醒目是就是那枚三級卓越勳章。黃澄澄的大銅牌總是被宋建軍洗刷得一塵不染,他的未婚妻還親手爲它另作了一條色彩斑斕的大寬條綬帶,這條私制的綬帶用掉的絲綢可是花了宋教官大半個月的口俸,他自然更是從來不放過任何一個佩戴勳章的機會。

宋建軍目光劃過時,如同看到毒蛇的青蛙一樣的獨孤求感到全身都麻木了,他心臟猛地收縮了一下幾乎停跳。從這一刻起,他身體也不抖了,冷汗也不流了,觀兵臺上是不是有大人物在看着獨孤求也不在乎了,他像在新兵營時那樣全神貫注地聽着宋建軍的每一句話,生怕漏掉了一個音節。

首先是長生島特有的任務簡報,宋建軍手臂向着身後揮動了一下,六百米外鄧肯已經帶着炮隊做好了準備:“正前方有敵軍的炮兵在持續轟擊我軍縱隊,爲了防備可能存在的敵軍掩護部隊,我隊將冒着炮火緩步前進以保存體力,最後以勇猛的白刃突擊一舉摧毀敵軍炮兵。”

說完後抱着演習器材的輔兵們就走了過來,把傢伙們遞給參加演習的士兵們,等輔兵散去後宋建軍就轉身面向炮兵的方向站好,他深吸了幾口氣,使勁挺直了胸膛,左手扶住自己的腰刀刀柄,右手向前沉重地一指:“前進。”

鄧肯看到這隊士兵隨着鼓點開始邁動腳步後,也奮力揮舞了一下手臂:“點火。”

兩個炮組聞令開始射擊,炮彈呼嘯着向遠方的步兵隊飛去,幾乎就在炮彈出膛的一瞬間,炮組成員就開始有條不紊的再裝填工作,炮組把總和觀測員也鎮靜自若地開始觀測起了炮彈落點。

冒着炮火緩步保持隊形前進是長生軍重要的訓練內容之一,剛開始是讓士兵站成隊形聽着炮兵放空,等他們適應了炮聲後就要聯繫在空炮聲中行進,最後當然是在實彈中行軍和隊形變換了。

當然,在進行這種訓練中炮兵絕不會故意往自己的步兵身上開炮,他們會讓炮彈從軍隊上方或左右飛過。這種訓練的目的就是要消除士兵對大炮的畏懼心理,黃石一直擔心有一天會面對後金的大炮,雖然這個擔心遲遲沒有成爲現實,但反炮兵訓練也始終沒有停過。

今天宋建軍帶着的這批新兵反炮兵訓練纔剛開始一個月,總共也沒有過幾次,他們走了兩百米後,鄧肯的炮兵也調正好了落點,一發發炮彈不斷從他們頭頂和兩旁尖叫着飛過。旁觀的軍官們都饒有興趣地注視着他們因爲緊張而變得有些僵硬的動作,觀兵臺上的三位遊擊將軍臉上也都露出微笑。

賀定遠有些惋惜地評價道:“到底還是新兵,這麼遠的炮擊就開始有影響了。”

“才一個月的反炮兵訓練,這樣就可以了。”楊致遠微笑着反駁了一下,目前爲止大部分士兵腰還是挺直的,目光也筆直向前而沒有遊移。他又盯着領頭的宋建軍看了一會兒,終於點了點頭:“這個宋教官很不錯,行進節奏掌握得不錯,軍官的氣勢也保持得很好。”

步兵很快就行進到距離炮兵二百米左右了,控制炮隊的鄧肯也變得有些緊張,今天的演習的計劃還是風險很大的,所以他親自來到一線指揮。鄧肯輕輕點了點頭,他的傳令兵嚴肅地說道:“遵命。”

然後就掉頭對着兩個六磅炮炮組高聲叫道:“跳彈射擊。”

兩門六磅炮在命令聲中連續壓低炮口,在完成炮長要求的角度後裝填也幾乎在同一時刻完成了,這兩個炮組是長生島最配合默契的兩個炮組,也是射擊最精確的兩個組。

炮彈落地後隨即向着步兵們的方向彈起,高速旋轉着的炮彈發出刺耳的嘯聲,從步兵單薄的戰線上衝過。

這兩發炮彈掠過士兵頭頂時,不少士兵都忍不住做出些許躲閃和彎腰的動作,以前的反炮兵訓練中並不是沒有發生過事故,雖然兩個月沒有事故,但這些新兵也都聽說過炮彈衝入人羣時的威力。長生島進行反炮兵訓練以來,死於事故的士兵已經有近五十人了,那些被炮擊傷而沒有死亡的二十多個幸運兒也幾乎都進行了截肢手術——在沒有抗生素的長生島,不切除被炮彈打爛的傷處就必然會死亡。

這些訓練事故中,最大的一次誤傷造成了近二十人傷亡,今天趙慢熊讓鄧肯親自負責操炮,就是爲了儘可能地避免流血事件的發生。

又一次的跳彈衝着宋建軍飛過來了,作爲經過多次反炮兵訓練的教導隊的一員,宋建軍仍保持着單手扶刀的姿態,右臂有力地在空中揮舞着。他圓睜着大眼沉穩地領頭走着,腳下的步伐沒有一絲的變化,炮彈呼嘯而過時帶起的風吹動了宋建軍的鬍鬚,不過他仍然把腰挺得直直的,眼皮都沒有眨動一下,如同一個西伯利亞大熊那樣地走着、如同巨熊走向海豹時那樣從容鎮靜——不過是炮彈而已。

當初反炮兵訓練發生幾次事故後,就曾經有人建議黃石中止實彈演習,單純用空炮練膽就好,當時這個提議得到了不少軍官的贊成,因爲大家都覺得辛辛苦苦練出來的兵死在自己人的炮火下太冤枉了。等到有幾個軍官被炮打死後這個呼聲更是高漲,畢竟炮彈實在不長眼睛,損失軍官讓黃石的幾個手下心疼得很。

對此黃石追加了兩項新的條例:首先是死於訓練事故的官兵撫卹視同陣亡者;其次是扣導致事故的炮兵官兵的薪水,但中止實彈演習這項提議本身被斷然拒絕了。

“我軍在訓練場上灑下的每一滴血,都是爲了讓大明王師無敵於天下而不得不付出的代價。”

這句話在黃石死後被刻成字,貼在北京軍官學校的牆壁上,當然……其中“大明”兩個字被從這句話中抹去了。

幾百年後,這句話又被很多第三世界國家收錄入他們的小學課本,這些國家藉此控訴野心勃勃的帝國主義者、他們的驕傲狂妄和不可一世……

獨孤求始終戰戰兢兢地跟在宋建軍身後,對眼前這個魔鬼的恐懼讓他對炮彈和身邊的同伴都視而不見,一直進入了距離炮兵不到三十米的地方,宋建軍猛地停住腳步,用盡全力把右臂向前揮去:“突擊——”

獨孤求想也不想地抱着發給自己的木樁就衝了過去,他被分配了一個堵炮口的工作……

二十米……

十五米……

在正常反炮兵訓練中,這也就到了應該結束的時候了,但今天鄧肯看着衝過來的年輕士兵,卻直接對身邊炮組下令道:“點火!”

在獨孤求面前不過十米,炮兵毫不猶豫地把火把伸向火門,這個新兵在聽着背後催促的鼓聲,腳步一瞬也不曾停留,他毫不猶豫地把懷中的木樁舉過頭頂,按照標準的技術動作把它向着炮口插了過去,就在木樁即將抵達目標前,獨孤求前方的炮口噴出了火光……

震耳欲聾的巨響和耀眼的火光讓獨孤求幾乎昏了過去,過了很久他眼前還是一片漆黑,根本不知道自己身處何地。暈頭脹腦中獨孤求感覺自己手腳好像被人抓住了,那種騰雲駕霧的感覺更強烈了,眼前的星星也變得更多了,身邊似乎還有人在興奮地大喊。

“這是我的兵,是我的隊的……”

昏沉沉中,獨孤求終於把喊叫的聲音辨認出來了,這肯定是他的隊官王啓年。

觀兵臺上的趙慢熊、賀定遠和楊致遠此時都在鼓掌,演習的最後一炮是空炮,那個勇敢的新兵倒下後,鄧肯就宣佈演習結束了。救火營甲隊立刻就涌了上去,這次演習如果是老兵那倒也沒有什麼,但參與者都是三個月的新兵,所以那個兵算是給他們隊掙足了面子。救火營甲隊學習鄧肯教授過的方法,喊着一、二、三把獨孤求扔到了空中,然後擡着他炫耀給其他隊看,甲隊隊官王啓年滿臉都是欣喜和得意,這次上鋒的表揚和記功他肯定有一份不說,就是向其他的隊官吹牛也有談資了。

……

天啓五年十月底

東江鎮總兵毛文龍發緊急塘報給朝廷、遼東督司府和全東江鎮,他首先報告東江本部和右協面對的後金軍只剩下鑲藍旗了。

其次毛文龍通報了他剛打探到的消息:努爾哈赤下令七個旗的主力向遼陽集中,同時還下令每個牛錄出一輛牛車和二十個手推車隨軍出發。毛文龍由此預計後金將出動一百六十個牛錄,一萬五千左右批甲兵,加上無甲兵共四萬到四萬五千軍隊攻擊遼西走廊,出兵的具體時間毛文龍認爲將是天啓五年十二月十五日。

(原本歷史上,毛文龍提前兩個月在東江塘報裡預告後金出兵四、五萬軍隊向遼西,時間是天啓六年正月十五日。努爾哈赤出兵的準確時間是正月十六日,和毛文龍預告的時間有一天的誤差,關於後金兵力遼東督司府給朝廷的報告是“虜衆四萬”,大明兵部事後的統計是“約五萬之數”。)

天啓五年十月二十五日,東江鎮本部在發出塘報後下令戒嚴。

十月二十七日,東江鎮右協陳繼盛下令動員戒嚴。

二十九日,東江鎮左協各部先後下令全體動員、領地戒嚴。

……

山海關的遼東都司府

關寧五總兵之一的楊麒抱着繼任遼東經略高第的大腿,已經是聲淚俱下:“高大人,野地必不可戰,關外必不可守啊!”

從高第奉命經略遼東開始算還不到一個月,而他到這山海關則纔是第三天。

楊麒見高第滿面愁容沒有立刻答應,就又哀求道:“高大人,讓兒郎們撤退到關內吧!”

第三十五節 詔獄

天啓五年十一月初一,京師

上次預備面聖時鬧得那番變故讓黃石疑神疑鬼很久,聽見的那幾個詞更是讓他心驚肉跳了好幾天,黃石隱約記得天啓是夏天掉水裡,着涼以後就病死了,如果木匠皇帝這次是冬天掉冰窟窿裡的話,那想來是更沒有活路了。

不過等過了好幾天看到京師一切平靜後,黃石又懷疑自己是不是有些過於杞人憂天了,最後總算找到機會打聽到宮裡的消息,原來那天只是一個太監掉到冰窟窿裡淹死罷了。比較麻煩的是這個淹死的太監一向比較得寵,天啓皇帝御宇多年,內外廷都早知道“上厭女色”,多年來深得天啓寵愛的都是些小太監。

比如這次淹死的小太監就是其中之一,姓李,宮中人稱“李小姐”,這個太監在冰面上鑿冰釣魚,不幸掉進去了。只是李小姐幾年來一直甚得天子之心,以至類似“李小姐染病不至,則舉宴不歡”這樣的紀錄比比皆是,所以天子很傷心,一下子沒有了接見黃石的心情。

以黃石的現代人心理,這種事情雖然是徹底的“人各有志”,但似乎也並不是什麼特別光彩的事情。至於天啓喜歡打木匠而不喜歡到朝堂上當內閣的擺設和蠟人,黃石反倒覺得這個很容易理解。但明末士大夫的標準卻和黃石的價值觀完全不同,他們對天啓不肯枯坐一天看內閣扯皮很不滿意,但對皇帝好男風卻覺得沒啥了不起的,甚至……似乎還有點隱隱贊同。

“上不近女色”,“君王不愛傾國色”,這些充斥在黃石耳邊的對天啓的讚揚,讓他越琢磨越不是味。似乎在明末臣子的眼裡,皇帝作爲一個男人喜歡漂亮女人是昏庸無道,但是喜歡男人就是陽剛君子之風,這是什麼邏輯呢?

黃石猜這是因爲明末文官集團整體好男色,例外者百中無一,所以不得不拼命美化這種風氣,最後就把男色硬生生地拔高到了人品高尚、風流倜儻和君子潔身自好的高度上去了。比如在此時的北京,妓院一般都是平民纔去的下流場所,而絕大部分官員都要去找相公。明朝的秀才們遊學時爲了附庸風雅也都是帶書童而不是使女,當然,書童比使女更適合跑腿、幹體力活兒也是一個方面。

總的來說,這個問題的根源還是在明太祖身上,他顯然是擔心有些貪官會利用女人行賄或納財,所以他頒佈了命令,規定官員出外做官時不許帶老婆,也不許嫖娼。這個規矩在明朝執行了幾百年,產生的影響大概是當年明太祖始料不及的。

等出了天啓這麼一個放着後宮不去享用的天子,上下百官自然是心懷大暢,頓生“我道不孤”之感,“不近女色”是天啓朝朝臣對皇帝的主要歌頌方面。此外還有一個重要影響就是,大臣們均不提讓朱由儉出京就藩的事情,到了天啓五年後,百官基本都已經視朱由儉爲皇儲,並有人提議仿歷代皇太子例,爲朱由儉開詹事府或請先生講學。

黃石並不是很希望朱由儉能夠登基。這個末代皇帝給黃石的印象並不是很好,他感覺朱由儉內心希望自己能像祖先朱洪武一樣來治理這個國家,但可惜他沒有朱洪武那樣的本事,又多喜用眼高手低之輩,說白了就是沒有識人之明。但這並不是黃石能干涉的事情,朱由儉承續大統已經是中外之望。而且……歷史畢竟已經略微改變了,或許天啓能再多活些年,等他更有家族責任感後,也說不定就肯捏着鼻子找個女人,爲大明王朝、也爲他自己生個繼承人了。

或者天啓熬到朱由儉的兒子誕生,那說不定就是侄子嗣成大統。以黃石想來,如果真能如此的話,那天啓估計會選擇孫承宗做託孤之臣。而沒有了天啓皇帝撐腰,魏忠賢也就是類似一條狗罷了。

不過有嘉靖的前車之鑑,說不定大明臣子會被歷史重演的想法嚇個半死,擔心又來個“大理案”。

黃石最後發現自己這都是空想,這種事情根本就是老天爺才能解決的問題,自己成天瞎想一點兒意義也沒有。

三天前得知熊廷弼最終還是被天啓皇帝勾決後,黃石就一直在驛館等着魏忠賢的信使,直到今天下午宮中派來太監給他帶路去天牢,黃石取出一個布包就跟着那太監一起走了。這個布包裡裝着些紙,黃石常常自感拙於謀劃、戰略,所以黃石也打算趁這個最後能見到熊廷弼的機會,向他請教一些大局方面的問題。

進入詔獄後,那太監把手令交給了看守,然後笑嘻嘻地對黃石說:“廠公交待過了,黃將軍要說的都是軍國大事,小的們是不可以聽的。”

那太監說話的時候,詔獄的錦衣衛們已經看過了手令,他們也站在一邊頻頻點頭,等太監說完後就有一個錦衣衛官兵拿起了鑰匙盤,作了個請的動作:“黃將軍請隨小人來。”

黃石點了點頭,解下佩劍交給旁邊的看守,跟着那個錦衣衛向走廊深處走了進去。

長長的走廊兩側都是詔獄的牢房,幾百年來,這裡面關的犯人和犯屬個個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一般的小角色是絕對不會有機會坐錦衣衛的大牢的。而在這些人物裡,不知道有多少都復辟成功,天恩起復、再世爲人,所以詔獄的看守們是絕對不敢得罪他們的犯人的。

黃石的目光從一座座監牢掃過,所有的房間都收拾得很乾淨,牢門外面甚至還掛着乾淨的窗簾。在這裡面也沒有什麼腐敗的氣味,更不要說什麼惡臭了,相反,黃石還聞到了一股新鮮的乾草氣,顯然詔獄的看守還是經常爲牢裡的犯人清潔地面的。

前面的錦衣衛在一座牢門前停下了腳步,他輕輕咳嗽了一聲,問道:“熊先生可在?”

這語氣客氣得根本不像是在和一個死囚說話,相反倒似是在給長輩問安一般,黃石見狀心說:“看來詔獄的錦衣衛打定主意,不見人頭落地絕不得罪任何一個人。”

其實黃石還是誤會了這些錦衣衛,他們打定的主意是:即使看到人頭落地,也絕對不得罪人。能進詔獄住上幾年的人,個個都是在外面一跺腳地面都要晃幾晃的主。他們這些錦衣衛雖然是天子親兵,但說到底還是小人物,如果真得罪了快死的人,難保這人沒有什麼門生、故吏還能給他平反鳴冤。比如這個熊廷弼當了幾年的遼東經略,就算不能給自己翻案,只要他某個有權勢的朋友存心要替他整整錦衣衛的小兵,他們這些沒權勢的看守還是受不了的。

半天沒聽見裡面有人吭聲,那個錦衣衛又客氣地低聲叫了兩次,就輕輕回過頭衝黃石吐了下舌頭:“只有奉欽命審案的官來提人過堂,並且犯人死活不出來時,我們才能硬闖牢房,他們畢竟都是有過功名的大人啊。”

黃石湊前一小步,用同樣的低音問道:“這位兄弟客氣了。可是我能不能自報家門,求見熊先生呢?”

“當然可以。”那個錦衣衛飛快地答應了,他固然不想得罪熊廷弼,但也更不想得罪黃石和魏忠賢。現在看黃石自己把難處攬過去了,他心裡當然很高興,那個錦衣衛說着就後退了幾步,恭敬地說:“黃將軍請。”

黃石整理一下披風,邁上兩步立正在熊廷弼的牢門外,隔着幔布就是恭恭敬敬的一個深鞠躬,他拱手行禮的同時朗聲叫道:“小子黃石,求見熊先生。”

這句話說完以後,躬身垂首的黃石就聽到周圍幾個牢房中傳來了竊竊私語聲。這些年來黃石的名聲也很響亮了,皇帝和內閣這些核心成員能看到黃石的奏章和原始記錄,所以還覺得他的戰果是在可以想象的範圍內。但其他一些與戰事無關的官員,很少有機會了解內閣的機密文件,所以他們的消息來源就是小道消息,迄今爲止市面上流傳的故事要比黃石上報的八百破六千更神奇的多。

比如南關之戰就被哄傳了一營敗三旗,至於這次的復州之戰,黃石在自己的奏表裡很坦率地談到了中計的問題,並提到了當時和他一起的遼南東江各部。但在街頭巷尾的流言中,這些友軍當然都被黃石的崇拜者忽略掉了,既然上次南關是一營敗三旗,那麼這次當然就是兩營破六旗了。

黃石的這些事蹟在說書先生的口口相傳下也變得越來越離奇,這些事蹟裡中伏、中計者都被說書先生修改成了莽古爾泰。這個倒黴蛋作爲兩次戰役的參與者,上次黃石獻上的大旗、金盔還被天啓下令在御街上展覽,所以莽古爾泰已經成爲了北京人民口中的笑柄,現在人人都知道莽古爾泰是個著名的笨蛋。這導致的後果之一就是曾被莽古爾泰打敗的東江各將也受到了加倍的鄙視,即使他們是在兵力劣勢的情況下失敗也沒有用,其中也就是張盤英勇殉國纔沒有被挖苦上幾句。

熊廷弼的牢房中開始也傳出了一陣稻草梭梭聲,但片刻後還是沒有聽到有人說話。黃石也不多等,當即又用洪亮的聲音說道:“小子——太子少保、同知都督、世襲遼東都指揮使、東江鎮左協副將黃石,特來此伏乞熊先生一晤。”

周圍更多的牢房中都傳出了議論聲和低聲驚呼聲,這些人確認了黃石的身份後,就有不少布簾紛紛抖動起來,被掀開一個個縫隙,後面有無數道眼光投射出來,緊緊地在他全身上下盤旋。

黃石還保持姿態一動不動地等待着,但也能感覺到這些徘徊在自己周圍的熱切視線,他的餘光還注意到有些躲在布簾後的眼睛飽含好奇和羞澀,那些眼睛的主人閃動着長長的睫毛,拼命地打量着這個傳說中戰無不勝的名將。

這時熊廷弼的牢房中也傳出了一聲長嘆:“進來吧。”

“小子謝過熊先生了。”黃石隔着布幔回了一句,然後挺直了腰,側過身讓開一條小路讓那個錦衣衛過來開牢門。

錦衣衛過來開牢門的時候,黃石的目光在周圍的牢房上掃了一圈,發現周圍已經到處都是眼睛了,女性中一些膽小的還象徵性地躲閃了一下,但大部分還是不放過這個近距離觀察“明星”的機會,她們紛紛用布擋住臉,勇敢地和那些男犯人一起看過來,對黃石的視線也毫無躲閃。

這時那錦衣衛已經打開了牢門,他轉身對着黃石笑道:“黃將軍,請進。”

黃石走過那錦衣衛身邊的時候,在他耳邊輕聲道:“這位弟兄,能不能給我上壺好茶,我一會兒出來再謝。”

那錦衣衛心知黃石不願意當着這麼多眼睛掏錢,就微笑着說道:“好的,黃將軍稍坐,小的一會兒就送茶過來。”

說完黃石就撩簾而入,把無數道目光一齊擋在外面了。

一個還算寬敞的單人牢房,對面的牆壁上開了一個透光的窗戶,窗下有一張木板牀,牀坐落在地表除潮用的乾草上,上面還放着一個小小的桌子。曾經的遼東經略熊廷弼盤腿坐在牀上,身穿一身破舊的白布衫,過了這麼久的監牢生活,熊廷弼的髮髻還是梳攏得甚爲齊整,他雙臂悠閒地搭在牀上的小桌上,正目光炯炯地向着黃石看過來——就如同他們上次見面時的那種目光一樣。

踏入牢門之後,黃石向前挪了兩小步就站定了,他好似沒有看見熊廷弼的坐姿一般,雙腿併攏就又是深深一禮:“後生小子,見過熊先生。”

熊廷弼哈哈大笑起來,他連拍了自己的大腿兩下,直拍得噼啪作響:“黃將軍,你是朝廷二品大員,吾不過一個待死之囚,可當不起你稱呼‘先生’這兩字。”

黃石也不以爲忤,他抱拳道:“熊公……”

不料他又立刻被打斷了,熊廷弼再次大笑着說道:“也當不得一個‘公’字。”

黃石被噎了一下後,一下子也沒有想起再說什麼話好,屋子裡頓時就變得一片沉默,熊廷弼見狀冷笑着說道:“黃將軍儘管直呼吾爲‘熊廷弼’好了,這幾年大家都這麼稱呼吾,他們中的大部分人的階級可要比黃將軍你低多了。”

如果僅僅看熊廷弼的坐姿和他的口氣,那黃石簡直認爲他是存心要和自己吵一架的,不過幸好黃石知道熊廷弼不是這麼無聊的人,他既然讓自己進來就一定是願意和自己說些什麼,而且黃石也確信熊廷弼還有一肚子的話要說,更有滿腹的抱負沒有來得及施展。

黃石想着想着就站直了身體,臉上不但沒有怒容反倒還帶着淡淡的笑意,可是熊廷弼看到黃石嘴角的微笑更是心下不痛快,他略一沉思就又笑道:“黃將軍定也知道吾明日就要上路了,所以今天想是特意來看吾的笑話的吧。”

熊廷弼把右手一攤:“黃將軍請,儘管來教訓老夫好了,吾就在這裡洗耳恭聽。”

黃石心裡又是一聲嘆息,這熊廷弼綽號“熊大臭嘴”,多年來他因爲這張嘴得罪過的人如恆河之沙,不可勝數。現在熊廷弼自知絕無活路,心中悽苦之餘,這畢生的愛好、習慣自然更是盡數出籠,黃石明白自己今天這算是正好湊上門來給他罵了。

“晚輩小子,有些軍務之事不甚了了,特來請教熊翁。”黃石臉上仍然是一幅謙恭的表情,他平淡地緊跟着說道:“如果熊翁有什麼未了事,小子也願意代勞。”

“哈哈——哈”熊廷弼又爆發出一陣狂笑,就好像從來沒有聽過這麼好笑的事情一樣,人都前仰後合了,他笑了半天才勉強止住聲音,臉都已經變得通紅了,朝黃石戟着一根手指,一遍咳嗽一遍大聲問道:“你一個邊鎮武夫,能替老夫代勞什麼?你睡醒了麼?”

這個時候外面傳來一聲叫喚,原來是那個看守送茶來了,黃石轉身接過了托盤,上面有一大壺熱茶和兩個茶杯。

——千古艱難唯一死,熊廷弼這位一代名臣,在這家破人亡的最後時刻,終於也有些微微失態了啊,竟會如此對待我一個晚生後輩。

——在熊廷弼的仕途中,最器重他、信任他的就只有萬曆了,萬曆皇帝生前盡力爲熊廷弼遮擋風雨,等萬曆一死,熊廷弼也就是窮途末路了。

黃石一邊琢磨着自己的心事,一邊客氣地把托盤捧到了熊廷弼的桌子上,然後又向後退開了一大步:“熊翁,顯皇帝待你如何?”

第三十六節 智勇

當年努爾哈赤贏得薩爾滸戰役之後,萬曆火線提拔了熊廷弼經略遼東,在熊廷弼的治理下遼東邊軍迅速恢復了元氣。熊經略着重於培養軍隊的野戰能力,他主持遼東軍務期間,頂住了軍方和朝中的壓力把各營拆散,並奏請皇帝從全國各地抽調邊軍來遼東作種子部隊。

經過一年多以後,努爾哈赤對遼東的襲擾已經基本被制止,明軍還在部分地段展開了反擊。比如當時的定遼右衛的守將毛文龍就收復了邊牆內數座堡壘,並受到熊廷弼的通令嘉獎和保舉。毛文龍正是這段時間逐漸在遼東人中間樹立了很高的聲望,後來組建了東江軍。

熊廷弼還厲行經濟封鎖政策,軟硬兼施地迫使蒙古各部落中止和後金政權的貿易。泰昌元年六月,努爾哈赤出動全軍進攻瀋陽,其先鋒三日內被熊廷弼在野戰中連續擊敗兩次(這是薩爾滸戰役後,明軍對後金中央精銳第一次和第二次的野戰勝利),就又灰溜溜地退回赫圖阿拉去了。蒙古人原本是牆頭草,看到明軍已經呈現出轉守爲攻的態勢後,也紛紛斷絕了和努爾哈赤的關係。

但對戰爭所有的希望都隨着萬曆的死亡而化作了泡影。萬曆皇帝生前把所有對熊廷弼的彈劾奏摺都留中不發,萬曆臨死前病重得爬不下牀的時候還天天看熊廷弼的奏章,對他的要求也都立刻發放內幣予以滿足,以免貽誤時機。

早在萬曆死前,朝臣們的普遍看法就是熊大臭嘴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他們通過一番仔細觀察,自以爲是地下了個結論,認爲熊廷弼也就是找皇上要要錢,閒時練練兵、修修城堡,還有就是沒事兒就去和蒙古人搞點外交,這都沒啥稀奇的嘛。既然不需要親冒矢石,那朝中的大部分文臣就認爲他們也可以幹得比熊廷弼更好,至少也不會比他差。

萬曆死後,得勢的東林黨在遼東野戰勝利的形勢下被衝昏頭腦,他們給熊廷弼硬扣了一個“邪黨”成員的帽子,把他扒拉下去了,然後……然後遼東的大好局面就沒有了,熊廷弼整訓的邊軍也都沒有了。

聽到黃石的一句問話後,熊廷弼回想起萬曆皇帝對自己的信任和提拔,以及當時的功敗垂成,一時間竟然是百感交集,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了。他眯細了眼睛默默思考,喉結上下翻滾着發出咕嚕聲,似乎是把憤怒的咆哮聲強行憋在了胸中。

“若,若是顯皇帝還在,還在的話……”熊廷弼再張口的時候,他的呼吸聲如同破舊風箱吹出的冷風,嘶啞得令人不忍卒聞。熊廷弼的話語也變得結結巴巴起來:“若是顯皇帝再,再重用我三年,不,不,不用那麼久,再給我兩年時間,建虜就算不被剿滅也餓死在山中了,何至於有今日之患?何至於還要歲耗國家數百萬兩軍餉啊?”

熊廷弼說到後面又變得慷慨激昂,意氣風發起來:“後生,當知老夫落到今日境地,並非我無能,實乃朝中有奸佞陷害……”

其實黃石深知熊廷弼並不是一個完全優秀的統帥,因爲熊廷弼的個人的缺陷也實在是太明顯了,他似乎根本不懂官場險惡,不懂得怎麼和同僚相處,所以一旦失去了萬曆這個靠山,在互相傾軋的朝廷上熊廷弼立刻就被羣起而攻之。

當熊廷弼和王化貞分別任職遼東經略、遼東巡撫的時候,王化貞上奏朝廷,計劃編組廣寧軍十三萬兵,歲餉三百萬,以確保河西之地。熊廷弼就公然反對說:若是靠王化貞掌軍,必須從全國抽調精銳,歲餉千萬,組建四十萬廣寧軍方能平安無事。

後來王化貞根據努爾哈赤只有兩萬批甲的實力,提出以六萬戰兵、計三倍的兵力優勢攻入河東,還氣吞山海地提出“必一舉蕩平建虜”的口號。熊廷弼看完王化貞的軍事計劃後,也不提一個字意見,直接上書天啓說:王化貞和他的六萬戰兵“必一舉被建虜蕩平!”

皇帝委任東林的張鶴鳴等人全權負責處理奢安之亂和建州之亂,熊廷弼就又陰陽怪氣地說張鶴鳴等人全是草包,他們的本事也就是逛逛窯子、拽拽酸詩,還預言遼東、雲南的官軍都必然大敗。

如此等等,熊廷弼最後把自己弄到遍地都是敵人的處境,而且這熊大臭嘴還每料必中,所有被他諷刺的人都確實像他所預言的那樣落馬。事後,熊廷弼還總是得意洋洋地痛打落水狗,反覆強調自己的先見之明,結果就是所有和熊廷弼共事的人都恨他入骨。

就黃石的私下意見來說,熊廷弼觀察力敏銳、反應迅速、戰略眼光突出、充滿自信並有決斷力,是一個很優秀的參謀長……估計比現任的長生島參謀長金求德要優秀,但這個人黃石以爲並不是很適合做統帥。在明末的名臣中,黃石最佩服的是孫承宗的胸懷氣度、熊廷弼的戰略戰術和盧象升的勇武膽略。但就他個人而言,那肯定還是更喜歡爲孫承宗效勞,而不是給熊廷弼打工。

不過黃石不打算浪費時間在這個問題上,因爲今天黃石是來辦正經事的,無論熊廷弼怎麼大發雷霆,他也絕對不會和熊廷弼爭論、吵架的,熊廷弼目前的反應正在黃石意料之中。他等前遼東經略發泄完了以後又輕聲說了起來:“顯皇帝以遼事委託熊翁,明日熊翁在九泉之下見了顯皇帝,該如何向他老人家交待呢?”

熊廷弼臉色怫然,盡是不悅之色:“非吾不欲報效顯皇帝的隆恩簡拔,可是豺狼當道,奸佞滿朝,明日日落前吾已是黃泉路上人,奈何?奈何?”

“小子方纔所謂的熊公未了之事,正是此事。”黃石雙手捧住頭盔輕輕摘下,把它抱在左臂臂彎中,正色對熊廷弼說道:“小子不才,願以公之志爲己志,敢情熊公傳授小子兩年平遼之法,他日大功告成、奴酋授首之日,小子必親祭熊公在天之靈。”

熊廷弼瞪着表情嚴肅的黃石,一會兒,喃喃地說道:“兩年平遼,那說的是建奴尚未進入遼地之前,現在建奴已經成了氣候,兩年恐怕來不及了。孫閣部雖然志向高潔,但他長於運籌、短於軍旅,吾恐其練出來的兵不堪大用。”

“熊公明鑑,小子於練兵一途略有心得,只是運用不靈。”黃石看着熊廷弼滿臉的狐疑之色,頓了一頓說道:“熊公明日便非世上之人,小子不敢相欺,復州之戰小子以五營兵力抗建奴七十牛錄,並非大話炎炎。”

說完後黃石就又用力挺了一下胸。熊廷弼緊閉着嘴、眯着眼睛掂量着他,黃石面無懼色地看了回去,一站一坐的兩個人對視着,就像兩個紋絲不動的石像。

熊廷弼皺着的眉頭漸漸鬆開了,眼睛又開始轉動,他上上下下打量了黃石一番,然後緩緩收回了雙手,撐在牀上把自己的身體挪到了牀邊,跟着一聲嘆息就把自己的雙腿搬到了牀下。黃石抱着頭盔站在一邊看熊廷弼摸索着穿好了布鞋,熊廷弼端坐起來以後,左臂側搭在牀上的小桌面上,右手向着左面的客座指了一下:“後生——坐。”

……

簡要地介紹過幾次戰鬥的經過後,黃石又講起自己的練兵心得來,這個本來就是黃石的得意之處,他講的時候也變得眉飛色舞:“每次戰鬥結束,小子都把老兵和新兵混編,一個老兵帶一個新兵,這樣組建起來的新營戰鬥力甚是可觀。”

熊廷弼聽過之後皺了一下眉毛,摸了摸鬍鬚說道:“新兵和老兵混編,這好像是老夫的辦法。”

最近幾十年,尤其是在遼東地區,確實只有熊廷弼這麼做了,所以他認爲黃石顯然是在抄襲他的辦法。黃石也不爭辯,只是微笑着點頭道:“正是熊公的妙計,小子抄去了,熊公莫怪。”

這話讓熊廷弼皺起來的眉毛一下子鬆開了,他寬宏大量地一揮手道:“不怪,不怪,黃將軍抄得好,儘管拿去用吧。不過,這裡面有幾個要點,老夫給黃將軍指點一下吧!”

黃石笑着輕輕一抱拳:“謝熊公海涵,請熊公賜教。”經過兩個人這半天的交談對答,他現在感覺有點摸清對面人的脾氣了,熊廷弼很有點小虛榮,還蠻好爲人師的。

“老兵拆散帶新兵當然沒錯,但一個老兵帶一個新兵實在太浪費了,而且三個營十五個步隊都是如此實在太愚蠢了。正確的辦法是新營一個老兵帶五個新兵,而老營只補充進去很少量的新兵,這樣可以快速形成勁旅和大批敢戰的新部隊。再說一個老兵帶一個新兵還是帶五個,對新兵成長並沒有什麼大區別。”熊廷弼一邊說一邊在空中揮舞着手臂,說到激動的時候手也緊握成拳,他敏銳的在黃石臉上捕捉到一些不解之情,當即大喝道:“小子,你有什麼不懂的麼?”

黃石確實聽得有些不明白,他急忙問道:“熊公,這樣豈不是有些部隊戰鬥力很弱,萬一敵軍打擊在這些……”

“真蠢材,”熊廷弼粗暴地打斷了黃石,他大聲地反問道:“哪支強,哪支弱你心裡自然有數,你根據戰場形勢讓強的去攻擊敵軍,弱的掩護不就好了麼?”

“比如你剛纔說的復州之戰,”熊廷弼說着就一把抓過桌面上的紙稿,指着黃石剛纔畫好的戰場示意圖講了起來:“你用了一個愚蠢的圓陣。你用圓陣的時候,一個營突破,一個營掩護,對吧?那麼就有一半的老兵在幹看着,沒有打仗。如果你不是把所有的步隊都搞成這個德性,你本來可以擺一個長陣,然後用超過七成的老兵投入第一次突擊,同時在官道兩翼也發動牽制攻勢,一旦擊穿建奴中央防線後迅速向兩翼包抄。如果是老夫在指揮這仗,建奴本來是絕對不會有機會打成後來那種爛仗的。”

黃石猶豫了一下,還是發問了:“熊公,那如果建奴正好攻擊在小子的弱隊上怎麼辦?”

“你預判啊,”熊廷弼瞪大了眼睛,手指在紙上的簡易地圖上連戳了幾下,力量大得好似要把桌面戳穿一般:“你根據地形,天色,對比我的兵力、兵種,預判對方的陣型、可能的進攻路線、攻擊的地點和每次能投入的兵力啊,然後不就可以進行鍼鋒相對的部署了嘛。”

“熊公能給小子講講怎麼預判麼?”

熊廷弼的鬍子都吹起來了,他像是盯着陌生人一樣地盯着黃石看了半天,臉上又露出些不屑的神情,嘴角也嘲諷地彎了起來:“黃將軍真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你到底會不會打仗啊?”

黃石臉頓時變得通紅。長久以來黃石一直以力取勝,他也知道自己的指揮確實很粗糙,但他早就放棄了古代的名將拼指揮水平的念頭了。

但不等他說話,熊廷弼的眉頭就又皺起來了:“不對啊,老夫剛纔看你簡略說過金州之戰,感覺你的預判明明很準確啊。”

熊廷弼說着就把金州之戰的示意圖從下面翻了出來了,黃石給他講的金州之戰是真實的實情而不是什麼八百破六千,熊廷弼皺着大眉頭開始仔細盤問起黃石戰役的經過,這次熊廷弼把幾場戰鬥的每個細節都反覆推敲,眉毛也越擰越緊,嘴裡不停地嘟噥着:“蠢材,真是蠢材。”

只是問過了金州、蓋州、南關三仗後,熊廷弼就擡起頭,滿眼都是不解:“小子,你的金州之戰打得很有靈氣啊,可與古之名將比肩,連老夫都有自愧不如之感,怎麼蓋州和南關會打成這個樣子?簡直……簡直就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嗯,金州之戰後小子你可是生過什麼大病麼?”

黃石心裡暗道了一聲慚愧,金州之戰伏擊那批出逃的後金軍他是佔了歷史的便宜,事先知道了對方後來的每一步行動,戰略上當然是絕對的料敵先機。而在蓋州之戰的時候,黃石就兩眼一摸黑了,再到了南關之戰,黃石的對手已經是這個時代的一流軍事家,黃石每次都完全是靠蠻力取勝了。

熊廷弼狐疑地又掃了直流冷汗的黃石一眼,又低頭看了看南關之戰,嘴裡兀自小聲囉嗦:“真正蠢材……不過你小子的力量真的是很大,這樣的局面都能被你翻盤,老夫不記得建奴有這麼差啊。”

“好,”熊廷弼把這張紙也擺到了一邊,他粗粗瀏覽了一遍復州之戰的示意圖:“我們再來說這仗吧!”

雖然明知不會得到好評價,但黃石明白現在不是好面子的時候,他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把心一橫:“嗯,熊公明鑑,這仗是如此這般……”

……

雙目呆滯的熊廷弼微微張着嘴,直愣愣地看着地圖,連話都已經說不出來了。黃石看着他這模樣都替他感到難受,滿臉羞愧地低聲說道:“熊公,小子自知確實是蠢材一個,讓您老人家失望了。”

那熊廷弼對黃石的話彷彿沒有聽到一樣,仍然保持着石化的狀態,黃石見狀又低聲叫了一聲:“熊公。”

“啊,”如大夢初醒的熊廷弼看着地圖搖頭連連嘆息:“黃將軍你料敵、用兵的資質,以老夫觀之,不過中人罷了,最高不過中上。復州這仗你輕敵冒進,你中了埋伏,你布了一個發揮不出兵力的圓陣,不做牽制攻擊,你還遇到了拒馬和弩機,但……”熊廷弼的手指輕輕在官道上劃了一條線,眼皮一擡死死盯住了黃石的臉孔:“你就用一個步隊這麼簡簡單單的一衝,那建奴就垮了?”

黃石諾諾地小聲回答道:“是的。”

對面的人臉色反覆變換,神情一會兒高深莫測,一會兒猙獰可怖,真是古怪之極……

“天下奇才!”熊廷弼大叫一聲就從牀上跳了起來,拱手就是一個深躬:“黃將軍,老夫服矣。”

……

天已經矇矇亮了,熊廷弼久困牢房,畢竟體力不支,他伸手掩住嘴,重重地打了個哈欠。經過一天一夜長談,熊廷弼把自己畢生所學所知的精華都傳授給了黃石,希望黃石以後能少中計、少吃虧。熊廷弼對着仍在埋頭記錄的黃石笑道:“黃將軍,不知不覺的,天都亮了。”

黃石已經寫完了最後幾個字,把筆擱在了一邊,他看着地上堆着的幾隻茶壺,昨夜爲了提神,黃石和熊廷弼真是喝了不少濃茶。跟着他又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心裡不禁爲熊廷弼感到深深的刺痛:“熊翁昨夜的教誨,小子回去一定熟讀。只恐資質鄙陋、不通智謀,白白浪費了熊翁的這番心血。”

熊廷弼聞言搖了搖頭:“不然,黃將軍不可妄自菲薄。兩軍交戰,歸根到底拼的還是雙方的軍力,兵家所謂尚智、尚謀,不過是靠智謀去削弱對手的力罷了。智將善謀敵,大智者,敵有十力而先去其九,後以十全之我擊一力之敵,故智將百戰不殆;勇將善謀己,大勇者,我之一力可當敵十力,我之十力可當敵百力,故勇將所向無敵。”

說到這裡熊廷弼停頓了一會兒,臉上浮現出一種滿足的微笑:“智勇雖殊途,但終同歸。今觀黃將軍有信布之勇,破建奴必矣,老夫雖在九泉亦無憾也。哈哈,便是顯皇帝以遼事相責,老夫也可言盡託付於黃將軍矣。”

第三十七節 心軟

說完後熊廷弼的表情變得極盡苦澀,他的笑聲也變得越來越沉重,裡面充滿了英雄末路的悲涼。

“老夫總算是可以向顯皇帝交待了。”熊廷弼喃喃地又唸叨一遍,說到句尾的時候他的聲音變啞了,頭也垂了下去,整晚的豪情彷彿離他而去。

黃石盯着對面的人看了又看,眼眶忍不住都有些溼潤了,爲了掩飾,黃石連忙大聲說道:“熊翁,小子一定時刻以平遼爲己念,敢情熊翁靜候數載,則佳音必至。”

熊廷弼擡起頭看,望了過來,突然又是一聲嗤笑:“黃將軍你的眼睛怎麼紅了?哈哈,黃將軍作此小兒女惺惺態,可是故意要噁心老夫來了麼?”

雖然熊廷弼的話還是不好聽,但這個倔犟老頭子的目光裡卻充滿了溫暖,那是種飽含着讚許、欣賞的眼神,給黃石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彷彿在哪裡、在誰的臉上也曾見過,只是黃石一時間想不起來了。

見黃石呆呆地發愣,熊廷弼就又取笑了他兩句,然後他也自覺無趣,就斂起面孔搖了搖頭:“黃將軍倒也不必如此匆忙,須知欲速則不達,時間麼,三年等得起,五年等得起,十年也一樣是等得起的。老夫聽說黃將軍手下的士兵裡,有不少人才從軍短短几年,就連戰六、七場並盡數取勝,這實在是遼東難得的精銳啊。老夫本以爲以遼東現下的局面,這種強兵可遇而不可求,不想黃將軍竟能夠如此,望將軍善用之,千萬珍惜。”

說到後面熊廷弼滿面都是淳淳之色,彷彿是師長在教育子弟一樣:“可惜老夫陽壽已盡,午時三刻後黃將軍尚爲世上一人,而老夫已是陰間一鬼。這——老夫倒是有心日後去拜訪將軍……”熊廷弼又挑眼看了黃石一下,緩緩地端起了茶杯:“就是怕黃將軍嫌老夫晦氣,不肯相見。”

黃石一愣才明白過來熊廷弼的意思,他急忙道:“熊翁若是得暇屈尊指教,小子幸甚至哉。”

熊廷弼心知自己此去虛無縹緲,見黃石竟像說真事一樣的接茬,還表現得畢恭畢敬,熊廷弼更是滿心悲苦,茶杯中的水都抖出來了。他手忙腳亂地把茶杯放下,擦着自己的衣襟強笑道:“足見黃將軍盛情。但想將軍的營帳定然陽氣十足,軍中的兵器更是沾染生人鮮血無數,老夫一個幽魂野鬼,怎敢貿然前去拜訪,難道不怕魂飛魄散麼?”

黃石低頭嘿然無語。

熊廷弼緩緩把茶水滿上後又端起來,飲了一小口,道:“老夫這些心得粗糙得很,如果換作一般書生定然是半點益處也沒有,但黃將軍久經沙場,這些東西也就能算是他山之石了吧。黃將軍年不滿三十就官居二品,名揚天下,身上卻完全沒有浮躁之氣,當真難得。”

“熊公過獎了。”

“老夫沒有過獎!”熊廷弼斷然否認了黃石的謙虛,他又想起昨天黃石毫無顧忌地自暴其短,不禁感慨:“不慕虛名,老夫恐怕不如你。黃將軍不是個秀才真是太可惜,否則出將入相,名垂青史未爲不可。”

這個時候黃石才覺出熊廷弼的語氣有些像當年的高邦佐,就是熊廷弼此時的眼神也和高邦佐當年贈書時極爲神似,黃石恍惚之間覺得他倆幾乎是同一個人。

黃石這次來探視熊廷弼還有一件心事,就是要搞清隱藏在熊廷弼身邊的細作問題,問問到底是誰勸誘熊廷弼下令燒燬遼西的堡壘。但黃石一直覺得這個問題恐怕會很傷熊廷弼的自尊。剛纔他看熊廷弼心情有所改善,更不願攪擾他的興致。可是這個問題實在是事關重大,雖然不願啓齒,但黃石覺得不搞清楚了實在是個危險的隱患。

正在恍惚間黃石聽見熊廷弼說道:“黃將軍,老夫有一事相求。”

黃石恭恭敬敬站起來,躬身道:“熊公但有所命,小子無不凜遵。”

熊廷弼搖搖手:“不急,不急,黃將軍先聽了再答應也不遲。”

黃石心中暗暗苦笑,大概是“辯冤疏”的事情吧?他在歷史書上看過關於這段公案的記載。王化貞的老師是天魁星及時雨大學士葉向高,東林排名第一的學者,孫承宗是王化貞的師兄(黃石總弄不明白,葉向高和孫承宗是挺正直的兩個人,怎麼就與王化貞結交呢?)。因爲王化貞倒戈,所以審熊廷弼案的官員決心把王化貞的罪都坐給熊廷弼,從來不給熊廷弼好好錄口供,而且公然宣稱他們不會把熊廷弼的話記下來遞交給天啓看。所以熊廷弼在獄中爲自己寫了一篇辯冤疏,一直希望能呈遞給天子,讓天子好歹能看一眼他的辯解也好。但可惜歷史上的熊廷弼把朝中的人都得罪了,被關了五年也沒有一個人肯爲他呈遞。

昨天黃石進來的時候,看見熊廷弼脖子上掛着個小袋子,心想那裡面可能裝着熊廷弼的“辯冤疏”,這也是熊廷弼最後幾年的精神寄託。是否那熊廷弼知道他黃石有專摺奏事的權利,所以想要自己幫忙?黃石說道:“古人所謂一字之師,小子承蒙熊公徹夜教誨,本應持弟子禮纔是,怎奈文武殊途。熊公無論有什麼心願儘管相告,小子一定竭盡心力去辦。”

熊廷弼喉嚨裡突然發出了一種古怪的聲音,但隨即掩飾地咳嗽一聲,重又正襟端坐。黃石几乎淚下,心中暗歎:真不失英雄本色!只聽那熊廷弼說道:“老夫定罪砍頭棄市,傳首九邊,所以死無葬身之地那是一定的了。老夫料想最後會傳到遼鎮山海關,如果黃將軍不嫌麻煩的話,老夫想請黃將軍找機會啓奏天子,爲老夫的頭顱求一個特赦,讓老夫能夠入土爲安。”

說完後熊廷弼就目光炯炯地觀察着黃石,滿臉都是殷勤企盼之色。黃石自然知道古人對屍體看得自是極重,但熊廷弼罪這麼重,就是以黃石目前的得寵也斷然不敢私藏他的屍體。而且收藏熊廷弼的屍身就是一種政治宣言,黃石這麼做幾乎就是同時挑釁東林黨和閹黨。黃石出於對熊廷弼的敬重,不忍有功於國的良將死不瞑目,沉吟道:“如果熊翁不見怪的話,小子會奏請朝廷把熊翁的首級在長生島示衆一段時間,等掃平建奴以後,小子也就一定盡力爲熊翁求朝廷的平反。”

這話就是表示黃石會把熊廷弼的頭顱先安葬在長生島,等黃石平遼後報功時,將熊廷弼在任期間的功勞一併加進去,那時候說不定就可以蒙準歸葬故里。就算不能回家鄉,有了黃石在長生島關照,熊廷弼也至少會有個穩妥的安置。

熊廷弼剛纔要黃石聽完再做回答,是因爲他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黃石就是一口回絕了他也沒有什麼奇怪的。只是熊廷弼思量,眼前這個黃石似乎一身正氣,是唯一有可能保全他的屍身不至於葬身狗腹的人,讓他能夠魂魄有所歸依的人,他不願失去最後的機會,所以就冒險一試。熊廷弼聽了黃石的話長吸一口氣,肅然起身,正對着黃石就是深深一禮:“多謝黃將軍高義,熊某來世結草銜環,也會報答黃將軍的。”

“熊公言重了,小子不敢當。”黃石苦笑了一下,但最後想想還是受了熊廷弼這一禮,因爲受了這個大禮就相當於做買賣收了別人的定金一樣,這樣也就算是給熊廷弼吃了一個定心丸。

“小子已經請求朝廷把熊翁的女公子流放到長生島,到時就由就由女公子奉安吧。”

熊廷弼露出茫然不解的表情,黃石趕快解釋了一番他和魏忠賢的交易,他當然省去了一些細節,只把兩個人商議的結果告訴了熊廷弼。

黃石做解釋的時候,熊廷弼的鬍鬚不由自主地抖動,等黃石說完以後,熊廷弼連身上的囚服也在瑟瑟發抖,說話的聲音都激動得快不成話了:“黃將軍,老夫自從入獄以來,無時無刻不念着小女,但卻不敢想,不敢想她一個弱女子,如何在這世上自處。”

說着熊廷弼就又是一個大禮拜下:“黃將軍,請恕老夫厚顏,還有一事相求。”

“熊翁請講。”

“老夫獲罪,也不敢爲小女求什麼好人家,只望將軍給她找個本分老實的好人,讓她能一生衣食無憂,老夫便於願足矣。”

“熊公放心。”

“多謝黃將軍!”熊廷弼此時倒是全無牽掛了:“呵呵,老夫後悔當年不聽你之言啊,竟會沒看破孫得功的狼子野心。”

說實話這個問題黃石也很不解,歷史上熊廷弼一再提醒“李永芳絕不可信”,但對一直負責和李永芳溝通的孫得功卻沒有提防。按說這個問題也可以觸及到那個隱藏在熊廷弼身邊的間諜,但黃石卻不好開口,因爲在他自己的說辭裡,孫得功起事前打探過自己的口風,見自己不打算附逆所以就痛下殺手。

如果黃石告訴熊廷弼孫得功的前後態度變化,就等於承認自己也早就是密謀份子之一了,黃石只好強行按住自己心頭的焦急,希望熊廷弼還能順着話頭說說他爲什麼會信任孫得功。不過熊廷弼看起來卻完全沒有這個打算,他不慌不忙地收拾起桌子邊上的手稿,似乎是打算再檢查一遍黃石記錄的東西是不是有誤。

黃石見時間不早了,終於決定不能再等,他低聲叫了一聲:“熊翁。”

“嗯?還有什麼要問的麼?”

“熊翁莫怪,”黃石斟酌着詞語,生怕刺激到了熊廷弼:“小子以爲,那王化貞從廣寧逃跑時,若熊翁能親來廣寧,以熊翁的威望,定能穩定軍心士氣,也不至於盡失河西之地吧。”

“唉……”黃石纔開始說了個頭的時候,熊廷弼就停住了手,靜靜地聽了起來,等黃石全部說完後他就是一聲長嘆,眼睛眯眯着,臉上的皺紋不但一下子都回來了,而且好像變得更重、更密了,終於點了點頭:“黃將軍說得不錯,老夫當時確實是運籌失措了。唉,老夫也有私心啊。”

熊廷弼當時也存了看王化貞笑話的想法,他們倆在路上碰到的時候,王化貞失聲痛哭,而熊廷弼則哈哈大笑着把他又挖苦了一頓。

“當時也有不少人勸老夫趕去廣寧,雖然官軍當時一片混亂,統領鐵騎營的祖大壽也拋下老夫逃去覺華了,但老夫手裡還有三千關寧軍。如果老夫趕去廣寧,憑藉老夫經略遼東三年的威望,確實有機會收攏軍心,打退建虜守住廣寧的。”熊廷弼顯然沉浸在回憶中了,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面上敲打着:“嘿嘿,勝敗大約在五五之間吧,當時老夫反覆思量,到底是求穩保護遼民退向山海關呢,還是敗中求勝堅守廣寧……一時委實難決。”

黃石全神貫注地傾聽着,他知道馬上就要到關鍵時刻了。

果然熊廷弼又接着說了下去:“但是有一個人和老夫說:‘使公勝,則化貞罪得脫;若公敗,則化貞罪亦脫。’老夫知道這話說得沒錯,”說到這裡熊廷弼乾笑了兩聲,衝着黃石說道:“老夫實在是不願意做替死鬼啊,所以就此決定向山海關撤退,嘿嘿,想不到老夫不勝不敗,還是難逃一死啊。”

黃石感覺自己的心臟緊張得幾乎要跳出胸膛,他沉聲問道:“熊翁,此人是誰?”

熊廷弼正要張口回答,卻猛然注意到黃石的一臉嚴肅,心底就是一驚,再凝神一看黃石雙手已經緊握成拳,兩臂也緊張的微微彎曲,更是大感詫異。

黃石感覺口乾舌燥,他費力地吞下一大口唾液,又追問了一句:“熊翁,此人究竟是何人?”

“這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人罷了,黃將軍,你是怎麼了?”熊廷弼愕然反問起來,黃石的反應讓他感到非常不解。

“此人……”黃石正要說此人很可能是後金奸細,但一轉念間就改口說道:“熊翁爲此人所誤,小子只是氣憤不過罷了。”

“其實說得也沒有錯,”熊廷弼又苦笑一下,他無意識地摸摸了自己脖子下掛的那個布包:“其實老夫也不算完全冤枉,如果老夫大公無私的話,或許就去廣寧和努爾哈赤血拼一場了,就算輸了,至少……至少好過今日的下場,只是……只是老夫當時實在是氣不過、氣不過啊。”

黃石顧不得理會熊廷弼的感慨,他已經看出熊廷弼不想說下去了,似乎還是想保護那個給他建議的“友人”。黃石估計熊廷弼是怕他去官府告發,追究他那個“朋友”的責任,就在他正在想說辭的時候,外面突然傳來了牢頭的聲音:“黃將軍,請移步吧。”

黃石不耐煩地喊了一聲:“有什麼事嗎?”

“黃將軍,您在這裡呆的時間太長了,跟您來的那個公公睡了一覺都醒了,敢情您老海涵,也別讓我們這些下面的人難做。”

熊廷弼聞言也是慘笑了一聲:“黃將軍請回吧,老夫現在也有些困了,趁着還沒到午時,想打個盹。”

以黃石所想,這個人和幫助孫得功取得熊廷弼信任的人,還有事前通報自己要反正的人應該都是同一個人,只要自己說那個人是後金細作,以熊廷弼的智力應該不難理解。剛纔黃石一直沒有說那個人可能是後金細作,主要是怕熊廷弼心理難受,會覺得他自己做了對不起國家的事情。但現在時間緊迫,黃石又重重地看了熊廷弼一眼,吸了一口氣就要說出自己的懷疑,並第三次發問到底那天勸他退兵的到底是誰。

熊廷弼這時已經低頭取下自己脖子上的布包,當着黃石的面從裡面取出了一張紙,他三下五除二就把那張辯冤疏撕成了碎片。這個動作登時把黃石看得愣住了,他記得他以前從書上讀到的是:

——熊廷弼臨死的時候仍然不忘上書,當時監刑官趾高氣昂地說:“從未聽說死囚還可以上書皇帝。”

——而熊廷弼則立刻反駁:“這句話是趙高說的吧?”頓時把監刑官噎得說不出話來……當然,也更不會替他上書了。

熊廷弼不會做人如此,其人好辯如此,其人頑固如此,今天怎麼竟然把貼身跟隨他五年的“辯冤疏”給毀了呢?

熊廷弼自然不知道黃石心中所想,他也更不會知道黃石竟會猜到他剛剛撕掉的是什麼,他擡頭看見黃石正呆呆地看着他。熊廷弼緩緩地脫下鞋又盤腿坐到了牀上,他的眼睛也隨之閉上了:“老夫一生爭強好勝,得罪各路神仙無數,這紙中全是數年來的積怨餘恨。今日託黃將軍照料小女,已經無牽掛了,自然用不上這張紙了。”

只聽熊廷弼說話的語氣越來越安詳寧靜,似乎煩惱和不平已經被他逐出體外了:“老夫雖然因爲下令廣寧總撤退而命喪九泉,但那個撤退令畢竟讓幾百萬遼民撤回了關內,不是嗎?再說勝負本來就是五五之數,老夫活人無數,於國家亦無大害,可以心安理得地去見顯皇帝了。”

黃石看着這個已經從自憐自艾、悽苦憤恨中解脫出來的熊廷弼,終於一句話不說地站起了身,他輕手輕腳地收起了熊廷弼傳授的心得。雖然黃石的戰術戰略有其獨到之處,有些地方還特具熊廷弼難以想象的優勢,但這些張紙上面寫下的文字凝結着熊廷弼戎馬一生的心血,至爲寶貴。

熊廷弼身邊那個神秘人物建議他犯下大錯的時候,祖大壽已經臨陣脫逃去覺華了,那麼說明這個奸細不是祖大壽。而且熊廷弼剛纔說是一個小人物,我以後必須多多留心曾經在熊經略手下工作的人。憑藉着現在的長生軍,再發展壯大幾年,建奴已經無能爲也。

“熊翁,一路走好。”黃石看着眼前的老人,實在不忍心打擾熊廷弼最後時刻的安靜。雖然始終沒能讓他說出奸細的真名實姓,但不過僅僅是一個後金針安排的小人物罷了。當我是孫得功手下一個千總的時候他都弄不死我,現在就算不把這個細作挖出來,他又能奈我黃石何?

“嗯。”已經在閉目養神的熊廷弼微微一頜首,表示他聽見了。

黃石再不多言,向門口走去,撩起布簾他看到那個錦衣衛還等在門口,陪同他來詔獄的那個小太監也站在一邊,臉上一幅睡眼惺忪的模樣。錦衣衛看黃石走出來後,二話不說就擰開了牢門上的大鎖,在黃石邁出了牢房的那一剎那,突然聽到背後傳來一聲大叫:“黃將軍留步。”

黃石回過頭看去,熊廷弼連鞋都沒穿,就赤足跳下牀,三步並作兩步跑到黃石身邊,隔着牢門鄭重地說道:“黃將軍說過要拿奴酋的心肝祭奠老夫,這是黃將軍答應老夫的,對吧?”

……

天啓五年十一月初二。

前遼東經略熊廷弼,以棄土三千里的重罪獲斬,傳首九邊……

天啓五年十一月十六,山海關,遼東都司府

今天一早,山海關總兵楊麒就領着十幾個武將等在經略高第門外,等高第一來就揚麒就跳了出來:“高大人,您可聽說熊廷弼的事情了麼?”

臉色發白的高第才微微一點頭,一衆關寧武將就齊刷刷跪倒在地,齊聲大哭道:“高大人就算不顧我關寧軍上下性命,也要爲了自己想想啊,這撤退是勢在必行了。”

第三十八節 臨危

遼東經略高弟聽得冷汗直冒,他嚇得連連擺手:“楊軍門,你可不要害本經略啊,今天我下令撤退,明天就輪到我傳首九邊了。”

淚眼朦朧的楊麒擡起頭來,大聲喊道:“高大人,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熊廷弼不是因爲下令撤退才獲罪的……”

聽到這句的時候,高弟心道:“這我又怎麼會不知道?還用得着你楊麒來教我,熊大臭嘴和朝中大臣的關係我可比你清楚多了。”

這時候楊麒又嘶聲喊道:“……那熊廷弼明明是因爲太晚下令撤退才獲罪的啊,高大人啊。”

這個說法把高弟聽得一愣:“此話怎講?”

楊麒看見高弟聽得仔細,他也是精神一振:“高大人明鑑,那熊廷弼既然能掩護遼民、潰兵南逃,那必然就有機會回身交戰,正是因爲熊廷弼畏敵如虎所以才狼狽逃竄,朝廷也是因此震怒的。”

揮手轟走了其他的關寧將領後,高弟先把楊麒從地上喊了起來,然後壓低嗓門問道:“以楊軍門之見,若是熊廷弼不去掩護百萬遼民、潰兵,而是單騎逃回山海關,那反倒不是畏敵如虎了麼?”

“正是!高大人明鑑,假如當年熊廷弼根本不出山海關一步,不去廣寧右屯接應王化貞,那廣寧潰敗怎麼也賴不到他頭上吧。”說到這裡楊麒雙目如電,鬚髮皆張,右手還握拳在左掌上重重一拍:“高大人請看,如果我們趁着建奴還沒來就撤退,那自然不算畏敵逃跑,而如果等到建奴來了,我們再撤退就是逃跑了,就要殺頭了。”

高弟瞠目結舌了一會兒,又想起來了毛文龍的塘報:“可本經略聽說建奴此次不過來了四萬衆,可關寧軍明明有八個協、四十個野戰營共十一萬五千兵力,各城堡的守衛還有四萬餘,此外隸屬遼鎮的屯墾軍戶裡還有二十多萬男丁可做輔兵,爲何不能一戰?”

楊麒苦笑着回答道:“高大人明鑑,別說那些屯墾的軍戶,整個關寧鐵騎十六萬大軍,上過戰場的百中無一,在戰陣上殺過的千中無一。而末將聽說建奴騎射無雙,一個個都能站在馬背上射箭吶!”

“站在馬背上射箭?”高弟聞言又是一驚,這個書生連馬都不會騎,站在馬背上已經夠匪夷所思了,竟然還要加上射箭。

“是啊,高大人,建奴爲了射得遠都是站在馬背上射箭的,他們就是這麼厲害。”楊麒連連咂舌來表示驚歎,跟着就哭喪着臉把手一攤:“末將聽說,那建奴都能在馬上左右開弓,每箭必及百步,每發必中人要害,比我們的鳥銃打得還遠,這仗實在是沒法打啊。”

看着呆若木雞的高弟,楊麒又湊上前小聲補充道:“高大人運籌帷幄,自然要知己知彼,但爲了避免影響士氣,末將可是把這些消息都瞞了下去,生怕士兵知道了就會沒有鬥志。”

“做得好,做得好。”高弟連連點頭稱讚,他細細一琢磨,好像這個仗確實不好打,不過他還有些疑慮沒有消除:“那東江毛帥的手下是怎麼打的?黃石、陳繼盛各報幾千首級不用說,還有叫毛永詩、毛有傑什麼的,也都有首級上報,寧遠兵前道的袁大人可說都是檢驗過了的。”

“別人怎麼打的末將不知道,但那黃軍門可是有萬夫不當之勇,據說能揮丈八馬槊,每次開弓必要同開兩張十石弓,對了,黃軍門手下還有一員大將名叫賀定遠,雖然比黃軍門差了點,但也能揮丈六馬槊。”一邊說着黃石的好話,楊麒一邊就把右手大拇指挑起來了,說到賀定遠的時候他把左手的大拇指也一起挑得老高:“那賀定遠還玩得一手好飛刀,他二百步內使飛刀割人首級如探囊取物一般。”

這次書生高弟真的是徹底目瞪口呆了,喃喃地小聲說到:“二百步,有一里地那麼遠了吧?本經略十年寒窗,眼神不太好,一里地外我別說扔飛刀了,就是人都看不清啊。”

“是啊,是啊,末將也自愧不如。”隨聲附和了幾句後,楊麒唾沫橫飛地說了下去:“那長生島據說還有幾員上將,比如趙慢熊、金求德、楊致遠等,殺萬軍、摧堅陣也都易如反掌觀紋一般。”

說道“反掌觀紋”的時候,那楊總兵還真的翻過自己的左掌,右手伸出一根指頭在上面比劃了起來,人也搖頭晃腦地湊到了自己的掌紋前觀了起來。

高經略陪着楊總兵看了看他的手掌,沉吟着問道:“那長生島一個彈丸之地,尚有如許多的猛將,難道我遼鎮之中就沒有幾個好漢麼?”

“沒有,沒有,”楊麒把頭搖得如同撥浪鼓一般,滿臉沉痛地對高弟說道:“如果高大人不信末將的話,可以自行去看,我關寧軍中能揮七尺馬槊,開五石弓的就都很少了。唔,想那黃軍門,五年前在廣寧之戰中就有了近千鐵騎,這五年下來,精銳家丁據說有幾千……”

“幾千?”這個數字又把高弟嚇了一跳。

楊麒頓時又是一頓長吁短嘆,跌足拍手叫道:“是啊,高大人明鑑,黃軍門手下那打老了仗的家丁就有好幾千,可整個關寧軍也沒有一千見過戰場的兵。高大人,不是末將不盡力,實在是這仗沒法打啊。”

高弟聽了也覺得有些道理,但他還是有些猶豫:“可是關外的近百座堡壘,是五年來花費了國家七百多萬兩銀子才修築好的,一朝拋棄……”

“那些堡壘都是孫閣部修的,不是高大人你修的,對不對?”楊麒雙眼觀察着高弟臉上每一絲一毫的神情變化:“如果那些堡壘擋不住建奴,自然是孫閣部糜費國家資財,於高大人你何干?”

“話是不錯。”高弟心理已經活絡起來了,他拈了一會兒長鬚,又有些擔憂地問道:“當年熊廷弼下令焚燬所有堡壘、倉庫和輜重,朝中給他定了一個‘盡焚庫藏’的罪名,這個……”

聽到這句話後,楊麒知道高弟已經心動了,他大笑道:“高大人,這有何難?我們這次只從關外撤兵,什麼堡壘、倉庫啊,一概都不許燒,至於輜重讓兒郎們統統搬運回來好了,這不就沒事兒了嗎?”

高弟又沉吟了一會兒,似乎還有一個很嚴重的問題:“那如果建奴來攻打山海關怎麼辦?”

“高大人明鑑,”楊麒顯然已經胸有成竹,他跺了跺腳:“我們山海關左靠大山,右擁大海,此乃天下第一雄關,那麼容易打下來的?”

這些天關寧軍的將領們早就私下商議好了,撤退最多是死高弟一個,不撤退大夥弄不好就得陪高弟一起死了,所以他們早就定計,無論如何也要把高弟這個書生忽悠暈。

大家都知道後金不過不過二百牛錄,就算努爾哈赤空國而來,也不過兩萬批甲而已,何況還有東江毛文龍,後金怎麼也要留下些人守家。楊麒覺得在山海關部署上十六萬大軍,然後十個打人家一個,又有這麼多大炮、火銃,怎麼也能把山海關守住。

聽着似乎很有道理,高弟也覺得兵貴聚、不貴散,他點了點頭:“不過還要多做準備,務求有萬全之策。”

“我們可以把軍戶都放過去,然後把這山海關上佈滿大炮火銃,建奴看我們戒備森嚴,說不定就退回去了,就算建奴敢來攻城,哼哼……”楊麒眼睛裡閃過一道寒光,臉上也是兇相畢露:“我們就把這些大炮、火銃潑水也似地打將下去,那建奴難道還是鋼筋鐵骨不成?”

……

天啓五年十一月下旬,新任遼東經略高弟以耀州新敗,官軍士氣不振爲由,下令主動放棄關外的二百里遼西走廊,同時向朝廷奏明瞭理由,此時,後金主力仍然在向遼陽集結中,敵軍還沒有出河東一步。

孫承宗視遼東以來,先是從山海關到寧遠修築了五十餘座堡壘,其中最大的要塞寧遠堡前後耗時近三年,直到天啓三年底才完工。這以後孫承宗又開始以寧遠爲核心,修築了一個大型要塞羣,現在最靠外的寧遠右屯諸堡已經在一百五十餘里外了。

到天啓五年爲止,孫承宗認爲堡壘修得差不多了,開始考慮進攻問題,受到黃石收復復州的鼓勵,孫承宗就一直想找機會渡過遼河,收復耀州和娘娘宮,從而把關寧軍和東江軍的防區連成一片。(這個時候本是東江軍將領張攀剛剛再次收復旅順和金州衛,並下令在長生島、兔兒島、連雲島開始屯兵,還於八月底率先攻擊耀州,試圖和遼西軍建立聯繫。東江軍的攻擊被挫敗後,孫承宗也開始對耀州這個地方感興趣,由於這個時空黃石給孫承宗的刺激,當然孫承宗比原本歷史上的決心更大了。)

正因爲孫承宗擺出了一個攻擊姿態,所以關寧軍除了遼東都司府直轄的三營和部署在山海關到寧遠之間的部隊外,其餘的六個協都位於寧遠到錦州之間。這次的耀州之戰中,一個協被正藍旗一個旗打垮雖然比黃石前世的歷史要好聽些,但損失卻也更爲慘重,寧遠中協損失過半不說,馬世龍也被剝奪大部分職務回山海關坐冷板凳去了。

憑藉明朝的強大恢復能力和一年數百萬兩銀子的鉅額投入,寧遠中協雖然恢復了一些元氣,但中協的慘痛損失還是給關寧軍各部將官帶來了非常大的震動,現在充斥在關寧軍中的驚駭情緒也並不比原本的歷史上小多少。

在這種濃郁的失敗主義氣氛中,高弟的撤兵令纔剛剛傳達到寧遠,隸屬山海關的三協明軍就立刻奉命南下。十五個營的關寧鐵騎拋下了一切可以拋下的物資,無數儲備着大量糧草和兵器的倉庫沒有一個被燒燬,關寧軍只是在各個倉庫上貼上封條後就匆匆離開。根據大明兵部統計,關寧鐵騎在寧遠以北拋棄的物資計有米豆十五萬石、乾草百萬斤、棉布八萬餘匹、白銀一百二十餘萬兩、鎧甲三萬餘具、火炮一千餘門,火銃、弓箭、刀盾更是不計其數。

關寧鐵騎的倉皇后退也讓地方屯墾軍戶大爲驚慌,他們隨即也接到了各地方軍屯長官傳遞的撤退令,遼西的軍戶們扶老攜幼離開駐地,在身後扔下了完好無損的房屋和村落,上百萬難民形成一道滾滾南逃的人流。一時間從錦州到山海關的官道上密密麻麻的,揹着包袱的軍戶和掉隊的關寧鐵騎互相混雜,正如史載的那樣,道路上哭聲震天,路旁隨處可見凍餓而死的官兵……

天啓五年十二月初九,京師

百無聊賴之餘,黃石和金求德兩人外出在酒樓上喝茶聽曲。自從黃石上次去皇宮見到魏忠賢后,天啓就似乎一直不太開心,所以遲遲沒有召見黃石。到了上個月下旬,遼西前線一日三驚,皇帝也沒有閒心在這個時候搞什麼論功行賞,或是粉飾太平了。

因爲山海關根本容納不了上百萬兵民,所以高弟盡放普通軍戶入關,只留下關寧軍的各個野戰營以加強山海關的防禦。這個月初遼西的難民就開始衝入京畿地區,讓京師的百姓瞭解到了遼西的一片慘狀,現在北京也是人心惶惶,有錢的商人、富戶紛紛攜帶眷屬到山東避難。

三天前明廷下令京畿地區全面戒嚴,試圖靠這個給百姓一些安全感,但反倒讓京師更是大震。無數的北京居民試圖南逃山東,而大批的京畿百姓則試圖逃入城內尋求庇護,可是城門的士兵根據戒嚴令嚴格排查過往行人。

黃石、金求德還有幾個長生島內衛坐在生意蕭索的酒樓上,一邊喝酒,一邊打量着不復往日熱鬧景象的街道,耳邊還能聽到城門那裡傳來的喧譁叫罵聲。

“大人,關寧軍撤退竟然能撤退成這個樣子,這還是沒有遇到敵軍呢!”長生島參謀長金求德這幾天一直非常激動,他認爲就是敵前撤退也不該混亂到這個地步,用金求德的話來說,這已經不是撤退而是崩潰了。

黃石沒有搭腔也沒有開口評價。他和金求德吃飯的這個館子在北京城小有名氣,放在以前,提前幾天預定座位都未必能定上,現在可好,滿店空蕩蕩的連三成都沒有坐滿。昨天上街的時候黃石看見這店貼出一張佈告,酒水和菜餚從今天開始打五折,爲了打發時間,今天他就帶上夥伴們一起來吃便宜貨。

此時那幾個內衛都吃得滿嘴流油,喝得也差不多了。黃石平時從不擺官架子,所以長生島的官兵在私下一向都比較隨便,他們一聽金求德起頭就也都開始接下茬。長生島的內衛也被黃石當作憲兵用,都經過簡單的交通管理培訓,他們紛紛對遼西沒有安排官員負責指揮交通表示譴責,然後又拼命在黃石面前發表自己的看法,生怕最高長官不知道他們有想法、有見識。

北京的街市上現在哄傳後金有十萬大軍南下,但東江軍和後金已經打了好幾年交道,金求德對這種流言不屑一顧:“遼鎮四十個營,十二萬野戰軍,七十座堡壘,四萬多城防部隊,就算不敢野戰,難道還不能守城麼?高經略……”

說到當朝的大人物,金求德小心地壓低了聲音:“真是個書生啊。”

“什麼書生?就是一個廢物。”

黃石和金求德愕然回首,不遠處酒桌上一個商人模樣的人正往這邊看,這個傢伙顯然耳朵極尖,他瞪了黃石一夥兒幾眼,扯着大嗓門又是一聲:“遼東經略高弟,就是一個廢物。”

店小二正給那人端菜,居然也大聲應道:“就是,就是,九爺說得好,那高經略就是一個廢物點心。”

話頭一起,酒館裡就炸開了鍋。這幾年爲了籌備軍費,明廷增加了不少捐稅,魏忠賢甚至規定運進北京的每一頭豬、每一匹布都要納稅。現在遼西的消息沸沸揚揚,生意人的買賣都不景氣,普通居民更是日子艱難,自然一個個都恨得咬牙切齒。

那個被喚作九爺的商人兀自大叫:“本大爺上個月收了一千匹綢,進一個城門就足足交了五百兩銀子啊,現在大白天的卻要關了店門在這裡吃閒酒……本人幾年來助朝廷的餉沒有一萬也有八千了,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銀子啊,本人別無所求只想能好好做生意,這也過份嗎?”

其他的人頓時又是一片附和,這番發泄讓酒樓上的客人一下子都親密起來了,遠處有個人叫了一聲:“在下昨天去聽書,說書先生講了黃宮保……”

衆人調轉話題,議論起黃石的傳奇故事,長生島這桌人默默聽着。

鄰桌的一個人說着說着就往黃石這羣人看過來,突然發話:“提到這位黃將軍,聽說他好像還在京師呢!剛纔聽幾位的口音,似乎是遼東人,想必不是京營、禁軍的官爺吧?”

第三十九節 說書

自打入京以來,黃石就一直低調做人,他既然放棄了奪取天下的野心,自然也不需要在民衆面前爭取他們的擁戴了。今天長生島一行人都穿着普通的軍服,黃石也一樣。一個內衛不等黃石吩咐就朗聲說道:“這位爺請了,吾等是東江鎮左協張攀張將軍手下軍士,奉命來京公幹。”

那人聽說他們不是黃石的手下,心中有些失望,表面上倒也沒有失卻禮數:“原來是鄙人冒昧了,幾位軍爺恕罪則個。”

這個客人轉身對大夥兒說道:“皇上招黃宮保進京陛見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不過一直沒有聽說黃宮保離開,想來還沒有走吧。”

“是啊。”遠處的另一個顧客贊同地點點頭,大聲接話道:“按照我朝規矩,邊將奉旨進京陛見,離開的時候都要開大明門,擂鼓送行,黃宮保臨行前也會向着宮門三叩謝恩纔是。這些日子從來沒有聽說過有這事兒發生,應該還是沒有走。”

不知道那哪裡又傳來了一個聲音:“以黃宮保的功勞,皇上會不會在宮城上送行啊?到時候讓我們也有機會瞻仰一下聖容。”

“那可就不知道了。”

酒客們各抒己見,酒樓的老闆也忍不住從廚房跑出來,扯着嗓門摻乎,剛纔還是冷冷清清的酒樓上頓時人聲鼎沸。有幾位客人帶了女眷,她們也紛紛小聲地參與討論。

剛纔被酒保稱爲九爺的人,怒衝衝地又罵起了關寧軍,越嚷嗓門越大,他的生意賠了,真是氣不打一處來:“拿了那麼些銀子還不好好打仗!等皇上震怒,哼哼,讓他們都喝西北風去吧。”

“可不是嗎?九爺說得好。”老闆滿臉激憤,他已經決定關門一些日子了,這兩天減價出清存貨讓老闆肉痛得很,所以一聽見有人罵高弟就急忙接茬。酒店老闆這些天睡不好吃不下飯,體重減了不少,胖嘟嘟的肚子也小了一圈:“又戒嚴了,這生意沒法做了,遲早得關門。”

旁邊的桌子有個客人一直對長生島這桌人挺感興趣,一聽內衛自報是張盤的手下,便猛地一拍桌子,指着金求德叫道:“黃宮保不就是東江左協副將麼?那你們幾個不就是黃宮保的手下麼?”

這話一喊出來,酒樓上的客人目光都向黃石這桌望了過來。金求德掃了黃石一眼,看到他的長官低頭夾菜,臉上並無一絲一毫的特殊表情。金求德抱拳向周圍晃一晃,對酒樓上的人說道:“各位請了,吾等……嗯,張將軍是黃軍門的屬下,吾等自然也是黃軍門手下……”

這話雖然說得含糊不清,但酒樓上一下子就更熱鬧了,人羣呼啦一下子站起身,擁擠到黃石他們這桌周圍,七嘴八舌地紛紛問黃石長得什麼樣,是不是面如滿月、眼如銅鈴、力大無窮?還有人吵吵着問他們黃石是不是還在北京?有沒有機會見見黃石?或者知道黃石現在住在那裡。

就是後面桌子上的女眷也偷偷用餘光掃射這邊,還有一個女孩子乾脆大大方方地坐直,向黃石他們張望過來。黃石注意到自己的內衛和金求德都笑呵呵地異常興奮,就笑着對周圍的人說道:“諸位,我們幾個只是來京公幹的人,我們職務低微,是從來沒有過機會見上黃軍門一面的,所以他長得如何也無法描述,恕罪則個。”

周圍的人問不出什麼消息,有些失望,有幾個嘆着氣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其他的人也顯然失去了興趣,他們隨便又說了幾句,也就意興闌珊地走開,不再騷擾長生島衆人了。

等他們散開後,黃石作了個手勢叫幾個手下湊近。長生島的人因爲失去顯擺機會而變得有些無精打采的,黃石壓低聲音跟他們悄悄說道:“這些人跟我們無關,打聽些消息也不過是回去跟朋友們做談資。一旦被他們纏上,我們就什麼也不要乾了。我們進京要辦自己的事情,萬萬不要招惹是非。讓他們扯他們的,我們自己吃自己的。”

“大人,反正我們也是一天到晚閒着,也沒有什麼好乾的,”一個內衛不滿的小聲嘟噥起來,一肚子的廢話和牛皮都憋在胸口讓他感到很不舒服,這個內衛難受得直在椅子上亂扭,嘴撅得都快能掛油瓶了,說話的聲音也忍不住提高了些:“我們給他們講講遼東的事兒,讓他們請我們頓酒也是好的嘛。”

“沒出息的東西。”黃石聽後又是一聲笑罵,看着那傢伙一臉的喪氣,心下也明白那內衛沒有撈到大吹法螺的機會所以很不爽,黃石把酒壺往他身前一推:“隨便喝,今天我請你喝個夠。”

“你要講什麼?”

背後突然傳來一聲大吼,原來又是那個長了兔子耳朵的九爺,他看向黃石的眼光中充滿責備和不滿。九爺掉頭對這店裡的夥計招呼道:“店小二,那幾個軍爺一桌的酒錢算在本大爺帳上。”

“好嘞。”

吩咐過店小二後,九爺回過頭來衝着黃石發出傲然自得的一笑,一種黃石過去在小財主身上常常看到的笑容:“鄙人行九,人稱九爺,這位軍爺怎麼稱呼?”

一下子滿酒樓的目光就都再次回到了黃石一夥兒身上,黃石無奈地長身而起,對着那九爺拱手說道:“在下姓張,東江千總。”

“張總爺,講些邊事來聽吧。”九爺的提議立刻得到大家的轟然響應,滿耳都是人們不依不饒的聲音,那九爺更趁熱打鐵地叫道:“張總爺就給我們講講吧,這頓水酒不提,講完了本人自然還有一份儀金奉上。”

只是這話一出,黃石的手下頓時都是臉色大變。現在黃石身爲朝廷二品重臣,而那所謂的九爺不過是一個市井草民,卻對黃石大呼小叫、呼來喝去,言辭間更把黃石視同說書先生一般。如果不是黃石嚴令不許泄漏身份,恐怕早就會有內衛喝罵上一句:“你這廝好生無禮了。”

雖然他們沒有出聲,但臉上都騰起了怒意,倒是黃石面色不變,對着滿屋子的人團團一抱拳:“諸位,五年前在下投在旅順軍前效力。在下知道你們要聽黃宮保的故事,但在下實在不清楚,如果……”

不等黃石說完,下面就又是一片人聲嘈雜。

“總爺,你就隨便講講吧。”

“就是,總爺您講什麼我們就聽什麼。”

“沒錯,總爺講什麼我們都愛聽。”

黃石微微一笑,在金求德的肩膀處輕輕按了一下,然後離開桌子大踏步往前走了幾步,站定在一個寬敞的地方,面衝着滿屋子的人說道:“在下就給諸位講兩位爲國捐軀的將軍,他們都姓張,不過一個是弓長張,一個則是立早章……”

店老闆覺得機會來了,隨着他偷偷的一個眼色,兩個店小二就快步跑到街上去,竭力替說書的黃石、也就是替酒樓作着廣告宣傳,招呼客人。那九爺還正在大呼小叫:“上茶,快上茶,再給本大爺端盤瓜籽來。”

……

“……旅順督司、故張盤張將軍就這樣死在這羣宵小手下,旅順也失守了,幸好有幾個英勇的剛鋒營弟兄殺出重圍,找到船通知了全遼南的大明王師,正是這幾個弟兄救了遼南。”黃石輕輕地結束了他的第一個故事,這時酒樓裡的人全都已經聽得鴉雀無聲。黃石揮手招來一個內衛士兵,這個人就是當年坐船來長生島求救的人之一,南關之戰過後這個人通過審覈和培訓進入了內衛。

黃石拍了拍這個內衛的肩膀,對大家介紹說:“這位兄弟,當年就是他殺出重圍,並趕去長生島向黃宮保報警的。”

剛纔黃石講的故事讓這個內衛回憶起張盤被俘、旅順軍潰敗的那個夜晚,他彷彿又看到旅順火光沖天的慘烈場面,彷彿又聽到無數犧牲戰士垂死前的呻吟,這個內衛雙目赤紅,兩手也不停地發抖,他哽咽着地衝着黃石叫了一聲:“大人。”

然後這個內衛就調轉過頭,用盡全力向酒樓里人的嘶聲大喊:“故張將軍在戰場上從不退縮,我們旅順東江軍圍在他的旗幟下,也從不曾後退一步,從沒有過啊,啊,啊……”話還沒有說完這個士兵就已經泣不成聲。

酒樓裡的人屏住呼吸看着這個情緒激動、痛哭流涕的士兵,剛纔那種看熱鬧、聽故事的氣氛已經煙消雲散了。那個九爺張着嘴發了很久的愣了,聽衆們或多或少都感到眼眶有些發熱,還有幾個女人已經是聽得眼淚直流,她們紛紛拿出手帕,擋住了自己的臉。

黃石攙着這個士兵把他送回坐位,自己又慢慢走回剛纔的位置,現在他對面已經擠滿了人,樓下的客人都上來了不用說,街上的人也涌進來聽。

黃石說:“諸位,接下來就是南關之戰,故章將軍就是在那裡殉國的,在下當時正好在場……”

爲了解救被圍困在南關的弟兄,幾千明軍義無反顧地從金州出兵,爲了讓他們能夠飽餐一頓,城中的女人們宰殺了還沒有養大的小豬,捐獻出家裡珍藏着準備過年的大米和麪粉;然後就是和南關守軍會師,上萬士兵興高采烈地準備踏上回家的道路;但是敵軍早有準備,並不打算這麼輕易地放過他們,明軍落入了失敗就是全軍覆滅的境地……

黃石把整個故事娓娓道來,他面前聚攏的人變得越來越多,都快擠到他身邊了,這些人一個個臉上都露出瞭如癡如醉的神情,表情隨着故事的發展先是悲壯,然後是欣喜和放鬆,緊跟着又變成緊張和激憤。

選鋒營用血肉擋住敵軍的突擊,爲救火營贏得了時間,明軍終於搶在敵軍突破側翼之前,率先擊穿了對手的中央戰線……

“當時,故章將軍就躺在在下的面前,身上插着三十多支箭,是的,三十多支。他倒下的時候,身上已經不流血了,因爲不流盡最後一滴血故章將軍是絕對不肯倒下的。”說話的時候黃石還微微彎腰衝着地上比劃着,臉上的神情既莊嚴又肅穆,他用最恭敬的語氣說道:“故章將軍完成了他對黃宮保的諾言:‘只要我章肥貓在,左翼就安如泰山。’故章將軍發動了明知必死的反擊,正因爲他的英勇犧牲——我們的一萬四千官兵得救了;我們打贏了南關之戰;建奴被我們打得丟盔卸甲、四散奔逃。”

“我東江軍——威武。”黃石說完後就向着人羣輕輕一鞠躬,然後大步走回自己的桌子,金求德和幾個內衛一臉嚴肅地看着他,不約而同地開始鼓掌——就像是在長生島時一樣。

旁聽的人早已經擠得密密麻麻,樓上黑壓壓的都是人頭,可是黃石說完了之後,這一大片人竟然都靜靜地沒有人出聲,除了長生島幾個人莊重的擊掌聲外,也就偶爾能聽見一兩聲小孩子的呀呀聲。但就是這麼一點點嘈雜,也立刻被他們的父母制止了,全體聽衆都彷彿着了魔一樣,集體沉浸在對故事的回憶中。

“威武、威武,”絲綢商人九爺眼睛裡隱隱閃動着淚光,他手裡端着早已經空得見底的茶杯,機械地把它往自己嘴脣上一倒,然後又把茶杯舉在自己胸前一動不動了:“壯哉,壯哉……”

酒店老闆忘了自己的生意,也顧不得招呼客人,大顆的眼淚滾滾而落。他從不知什麼時候起就倚着門框子,拼命用指甲摳着飯桌子上的漆皮,把桌面上劃出一道道深深的白痕。

“真是蕩氣迴腸,”一個書生模樣的人終於從沉醉中醒過來了,他反覆撫摸着手中的摺扇,良久後又是一聲長嘆:“真恨不能插翅飛往遼東,投效於黃宮保軍前,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

嗡嗡聲漸漸響了起來,人們也又一次開始交頭接耳起來,一會兒有個年輕人鼓足勇氣,小聲喊了一句:“那位總爺,您說的和說書先生說得可是不太一樣啊。”

黃石和幾個長生島人都放下手中的酒杯,一起擡頭向那個說話的人看過去,那人周圍的目光也都刷地照到了他身上。來自四面八方的目光一下子聚焦到身上,讓年輕人把頭猛地縮了一下,他一邊低頭一邊嘟囔道:“小子聽說,黃宮保武功蓋世,所有勝仗都是他一個人打的,毛文龍也是沾了他的光。那旅順之戰中,張盤張將軍不過因人成事,至於那個章肥貓章將軍,更是聞所未聞。”

趴!

還不等黃石說話,一個茶杯就如閃電劃過,重重地砸在那個倒黴蛋的帽子上,跟着掉在地面上摔得粉碎。

本來九爺一直把空茶杯舉在胸前沉思,但這個年輕人的發言打斷了他的冥想,激憤的九爺把茶杯砸過去以後戟指大罵:“不當人子的東西,兩位張將軍都爲國捐軀了,什麼叫因人成事,什麼叫聞所未聞?畜牲,快給本大爺滾出去……”

“九爺且慢。”

看到黃石站了起來,九爺也就中止了謾罵,人們也一起看了過來。

黃石環顧了樓上的人羣一圈,他們一個個都屏住呼吸盯住黃石的嘴脣,生怕漏掉了一個音節。黃石清了清喉嚨:“我東江毛大帥,以二百兵出海三千里奔赴遼東,不花費朝廷一糧一餉,僅僅數年而有東江全鎮,安撫流民五十萬,復土千餘里,是黃軍門沾了毛大帥的光而不是相反。故張盤將軍,親率五十兵登陸,收旅順、克金州,以遼南一隅,力敵建奴大軍而無所畏懼,更非因人成事之人。”

衆人一個個神情專注,聽得連連點頭。

“至於故章肥貓將軍,”黃石慘笑了一下,其中說不盡的苦楚和遺憾:“我東江將士,孤懸海外千里,五年來戰歿者數不勝數,這些隕身報國而不爲人所知者,又豈僅僅是一個章將軍呢?”

……

黃石不喜飲酒,所以他的手下就扛了一輪又一輪的敬酒,金求德這廝酒量甚大,等幾個內衛都酣酣然醉態可掬的時候,長生島的參謀長還能遊刃有餘地保護他的長官。

九爺又一次呼喊着擠了上來,自從黃石堅拒了他的儀金後,九爺就發起了一輪又一輪的敬酒運動,還拼命地給黃石他們這桌添菜,酒樓的胖老闆則已經下廚房去了,他嚷嚷着說要重拾一把菜刀,讓幾位遼東的軍爺嚐嚐他的手藝。

“大人,您還真在這兒啊!”一個滿頭大汗的士兵拼命擠到了黃石的身邊,原來是他留守在驛站的那個內衛,那個內衛不等黃石問話就向着外面扯着脖子大喊:“我家大人在這裡。”

隨着一通鑼響,一個太監從分開的人羣中向着黃石跑過來,滿臉都是焦急之色:“黃軍門,您讓咱家好找啊。”

接着那太監就把臉孔一扳:“皇上口諭,黃石接旨!”

第四十節 垂詢

黃石跪倒在地,那個太監急不可待地宣讀起了口諭。天啓的聖旨也就是異常簡練的幾句大白話——看來皇帝的心情很焦急,要黃石火速跟着來人入宮陛見。

“臣,領旨。”黃石磕了頭後,站了起來,發現酒樓的人都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個個瞪大了眼睛,孩子們也都被這種氣氛嚇得連大氣也不敢出。那個太監也不知道是急的還是跑路累的,滿頭滿臉都是大汗。他跑了幾條街,總算找到了黃石,心裡鬆了一口氣,在額頭上胡亂抹兩把,甩甩手上沾的汗水:“黃軍門,趕緊跟咱家走吧。”

黃石扶正了頭上的帽子,低沉着應了聲:“是,公公您先請。”然後就邁開大步,跟着那太監。人羣自動閃開一條空道,兩邊擠着的人爭先恐後地掂着腳伸長了脖子,把目光定在黃石身上。隨着黃石一行往外走,老百姓小聲驚歎着:“竟然是黃宮保啊!”,“怪不得這麼好口才!”,“儀表堂堂!”。

那個九爺站在人羣的前排,手中的空酒碗還平舉着沒有放下,不過裡面已經連一滴酒都沒有了,剛纔黃石接旨的時候九爺手一抖,就把剛剛斟滿的一碗酒都倒進自己袖口裡了。現在九爺臉上的表情猶如一個癡呆,他站在桌子邊目送着黃石走向樓梯,終於傻傻地擠出了一句:“宮保爺,長命百歲。”

這話並沒有說的很大聲,但在一片安靜中黃石還是聽得很清楚,他腳下雖然沒有絲毫的停留,卻扭了一下頭,笑道:“九爺,您也長命百歲。”

黃石和他的部下蹬蹬地走下樓梯,直到他們的身影消失在樓梯下面後,一向反應靈敏的九爺這纔回過味來。九爺撲通趴倒在地面上,手裡的酒碗也甩了出去,在地板上滴溜溜得直打轉,絲綢商人衝着朝廷二品大員消失的方向大叫起來:“宮保爺折殺草民了,小人這可當不起啊!”

這喊聲傳入黃石耳中時,他已經快走到了酒樓的店門口。酒店老闆剛纔在廚房裡正忙活,耳邊聽到似乎黃石來了,也沒鬧清是怎麼回事就騰騰地從後面衝了出來,斜裡往前一插正堵在大門口。好個中年胖老闆,剛纔身上的棉綢小襖已經不見了,現在他頭扎一方白抹布,腰上繫着灰黑色的大圍裙,高高挽起袖管,右手裡緊握着一把尖耳剔骨刀,一尺多長的刃上還正往下滴血。

老闆竄出來堵住門以後就直眉瞪眼地往街上望,找找哪個人像黃石,嘴裡兀自嚷嚷着“哪個是黃宮保?”。他手裡的剁肉刀猶自握得緊,那凶神惡煞的樣子把站在他背後的太監嚇了一個哆嗦,跟着就是勃然大怒,手裡的拂塵向着胖老闆一揮:“哪裡來的狂徒?來人啊,給咱家叉將了下去……”

“且慢,”黃石笑着在那公公肩膀上一按,又止住了幾個就要上前叉人的禁軍官兵,他對那老闆拱手一禮:“多謝閣下相送,足見盛情。”

胖胖的中年人正要說話,他身後的夥計趕了上來,就手推了老闆一把:“爺,您還拿着刀吶。”

酒樓老闆聞言連忙低頭往自己手上看去,接着就是全身一震,手一鬆刀就掉到了地上,人也連忙退後了兩步閃開店門,撲通就跪倒了下去,腦袋扎向地面:“草民並無歹意,請宮保爺恕罪啊~~~~~~~”

黃石搶上了一步把胖子從地上扶了起來,然後哈哈一笑就大步跨出了門檻,跳上了馬昂首而去。

一行人離開的時候,九爺拼命從二樓窗戶探出了身體,扯着脖子往大街上喊:“看啊,看啊,那就是萬人敵黃宮保!”

夥計們扶着驚魂未定的店老闆在椅子上坐下,還急忙給他端了一碗人蔘湯補補中氣。另外一個夥計一邊把地上的刀收好,一邊有些後怕地說:“衝着黃宮保舞刀子,嘖嘖,幸好宮保爺不和咱爺計較,不然今天這事兒輕不了。”

“你懂個屁!”胖老闆猛然發了一聲吼,臉上露出一幅鄙夷的表情:“宮保爺能在百萬大軍裡殺個七進七出,他老人家哪看得上我這把破刀片子啊。哎——”老闆摸了摸自己的大光頭,“別說我拿把切肉刀了,一百個人拿一百把砍刀上去也是白給啊。我有啥能耐呀?宮保爺捏死我不就跟捏死只螞蟻一樣麼?”夥計趕緊低頭連連稱是。

接下去不少天,這座酒樓生意興隆。店老闆衝着客人繪聲繪色地把他的歷險記講了無數遍,情節越來越精彩,他自己在故事裡也從一個普通人漸漸變成了先知先覺的諸葛亮,自稱禁軍上來拿他的時候,他還能和黃石談笑自若。

黃石一行從酒樓向着紫禁城馳去,禁軍鳴着鑼在前面開道,京城的百姓們圍攏在路旁,翹首望着土道上馬隊揚起的滾滾黃塵。黃石作爲萬衆矚目的焦點,一直隨着太監進入大明門,市民仍聚集在門外不肯散去,興高采烈地把他們剛剛看見的形象和以前說書先生講的情節加以比較。

進入紫禁城以後,有的太監趕去通報天啓,還有的則幫助黃石更衣換甲。他們早在去找黃石的時候就派人去過黃石下榻的驛館了,等天啓傳黃石覲見的命令再度下達時,黃石已經換好了自己的將軍盔甲。

走到正殿內,黃石按照禮部官員的教誨,目不斜視地衝着正面筆直跪倒,叩首的同時大聲唱道:“微臣黃石,叩見吾皇,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一個略帶急迫的聲音傳入他耳中:“黃卿家平身。”

“謝皇上。”

站起身來以後,皇帝又下令給黃石搬凳子坐,等他再次謝過並坐穩了以後,天啓就隨口介紹了屋子裡的另外的幾個官員給他認識。坐在天啓御座左下首的是大明公司現任總經理、內閣首輔顧秉謙,排在他後面的另外兩人則都是內閣次輔,分別是丁紹軾、馮銓,這三個老頭都滿臉肅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了黃石。

董事長朱由校身後還站着秘書處秘書長魏忠賢。魏大爺也是一臉嚴肅,別看老魏頭在朱董面前連椅子也撈不到坐,但原本負責打掃衛生的魏大爺現在絕對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顧秉謙總經理早已經恨不得搬去魏大爺的辦公室住,以便天天及時請示,省得犯錯誤。

等手下幾個臣子如同蟋蟀一般互相打量了一番後,天啓再次開口:“黃卿家。”

黃石連忙向前一欠身:“臣在。”

御座上的天啓臉上隱隱都是不安和惶急,他皺着眉毛問道:“毛帥和黃將軍久與東虜交戰,自當深知東虜虛實,今日黃將軍明白回話,東虜到底有多少可用之兵?”

黃石吸了一口氣就要說話,天啓見狀又急忙補充道:“黃卿家,朕要聽真話,不要聽好聽的假話。”

“遵旨。”黃石沉聲應道,接着就昂首對着殿內衆人說道:“以微臣所知,建奴定製,年滿十五而不滿六十者,曰丁,分屬八旗,曰旗丁。其旗丁少則不足五萬,多亦不過六萬之數,裹挾之西虜,亦不過萬衆,至於亡命之漢奸,不可遠戰。建奴三丁抽一丁,曰披甲,其數亦不過兩萬耳。”

聽到這個數字後,天啓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他飛快地揮了一下手,就有一個太監捧着一個盤子走到黃石面前,上面裝着幾分手抄的奏章,重要的段落已經用硃筆在下面描出了加重線。

黃石把這些文件都大概地翻了一遍,毛文龍的預警報告是四萬到五萬,遼東經略府說的是四萬,而兵部的細作也彙報說大致有五萬之數,這些文件中還明白無誤地指出後金動員了七個旗的一百六十個牛錄。

天啓一直盯着黃石的動作,他看黃石看完了就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首輔顧總經理,鬚髮皆白的顧老頭咳嗽了一聲,黃石連忙擡頭向他看去。

顧總顫顫巍巍地說道:“道路人有傳言,東虜此次行師十萬,黃軍門怎麼看?”

“必是誇大無疑,”黃石輕手輕腳地把幾張紙又放回了盤子裡,那個太監也一聲不發、靜悄悄地退了下去,黃石挺直腰桿雙手按在膝蓋上,衝着顧總經理笑道:“閣老,以末將之見,既有遼東經略府和兵部的邸報,那就不必再聽什麼道路人的傳言了。”

黃石這番說完後,顧秉謙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見天啓發出一聲冷哼,從牙縫裡擠出不善的音調來:“高第,果然是辦得好差事!”

聽到這聲評價後,顧秉謙連忙掉頭對皇帝說道:“聖上,高第才赴任不到一個月,此次他初掌軍務,所以有點過於穩重保守了。”

看天啓又哼了一聲卻不置可否,顧秉謙就又調頭問黃石:“以黃將軍之見,高經略此舉如何?”

這話問得黃石心裡直打鼓,他記得這高第是閹黨的一員,而今天這滿屋子的人,除了天啓,可都是閹黨的核心成員。黃石聽顧秉謙話的意思似乎是有爲高第開脫的意思,但——如果他們真要爲高第脫罪的話,爲什麼剛纔沒有人提前來暗示我一下呢?我在外面等了那麼久,他們要想和我串通一把,明明有的是機會啊。

想着這些念頭的時候,黃石又偷偷看了天啓背後的魏忠賢一眼,那老魏頭雙手垂在身側,眼皮微微下搭彷彿老僧入定一般,臉上更是面無表情,一幅人畜無害的模樣。黃石看魏忠賢一幅死乞白賴的模樣,心裡又是暗罵了一聲:“老狐狸”,嘴裡只好吭吭唧唧地說道:“回顧閣老,以末將之見,穩重沒有啥不好,不過太穩重了也不太好,至於高經略運籌之能,實非末將能夠品評。”

魏忠賢雖然一直看着地板,但黃石說的話他可是一個字也沒有落下,心裡也暗罵了一聲“小狐狸”。其實高第玩的這手活把魏忠賢也嚇倒了,畢竟高第是他不久前舉薦的,如果高第把遼事搞得一塌糊塗他也不好說話。只是現在塵埃尚未落定,魏忠賢也不好跳出來橫加指責,所以他原本打好了“能保則保,不能保則棄”的念頭,如果黃石罵高第的策略,自己就可以在中間說點兒各拍五十大板的話,如果黃石支持高第的策略,他自然更爲有利,萬一出事可以把黃石推前面去做擋箭牌。

天啓似乎對黃石的這個回答很不滿意,他一按椅子扶手就站起了身,殿中的幾個臣子也連忙都從凳子上彈了起來,看着皇帝開始在正殿裡打轉,繞着殿踱了幾步以後,天啓突然問道:“黃石,兵部右侍郎閻鳴泰不同意遼東經略的撤退令,已經請旨令寧前道率寧遠三協原地堅守了,你覺得勝敗如何?”

不用說,這寧前道的官員指的肯定是袁崇煥,黃石想也不想地回話道:“微臣在遼東亦有耳聞,寧遠堡是孫閣部精心修築的,還爲它配屬了十一門紅夷大炮,微臣以爲應有八成勝算。”

屋子裡的人聞言都是一振,寧遠堡控扼在遼西走廊的官道上,兩側是大海和山脈,只要寧遠不失,北虜的糧道就絕對不會暢通。當年孫承宗挑這裡作山海關的重關就是看中了這裡的地勢,天啓臉上嚴肅的神情也隨之一鬆:“黃將軍就是認爲能贏了?”

因爲自己造成的歷史影響,黃石拿捏不好天啓現在心目中“大捷”的標準是什麼,所以他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微臣以爲,寧遠堡雖然堅固,但遼鎮多爲新兵,王師的傷亡恐怕也不在少數。”

天啓聽完就又和顧秉謙交換了一個眼色,顧秉謙摸着雪白的長鬚,慢吞吞地轉過來對黃石說道:“高經略想跟毛帥借用一下黃將軍,想讓黃將軍先去山海關協防一段時間,直到確認東虜退走爲止,不知道黃將軍意下如何?”

黃石心想關寧鐵騎只要肯認認真真打仗,老老實實守城,絕對沒有守不住的道理。現在既然有袁崇煥在寧遠,那山海關是絕對不會有危險的,因此他不打算去山海關浪費時間。而且黃石明知覺華有難,他也記得還欠趙引弓一條命,如果自己還是被扣在北京是一回事,但現在自己有機會進言再不說話就太說不過去了。

“閣老,”黃石微微提高了音調,但仍不失謙恭地對顧秉謙道:“末將以爲,建奴此次入寇遼西,其目的在於掠奪遼鎮的糧草、銀兩和軍戶子女,末將以爲,此戰勝負在於寧遠,而不在於山海關。末將願率長生子弟奔赴寧遠,和寧遠三協官軍共進退。”

顧秉謙舉目向天啓看去,接着又偷偷越過天啓的肩膀向後面的東廠提督看去,但皇帝面無表情地看着他,魏忠賢也沒有擡頭給他任何暗示,這讓顧秉謙額頭上不禁開始滲出汗珠,他假借咳嗽打暗號給丁紹軾、馮銓,但這兩個傢伙也都立刻低頭看自己的靴子尖。

“黃將軍,嗯,這個,老夫認爲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顧秉謙既不敢堅持讓黃石去山海關,又不願意承擔責任贊同黃石去支援寧遠。他一面說着沒有內容的廢話,一面裝出正在仔細思考的模樣。顧秉謙的政治智慧就是:天最大,皇上老二、魏公公老三,總而言之就是絕不自己出頭拿主意,正所謂後人總結的:“多磕頭,少說話”。

顧首輔一邊海闊天空地表達着看法,一邊默默祈禱有人能把話茬接過去,哪怕皇上臭罵他一頓也好呀,那他趁機喊兩聲“老臣該死”也就能對付過去了。可惜這次他打錯了如意算盤,等了很久也沒有人來打斷顧老頭的廢話,御座上的天啓雖然不耐煩地換了幾次姿勢,但始終面無表情地盯着顧秉謙,看來是鐵了心要從內閣這裡聽些有價值的意見。魏公公不用說一直保持沉默,另外兩個閣老也是一幅眼觀鼻、鼻觀心的老僧模樣。

既然沒人肯接過這個燙手的山芋,顧秉謙也就只好繼續胡扯到天荒地老:“……山海關大概可以容納十五萬官軍,或多或少……老夫記得修寧遠堡花了三百萬兩銀子……聖上英明……黃將軍忠勇可嘉……高經略的摺子寫得還是不錯的……東虜沒有六萬也有五萬,沒有五萬也有四萬,沒有四萬也有——”

“顧大人!”黃石終於忍不住了,他的話才一出口顧秉謙就如釋重負地住嘴了,說時遲、那時快,大明公司的顧總經理立刻擺出和另外兩位閣臣一模一樣的表情,如果再剃個光頭、掛上串佛珠,以此時顧總經理慈祥、寧靜的表情,就是自稱佛祖轉世都絕對有人信。

黃石單膝衝着天啓跪倒,慨然大聲奏道:“皇上,建奴雖有數萬,但臣也有三千精兵,攻雖不足但自保有餘。微臣願趕赴寧遠,與寧前道共抗東虜,皇上只須允臣三件事,便可高枕而候佳音!”

第四十一節 兩帝

三尊大佛還保持眼觀鼻、鼻觀心的入定姿態,天啓也懶得理他們,坐正了之後肅容對黃石說道:“黃卿家起來說話,有什麼要求但講無妨,朕一定會妥善思量。”

黃石也不和天啓客氣,在大殿上朗聲說道:“謝皇上,微臣第一需要足夠的海船,微臣的兵士還盡數在長生島,以臣水營現有的海船,不足以把他們盡數從長生運往寧遠。”

天啓輕輕地點了點頭,眼光一轉就挪到了顧大佛身上:“首輔,天津衛有多少可用的海船?”

“聖上恕罪啊,老臣實在不知。”顧大佛一提官袍就要往地上跪,嘴裡還不急不忙地說道:“老臣一會兒就去查,聖上恕罪啊。”

“好了,閣老請起,朕事先也不知。”天啓示意顧大佛坐回到他自己的板凳上去,然後掉頭對着一個小太監說道:“立刻去查天津衛的海船,速速回報。”

對小太監吩咐完以後,天啓衝着黃石微笑了一下:“黃卿家請說第二件吧。”

第二件是關於覺華島的。歷史上努爾哈赤搬走了關寧軍拋棄的大批物資,意猶未盡還攻下了覺華,殲滅了駐島的四個營七千戰兵,並屠殺了上萬軍戶和駐島的商人,燒了兩千條船,搶走了八萬餘石糧食、十萬餘匹布、五十萬兩白銀……

“微臣斗膽,請皇上下旨給寧前道,讓他們立刻鑿開覺華島的港口堅冰,讓臣的兵馬能夠在那裡登陸。”黃石打算直接在覺華登陸,然後把人馬統統轉移到寧遠堡裡面去,再放一把火將覺華的物資燒個乾乾淨淨。爲了以防萬一,他還補充了一句:“皇上,最好加一句命令給覺華將佐,如果建奴抵達時微臣尚未到達,他們應焚燒積蓄,然後撤入寧遠堡。”

天啓笑道:“此事容易,朕這就下旨,黃卿家還有什麼要說的。”

“最後一件皇上已經給了臣了,”黃石微微停頓了一下,偷偷回顧了身旁的三位專心吐納的大佛:“臣只是想確認一下,皇上賜給微臣的銀令箭,是不是可以指揮所有五品以下的官員?若是有不高於二品的官員在軍令方面和微臣起了衝突,是不是該以微臣的軍令爲準?”

天啓聽得有些迷惑,他皺着眉毛掃了下內閣大臣和太監,猶豫着問道:“黃卿家這是何意?”

黃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鼓起勇氣大聲說道:“回皇上,微臣就是想知道,如果寧前兵備道、寧前道僉事或者寧前道通判和微臣在軍事問題上意見相左,那到底是微臣聽他們的,還是他們聽微臣的?”

天啓聽了之後一下子變得默默不語,而三位大佛則同時擡起頭來,一個個眼中都是精光四射,顧大佛首先出來攪稀泥:“聖上,我朝祖制,以文御武,尤其黃將軍還是客將,若是強行讓寧前道官員聽黃將軍恐怕不妥。但反過來說,老臣以爲黃將軍作爲客將、二品的持節武將,若是由五品的寧前道節制確實也有些不妥,所以還是互不統屬爲好。”

——互不同屬就是各自爲戰,這還不如我聽袁崇煥的呢。

聽到這個愚蠢的建議後……好吧,這個建議已經很給黃石面子了,但他仍然忍不住抗聲道:“皇上,顧大人所言極是,但萬一寧前道和微臣相持不下,比如堅守或是出戰,到底該以誰說的爲準?”

見黃石這麼不識擡舉,顧秉謙哼了一聲,語氣也變得不善起來:“聖上,如果不是黃將軍戰功卓著,老臣以爲以文御武的祖制不可違。”

一邊的丁紹軾對於黃石名聲大振早就心裡有氣,現在看黃石一個區區武夫還敢爭辯更是怒不可遏:“啓奏聖上,老臣也附議顧大人所言,黃將軍雖然不屬遼鎮管轄,但既然到了寧遠,就理應歸於寧前道統屬。”

另一個閣臣馮銓看到場內氣氛劍拔弩張,卻也不願意大家就這麼打起來,他趕快跳出來圓場:“聖上明鑑,以臣之見,但凡遭遇軍務,可以讓寧前道和黃將軍自行商量,黃將軍和寧前道都是同僚,老臣相信他們自然會各退一步、以和爲貴。”

馮銓的“各退一步、以和爲貴”的主意本來就和顧秉謙的意思相符,丁紹軾也覺得黃石聖眷正隆,不給他一點兒面子也不好。所以這兩個閣臣也一致叫好,對這種處理方法交口讚譽。

不過他們給黃石面子不意味黃石給他們面子,黃石冷冷地說道:“末將身爲同知都督,就是被寧前道節制也沒有什麼,但敢問三位大人,如果主事、僉事、通判也和末將意見相左,末將又該如何自處?”

雖然不合規矩,但給黃石一點權力也沒有什麼說不過去的,馮銓一笑道:“自然是以黃將軍爲主。”

黃石馬上緊跟着追問了一句:“馮大人明鑑,如果下面的官員藉口奉了寧前道的命令,拒絕服從末將,怎麼辦?”

這仗要面對的是努爾哈赤親自統帥的後金大軍,黃石首先怕地方的文官給他扯後腿,搞得戰不能戰,守不能守;其次因爲他自從拜訪過熊廷弼後變得信心百倍,覺得平定後金也就三、四年的功夫了,所以黃石不太希望袁崇煥上臺來給這個進程增加變數,希望能在最後時刻剝奪袁崇煥上臺的機會。

黃石偷偷回憶了一下:閻鳴泰的計劃是用三個協佈防整個寧遠築壘地區,朝廷根據閻鳴泰的方略,禁止從覺華等寧遠外圍據點作任何撤退。寧前道袁崇煥能指揮靈便的只有寧遠堡的守衛部隊,最終整個寧遠堡壘羣還是被努爾哈赤扒成了寧遠一座裸城。寧遠大捷確實斬首二百餘具,但除了袁崇煥的直轄部隊外,寧遠地區的關寧軍不僅在覺華被全殲四個營七千人,其他各協合計還報了一千戰兵陣亡。

黃石默默的想:“當然,按照關寧鐵騎的標準這確實能算是大捷了……可憐的袁崇煥後來被這幫垃圾坑了兩次,第一次罷官、第二次千刀萬剮,我不讓他上臺也是爲了他好。”

這次黃石打算把所有的兵力都收縮回寧遠堡內,多餘的物資統統燒掉,即使是這樣損失也會比歷史上小,而且集中了三個協的兵力加上長生軍,說不定真有機會重創後金軍。關寧軍喜歡憑藉火器打“不接觸戰爭”,那讓長生軍上去拼命,他們在後面放放炮總該行吧。

不過內閣也堅決的不打算再退縮了,顧首輔更是氣得吹鬍子瞪眼:“要按黃將軍這個說法,就是巡撫和經略的命令也沒有你的命令有力了?真是豈有此理!”

黃石覺得自己並沒有破壞“大小相制”的規矩,也沒有要求人事任免這樣的大權,所以就頑強地繼續爭辯下去:“皇上,微臣只是希望寧前道能暫時配合臣的軍令,畢竟臣已經打了五年仗了,一旦建奴稍退,臣就絕不再對寧前道說一個字的命令。”

想不到顧秉謙、丁紹軾聞言紛紛冷笑,他們嗤笑着諷刺道:“匹夫之勇,便打一百年又有什麼用?”

“皇上……”

“夠了,”天啓打斷了黃石的話,這時太監送上來天津衛的海船報告,天啓翻看一會兒,就叫遞給後面的魏忠賢,讓他安排海運問題。處理完了海船的問題,天啓直截了當地問道:“黃將軍說說打算到了寧遠怎麼做吧,還有,能給朕什麼保證吧。”

在黃石的概念裡,關外除了寧遠堡和覺華島再無有價值的堡壘,其他諸堡壘不過是浪費錢財而已,實際上他甚至認爲只修覺華一堡就夠了。黃石向天啓講述了他的計劃:把外圍的城堡全部放棄掉,然後把寧遠三協和長生島兩營集中在一起,如果後金兵力分散就主動出擊,如果無機可趁也可以確保寧遠堡。

在這番敘述裡黃石還參雜着解釋了爲什麼要集中兵力,並提到了他個人對野戰的重視,聽完了這篇議論後天啓點了點頭:“祖制,銀令箭可以調動地方軍馬,節制五品以下官員,並沒有說文武有別。”

說完以後天啓一拍御座的扶手站了起來:“朕意已決,你們都退下吧。”

閣臣們退下時黃石也猶豫着是不是要跟着退出正殿,就在他不知道該何去何從的時候,一個太監走過來說道:“萬歲爺要召黃將軍單獨奏對,請將軍跟我來。”

這個太監把黃石一直領到了後面的蘭臺,天啓旁邊還坐着一個十四、五歲的孩子,這孩子一臉的激動,顯得躍躍欲試,黃石留意到他的身上穿着五龍袍。天啓的目光裡充滿了溺愛,他指着那孩子對黃石說道:“黃將軍,這是信王,他一直想見見你。”

黃石知道這便是朱由校的同父異母弟弟朱由檢,天啓二年被封爲信王,連忙又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說道:“末將叩見大王,大王千歲、千歲、千千歲。”

“平身。”

“謝大王。”

天啓賜座以後對着黃石說道:“朕已經叫人去安排了,天津衛的海船接到命令就會立刻出發去長生島。有一隊禁軍護送黃將軍出京直奔天津衛,有一艘快船在港口等着黃將軍。”

“皇上英明。”

天啓微微一笑:“朕手下的百官,大多是幹拿俸祿不幹活的,幸好還有黃卿家你這樣的,讓朕很欣慰。”

“皇上……”

伸手製止了黃石的表白,天啓朝着身邊的弟弟,若有所思地問道:“還記得我們小時候聽李娘娘講過的故事麼?還記得誰是住在燕京的第一個太后麼?”

據東林黨認爲,李選侍最大的野心就是做太后,無時無刻不朝着這個宏偉的目標努力,在這個罪惡企圖被充滿愛與正義的東林黨挫敗後,她在明史中也留下了一個惡毒的女人的名聲,其罪行包括謀殺泰昌帝、毒打天啓和崇禎的親孃到死、陰謀篡位和淫亂後宮等。天啓在位的時候懶得和東林黨爭論,只是把她奉養起來。而崇禎即位後曾極力爲她鳴不平,並公開聲明說:“皇考憐先帝與朕無母,故命李選侍撫吾等,其待先帝與朕如親,吾等亦事之如母,至於毆打垂簾,純屬無稽之談。”當然,崇禎說了也是白說,當他看到文官集團一如既往地拿移宮案當大功時,才明白他哥哥天啓爲啥從來都懶得替養母爭辯。

黃石正在琢磨第一個在燕京的太后是不是成祖老婆的時候,那少年就大聲說道:“臣弟記得,是被金人擄到燕京來的韋太后,李娘娘當時講的是嶽王的故事吧。”

天啓寵愛地看着自己的弟弟,撫掌笑道:“對,你給黃將軍講講這個故事吧。”

少年說話的聲音很衝:“好。”

朱由檢口中的韋后就是宋高宗的老孃。她被金兵搶到北方後受盡了凌辱,還被迫給金兵生了兩個兒子。韋太后在這段最黑暗的生活中,一直聽金人提到一個宋朝的大將叫“大小眼將軍”,這個大小眼將軍很是厲害,金人對他都是又恨又怕。

隨着宋軍的不斷壯大,金人對宋國俘虜的態度也在不斷地轉變,金人願意議和了,他們希望和平了,還把高宗的老孃和老婆從奴婢中揀了出來,給她們修了專門的屋子,後來又派來僕役並提供較好的食物,韋太后雖然不知道這個大小眼將軍是誰,但也對他充滿了敬仰和感激。

後來應宋高宗的要求,金人把韋太后放了回去。回到了臨安以後,韋太后第一句話就是要見‘大小眼’將軍,但是旁人告訴她,大小眼將軍不在了,大小眼將軍被朝廷殺了。

說到這裡朱由檢就停了下來,語氣裡充滿了哀傷。

聽着弟弟複述兒時聽過的故事,天啓臉上也滿是遺憾和惋惜,他感覺自己的眼眶又像第一次聽這個故事時那樣變得溼潤了,於是就趕快掉頭大聲問黃石:“黃將軍可知道大小眼將軍是誰麼?”

黃石聲音也變得苦澀:“以臣之愚見,大概是嶽武穆嶽爺爺吧。”

“正是。”天啓長嘆了口氣。岳飛因爲有眼疾,所以眼睛一個大一個小,金軍一看見這個顯著的特徵就會大呼小叫地互相警告——這個厲害的傢伙又來催命了。

“韋太后聽說大小眼將軍沒有了,立刻就難過得生了重病,後來身體也就不行了。”天啓感嘆了一會兒,對黃石正色說道:“黃將軍可聽說過‘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這句話麼?”

品味着皇帝話裡面的意思,黃石鼻尖上開始透出冷汗來,他起身跪下:“微臣斗膽,敢請皇上明示。”

天啓慢悠悠地說道:“黃將軍手下兵不滿萬,但已經有人上奏摺說卿家不愛財貨、不蓄妾婢,恐志不在小。”

雖然已經是農曆十二月,黃石仍感覺汗水沿着鼻樑緩緩聚集,眼看就要滴落下來了,他垂首向着地面,說道:“微臣一片愚忠,可鑑日月,伏乞皇上明察。”

天啓長身而起,怒道:“朕不是趙構!”

周圍的太監頓時都嚇得跪倒了一片,朱由檢也有些驚慌地站起了身,小聲道:“皇兄,息怒。”

“朕不是趙構……不是趙構。”天啓緩緩走到黃石身前,親手把他扶了起來,讓他坐回到板凳上:“黃卿家,你好好地去做,不用管別人怎麼說,等平了東虜之後朕還要靠你去平奢安之亂。”

嘴裡說着話,天啓就把自己腰上的佩劍解了下來,雙手捧着遞到了黃石眼前:“朕的天子劍,黃將軍這就拿去吧,朕要將軍把它時刻佩戴在身,讓朕的劍能夠飽飲亂臣賊子之血。”

黃石忙不迭地跪到,雙手把尚方劍接過來舉過頭頂,朗聲說道:“微臣遵命,謝皇上隆恩。”

一邊服侍的太監也忙着往起居注上記錄——某年、某月、某日、某時,帝賜尚方寶劍與黃石。

“五品以下官員,卿在緊急時刻可憑此先斬後奏,三品以下官員,卿亦可憑此停職彈劾。卿的專奏,通政司和司禮監不得阻攔。”天啓給黃石唸叨了一遍尚方寶劍的用途,然後又微笑着勉勵道:“日後朕必不吝公侯之賞。”

聽了天啓的命令,黃石小心地把劍系在了腰帶上,此時他心中最後的顧慮也算是煙消雲散了。黃石面向天啓大聲保證道:“皇上放心,臣在遼東,必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在一邊旁觀的朱由檢聞言變色,急匆匆地插嘴道:“黃將軍,出征在即,不宜說‘死’字。”

說完後他臉上一紅,連忙又對天啓謝罪道:“臣弟失禮了,請皇兄恕罪。”

“御弟何罪之有?”天啓哈哈一笑,精神振奮地大聲說道:“黃卿家,你今日爲國立功,必能福及子孫百代,朕不食言,絕——不食言!”

天啓五年十二月初九,黃石奉命急返長生島,渡海援助寧遠。

第四十二節 回家

根據天啓的命令,紫禁城南門大開,黃石昂首走出大明門的時候,背後還有十八個太監同時在奮力揮舞着響鞭,皇帝親自登上城樓,站着目送他。黃石出了皇城門,衝着城樓上最後拜倒,用盡力氣高聲叫道:“皇上,微臣這便去了。”

方冠龍袍的天啓皇帝俯視着腳下的寬闊御道,道路兩側站滿了威風凜凜的羽林近衛,在這些金盔銀甲、猶如天兵天將的羽林郎外圍,是黑鴉鴉的無數京師百姓。關於黃石的消息早已不徑而走,趕來的百姓已經等了好久了,誰也不願錯過大飽眼福的機會,皇帝給將軍送行可是難得一見的情景啊!

天啓在城樓上剛一出現,百姓們不約而同地向着天子跪拜,併發出向神祈禱一樣的呼聲。似乎是受到了這排山倒海的歡呼聲的影響,性格一向有些羞澀的天啓也滿面笑容——君臨天下,臣民億兆,皇帝胸中油然升起了一股豪情,他笑吟吟地說道:“凱旋京師獻捷日,朕爲將軍解戰袍。”

皇帝輕聲說出的話被身後的兩個太監大聲地複述了一遍,接着就是四個、八個、十六個、三十二個……傳到紫禁城下的時候已經變成了千千萬萬羽林禁衛的齊聲呼喊,這響遏行雲的聲音瀰漫在天地之間,就如同天神從蒼穹中發來的雷鳴一般。

三叩以後,黃石就站起來走向禁軍牽過來的戰馬,他輕鬆地一躍而上,縱馬向等在遠處的金求德和長生島內衛們奔去……

雖然有禁軍拼命地鳴鑼開道,但御街兩側還是有無數的百姓涌上來想近睹黃石的風采。不少人衝破了兩側禁軍的封鎖線,手裡高舉着香燭向黃石遙祝:“黃宮保此去請一定要擊退東虜,保護百姓平安啊。”

剛剛聽到消息、從城市的遠處趕來的人們越聚越多,拼命地向黃石喊好。歷史上任何時代,人民總是需要一個英雄的引導,並在內心深處竭力地把他加以美化。黃石憑藉他耀眼的功績,比原本歷史上的毛文龍風頭更盛。正如歷史上天啓年間有無數文人歌頌深入敵後的毛文龍一樣,現在取代了毛文龍原本地位的黃石也成爲了平民關注的焦點,當這個有着無數傳奇故事的人出現他們的面前時,狂熱就在京師的市民中傳播開來。就連前世多次見識過追星場面的黃石,也被眼前的沸騰景象感動得熱淚盈眶。

黃石看見一個又一個商人裝扮的人掙扎着和負責秩序的衙役扭成一團,那些人在被衙役、兵丁推回去的時候還在揮舞着手中的東西,朝黃石喊道:“宮保爺,聽說東江軍的軍餉不足,小人願意助餉,願意助餉啊!”

平時,說書先生爲了感染羣衆,總是把東江軍描述得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在東北嚴寒的天氣裡連棉衣都沒有,久而久之老百姓對這套說法深信不疑。街道兩旁的人都情緒激動,紛紛掏出一點碎銀,或是摸出幾個銅錢,要爲苦戰在敵後的戰士們出一份力。

九爺早就來了,他在人羣中高舉着一大錠五兩的銀子向黃石的方向擠過去,但也同樣被衙役擋了回來,雖然九爺把喉嚨都快喊破了,可他的聲音還是被淹沒在人羣中了。身上衣服被拉扯破了幾處,九爺也恍然不覺。他滿心歡喜,今天真是沒白過,想不到竟然見到了黃宮保!他看着漸漸騎馬遠去的黃石,用盡吃奶的力氣發出最後的大吼:“宮保爺,小人朱磊,明天就把直隸這邊的生意停了去山東,小人去給東江鎮運貨,明天就去啊~~~~~”

離開北京以後,黃石和手下一路快馬加鞭,十里一換馬,直奔渤海而去。抵達天津衛以後,地方官告訴黃石,他們接到命令後立刻徵用了不少民用的海船,目前四十艘大船和足夠的水手已經在路上了,另外一艘專用的快船正在等待着黃石一行……

天啓五年十二月十六日,長生島

現在島上已經有了十五萬居民,其中有八萬男丁。黃石之所以把這麼多人集中到長生島而不是新收復的復州,就是爲了避免軍戶都去種地。這些人在鮑九孫的指揮下,已經又在中島修築起了四座風車和另一座窯爐,這些設備等到明年河流化凍後就可以開始工作了。以前給北京寫信匯報工作時,鮑九孫還信心十足地告訴黃石,他打算在開春後再修起兩座風車來,地址也都已經選好了,水庫也要擴建一番。

黃石跳下小船,回到了闊別四個月之久的根據地。很快,吳穆、趙慢熊和鮑九孫就趕來老營參見,讓黃石意外的是,章明河和章觀水兄弟也在島上。自從選鋒營主動提出接受整編後,章家這對義兄弟已經以嫡系自居了,滿嘴“大人、大人”叫得比長生島的舊人們還親熱。

而黃石現在也確實把他們當作嫡系看待,因爲無論是官兵構成,還是指揮體系,選鋒營都已經和救火、磐石兩營並無兩樣。爲了拉近關係,那章觀水私下向章明河提議改軍旗,這個主意和後者心裡的打算不謀而合,現在選鋒營新改的軍旗上也有一條和救火、磐石營旗上一模一樣的毒蛇,區別在於選鋒營把背景改成了一把寶劍——相當於救火營的雲紋和磐石營的青山。

雖然沒有看見賀定遠和楊致遠,但黃石還是先簡要介紹了一下他回來的目的,然後就告訴一屋子的部下,他希望能在十五日前出兵。天津衛的大批的海船緊跟黃石前後腳到達長生島,隨時都可以出發。說完後黃石就問趙慢熊道:“各營戰備狀態如何?賀遊擊和楊遊擊何在?”

聽到這個問題後,留守的趙慢熊頓時就滿臉都是喪氣,他首先看了眼站在黃石身邊的吳穆,後者已經是滿臉通紅。趙慢熊哭喪着臉說道:“回大人,這兩個問題其實就是一回事兒,吳公公派賀遊擊、張試百戶和磐石營去復州了,他們還帶走了一半的鐵甲,嗯,也就是一千三百副。”

黃石驚訝看向躲在一邊的吳穆,這還是監軍上島來第一次直接干涉軍事行動:“吳公公,這是怎麼回事?”

自黃石說完目的後,吳穆就面如死灰,他知道自己又把差事搞砸了,眼看黃石問到頭上吳穆把脖子一縮,滿臉羞慚地說道:“毛帥下令東江左協戒嚴,咱家想長生島自然沒有什麼威脅,就把磐石營派去復州協防了,還……”

吳穆挑眼看了一眼黃石的臉色,撓了撓頭又吞吞吐吐地說道:“咱家還用了黃軍門的大印,命令金州、旅順等地的軍隊往復州集結協防。”

既然黃石入京,他的副將印信自然是監軍保管,吳穆這次一聽說後金動員了一百六十個牛錄就覺得軍情緊急,所以吳公公就當機立斷,把東江左協的精銳都派去復州了。自從吳穆上書,天啓生氣,魏忠賢來信大罵吳穆之後,吳穆雖然覺得很對不起黃石,但心中也有點竊喜——他覺得自己發揮一下的機會到了,童貫童王爺的光輝榜樣似乎也正在眼前向他招手。

“要是黃軍門早回來一天,他們就還沒有走,這也是巧了。”吳穆吞吞吐吐地給自己找了個藉口,跟着又如同擠牙膏一樣地吐出了另一個壞消息:“咱家聽說‘大軍未動,糧草先行’,所以就讓楊遊擊把儲備的軍糧也都押送去復州了。”

眼看黃石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吳穆急忙說道:“鄧千總的炮隊還沒有都運走,現在應該還有不少在北信口碼頭等着裝船!”

“去把鄧肯喊回來,上了船的炮也都給我搬下來。”黃石立刻打發了一個內衛去傳信,然後安慰吳穆:“吳公公,這也不是您的錯,把大軍調去復州防守也可以說是穩妥之道。”

“是啊,是啊,咱家也是想爲黃軍門分憂嘛。”吳穆不安地搓動着雙手,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咱家不也是怕蓋州的建奴來偷襲麼?”

“蓋州現在有建奴麼?”黃石狐疑地看了趙慢熊一眼,他記得十月時趙慢熊就彙報後金基本放棄蓋州了,到了十一月已經基本是一座空城了,後金把蓋州城內和周圍的百姓都搬去海州了。

趙慢熊又看了看臉紅得能去演關羽的吳穆,訕訕地說道:“回大人,基本沒有,最多有五十個漢軍的哨探。”

吳穆脖子漲得更紅了,他抗聲道:“咱家也是怕中伏,所以派李督司去偵查蓋州虛實了。”

“中伏?中什麼伏?”黃石覺得自己越聽越亂,已經開始有點着急了。

“回大人,吳公公制定了一個計劃,”趙慢熊把調子拉得好長,一聽這個腔調就知道他對吳穆的計劃一肚子怨氣:“是陳試百戶和張試百戶幫吳公公想出來的,說如果努爾哈赤真的去了遼西的話,就要動員我左協兩萬兵力去攻打有五十人駐守的蓋州,陳試百戶說這招叫‘猛虎搏兔’,屬下說不過陳兄弟,吳公公就用了印。”

這段日子黃石一直不在島上,吳穆頤指氣使的非常得意,但他也看出趙慢熊一夥兒嘴上恭敬,心裡卻不怎麼瞧得上他的指揮才能。這樣吳公公感到十二萬分的委屈,他覺得自己這幾年表現得一直不錯——從來都是很鎮靜、很勇敢,也不避矢石地親臨前線,還跟着大夥兒一起吃苜蓿,按照兵書上的說法自己明明應該得到官兵一致愛戴纔對。

以前沒有受到熱烈擁戴吳穆倒也不介意,他也承認自己遠遠比不上黃石,但黃石走了以後自己還沒有得到足夠的愛戴就讓吳穆有些想不通了。他在連續失眠了幾個夜晚後,自認爲找到了原因,那就是在復州之戰中擅自調動後衛是個大敗筆。

既然吳公公分析出這個是大家看輕自己的原因,那他就卯足了勁一心要打個翻身仗。他從東江塘報看到後金要出兵遼西后,吳穆就一直在琢磨靠收復蓋州來讓官兵心服口服。爲了保證一定要打個勝仗,吳穆把倒黴的情報頭子李雲睿在大冬天裡趕去蓋州野外偵查敵情,不僅如此,他還自以爲是地抽調了每一個他能抽調的兵往復州集結,如果不是軍糧實在跟不上了,他本想把救火營也派去復州的。

“咱家是怕建奴殺個回馬槍!”吳穆從趙慢熊的語氣裡聽出了諷刺的意味,他的聲調也變得高亢起來了:“咱家要吸收復州之戰的經驗教訓。孫子曰:昔之善戰者,先爲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不可勝在己,可勝在敵。故善戰者,能爲不可勝,不能使敵之必可勝。故曰:勝可……”

“吳公公做的很好……”

黃石看吳穆滿臉都是委屈,好像還要繼續引經據典下去,於是就趕忙打斷他的話頭,安慰他起來,剛說了幾句話就看見鄧肯衝了進來。

“將軍,請允許我……”

鄧肯用力給了黃石一個熱烈的擁抱,放開了手臂退開後他略帶不好意思地說道:“抱歉,將軍,我忘了這是軍事會議了。”他端詳了黃石兩眼,突然蹦出一句很傳統的中國祝辭:“將軍,您胖了。”

黃石聽了不禁莞爾,心中似乎也有一團暖意驟然擴散開來:“鄧肯你也胖了。”這個時代在冬季裡從事戶外工作時,手上爲了防凍都會塗上厚厚的油脂,鄧肯自然也不例外,黃石一邊把鄧肯抹到他衣甲上的油擦下去,一邊詢問他炮兵的情況。

“將軍,四門三磅銅炮昨天就已經給蓋州運去了,兩門六磅銅炮還沒有運走,卑職已經下令他們搬下來了。”

“幸好還有兩門。”黃石開心地點了點頭,然後瞥了一眼旁邊的鮑九孫:“你們不是說要鑄新炮麼?鑄好了麼?”

鄧肯和鮑九孫同時叫起來:“鑄好了。”

這兩人對視一笑,鮑九孫就閉嘴不說話了,鄧肯興奮地告訴黃石,新式的熟鐵三磅炮已經鑄造完成。長生島生產出的第一批坩堝鋼都被加工成了刀具,那座水力鏜牀自然也換上了精煉的鋼製鏜刀,所以現在長生島已經可以用熟鐵而不是銅鑄炮了。

用熟鐵鑄炮確實導致一些問題,比如以前積累的銅炮鑄造技術就受到了不小的影響,但無論黃石、鮑九孫還是鄧肯都毫不懷疑使用熟鐵纔是正確的道路,畢竟熟鐵比銅便宜太多了,現在三磅炮的成本已經降低到了原本的三成。

此外,鄧肯還把炮車上的很多木製部件都換成了熟鐵的,還加裝了不少鐵製的機械,這雖然導致了一定的成本提高,但卻大大減輕了炮車重量和方便了火炮的使用。剛剛通過測試的熟鐵三磅炮只有三百斤重,而且還有進一步降低重量的餘地,操作起來也更加靈便,鄧肯和鮑九孫都認爲這種炮完全可以跟上步兵行軍。

既然有這種炮爲步兵提供火力支援,鄧肯和鮑九孫就認爲黃石以前要求製造的超級火銃沒有必要了,鄧肯還堅持認定黃石想象中的那種武器就是一磅炮。而且,首先鄧肯反對把炮兵交給步隊指揮,他認爲那會讓炮兵增加額外的繁冗的步兵訓練,而且效果還不一定好,專業化的炮兵纔是正道;其次趙慢熊和賀定遠更堅決反對編制的火炮超過每千人四門,他們都擔心這會讓長生軍失去建軍以來的白刃作戰傳統,導致部隊的指揮官像其他很多明軍將佐一樣失去主動進攻的銳氣和進攻精神。

有這些長生島高級軍官們幾乎一致的反對意見在前,鮑九孫就大着膽子,大筆一揮槍斃了黃石的大號火銃計劃,轉而全力支持鄧肯鑄造了三磅熟鐵炮,現在已經有六門通過了驗收,重量從早期的五百斤到最新的三百二十多斤不等。

“從復州把磐石營調回來恐怕要幾天,而我們估計沒有太多時間了,軍隊裝船大概還要一天,就算海上一切順利,我們至少也需要三天時間才能抵達覺華上岸。卸船也要花上不少的時間,然後軍隊必須要休息一天到兩天來恢復體力。”黃石記得塘報上說後金大軍會在十五日從海州出發撲向遼西,現在後金的先鋒部隊可能已經渡過三岔河,留給他的時間並不多了。

“磐石營的五個步兵隊立刻作登船準備,把幾門炮也都拉上去。”黃石下了命令後,又調頭向章明河和章觀水看過去,剛纔趙慢熊彙報說島上現在還有選鋒營的兩個步兵隊,這兩個隊剛剛完成訓練,章明河這次來長生島就是要把這兩隊領走的。

“章督司,我想用一下你的……”

不等黃石說完,章明河就一個屈身,朗聲抱拳道:“大人有命,卑職自當效死。”

第四十三節 馳援

黃石一邊下令全軍立刻開始做出徵準備,一邊下令先從庫房中挪用一部分儲備的過冬糧,同時還下令給復州,讓賀定遠縮減出兵數量,並把遼南其他各營立刻遣返回各自駐地,再多餘的軍糧立刻運回長生島來。

眼下長生島的主要目標已經確定在了寧遠方向,可是黃石仍然要安排一下復州方面的工作。吳穆作了這麼多前期工作不利用一下實在太可惜了。再說收復蓋州看起來已經是舉手之勞了,不過怎麼維持在蓋州的防禦卻是一個很大的問題,而且蓋州已經在遼東半島丘陵區域的邊緣,從蓋州向海州就要進入東北平原,後勤運輸就不再能指望海路。

一旦進入平原後,後金軍的騎兵會比在半島丘陵地區更容易發揮戰術機動優勢,可黃石的步兵還是會非常依賴官道。在黃石原本的計劃中,現在還不是進入蓋州周邊作戰的時機。似乎看出了黃石的憂慮,趙慢熊小心地問道:“大人,我們是不是也去馬市購買一些馬匹?賀遊擊一直希望能組建馬營。”

毛文龍抓住黃石佔領復州的機會,就上書天啓,要求允許東江鎮開一個同蒙古交易的馬市,讓東江鎮能用海鹽和藥材同蒙古人交易馬匹,結果東江馬市比原本歷史記載還早開了幾個月。這段日子下來,東江左協卻一匹馬也沒有換,尚家兄弟和張攀都正忙着大練槍兵,自然不願意花錢去買馬,而章明河已經基本融入了長生島體系,他自然更不會去換馬。

東江本部和右協幾個月裡已經換走了千餘匹馬,他們的運馬船隻路過長生島的時候,船上面的押送人員常常會下來討杯酒喝。這一趟趟的馬船把賀定遠看得眼紅不已,直恨不得能盡數搶過來纔好,所以他總是嚷嚷着也要去買馬。但鮑九孫和楊致遠都反對,就連遠在日本偶爾回來的柳清揚也不贊成買馬,所以長生島不多的騎兵就隨着馬匹的死亡而不斷減少。

根據長生島編制,營內會有一個馬隊編制,這個馬隊本來有二百騎兵戰兵和二百騎兵輔兵,但上次整編選鋒營的時候,黃石把二百騎兵輔兵也砍掉了。現在馬隊已經沒有獨立的輔兵隊,所有馬匹需要的草料都統統交給營裡的輔兵隊去背,這導致各營的馬隊徹底失去了脫離營獨立作戰的能力。

沒有能獨立的騎兵部隊,那麼在平原上作戰就只能堡壘推進了。黃石凝視了地圖上蓋州的位置,終於還是搖了搖了頭:“不,我長生島養不起馬,蓋州嘛,派一隊兵去把建奴趕走,然後焚燬周邊的堡壘,拔除每一面建奴的旗幟,把建奴驅逐出去也勉強能算把蓋州收復了一半吧。”

根據長生島的計算,平時養一匹戰馬的花費能頂得上養七、八個步兵,在砍掉騎兵輔兵前,一個四百人馬的馬隊幾乎佔去了一個野戰營四成的維持費。炮隊練習時花費的火藥是另一個消耗大頭,別看炮隊只有二百人,他們也要佔去三成維持費。而營裡兩千名步兵的花銷不過和炮隊持平而已。火銃手消耗的火藥很有限,而且他們也不是一天到晚練打槍。長槍兵是消耗最便宜的士兵,除了吃飯和軍餉外他們就不需要其他的什麼維持費了。

雖然鄧肯操練炮兵的時候也總是大手大腳的,好像火藥不要錢一樣,但畢竟炮兵技術水平上升大家還是看得見的。可是戰馬一天到晚吃得比人還好,而且還吃得那麼多,手頭拮据的長生島後勤軍官心裡實在是痛得厲害。他們是最支持砍掉騎兵輔兵的一批人,而且砍掉這批馬匹編制後,老營的後勤軍官們也算是大大地出了一口氣。

“養一個騎兵營至少要一千匹戰馬吧?平時吃得還少點,出征的時候爲了保證馬匹不掉膘,一匹四百斤的馬一天就要吃二十斤糧食,還不能讓它們自己背東西,爲了給他們背草料還需要準備一批馱馬或者輔兵,有這麼多錢我至少能養五個不帶馬隊的步兵營了!”黃石的長生島可不比控制遼中平原後金政權,遼南地區經過多年拉鋸戰已經殘破不堪,要是養上幾個馬營,不用後金來打,長生軍自己就能把自己吃窮了。

毛文龍之所以買馬,那是因爲他手下的精銳比例不高,所以他寧可犧牲普通軍戶的生活水平來強化少數精兵強將。而黃石走的是另一條路,只要鬥志和勇氣相差不多,步兵成本只有騎兵十分之一,就像工業化的流水線生產相對原始的手工作坊一樣,怎麼看都是更好的途徑。

說到底還是人命最便宜,黃石已經打定了主意,就是要依靠近代軍隊體制訓練出大批的合格步兵,定要把對手的少量精銳騎兵淹死在近代步兵的汪洋大海里。拿步兵與騎兵相比較,正如一位軍事家所說——軍事體制越先進的國家就越依賴步兵,而反之就越依賴騎兵。

天啓五年十二月十七日,長生島海灘

四十艘海船在黑藍色的冰海中搖曳起伏,在無邊無際的廣闊遼海中,每艘能容納百人的龐大船體似乎渺小得如同幼兒的玩具一般,一條條海船在洶涌的海面上忽高忽低,桅杆在滔天巨浪中時隱時現。

幾百條小船奮力與波濤搏鬥前行,一趟趟的把海岸上的士兵、武器、淡水和糧食運上海船。因爲吳穆已經把乾草和戰馬都運去復州了,結果讓洪安通的內衛隊都湊不夠坐騎了,所以黃石也就不帶馬匹去寧遠了,反正守城要騎兵也沒有什麼大用。

這次出兵計有七個步隊兩千八百人,八個炮組共有一百六十人、六門熟鐵三磅炮和兩門六磅炮,此外還有一個炮隊的長槍把總隊,最後加上黃石的隨行內衛隊,全部加起來上下共有三千一百餘名官兵。輔兵黃石倒是並沒有帶,因爲剛訓練好的幾個工兵隊也被吳穆派去復州了,長生島上現在能夠徵用的不過是普通的軍戶。

航海需要的裝卸人員,天津衛派來的水手足以勝任工作,等到了覺華後黃石可以徵用地方輔兵,所以他就不打算動員自己的軍戶了,反正這些人也沒有什麼優勢,白白浪費糧食。

隱隱能看見鄧肯正在碼頭上大跳大叫,因爲風浪的關係,不要說沉重的六磅銅炮,就是熟鐵炮也幾次都沒能成功吊到小船上。黃石看了看頭上的天空,那是和冰海一樣的黑藍色,如果天黑前不能把炮吊到船上,那今天就不能出發了。

鐵炮這個軍備成就讓黃石很滿意,但其他的就不太盡如人意了。雖然已經花費了幾千兩銀子,用了大批鐵匠,但黃石迫切需要的大批量生產的鋼甲還是沒有生產出來。眼下長生島已經按照黃石的要求制定了鋼的硬度等級,因爲他希望能把性能良好的新式高碳鋼應用在了各種軸和刀具上,不幸的是鋼加工極其困難,起碼舊的鐵製工具完全無法勝任,而新制造的鋼工具質量又非常不穩定。鮑九孫認爲只有徹底用新工具替代過去老式工具後,才能高效率地加工長生島的坩堝鋼,他估計這需要至少一年的技術沉澱。

當時面對鮑九孫的謝罪,黃石大度地表示完全不着急,而且對鮑督司的工作已經非常滿意了。黃石明白:北京城不可能在一夜建立起來,僅僅半年時間還是太短了,沒有完成對鋼加工的技術積累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望着鄧肯忙碌的一行,黃石止不住開始回憶有什麼簡便的未來工具可以利用。他看了一會兒現在用的滑桿,感覺或許可以畫個滑輪的草圖,讓鮑九孫去試試看能不能造出滑輪組來,尤其是動滑輪組。

不過這個肯定是遠水解不了近渴了,按耐住心頭的焦急,黃石用盡可能的輕鬆語調對身旁的吳穆說道:“吳公公,末將提議的分頭行動方略,公公真的不再考慮一下了?”

黃石本來建議吳穆去指揮復州的軍事行動,畢竟吳公公已經爲收復蓋州傾注了好幾個月的心血,不讓他去收穫一番總會留下些遺憾吧。但吳穆卻一口回絕了,他堅持要和黃石一起浮海去覺華,然後共同增援寧遠。

聽到黃石的問話後,吳穆緩緩地搖了搖頭。負手和黃石並肩立在海邊的吳公公,望着那些與海濤搏鬥,拼命裝運大炮的士兵,若有所失地嘆道:“咱家一直想爲國家出力,但總是幫倒忙,從來都是給幹活的人添亂,也就是多虧了魏公公看護,黃軍門海涵,所以咱家今天還能站在這個位置上。”

這話讓黃石聽得直髮楞,吳穆又嘆了口氣:“昨夜咱家想了想,真是虧欠黃軍門良多啊。”

這時黃石才反應了過來,他哈哈笑道:“吳公公這是說的哪裡話?吳公公既不知道末將昨天會回來,更不知道末將要去支援寧遠。收復蓋州本來就要小心籌劃,公公初次運籌就敢挑這麼重的一個擔子,比末將當年膽子可是大多了。”

“黃軍門真是寬厚之人。”吳穆今天有種不同以往的深沉,就連表情也顯得十分含蓄:“不過咱家說的並不是這件事。”

黃石側過臉看看他,對吳穆所說的話完全不得要領,不過既然對方不肯自己明說,黃石也就不問了。

“咱家把黃軍門一半的軍隊派去復州了,搞得黃軍門只能帶三千官兵去寧遠,”說着話吳穆又搖了搖頭,更有一種毅然決然的神色:“聽說這次是大奴酋努爾哈赤親自帶隊,披甲足有萬五,咱家自然要和黃軍門共進退。”

這吳穆一開始來長生島的時候,黃石還總勸他不要以身犯險,但這麼幾年下來,吳穆幾乎次次都和黃石共進退,所以黃石聞言也就是一笑:“好,末將能與吳公公並肩禦敵,不勝快哉。”

“黃軍門。”淡淡的聲音又傳了過來,吳穆臉上突然浮現出一絲曖昧的笑容:“黃軍門此去京師好幾個月,纔回來兩天就又要出發,咱家可是聽說黃軍門在島上有個紅顏知己,怎麼也不去看看呢?”

看到黃石投過來的吃驚的眼神,吳穆變得更加得意了:“黃軍門不必太過驚奇,咱家知道的事情很多很多,那個小娘子姓王,沒錯吧?”

“吳公公果然法眼如炬,”此時黃石已經想明白大致情況,估計吳穆過問了內衛的情報工作。黃石臨行前曾吩咐過洪安通和李雲睿,不要對吳穆隱瞞情報以免貽誤軍機。既然內衛對王小娘子的例行偵查被這傢伙發現了,黃石也就不再躲閃,他微笑拱了一下手:“還請吳公公爲末將保密。”

“這個自然。”吳穆昂首挺胸地受了黃石這一禮,實際他看到內衛的相關紀錄後也一直守口如瓶,就連張高升和陳瑞珂也沒有告訴。他看了看裝船的速度:“黃軍門現在可以去四處轉轉,這裡有咱家盯着。”

“大戰在即,末將哪還有這份閒心。”現在自然不用人再在海邊看牡蠣了,黃石又不願意冒冒失失地闖到王家去,怕有什麼風言風語傳播開對兩個人都不好。

吳穆沉默了一會兒,突然低聲說道:“咱家入宮前,也有個紅顏知己。雖然咱家當時貧苦無力下聘,但每次走鏢前能說上幾句體己話也是好的。”

和太監談論男女感情問題讓黃石覺得怪怪的,見黃石不搭茬,吳穆又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每次走鏢前,就算沒有什麼話要說,就算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來,就算怕她家人知道,咱家也總會去跟她說聲‘放心好了,我不會有事的’,雖然她還是會擔心,但也會好上很多不是?”

……

內衛走遠了以後,黃石凝視了那雙充滿期待的黑眼眸一會兒:“這麼大冷天還把你叫出來,真是不好意思。”

對面沒有什麼反應,黃石笑了一下:“我馬上就要去寧遠了,一會兒就要上船,多則兩個月,少則一個月,一定回來。”

“嗯。”總算傳來了一聲細不可聞的鼻音。

剛纔讓內衛去王家把她領來的時候,黃石跑回自己的住處一趟。這次他剛進北京就買了一批准備送人的禮物,做好了完成陛見就立刻離開的準備。黃石從懷裡掏出了一塊精美的刺繡,據懂行的士兵告訴他,這種刺繡可以縫製在婦女大襟上衣的衣襟、袖口上,還可以做裝針線的針線包,黃石猜想針線包也許就類似二十世紀婦女們用的挎包。輕輕地遞到了對面的姑娘面前,女孩鬆開攏在一起的袖口,微微探出凍得發紅的指尖,把它捏了過去。

洋娃娃一樣的小巧女孩,撫摸着鮮豔的、閃着亮光的繡線,掩飾不住滿心的喜悅。黃石的心裡也感到暖洋洋的,他笑着問道:“在京師的時候買的,你還喜歡麼?”

王小娘子垂首擺弄着她新得到的禮物,小嘴抿得緊緊的,飛快地點了一下頭:“嗯,喜歡。”

“喜歡就好。”黃石左右看了看,心已經飛到碼頭那邊去了:“快回家去吧,天這麼冷,別凍着了。”

……

朝鮮、義州

一間破草棚裡,四兄弟正直挺挺地躺在牀上,每個人身上都蓋滿了乾草,幾個人眼睛睜得大大的,一動不動地望着天花板。這是義州東江軍軍戶的一般過冬方式。雖然這個時代的人還不懂能量守恆,但他們也發現整天躺着減少活動會餓得比較慢,還有就是蓋暖和也能節約糧食。

上次去鎮江打草谷,老大和老二都揹回來一、兩口袋雜糧,還有不少蛇啊、青蛙啊等小動物。這些東西加上東江鎮每月下發的口糧,大概可以讓他們勉強餓不死。但爲了完成過冬的目標,他們不到憋得不行,連尿都不願意隨便去尿。

門外似乎傳來了一些喧譁聲,而且變得越來越響,最小的那個少年已經連續躺了幾天,極力忍耐着,側耳聽了一會兒有些心癢,忍不住想出去看看熱鬧。外面的聲音愈發喧鬧,他伸長了耳朵拼命地去聽,可惜就是聽不清楚。老四才輕輕一輾轉,頓時破舊的木板牀就發出可怖的嘎吱聲,刺破了屋中的寧靜。 ωωω★ ttκǎ n★ ¢ ○

“小四,給我老老實實地待着。”老大威嚴的聲音透出,充滿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不然一會兒你又早早喊餓。”

屋子裡頓時又安靜下來了,外面的聲音已經很大了,可還是非常不清楚,就好像是無數人從很遠的地方喊過來的一樣。

“打……”

“打到……”

“……瀋陽……”

傳進破屋的聲音漸漸聽起來有意義了,裡面的四個人都屏住了呼吸,緊張地聆聽着外面的每一個響動。

老二猛然大喊了一聲:“打到瀋陽,吃豬吃羊!”他一骨碌從牀上翻了起來,身上的乾草被他隨手甩了一屋子。

在二哥竄起來推開門的剎那,他們的左鄰右舍也紛紛響起狂野的呼喊聲:

“毛大帥!”

“真是毛大帥啊!”

“毛大帥又要反攻遼東了!”

第四十四節 賽跑

如同東江鎮的每一個草棚一樣,草棚裡每個人都在忙碌,老大已經把爐火點着了,正拼命吹氣想讓火更旺一些,直把反轉回來的煙火把自己薰了一臉黑。

老三早就已經把三根尖頭大木棍子擦乾淨了,正在拼命的磨那把剛打造好的腰刀,他一面咬牙切齒地把刀磨得吱吱響,一面頭也不回地說道:“大哥,來不及烘餅子就算了,反正路上大帥也是管飯的。”

“馬上就好,馬上就好。”老大聞言又狠狠地吹了幾下,同時伸手探了探爐壁的溫度:“慌什麼,大軍一時半會兒也走不過去,還是身上帶幾個餅子吧,這樣心裡也踏實啊。”

四兄弟最小的那個好一通翻騰,總算是把家裡比較完整的布塊都撿出來了,還把墊牀的白樺樹皮都翻出來準備用來包東西,當然,那些包袱皮更不會被落下了。二哥幫小兄弟把衣服綁好,然後一面往鞋裡塞乾草,一面對他指點說:“別嫌費事,別怕紮腳,一定要仔細塞好,以往每次出兵我都能看見幾個把腳凍掉的。”

終於四兄弟每人都揣上了三個餅子,各自腰上都結結實實地綁好了三個包袱皮。老大把沒有鞘的刀纏上些草繩,小心地別在腰帶上,跟着又把洗刷乾淨的木盾牌背好,他和老二還要一人背上一些麻繩。環顧了一遍自己的家和三個望着他的兄弟後,老大最後問了一句:“兄弟們,都沒拉什麼東西吧?”

三個人毫不遲疑地大聲回答:“沒有了,大哥。”

“好,我們準備出發吧。”

大哥珍而重之的把一個小陶罐子捧了出來,小心翼翼的打開,然後用手從裡面摳出些不知道積攢了多久的油脂,這油脂,也說不準是豬油還是菜油,還是什麼牛油羊油,因爲裡面什麼都有。他把油脂一點點的分給三個兄弟,看着他們小心翼翼的把油脂抹在臉上和手上,然後才把手上沾着的那一點殘餘的油脂抹到自己臉上。

四個人用破布蒙好耳朵,戴上擋風的舊帽子,老大用力一把推開破破爛爛的木門,外面的冷風一下子就撲了進來,灌得他打了一個哆嗦。他眯着眼睛擡頭看了一下天色,大踏步地走出了家門。

“打到瀋陽,吃豬吃羊。”

行進的隊伍發出了一陣陣雷鳴般的喊聲,走向隊伍的四兄弟也同時奮力揮舞他們手中的柺杖,跟着一起發出充滿鬥志的喊聲。

“孫二哥。”

融入了隊伍後,老二突然感到有人拽了一下他的衣角,他回頭一看原來是隔壁的白家,這家裡有祖孫兩人。拽他衣服的白有才是個頂孝順的年輕人,上次去鎮江打草谷的時候白有才就和孫家兄弟走在一起,當時他無論撈到什麼都捨不得吃,一定要帶回來和老祖父一起分享。

白有才衝着孫家老二眨了眨眼睛,衝着他的兩個弟弟撇了下嘴:“你們四兄弟這次都來了啊,連個看家的也不留?”

“家裡有啥好看的?”孫老二漫不經心地回了一句,卻猛然看清跟在白有才後面的人,連忙就作了一個揖:“白爺爺,您也來了?”

“嗯,二狗子。”白家老爺子揹着三根木製標槍,緊握着一根粗柺杖也跟在人流中,老爺子乾癟的嘴脣已經深深地塌陷了下去,咧嘴笑的時候露出了最後的幾顆牙:“反攻遼東!”

又從遠方傳來一聲長嘯,有人個扯着脖子、拖着長音高喊着:“打到瀋陽——”

“吃豬吃羊!”包括白爺爺,孫二狗在內,每一個東江士兵都激動地揮舞着拳頭和武器,發出了中氣十足的吶喊聲。

幾萬東江官兵形成了漫長蜿蜒的人流,在這一眼望不到頭的長蛇蛇頭處,兩面丈八紅旗迎着北風飄揚,就如同蓄勢待發的毒蛇蛇信。

“平遼大將軍。”

“東江總兵官。”

位於兩面大旗中間正前方的騎士,正是大明左都督毛文龍,一身光鮮的戰甲上泛着冬日的寒光。毛文龍把下巴在凜冽的北風中高高地揚起,滿臉都是猶如刀刻一般的皺紋,他驕傲得如同一個百戰不殆的戰神,昂揚得就像是行進在凱旋的路上。

這份自信的神態引起了路邊的軍戶一陣陣的歡呼聲,他身後忠心耿耿的近衛家丁也發出嘖嘖的讚歎聲,在策馬緩行的毛文龍背後,一個家丁抱着用黃絲綢包裹嚴密的尚方寶劍,那人也學着他家主的模樣,幾乎要把鼻孔仰到天上去一般。

尚方寶劍兩側是大旗的旗手們,他們以同樣的驕傲身姿高舉着這兩面軍旗,引導着身後的東江大軍,義無反顧地向北開去……

天啓五年十二月十七日午後,廣寧右屯衛

城頭沒有一點菸火的痕跡,卻已經再也不見大明朝的紅旗,而是插滿了後金的旗幟,皇太極和莽古爾泰站在城樓上,心滿意足的看着城下長長的手推車隊,這些本該負責從海州把軍糧運往前線的無甲兵已經調轉方向,把右屯衛中堆積如山的糧草和棉布源源不斷地運回海州去。

三日前,寧遠中協參將周守廉拋棄右屯衛鼠竄,庫房中積聚的四萬石米豆盡數落入敵手,加上十六日渡河以來的繳獲,後金軍的推進速度因爲這些累贅已經大大減緩。和黃石原本歷史上的寧遠之戰一樣,努爾哈赤不得不臨時下令後方的牛錄進行緊急二次動員,每個牛錄都要再出動一百人攜帶手推車跟在大部隊後面,爲了完成這個命令,後金各牛錄不得不把旗下的哈食、包衣都編入運輸隊。

看着川流不息、向後方運輸糧草的滾滾車隊,莽古爾泰得意地哈哈大笑,還用力拍了身邊的皇太極一把:“八弟,我早說了吧,要想殺豬吃肉,還是要打關寧軍,這一仗打下來,這個冬就好過了。前幾天看旗裡那些小崽子,一個個餓得跟猴似的,那些婆娘也都幹廋幹廋的,這下能敞開吃幾頓飽飯了。”

“哎呀呀~~~呀。”興奮之餘莽古爾泰舒服地伸了一個懶腰,同時還用力扭了扭頸部,讓骨骼發出噼叭的響聲,嘴裡居然還帶着點崑曲的腔調:“這可比在遼東打毛文龍那個窮鬼強多了,從東江軍那裡也就能撈到點空包袱皮,打死一千個東江軍也未必能繳獲一套盔甲。”

聽他提起盔甲,皇太極也微笑道:“五哥,多謝你上次送給我的那些盔甲了。”

“好說,好說。”莽古爾泰滿不在意地一揮手。皇太極從遼東回來後,莽古爾泰把耀州之戰中得到的戰利品送了一批給皇太極:“自家兄弟何必這麼客氣,你上次從遼北迴來,不是還送給我幾百個戰士,還有不少牛羊麼?”

皇太極打跑了林丹汗後確實送了些俘虜給莽古爾泰,不過也就是五百多人罷了。林丹汗本來自己就不富裕,所以皇太極搶到的牛羊也沒有多少,分給莽古爾泰的就更少了:“那麼點東西,哪裡值得五哥這麼多盔甲和兵仗。”

“唉,我說值得就是值得,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虧你也能謝個沒完。”雖然莽古爾泰給的很多,但他覺得公道地講是應該還皇太極一個人情。不想皇太極沒完沒了地謝,莽古爾泰不耐煩地說道:“以後你有什麼好東西別忘了哥哥一份就行了,忒囉嗦了,跟那些南蠻子差不多,不過你讀了那些南蠻子的書,到確實是比我們要聰明啊,那些南蠻子也還是有點可取之處了。”

皇太極笑了笑也就不再說了。他向西南方向望了一眼:“我們很快就要越過廣寧衛,進入寧遠衛地界了,距離遼陽越來越遠了。父汗、還有五哥你都不聽我的,要是這個時候毛文龍出動,光靠阿敏一個人恐怕招架不過來吧。”

莽古爾泰很輕蔑的一曬,一撇嘴不以爲然地說道:“招架不過來就不招架好了,毛文龍已經把鎮江和連山一帶都啃乾淨了,不是說那裡的烏鴉都搬家了麼?只要我們的人堅守住幾座碉堡,毛文龍愛怎麼鬧就隨他鬧去好了,反正那裡已經什麼都沒有了,我就不信他們能吃土。要說,我擔心的還是遼南。”

“長生軍?”

“是的。”莽古爾泰打了個寒顫,臉上的笑容也被混雜着憎恨和畏懼的表情取代了。

皇太極從遼北返回來後,莽古爾泰就把那些大炮又挖出來了,其中大部分都還能用。經過這哥倆的測試,明軍的大炮殺傷效率比弩機高不了多少,因爲準確率實在是太低了,裝填速度也非常慢。當時氣得莽古爾泰就想殺人,但卻被皇太極攔住了。他提醒莽古爾泰——南關之戰中,長生軍用火炮也是抵近射擊纔有效果,這個東西看來也就是能守城或者攻城用。

莽古爾泰心有餘悸地沉思了片刻,略帶擔憂地說道:“老八,你的辦法管用麼?”

“沒問題,海州萬無一失。五哥你對我很沒有信心啊。”

後金方面這次出征前已經知道黃石去北京了,但爲了確保退路,皇太極還是把能用的大炮都拖去海州了。兩百名被俘虜的明軍炮手一直受到特殊優待,現在也繼續好酒好菜地招待下去,皇太極和莽古爾泰還給他們擡了旗,這次他們都被留在海州準備炮轟可能前來進攻的長生軍。

這些新的“旗人”一下子分到了土地、財富和大房子,紛紛興奮地拍着胸脯向兩位貝勒保證——萬一長生軍來進攻,他們一定能把明軍的攻城器械打得渣都不剩。

“我對你的籌算很有信心,可是一旦遇到了黃石,嗯,當然遇到他你的籌算也不是不靈,但是……”莽古爾泰歪着腦袋想了半天,他有點不好意思直說對皇太極的意見,但他吭哧了半天也沒有從自己貧乏的詞彙庫裡找出合適的詞語。

“放心吧,五哥,”皇太極笑着拍了拍不安的莽古爾泰,臉上滿是自信:“長生島沒有足夠的馬匹,我懷疑他們也沒有足夠的軍糧,這天寒地凍的,他們肯定在野外呆不了多久。”

現在蓋州周圍已經是一片赤地了,莽古爾泰這幾個月也不是在吃乾飯,他燒燬了每一間茅屋,填平了每一口水井,沒有留下一顆糧食或是一塊布頭。蓋州守軍還早早的就準備好了積薪,隨時準備把城堡一把火燒成白地,莽古爾泰發誓要讓明軍在寒冬裡找不到任何可以避寒的設施,也休想遇到任何居民、吃到任何熱的飯菜。

莽古爾泰回想自己的全盤部署,也認爲沒有人能做得更好了。他搓搓了手:“冬天他們來不了就好,春天我們就回遼陽了。長生島沒有多少人,更沒有幾匹馬。哼,打不過長生島的戰兵,難道還打不過他們的輜重糧隊麼?我就不信了。”

慷慨激昂了一番以後,莽古爾泰又顧盼自雄地哈哈大笑了起來,皇太極也不多說話,而是靜靜地等着他五哥的下文。果然,曾經豪氣干雲的莽古爾泰最後還是左右瞅了瞅,再次壓低了嗓門問道:“你說長生軍會不會走海路,堵到我們的前面去?”

“上次不是和五哥你討論過這個問題了麼?”早有預料的皇太極臉上一點兒波動也沒有,笑容還是那麼的寬厚自然:“根據長生島那裡的消息,他們的主力已經去復州了,而且整個東江鎮左協的精銳都在向復州集中,就算黃石這兩天趕回長生島,就算他能搞到足夠的船,那也來不及把部隊調回去了。”

皇太極瞟了莽古爾泰一眼:“五哥還記得長生島現在有多少人麼?”

“怎麼會不記得,我記得實在是太清楚啦。”出兵前莽古爾泰都快把遼南的情報翻爛了,這些日子裡他還專門學了算盤,說是以後都要自己親自來算長生軍的兵力,因爲把這些工作交給幕僚來做他心裡不踏實:“一個磐石營,五個步隊,共兩千官兵,好像還有兩個炮隊沒走,共十二門炮,兩門大的,十門小的。沒有馬隊,還有半個垃圾的選鋒營。”

“五哥說得不錯,這點兵力根本無力與我軍野戰,如果他們要守城,我們繞過去就是了。”皇太極一幅胸有成竹的模樣,神色很是從容,語氣更是波瀾不驚:“兩千步兵,難道還敢出城追擊我們不成?”

莽古爾泰聽得一直在點頭,其實皇太極說的這些他也早就分析得清楚了,但是他還是一直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陣陣地心驚肉跳,最近睡覺時也總是常常被噩夢驚醒,爲自己怯懦而感到羞愧的三貝勒撓了撓耳朵:“你說的一點兒錯都沒有,但爲啥我總是心慌得這麼厲害呢?”

皇太極對莽古爾泰的反應也很是理解,他也沒有說更多撫慰的話,而是給他哥推薦了一個薩滿。復州之戰後皇太極就把原來那個老薩滿給換掉了,據皇太極說這個新來的薩滿很有本事,每次都能請來天神,給的預言也很準,他建議莽古爾泰晚上去他帳篷一趟,免得一天到晚疑神疑鬼的,沒事總是自己嚇唬自己玩。

……

十二月十八日,長生島

天公不作美,昨天長生軍還是沒能走人,不過今天早上風停了,海浪也一下子小了下去,鄧肯抓住機會把大炮、成箱的火藥都運上了海船,黃石和吳穆押着最後一批彈藥登上了海船。

站在船首憑欄眺望,黃石眼前那起伏於冰海中的長生島正慢慢地移動,向他的右手方向加速駛去,緩緩地、但卻毫不停頓地離去,直到從黃石視野裡消失。他仰頭看了一下身後的桅杆,一個水手把自己綁在桅杆上,正拼命揮舞着一面巨大的紅旗。

黃石這支海船掉頭完畢後,船上的一名水手舉起了一隻長長的號角,他後仰着飽飽吸足了氣,然後鼓起腮幫子用力地吹動號角。悠長延綿的號角聲隨海風飄蕩在空中,聽起來就類似一聲悲痛的嗚咽,甲板的官兵紛紛向船尾望去,桅杆上的硬帆已經掛起,背後的長生島且行且遠。

海面上,一艘艘的海船開始調頭,隨着一聲聲嗚咽的號角響起,分佈在長生島外的幾十艘海船井然有序地拔錨起航,硬帆很快就掛滿了每一條船,最終在海上串成了一條線……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半個太陽隱入了海平面之下。黃石站在船首向西遙望,他腳下的戰艦顛簸在黑褐色的海面上,船頭劈開青灰色的波濤。不時還能聽見內衛軍官的喝令聲,長生島關於海上航行的所有衛生條例都有條不紊地執行着,根據黃石的命令,這些條例對天津衛來的水手也同樣有效。士兵們紛紛檢查自己的裝備,他們知道,戰前的準備對於戰場上的廝殺是多麼重要。

風向雖然並不是非常有利,但也不是完全逆風。天黑了,黃石已經看不清後面的海船了,只能根據它們桅杆上點起的火把判斷着距離,他在進船艙前最後一次舉手探了下海風。

——以這樣的速度,四天內就能抵達覺華了,嗯,到時候覺華港口的堅冰應該已經鑿開了吧?

第四十五節 兄妹

天啓五年十二月十九日,鳳凰城。

上身裹着厚厚的羊皮襖,脖子上扎着狐皮,腦袋上戴着貂皮帽子,尊貴的二貝勒阿敏如同一個普通的土老財一樣坐在溫暖的被窩裡喝着肉湯。這鬼老天實在是太冷了,昨夜他在房間里加了一個炭火盆,炕也燒得燙燙的,結果今天早上發現自己還是着涼了。鳳凰城這裡的房子,漏風得厲害,阿敏開始想念起遼陽城裡的大屋了。不過他又自嘲地一笑,當年剛剛開始打江山的時候,房子還不如現今吶。自己也是舒服日子過久了,有點捱不得苦了。上午如果沒有什麼緊迫的事情他就不打算起牀了,阿敏覺得一年來南征北戰已經夠累了,偶爾偷一天懶也是天公地道,這麼冷的天,老天爺也是希望大家都歇歇的。

可惜天不從人願,一個鑲藍旗奴才一路小跑進了他的蒙古包:“主子,明軍又渡過鴨綠江了,鎮江發來的消息說明軍里老老少少的,看起來比上次人還多。”

“文龍這麼就快就把糧食吃光了嗎?真是太不會過日子了。”阿敏吸溜了一下鼻子,在湯碗上舒舒服服地暖着手,臉上沒有一點兒焦急的樣子,更沒有一絲起牀的意思:“隨文龍去鬧吧,鎮江郊外啥都沒有了,這天寒地凍的,餓死他。”

五年來鎮江堡飽經戰火,已經被後金軍修得堅固無比。現在城裡有鑲藍旗的八個牛錄,還有兩千多漢軍,守軍無論滿漢都清楚地知道城外的明軍餓得眼睛都綠了,所以他們也一定會同舟共濟,拼死守城。

“主子,明軍沒有攻打鎮江,而是直奔寬甸去了。”

“哦~~~”阿敏臉上閃過一層疑雲,端起碗喝了一小口熱湯,抱着被子自言自語道:“難道繼盛那裡很富裕麼?”

“主子,主子。”又一個奴才連滾帶爬的衝了進來,口裡嘶聲喊道:“險山堡丟了,丟了,逃出來的漢軍說,寬甸的毛有傑下山了,明軍里老老少少的,怕是有上萬人那麼多。”

“險山堡那麼瘦,至於的麼?”阿敏聽得直髮愣,險山堡裡只有少量監視部隊和極少的糧食,明軍人少固然打不下,但來多了也沒有賺頭。根據阿敏多年來的經驗,對毛文龍來說從沒有戰略要地或非戰略要地之說,只有能不能給他提供糧草的區別。所以阿敏很喜歡搞類似險山堡這種監視據點,長久以來效果一直也不錯,大大限制住了東江軍打草谷的範圍。

險山堡裡不過有幾十石的存糧,毛文龍幾萬人加上耿仲明的上萬人,這怎麼看也不夠分啊。阿敏捧着碗坐在那裡琢磨了半天,如果說孔有德攻打險山堡是爲了毛文龍去寬甸的話,好像倒是能說得通,可是如果毛文龍不着急的話,完全可以從朝鮮朔州去寬甸。從鎮江附近過只有一種好處,那就是走平原道路會比朔州的山路快一些罷了,不過他們這麼急匆匆地接應毛文龍去寬甸幹啥呢?

就在阿敏苦思冥想的時候,第三個傳令兵急火火地闖了進來,他趴在地上嚎叫着:“不好了,主子。”

看樣子第三個傳令兵來的時候跑得很急,他喊完以後連着喘了兩口粗氣,才又繼續大喊起來:“新安堡來了緊急軍情,寬甸……寬甸的陳繼盛和毛永詩都下山了,明軍裡男女老少都有,人黑壓壓的數也數不清,怕是有好幾萬。領頭的看旗號是毛永詩,他帶了上千的騎兵,直奔酒馬吉堡去了。”

酒馬吉堡背後就是遼中平原,過了此地就是咸寧營(現在的本溪市附近),過了咸寧營就是瀋陽,而且中間一馬平川,再也沒有任何障礙。

目瞪口呆的阿敏手裡一僵,大半碗肉湯就全灑到被子上去了,雖然他還沒有想明白全部的形勢,但阿敏已經清楚地知道——毛文龍是不打算讓他舒舒服服地在暖和的房子裡過冬了。

十九日夜,覺華

寧前道督糧通判大人趙引弓今天回府的時候顯得很有些不高興,匆匆進到後堂,盡力的按捺住自己的情緒,用正統的禮節拜見過母親後,他就帶着怒意到中庭去吃飯。飯菜端上來以後,趙引弓飛快地塞了起來,結果沒有幾口就把自己給噎住了,他手忙腳亂地捶自己胸口的時候,旁邊有雙手遞過來一杯熱茶。

咕嚕咕嚕喝下這杯茶後,趙引弓總算是長出了一口大氣,又撫着胸口喘了半天:“小妹,謝啦。”

小妹接過茶杯,拂一拂綠裙,在桌旁坐下,關心地問道:“大哥今天遇上什麼不順心的事情了?別太牽掛了,慢慢吃,然後好好休息吧。”

“嗯,知道了。”在妹妹溫柔的勸導下,趙引弓再吃飯的時候就斯文了許多。吃好以後,趙小妹又沏了趙引弓最喜歡的香片,給他端來。

飯後喝着熱茶,趙引弓感到胸腹中的寒氣都漸漸消失了,他對小妹妹笑道:“誰要是能把我趙引弓的小妹娶進家門,妹夫真是有福了。”

“大哥取笑妹子了。”趙小妹雙頰染紅,又端起茶壺給她大哥的杯滿上了,這纔給自己也倒了一杯。她飲了一口,微笑道:“哥哥也是個有福之人,大嫂不但精於廚藝,還是那麼漂亮呢。”

現在趙家兄妹都在守喪期間,所以趙引弓雖然早定了親但也一直不能成婚。他這個小妹妹,利用各種機會從女家的親戚朋友那裡瞭解情況,詢問得來的消息還是挺不錯的,然後她就在哥哥耳邊誇未來的大嫂,把趙引弓聽得心裡甜甜的。平日工作得閒,也總會把妹妹說的話拿出來回憶一番,憧憬一下未婚妻的倩影。

以往無論趙引弓遇到什麼不開心的事情,只要趙小妹一扯起這個話題,他的不快也就煙消雲散了,雖然趙家大哥不會說什麼他自認爲有失大哥尊嚴的話,但也會美美地往椅子背上一靠,面帶微笑地聽妹妹像小喜鵲一樣地嘰嘰喳喳。

可惜今天趙小妹打錯了主意,她提到了未來的大嫂後,預料中的開心笑容不但沒有出現在趙引弓臉上,反倒讓他的臉色一下子陰沉下來了。趙引弓冷哼了一聲:“小妹,你知道我今天遇到什麼事了麼?哼,就是那個害得你嫁不去的那個傢伙又來給我找麻煩了。”

當年趙老爺子死前早已經病得很厲害了,郎中也說過類似要準備後事的話,但無論如何張再弟自作聰明的那一招猶如踹了最後一腳。

趙老太太整日價的嘮叨:如果沒有黃石那個壞種,老太爺絕對不會走得那麼早的。所以趙家即使沒有把黃石看成殺父仇人,但對他始終耿耿於懷。

老太爺的去世,不但影響了趙引弓大妹的婚姻,還導致趙引弓和小妹妹到了結婚的年齡不得不守孝三年,白白蹉跎。趙引弓的弟弟還沒有功名,趙家把老二打發去京師唸書了。

一系列的怨恨積累起來實在是非同小可。

果然……

一聽提起黃石的名字,趙小妹臉上也露出憤恨的神色。她同胞姐姐爲了黃石那檔子破事受了婆家兩年多氣。而且她姐姐這幾年來還沒有生產,就更是雪上加霜,讓趙家大姑娘吃盡了公婆的白眼和丈夫的冷言冷語,一直到去年趙引弓做了人生第一次以權謀私,把大妹夫調來覺華作了個文書,這才讓大妹的日子好過了些。

這些年趙引弓工作一直很努力,凡是他經手的事情旁人從來挑不出來一個碴,上峰也總是叫好,所以他以一個舉人出身,已經飛快的爬到了六品的通判,而且還是最爲優渥的糧臺主管。這自然引起了同僚的嫉妒,趙引弓的工作無可挑剔,他們無話可說之餘就只好從雞毛蒜皮的小事上吹毛求疵,還總盯着他大妹這個敏感的話題,幾年來關於他們家門風的冷嘲熱諷就從來沒有停過。去年趙引弓實在痛心大妹受氣,給妹夫在覺華謀了個差事後更是被攻擊個不休。

這些年平白受了這麼些腌臢閒氣,他們兄妹思來想去,自然全怪黃石不好。趙小妹怒道:“這個災星,莫不是我們家前世欠他太多了,這世怎麼還也還不清了?一牽扯上他肯定就沒有好事,大哥,你可不能沾身啊。”

“這還用你說,這個災星我當然是避之猶恐不及呢,哪裡還敢去招惹。”趙引弓又是一聲冷哼,他告訴妹妹:今天皇帝的中旨到了寧前道,中旨裡面不但要覺華鑿開港口積冰準備迎接黃石登陸,還要寧前道各部官員一致配合黃石行動,並在必要的時候主動放棄覺華和寧遠外圍堡壘。

爲什麼是天子的中旨而不是兵部的行文呢?因爲兵部右侍郎閻鳴泰堅決反對任何拋棄一線堡壘的計劃,他極力主張堅守孫承宗修築的所有關外堡壘羣,而且覺華也是閻鳴泰通篇方略中的重要一項。

原本孫承宗初鎮遼東的時候,閻鳴泰就認爲與其在寧遠築城還不如修築覺華城。這次閻鳴泰更是激烈反對高第下達的總撤退令,他認爲應該在正面節節堅守,並讓覺華的水營伺機出動,切斷三岔河的浮橋。原本歷史上就是在閻鳴泰的堅持下,天啓勉強批准了在關外抵抗的方略,但除了直接接旨的寧前兵備道袁崇煥親自鎮守的寧遠堡,其它地區的守軍非逃即潰。

這次黃石的主張也讓閻鳴泰大爲反感,他質問內閣這與高第的總撤退令何異?更質問顧首輔爲什麼要破壞“以文御武”的祖制?

顧總經理心說:“這又不是我的主意,你有本事和皇上說去啊。”

但是這話顧秉謙不敢和閻鳴泰或者兵部的官員說,他覺得首輔的尊嚴還是要保持的,但他當然不會去背“支持以武御文”的文官集團大叛徒的帽子,而且顧總經理認爲如果自己真的去背這個黑鍋也實在是太冤枉了。

但想讓顧首輔去替兵部出頭那更是想也不要想,天啓對黃石的信任只要不是瞎子就都能看得出來,誰願意在這個危急關頭去冒“進讒言、導致戰敗”的風險那儘管自己去,反正他顧秉謙是絕不會去觸怒皇上的。

既然兩面都不能得罪,那抱着絕不出頭心理的顧總經理就只好和兵部扯皮了……當然,這次扯皮是目的,不是手段,顧總打的主意就是靠着扯皮來逃避承擔責任,所以一直拖了幾天兵部也沒有呈文,內閣的票擬更是無從談起,天啓最後只好直接用中旨下達命令給寧前道。

“沒有內閣票擬,沒有兵部行文,更沒有首輔副籤……”說完前因後果後,趙引弓臉上劃過一道得意的笑容,他白天看過後就明確拒絕接旨了,這也是文官集團歷來固守的特權:“我已經跟中使說了:‘這是亂命僞旨,臣不敢奉詔。’小妹啊,可惜你沒看到中使當時的表情,真是有趣極了,哈哈。”

趙引弓自顧自地笑了一會兒,他妹妹不但沒有跟着湊趣地發笑,反而眼中隱有憂色。等趙引弓笑聲停止了之後,趙小妹陪着小心輕聲問道:“大哥,那黃石奏請皇上讓覺華百姓盡數撤入寧遠,可是真的?”

完全沒有察覺到妹妹的憂慮,趙引弓爽快地回答道:“是啊,那道詔書裡還說什麼,嗯,如果他沒及時趕到,就要我把庫存都燒了。”

“是這樣啊。”趙小妹顰眉低頭思索起來,端着茶杯的手指無意識地在杯上刻畫起來,結果雙手一滑險些失手滑落杯子。

趙小妹從深思中驚醒過來,她有些焦急地擡頭問道:“大哥,我們覺華地處後方,難道也要成爲戰場麼?”

“我們這裡,成爲戰場?”趙引弓先是一愣,跟着就哈哈大笑起來:“小妹你想到哪兒去了啊?這裡是我們寧遠大軍的糧草貯備重地,除非三協都不在了,否則又怎麼會成爲戰場呢?再說建奴根本沒有水軍,他們總不能從海里游過來攻打吧,如果他們游過來,那最好不過了,天寒地凍的,呵呵。”

“那……那黃石怎麼會警告起覺華來了?”趙小妹臉上還滿是憂慮和懷疑之色,雖然她也覺得黃石是個壞蛋,但她卻並不像她哥哥那麼喜歡盲目貶低黃石的才能。在黃石已經名滿天下的今天,估計也就是趙引弓還視若無睹、不遺餘力地攻擊黃石的軍事能力,並把他的一切成就都說成是老天不長眼。

聽哥哥說黃石警告覺華有危險,趙小妹心裡不由籠上了一層陰影,彷彿感到有一場惡夢就要上演了:“雖說黃石是個人品低劣的壞蛋,不過想來他也不敢在聖上面前胡說八道吧?”

趙引弓聽了妹妹的話後就是一聲長嘆,他舉杯把裡面的茶一飲而盡,然後把它重重地放到了桌面上:“還不是那幫閹豎,還有阿諛奉迎那些閹豎的小人,他們矇蔽了聖上。”又是一聲沉痛的嘆息後,趙引弓無力地搖了搖頭:“黃石肯定是勾搭上朝中的奸佞,跟着一起去矇蔽聖上。”

大發了一通感慨以後,趙引弓給自己倒茶的時候發現妹妹還是顰着眉,一幅憂慮重重的模樣,就笑着拍了她一下:“小妹莫憂,從寧遠到廣寧右屯衛,一路上有三個協數萬官軍,還有城堡十餘座,烽火臺幾百座。不要說十三營的關寧鐵騎,東虜就是一路攻城,到覺華最少也要幾個月了。更不要說朝廷已經下旨給山海關,要高經略、楊總兵和馬總兵盡起五協兵馬來增援寧遠,有這工夫他們也早到了,哪裡會有絲毫的危險呢?”

因爲這兩年黃石不停地把首級和繳獲的軍旗儀仗送來覺華、寧遠檢驗,所以寧前官員裡有不少人都對黃石印象頗佳,這種人在覺華也有不少,被趙引弓統統稱之爲“文官敗類”。雖然大部分文官輕蔑地認爲黃石不過是一個比較勇悍的武夫而已,但也有一些文官漸漸覺得黃石有相當的計謀和見識,不然不太可能一個接一個地打勝仗。平日裡寧前的這幾派文官就爭論不休,爲一個武將可能擁有的戰略能力而吵個面紅耳赤。

但是這次看到黃石的建議後,平時那些支持黃石的聲音就一下子消停了,而一向看不起武將的那批人都得意得不行,用寧前一個兵備主事的話說:“東虜就是光行軍,從三岔河到寧遠也要小十天吧,一路上再隨便打幾仗,圍圍堡壘,拉鋸一番,覺華還用得着他黃石預警嗎?而且有這麼長時間還趕不到覺華就更爲可笑了,他黃石難道是屬烏龜的麼?”

趙引弓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一番今天白天的情景,憂慮之色終於也從趙二姑娘的臉上散去了,她輕輕撫胸籲出了一口長氣,臉上也重新顯出了笑意:“原來如此,大哥果然是鞭辟入裡。”

第四十六節 終線

和寧前其他部門一樣,寧前最重要的物資儲備地每天都有人在議論和嘲笑黃石,這裡最悲觀的文官也都不信他們會在一個月內遭遇到敵軍進攻。今天趙引弓拒絕接受聖旨,還把黃石荒誕不經的預測說給同僚們聽,在一片嘲笑聲中,幾個平素力挺黃石的文官都羞得滿臉通紅,恨不得能找個地縫鑽下去。

天啓五年十二月二十日。

跟每一個書香門第一樣,每天早晨趙引弓起牀後,都首先去給母親請安。今天像往常一樣,他妹妹正在服侍母親吃早飯。趙引弓陪老孃和小妹說了幾句話後,到前堂胡亂吃點東西就去辦公了。這麼多年以來他一直是同僚裡最早趕去衙門的人,雖然他已經升到了通判,但趙引弓還仍然堅持着這個習慣。

前方不斷傳來戰爭的消息,趙引弓這些日子很忙,每天都要親自清點庫存的糧草,並和賬面加以覈對,沉重的工作日復一日,但讓趙通判感到很充實,對自己本職工作他有絕對的信心——我肯定不會給寧前道袁大人拖後腿,更不會讓邊軍將士缺衣少食。

與此同時,遠在數百里之外的莽古爾泰也起牀了。

後金軍十五日從三岔河口渡過遼河,十七日即兵不血刃地進入了廣寧右屯衛(大淩河),十九日後金軍進入廣寧中左屯衛(錦州),今日上午他們如願以償進抵廣寧中屯所(松山),城中駐守的明軍跪伏於道邊請降。

松山既下,那麼通向寧遠衛的道路就已經暢通無阻了,後金軍更不停留,二十日下午莽古爾泰一馬當先,率領後金軍先鋒突入寧遠衛地界,傍晚就在通向杏山的官道上紮營。

二十一日清晨士氣高漲的後金軍再次拔營出發,纔開始行軍不久,一個後金探馬就跑到莽古爾泰面前,興奮地大叫道:“啓稟主子,杏山堡城門大開,城中空無一人,明軍已經不知去向。”

莽古爾泰不動聲色,這樣的喜悅已經來得太多,再也沒有第一次那種幸福從天而降的衝擊力了,他等探馬喘勻了氣,才淡淡然的追問道:“烽火臺如何?庫房如何?”

“回主子話,周圍的烽火臺都空無一人,也全沒有點燃,杏山堡的庫房都貼上了封條,應該也是完好無損。”

“再向前探。”

“喳!”

莽古爾泰一面派人飛報後方中軍,要他們儘快派人來搬東西,一面對身旁的鑲白旗旗主杜度說道:“我繼續南下,你領鑲白旗向西,掃蕩明國的大興堡、大福堡,確保我大軍的右翼。”

“好的,三貝勒。”杜度大聲應是,跟着一夾馬腹就帶着本部向西展開,直指寧遠衛的前左翼,駐守這兩處的關寧鐵騎見到後金軍的旗號後,皆拋棄堡壘向西逃入朵顏蒙古領地尋求庇護。

午時,莽古爾泰軍的鐵蹄已經抵達杏山前二十里處,先鋒再次報告駐守杏山的一營關寧鐵騎已經潰散無遺。莽古爾泰哈哈大笑不止,馬鞭猛地向前一揮:“加速前進,我們今晚要在寧遠中左所過夜,除夕的時候要讓兒郎們過個大肥年。”

此時在寧遠中左所(塔山),守將正在集合部隊準備出城,參將大人和監軍公公並肩站在校場的講臺上,下面的一營官兵也列成整齊的隊列等待長官訓話。杏山和塔山作爲掩護寧遠堡的兩個重要屏障,除了城防部隊外更各自有一個野戰營掩護,留在塔山的是一個標準的車炮營。

望着下面全車炮營的一百二十七名軍官和六千餘名士兵(其中有兩千四百名騎兵),守將慷慨激昂地說道:“本將今晨得到準確消息,北虜已經攻入大興堡,我們在杏山的弟兄已經前往戰場奮起反擊,現在我軍要去增援他們。”

“救兵如救火,我軍要輕裝前進,所以偏廂車(戰車)和大炮就不必帶了。”趙參將大手一揮,雄赳赳地大喊一聲:“出發!”

全車炮營六千馬步官兵和大批輔兵從城門魚貫而出,筆直地向着西方朵顏蒙古的地界開去,因爲是去“進攻”北虜,所以當然沒有必要焚燒倉庫,更不必銷燬二百多輛戰車和八十八門輕重火炮。關寧鐵騎沒有發現正在逼近的後金先鋒,所以也不是畏敵逃竄,那烽火臺就更不必燒了。

寧遠中左所的監軍公公走出城門的時候,從懷裡掏出封信交給了一個騎兵:“你立刻去寧遠,告訴寧前道北虜入侵,咱家領軍去抗敵了,讓寧前道另派軍隊來中左所駐守。”

……

這個時空和黃石原本的時空相比,寧遠之戰提前了一個月,但是各方的反應卻如出一轍。早在後金軍渡河之前,遼東經略高第就有奏報,稱後金軍發動遼西攻勢的主要目的就是爲了廣寧右屯所的糧食,並將在十二月十五日左右渡河(原本時空中的奏章“奴賊希覬右屯糧食,約於正月十五前後渡河。”)。

在這個時空裡,寧前道也是派遣了關寧軍猛將周守廉堅守廣寧右屯。但後金軍侵入河西之後,周守廉又一次率先逃跑了,他的這個舉動引發了其他各部關寧軍的一系列連鎖反應。後金軍一路如入無人之境,輕鬆繳獲的大量物資更刺激了努爾哈赤的貪婪慾望,僅僅用了三天就攻入了遼西走廊。

部署在遼西走廊內的關寧鐵騎同樣望風奔潰,正如明清雙方的記載一樣,遼西走廊上的各城堡或逃或降,渡河後努爾哈赤不發一矢就連下大淩河、小淩河、錦州、松山、杏山、塔山等十幾座城市、堡壘,孫承宗苦心經營數年,耗費國家千萬白銀構築的大批堡壘、儲備的無數物資盡數委於敵手。

寧遠中左所等地的守將們沒有做出任何警報就撤向了朵顏蒙古的地盤,這些土地也隨即落入後金軍之手,在通向寧遠的大道上,後金軍只剩下最後一個障礙——連山堡。

僅僅在渡河五天後,後金軍就在冰天雪地中行進了五百餘里的路程,遼西明軍的防禦體系在眨眼間就宣告土崩瓦解。受到越來越多繳獲物資的鼓舞,後金繼續長驅直入,直逼明軍在遼西走廊的防禦核心、寧前道所在地——寧遠。

天啓五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同樣是在後金髮動遼西戰役的第六天清晨,後金先鋒哨探毫無預兆地出現在了連山堡附近,守城明軍大譁,隨即棄城退向寧遠。

寧前道袁崇煥猝不及防,下令寧遠戒嚴的同時,還命令動員四營兵力堅守覺華。此時任何撤退都已經來不及了,袁崇煥希望四營關寧鐵騎能保護覺華,以及島上面儲備的大量物資,還有那些滯留在覺華的人們。

覺華,這個位於遼西防禦體系深遠後方的補給中心,很快就要直接暴露在敵軍的兵鋒威脅下了……

二十一日下午,覺華

寧前督糧通判趙引弓急急忙忙地趕回了家裡,門外停着他找回來的兩輛小馬車,跑進家門後趙引弓就直衝後堂,嘴裡還大聲喊叫着:“孃親,小妹,你們在麼?”

趙小妹本來正在母親屋裡做女紅,順便陪母親聊天,母女倆本來正說得高興,突然聽見趙引弓喊得惶急,不禁面面相覷。

“大哥,怎麼了?”

趙小妹纔打開門跨出來,問話的聲音還沒有落下,就被趙引弓一把捉住手腕,她大哥臉上已經是萬分焦急,一把又把妹妹推回了母親屋子裡,口裡同時叫道:“快幫娘收拾東西,一會兒你們就出發去寧遠。”

聽見這好生突兀的一句話,趙老太太驚奇地問道:“兒啊,這是怎麼了?”

“娘。”趙引弓隨口打了聲招呼,就急匆匆地直奔櫃櫥而去,“砰”一聲劈手拉開櫃門,趙通判把他眼前看見的東西統統抓出來,一把一把地往牀上扔:“東虜已經到寧遠堡前了,寧前道袁大人已經下令戒嚴,堡內許進不許出。命令剛剛纔到了兒子那裡,說是北門、西門已經關閉了,東門還會開到日落,覺華官員的家屬今天還可以到寧遠堡去,兒子不是在寧遠有套房子麼?娘您先和小妹去那裡住幾天。”

別看天氣這麼冷,剛纔一路狂奔回家,趙引弓早已溼透衣襟,現在被家裡的人一問,他全身上下更是汗流如注,額頭上的汗水一直留到眼裡。趙引弓急得連擦一擦的時間都捨不得浪費,胡亂用袖子往臉上一抹就去抱箱子:“小妹你別站在那裡光看着,快過來幫幫忙。”

一通雞飛狗跳後,趙引弓半攙半拖地把老孃推上了馬車,又竄回屋裡催小妹和兩個丫環抓緊時間走人,自己則又跑回臥室,把牆上掛着的寶劍拿了下來。等趙小妹和兩個丫環挽着大包小包走出家門的時候,看見趙引弓正手忙腳亂地把腰上的玉佩取了下來,然後把寶劍緊緊繫了上去,還使勁打了一個死結。

“快走,快走。”趙引弓一把揪住妹妹,就要把她往馬車上塞。

“等等,”趙小妹掙扎起來,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大姐,就着急地問大哥道:“阿姊呢?她有沒有馬車?是不是要去她家接她?”

“唉,不用了,我回家前去過妹夫家了……”趙引弓的大妹夫家就住在衙門旁邊,但趙大姑娘卻死活不願意離開丈夫去寧遠堡避難,那年輕女人一直覺得他們的夫妻關係已經稱得上是岌岌可危,婚姻能維持到現在這個地步,主要是靠大哥的面子。

根據大明婚姻法,沒有子嗣已經符合了“七出”中的一條,趙大姑娘深爲自己沒有孩子而痛苦,所以就希望藉助這次機會撈一個“五不去”,只要能符合五不去,那麼她丈夫以後就不能要求離婚了。她的大哥和丈夫都認爲堅守覺華沒有什麼大問題,所以她也不是特別緊張,就堅持要求留在丈夫身邊。趙引弓聽了之後一方面認爲妹妹有這個志向很可貴,另一方面也確實不認爲覺華會有太大的危險,也就不勸說她去寧遠躲避了。

解釋完畢以後,趙引弓又安慰馬車裡不安的母親:“娘,您老就放心吧,覺華這裡有四個營的關寧軍,其實也是萬無一失。”

“兒啊,那你爲什麼要娘走?娘不想走,就想呆在自己家裡。”趙老太太滿臉都是擔憂,說着話就想從馬車裡下來,趙引弓和他妹妹連忙把老人家扶住了,說什麼也不讓她下車。

“娘,您老去了寧遠,大哥纔好後顧無憂啊。”趙小妹好說歹說,總算又把母親勸住了,她也跟着跳上後面的馬車關上了門,然後從車窗裡探出頭來:“大哥,送娘一程吧。”

趙引弓聞言爽快地回答了一聲:“好。”然後催促車伕開始趕路,他右手把着車窗,緩步跟在馬車旁,左手扶在了劍柄上。

趙老太太雙手緊緊握住兒子放在車窗上的手,輕聲埋怨了一句:“袁大人爲什麼不讓大夥兒都撤到寧遠城裡去呢?哎呀,這也真是的。”

督糧通判心裡有些不以爲然,但也知道母親是關心則亂,於是就回答道:“娘,袁大人也是來不及了嘛,這覺華島上萬多軍戶、商人,還有四營的官兵,怎麼來得及一口氣都進去。再說,島上還有八萬餘石的糧食,十萬多匹布和五十萬銀兩,這些都是國家所有,更是民脂民膏,怎麼可以輕言放棄。”

趙引弓自認爲是覺華商民的父母官,又是這些倉廩的守臣,所以他根本沒有想過要去寧遠避難,而且他也不認爲軍事形勢有多麼危機:“娘,覺華有這麼多官兵,東山也很險峻,哪裡會有什麼危險?再說這麼大冷的天,東虜最多圍個幾天也就退了。糧食、被服、木炭……這些東西倉庫裡都應有盡有,就是堅持幾個月都沒問題。”

馬車沿着山道緩緩下行,經過東山山腰的時候,一個島上的士兵慌里慌張地跑來了:“趙大人,您猜得沒錯,來的正是黃軍門,他們說有三千人。”

聽見這話後,趙引弓嘴邊露出了一絲冷笑,哼了一聲也就沒有下文了,他的母親和妹妹都帶着驚訝的神情看着他,趙引弓見狀對母親解釋道:“母親,此事說來話長……”

今天上午的時候,覺華島的海岸哨所就望見有桅杆從遠方的海平面上出現,接着就是一隻又一隻的海船,連綿不絕的從海天交界處衝出。趙引弓當時就懷疑是黃石的部隊到了,可是心理也沒有把握,就派人去冰面上等着準備和艦隊通信。結果還沒有等到艦隊的消息就得到寧遠戒嚴的命令,當時趙引弓就急忙跑回住所搬運家小了。

馬車順着山路很快走到了東山的北坡,趙引弓向東眺望了一下,又哼了一聲:“來添亂的人就在那裡!”

趙小妹順着哥哥伸出的手臂俯視島東的汪洋,幾十艘碩大的海船如同在鏡面一樣的大海上緩緩滑行,它們中位於前列的已經把帆都收攏起來,搖櫓也已經放下,正在海中浮冰區的邊緣慢慢地遊弋,後面的艦隊還排着直線,源源向着覺華涌來。

“三千人,哼,也就一個營吧,還是叫花子一樣的東江軍。”趙引弓鄙夷地望着黃石的艦隊。現在覺華島上就有四個營的關寧鐵騎,還有上萬的軍戶壯丁。更重要的是,現在爲了緊急部署防禦,趙引弓認爲每一份人力都要用到刀刃上去:“要搶功就上別處搶去,覺華現在有很多正經事情要做,我可沒工夫和這幫兵痞扯皮。”

……

黃石焦急地在船首來回踱步,看上去覺華的港口到現在還沒有一點鑿冰的意思,他的軍隊根本無法登陸。雖然隊伍中很多人都有過航行經驗,但這幾天海上之行,因爲猛烈的北風,已經讓不少新兵吐得七葷八素,有的人都已經快死了,所以黃石非常急於上岸恢復部隊的體力。

派出去的小船冒着極大的危險划進了浮冰區,和冰層上的守軍接上了頭,他們用旗語一直和黃石的大船保持着聯繫。據那幾個勇敢的士兵說,對方只是再三詢問確認了船隊的兵力和領軍武將,至於黃石再三催促的鑿冰,那幾個覺華士兵則表示不知道什麼時候能開始,更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完成。

等了好久以後,接頭的士兵終於又發來消息,說是覺華的守軍要求黃石去寧遠中右所登陸,還說什麼覺華的人力都要去西面挖冰壕,所以沒工夫來東岸鑿港口。

這個消息猶如一記重錘,把黃石打得眼前直髮黑,他身子一晃就踉蹌了幾步,這可把他身邊的吳穆嚇了一跳,連忙伸手來拉他:“黃軍門,你怎麼了?”

“末將腳下滑了一下,沒事。”黃石掩飾了一句,他知道自己是軍之膽,不能讓部下,特別是吳穆感到彷徨,然後就讓旗手再問是不是後金軍已經到了,他得到了肯定的答覆。

覺華方面再一次重申:他們對東江鎮的難民武裝沒有興趣!

黃石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第四十七節 相識

“那麼,我們走,讓他們死去吧。”黃石氣恨恨地甩出了這句話。

目前船上士兵最急需的就是熱水、熱飯、爐火和溫暖的被褥,好讓他們能迅速恢復體力。現在後金軍已經到了,那麼留給黃石的時間已經很短了,對方既然這個態度,那麼登陸後能得到的招待也就可想而知……

長生島戰士冒死趕到覺華,卻被拒之門外。

黃石心中無名火起,當即問嚮導還有什麼地方可以得到補給。嚮導告訴黃石,寧遠中左所雖然不遠,但那裡的糧食儲備和補給也不足。而且和寧遠堡的距離太近,一旦後金騎兵急襲而來,也就是幾個時辰的路程,休息的時間也不一定足夠。

所以嚮導建議黃石繼續向南航向廣寧中後衛,這個地方肯定有足夠的物資和補給能滿足黃石的軍隊恢復戰鬥力,如果想進攻的話還可以得到地方軍戶的支援。嚮導甚至還提到了山海關,只不過黃石覺得,自己離開北京前在御前可是說了不少豪言壯語,今天雖然不是自己的錯,但去山海關還是不太妥當,所以就下令通報各船,準備拔錨啓程去廣寧中後衛。

既然做出了決定,黃石也就不打算再和覺華的人打交道了。就在他打算招回小船的時候,突然有一人一馬從遠處疾馳而來,轉眼間就從岸上踏上了冰面。那馬兒似乎沒有打過冰掌,所以才上了冰面就開始打滑,減慢速度後,馬兒一聲長鳴,前腿就趴倒在冰上,把背上的騎士顛了下來。

這奇特的景象讓黃石暫緩召回小船的命令,他滿懷希望地望着冰上的動靜,希望覺華島的主管官員放棄成見,派人和自己溝通來了。那人似乎沒有摔得很重,只見他敏捷地爬了起來,晃晃悠悠地快步跑向接頭的小船。

但隨着這人越走越近,黃石的眉頭也越皺越緊,雖然距離很遠看不清那人的面孔,但來者身上穿的衣服比較特別,而且走路的姿態也引人注目。

果然,小船很快就發來旗語,報告說來的是個女子。那女子不肯通報姓名,卻說可以指引黃石的軍隊上岸,還要求小船把她載到黃石的旗艦上,她可以做嚮導。

“不知道從哪兒竄出來的瘋丫頭!不過她既然會騎馬,那應該是軍戶的子女吧。”黃石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自己身爲堂堂的副將,怎麼會聽從一個女人的指揮,難道他以後不想在官兵面前混了麼?而且上岸又有什麼用,如果覺華拒不提供補給也不肯跟隨黃石撤退,登陸豈不是自投羅網,要領着手下官兵去殉葬麼?

“很有勇氣的女子,可惜了。”留在覺華島的人估計是難逃劫數了。黃石記得島上的數萬人最後好像只有幾十個人躲過後金兵的屠殺。這個女子的勇氣讓黃石欽佩,他一度升起把這個女子救走的想法。但是黃石再一轉念,讓小船在浮冰羣裡靠岸,就是拿戰士們的性命冒險,那可是十分忠誠勇敢的士兵啊!畢竟她只是一個陌生女子。

“叫小船回來吧,嗯……”黃石想了想,又對傳令兵多講了幾句:“那個女子既然來找本軍門,可見是信得過我的,對她說……就說是我說的,趕快跑,帶着她家人跑得離覺華越遠越好,能跑多快跑多快,留在這島上那是必死無疑的。”

小船上的人複述完黃石的話以後,就開始緩緩的往回劃。冰上的女子先是呆立了一會兒,然後就冒險跑到冰的邊緣處喊着些什麼,她急得不斷跺腳,腳下的冰面出現裂紋,嚇得她往後退了兩步。擡頭看看就要劃遠的小船,這女子筆直地往前衝去,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就縱身向着小船躍入了冰海中。

小船斗然停住了,船上的幾個人都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紛紛向女子落水的地方看去。旗艦上的黃石也被眼前的景象驚得目瞪口呆,但他馬上就反應了過來,立刻對身邊的傳令兵叫到:“快救人!”

跳水的人是趙小妹。

她今天聽了哥哥說的一番話後,聯想起黃石前些日子的警告,不禁越琢磨越是心驚。但無論她怎麼苦苦哀求,趙引弓都認爲黃石的三千兵根本不濟事。覺華現有四營兵力不說,寧遠城內也還有七營的關寧軍。除了人少的問題以外,趙引弓還覺得放黃石上岸來會發生官員們指揮上的矛盾。趙引弓預計黃石遠道而來,不會滿足於僅僅作輔助工作,也不會完全服從他的節制。他個人覺得關寧軍是本地的軍隊,是主力,節骨眼上黃石說不定會添亂。

趙小妹的擔憂引起了趙老太太的共鳴,兵兇戰危,趙老太太覺得多些兵總是好的,現在她也記起來有些人說過“黃石有萬夫不當之勇”的傳言了。但趙引弓什麼也聽不進去,把母親和妹妹的話全當做了耳旁風,把她們二人送到西岸後,趙引弓就又返回去指揮搬運物資了,除了鑿冰需要的人手外,明軍還打算把所有的儲備都運上東山。

等趙引弓離開後,趙小妹越是回想那天兄妹倆的對話就越感到一陣陣心驚肉跳,她偷偷地看了前面的馬車一眼,母親正穩穩地坐在那輛車裡,沒有覺察。趙小妹仔細吩咐了隨行的丫環一番,一定要將趙老太太平安護送到目的地,在抵達目的地之前萬萬不可停車。然後她就跳下車解開馬悄悄地返回了覺華。

仗着以前在廣寧逃難時學會的一點兒馬術,趙小妹總算還能操控坐騎,現在覺華已經是一片嘈雜,大批軍隊亂哄哄地整理戰備、部署野戰工事,島上的商人和軍戶家屬更是如同大難臨頭一般,到處都是軍官焦急的吼聲和婦孺的哭嚎聲。這混亂的場面加劇了趙姑娘心中的不安感覺,讓她隱隱覺得大哥、大姐的前途非常不樂觀。

可是到了岸邊以後,不管趙姑娘怎麼好說歹說,似乎都不能扭轉對面離開的決心了,黃石最後給她的警告更是讓她有種五雷轟頂的感覺。最後看到船隻開始離開後,趙姑娘終於不顧一切地躍向了小船……

小船駛回旗艦的時候,趙姑娘在船角蜷縮成一團,防寒的帽子已經飄到水裡去了,棉衣、棉褲浸透了冰水,把趙姑娘凍得都快僵了。她本來就不會游泳,下了水後衣服一進水,很快就如同鐵砰砣一般地往海里沉,幸好那幾個水兵用捎鉤鉤住她,揪住趙姑娘的棉衣把她給拖上了船。

既然上船了那自然就運回來了,總不能冒險靠岸把姑娘擱上去讓她再跳一回吧?不過靠近旗艦後這幾個人又犯了難,這姑娘已是打擺子一般地哆嗦了,舷梯看樣子她是自己爬不上去了,可男女授受不親,這樣可怎麼幫她上船呢?

黃石站在大船上望下看,見那幾個士兵束手無措,簡直要眼睜睜地看着姑娘凍死,忍不住叫道:“你們幾個,把她抱上來,快點!”

那幾個兵應了聲是,可船甲板上有一百多雙眼睛看着,他們一個個就還是不敢動手,姑娘聽見黃石的命令後立刻掙扎了幾下,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試圖過舷梯,還從不斷打戰的牙關裡擠出了幾個字:“小女子自己會走。”

既然如此,黃石也就不再和這位姑娘廢話,他從晃來晃去的舷梯上一躍而過,劈手就把她攔腰抱了起來,一邊快步跑回大船上,一面朗聲說道:“這位姑娘得罪了,但事有從權,在下沒有惡意。”

狹窄的舷梯下就是波濤起伏的遼海,趙姑娘打心眼裡不想再去洗個冷水澡了,所以也沒有掙扎,而是順從地讓來人把她救到了海船上,但接下來聽到救她的人叫道:“趕快收好小船,準備出發。”她就拼命地掙扎起來了。

見狀黃石趕快把她放到甲板上,跟着就後退一拱手:“姑娘恕罪,在下唐突……”

實在沒有工夫了,時間太緊迫了,趙姑娘牙齒還在咯咯作響,她已經凍得嘴脣發青了:“誰……誰是黃……黃軍門?小女子有急事要求見黃軍門。”

黃石想——這個丫頭看來腦子有些古怪,說不定會纏着我要我去救她岸上的家人,我可不能給自己的船隊惹麻煩。

打定了主意的黃石笑容可掬伸手一讓,示意這位姑娘只管跟着他走好了:“姑娘這邊請,姑娘有什麼話去見黃大人說好了。”黃石知道再把這女子留在甲板上吹風,那肯定是要出人命的,他打算把這個姑娘帶到船艙下先讓她換身乾衣服。等女孩子家換完了衣服,艦隊早就離開了,也省得多做解釋。

黃石覺得自己此計甚妙,無奈對面的姑娘不上當,她先是轉身叫了一聲:“不能開船,不能開船啊。”

接着瑟瑟發抖的趙小妹又掉頭衝着黃石,極力控制自己的聲音不要顫抖得太厲害,然後就盯着黃石的雙眼,湊近了身一字一頓地低聲說道:“我是你們黃軍門沒過門的妻子!”

說這話的時候趙小妹羞得很不得挖個坑把自己埋起來,但爲了島上的親人着想,她也只能硬撐到底了。敏銳的趙小妹感覺到這個救自己過來的大個子似乎是一個說話算數的大官,她希望這個人能替她把黃石找來。總之,自己這句話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被一個人說“不知羞”總比被滿船的人笑話好。

面前的大高個子軍官頓時呆若木雞,只能傻傻地看過來,這種效果讓趙小妹很滿意——看來沒有穿幫,於是她音調裡也帶上了一絲命令的味道:“你快去叫黃軍門出來,我有話要和他說,我就在這裡等他。”

趙小妹發現這個傻大個還是紋絲不動,而且臉上的表情極爲複雜,她猜想,也許是這個人想到自己剛纔唐突長官的未婚妻了,他定是擔心會因此獲罪吧?趙小妹趕快補充道:“你們黃軍門向我求親,但我還沒有答應呢……嗯,你別擔心,只要你快去把黃軍門喊來,我包你沒事兒。”

對面的人聽了這話似有所悟,呆呆的眼光漸漸正常了,表情也變得豐富了一些……。趙小妹發現那傢伙還是沒有動身去傳達她的命令。

面前的軍官往又後退開一步,然後帶着肅穆的神色雙手抱拳,試探地輕聲問道:“敢問,小娘子可是姓趙?”

這準確的判斷讓趙小妹大吃了一驚,她脫口說道:“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姓呢……”但這句話還沒有說完就嘎然而止,趙小妹又把對面的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猛地明白了。

……

小小的船艙擺放着盛滿熱水的大桶,氤氳的蒸汽瀰漫在艙裡,泡在溫水桶裡的趙妹妹總算讓麻木的身體徹底復甦了,這真給她一種冬去春來、再世爲人的感覺。這本來是黃石的船艙,不過黃石已經宣佈搬走了,暫時就屬於趙妹妹所有。

雖說五年前趙姑娘在廣寧見過黃石,但當時她才只有十五歲,這幾年下來那一點淺淺的印象早已是淡如雲煙,更何況在趙妹妹的家裡,母親和哥哥提到黃石,從沒有一句好話,這幾年來黃石一直屬於被醜化的對象,是個粗魯無禮的渾人。

但今天乍一見面感覺竟大相徑庭。

今天發生了這麼多事,簡直令趙小妹的頭髮暈。

因爲母親身體不好,平時家裡的事都是趙小妹操持,但她不常出門,更想不到會像今天這樣,站在一羣陌生的男人羣中跟他們打交道。難以想象身居二品的黃石會這麼和藹,她還沒見過哪個男人對女子這麼彬彬有禮,回想起來,她禁不住一陣陣心跳……

趙小妹又一次仔仔細細地觀察起這船艙裡的擺設:

摺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子,一張乾乾淨淨的小書桌,還有一盞擦抹得錚亮的小油燈。除了沒有薰香的味道外,整個船艙收拾得就如同姑娘的閨房一樣整潔。這畢竟還是一個大丈夫喜歡“不拘小節”的時代,不要說一個武夫、一個據說萬人敵的武夫,就是書生秀才的窩也未必比得上黃石的這個臨時住所。

既然已經得到了黃石絕不開船的承諾,趙妹妹心裡就安定一些了。剛纔看見士兵們能那麼迅速地搬來全套的洗澡設備讓她很是吃驚,就好像船上的人們隨時都準備洗一把似的。其實,這也是黃石的特權,船上專爲他和其他高級軍官特別準備了一些淡水,現在自然給趙妹妹提供了方便。

輕輕挑起了擺在那裡的乾衣服,趙妹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略帶驚訝地發現除了淡淡的棉布和皮毛味她什麼也沒有發現。寬大的男式衣服不太合身,不過趙妹妹也顧不了那麼多了,她輕輕向門口走去,打算從外面喊個衛兵去找黃石。

剛纔在甲板上趙妹妹爲了不讓船隊開走什麼都不在乎了,但現在一想到衛兵臉上可能有的古怪笑容,她就感到雙頰燒得滾燙,走到門口後趙妹妹先是做了幾次深呼吸,才鼓足勇氣猛地拉開門。

黃石覺得趙姑娘這件事情還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在這個時代趙妹妹今天的行爲可不是什麼光彩事兒,所以他就親自等在隔壁船艙,聽到這邊門響後,黃石就輕巧地跳了出來,衝着敞開的門笑道:“趙小娘子,在下叫人燒了薑湯,這就讓他們給你送來。”

“太子少保大人折殺小女子了,”趙妹妹急忙低頭行了個萬福。她明白黃石在保護自己,心裡升起感激之情。她很是不好意思地歉道:“小女子讓大人久等了。”

趙妹妹接着又垂下首,低聲說道:“方纔在上面,小女子情急無狀,對太子少保大人胡言亂語,有損大人清譽,真是罪該萬死。”

方纔趙妹妹剛登船時,溼衣服全都揉皺了,亂披着溼頭髮,還順着發縷往下流冰水,滿臉的青灰色十分嚇人。

等候趙妹妹洗完澡的這段時間裡,黃石一直在心裡暗自慶幸兩人間的婚事告吹了,他還苦苦回憶了趙家大姑娘半天,在黃石的印象裡她姐姐明明是個美人啊,這妹妹怎麼會比姐姐差那麼多呢?

等趙妹妹恢復了精神,再度見到的時候竟完全變了一個人,乾淨整潔不說,真是青絲如綢,明眸長睫,皓齒硃脣。

纔看到趙小妹個打開門走出來的時候,黃石就感覺自己的心臟差點停跳,但他表面上仍保持着平靜,說了一番普普通通的客套話。趙小妹致歉時,暈生雙頰,頓時又添三分美色,她說話的嗓音更是既清脆又不失嫵媚。

黃石覺得自己的心臟突然跳得快了,胸口升起一陣猛烈的窒息感,從喉嚨衝上來,化作一大口酸酸的唾液。黃石掩飾地把頭擺向一邊,再也不敢正視面前的趙小妹,他側着頭狠心說道:“趙小娘子的來意在下也猜到一二,只是……”

第四十八節 工兵

方纔趙二姑娘一定要黃石許諾暫時不開船她才肯去換洗,黃石見一個女孩子這麼勇敢,一時不禁有些心軟就點頭答應了。可是在這段等待的時間裡,黃石覺得上覺華還是很不妥,眼前外有強敵、內有制肘,怎麼看都不是一個作戰的良機,他自認爲不過是欠趙家一條命而已,把這個趙二姑娘救走也就算是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了。

黃石直視着那雙滿含希望的眼睛,沉聲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她。

“這次建奴軍勢很大,已經迫近覺華島,沒有多少時間了,正是千鈞一髮的時候,長生島幾千戰士冒死遠道而來援助覺華……如果令兄能領導覺華和我們並肩作戰,也許還有戰勝敵人的可能。目前在下的軍隊既然不能進入覺華,那麼最穩妥的辦法莫過於前往他處了。趙小娘子,請恕在下無禮,令兄先私仇後公務,將覺華陷於死地絕境,在下實在是愛莫能助。”

覺華固然有四個營的正規軍,但黃石早知道這些守軍不堪一擊,勢必像其他地方的關寧軍一樣潰敗。他雖然有心說些安慰話,但想到其實說什麼也沒用,未必能讓趙二姑娘安心,何況這個慘敗估計也就是幾天內的事情了,瞞着她也沒有什麼意義。

趙二姑娘十分驚訝,怎麼黃石早在十幾天前就預見到覺華的危難,而且連時間都算得差不多?世上真有未卜先知這樣的奇人嗎?以前趙二姑娘心裡一直有種感覺——那就是這個人可以救她大哥和大姐的性命,所以她才冒險賭上一賭。跳海前趙二姑娘就對黃石的預言深信不疑了,不然她也不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聽黃石的口氣,長生島的軍隊真要去寧遠了,她不由得臉色大變。

趙二姑娘衝着黃石拜了一拜,黃石連忙閃身避開。

只聽趙二姑娘言道:“小女子聽說太子少保離開北京的時候,天子以遼西邊事相托,天子並且曾開大明門,親登皇城送行……”

見黃石沒有否認,趙二姑娘繼續說道:“太子少保大人既然仰承聖意,又攜百戰百勝之積威,豈能辜負君恩,坐視覺華有失?”

黃石並不回答趙二姑娘的話,卻突然問道:“皇上是不是有聖旨到過覺華了?”

以黃石所想,必定是天啓已經下聖旨通知過覺華了,所以趙二姑娘才從她哥哥那兒知道了黃石進北京的事情。趙引弓顯然沒有按照聖旨來辦,那就只有一種可能了。黃石又冷冷地問道:“時間倉促,皇上一定是下了中旨,趙大人肯定是拒不奉詔了吧?”

中旨不經過六部、更沒有內閣元輔或次輔的副署,武官和太監雖然不敢不遵從,但對文官來說確實可以認定是僞詔,如果不接旨一點錯都沒有。明中葉以後,拒絕接受這種三無中旨或者被廷杖對文官來說都是一種榮耀,也是足以讓他們吹噓一輩子的話題。曾經捱過廷杖的人以後出門下巴都可以多揚起三分,因爲他們可以自稱:“曾把大明天子駁得啞口無言,只好靠打人出氣。”所以走到那裡都享受衆人羣星捧月一樣的敬仰目光。

歷史上在萬曆朝,曾經有人上書一次性把神宗、貴妃和他們的兒子全都罵了個狗血噴頭,洋洋灑灑一份萬言書,不僅把貴妃同異常高齡的狐狸對比了一番,還給萬曆皇帝建立了他和豬狗這些動物之間的聯繫。當時就把大明天子氣得雙手不住地哆嗦,還從牙縫裡擠出了一段話:“這廝……這廝好生無禮,是成心來騙廷杖來的吧?朕……朕是決不會讓他如願的!”

而文官不接三無中旨比挨廷杖更加值得炫耀,畢竟後者只是駁得皇帝啞口無言,而前者是直接扇了皇帝老子一個大耳刮子。泥人還有三分土性呢,明朝皇帝不願意也丟不起這個人,所以到了王朝後期,不到萬分緊急的時候皇帝一般不用中旨,但就是這樣也常常被文官拒旨。

看趙二姑娘啞口無言,黃石更知道自己所料不差,而聖旨裡也必然提到了自己對戰局的看法和安排,所以這趙二姑娘纔會認爲自己深謀遠慮,是她家人的大救星。只是趙引弓以一己之私,置萬民於險地,黃石想到這個心中就滿是厭惡,他輕輕一拱手:“覺華之事,餘實在是有心無力,趙小娘子且休息,等船到了山海關,自會送趙小娘子去遼東都司府。”

說完黃石就要轉身走人,趙二姑娘情急叫道:“太子少保大人且慢,小女子還有一言。”

黃石略帶不耐煩地說道:“趙小娘子還要說什麼?請快點講吧。”

趙二姑娘昂首大聲說道:“記得四年前,太子少保大人旋師廣寧,掃平亂賊,名揚天下,更大義滅親。”

這番話聽得黃石直皺眉頭。當時孫小姐已經做出了她的選擇,也差不多是她唯一可能的選擇——幫助她的漢奸父親;而黃石也做出了自己的選擇,這是他不會有絲毫猶豫的選擇——什麼也不能讓他背叛自己的民族。但是孫小姐之死始終是他心中一塊隱痛,舊部中對他比較熟悉的幾個人都明白這一點,大家已經早就不提這事了。

“如果當時太子少保大人不回師平叛,滿城幾十萬百姓勢必盡數淪陷於建奴之手,老弱必遭屠戮,男丁淪爲奴籍,女子販於西虜。這幾十萬人家性命皆出於太子少保大人之恩,他們的子孫後代皆爲太子少保大人所賜。使無太子少保大人,家兄豈有今日之前程,小女子又如何能安居家中?此恩此德,實難回報萬一。”

說到這裡趙二姑娘的語調激昂起來說:“雖然家兄氣量狹小,不能容人,但太子少保大人發兵來覺華,是爲了覺華幾萬兵民,他們何辜,竟受到家兄連累!現在大人之兵離覺華不過咫尺之遙,怎能束手旁觀?怎能見死不救?還望大人能像在廣寧一樣公而忘私,以百姓生靈爲重。”

黃石輕輕“嘿”了一聲還是沒有接茬,但臉上憤憤然的神色已經有所鬆動了,趙二姑娘挺了挺腰,就大聲質問起來:“家兄心懷私怨,置覺華幾萬生靈於險地,但他尚存僥倖之心,自以爲足以保境安民。今日太子少保大人若負氣而去,與家兄又有何異哉?它日覺華若能得僥倖,太子少保與家兄實乃一丘之貉;若果如太子少保大人所言,則足下乃見死不救者,較之家兄,豈非等而下之乎?”

確實如同趙二姑娘所言,趙引弓還是因爲對長生軍有偏見,加上盲目自信才拒絕黃石上岸,這是能力見識問題;而黃石則是明知覺華有難,如果他因爲私人怨恨而見死不救,這毫無疑問是人品問題。

如果黃石就此離去的話,他也能找出各種理由來推卸責任、爲自己開脫,就如同他當年在廣寧深入敵後受到審查,因爲不得不交待自己的一些情況,結果連累到那個商人一樣,永遠不會有人能爲此指責他。但那件事卻是他黃石要揹負一生的原罪,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黃石還是要面對靈魂深處的拷問。現在盤旋在他心中的問題是——如果他有能力卻不去解救覺華的幾萬條人命的話,那他黃石又和後金強盜有什麼區別呢?

“趙小娘子說得好,令餘茅塞頓開。”黃石輕聲說了一句。

然後黃石沒有說話而是沉思起來。如果他沒來覺華也就算了,現在的情況是覺華就近在咫尺。倘若說商人的一家受到屠戮足以令黃石的心永遠流血,那麼坐視覺華幾萬條性命陷於水火,豈是黃石靈魂能承受得起的重負麼?靜靜地思慮一番後終於下定決心,說道:“但還是沒有辦法上岸,除非趙小娘子能說服令兄鑿冰,而且要動員全部人手以最快速度進行。”

登陸最大的問題就是通過浮冰區,現在天這麼冷,小船被撞翻的話人很容易就被凍死了,大炮運送起來更是會困難無比。以目前的覺華島來看,必須要把港口兩側的冰層都敲碎,然後讓洋流具有危險性的大塊浮冰帶走才行。

趙二姑娘聽完後略一沉吟,說道:“小女子知道後山一個地方,港灣水流速度很慢,也沒有什麼風,不知道可不可以登岸。”

如果浮冰不高速運動的話,倒是可以清理開一條通道,也許趙妹妹說的是個辦法。當然還得派人觀察地理環境才能決定。

不過……黃石奇道:“趙小娘子如何知曉這水文、風力?”

“家兄常常在家中處理公務,小女子幫忙打打下手,一來二去這些水文地理的情況,也就都知道了。”覺華這裡海運的糧船、過往的客商都很多,趙引弓時常讓妹妹幫忙覈對文書,而妹妹也確實幫了他不少忙。看見黃石滿臉都是異色,趙妹妹道:“太子少保大人儘管放心,小女子這就去給指路吧。”

“那就有勞小娘子了。”

此言一出,趙妹妹明白黃石決心已定,心裡頓時大大鬆了一口氣。她趁熱打鐵,繃緊了腰身豎起柳眉,昂然說道:“太子少保大人當真海量。事不宜遲,小女子隨時聽候差遣。”

黃石上上下下打量了趙妹妹一番,心想這身衣服上甲板恐怕不太方便,寬袍大袖就像唱大戲的演員。

趙二姑娘忙低頭看着自己的衣服,肋下確實猶如一個大蝙蝠的兩翅,褲子也鬆鬆垮垮得不成體統,她抖抖衣袖,對黃石笑道:“這有何難?太子少保大人給小女子幾根繩子好了。”

趙二姑娘揣着繩子急匆匆地回船艙裡去整理衣服,很快趙二姑娘就再次顯身出來,長髮在腦後盤成一個結實的髮髻,袖子和褲腿都卷妥、紮好,腰間也用繩子束緊,身上的男式衣服雖然還是很可笑,但看起來已經緊湊利落,便於行動了。

前期的命令已經下達,偵查小隊回來報告了情況,艦隊一直航行到趙妹妹說的山後隱蔽海灣,這裡有一個地方因爲有峭壁遮擋所以晚上風很小,海面下也沒有什麼暗流,浮冰幾乎都靜止在了海面上。大批的小船上已經準備好了長繩索。

“太子少保大人,小女子願當先登岸,以證所言。”趙二姑娘表示她願意第一個下船登陸,來證明這裡的浮冰區沒有什麼危險,並勘探邊緣地區是不是能通過部隊。

黃石瞥了趙妹妹一眼,她一幅躍躍欲試的模樣令黃石不禁失笑:“趙小娘子誤會了,並非是餘信不過趙小娘子,而是餘的手下需要一個萬全之策。”

參謀部確認這是一個比較安全的浮冰區後,就開始根據軍事條例制定相應的計劃,放出了大批的小船把浮冰清理出一條通道來,然後就把衆多小船紛紛橫過來,最靠裡的貼上固定冰層,其他的一個接着一個地並排形成舟橋。等擺好位置後,水手就收緊繩索固定船隻,最後跳上自由的小船離開舟橋,再回到大船去駛出更多的小船。

如此這般完成了兩道舟橋後,並沒有出現任何浮冰衝撞的問題,期間黃石足有一百次伸臂出去探風力。看到浮冰被無害地越推越遠,黃石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

第一批登上冰面的是長生島的暫編工兵隊,因爲吳公公把長生島的工兵隊都派去了復州,所以黃石就臨時從教導隊中把工兵教官都抽調了出來。這隊工兵雖然只有四十個人,但卻都是長生島的精英工程人員,其中的人至少也得到過一次記功獎勵,還有不少都有勳章在身。

這暫編工兵隊的隊官就是復州浮橋負責人歐陽欣,這位北直隸人士過去一直刻苦鑽研着兩份高深的學問,白天是風水學徒,晚上就是盜墓學徒。在這個時代,盜墓一般需要至少兩個人配合,挖好洞以後一個人下去取財物,另一個則在洞口從事接應工作。

總的來說,盜墓是一項高風險且高收入的工作,高風險主要也是由於這份工作的高收入,留守洞口的盜墓賊如果見財起意,可以很輕易地把夥伴害死在下面。以前不少藝高人膽大的盜墓前輩都被不仗義的夥伴出賣而死,所以後代的盜墓賊很多都是舅舅和外甥配合,畢竟大部分父親是不願意兒子也跟着他做這種缺德買賣的,而舅甥之間也有很近的血緣關係,完全可以互信互助。

歐陽欣也不例外,教授他這些技巧的正是歐陽欣的親孃舅,白天看風水的時候孃舅交給他必要的理論知識,晚上就帶着他學以致用,這位深受歐陽欣敬愛的舅舅死於大明朝廷的一次嚴打行動,歐陽欣也隨即被髮配去了長生島。

剛登島的時候歐陽欣是被作爲炮兵軍官訓練的,但他對炮術的領悟能力實在太差了,所以就被無情地淘汰掉了。幸好,金子總是會發光的,在去年年底開始的工兵培訓中,歐陽欣脫穎而出,在各項盜墓技能……好吧,是各項工程技能上都表現卓著。

復州之戰中,歐陽欣就負責主持修築營盤、搭建浮橋等工作,並全部出色地完成了。復州戰役結束後,黃石就給他發了枚勳章,還把歐陽欣和表現最突出的一批工兵調入了教導隊,讓他們成爲了光榮的教導隊工兵教官,現在各營的建制工兵隊都是他們培訓出來的。

如何讓炮兵和大批步兵在冰面上通過的問題,長生島現在已經有了現成的工兵條例,這些條例經過了去年底和今天初進行的多次測試修正,既然趙妹妹提供了這麼一個避風的位置,那剩下的工作這些工兵教官們也就駕輕就熟了。

教官們迅速找到冰層堅固的地方,先把準備好的木板鋪到冰層上,一直鋪到岸上,然後塗上少量的油脂進行潤滑,再把小船拖上木板。早在長生島上的時候,根據黃石的命令,工兵隊的工具要優先換裝鋼製的,尤其要先保證教導隊的教官們優先熟悉工具。他們用這些新式工具迅速地打下樁子,安裝上繩索和滑輪,然後指揮着士兵們喊着號子把小船不斷的往前拖,在工作的過程中不斷還有人掉到突然出現的冰窟窿裡,但是士兵們還是默默的堅持着,最後在冰面上用小船和木板鋪出一個簡易的港口棧橋和一條路來。

不堪重負的冰面逐漸開始破碎,早有準備的歐陽欣立刻指揮全隊通力合作,讓已經鋪開的小船們逐漸碾入冰層中,直到取代了不可靠的邊緣冰面爲止。這項工作完成後,覺華東海面的堅固冰層中間就有了一塊木製的通道,並從危險的邊緣地區一直通向堅實的後方冰層。

緊接着,把木板蓋到小船上作爲路面並釘死後,長生軍的內衛部隊就接過了交通管制工作,在他們的指揮下,海船上的士兵開始按部就班地轉移到覺華島上……

入夜後,滿頭大汗的歐陽欣回到了指揮艦上,參謀長金求德親自遞上一碗熱熱的紅糖薑湯,同時還對他的工作表示了讚揚,指出回島以後需要制訂一個敵前登陸的條例和教範,研製專用的工具,並告訴他可以去好好睡一覺了。

現在長生島在偏執狂黃石的領導下,變態一樣地制定各種各樣的條例,各種兵種的手冊都被不厭其煩地修訂整理。尤其是工兵和炮兵這種技術兵種,黃石的口號就是:“不要隨機應變,只要有條例可遵”,他認爲與其指望技術兵在緊張的戰場上靈機一動,還不如讓他們平時沒事多想想,事先對可能遇到的情況做好準備,並統統寫到條例裡去。

歐陽欣敬禮後就要離開,金求德一下子又喊住了他:“你發現島上有什麼反應麼?”

“回金遊擊話,沒有任何反應,也沒有派人過來。”

“嗯,知道了,下去吧。”

金求德又和參謀軍官們開始忙碌起來,冰面上的內衛不斷揮舞火把彙報着工作進度,指揮艦上的參謀部不時對部隊進行着微調,以保證整個登陸計劃能夠順利進行。

每次都是這樣,黃石一旦下定了決心就反而顯得可以輕鬆一點了,應爲有了參謀部,接下去最繁重的工作就是要由金求德承擔起來的。滿滿一船艙的參謀軍官都在忙碌地工作着,運輸人員、武器、彈藥和帳篷的優先級都要制定好計劃並作出靈活地調整;病號人數要統計;運輸要注意保持建制完整;要預防緊急情況;要給各部隊安排卸貨場地和紮營地點……參謀軍官們不停地對冰面和海船上的內衛軍官發出各種指令,今晚對他們來說肯定又是一個不眠之夜了。

……

此時黃石剛吃完晚飯,正在悠閒地剔牙漱口,雖然沒有外人知道趙妹妹的身份,不過今天晚上是一定要把她送回她哥哥那裡去的,不然在外面過夜對她的名節可是大大的不利。艙門口傳來輕輕的敲門聲,隨着黃石的一聲“請進”,艙門被推開了一個細縫,趙妹妹露了半個小腦瓜,怯生生地問道:“太子少保大人,您有胭脂麼……沒有?那水粉有麼……太子少保大人息怒,小女子不問了。”

出發時趙妹妹衣服又被整理了一番,寬大的地方被她捏了些褶出來,衣服上的繩子也都打好了漂亮的蝴蝶潔。頭上還挽好了丫角,兩縷細長的垂髫從光潔的臉頰垂到胸前。那種窒息感再次洶涌襲來,黃石連忙在還能控制自己的目光前,把自己的視線轉移到了一旁的牆壁上:“趙小娘子請,讓我們趕快登岸吧。”

趙妹妹把狗皮帽子小心地帶好,然後又接過黃石給她的棉布,把臉牢牢地包裹起來,只留出了一道能露出兩隻眼的縫隙。在黃石地堅持下,趙妹妹雖然有些惶恐不安,但還是順從地走在了前面,她雙手捏着垂髫的髮梢,蓮步款款地走向梯子,後面瀑布似的漆黑長髮一直鋪到臀部。黃石趁機欣賞了一陣眼前的曲線,然後也跟着爬上了甲板,陪着趙妹妹一直走下了小船。

登陸後,黃石問指揮交通的內衛軍官島上有什麼動靜,他們回答暫時還沒有發現,也沒有遇到覺華島的巡邏兵。黃石哼了一聲,對趙二姑娘說道:“一會兒抵達東山,餘恐怕會對尊兄有所不敬……不過趙小娘子如此,尊兄風采可知,等明白餘的一片苦心後,料想趙大人也不會放在心上的。”

帶着衛隊走向東山山峰的時候,趙妹妹仍有些不放心,問道:“太子少保大人已有必勝之策了麼?”

“如果我不在,但既然我來了……”黃石眼睛微微眯了一下,胸膛已經被一股油然而生的信心充滿,口氣裡更不容置疑:“那建奴就只有鎩羽而歸了。”

……

覺華東山官邸內,現在還是一片燈火通明,趙引弓已經動員島上官兵鑿冰了,他則親自把守着東山的糧倉,除了佩戴一把劍外,趙引弓還在官靴裡插了一把匕首,這是他打算在危急關頭用來自裁的。

趙引弓領導着覺華的文官、幕僚通力合作,把一切工作都計劃得井井有條,趙引弓毫不懷疑——就是那個所謂的名將黃石,也不能比他幹得更好了。而且不接受黃石的軍隊上岸也可以保證覺華軍令統一,內無分歧制肘,趙引弓實在覺得三千東江士兵也沒有什麼大用,真到了關鍵時刻還是要靠正規軍而不是難民武裝。

趙引弓面前擺着一副覺華的地圖,上面畫着文官和幕僚們設計的防禦部署。趙引弓不知不覺地把嘴脣越抿越緊,感覺胸中就像有一團火在燃燒一樣——我一定要勇敢,決不退縮,仔細運籌,關鍵時刻到一線激勵士氣……這樣就一定可以勝利。

趙家的幾個奴僕見狀都輕手輕腳地退出,他們一致認爲老爺在冥思的時候最有一代宗師的風範,平時裡每次一開始冥思就能想上幾個時辰,還能從始至終一動不動地保持着姿勢。

以往從來沒有人敢打斷趙大人的冥思,但今天他才入定不久,劇烈的喧譁聲就在營外響起,轉眼間官兵的呼喝聲就充滿了整個營地的上空,趙家的幾個蒼頭拿着棍棒一涌而入,圍攏在了趙引弓身邊:“保衛老爺!”

“慌什麼?”拔劍在手的趙引弓大吼一聲,外面響聲大作的時候他已長身而起,現在門外到處都是“敵襲”的喊聲,亂哄哄的四處可見火把晃動,中間還不時夾雜着軍官怒氣衝衝的吼聲和大聲的喝令。

想不到後金軍竟然發動這麼隱蔽的潛伏攻擊讓趙引弓很震驚,但事到臨頭他還是全無懼色,平握着劍就大步向門口走去:“本官親自去給將士們擊鼓。”

……

激昂的鼓聲響徹在東山上時,黃石已經帶着那一小隊內衛退到了山腰,剛纔他們一直走到營門口才被守衛發現,而那衛兵在喝問他們是誰後,等不及聽完回答就急着發出了警報。頓時東山明軍就是一片大亂,爲了避免在黑夜中被誤傷,黃石一行只好先退了回來。

黃石平靜地觀察了一會,現在東山的山頂上空已經是矢石亂飛,還出現了大炮的轟鳴聲,他無奈地搖了搖頭,回過身對趙妹妹說道:“等他們鬧累了,我們再上去好了。”

第四十九節 收權

東山上的火炮聲引燃了覺華全島的戰火,很快西岸和山谷中的明軍也紛紛發射信號,不到半個時辰全覺華都是銃炮聲大作,黃石一行的四面八方都升騰着火光,隨着時間的推移,寧遠堡方向也隱隱傳來悶雷一樣的巨炮轟鳴聲,炮彈劃破空氣的嘶鳴聲刺着人的耳膜,士兵們都很鎮靜的做着自己的工作,因爲聽炮聲就知道炮口不知道擡得有多高,對於近距離的自己來說,沒什麼危險。

一個內衛軍官舉着火把跑了回來,他立正向黃石大聲報告道:“啓稟大人,屬下已經通報金遊擊這裡的情況,登陸行動將按照預先方略進行。”

“天津衛的水手們有什麼反應?”黃石對長生軍還是很放心的,五年來這支軍隊迭遇苦戰,現在救火、選鋒兩營裡面的老兵比新兵還多,而且就是新兵也多在長生島、金州、旅順、南關各地見識過後金軍,與他們進行過對峙,經歷了鐵血戰火的考驗和沉澱。

“回大人話,天津衛的水手發生了一些騷動,但內衛隊牢牢地掌握着艦隊,沒有出現任何混亂和失控。”

“很好。”黃石又瞧了東山山頂一眼,此時那裡的騷動愈演愈烈,看來他們也開始受到其他部隊的影響了。過了很久,山頭的響動終於平靜了一些,看來他們也開始感到莫名其妙了,於是黃石就又派一個人去和守軍聯繫,聯絡官穿越密集的火牆來到寨前,奇蹟般的毫髮無傷,這次倒是把話說清楚了,可是守軍說什麼也不同意開營門放人進去。

聽了回報以後,黃石悵然若失,一邊的趙二姑娘看見他這幅模樣,說道:“太子少保大人,反正現在也沒人知道小女子的身份,大人給小女子一個乾淨的船艙或帳篷,姑且住上一夜也沒有什麼關係。”

乍一聽這話黃石先是點了點頭,可轉念一想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明天白天進去肯定會有人能猜出趙二姑娘的身份,就又問道:“在覺華島上,趙小娘子可還有其他親人?”

趙二姑娘猶豫了一會兒,輕輕地吐出了一句話:“阿姊的家倒是就在不遠處。”

“餘送趙小娘子過去好了。”黃石彷彿什麼也沒想到一樣,堅持親自把趙二姑娘送回去,走到趙二姑娘姐夫家附近後,黃石又揮手把衛兵留在遠處,免得他們聽到了不該聽到的東西。

趙小妹叫開門後,她姐姐自然吃驚不已,今夜她丈夫去幫趙引弓籌劃所以不在家,趙家大姑娘一邊把妹妹抱在懷裡輕聲埋怨,一面驚異不定地反覆打量門口的黃石。她就着火光看清妹妹身上的衣服後,臉色又是一陣變化。趙家大姑娘摸索了妹妹身上的衣服一番,再擡頭看向黃石時,她目光也從原本的複雜變成了痛恨……就像是實實在在的刀子一樣。

多年前黃石就記得趙家大姑娘是個美人胚子,現在雖然只有火把的一點兒亮光,但黃石還是得承認幾年不見她出落得更漂亮了,黃石知道對面那種惡毒的眼神說明趙家大女兒對他有些誤會,但是……

——這種事情還讓她們姐妹自己去說清楚好了,我是越抹越黑。

尷尬的黃石見事情已了,就打算告辭了,他對趙大姑娘說道:“趙小娘子……”

“小女子姓陳。”陳趙氏毫不留情地截斷黃石的話,把妹妹在懷裡樓得更緊了,警惕地瞪着黃石,此時趙二姑娘也轉身向黃石看過來,她的目光裡帶上了一絲歉意。

“陳小娘子,趙小娘子,”黃石不以爲忤地笑了一下,朝這對姐妹微微一點頭:“餘公務在身,此間事已了,這就告辭了。”

門重重地在黃石面前碰上,上面的土灰濺上了黃石的臉,他苦笑着搖搖頭,轉身帶着衛隊走回宿營地去了,當晚島上守軍鬧了一夜……

天啓五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在參謀部和內衛隊的通力合作下,夜裡已經有一千多長生島官兵登陸,雖然困難很多,但金求德仍然表示了謹慎的樂觀,他認爲今天入夜前就能讓大部分官兵登上覺華島。

清早起來後,黃石就領着衛隊第三次登上東山,隨着天色放亮,島上的喧鬧終於漸漸止住,現在一片寂靜。長生島一行進入東山銀庫時,趙引弓正在正廳中的椅子上喘氣,他揮汗如雨地敲了大半夜鼓,早上才被僕人從崗位上扶下來休息。

昨晚整整一夜,趙引弓都被胸中似火的戰鬥激情所激勵,像機器一樣的瘋狂擂鼓助威,完全不知道疲倦爲何物。但現在趙通判已經徹底虛脫了,看到黃石大步走進來的時候,趙大人連舉起一個手指頭的餘力也沒有。黃石拔出尚方寶劍接過全島指揮權時,極力想反駁的趙引弓只是動了動嘴脣,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黃石很知情達理的命令趙家的僕人把他們的老爺扶回家去休息,那幾個蒼頭絲毫不敢反抗地照辦了。輕易地控制了東山銀庫,黃石立刻指派銀庫守軍去幫助長生軍登陸,同時向那些正在鑿冰的關寧軍將領下達命令,讓他們立刻停下手頭的工作來東山銀庫見他。

覺華島上現有參將姚與賢、金冠、胡義寧,遊擊季善、吳玉、張國青等六名將軍,兩個時辰後他們一起來到東山銀庫門前,此時黃石已經把文官們都轟到後方庫房去清點銀兩去了。黃石本人則笑容可掬地等在銀庫大門口,親自把六位將軍接入正堂:“諸位將軍請坐。”

這幾個是遼鎮的軍官,而黃石則隸屬東江鎮,自然就不好比副將、參將這些差遣了。身爲都督同知的黃石自然比這幾個傢伙的品級大多了,整個關寧軍也就馬世龍一人比黃石的品級高而已,就是寧遠的滿桂總兵也不過和他平級罷了。再等黃石出示了尚方寶劍和銀令箭,六位關寧軍的將軍更是人人拜服,紛紛口稱甘願服從黃石節制。

其他四個人人品如何並不知道,但姚與賢姚參將和金冠金參將黃石還是知道的,幾個月前耀州之戰,就是這兩位爺拖了魯之甲和李承先的後腿——進攻前不派船、逃跑後扒浮橋。不過現在和耀州之戰不同,畢竟寧前道袁崇煥已經下了死命令,誰再逃跑就要殺了誰的頭。那袁蠻子可是有名的不講理,這六位關寧軍的將軍也得到了堅守覺華的明確命令,他們沒有機會藉口蒙古入侵趕去西邊“抗敵”,寧遠堡已經戒嚴不許進出,身後也是一座孤島沒有了退路。

在黃石原本的歷史上,金參將本該在寧遠會戰前夕病死,另外幾位將軍也都在覺華戰役中殉國了,黃石並不打算和這些前世的烈士斤斤計較,在大敵當前的局面下,他希望這六位將軍能和他精誠合作——只要他們不是腦殘就該明白,在這個時候鬧內訌會有什麼下場。

黃石首先和他們聊了一些軍事問題。

早在船上的時候,黃石就準備了幾個方案,第一個拿出來的是建議這六位將軍撤退到海船上去,覺華島由於沒有按照條例鑿冰,現在島上的船隻都被凍住了。黃石不僅同意這幾位將軍去天津衛的海船上避難,還表示他們的家丁和親屬也可以跟着一起撤離,只要他們把部隊留下來交給黃石指揮,將來黃石就給他們出具“沒有臨陣脫逃”的證明,當然,如果他們按照這種方案行事,那日後也不要想分到戰功。

黃石介紹這個方案的時候,六位遼鎮將軍不敢說話,彼此拼命地用眼神進行交流。但等黃石說完以後要他們發表意見時,他們也沒有人肯當第一個發言的出頭鳥。六雙會說話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嗖嗖射出來的目光在半空中來回穿刺,幾位將軍正襟危坐了一會兒,他們不但用目光進行着交流,一個個眉毛還不停地上下舞動,嘴角更時不時做出些高深莫測的抽搐動作,這讓黃石想起了前世的無線電報。

無聲的交流進行了一會兒,姚參將輕輕咳嗽了一聲:“黃軍門,末將等還有些疑問。”

黃石注意他用的詞是“末將等”而不是“末將”,他客客氣氣地說道:“姚將軍請講。”

“不知道黃軍門還有其他的什麼方略沒有?”姚與賢神情專注地看着黃石的眼睛,其他五人也一起抖擻精神看了過來,昨天他們發現船都凍住後一個個悔恨得捶胸頓足,今天聽說黃石來了以後就滿腦子都想着能上天津衛的海船。但看黃石的樣子似乎蠻有把握,所以一個個腦筋又活絡了起來,反正實在分不到功勞保命總是絕對沒有問題了,姚與賢打頭後他們也七嘴八舌的在一邊幫起腔來:

“是啊,黃軍門,末將雖然力薄,但也要爲國盡一份力。”

“黃軍門明鑑,末將願唯黃軍門馬首是瞻。”

“如果黃軍門實在覺得末將礙事,末將就立刻捲鋪蓋捲上船,絕不給黃軍門添亂。”

“黃軍門所向無敵,末將一直指望能跟黃軍門學兩手,當然,如果這是黃軍門的家傳絕學,不願外泄的話,末將這就把部隊交給黃軍門,帶着家丁上船。”

“黃軍門,末將也是這麼想的。”

……

見他們士氣這麼高,黃石心裡也是暗暗高興,能讓他們真心配合總比把他們強行轟走強,無論如何他們對軍隊還有相當控制力的,也不必擔心他們心懷怨恨給自己使壞。

黃石的另一個計劃就是中止鑿冰,集中人力搶修野戰工事,並讓士兵們進行充分休息,以便迎戰遠道而來的後金軍,黃石還建議兩軍平分戰後的首級,黃石的三千直屬拿一半,而覺華的四個野戰營七千關寧鐵騎拿另外一半。

聽完了這個建議後,六個關寧將領又吹鬍子瞪眼地進行起了交流,他們一個個用力擰着眉毛,把牙齒咬得咯咯作響,臉上露出時而猙獰可怖、時而悲憤無助的表情,還不時地把手指變換一下姿態,無線電報已經進化成了無線網絡,黃石看到人的默契能到這樣的地步,感慨萬千,要是自己也有這樣的本事,那指揮部隊會比用無線電的現代軍隊還強吧。

關於鑿冰問題,這幾個人倒不是很反對,昨天晚上鑿了一夜就有上百戰兵把手指都凍掉了。而且冰層已經結得太厚,這個時候的覺華海峽本來也沒有幾米深,冰層早就凍得直達海底了,他們拼死拼活鑿出來的壕溝也是且鑿且凍,到處都是大豁口。

以前黃石沒來,他們爲了保命也只好硬着頭皮鑿下去,但現在黃石一幅自信的模樣,又帶來了一條上海船的退路,這幾位將軍就不願意去受那份洋罪了。

還是姚與賢進行總結性提問:“不知道黃軍門打算怎麼打這仗,可否告知一、二?”

黃石微微一笑,就手攤開了一張覺華地圖,這是他從趙引弓官署“繳獲”的地圖之一,六位將軍立刻伸長了脖子湊過來。

……

黃石建議在冰層後建立一道野戰工事,把後金軍擋在不便驅馳的冰面上,從而保護島上的糧草、房屋和軍戶,這樣軍隊也就可以從後方得到源源不絕的補給。

反之,如果只堅守東山銀庫的話,這個銀庫的周長不過一百多米長,容納不下大部隊,更無法存儲足夠的糧食和補給,黃石認爲這是自取死路。

“我有兩個營三千戰兵,覺華有四個營七千戰兵,加起來就是一萬人。”黃石爲了給幾位將軍鼓勁就把這七千關寧鐵騎都算數了,一萬戰兵這個兵力數字大概相當於後金政權全部披甲人數的半數,這次努爾哈赤家裡不可能一個人不留,路上各堡也還要留些守衛部隊,綿延幾百裡的運輸隊也肯定要有警戒部隊。所以黃石就憑此斷言覺華兵力絕不會比後金軍少,完全可以做防禦戰:“何況,寧遠城內還有七個營一萬五千戰兵,建奴主力肯定會留下監視寧遠堡,我們這裡能分擔到的壓力決不會超過三千批甲,或許還有上萬推小車的無甲兵會跟着一起來。”

但眼前幾位將軍還是沒有絲毫的歡欣鼓舞,一個個仍是面如死灰,黃石嘆了口氣:“本將的軍隊在前面作戰,諸位將軍只要督促部下按照本將的安排構築工事便可,戰時負責維持島上的秩序。如果諸君實在不願意做,把部隊留下給我後儘管去上船,本將絕不勉強。”

姚與賢目光如電,在幾個同僚身上掃過,只見他們都緩緩地點了點頭,於是就掉頭對黃石說道:“黃軍門明鑑,末將等共有四個營七千戰兵,而黃軍門只帶了兩個營三千戰兵來,如果平分,是不是那個……那個……那個”姚參將口吃了半天,終於清楚得說了出來:“是不是戰果七三開……”

見黃石臉上有不豫之色,姚與賢急忙補充道:“黃軍門是客將,戰功可以翻番的,七三開不正是關寧、東江一人一半麼?”

——我當然可以強行壓住他們,但如果他們心裡有怨氣,說不定會做些什麼愚蠢的事情出來……罷了,我不能因小失大,打勝是第一位的,打不贏建奴什麼都是虛的。

黃石心中計較已定,就展顏笑道:“好吧,就七三開吧,關寧七、東江三。”

比猴子還精的姚與賢等人本來抱着漫天要價的打算,哥幾個本來還一個個準備和黃石做持久戰的,沒有想黃石這麼白癡,竟然一口答應下來了。他們大喜之餘,紛紛邀請黃石晚上去喝酒吃肉,慶祝兩軍的完美配合。

而黃石心中也是很高興,他們主動放棄上船留下來爭功,總不該再故意扯自己後腿了吧,既然有這些老軍頭在,島上的部署就應該能進行得很順利了,在黃石的計劃裡,這是爭取勝利的關鍵一步。

幾個人熱情洋溢地邀請黃石去喝酒,黃石先笑着答應了,然後就打算先把各人的任務都確認一下。黃石纔剛說了一個開頭,外面就突然猛地衝進來了一人,這人披頭散髮,手裡還緊緊握着一把出鞘的長劍。大夥嚇了一跳,黃石定睛看去,這人不是趙引弓趙大人又是何人?

趙大人雙目盡赤,剛纔離家狂跑上山的時候,頭上的烏紗和束髮也都不知道丟到哪裡去了,現在他身上的官服一看就沒有整理過,半個下臂都露出來了,整個前襟和下襬都凌亂不堪。

趙引弓死死地盯住黃石,喘着粗氣,嘴裡的牙齒幾乎要被嚼碎,他突然一聲大吼,揮舞着寶劍就撲了上來。黃石身邊的幾個內衛早有防備,他們一擁而上,輕易地就把趙通判擒了下來。

內衛們把趙引弓叉住後,其中一個從腰上摸下一團繩子就打算把趙通判綁起來,黃石行若無事地揮了揮手:“趙大人累了,你們把趙大人送到後面好好休息,小心守候,免得他傷到了自己。”

雖然黃石能面色不變地坐在椅子上,但其他六位將軍都不知所措地站了起來,無論是不是覺華島的常駐將領,他們每個人頭上可都有文官監視,可不敢像東江軍官這麼放肆。當然,他們心裡已經把趙引弓恨死了,因爲他們剛剛知道趙通判不允許他上岸,還對他們封鎖黃石抵達的消息。

只是這幾位將軍還是紛紛假意出言相勸,以便在趙大人面前撇清干係,不然以後他們就是不歸趙大人管,趙引弓寫一紙文書到正管他們的文官頭上,這幾位也得吃不了兜着走。這幾個人嘰嘰喳喳的時候,黃石的內衛三下五除二地就把趙引弓綁成了一個螃蟹。

“惡賊,惡賊……”幾個內衛要把趙引弓拖下去,但他瘋狂地掙扎,還一個勁地衝着黃石咆哮。剛纔他才聽了大妹妹兩句話,就憤怒欲狂地找黃石拼命來了,身後兩個妹妹的齊聲喊叫聲也沒能讓他停下腳步。一想到自己那麼好的小妹,淚水就開始從趙引弓眼中滾滾而下:他聲嘶力竭地叫嚷着:“黃石,你這個敗類、人渣……”

“趙大人喝多了,”黃石聽趙引弓越說越不像話,擔心這個二百五嘴一滑就把他妹妹帶了出來,那樣趙二姑娘就真的上吊了,於是就回頭嚴厲地看了內衛們一眼:“別讓他咬到了舌頭。”

嘴裡被勒了一條繩子的趙引弓只能發出嗚嗚的聲音,被內衛拖下去了,這期間黃石一直面不改色地對那六個將軍交待着任務,那幾位老兄都冷汗直流的站得筆直。

下午,黃石就命令長生軍全體休息,昨天后金先鋒的哨探抵達寧遠堡外,他因此估計後金先鋒今日會大批到達城下。無論後金軍有多麼驕狂,他們都不可能不作絲毫休息就繞過七個營的寧遠堡,星夜前來攻打覺華。至於努爾哈赤的主力,黃石估計在二十四日會大舉抵達寧遠,長途跋涉了五、六百里後怎麼也要休息一天。

ωωω• тт kΛn• C 〇

覺華軍戶中的男女老幼都被動員起來了,那四個營的關寧軍也跟着一起搬運物資,黃石在幾位將軍的陪同下視察着覺華的防禦。爲了鼓舞士氣,那幾位關寧軍將軍以最快的速度向覺華的守軍宣告了這個消息。

看見黃石的官兵和軍戶都放下手裡的工作向這七個將軍叩首,不少軍戶的家屬也在門口焚香,向黃石高喊着:“黃軍門長命百歲。”島上的大批商人也都涌到他馬前敬拜:“太子少保大人救命之恩,沒齒不忘。”

……

“二十五日開始會有危險,最遲不會超過二十六日我軍就會面對巨大壓力。”黃石策馬巡視覺華西岸,知道自己還有三天左右的時間休整部隊、構築防禦,他要做好面對最壞情況的準備——後金全師而來。

第五十節 防線

在黃石巡視覺華鼓舞士氣的同時,暫編工兵隊的四十名教官也正在覺華島上四處忙碌,隊長歐陽欣手中拿着一份地圖,他身邊的助手正用炮兵測距器測量着幾根豎杆的距離,然後根據簡單的計算得出所在位置的高度。

今天早上一起牀工兵隊就研究了覺華地圖,定下需要測量的關鍵點都用墨汁畫了圈,然後交給各組分頭取值。明代的風水工作者本來就要用到大量的三角函數知識,當然,他們並不知道這種知識叫三角函數,也沒有系統地學習過公式。

但在長生島接受過最簡單的理論培訓後,這些過去的風水大師和盜墓賊們就迅速地超過了他們的第一任導師——鄧肯鄧千總。雙杆測距法他們一個個本來就都應用得滾瓜爛熟,現在有了三角函數這個理論體系更是如虎添翼,比如歐陽欣就時常嘆息,要是幾年前就學會這套理論的話,他早就可以出師授徒了。

最後一個數字也被標註在地圖上了,歐陽欣最先完成了他們組的負責區域,他從隨身的工兵布包裡取出了紙和一支木炭筆,然後就蹲在地上畫起了草圖。

如果此時有任何一個上過地理課的小學生掃一眼歐陽欣手裡的圖,都會知道他正在畫的是等高線。長生島工兵地圖課程首先就要教等高線這個概念,黃石不知道近代軍用地圖應該怎麼畫,但他認爲等高線肯定是近代地圖的基礎,而且也肯定是立體沙盤的必要條件。

……

傍晚時分,張再弟、洪安通和胡青白被黃石召集到銀庫來開會了,第一份報告是胡青白做的,趁今天長生島全軍休息,軍醫們(這次帶來的都是男性)就忙着消除航海影響。

胡青白軍醫認爲軍隊的情況很樂觀。雖然長生軍多年來以這次航海時間最長,但今天已經有兩千五百官兵恢復了戰鬥能力,而且覺華島有着充足的物資補給和人力,所以胡青白估計除了一百多名重病號外,剩下的到明天傍晚就可以恢復作戰能力。

長生島內衛現在已經接管了覺華的糧庫和銀庫,根據黃石的命令,他們取出了大批的存糧和凍肉,今天長生島士兵都吃了三頓飯,晚上還會有一頓夜宵。從今天開始,每天長生島戰兵都會像今天這樣吃到四頓乾飯、大塊的燉肉和熱湯,當然,酒是絕對不允許喝的。

隨軍牧師團也沒有閒着,在充足的補給下他們的激勵工作變得事半功倍,張再弟反映全軍上下都士氣高漲,官兵們吃着大魚大肉的同時,也都對勝利充滿了信心。

等這些內務工作結束後,黃石又把金求德、鄧肯和歐陽欣招來,工兵已經完成了對覺華島的大致勘探,所以大家能對着一個比較詳細的沙盤分析島上的形勢。金求德認爲明軍原來掘壕的地點確實是後金可能的來路,但長生工兵縮小了危險區域的範圍,他們認爲大部分邊緣區域只可能讓小股人馬踏冰,不太可能容納大軍通過,這樣就已經砍掉了一半左右的長度。

而在剩下的冰面上,還有很長距離是和覺華島上的複雜地形相連,面對的不是峭壁和陡坡,就是石灘和樹林,這些地形金求德認爲很難滿足大軍迅速通過的要求,在寒冬通過這種地形也很消耗體力。再說,在開闊的冰面上後金軍無法隱瞞兵力和動向,只要島上的關寧軍扼守險要,不會因敵情不明而炸營的話,後金軍很難從這些險惡地形突破。

所以參謀軍官一致認爲,真正危險的是大約長達三裡的封凍區中央防線,這裡冰層足夠厚,地勢平坦,而且突破後就可以突入覺華兩山間的平原地區,這裡不但居住着大部分軍戶,也是覺華的主要物資儲備地,是萬萬不能有失的。

金求德建議黃石把長生軍部署在中央陣地上,並構築一個凸出的防禦核心,而把兩營關寧鐵騎部署在兩翼的防線上。如果後金軍愚蠢到擠成一團去側翼和懸崖峭壁拼命的話,防線上關寧軍的火力應該可以把他們大量殺傷在冰面上,而且中央陣地的火力也可以形成側射火力,並能在必要的時候主動出擊夾擊敵軍。

“另外的兩營關寧軍部署在我軍後方,隨時準備增援兩翼或者填補到中央來。”金求德指着陣圖對黃石講解着他的構思,防線背後還會讓軍戶修建一些草屋,挖上火塘,準備熱水和繃帶,以便讓傷兵得到及時救援,他認爲這樣的部署沒有什麼大問題了。參謀軍官們按照着長官們的談話,不斷的在地圖上擺放着象徵各種建築和設施的形狀各異的小木塊,以及在沙盤上擺放各種部隊和工事。

黃石也認爲沒有什麼大問題,四營關寧鐵騎基本形成一條平直的連綿防線,而兩營長生軍則大大前凸在這條直線中間。即使是隻能容納小股兵力滲透的冰面邊緣區域也都安排了守軍,從這裡到大陸可是長達十幾裡空曠的冰面,兩翼明軍也會在懸崖上據險而守,要是後金軍這樣還能對關寧鐵騎形成奇襲效果那也太玄幻了。

只是還有一個小小的問題而已……

“把我們身後這兩營的大炮,都調去兩翼,我們不需要關寧鐵騎來建立第二道防線,如果我們長生軍守不住中央陣地,那就什麼都沒有了。”黃石說着檢查了一遍詳細的中央防線配置圖,他大筆一揮就把金求德抽調來的幾十門關寧軍大炮都劃掉了:“我們就用自己帶來的八門大炮好了,剩下的火炮都給兩翼送去,那些關寧軍的肉搏能力完全不能信任,萬一……我是說萬一建奴就是要從那些邊角地帶擠過去,兩翼的友軍至少能亂炮把他們打回去。”

修改好了計劃後,鄧肯和歐陽欣就不停地從他們各自的兵種角度提出看法,金求德也飛快地提出各種方略,以供黃石參考。

覺華是關內供應遼西的補給中心和最大的轉運、儲備基地,所以這裡除了糧食、銀兩和布匹外,火藥、磚石和其他物資也應有盡有。洪安通遞上了一份內衛隊開列的清單,黃石認真看了一遍後就斷然下令:

“馬上傳本將的軍令,把庫存的磚都搬出來。好鋼要用在刀刃上,所以大部分磚都要用來加固兩翼的防線。拒馬、木料則用在我長生島的中央陣地上,嗯,還可以用火藥爆破壕溝,再用這些土修築護牆,至於我們身後就不用給建築材料了。”

爆破壕溝的工作自然是工兵隊去完成,歐陽欣信心十足地朗聲答應下來了。黃石誇獎了他一句,拿起大家羣策羣力畫出來的防線草圖,對大夥兒作了總結性發言:“關於中央防禦,本將計較已定,我東江軍負責全部一千六百米長的中央防線,在這條防線上,我軍將修築四個銳角冰棱堡,每邊長五十米,兩道牆的中間各打開口子修築一個炮壘。在每個棱堡的兩邊,再水平修築一條五十米長的矮牆。牆壁先用木料修築好基礎,再堆上土。棱堡用城磚加強,炮壘矮,修得厚一點,矮牆就用壕溝土好了。”

一邊正在飛快紀錄的歐陽欣突然插話道:“敢問大人,這幾道牆修多厚爲好?高度幾何?”

黃石正要給他數字,卻突然停住了,他掉頭問桌子另一邊的鄧肯:“鄧千總,你認爲如何?”

鄧肯得意地一挑眉毛,煞有介事地輕輕撫摸了兩下自己的小鬍子,然後咳嗽了兩聲,表情嚴肅地環顧着大家說道:“以卑職從事炮兵多年的經驗和職業素質來說,叛軍缺乏火炮,所以我們的銳角堡牆厚一米,高兩米就可以了,至於水平護牆,高一米五,厚半米就可以了。”

這個數據和大家心裡想的也都差不多,沒有任何人表示異議,歐陽欣把它們記錄了下來,已經開始計算起了工程土方。

“這兩堵牆後面需要準備木梯,每五米準備兩個好了,把軍戶家的桌子都收集起來,有時間讓火銃手熟習一下據牆射擊的配合。”黃石所謂的配合是指主射手站在桌子上,把火銃支在矮牆上射擊,另幾個人站在矮牆後面負責填充彈藥,這是爲了解決火銃手踏梯射擊帶來的裝填困難問題。

金求德點頭應道:“末將遵命。”

“還有油脂和鹿皮手套,多準備一些,別忘了反覆檢查,還有熱菜、熱飯、熱湯都在後面準備好。”

“末將明白,大人放心。”

手指從沙盤上的護牆上反覆滑動着,黃石頭也不擡地又問了些關於拒馬和木料的情況,各棱堡的護牆間會用木柵欄和拒馬連起來,形成一米高左右的連綿野戰工事。抽調四個火銃把總隊部署在棱堡和棱堡水平護牆後,而三個隊的長槍兵會在木柵欄後排列成戰陣,其他幾隊則部署在防線後面隨時機動。

討論好了主防禦陣地的部署後,黃石等人又把注意力投向了防禦陣地前的野戰工事。他們已經在草圖上畫出了三道波浪型的外牆,歐陽欣會一邊爆破壕溝,一邊把這些壕溝土壘成土牆,然後澆上水形成堅硬的冰凍外壁。

“壕溝不需要太深,但最好能有半米到一米寬。”黃石一邊說,一邊用手給幾位軍官比劃着樣子:“這三道外牆半米寬就夠了,高度麼……”黃石看了看剛剛在沙盤上成型的防禦區劃圖,伸手在空中上比了比,大概離地面有一米高左右:“這麼高就可以了。”

見大家都沒有什麼疑問了,黃石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整條野戰工事要在兩天內完成,不得有誤!”

屋子裡的軍官們也同時筆直地站起,齊聲回答道:“遵命。”

送走了自己麾下的軍官們,黃石就打算去赴幾位關寧軍將領的接風宴,順便跟他們討論一下軍事部署。這覺華島上的軍戶、士兵可都是那幾位將軍的私有財產,沒有這幫人的支持,他黃石計劃得再好,工事也還是修不起來的。幸好,現在大夥都是拴在一根繩子上的螞蚱,想跑都跑不掉,關寧軍衆將也只有和他同舟共濟。黃石準備儘可能地拿好處拉攏他們,不給他們製造人爲扯後腿的理由。

走出門口的時候,一個內衛過來耳語了兩句,黃石就看見遠處一個蒙面女子正向自己望過來。今天早上趙引弓沒有聽清前因後果就怒氣衝衝地跑出家門,他的兩個妹妹就知道大事不好了,後來果然聽說大哥被抓走了。現在面對黃石的時候,覺華島上的文官們一個個嚇得大氣都不敢透一口,所以她們倆想託人幫忙說情也做不到。至於趙引弓的大妹夫本來就覺得趙家門風有問題,姐妹倆自然也不敢告訴他事情的經過,更不能讓姐姐來求情……

“尊兄就在後面,上午餘隻是想要他冷靜冷靜,並無惡意。結果軍務繁忙,就忘了把尊兄放出來了。”黃石說着嘆了口氣,就對一個內衛吩咐了幾句,然後對趙二姑娘說道:“小娘子跟餘的衛兵去看看他好了,餘先給小娘子半個時辰的時間隔着柵欄跟尊兄解釋,半個時辰後餘的衛兵自然會去給尊兄開鎖。”

不立刻把趙引弓放出來,主要是因爲黃石怕他剛聽了三言兩語就熱血上頭,又跑過來找自己的麻煩。他不等趙二姑娘再謝,就匆匆一拱手帶着衛兵離開了。

天啓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逢集堡

明軍的紅旗已經插滿了堡壘的上空,東江鎮右協的部隊正從堡壘前滾滾而過,漫長的行軍縱隊一眼望不到盡頭。

無數的探馬圍繞着兩面丈六高的紅旗打轉,旗下一員武將全身披掛,騎着東江鎮難得的五花大馬,昂首挺胸走在最前面,他身後的騎兵們如羣星拱月般的圍繞着他。

“東江副總兵。”

“左都督同知。”

這兩面和黃石將旗完全一樣的旗幟,正是東江右協副將陳繼盛的標誌。他認真地聽取了先鋒部隊的報告後,爆發出一陣得意的哈哈大笑聲,馬鞭向北凌空一揮:“毛永詩遊擊又破敵矣,我軍強渡渾河成功。”

“速速稟告大帥,職部正急速向北進發,與毛永詩將軍會師,”陳繼盛一面急不可待地派人把這個好消息報告給毛文龍,一面準備加快行軍,爭取早日進抵瀋陽城下:“通告全軍,瀋陽就在眼前,建奴也已經龜縮城中。哈哈,讓兒郎們都喊起來吧!”

很快,陣陣的歡呼聲就飄蕩在東江軍的上方,如潮的人聲一浪高過一浪:

“打到瀋陽好過年……打到瀋陽好過年……”

……

此時,四十里外的瀋陽城已經是四門緊閉,鑲藍旗固山額真濟爾哈朗站在南門城頭,望着城下卷地而來的明軍,氣得把拳頭狠狠地砸在城垛上。他身邊的後金士兵也都張弓搭箭,緊張地瞄着城下。

近千明軍騎兵呼嘯着直衝向瀋陽城,其中有幾十騎拖着俘虜一直跑到離城門一箭之地外才停住,他們馬後拖着的俘虜就算還有一口氣,也都已經是血肉模糊了。爲首的明將右臂一揮,他身後的明軍就紛紛躍下馬,把馬後半死不活的俘虜拖到瀋陽城門前,當着城頭守軍的面把他們剝個精光,然後就用尖耳匕首,一個個地剜心挖肝、開膛破腹。

表演過大剖活人後,那明將一夾馬腹,揮着手中的馬槊就向瀋陽南門衝來,城頭的濟爾哈朗看的真切,斷喝一聲:“放箭!”

一波波的羽箭瞬時就向那明將潑了過去,只見他滿不在乎地繼續前進,大部分射偏的弓箭他連躲都懶得躲,只是懶散地偶爾揮動幾下馬槊,把有威脅的那幾只拍掉。

又策馬前行了幾步,那明將突然在馬背上踏鐙而起,滿滿的一個後仰,跟着就猛然一個前傾,大喝聲中馬槊脫手而出,如流星一般的向着瀋陽南門直飛而來,重重地插入了堅硬如鐵的凍土中。

“某乃大明東江鎮練兵遊擊毛永詩,”此時孔有德已經抽出了腰刀,一邊遮擋着向他射過來的羽箭,一邊中氣十足地朝着城頭大喊:“爾等鼠輩,可敢一戰?”

孔有德背後的東江官兵先是同聲大喝了一聲彩,跟着就齊齊地高聲喊道:“無膽鼠輩,可敢一戰?可敢一戰?”

城頭的濟爾哈朗也不答話,只是一迭聲地叫着:“放箭,放箭,放箭……”

孔有德又遮擋了幾下,遊刃有餘地退出了後金軍的弓箭射程,此時那筆直朝天的槊尾猶自在空中微微顫抖。孔有德躍馬揚刀,在他忠誠的衛隊面前馳騁高呼:“我東江軍……”

“威武,威武!”

孔有德在歡呼聲中耍了幾個刀花,猛地勒定了馬,厲聲叫道:“紮營,大搜四郊,凡有建奴,無論男女老幼盡斬之!”

第五十一節 虎威

在黃石原本的歷史上,努爾哈赤攻打遼西時在身後留下了兩藍旗做向東防禦,也就是大約有三分之一的野戰兵力負責監視遼東毛文龍(全八旗有二百三十一個牛錄,兩藍旗共八十二個)。而在這個時空東江軍面對的僅有一個鑲藍旗而已,因此遼東的戰鬥比黃石原來的歷史更沒有懸念,後金從鳳凰城到連山,從連山再到撫順的整條防線都被東江難民武裝摧破。

陳繼盛、孔有德等人出寬甸,懸師千里攻向遼中平原,毛文龍則率東江大隊難民爲後勁,在明軍壓倒性的兵力優勢面前,地方八旗軍和漢軍完全無力抵抗。鑲藍旗作爲唯一的後金野戰集團,和歷史上一樣被如洪水般涌來的東江難民武裝衝擊得節節敗退……如果不是更糟的話。

沒有了正藍旗的協助,鑲藍旗只能靠自己的力量進行抵抗,濟爾哈朗刮乾淨箱子底才拼湊出來的防禦部隊先敗於咸寧堡,被孔有德突破太子河;後敗於逢集堡,全軍潰散退回瀋陽,讓明軍強渡渾河後毫無阻礙的直趨瀋陽城下,途中所費時間比原本還要少了一天。

站在城頭的濟爾哈朗可以望見渾河上的渡口,大隊的明軍正從浮橋上蜂擁而過,這洪水一直流到瀋陽城下才被城池分開,沿着兩翼把城市包裹起來。濟爾哈朗極目遠眺,河對岸的灘塗上密密麻麻的都是明軍的人頭,他們似乎還在砍伐樹木,試圖準備更多的渡河工具。

天啓五年來,濟爾哈朗不止一次聽到努爾哈赤透露出想遷都瀋陽的意思,大批的旗丁、工匠也不斷從遼陽向瀋陽轉移,似乎正式遷都就在眼前。但今年遼南的局面急轉直下,長生島問題遲遲得不到解決,已經讓後金軍隊泥足深陷了,所以遷都問題也就一拖再拖。

除了提前一個月以外,整個遼東的戰略形勢和兵力優劣仍和原本的歷史相彷彿,所以後續發展也仍然行進在必然的軌道上。三天前,濟爾哈朗已經發出了緊急撤退警報,瀋陽以東所有的烽火臺都被點燃,上萬旗丁拋棄了牲畜、房屋和農莊逃向瀋陽。不過還是有些人沒能及時逃入瀋陽這座大要塞,這些旗民自然也遭到了同樣的下場,孔有德把他們搜殺一空後,還將屍體堆在瀋陽門前向濟爾哈朗示威。

入夜後,瀋陽城周圍的火光密如繁星,後金守軍也全城動員,城牆上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無數火把將城上、城下照耀得如同白晝一般,城內也戒嚴起來,街道各處都點上火把,連那些十二三歲的小孩,六十幾歲的老人,也配發武器,在全城各處巡邏着,提防城內漢民的不滿,各家裡也緊急的把包衣和阿哈的武器和鐵器收繳,天知道這些奴才會不會反噬主子。全身披掛的濟爾哈朗扶着城垛,看着下面的篝火汪洋,打着哆嗦氣恨恨地說道:“東江軍真比老鼠繁殖的還快,怎麼打都打不完,一次更比一次多。”

城下突然傳來了大炮的轟鳴聲,這是陳繼盛的大隊剛剛趕到了,本次出兵東江右協把他們的幾門小銅炮也拉上了,雖然對付一般的小堡壘效果還可以,但卻根本轟不開瀋陽這樣的大城城門,所以陳繼盛就把它們拉到城旁的山頭上架好,向城內胡亂開起火來。

內城也偶爾傳出幾聲房子屋頂被擊穿或轟塌的湊趣聲。東江難民武裝的火力強度當然不強,也不會構成什麼重大傷害,只是瀋陽五年來沒有遭到直接攻擊了,無論是驚魂未定的逃難旗丁,還是居住在城內的八旗貴人,都被這連續不斷的炮火轟擊搞得惶惶不安。

聽着不時劃破黑夜的淒厲孩童嚎哭聲,濟爾哈朗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鳳凰城方向那裡早就傳來消息了,同胞哥哥阿敏說他正在防禦掩護遼陽的防線,在東江軍的壓力下暫時也無力增援瀋陽。他讓濟爾哈朗想辦法靠自己的力量保衛瀋陽,並爭取進一步擊退毛大游擊隊長,但無論是濟爾哈朗還是阿敏本人,兩兄弟都對後一個目標已經完全不報希望了。

通向遼陽的報警烽火也已經點燃,加急的求援文書也已經在奔去遼西的路上了,濟爾哈朗低聲埋怨了一句:“莽古爾泰就知道搶、搶、搶,本來說好了打完旅順就回遼東的,結果就一去不復返了。”

其實在濟爾哈朗心裡,他估計即使莽古爾泰的正藍旗在,也未必能頂住毛文龍這十幾萬“雄兵”齊出,不過總會比眼下這個局面強點吧。

外面又是幾聲炮響,瀋陽城內也燃起了一處火光,濟爾哈朗望着黑夜中的遼陽方向,一溜的烽火如同筆直的光劍,直向西北刺去:“本來出兵就是爲了搶右屯的糧食,結果越走越遠收不住腳了,唉,也不知道汗王幾天才能趕回來。”

……

入夜前,黃石又一次召來了關寧軍的六位將軍,告訴他們只有最後一次上船的機會了,黃石馬上就要命令小船離岸,如果他們不走的話就走不成了。六個人就又開始了痛苦地掙扎,鼻子眼睛都快擰成一團了,黃石覺得他們這次眉毛鼻子實在是不夠用了,就找了個藉口離開,把他們留在廳裡私下商量。

覺華的銀庫統共就這麼大點兒地方,黃石離開正廳後不願意在院子裡吹風,結果就在庫房裡碰上了趙引弓,後者正端着賬冊仔細盤點着庫存的五十萬兩白銀。其他的幾個文官看見黃石進來後,都急忙站起來打招呼,唯有趙通判只是挑了一下眼皮,就一言不發的繼續忙着手頭的工作。

這情景讓在場的人都覺得有些尷尬,自從黃石來過銀庫後,趙引弓就風風火火地組織人手點銀子,自然誰都明白他是對黃石不放心。島上的其他官員也都覺得這完全是多此一舉,就算黃石真把銀子搬走了,眼下也不是找茬打架的時候。何況這黃軍門明顯是仗着聖眷不講理的,大夥兒認爲要打擊報復也得等打仗結束後再去內閣告黑狀,但趙引弓卻長嘆說:“庫銀都是國家所有,保衛它們是我的職責所在。”現在製造矛盾的正主就在眼前,他趙引弓還在那裡一五一十地點銀子,一點兒面子都不給。

黃石倒是很灑脫的似乎什麼也沒看見,他把剛纔對那幾位將軍的話又說了一遍,然後問屋裡的文官們願不願意撤離。

“我們不走。”蹲在地上檢查一個箱子的趙引弓頭也不擡地說了一句,語氣淡淡的彷彿就跟說不去吃早飯一樣,他把剛點好的箱子輕輕合上,在手裡的賬本上輕輕挑了一個勾,伸胳膊就去拉另外一個箱子,嘴裡卻毫不停留地說道:“本官守土有責,黃軍門不必多說。”

走回屋裡裡以後,又是領銜的姚與賢拍着胸脯對黃石說道:“末將等計議已定,都要與黃軍門共進退,決不做臨陣脫逃的鼠輩。”

黃石的目光從另外幾個人臉上掃過,大部分都是憂慮與希望並存的緊張表情,但也有兩人躲在後面不停地流汗,其中一個人更是喉結反覆上下滾動,不停地吞嚥着口水,看向黃石的眼神裡充滿了乞求之色。

但姚與賢搶在黃石張口詢問前大喝了一聲,還同時用力地推了那人一把,怒氣衝衝地質問道:“我們纔剛剛說好了要同生共死,怎麼?一杯茶的時候還沒過,就要反悔麼?”

被問的那人臉色慘白,結結巴巴地吭哧道:“沒有,沒有,不敢,不敢。”

“好了,”姚與賢回過頭來,對着黃石昂然說道:“黃軍門讓小船離開吧,吾等誓與覺華共存亡。”

天啓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經過全島男丁兩天的拼命工作,覺華島的防禦體系已經基本構建完成,寧遠前天響了一天的炮聲,到昨天下午就變得很稀疏了。今天一早黃石就按照天啓的要求,把尚方寶劍系在腰間,登上了爲他搭起來的指揮台,俯視着前方的野戰工事。

這個指揮台高三丈三尺,底部是磚石和土壘,頂部是木製的梯塔,最上層是一個能容納十人的平臺。黃石站在這個平臺上,不僅能把整條防線盡收眼底,更能把冰面的幾裡遠景看個分明,同時還能得心應手地從兩翼的瞭望臺那裡得到情報。

內衛軍官已經把黃石的大旗插上了指揮塔頂,丈六的大旗上寫着一列鎦金大字:“東江又副總兵”,這個旗幟上的稱號和陳繼盛的將旗有一字之差,“又副總兵”說明他是第二名獲得副將稱號的東江軍官,這也清楚地表明瞭黃石的身份。

棱堡、水平護牆和三道矮牆已經修好,最外面一道外牆基本就在冰、岸的結合位置上,每兩道外牆之間大概都有二十米左右的空隙,內側緊靠棱堡的第三道矮牆距離銳角棱堡的頂點大約有十五米遠。

大批的島上男丁正在擺放棱堡水平護牆間的拒馬和木柵欄,還在柵欄底部培上土,夯實來加固柵欄。後面還架着鐵鍋,輔兵們正在融化冰水準備澆灌加固這些柵欄和拒馬,只有中間三十米的柵欄沒有加固,這是要給步隊留着的大門。再往後二十米就是新建的大批草屋和木屋——長生軍士兵的住宅區和避寒處。

除了被服以外,這些屋裡也都準備好了布匹、木炭和燒水器皿。一旦士兵在戰鬥中負傷,他們馬上就能被轉移到這些野戰營帳中,軍醫胡青白還親自檢查過了所有的火塘,並且嚴格要求火塘要隨時點燃,在這種季節裡作戰,嚴寒能把最微不足道的小破口變成致命傷。

在黃石的印象裡,歷史上覺華關寧軍連鑿了三天三夜的冰,無數的人凍死、凍傷、凍掉手指,精疲力竭之時被後金軍隨隨便便一個衝鋒就崩潰了。所以自從昨天上午修好了三道矮牆後,黃石就下令讓四個營的關寧軍也進入休整狀態。這雖然稍稍拖慢了工程進度,但今天早上那七千關寧軍官兵也大都恢復了體力,可以精神飽滿地投入作戰了。

將旗一下下揮動着,數里長戰線上的旗幟也紛紛應旗,望着身前的上萬官兵,如密林般的槍戟旌旗,真讓黃石有種豪情充溢胸腹,幾欲破體而出之感。應旗結束後,傳說中戰無不勝的太子少保、所向披靡的無敵軍神——黃石左手扶着尚方寶劍,右臂擡舉在身前,緩緩轉動着身體向四周的將士們招手致意。下面仰望着他的數萬戰兵、輔兵頓時齊聲發出歡呼聲,就連島中的軍戶、婦孺和商人,也盡皆激動萬分,還有不少人已經被這氣氛感動得熱淚盈眶。

……

巳時才過,兩翼的哨塔就幾乎同時發出了警訊,不久,黃石的眼前就出現了一排黑色的人影,這條黑線攤在冰層的安全地帶,正衝着長生軍的陣地而來。敵軍從冰面上還未散去的薄霧後慢慢露出,就如同一道墨跡似的,緩緩從黃石眼前白紙一樣的背景上透出。

當敵軍進入了陣地前五里地後,黃石也從板凳上站起身,走前兩步扶住欄杆眺望過去,霧中的敵人隱隱約約,看得不太真切,黃石自嘲地笑了一下:“要是有熱像儀該多好啊,不,就算給我個望遠鏡也不錯啊”。他身後的瞭望手和傳令兵也繃緊了神經,一個把眼睛蹬到最大想把敵人看得仔細點,一個隨時準備傳達命令,將部隊從避寒處派到防禦工事上。炮壘裡的炮手也抓住了繩索,隨時準備掀開火炮上的蒙布。

但備戰的命令始終沒有下達,黃石看着停在幾裡地外的敵軍大隊,看着他們逡巡在外側矮牆百米外的遊騎身影,發出了一聲冷笑:“建奴怎麼現在膽怯如此了,見到我的旗號連火力偵察都不敢麼?”

……

領軍前來的正是鑲黃旗蒙古左翼武訥格,努爾哈赤崛起後,這個蒙古人慕名帶着十二人的強盜團伙投奔後金,高興的努爾哈赤給了他豐厚的獎賞。從那以後,投奔後金的蒙古強盜越來越多,到這個時候已經有三千多兵,這些蒙古人被努爾哈赤分爲蒙古左翼和右翼,其中隸屬鑲黃旗的蒙古左翼就是交給武訥格指揮的。

這次蒙古左翼跟隨努爾哈赤進攻遼西,而蒙古右翼則留在遼東防備毛文龍,武訥格原本非常滿意這個安排,因爲這次進攻中後金軍收入頗豐,他的蒙古左翼裝備率也大大提高。一路上後金軍搶劫連連得手,更有不少蒙古牧民聞風來投,希望能在後金軍裡混口飯吃,現在武訥格的手下已經有了兩千多蒙古人了。

昨天聽說覺華是寧遠的物資轉運中心,有大把的糧食布匹,而且現在海面已經凍結實以後,努爾哈赤就派武訥格來取這些倉儲,聽說島上有四營關寧軍後,努爾哈赤還特別撥給了武訥格兩黃旗的甲兵八百人。今天一早,武訥格就信心十足地帶着這三千來騎兵來攻覺華,路上還想着要好好把手下的盔甲配齊,自己再多搶一個小娘,再截留點錢糧布帛什麼的,直到他看見了黃石的大旗……

派出去的探馬一個接一個的灰溜溜地跑回來,撥給武訥格的這兩黃旗八百甲兵有五百曾參加過復州之戰,他派過去的探馬都是以前面對過黃石軍旗的士兵。這些探馬異口同聲地證實了對面的敵人——正是三年來負有盛名的東江鎮長生島官兵,而且還是他們的大頭目黃石親自領軍。

發現敵軍後長生島的內衛派出了探馬,其中一個人還在矮牆外斬殺一敵,那個內衛把首級挑在槍尖上,沿着整條戰線耀武揚威地轉了一圈,這種英勇行爲更引發了明軍的大片彩聲,一如南關前哨戰時的場面。

這些內衛偵查後也轉回黃石的指揮塔下大聲彙報,確認了對方的旗號後,黃石微微頜首,對身旁的傳令兵輕聲說道:“列隊,罵陣。”

不久以後,武訥格一夥兒就聽見了從遠方傳來的喊聲,隨着時間的推移,這喊聲也變得越發的強烈,從敵陣的中央一直蔓延到兩翼的山頭。

此時,這幾天一直緊緊站在黃石身後的姚與賢也奮力揮舞着拳頭:“武訥格,是來送死的麼?”

這聲震耳欲聾的大吼就在黃石腦袋邊炸響,讓他身子也是一偏,姚與賢尷尬地後退了一步,姚參將才站了穩腳步,下面又是萬軍的齊聲吶喊:“武訥格……”

更用力的沉胸吸氣後,姚與賢再次錳地踏上一大步:“是來送死的麼?”

“……來送死的麼?”

“……送死的麼?”

兩翼山嵐的回聲語調中也充滿了譏諷和不屑……

第五十二節 攻守

鋪天蓋地的叫陣聲把武訥格等後金將官聽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如果是其他的軍隊也敢這麼囂張的話,武訥格說什麼也不能忍了,說什麼也要上去拼命,讓對手自己把自己的大話吃回去。

但他一想到對面的敵手的赫赫威名,就如同有一盆冰冷的雪水迎頭潑下來,武訥格滿腔惱怒之情都被澆熄了。雖然身處在凍得如同鐵石一般的冰面上,他的額頭上仍滲出了冷汗,心裡暗暗算計:“共有七個東江鎮千總旗,其中五個是救火營的,另外兩個雖然不是磐石營,但上面也有一模一樣的蛇紋,應該也是長生島嫡系……”

其他後金軍官和武訥格一樣不是核心成員,所以都還不知道選鋒營的新軍旗,但對面高塔上的將旗毫無疑問是黃石所有,看起來這確實是如假包換的救火營了。會漢語的士兵把聽到的罵陣翻譯給夥伴聽後,後金軍中的大部分滿兵不但沒有絲毫的憤怒,反倒氣沮已極。

雖然沒有參加過復州之戰,但武訥格也聽說過長生島僅僅一個千總隊曾連破後金八個牛錄的傳聞。儘管努爾哈赤嚴厲禁止這個小道消息的擴散,但蒙古士兵中也有不少人聽說過長生軍的威名,這些沒有親身體會過長生島戰鬥力的士兵紛紛交頭接耳起來,臉上都滿是遲疑之色。

正好武訥格記得他身邊的這個帶隊的滿洲甲喇是去過復州的,他回頭一看,那個正黃旗甲喇和幾個牛錄額真都呆若木雞,他們身後的那些士兵一個個更是面如死灰,兩個沒有去過復州的牛錄倒是有些躍躍欲試。但他們無論怎麼給同伴鼓勁,那個帶隊的甲喇章京都提不起一點兒精神,他嘴脣哆嗦着對武訥格說:“對面有兩千五到三千東江兵,還是長生島黃石領軍,這絕不是我們能對付得了的,要立刻回報汗王!”

……

視野裡的後金軍越退越快,很快就從冰面上消失了,似乎一刻也不願意在明軍面前多呆,姚與賢先是悔恨不已地痛罵了幾聲“無膽鼠輩”,然後就拈了拈鬍鬚,雙手叉腰顧盼自雄地轉了幾轉身,仰面朝天哈哈大笑起來。

中央的長生軍還默默地握着武器等着號令,而覺華關寧軍全部都是第一次上戰場的新兵。雖然他們剛纔離戰場還很遠,但很多人都緊張得說不出話來,一下子放鬆下來以後,官兵們紛紛扯着嗓子大聲嘲笑對面的敵人,兩翼山頭上都是震天動地的笑罵聲和歡呼聲。

一通口口相傳後,島內觀戰的商人們和軍戶家屬也都如釋重負,長出了一口大氣後,他們也紛紛大呼小叫起來,人人都對黃石的威風讚不絕口。

一個胖胖的中年山東商人捋着胸前的飄飄長鬚,一幅智珠在握、洞燭先機的模樣:“太子少保大人的虎威,豈是那些韃子敢正視的?哼,我早就知道韃子會不戰而逃。”

周圍的幾個商人聞言也附和道:

“谷老闆說得好!”

“不愧是谷老闆!”

“谷老闆真是我輩楷模!”

這七嘴八舌的人羣旁站着一雙姐妹,她們聽到旁邊的言語後都偷偷掩口而笑,這個正在吹牛的谷老闆剛纔雙股戰慄,口中把“南無觀音菩薩保佑”翻來覆去地念叨個不停,人都快軟倒在地上了。

姐妹中那個年長的很快就斂去笑容,感慨萬千地遙望着那高聳的指揮台,大眼睛中盡是仰慕之色。她旁邊的少女見狀扯了一下她的衣角,輕聲取笑道:“阿姊平日恨黃軍門恨得死去活來,現在一見到真人,怎麼又不生氣了?”

“唉。”那個姐姐也不生氣,只是悵然若失地嘆了口長氣:“已爲人婦,可惜、可嘆。”

妹妹嘻嘻一笑,也不再繼續取笑她姐姐,又看了片刻熱鬧後她突然感慨道:“黃軍門誠爲英雄也,可惜不是良伴。”

“咦?”旁邊的姐姐聞言掃了妹妹一眼,有些不耐煩地問道:“你又要說黃軍門心術不正,殘忍殺妻了吧?”

“見過黃軍門後,我覺得他雖然稱不上大公無私,但也絕非冷血無情之人,想來他當年應該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只是這種人未必會看重妻室。”妹妹忽閃了一會兒眼睛,漆黑的眼眸中流動起憧憬和幻想:“我未來的夫婿倒是很合我的意,一個剛有功名的白面書生,我會成爲一個賢內助,直到他出將入相、封妻萌子。”

眼中的光華漸漸淡去,妹妹又把神往的目光移回前方,若有所思地低聲評價說:“以色事人,色衰則愛弛。要是父親當年答應了他的求親,那我的日子一定了無趣味,黃軍門已經名動天下,用不了兩年他就能官至極品,那他又怎麼會懂得我的好,看重於我呢?”

其他幾個關寧軍將領跑到指揮台上來的時候,姚與賢還在那裡狂笑着,他們見黃石靜靜地坐在板凳上不動聲色,就湊過來問道:“黃軍門,可有什麼不妥麼?”

黃石輕笑了一下,神色淡然的說道:“我想建奴定然會大舉來攻。”

“全……全師而來?爲……爲什麼?”姚與賢說話的時候,舌頭都不利索了。

這次武訥格連試探都沒有試探一下就灰溜溜的全軍撤退,這實在有點太丟臉了。剛纔黃石一見到後金軍逡巡不前就開始叫陣,就是希望能激起敵人的憤怒,讓他們多多少少試探性地進攻一番。在黃石原本的估算裡,只要他能像寧遠之戰那樣殺傷些後金士兵展示出一定的戰鬥力,已經搶劫搶得很飽的後金軍爲了保全性命就會知難而退。

但今天對方不敢一戰所導致的後果就不是後金大軍知難而退的問題了,如果後金軍在長生島軍旗前連一戰的勇氣都沒有,這樣墮落的事情在軍中傳揚開來,那以後這仗也就不用打了,將爲軍之膽,要是膽氣墮了,軍隊也就垮了。因此這個先例是斷然不能開的,何況對方根本沒有試探過,也不知道覺華到底好不好打。

“剛纔來的建奴中,必然有不少是與我軍交戰過的,這也是湊巧了。”把心裡這些顧慮倒出來以後,黃石又笑了一下:“我猜後金軍還會再來,而且是全師而來。”

“老奴可以接受打敗仗但無法接受不戰而逃,這對士氣的打擊實在太厲害了,絕對是無法忍受的。我猜老奴肯定要嚴懲這次的領軍將領,但他本人離我們不過十幾里路,懲罰完了將領卻沒有相對行動,如何能服衆?”

黃石站起身來走到欄杆旁,衝着西方長笑一聲:“武訥格你真是太愚蠢了,把你的主子逼到了一個沒有臺階下的境地。”

望着自己的野戰工事,黃石明白這裡就要發生一場雙方都未必情願的血戰了,他對自己的長生軍還是很放心的,可覺華的關寧軍雖然躲在長生軍側後,但仍讓黃石擔憂不已。現在雖然他們無路可逃,但他們萬一炸營也受不了啊。歷史上一直到後金軍退走前,寧遠堡內的七營關寧軍連城門都不敢開,想來能發揮的牽制作用也很有限。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黃石輕輕地念道,跟着就轉回身來,衝着面無人色的姚與賢等人商量起對策來。

……

當天下午,在覺華銀庫門口黃石又和趙引弓大吵了一架,氣急敗壞的趙通判大張雙臂,像老母雞保護小雞一樣地保衛着身後的倉庫:“黃軍門,戰後如何賞賜有功將士,國家自有法度,你身爲朝廷命官,怎麼能擅自來搬?這不成土匪了麼?”

背後的幾個關寧軍將領躲得遠遠的,豎着耳朵聽着兩個人的爭吵,黃石朝趙引弓笑道:“趙大人,不過是提前賞些銀子而已,打輸了可就什麼也保不住了。”

“是啊,趙大人。”離得最近的姚參將也鼓起勇氣搭茬,趙引弓一瞪眼他就把脖子一縮,但仍低聲勸說道:“只要守住了覺華,這居中運籌的大功不就是您趙大人的麼?”

趙引弓保持着雙臂大張的姿勢,憤憤然地對黃、姚二人叫道:“這些銀子都是軍餉,遼西十萬將士的口中食、身上衣!國家所有,不能擅動,民脂民膏不可揮霍,怎麼能夠胡亂打賞?兩位將軍儘管讓軍士們奮勇殺賊,事後的賞賜一文錢也不會少了他們的,本官一定會給他們請回來的,本官在此立誓!”

躲在黃石背後的姚與賢似乎還想說兩句,但黃石已經沒有耐心再和趙引弓廢話了,他掏出銀令箭高高擎起,讓在場的文武官員都把它看得清清楚楚:“趙通判,本官命令你立刻清點庫房銀兩,送去前線勞軍,不得有誤!”

趙引弓眯着眼擡頭看着那令箭,它在日光下發出炫目的銀光,半晌後喃喃地說道:“這東西管不到本官。”

黃石厲聲喝問:“御賜銀令箭可以節制五品以下的官員,怎麼管不到你趙通判?敢問趙大人是幾品?”

趙引弓兀自強道:“本官是文六品。”

“你是幾品?”

……

天啓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幾裡外的冰面上密密麻麻地佈滿了後金軍的旗號,從清晨黃石就一直站在指揮台上向西方眺望,他身後站着姚參將、吳公公和趙通判。關寧軍除了姚參將的一個營做預備隊,剩下的都部署到了側後的兩翼防線上,如果後金軍要想攻擊他們,除了要面對來自關寧軍防線的炮火外,還會受到長生軍的側射火力打擊和側翼攻擊的威脅。

覺華的軍屬和商人又都跑上東山觀戰,那個谷老闆雙手合十,手腕上還繞着一大串念珠,向天揖拜的同時還聲淚俱下地喊叫着:“救苦救難大慈大悲觀自在菩薩保佑,菩薩保佑,菩薩一定要保佑官軍啊,小人定會去普陀山重修廟宇,再鑄金身!”

此時長生島的隨軍牧師也領着軍中的信徒在做祈禱,隨着黃石一次又一次的勝利,忠君愛國天主教的信衆也不斷增加,加上長生島的一些鼓勵措施,信上帝的軍官就更多了。軍前的黑衣牧師陸續從地上站起,他們起身的同時,大批長生島官兵也都完成了戰前的祈禱。

無論是不是忠君愛國天主教的信徒,三千長生島官兵都有節奏地把手中的武器舉向天空,發出充滿自信的激昂吶喊聲:

“以誠敬神,則禱無不應。”

“以忠事君,則事無不成。”

這雄赳赳的呼聲讓吳穆聽得微微一笑,因爲這是他推薦給黃石的口號,並一直頗爲自得。

狂熱的黑衣牧師們一邊邁着大步在軍前走來走去,一邊拼命揮舞着雙臂,向着官兵們不停地喊叫:“勝利!勝利!大明的勝利,輝煌的勝利,這是上帝的意志,無可抗拒的意志!”

“萬歲……”

“萬歲……”

“……萬萬歲。”

長生軍山呼萬歲後,隨着一聲鑼鼓響,全軍就忽然恢復了寂靜無聲的狀態。救火營甲隊長槍兵獨孤求拍打了一下膝蓋上的泥土,和左右同伴一起跨上一步,把長槍搭在木柵欄上,遙指着地平線上的敵軍。他剛剛向上帝祈禱:第一,能夠活下來;第二,能夠得到賞錢,越多越好;第三,能夠獲得勳章或者晉升。

獨孤求在胸前最後劃了一個十字架——如果我真的要戰死的話,上帝啊,至少在天堂給我留一個位置吧。

……

完成列陣後,四面八方幾乎同時響起了悠長的號角聲,昨天被抽了一頓鞭子的武訥格輕輕一夾馬腹,跟在了前排的盾車後面。對面的明軍兵力已經基本清楚了,大概有一萬戰兵左右,其中只有三千黃石統帥的東江軍有戰鬥力,剩下的都是沒有上過戰場的關寧軍。而後金軍扣除了部署在沿途各堡壘的守兵外,這裡還有一萬兩千披甲兵和兩千五百多蒙古兵,大約是對面東江軍的五倍左右。

“七百米。”一個六磅炮炮壘的觀測員語氣從容地報出了數字。

炮組的把總立刻大聲下令:“跳彈射擊準備。”

炮組早已經調節好了角度,炮手聞令就舉起火把在火門旁站好,清膛手聞令也跨上一步,在炮口側面立定做好準備。

“六百米。”測距員語氣不變地從測距器上讀出了數字。

“點火!”

兩門六磅炮先後打響,隨着炮聲響起,兩個炮組的把總都翹首望着炮彈的落點,清膛手和搬運手也在炮長的指揮下,有條不紊地進行着他們的工作。

“中了!”一直緊張地盯着敵軍的姚參將突然發出興奮已極的一聲大吼,拳頭同時重重地砸在了指揮台的欄杆上,緊接着又是旁若無人地一聲喝彩:“又中了,兩炮都中了,真是天佑我大明。”

炮彈都躍起到合適的高度,只見一線的兩輛盾車幾乎同時被擊成碎片,車輛的木屑和推手的鮮血一起被揚到了半空中。堅硬光滑的冰面極大地加強了炮彈的威力,實心鉛球連續地起落,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擊穿了後金軍的縱隊。

這兩枚炮彈如閃電般掠過的時候,後金隊列裡就發出了連綿的噼啪聲,無數條人或馬的腿骨被撞成粉末,但一直到炮彈衝到陣後時,它們通過的道路上纔開始涌起人的慘叫和馬的悲鳴。

“點火!”

“點火!”

兩門六磅炮再次發出轟鳴聲……

“好快的……”姚參將的感嘆才說了一半,就被一聲狂喜的大叫聲取代了:“中了,又中了,啊……兩炮都中了啊!”

吳公公的耳朵差點一下子被姚參將的喊聲震聾了,他側着頭退開了一步,鄙夷地看着這個沒見過世面的大驚小怪的土包子。只見那姚參將雙手合十仰望着天空,眼睛裡都泛起了淚光:“菩薩保佑,真是菩薩保佑啊,啊~~哈哈哈哈。”

笑過之後,姚參將又神色一緊,接着屏住呼吸觀看起戰局來。吳穆小心翼翼地和他拉開了一段距離,從鼻孔裡發出了一聲冷哼:“少見多怪!”

“四百米。”

“點火!”

“點火!”

“點火!”

……

六門三磅炮一個接着一個地打響了,更多的盾車碎片揚到了空中,不斷地飄落在敵軍的縱隊中。

“三百米。”

“點火!”

“點火!”

……

雙手奮力的在欄杆上拍打着,姚參將已經憋得滿臉通紅,額頭的青筋也都通通隆起來了。吳穆心有餘悸地看着他,腳下悄悄向後挪開了一小步。但這次姚參將喉嚨裡咯咯作響,卻一個字也沒有喊出來,他盯着眼前的炮擊,憋得好像都要窒息過去一樣了,但還是沒能發出聲音,於是姚參將就又掄起胳膊狠命拍打起欄杆來,只把那幾根木棍敲得震天響。

“二百五十米。”

聽到這個報數後,六磅炮的把總微微點了一下頭,頭也不回地叫道:“換彈,上橫掃千軍。”

第五十三節 橫掃

搬運手把長生島的秘密武器捧了上來,這種新式炮彈外表就和普通的彈丸有着明顯的差別,雖然整體也是一個球形,但一眼就能看出它是用兩個半圓型彈體拼起來的。兩個半球彈體間有一道明顯的縫隙,縫隙間用蠟仔細的封好,爲了加固不讓彈體散開,這種炮彈外還捆着幾道麻繩。

裝填手接過炮彈,熟練地抻開上面麻繩的扣子,一甩手就把繩子扔到了一邊,小心翼翼地捧着彈丸在炮口旁站好。

清膛手已經清理好了炮膛裡的殘渣……

搬運手又跑去取下發炮彈和火藥了……

裝藥的同伴完成了填裝和壓實的工作……

裝填手需要的是熟練地把手中的彈丸輕輕地推入炮膛,其他的人也掃乾淨火門,上好了心的捻繩和火藥。

觀測員在這一瞬間同時彙報道:“二百米。”

……

現年已經六十八歲,連重孫子都可以滿院子跑,在這個時代絕對算是高壽的努爾哈赤身子骨雖然不如當年了,多年的老傷也經常折騰得他夜不能寐,可脾氣還是像少年時代那麼的暴躁。

昨天晚上討論軍情的時候,三大貝勒中那個以前,嗯,以前最勇武的莽古爾泰居然像個南蠻子懦夫一樣堅決反對進攻只有自己五分之一兵力的黃石,結果被努爾哈赤抽了個半死。但三貝勒即使被毒打一頓,仍然尋死覓活地反對進攻,還抱着他老子的大腿哭得聲淚俱下。努爾哈赤無奈之下也只好不和他計較了,只是把這個大懦夫派作全軍的後衛。

經過偵查,對面的明軍似乎沒有時間修築起高牆堅壘來,他們的防線中央的牆壁都很低矮,而且兵力也不足。兩翼的明軍似乎不是東江軍,不過由於明軍凸出的中央防線,很難偵查清除他們側後兩翼的部署,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明軍兩翼的兵力、兵器密度要比中央高好幾倍,地勢也要險要的多。

皇太極和代善這兩個憊賴的小子雖然同意進攻,但這兩個傢伙莫名其妙的一直主張要躲開長生軍的主陣地,繞過去打側後的關寧軍。其實這兩個傢伙也說不出那種矮牆有什麼厲害的,但代善一口咬定黃石躲在再矮的牆後也不好打,這種暮氣也讓努爾哈赤傷透了心。

可是無論皇太極和代善怎麼挖空心思地琢磨,都想不出一個可行的辦法,能讓上萬大軍安全通過封凍區的邊緣冰層。再說關寧軍把守的地方也太險惡了,不是陡峭的崖壁,就是不知道通向何處的密林,他們前面不是危險的邊緣冰層,就是難以通過的亂石灘。而且那個黃石似乎有些託大,他用三千人把守長達三裡的平坦區域,怎麼看都是太單薄了一點兒。

不就是四、五尺高的矮牆麼?開原、鐵嶺,哪個城池不是幾丈高的城牆,有上萬明軍把守,不是都被英明的天命汗一鼓而下了麼?

身後是飄揚在半空中的金黃大旗,兩旁都是從軍多年的百戰精銳,眼前,上萬披甲兵、數千蒙古騎兵以泰山壓頂般地嚮明軍的薄弱戰線擠去,他們身後還跟着近萬的無甲兵。黑壓壓的戰陣密實得就像鋪在冰面上的厚地毯,表現出無堅不摧的氣概。

遠方,明軍的火炮聲已經響成了一片。“看來偵查有誤。”多年的征戰讓努爾哈赤立刻作出了這種判斷,明軍防線上恐怕三十門大炮都不止,不過這也沒有什麼,老汗見識過比這更多的火炮,更高大的城牆和更實力雄厚的守軍。

得出類似判斷的並不只有努爾哈赤一個人而已,昨天被狠抽了一頓的武訥格一邊跟着前軍默默地向前走着,一面在心裡把偵查敵情的探馬祖宗十八代罵了一個遍,這幫孫子都說長生軍只有八門炮,可是根據他武訥格戎馬多年的經驗,對面至少也有六十門炮,才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把這麼多炮彈打進縱隊。

一枚又一枚的炮彈呼嘯着從武訥格身邊掠過,剛剛就有一輛盾車在他眼前被轟成了齏粉,連推手身上的棉甲都被砸成了棉絮。他覺得從冰面進攻好處還是很明顯的,起碼這盾車推得還算蠻快,比在陸地上快了兩倍都不止。

這些盾車前部是厚厚的木板,底部有硬木作的長軸和滾輪,擋板上面還鋪着厚厚的棉被,這種盾車是後金標準的攻城武器,以往可以在填平壕溝後從大道上一直推到城下。前排一個叫多隆阿的後金士兵一邊督促着包衣們推着盾車前進,一邊感慨在冰面上用這東西倒是非常省力氣,剛纔他身邊的一輛車被明軍的火炮砸爛了,飛濺開的木屑頓時就把推車的五個漢人包衣放倒了三個。

因爲是盾車右側中炮,所以有一根木刺甚至扎入了多隆阿的手臂,雖然已經把那根大木頭拔了出去,但右臂已經痛得開始麻木了……不過,幸好,馬上就快要到衝擊距離了。多隆阿已經參加過好幾次攻城戰,據說眼前明軍的兵力嚴重不足,這麼長的一道防線,只要能突破一點就是勝利——只要在線上突破一點,把人放進去,我就可以休息了。

正黃旗的牛錄額真扈爾漢帶着兒郎跟在前軍的背後,他們這隊的任務就是及時跟進,在前軍找到突破口後,他們要迅猛地突擊入明軍的防線,旗裡已經反覆強調過了,對面的明軍是在用三千人防禦近三裡地的防線,只要能在一處形成決定性的突破,那就勝利了。很簡單的戰鬥任務,不需要花費很長時間。

扈爾漢雖然風聞過對面東江軍的戰鬥力,但他心裡一直認爲那是其他人太無能——就算這隊明軍特別勇敢,可他們歸根到底也不是三頭六臂的怪物不是?我們這麼多人,一擁而上就是咬也把他們咬死了。

想到這裡扈爾漢又看了看身後遠方的正藍旗,那幫懦夫好像已經被明軍打破膽了,還連帶着影響到了正黃旗的一些無膽的傢伙。走在扈爾漢身後的是一對兄弟,塔布林已經是個白甲了,但他的弟弟額爾吉才加入軍隊兩年,這對兄弟和他們的指揮官扈爾漢一樣充滿了信心。

“漢狗的炮沒有什麼厲害的。”塔布林笑着安慰了他年輕的弟弟幾句,看起來對面的轟鳴聲讓這小子有些不安了:“也就是聽個響,沒什麼大不了的。”

“嗯,知道了。”額爾吉用力地點了點頭,大步跟着他哥哥一起向前走去,這次出兵他一直想搶點首飾綢緞回去,家裡的婆娘總是嘟嘟着惦記着這些玩意,他聽說這覺華島上有不少好東西,還有不少商人什麼的,額爾吉決心今天一定要好好把握機會。

……

“二百米。”各炮組的觀測員先後報出了這個數字。

幾門三磅炮炮組的把總也紛紛下令換彈:“上橫掃千軍。”

所謂“橫掃千軍”就是長生島新式鏈彈的代名詞,以前出於保密需要一直不許叫它“鏈彈”,所以在今日之前一直用“橫掃千軍”這個代用名。鏈彈本來主要應用在海戰中,十八磅炮發射的鏈彈可以把對手的風帆扯成碎片,二十四磅炮以上發射的鏈彈更能把敵船的桅杆打成粉末,直接廢掉目標船的航行和操縱能力。

鏈彈的主要問題是成本太高,以往鏈條上的每一個環節都要靠手工打造,用這麼多人力造出來的鏈彈自然捨不得用來打步兵。自從長生島有了水力鍛牀後,鮑九孫就可以憑藉鍛牀大量製造鐵環,因此大大降低了鏈彈的生產週期和成本。

上次南關之戰炮兵效果並不是很好,長生島軍工部門就設計出了鏈彈這種不容易打偏的炮彈,後來實心彈的射擊水平雖然大大提高,但鏈彈還是因爲它強大的面殺傷能力被保留下來了。黃石甚至想把熟鐵鏈彈改進爲鋼製鏈彈,以便讓它具有更鋒利的鏈條和更大的殺傷範圍,只是現在還沒有成熟的鋼加工技術,所以長生軍目前使用的主要還是熟鐵鏈彈。

炮長正喊着冗長的號子:“搖高炮口……再搖高炮口……”

在三磅炮開始換彈的時候,兩門六磅炮已經把炮口搖得高高,炮手已經舉着火把等待着進一步的命令。炮組軍官看着逼近的後金軍,平靜地下令觀測手把觀測點向後調節幾十米,他不打算再攻擊敵軍先鋒,而是準備做遮斷射擊了。

炮兵沉默了片刻,觀測員連續不斷地報着數:

“二百二十米。”

“二百米。”

“一百八十米。”

炮組把總再不猶豫:“點火。”

鏈彈急速旋轉着衝出炮膛,抗不住這種力量的蠟封瞬間就被撕開,兩個半球把兩者之間的鏈條扯得緊繃繃的,在半空中發出撕裂空氣的尖嘯聲,扭動着身體衝上最高點,略略一滯就朝着前方的人羣猛撲下去。

第一發鏈彈重重地撞在並排兩匹馬的脖子上,不費吹灰之力地就把兩匹馬的脖子生生絞斷,跟着就卷在一個騎兵的身上,在他感到疼痛前就把大腿從他的軀幹上扯了下來。這條鏈彈的一個半圓彈頭此時剛好砸到了另外一匹馬的頭,白花花的腦漿四散濺射出來的時候,兩米長的鏈條已經憤怒地又掄了一大圈,它在人羣裡打着滾亂扭,把遇到的人馬都抽得筋斷骨折。

另一發六磅炮的鏈彈則掃入了後金的步兵羣中,它從空中掠入人羣中時,第一批被鏈彈掃到頭頸的幾個人連哼都來不及哼一下就斃命當場,繃直的兩米長鏈條帶着剛打碎的頭盔和腦殼的殘渣,又從後排士兵的胸前掃過。這幾個士兵的脊椎瞬間就被沖斷,並整齊地向後坐倒,和鏈彈一起裝在後排同伴身上,頓時又是一片噼啪的骨折聲,被打折肋骨或是腿骨的傷員,紛紛倒在地上發出一陣陣的慘呼。

這時三磅炮的炮組也做好了攔截射擊的準備,他們的觀測員也紛紛報出了一百五十米這個距離,隨着一聲又一聲“點火”的命令,一根根長達一米五的鐵鏈也連續不斷地飛上了天。它們金屬的身軀在半空中如同毒蛇一樣地扭動着,在冬日的照耀下散發出攝人心魄的寒光。

這些如同閃電一樣抖動着的光華飛過後金軍頭頂時,下面的人羣都不由自主地擡頭仰視着它們,直到有人看着它們如天降神兵般地猛撲到自己身前……

以前黃石曾經從能量守恆的角度考慮過這個問題,他覺得跳彈的大部分能量都浪費掉了,不是全部被敵軍人體吸收,而這個鏈彈就大大不同了,它就是要在人羣裡打滾,直到所有的能量都被士兵的血肉耗盡纔會停下。

堅硬的冰面又一次強化了射擊的效果,鏈彈每一次打入人羣,那裡就是一片血肉橫飛,一根根鏈條就像攪拌器一樣,在後金軍的陣列中激起一朵朵燦爛的血花。

六磅炮又一次發出轟鳴,一根粗大的鐵鏈呼嘯着從天而降,它落在冰面後一躍而起,像一條被踩到了尾巴的毒蛇一樣在冰面尖叫着上下翻騰,發出令人肝膽俱裂的咆哮聲,把周圍丈許內抽得人仰馬翻。

另外一根鐵鏈扯下一條馬腿後湊巧沒有被血肉纏住,就像是有個隱身的巨人握住了這條黑色的鐵鏈的一段,它像電風扇一樣高速旋轉,把自己的另一個半圓彈頭掄得虎虎作響。這根鐵鏈帶着半條馬腿甩着大圓圈,緊貼着冰面盤旋飛舞,一邊發出沉悶的呼呼風聲,一邊呼嘯着撞向馬蹄和鞋襪的密林,密如冰雹聲的斷腿折骨聲又一次響起。

……

每根鏈彈最終停止後,都會把一批人留在冰面上的血泊中,滿蒙士兵和漢軍雖然都被鐵鏈抽得皮肉紛飛,但往往卻一時不得死。這些人痛苦地在冰面上慢慢凍結起來的血漿中爬動,發出撕扯心肺的哀號聲,擺動着自己支離破碎的肢體,訴說着戰爭的殘酷。那些被抽爛臉面、胸口的人雖然死得很痛苦,但這些人往往也不用熬很長時間,而被絞斷脊柱、扯下四肢的傷員則要經過長久的煎熬才能死去。

鏈彈造成的破壞讓不少後金官兵停下了腳步,無論牛錄怎麼喝罵都不能讓他們把目光從倖存者身上移開,有幾個後金牛錄額真湊近看到這大灘的血肉後,嘴裡的怒罵聲也一下子被凍結住了。扈爾漢的部隊也有部分失去了指揮,比如塔布林就停下了腳步,這個白甲老兵的行爲先是讓扈爾漢感到十分驚奇,跟着就是如狂的憤怒涌來。

深感丟臉的扈爾漢本已經把馬鞭高高地舉過了頭頂,打算好好教訓一下不服從命令的塔布林,但就在他把馬鞭劈頭蓋臉地抽下去前,這個牛錄的視線也被那白甲兵注目的地方吸引過去了。

那是一個三磅炮鏈彈掃過的地方,現在已經是一坨稀爛的死屍堆,其中有滿人、蒙古人,甚至還有漢人,無論穿着什麼樣的鎧甲,鏈彈引來的死神對大家都一視同仁。額爾吉不幸也被捲入到了這堆血肉中,此時他仍在奮力掙扎着,想從同伴的殘屍中爬出來。鏈彈已經掃倒了很多人了,最後的餘勢掃中了額爾吉的腰部,然後就順勢盤上了他的腿,額爾吉的腰椎在被掃中的那一瞬間就被打成了碎末,鏈子把他拖倒的同時還劃破了他的腹部,腸子和糞便已經在體下流了一地。

額爾吉兩手扶地緩緩地在冰面上爬行着,喪盡衝擊力的鐵鏈就纏在他的腿上,把他和另一個死去的士兵捆在了一起。額爾吉腰部以下就是兩根暴露的白色大腿骨,上面還有些許的紅色肉絲,他在冰面上垂死掙扎的時候,大腿白骨上的如縷肉絲也在寒風中無助地抖動——那鏈彈最後的一點能量就像脫褲子一樣,把他大腿上的肌肉從腰部一直扯到了膝蓋以下。

後金牛錄額真高舉着馬鞭,目光凝固在那個拖着鐵鏈爬行的士兵身上,扈爾漢和附近的一羣士兵已經圍成了一個圈,全都如同石化了一般地站在那裡,除了越來越急促的沉重呼吸,他們已經發不出一個字的聲音。塔布林如用秋風中枯葉般,哆嗦着漸漸萎靡成一團蹲在地上,他甚至沒有過去把還剩半個身子的弟弟拉出來的勇氣。

喉結一刻不停地上下急速滾動,扈爾漢眼睛裡只有那充滿視野的紅色,他腦子裡亂哄哄的幾乎完全喪失了思考能力。現在這個在血與火中走出來的牛錄額真已經什麼也不知道了,耳朵裡只能聽到心臟跳動的咚咚聲,胸腹一陣陣的悸動也變得越來越劇烈。這個作戰幾十年的、見慣沙場廝殺的後金軍官終於“哇”的一口吐了出來,如同他十幾歲時第一次見到死人時那樣,扈爾漢跪在地上吐得站都站不起來了。

第五十四節 死線

以前鄧肯曾經推薦過霰彈,可是在測試霰彈時,它的中程攻擊效果並不很讓人滿意,從現有技術和吃彈丸的稻草人數量來看,三磅炮的霰彈似乎在八十米發射爲宜,而六磅炮最好也不要超過一百米。

因此長生島最後確定的中程攻擊兵器是鏈彈而不是霰彈,今天鏈彈的威力不僅對後金官兵構成了巨大的衝擊,黃石身後的幾個人也同樣震驚於它的威力,鏈彈在冰面上的效果甚至也遠好於黃石本人的預期。以前在長生島對稻草人進行測試,鏈彈在土地上可發揮不出這種威力,黃石遙望着後金隊列中的一片片狼藉,心裡直可惜十二磅炮還不能生產出來,否則十二磅炮打出的鏈條威力一定更有震撼效果。

同樣是震驚,毫無疑問吳穆表現得最爲平靜,好歹也來長生島這麼多年了,吳公公最大的進步就是在心理素質方面,現在無論什麼樣的震動都已經很難讓吳公公失態了。哪怕黃石突然學會召喚隕石魔法,並在吳公公面前施展出來,估計吳公公也只會先驚訝地看一遍,然後波瀾不驚地說上一句:“原來黃軍門還會這手啊,好,咱家今天又學了一招。”然後一聲不吭地記錄到他的小筆記本上去。

旁邊另外兩個人的表現就遠遠比不上鎮靜自若的吳公公了,面前的紅色和白色讓趙引弓臉上也跟着一陣紅、一陣白,他雙手緊緊握住欄杆,胸口一陣陣的氣血翻騰。看着戰場上的景象,趙通判的胃不斷地抽搐,他努力地把不斷涌上來酸液咽回去,爲了保持自己的面子還要儘可能地不引起其他人注意,所以現在的趙大人已經失去說話的能力了。

而姚參將也不比趙通判好到哪裡去,他已經很久喊不出話來了,現在把一雙眼瞪得大大的,嘴也傻傻地咧開了一條大縫,嗖嗖的盡是往裡面吸冷氣的聲音,過了好久才擠出了一句意思不明確的話:“可惜……就是有些首級打爛了,可惜了啊。”

位於正中的黃石不苟言笑地觀察着戰況的進展。在長生島炮兵的轟擊下,後金軍的隊形已經開始脫節了,後面有越來越多的人畏縮不前,而隊伍最前面他們的先鋒線已經逼近到波浪型的外牆的邊緣。這些敵軍仍然不肯放棄那些盾車,而黃石認爲在火器面前大多數人力戰車都毫無用處。

自從長生島軍隊發射鏈彈後,後金前排的士兵感到面對他們的打擊似乎減弱了,頓感壓力一鬆,他們走向前方的腳步也一下子變得輕快起來。前軍的後金士兵看不見後方的慘狀,所以他們步履輕快的加速前進,很快就和中軍拉開了距離。

長生島的野戰工事確實比不上堅固的城堡,在這些後金士兵的眼中,他們面對的這種防禦體系既沒有巍峨的城樓,更沒有高大厚實的磚牆,以往曾經有多少看起來堅不可摧的堡壘擋在面前,不是一樣因爲他們的勇猛突擊而陷落了麼?

根據金求德、鄧肯和歐陽欣的共同設計,外層三道矮牆上都分別開了三個缺口,每個缺口都是開在兩個棱堡中間,中間兩個棱堡夾住的那條通道基本垂直於整條中央防線,而兩側的通道和各個防線成四十五度左右的夾角,斜斜指向兩翼明軍陣地的後方。

這三條通道是用來方便長生軍進行機動的,作用類似於城池的大門,假如沒有這些通道的話,長生軍如果要轉入反攻就需要從自己的工事上翻出去。黃石認爲,沒有反擊手段的防禦是脆弱的防禦模式,也是不完整的防禦。

這些通道的存在可以讓守軍隨時發起迅猛的反攻,迫使進攻方不得不重視這個防禦核心並時刻留兵防範。進攻者在這種反攻的威脅面前,既不能隨心所欲地在防線前機動,也不能把所有兵力投入對側翼的重點打擊。而三條通道的存在,就使得防線對防禦者單方面有利,而不是同時制約兩方,至於三條通道採用不同的放射角度,是爲了進一步強化防禦者的內線機動優勢。同時,敵人也會更願意衝擊現成的通道而不是在火力面前穿着厚厚的冬裝和鎧甲翻閱矮牆。

從出發陣地到外圍矮牆,雖然只有短短的幾百米路,但幾輪精確的冰面炮擊已經讓後金軍隊列受到了不小的打擊。終於,外圍矮牆的入口就在眼前了,足有幾丈寬的通道後就是同樣不算很高的城牆,再往後面就是隻有半人高的柵欄。

眼看着面前的中央通道入口,位於前排的武訥格感覺自己的眼睛都紅了,他下令吹動號角,幾乎在同時,滿兵的號角也先後響起,成吉思汗的子孫們和後金士兵更不猶豫,一齊發出猛烈的吶喊,嚮明軍的防線洶涌衝來。

成羣結隊的步兵除了推着盾車外,還有些人帶着團牌和挖掘工具,多隆阿指揮他控制的那幾個包衣把盾車讓開一個口子,讓大批的騎兵當先涌入,然後就命令他們帶好傢伙,跟着自己一起朝明軍防線直奔而去。

防線最後的木柵欄後,站着一個長生島的軍官,自打今天全軍動員後他就一直等在這裡,木柵欄後的長槍兵都站在一步開外,只有他緊緊貼着柵欄,以便讓兩翼的火銃手清清楚楚地看到他這個醒目的目標。

這位軍官姓張,十年前就在山東一個叫南山的地方落草爲寇,當年綽號南山賊,和另一個年輕有爲的強盜馬大王相交莫逆。八年前山東官府爲張南山和馬大王這對草寇各出了五十兩紅花,他們就一起被決意反正的部下綁去見了官,然後一起被充軍遼東。

六年前黃石在廣寧徵兵時,馬大王和南山賊因爲都能開強弓、騎烈馬,所以就被招進了黃石的千總隊。廣寧平叛戰役後,黃石遠征旅順,馬大王和南山賊也都在其中……號稱要當黃石“馬前卒”的馬大王死於和孔有德的那場驛站火併了,而南山賊祖上積德,則在神佛的庇佑下,哦,現在是上帝的保佑下好好活了下來,還成爲訓練隊頭一批的學員。

廣寧、旅順、金州、蓋州、南關、復州,南山賊參加了黃石指揮的每一場戰役,見證了他長官的一步步高昇。最嫡系的出身、聰明、勇敢而且忠誠,一個軍人還需要什麼更多的麼?提升和獎賞不斷落到曾經的山東響馬的身上,他現在已經是救火營丙隊的千總隊官了,還改了名字叫張承業。

上次宋建軍這個新兵得到一枚三級卓越勳章讓黃石的這些舊部都很羨慕,張承業也私下向黃石打聽過他怎樣才能得到卓越勳章,當時黃石思考了良久,親口告訴他必須要有異乎尋常的英勇表現,這種表現必須能極大地鼓舞士氣,還要可以成爲長久流傳的榜樣。

聽說是由自己負責統一指揮中央通道的防禦後,張承業就下定決心:“今天一定要表現得既鎮靜又勇敢,一定要把勳章拿到手。”

爲了避免意外,他還讓丁隊的隊官提前做好接替指揮的準備,現在那位同僚正站在防線後的預備隊中,神色緊張地向張承業看過來。

衝入中央通道的蒙古和後金騎兵的前方,左右各有兩座銳角棱角的一條邊,這兩堵牆後和兩座銳角堡的底邊護牆上,都滿是黑洞洞的火銃槍口,長生島的士兵一個個踩在木桌或者木凳上,把火銃在護牆上架好。

從隨軍牧師做好戰前動員開始,登上護牆防守的五百名火銃手就一直保持着戒備的姿態,他們和防線上其他的長生島官兵一樣,每個人都精神抖擻地握好武器,一動不動地牢牢守衛在各自的崗位上,整條防線上只能聽見粗重不均的喘息,和偶爾發出的被極力壓抑的低聲咳嗽。

敵軍進攻開始後,張千總還一直悠閒地在柵欄前來回踱步,他左手裡握着一根膛棍,右手把一支手銃槍膛朝上舉在耳邊,這種長管手銃也是長生島的新式兵器,剛剛配備到隊官、隊副一級。看到敵軍進入正中通道以後,張承業就穩穩衝着正前站定,同時大聲喝道:“預備。”

百多名火銃手都隨着張承業的這聲命令而進入了瞄準狀態,把火銃衝着入口的方向穩穩瞄準好。這些火銃手們紛紛把腰微微前弓,把火銃更有力地靠在肩上,同時還閉上一隻眼,歪頭瞄準飛奔而來的騎兵。調整好了姿勢以後,這批火銃手中仍然沒有一個人開火,他們靜靜地吐出一團團的白氣,就一直這樣默默等待着,看着視野中的敵人變得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那些敵軍在衝入第三道矮牆前,就大批地側伏到了戰馬的腹部,他們舉着步弓從還在跑動的馬匹上飛身而下。這些身姿矯健的陷陣銳士一縱一跳間,就把身體躲藏到了戰馬後,向着長生島官兵射過來一批羽箭,整套動作一氣呵成。

站在指揮台上的黃石看見他們的柔韌動作時,也忍不住在心裡讚歎了一句:“真不愧是馬背上的民族,我練習馬術六年,自以爲不錯了,現在才知道還差得遠哩。”

“殺!”

耳邊一聲響雷炸起,不用問這又是姚參將發出的咆哮聲,黃石一如既往地面沉如水,而吳公公則又是一聲冷哼,臉上也浮起更爲不屑的表情,掃視姚參將的那一眼彷彿就是在看一個在北京城裡丟人現眼的土包子。站在一邊的趙引弓則目光如電,在驕傲的吳穆和尷尬的姚與賢兩人身上一閃,就又迅速地轉回到前方的戰局上去了。

這個時候武訥格和大部分先鋒騎兵都躲到了馬匹後,他們距離大部分的火銃手都還在五十米開外,根據他們以往的經驗,這是一個還算安全的距離。而且火銃的彈丸會陷在馬匹的身體裡,從而變得對人無害。

他們漫射過去的弓箭大部分都撞在矮牆上了,飛越牆頭的弓箭八成也從長生軍的頭頂飛過,少部分有機會命中的弓箭也被士兵們偏偏頭躲開,只露一個頭在牆上的火銃手們都帶着低眉頭盔,而且都已經把面具放下,面對危險時士兵只要微微低頭就可以用頭盔擋住攻擊,所以最後那些僥倖命中的弓箭也全無功而返。

頭盔受到弓箭的一擊,它的主人也就是像是被人輕輕推了一把而已,弓箭一口氣射了三、四波,長生軍火銃手偶爾做做低頭、擡頭的動作,還是一挺火銃也沒有打響。

後金軍向前推進了一段距離,他們進入最後一道矮牆後又傾瀉過來一波箭雨,個別膽大的勇猛之士還從馬後面衝出來,一個加速跑後把標槍向十米外的棱堡銳角處投擲過來。可是對面的明軍對這次的攻擊還是毫無反應,充其量也就是讓護牆後的待機火銃手更往牆邊靠了靠而已。

張承業很清楚後金軍的這種伎倆,早在訓練的時候他們就被反覆告知,後金軍最喜歡吸引明軍在遠距離開火,然後趁機抵近攻擊。現在後金軍的目標很明顯,他們試圖一下子衝到棱堡底部攻擊木柵欄處的明軍,所以張承業就抱着不見兔子不撒鷹的想法,絕不進行效率低下的攻擊。

明軍對面的武訥格心裡也非常焦急,以往和明軍對陣時,他已經無數次成功地誘使過對手了,那些明軍甚至常常把三眼和七眼濫射到槍膛發熱也沒有打到幾個人。這些後金官兵自認爲已經很熟悉明軍的火器戰術了,但眼前的這羣卻說什麼也不開火。

如果不能誘使明軍胡亂射擊,那能讓他們開一次火也行,然後再衝向底線似乎會更安全些,武訥格又看了一眼前方的柵欄,兩側的牆上密密麻麻的都是火銃口,這些黑洞洞的槍口給武訥格的感覺很不好,非常非常不好。

只是他已經沒有什麼時間了,雖然胡亂的四輪射擊並沒有花太多時間,但後面的步兵還是已經舉着盾牌衝上來了,武訥格飛快地向後看了一眼,步兵已經擁擠在騎兵身後形成大團的人肉疙瘩,這說明他們這些先鋒騎兵的行動已經大大落後於進度了。

成吉思汗的子孫們和他們的後金兄弟又向前挪了幾步,他們身後的步兵也有人着急地把弩箭和火團射向了護牆,但上面的那些鐵面人仍然沒有反應,只是靜靜地看着他們……還有他們手中的火銃,也都用黑洞洞的槍口瞪着他們。

武訥格最後看了後方一眼,通道已經擁擠得有點不像話了,連盾車都被推上來了,可騎兵大隊這時還聚集在道路口,擋住了大軍勇猛前進的道路。

不知道是不是這種擁擠的現象吸引了炮組的注意力,六磅炮的跑組已經開始調節炮口,他們到通道的距離已經不需要測距員報數了。

武訥格雖然不知道跑壘處的動靜,但他本能地感覺到了危險,突然間有一個聲音在他耳邊響起,衝着他焦急地大喊道。

——沒有時間了。

勇敢的武訥格左手一牽繮繩,翻身躍上了一直被他當成掩體的坐騎,右手已經拔出了腰刀,隨着他的一生大吼,無數的蒙古騎士和後金甲兵都熟練的躍身上馬……

看着幾十米外敵軍又跳上了馬,張承業側過身把身體重量壓到了左腿上,右腿則向前跨出了一步,握着膛棍的左拳輕輕搭上腰刀的柄,制止住它的擺動,右臂筆直地把發令手銃豎直指向了天空……

“預備!”張承業又一次叫了起來。

嗚咽的號角聲和激昂的齊聲吶喊同時響起,武訥格一馬當先,引領着後金軍的衝擊先鋒縱馬向着終線衝去,彷彿完全沒有注意到兩側火銃的威脅。站在黃石的角度看,那奔騰而來的馬隊之前,單薄的木柵欄線上就站着一個孤零零的明軍軍官,他在洶涌而來的敵軍面前,就好像是擋在洪流道上的一個小石子。

這些火銃仍保持着沉默,它們身後的明軍緩緩地調整着身體,如同伏擊的獵人一樣,把槍口緩緩地隨着敵軍轉動。他們緊盯着身前大吼大叫,把腰刀、馬槊揮舞成光球的騎兵,明軍士兵冷漠的目光就如同在看一羣死人,無數雙握住火銃的手臂也如同刑場上的行刑隊一樣,沒有一絲一毫的抖動。

“預備——”

張承業拖着長音第三次大聲喊出這口令時,他耳朵中已經聽不到其他的聲音,眼睛看不到正疾馳而來的馬羣,也看不見那逼身而來的雪亮馬刀和虎虎長槊。

腰部輕貼在木柵欄上,側身放平了的右臂筆直地指向前方,手銃一絲不抖地指向衝在最前面的敵將,張承業的身姿既輕鬆又寫意,他閉上了左眼,圓睜右眼盯着那張越來越清晰的猙獰面孔,胸膛已經滿滿地吸足了氣……

第五十五節 鐵壁

眼前的人頭越來越近了,高高挑起的雙眉,露出滿嘴白牙的血盆大口,張承業仍然一動不動地瞄準,近了,更近了……

曾經有無數新兵問過張承業——在戰場上怎樣才能把火銃打得百發百中?

而張承業也總是這樣回答他們:“不要開火——直到你能聞到對面人嘴裡呼出的臭氣時爲止。”

緊緊盯住正前方的那個明軍軍官,武訥格左手扶繮操馬,腰向着側後猛烈地弓了起來,緊握馬朔的右臂在腦後竭力繃緊,他用的力量是如此之大,以至於右胸的肌肉傳來了如同要撕裂一般的痛感。

馬飛速上來了,幾十米的距離一轉眼就走完了,武訥格並緊雙腿,站在馬鐙上猛地全力向後一仰,隨着暢快淋漓的一聲大喊,他在吐氣開聲的同時就要把馬朔全力向前戳去。

前面戰馬後腿一緊,已經做出了要躍欄的前奏動作,就在敵將連人帶馬就要撞上據馬的一瞬間——

“放!”

張承業嘴邊的白霧和槍口的白煙同時噴發而出,命令聲被他自己的手銃槍響蓋住了,手銃還沒有完全散去的餘音,一瞬間就被淹沒在上百支火銃的齊射聲中了。

銳角棱堡的兩邊,還有和張承業平行的兩段護牆上,無數火銃盡情地向中央噴射出大股的硝煙,中間的區域眨眼間就被激噴而出的白霧覆蓋。在這瀰漫的硝煙之下,黃石看見大隊人馬渾身浴血地在地面上翻滾,受驚的戰馬發了狂一樣地胡亂跳躍起來。

沒有一個火銃手停下來欣賞他們的戰果,每個人都平靜地轉過身把手裡的火銃交給身後的同伴,第二排的士兵一手接過他們火銃的同時,也都同時舉起自己懷裡的火銃,用力地塞到了射擊兵的手中。

接過早已裝填好的火銃,負責射擊的長生士兵齊刷刷地轉身把槍架好,沒有一個字的廢話,沒有一聲額外的吶喊,有的只是動人心魄的架槍上肩聲,有的只有一片清膛添藥音。

雖然頭上戴着厚厚的頭盔,但齊射的轟鳴聲還是讓張承業感到耳朵裡嗡嗡作響,射擊完的手銃已經塞在了腰帶上。張承業腰桿挺得筆直,還維持着一腳前、一腳後的側立姿式,他手裡握着備用的手銃,左手的膛棍再次用力捅了一下。

“預備——”

雖然知道這命令不太可能被人聽到,但張承業在舉起手銃時還是習慣成自然地說了一句,他左右看了一眼,兩旁的火銃手都換好了武器,一個個前傾着身,專心致志地瞄準着前方。

又一次緩緩放平手臂,張承業閉上眼,瞄準了一個最靠近他的後金騎兵,後者緊緊抱着他發了狂的坐騎的脖子,正努力不讓自己被馬甩下鞍去。

“開火!”

排槍的巨響聲再次響起,在這個被兩個棱堡和水平牆夾住的狹小區域內;在這個不大的梯形範圍內;在這個漏斗狀的死亡陷阱內,白煙又一次被密集的向心噴射而出,濃密的硝煙瞬間就覆蓋滿了戰區,像是把其中的人一起吞噬了下去。

幾乎在同一時刻,另外兩條通道也響起了它們的第一次排槍聲,張承業大張着嘴吸了口氣,有些發痛的耳膜讓他不自覺地甩了甩頭,他屈臂收回手銃,把它重新舉在了耳邊,輕聲發出了一句沒有必要的命令:“自由射擊。”

兩側通道上的明軍也打完了他們的第二次排槍,在硝煙和巨響的刺激下,以往溫順的馬匹都變得比雄獅更兇暴,有些渾身浴血的馬匹一次次躍起到幾尺高的空中,還有的瘋狂地打着響鼻滿地亂滾,而明軍不斷向場下射出更多白煙,這更加劇了馬羣的混亂。

陳光的崗位在第三座棱堡內側的牆上,他閉着一隻眼,斜着腦袋瞄準了一個看上去是頭目的後金人。手指按下機扣,一團白色的濃霧遮蔽住了視野,雖然支架卸去了大部分的力量,但肩膀上傳來的巨大的衝擊力還是讓他向後重重地一仰。

“不許觀察戰果。”

多年的訓練讓陳光牢牢記住了這句話,不過這次不用他自己埋頭填充彈藥,藉着肩膀上的推力,陳光一個轉身面向身後的同伴。手握着火銃,陳光默默地等待同伴完成裝填,所有射擊的士兵沒有一個人會發出不耐煩的催促。

裝填好了,那個同伴大力地把火銃直接推到了陳光懷裡,回手拿走了空槍。陳光又默默地轉身架好火銃,槍口指向了一個正狼狽逃竄的敵兵,他手裡的火銃轉動着角度跟上了那個敵人的步伐……又是一團白霧噴射而出,火銃手是沒功夫檢查戰果的,牢記這一點的陳光再次轉身等待裝填。

又裝填好了,又拿到手了,又把槍架好了……一個敵人連滾帶爬地躲到了一個盾車後面,陳光等了一會兒,那後面的人不但沒有出來,反倒又有兩個人跟着鑽進去了。他小心的最後瞄準了一下盾車,重重地扣下了扳機。

二十四毫米內徑的火銃激射出一枚沉重的彈丸,它在硝煙的包裹中直奔那輛盾車而去,面對近距離的怒射,鋪在盾車上的棉被輕易的就被一穿兩洞,厚達兩分米的木板被彈丸觸碰的一瞬間就迸裂出一個茶杯大小的缺口,這個缺口在被穿透的背面上已經擴大到了碗口大小,放在木板背面的第二條棉被上,一個盤子方圓的織物被還原成了棉絮,隨着紛飛的木刺一起灑向了地面……

就在戰線後方不到二百米外,站在東山一道懸崖上觀戰的人們已經吃驚得說不出話了,呈一條線攤在他們眼前的四個棱堡,就如同四條不停噴吐着毒涎的怪獸,雖然隔着上百米,但那裡的連綿的槍聲和呼喊聲還是順風飄來,一直送到這些觀戰者的耳中。

趙家姐妹也在這觀戰的人羣之中,剛纔看到後金騎兵洶涌而來的時候,趙家大姑娘忍不住用手把眼睛都遮上了,已經過去了這麼久,她才偷偷把手指叉開一條縫,小心地把一隻眼睛藏在後面看。

看到黑壓壓的洪流衝到明軍陣地前時,趙二姑娘當時也驚得掩口欲呼,但接下來的變化讓這聲驚呼生生被憋在了肚子裡。看上去明軍的戰線似乎薄弱,但實際上卻是異常堅固,趙二姑娘忍不住踮腳向前張望,心情緊張地看着那站在最前的長生島軍官。

“摧狂鋒於正銳,挽狂瀾於既倒。”一隻小手虛掩在趙二姑娘的嘴脣上,她掃了一遍長生島官兵的防線,剛纔幾個指揮排槍的長生島軍官帶來的震撼感直衝得趙二姑娘腳下發虛,這樣的勇將她也就是在書中看到過。無論是趙二姑娘在廣寧的所見所聞,還是這幾年幫哥哥處理公務,她也算見識過不少了,但都沒有聽說過有類似這幾個長生島軍官的勇將……一個都沒有啊。

趙二姑娘又轉頭望向了明軍中央的指揮台,黃石的將旗正在風中驕傲地飄揚,她美麗的大眼睛裡充滿了迷茫,輕聲對自己吐出了心中的疑問:“黃宮保手下竟會有如此多的精兵良將,以長生島的彈丸之地,爲什麼會有這麼多的良才?”

被趙二姑娘譽爲勇將之一的張承業此時還站在第一線,站在讓每一個士兵都能看見的位置,他正悠閒自得地給自己的手銃上膛。身前又有一個敵人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這個敵人滿身的血污,臉上也充滿了茫然的神色,他暈頭轉向地撲向長生軍的防線。早在他雙手接觸到拒馬以前,幾桿長槍就如毒蛇般探出,同時深深扎入這個人的身體。

慘叫纔剛剛響起,那幾杆長槍就不約而同地順時針一攪,然後猛地向後抽出,隨着撲通一聲,死人就一頭扎到了地面上,屍身下汩汩流出的鮮血很快就和其它人流出的血液匯聚在一起。

這溫暖的血液融化了地表的凍土,貪婪的大地飢渴地吸吮着這一汪汪的熱血,但流淌的血液總是比它能吞下的更多。地面上先是形成了紅色的池塘,然後是四處蔓延的河流,直到形成冒着熱氣的人血海洋。

這海洋不斷延展着自己的邊界,一直把武訥格整個身體都浸泡在其中,然後又沿着他向前伸出的手臂流去,從臂膀到手掌,再從手指流向馬槊,最後一直漫過據馬和木柵欄畫出來的生死線。

流到靴前的紅色並沒有讓張承業動一動腳步,他又用手銃瞄準了一個敵兵……然後一邊填火藥一邊尋找新一個目標,直到血泊浸透了他垂在地上的大紅斗篷邊時,張承業才又算是找到了一個新目標。

所有的護牆前都挖好了壕溝,四座棱堡作爲防禦的核心,它們前面的壕溝也特別的寬和深,最寬的地方足有三米,最深的地方也有兩米左右,這主要是爲了防止敵人利用人梯直接衝上堡牆。剛纔騎兵衝過後,後金步兵就一涌衝向堡牆,多隆阿縱身跳下右邊的壕溝時認爲自己已經安全了,他一邊把盾牌頂在頭上,一邊快速向牆角摸去。

只要能摸到城牆下,那麼除非守軍探出頭來攻擊,否則就沒有什麼能傷到自己了。多隆阿已經參加過很多次攻城戰役,他知道只要自己靠壕溝邊靠得足夠緊,再把盾牌好好頂在頭頂,就是落石滾木也不太容易傷到自己了。多隆阿身前還有幾個漢軍包衣,他們一靠上溝邊就要開始挖牆角,誰都知道只要能挖一個洞出來,就可以安全的就地藏身了,也能很快開始破壞頭上的工事。

只是這次多隆阿指揮的這一小隊人才開始挖牆角,側面就潑過來猛烈的一頓火力,多隆阿貓着腰向側面看了一眼,遠處的護牆上有一排槍口朝着這裡,那裡的明軍居高臨下,向棱堡牆下進行着一排排的攢射。而多隆阿頭頂上不但沒有任何人探頭攻擊,也沒有任何木石被扔下,他仰頭的時候,只看到一股股的硝煙向着水平護牆方向噴去,把沿着壕溝摸到水平護牆下的士兵一個接着一個地打死在他們正開始挖掘的洞裡。

左翼射過來的火力越來越猛,多隆阿左手的同伴一片片被打倒在地,多隆阿手腳並用地向壕溝的拐角爬去,彈丸不斷呼嘯着從他身邊或是頭頂掠過,多隆阿拼命地向前爬着,身旁和身前的同伴不斷尖叫着倒下,在其他的屍體旁邊痛苦翻滾着嚥氣。

拐角就在眼前,多隆阿一個魚躍撲了過去,就地一個滾翻就竄過了拐角,兩顆子彈追着他剛纔的行進路線奔過,噗嗤打在多隆阿眼前的土地上。死裡逃生的多隆阿看着地上的坑,長吁了一口氣,他剛擡手想擦一下額頭的汗,就感到一股大力襲來,就像是有人猛地推了他後腦一把。

撲地就是一個嘴啃泥,多隆阿暈乎乎地搖了搖頭甩去嘴上的泥,只感覺頭頂上涼涼的,他一擡頭才發現自己的頭盔已經滾落在幾米開外,頂部還開了一個個的洞。多隆阿略一思索,頓時就嚇出了一身冷汗,他猛的一個掉頭向後看去。

多隆阿的遠處有一面同樣的水平護牆,上面同樣架滿了明軍的火銃,正向着他前面的壕溝中猛烈射擊,就在多隆阿眼前的這道壕溝裡,同樣層層疊疊佈滿了被打死的後金官兵,和他剛剛逃出的那條壕溝並無二致。

猛烈的火力撲面而來,多隆阿把身體蜷縮成一個團,躲在幾具屍體後面,周圍有不少人像沒頭蒼蠅一樣地在壕溝裡亂轉,想找個安全的避風港,但他們都被無情地打倒。梯形區域內的後金官兵被打得存身不住,還紛紛習慣成自然地往壕溝裡面跳,一個不知名的後金牛錄拼命拉扯着他不聽號令的手下。

“不能下壕溝,那是送死……”一句話還沒有說完,一發鉛彈就從側面射入了他的脖子,牛錄的腦袋張着大嘴飛到空中,劃了一道曲線向十幾米外飛去,無頭的屍體猶自站了片刻,才心有不甘地撲倒在地。

面無表情的黃石又觀察了一會兒敵軍的動向,然後就擡眼向着遠方看去,那裡有努爾哈赤的王旗,曾經有一度黃石注意到對手的大旗似乎正在急促的舞動,戰鼓也敲得更加的激烈。對手似乎想靠着王旗和戰鼓的影響,來重新鼓起軍隊的勇氣,把他們從恐慌中拯救過來。

在努爾哈赤當時看來,只要能湊到跟前,和明軍開始消耗戰,那麼用不了多久明軍整條戰線就會因爲兵力不足而開始崩潰,而一旦這時停下腳步,那剛纔的犧牲也就白費了。努爾哈赤仍然以爲這裡的防禦能靠突擊拿下,又看到先鋒已經靠得很近了,所以更加捨不得放棄。

看到中軍止步不前時,六十八歲的老頭焦急地催促旗鼓手鼓舞他們向前,更一口氣派過去了好幾隊探馬,讓他們直接上去傳令。但他的努力白費了,中軍主力沒能跟上前軍的腳步,而個別響應他號召的牛錄,也和前軍一起被無情地射殺在棱堡前的空曠地帶裡。

“退兵,退兵,讓孩子們撤下來。”

努爾哈赤艱難地吐出了這段話,淒厲的金聲響起,這聲音穿越了幾裡寬的戰場,隱隱約約地送到了前線。位於右翼的皇太極回頭看了一眼努爾哈赤的旗號,又看了看中央慘烈的戰況,最後把目光向自己的右手投去:“中央垮得太快了,實在是來不及了啊……”

炮壘上,六磅炮的把總鎮靜地看着前方的通道,後金的前軍官兵開始向後逃竄,他們丟盔棄甲地能跑多快就跑多快,最前面的人已經跑過了第一層缺口,正朝着西方仰面狂奔。在把總的視野裡,所有還能動的後金士兵都呼喊着以最快的速度逃離。棱堡上火銃一排排地打下,不時有人被近距離射擊的火銃打得飛到半空,但敵軍還是不管不顧地向缺口涌去。

“霰彈裝彈完畢。”把總身後響起了炮長的平靜聲音,跟着又是一聲:“炮口校正完畢。”

分割敵軍戰線的攔截射擊早已經完成了,敵軍的中軍正向明軍火炮範圍外撤去,現在是追殺逃敵的時候了,把總看着矮牆通道上涌動着的人頭,頭也不回地大叫了一聲:“點火。”

六磅炮又沉悶地吼叫了一聲,把裝在炮膛裡的罐子朝着幾十米外噴了過去,成千上萬顆彈丸化作金屬之雨,淋了通道上的那些後金官兵一身。

“點火。”

其他的火炮也紛紛朝着通道噴起了霰彈,又是幾十個潰逃的後金士兵被打倒在擁擠的通道上,剩下的人踩着同伴的死屍,瘋狂地向外衝去。火炮連續轟擊着近在咫尺的目標區域,幾輪攔阻射擊過後,上百死亡和垂死的人就在通道間形成了一道人牆。

第五十六節 側擊

位於棱堡斜邊上的炮壘是雙方攻防最激烈的地帶,各個炮壘外的壕溝也都較其他地方有着更多的死屍。大炮的後座力讓它們不能擺放在牆上,這樣交在棱堡邊牆上的炮壘的半圓型護牆就不能高於一米,小半圓堡外挖掘的壕溝也不到兩米深,這些讓炮壘的牆變得相對較低,所以有更多的後金士兵試圖從這裡爬入明軍的棱堡。

對防守者來說,炮壘探出棱邊的小平臺也很可以利用一番,它也能消除棱堡射界死角的,探出棱邊的小半圓平臺上能容納幾個火銃射手,他們腳下的平臺是懸空於壕溝之上,而且又沒有探出幾米遠,所以也不會影響長達五十米的水平護牆的射界。

在炮壘邊上守衛大炮的幾個長槍手一個個身披重甲,站在大炮後面做着防禦的準備,他們的盔甲和腳邊還落着不少羽箭。還有一兩個火銃手半蹲在大炮側面向下射擊,在這場戰鬥中,不少後金兵拿同伴墊腳爬到了炮壘的護牆上,企圖干擾明軍大炮的射擊。但這些企圖也都被保護炮組的長槍手挫敗了,保衛炮壘的長槍手居高臨下地把攀上牆頭的後金兵都紮了下去,長生島的八門大炮,從始至終沒有停止過轟鳴。

火銃把總楊一凡單膝跪在大炮輪子邊,把火銃支棍穩穩地支在半圓平臺上,他一手扶着支棍,一手託着火銃尋找着目標。楊把總的盔甲上搭着幾根無精打采的箭支,腳下還有幾把甩刀和飛劍,不過這些都沒能對他構成傷害。今天他遇到過的最危險的一擊是扔過來的重頭標槍,那標槍擦着楊把總的頭盔飛過去,把他身後的一個炮兵裝填手刺了個穿。

眼下後金軍的士氣已經開始瓦解,但就是到了時刻,仍然還是有人企圖從炮壘壁上爬上來,楊把總又完成了一次射擊,他轉身接過裝填好的火銃,小心把火繩頭夾緊,這時又有一雙手攀上了牆邊,跟着就從雙手中間的那段壘牆上露出了一個人頭。

也不用麻煩長槍兵了,楊把總輕輕一掄手中的火銃,沉重的硬木槍托就劃出了一個大圓弧,砸在了那人的右下巴上。隨着稀里嘩啦的破碎聲,那顆頭的下巴就生生被被打得凹了進去,人頭消失在壘牆邊的同時,一片血沫和幾顆碎牙迸向了半空。

楊把總再次進行了射擊,正要轉身換槍的時候他又看見一雙手出現在壘牆邊,他左手單手向後把火銃交了出去,右手則從地隨便檢起了一把闊刃飛劍,楊把總反手緊握着劍柄,屈臂把劍尖瞄準了兩隻手之間,在那人眼睛才露出牆邊的時候他就猛地一下子捅了進去……

後金軍的中央戰線面臨後退的窘境時,鰲拜仍小心地貓腰在石頭後面向前摸進,他身旁一共有三十個勇敢的後金武士,這些人被精選出來偷襲長生軍的側後。

皇太極交給領頭的章京一個很明確的命令,那就是要趁明軍的注意力被吸引到中央時,帶着這一小隊人繞過危險的冰層邊緣,悄悄挺進到長生軍側面關寧軍的陣地上。他們還需要殺散一段距離的守軍並儘可能地製造混亂,這三十個人還每人都背了一面旗幟,準備用來製造聲勢並引導後續部隊進攻。

那個章京成功地做到了這一點,他利用戰場的硝煙和海邊起伏的地勢,領着包括鰲拜在內的這五十個人交錯前進,神不知鬼不覺地摸到了明軍的後側縱深。以往後金幾十個人就能追着大隊的明軍跑,雖然這個規則對長生軍並不適用,但對關寧軍卻仍然有效,對於這點皇太極很有自信。

章京躲在石頭後面小心地窺探着懸崖上的動靜,指揮手下一個個地摸了過去,人少也有人少的好處,上面的明軍一直沒有發現這一小股人,他們的注意力都被中央激烈的戰鬥場面吸引過去了。

和豺狼一樣堅忍的鰲拜小口喘着氣,貼着岩石的縫隙一寸寸的挪到了懸崖下面,完全沒有絲毫的緊張和匆忙,因爲他知道奇襲這事情最是着急不得。慢慢的、慢慢的,後金這小隊人一個接着一個地溜上了明軍的防線。

鰲拜趴在地上看着遠處的明軍,他們一個個都翹首朝着槍炮聲大作的方向,還沒有任何人注意到自己這隊人馬的動靜。崖上真靜啊,每當遠處槍炮聲的間隙,連明軍低低的議論聲也能聽得清清楚楚,鰲拜學着領頭章京的模樣,用更緩慢的節拍小口吸着氣,留心聽着自己的咚咚心跳聲。

只是……雖然他們的動作已經儘可能的輕,但上來二十個人以後,終於還是有人碰了一塊不穩的石頭,那石塊翻滾着從懸崖上落下,發出一連串咚咚的碰撞聲,雖然聲音並不是很大,但在這平靜的懸崖上,卻無異於電閃雷鳴。遠處的明軍全愕然回首向這邊看過來……

“殺啊!”緊貼地面的章京一躍而起,手一抖就把一柄甩刀飛了過去。領頭衝向明軍的時候章京已經拔出長刀,大吼着把長刀掄成了一個滿月。

……

此時在長生島官兵的防線前,後金軍的潰退已經變得無可逆轉,多隆阿抱頭趴在地上,呼嘯而來的子彈在他身側的屍體上打出一團團的血光,他身前一個同伴的眼睛中充滿了瘋狂的光芒,那人嘴裡流着口水,正用雙手拼命的挖掘着凍土,十根手指已經磨破了,但他卻似乎毫無感覺一樣,徒勞地試圖在這冬季的硬地上挖出一個藏身洞來。

明軍的火銃手一刻不停地向下射擊着,棱堡的交叉火網把中間的大片寬闊地和壕溝變成了後金軍的地獄,火銃手趴在毫無危險的牆頭,看着下面的像老鼠一樣的後金兵,鬧哄哄地在壕溝中亂鑽亂衝,然後再把他們如同老鼠一樣地打死在地溝裡。

趁着火力間隔,多隆阿猛地擡頭張望了一下週圍的場景,然後又緊緊趴在地面上苦思對策,周圍的友軍都在掙扎着撤退,留在這裡不跑,就算不被子彈打死也會被明軍搜出來殺死,反正早晚也是一死,那就是冒再大的險也要拼一把,走是一定要走了。

“冷靜,冷靜。”多隆阿反覆告誡自己不要衝動,要好好把握機會,心中的恐懼感越來越高漲了,有幾次他差點就要不管三七二十一,跳起來拔腿就跑。但這種情緒被多隆阿壓制了下去,他吞了一大口唾液,等待着更好的機會。

炮聲不停地響着,多隆阿反覆數了三遍數字,基本確認了明軍大炮的間隔時間後就地爬向了溝邊,剛纔擡頭的時候,他已經看見明軍是如何屠殺在通道上奔跑的夥伴的了。爬到壕溝邊上之後,多隆阿留心聽着身後的炮聲,嘴裡小聲數着數,和自己心裡記下的數字加以比較。

連續聽到兩聲炮響後……

“就是現在!”

多隆阿一躍而起,衝出壕溝後他一邊跑着七扭八歪的大斜線,一邊大聲數着數字。身體兩側前方不停地激起塵土,多隆阿繼續向前奔跑,嘴裡還有節奏地念着數,在最後一個數字被念出口的時候,多隆阿一個魚躍撲向矮牆。他重重落下矮牆前的壕溝時,身後也幾乎同時響起大炮的轟鳴聲,一轉眼身旁就傳來了一片哀鳴聲。

“安全了”多隆阿坐在壕溝裡,長出了一口大氣。

“沒有什麼老鼠了。”陳光已經趴在牆上搜索了半天目標,但可打的敵人越來越少了,有幾次在他開火前,目標就被友軍的火力打倒了,通道上倒是有不少後金的傷兵,他們還掙扎着想從屍牆和血泊中爬出去,對於這種目標陳光已經懶得補槍了。

遠處突然衝出了一個沒帶頭盔的後金士兵,陳光瞄準那敏捷的士兵射擊了一次,但沒有能夠打中。

“好樣的!”陳光小聲罵了一句,回身接過已經裝填好半天了的火銃,他回過身後,看到那個後金士兵跑得飛快,在炮聲響起前的一瞬躍入了矮牆後的壕溝。

波浪型的外牆和壕溝,使得這些壕溝都和這個或者那個棱堡的堡牆垂直,極大地消除了射擊死角。隨着這個後金士兵跳下壕溝,陳光和周圍的幾個人就一起瞄準了那段和他們這面牆垂直的壕溝……這次開火後陳光沒有立刻去換槍,他周圍的人也都沒有換,這些輕鬆的火銃手不耐煩地等着排槍的硝煙散去。

好了,硝煙終於散去了,陳光看見那個後金士兵躺在地上,眼睛和嘴都張的大大的,嘴裡還不斷的冒着血泡,人已經死了。

……

蓬、蓬……

鰲拜雙膝一軟就跪在了地上,對面無數的明軍正喊叫着朝他們涌來,帶頭的章京就倒在了他身前幾米。剛纔他們迅疾的衝鋒確實把那批明軍士兵嚇得後退,但不過一眨眼的時間,周圍成百上千的明軍就像是一大羣蒼蠅,聞着味向他們猛撲了過來。

身上中了好幾發三眼火銃,鰲拜知道自己已經不行了,他看着一張張越來越近的明軍士兵的臉,那上面似乎……似乎涌動着喜悅和興奮?

蓬、蓬。

又是幾發三眼火銃潑了過來,還有幾根鵰翎箭也飛過來湊趣,捱了這幾下以後,鰲拜壯實如牛的身體再也頂不住了,他來不及看清明軍的表情就撲面倒下,臉扎進土裡死去了,一塊長生島銀元從他的身上滾落——這是鰲拜很重視的一件戰利品。

鬧哄哄的大批明軍一擁而上,對着幾十具屍體又是一通亂槍,然後就紛紛拔出腰刀去扎屍身,還有不少來晚了的人跑去懸崖邊,拼命扒頭往下面四處張望,還發出悔恨不已的嘆息聲。最後這些尋找敵蹤的明軍官兵紛紛轉了回來,朝着鰲拜他們的屍體又打了幾槍,再拿腰刀反覆扎他們的軀體,盡力給刀刃上多染點血上去。

早在今日開戰前,黃石就認爲大股的後金軍隊很難冒着火炮從邊緣冰層地區迂迴到自己的側後,但關寧軍都是新兵,他們面對小股軍隊偷襲或強攻時的勇氣很讓人擔心。所以黃石就定下懸賞,但凡距敵十步內發一矢,皆賞銀一兩;但凡距敵十五步開一銃,亦賞銀一兩;但凡與建奴白刃交鋒者,無論有無斬首,皆賞銀十兩。

覺華島上有五十萬兩銀子,如果關寧軍真敢站在懸崖上朝下方二、三十米距離的後金軍射擊上五十萬次,那黃石估計對面的人都不夠死的。但關寧軍將領還是覺得這個命令太粗糙了,姚參將親自規定白刃交鋒需要刃上有血來證明,朝建奴開火也要有旁人證明。

從覺華的銀庫裡搬出來的銀箱就擺放在關寧軍的防線後,箱子也都敞開了蓋子露出裡面白花花的銀錠,打死了鰲拜等人後,那些士兵立刻就去領銀子,一火銃加一刀就是十一兩銀子,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簡簡單單的就把快一年的薪水掙到手了。這現銀不用擔心長官剋扣不說,而且銀錠的成色也非常好,比平時發下來的軍餉要好沒邊了。

“可算是等到了,真不錯啊。”這些士兵一邊把白花花的銀子揣進懷裡,一邊興致勃勃地走到懸崖邊,四下察看還有沒有敵軍的影子。一些友鄰部隊的軍官看着眼紅,也紛紛夾着三眼火銃過來朝死屍打上一槍,再把自己的腰刀也染上些血,最後去發銀子的軍官兄弟那兒走後門拿些銀兩。

……

中央戰線上的戰況漸漸降溫了,除了幾門大炮還在轟鳴外,明軍的火銃漸漸地都停止了下來,其實就是還在射擊的大炮,它們的目標也都已經轉向了遠方正在潰退的敗兵。地面上橫七豎八地倒着幾百具士兵的屍體,還有鋪了一地的無數死馬,牆邊的壕溝裡更是被堆積層疊的人、馬屍體填滿。

衝入矮牆的幾千後金前軍官兵中,絕大多數根本就沒有找到機會和明軍一戰,他們不是被自己人擋住了,就是止步於矮牆和壕溝之下,無數的後金官兵就是在壕溝裡鑽來鑽去,徒勞地想尋找一個死角或是突破口出來。

相反,明軍的火銃手和炮兵倒是一刻也沒有停止過射擊,交叉的火網不停地收割着人命,直到再也沒有目標好打爲止。

一匹滿身是血的馬漫無目的地在路中間走着,它的身上也開出大血口子,這孤零零的戰馬全身發抖,踱到壕溝邊看了看,跟着就輕輕跳了下去,一聲不吭地又站了片刻後,馬兒打着哆嗦軟倒在地,四腳朝天地抽搐了幾下,連一聲哀鳴都沒有地死掉了。

衝擊拒馬和木柵欄的後金士兵總是零零星星的,從來沒有一個人有機會對明軍防線構成威脅,等到他們開始後退的時候,防線後的長槍兵中不但沒有幾個出汗的,更有不少覺得站得四肢都要凍僵了。

從火銃聲大作到漸漸平息,站在指揮台上的趙引弓始終一句話也沒說,直到戰事平息了一會兒後,他才僵硬地轉動幾下脖子,用無法置信的驚訝語氣向黃石低聲探詢道:“這仗就這麼贏了?結束了?”

趙通判的這句話一出口,黃石還沒來得及解釋,他身邊的吳穆就哈哈大笑起來,把周圍人的目光都吸引過來以後,吳公公又不着急說什麼了,他志得意滿地作足了勢以後才撫胸長笑道:“贏——那是早就贏了,不過這仗——還沒有打完啊。”

賣完關子後,吳公公也不搭理趙引弓看過來的疑問目光,右手按在胸口上滑動幾下,自顧自地轉身向黃石說道:“黃軍門,趕快把剩下的活兒辦了吧。”

黃石沉吟了一下,側頭對姚與賢說道:“姚參將,現在要清理戰場了,本將的人手有些不足……”

剛纔黃石剛一側臉向他的時候,姚參將就立刻欠身,全神貫注地恭候着黃石的命令。現在他忙不迭的連聲應承道:“有,有,有,黃軍門放心,末將早已經準備好了刀斧手,敢問黃軍門要多少?”

“三百。”黃石簡短地回答了一聲。割首級這種累活他不想要自己的手下幹,他們的體力還是很寶貴的,另外後金大軍還在一炮之地外,這個時候浪費長槍兵的體力顯然不是什麼好主意。

再說,割首級的問題事先已經和關寧軍隊的幾位將領說好了,收上來統一算功,不能誰割算誰的。黃石自然不怕關寧軍搶走長生島的那一份,而關寧軍衆將覺得反正都是黃石的兵在正面,長生島的官兵不要求搶割首級自然隨他們的意思好了。

“遵命。”姚參將點頭哈腰地退開一步,回過身把臉一板,威風凜凜地命令自己的手下上前助戰。

第五十七節 收穫

東江軍的長槍兵給這些刀斧手讓開了路,這些關寧士兵就攀過柵欄打算去割首級,越過右翼柵欄的這批人才要動手,就看見一個人推開頭上的屍體,掙扎着從壕溝下的死人堆裡爬了起來。

那個人滿臉都是紅褐色泥漿,只有那雙烏黑的眼睛一轉一轉地表示出他還是個活物,這人的喉嚨裡發出嘶嘶的響聲,衣甲浸透了血水,他左手五指叉開用力前伸,右手還緊握着一把刀。

那些準備過去割首級的關寧士兵本來都是農民,開戰前不久還在家裡種地,眼見那個彷彿鬼怪一樣的後金士兵步履沉重地一步一挪,向前蹭了過來,他面前的那些從沒上過戰場的關寧軍士兵一個個都感到口裡發乾,喉嚨發緊,就不由自主的一個推着一個,臉色蒼白地紛紛向後倒退。

得到隊官王啓年的示意後,獨孤求單手一撐越過了柵欄,隨手把面具撩了起來,大步流星地向着那個後金士兵走了過去。他雙臂自然下垂,把長槍隨隨便便地橫在大腿前,獨孤求腳步輕快地一直走到那個人面前不到兩米處才停下,臉上還帶着不屑一顧的輕蔑表情。

那個重傷的後金士兵彎了彎腰,拿出最後的餘力把刀拉到身後做出了一個搏鬥的準備動作,黑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緊緊盯着獨孤求的眼睛。

獨孤求緩緩把長槍平端到胸前,手臂迅捷地一揮,橫過來的槍柄就閃電般地抽在了對手的小腹上,跟着倒轉長槍又對着敵人前胸快速的一收一捅,那個後金士兵就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手裡的刀也掉落了。

本來長生島的制式長匕首就是加了短柄的槍刃,獨孤求當輔兵的時候已經用匕首殺過人了,現在他在一幫目瞪口呆的新兵面前,獨孤求大步走到跪着的敵人身側,握着槍桿前端,如同以前拿匕首一樣地把槍刃比在了敵人的後頸凹陷處。

那個人還伏在地上,毫無反抗的能力。獨孤求一戳就把槍刃刺入了對方的脖子,然後一擰一轉拔出槍。頸椎被絞斷的後金士兵腦袋歪在一邊,獨孤求從刀斧手那裡拿來砍刀,熟練地揪着辮子割下首級,無頭的屍體如同一個沉重的包袱,重重地摔倒在地面上,結束了最後的痛苦。

長生軍的首級不用自己留,獨孤求把腦袋扔在一邊,轉回身頭也不回地走向了自己的隊伍中,在關寧新兵面前把下巴都揚上了天。獨孤求一邊向自己的木柵欄走去,一邊忍不住想道:“這韃子還真是不堪一擊啊!”

越過欄杆後,獨孤求享受到了一片小聲的喝彩,同袍們都覺得他又給東江軍小小地掙了一點面子,他現在的果長李根正好就是以前教如何割首級的師傅,李果長還和獨孤求碰了一下手掌,喝了聲:“硬是要得!”這種同袍氣氛也是爲黃石所極力鼓勵的。

那些關寧軍的農民刀斧手一個個臉色木然地看着這殺人場面,獨孤求一臉平靜地向着他們走過來時,這些新兵蛋子都敬畏地給他讓開一條路。這個東江兵輕巧地躍過柵欄後,那個死者的血也差不多最終流盡了,那些從沒有見過戰場的士兵們這才如夢初醒的開始劇烈嘔吐。

黃石看着下面吐得七扭八歪的新兵,他們的磨蹭將會消耗不少時間,黃石揚起頭來向西張望了一下,努爾哈赤的王旗正在遠去,後金大軍也漸漸要退到白霧後面去了。黃石就命令自己的長槍兵整隊出發,配合姚參將的刀斧手一起進行戰場清理工作。他下完這些命令後,轉身向趙引弓說道:“趙大人是覺華守臣,還請爲末將上個奏章,證實今天的戰果。”

作爲客將,這份戰功奏章自然不用吳穆來寫了,看着眼前輝煌的勝利,又驚又喜的趙引弓連聲答應:“沒問題,包在下官身上,一旦清點完首級,下官立刻就寫奏章直奏天子。”

眼看着明軍開始打掃戰場,而本方的部隊也已經退得連影子都不見了,地面上還剩一口氣的後金士兵都明白對東江軍、尤其是長生島黃石求饒也沒有用,這個人從來不收留俘虜。心知必死無疑之後,不少重傷待斃的後金官兵勉強撐起身,向着明軍戟指大罵。

在三條通道的出口上,大批的屍體壘成了高高的人牆,既然爬也爬不走了,那些被打斷腿的後金官兵也就索性停下休息,他們背靠着人牆,喘着臨死前的最後幾口氣。一切希望都破滅後,他們對逼上殺人的東江士兵視若無睹,連掙扎反抗都懶得做了。

這些等死的人在長生島官兵把槍刃刺進他們的身體前,都紛紛指着黃石的所在——指揮塔大喊着各種語言,有滿語、蒙語,甚至還有漢語。一時間幾百人的臨終叫聲交織在一起,鋪天蓋地的向黃石、東江軍和關寧軍將士、還有觀戰的人羣涌來。

但黃石卻顯得毫不在意,他旁邊的吳穆更是聽得哈哈大笑,還撫胸長嘆:“想不到韃子也這麼怕死,咱家還以爲他們的心不是肉長的呢。”

趙引弓和姚與賢對視了一眼,後者小心地問吳穆道:“敢問吳大使,那些韃子說了些什麼?”

“趙大人、姚將軍,你們聽不來建奴的話,難道還聽不懂那些漢軍的話麼?”在遼東和後金交戰了這麼多年,現在不僅黃石會聽說些滿語,就是後來的吳穆也能用滿語罵人了,他先是得意地複述了幾句對面的話,然後翻譯給那趙通判和姚參將聽,大意和那些漢人罵得基本也差不多:“以咱家想來,那些西虜韃子罵得也差不多。”

“吳大使說得好,吳大使高見。”姚參將自然是唯唯諾諾地點頭稱是。趙引弓聽那些漢語罵得十分惡毒,除了斷子絕孫、與汝偕亡的詛咒外,就是身化厲鬼、追魂索命的誓言。再看看眼前的戰場,趙通判一時竟有所處並非人間之感,他額頭上不禁也滲出了汗珠,心裡更是陣陣悸動。他忍不住又向黃石這裡瞟了一眼,眼睛裡也流露出了一絲懼意。

這個小動作立刻就被明察秋毫的吳公公發現了,他現在覺得自己在這幫人面前特別有優越感,所以就加倍地注意着他們的一舉一動。看到趙引弓臉色得變化,吳公公心中大悅,又撫胸笑道:“趙大人可是擔心這些韃子死後化作厲鬼,騷擾黃軍門麼?”

一指黃石腰間的兩柄長劍,吳穆就迫不及待地推銷起他的見識來:“這一把是聖上御賜的尚方寶劍,黃軍門奉命把它佩戴在腰上,此劍王霸之氣充斥天地自不必說……”

看到趙通判和姚參將都聽得連連點頭,吳穆就更是得意洋洋了,但上方寶劍總是要收回的,不能爲黃石保險一輩子,所以吳穆又點了點黃石另外的一把劍,口若懸河地繼續講了下去:“就是黃軍門的這一把劍,上面的殺伐之氣雖然不能跟聖上的尚方寶劍比,但也是劍氣直衝雲霄啊……”

一本正經的吳穆說着就伸臂直指向蒼穹,滿臉肅穆地重複了一遍:“直衝雲霄啊,休要說是些遊魂野鬼,就是成精的千年老妖,別說靠近黃軍門的身邊,就是在幾裡外遇上黃軍門寶劍上的劍氣,怕也是要魂飛魄散、神形俱滅了!”

這席話讓趙引弓和姚與賢都大爲讚歎,他們看向黃石腰間寶劍的目光裡也充滿了尊敬。黃石聽吳穆越說越玄,心裡暗暗好笑,但也不好打擾了他的興致。長生島的高級軍官都知道吳公公就好這口,每次大戰結束後他不吹上兩段那是絕不會善罷甘休的,可是以前大家都將就吳公公的脾氣,對於吳公公能吃幾兩乾飯,人人心裡有數,奉承吳公公的話說得雖然不少,但也就是哄哄他高興而已。這次吳公公難得遇上姚參將和趙通判這兩個大棒槌,居然把他的話奉若神明,吳公公大喜之餘,自然是大吹而特吹。

後金大軍已經退走了,等下面的士兵把首級收集好的時候,吳穆已經成了指揮塔上絕對的核心人物,正站在欄杆前手舞足蹈地分析兩軍的戰略、戰術,還把以前的戰例拿出來做比較。黃石早已經坐在背後的避風處休息了,喝着茶聽吳穆在前面指點江山,把趙引弓忽悠得雲山霧罩。

關寧軍的姚參將雖然沒有什麼實戰經驗,但好歹也看過些兵書,他漸漸也有點覺得吳公公的話不靠譜。可是趙通判卻已經是佩服得五體投地,越聽越覺得這是個有大本領、大見識的公公,下面的士兵上來要趙通判去檢視首級的時候,趙通判還意猶未盡,非常惋惜地對吳公公說道:“吳大使,下官還有公務纏身,只好先行告辭了。”

吳穆不願意輕輕放過趙引弓這個難得的好聽衆,他寬宏大量的一揮手:“同去,同去,趙大人還不知道吧,在長生島,清點首級的工作從來都是咱家來乾的。”

說完後,得意洋洋的吳穆就轉過身來,對後面的黃石說道:“咱家幫趙大人清點首級去了,黃軍門有急事可差人去找咱家。”

黃石連忙站起來回了一禮:“吳公公請自便。”

大勝之後,眼前的所有人心情都很好,吳公公和趙通判互相謙讓着下梯走了,關係親熱得就跟哥倆似的。他們走了之後姚參將臉上掛滿討好的笑容,不住嘴地奉承起黃石的功勞來了,坐在凳子上休息的黃石讓姚參將也坐下說話,姚參將一臉誠懇地連連擺手:“不敢,不敢,黃軍門面前,哪裡有末將的位置哪?”

在黃石的堅持下,姚參將也滿面笑容地坐下了,他嘴裡不斷地阿諛着黃石,雙手同時興奮地拍着大腿,心裡還在快速地計算自己這次能分到多少戰功。原本姚參將覺得自己隱隱然已經是覺華衆將之首,這次又虧了他力排衆議,讓大家都不上船,留下來和黃石共進退,拼死博取富貴。

前期準備的時候,嗅覺一直很敏銳的姚參將就全力支持黃石,在大家都畏畏縮縮的不敢出頭的時候,只有他老姚陪着黃石去跟趙引弓要銀子,給黃石搖旗吶喊。戰鬥期間姚與賢更是咬定青山不放鬆,唯黃石馬首是瞻,還陪着黃石站在這個指揮台上,萬一被突破了跑都來不及。現在大功到手,姚與賢琢磨自己怎麼也能分到最大的一塊肉,不然別說自己不答應、東江軍將士不答應、黃宮保也是絕不會答應的。

想到得意之處,美滋滋的姚參將笑得見牙不見眼,連奉承話都說不利索了。黃石和姚與賢攀談的時候,另外幾個關寧軍的將軍也都坐不住了。鰲拜一夥兒偷襲的是金冠金參將的陣地,金參將一看戰鬥告一段落,立刻就把幾十個人頭一起送過來了。雖然這幾天金參將一直感覺有些不舒服,不過既然大功已經立下了,他身體再不舒服也要挺着把自己的一份功勞先拿到手再說。

金參將和幾個親兵把一大堆首級拖上指揮塔以後,親自捧着十來個顆人頭快步跑到黃石面前,眼睛已經笑得眯成了一條線:“末將奉黃軍門將令堅守左翼近端,斬首三十級,幸不辱命,幸不辱命啊!”

黃石好奇地問起了戰鬥過程,金參將連忙點頭,抱着懷裡的首級就要開始講,黃石連忙讓衛兵給他看座。

金參將聞言大驚,抱着懷裡一大堆首級退了兩步,臉色都一下子變白了:“黃軍門面前,哪有末將的座位?”

黃石起身親手接下金冠的戰利品,然後請金參將坐好,金參將連聲說道:“折殺末將了,折殺末將了。”

金參將坐下來添油加醋地講述起左翼懸崖上的戰鬥過程,經他一描述,真是好一番驚天地、泣鬼神的大戰,金冠的親兵隊長白長髮還在關鍵時刻插上一兩句:“……仰仗黃軍門虎威,我家大人身先士卒,總算是把建奴打下去了,方確保左翼無失。”

黃石神色肅穆地聽完,也是如釋重負地長出了一口大氣:“多虧金參將了。”

“黃軍門謬讚了,謬讚了。”金參將笑得嘴巴一直咧到了耳根,眼睛也又眯眯成了一條細線。

金參將話音未落,幾人就看見梯子那裡又冒出來一個紅纓盔尖,原來是負責防備長生軍右側後方的胡一寧也來了。胡參將氣喘吁吁地爬上來後,顧不得歇口氣就連忙點頭哈腰地問道:“黃軍門,此戰末將可曾幫上一點點忙?”胡一寧和金冠一樣,見到大事已了就急忙拋下自己的部隊和崗位,爭先恐後地趕來指揮塔黃石這裡了。

“當然,當然。”雖然胡參將和金參將都是擅離崗位,但黃石也不想在這個時候潑他們的冷水,何況後金軍確實已經退得連影子都看不見了,黃石衝着胡一寧一挑大拇指:“有胡參將和金參將在左右兩翼,本將方可後顧無憂。”

就是人越來越多,指揮塔上的板凳有些不夠了,黃石眼睛四下掃了掃,口中已經叫了出來:“來人啊,給胡參將看座。”

“啊~~~~~~~”胡參將發出一聲驚呼,帶着滿臉不能置信的表情,扯着大嗓門喊道:“黃軍門面前,哪有末將的座位!?”

好說歹說一番,胡參將很勉強地坐下了,還沒有等黃石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就看見梯子那裡一口氣又上來了幾個人,原來季善、吳玉、張國青三位遊擊也坐不住,都急急忙忙趕來這裡打探消息了。

黃石自然又是一番勉勵,等他琢磨着讓這三位坐什麼地方的時候,指揮塔上又是一片驚叫:“黃軍門面前,哪有末將等的位置?”

……

戰鬥停止後,長生島的黑衣政工人員又及時地涌到了隊伍前列,揮舞着寬袖向將士們叫喊:“勝利,勝利,爲上帝所垂青的大明,爲上帝所喜愛的東江軍……”

牧師團是長生島部隊的重要洗腦工具,號稱絕不外泄的個人懺悔也是長生島收集官兵思想動向的重要途徑之一。當然,黃石不會做殺雞取卵的事情,士兵的懺悔記錄都是不記名的,無論在裡面看到什麼大逆不道的想法,張再弟都不會去追究是誰說的。

爲了更好地保護這個工具,長生島牧師團所有的口號都要先經過吳公公的審覈才能使用。

“以誠敬神——”

防線上黑壓壓的人羣同時高舉起手中的武器,攘臂高呼:“則禱無不應。”

“以忠事君——”

三千東江軍官兵們站得筆挺,將士們的盔甲比冰雪更閃亮耀眼,他們身上散發出的鬥志直衝霄漢:“則事無不立!”

第五十八節 瓜分

又在指揮塔上等待了一會兒,派出去的探馬終於返回,後金大軍盡數撤退到對岸的營地去了。這個消息讓黃石和其它幾位將領都大出了一口氣。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後金軍今天走了十幾里路來打了一仗,敗成這個樣子,現在又走了十幾里路回去,想來士氣已經低迷到了極點,覺華戰役看來就到此爲止了。這次戰鬥長生軍傷亡非常小,讓胡青白醫生大部分的準備都失去了意義,隨軍牧師們也爲個別的亡者盡到了臨終關懷的職責。

新年前後的天氣正是遼東一年最冷的一段,黃石命令留下必要的崗哨,全軍回營休息,黃石站在欄杆俯視全軍,他忠誠的部下們也都仰首向他們的主帥投來熱忱的目光。

“全軍——解散。”

“殺!”

……

宣佈軍隊解散後,黃石用力揉了揉臉,站在高塔吹了快兩個時辰的風,雖然他征戰多年也有些受不了了。看着士兵大批大批地走回到防線後的野戰營房中,再也沒有必要在指揮塔上呆下去了,心情大暢快的黃石回身招呼幾位關寧軍將領一起下塔去休息。

剛纔黃石下達命令的時候,那六位將領都必恭畢敬地在他身後站得筆直,等黃石和他們走下高塔後,幾位關寧軍將領就建議置酒高會,慶祝這場大勝。後金士兵也是人而不是牲口,在這鬼一樣冷的天氣裡,夜裡再拉出來遛一遍估計就要凍死批人了,因此關寧軍將領也都主張趁此機會讓士卒飽餐一頓,以防後金軍賊心不死,還要再回來打上一場。

首級的精確數字雖然一時清點不出來,但矮牆內被直接擊斃的敵軍估計就有一千左右了,被打傷導致無法逃走的敵兵更是衆多。外面被炮擊打死的估計還有不少,後金軍把那些屍體也都遺留在了冰面上,都拾起來怎麼也還能有個一、兩百吧。

黃石看着那六位將領熱切而又略有不安的眼神,對他們那點念頭也是心知肚明,這幫人既憧憬朝廷的賞賜,又怕自己說話不算數不分他們戰功。其實黃石毫無獨吞的念頭,這次如果不是他們精誠合作,僅憑自己的三千人是無論如何也守不住覺華的。

今天的戰鬥經過讓黃石非常滿意,在他的印象裡,好像還沒有誰成功地和關寧軍合作過,這次自己不但和關寧軍並肩作戰,而且還能取得勝利,這實在讓黃石非常有成就感。熊廷弼生前就曾痛斥過他在復州之戰中的部署,那次黃石覺得戰鬥力低下的友軍是非常大的負擔,但熊廷弼給他講解了一些御人之術,讓黃石明白在一個會用人的將領手中,再無能的友軍也是可以物盡其用的。

一邊和幾位關寧軍將領套近乎,黃石一邊在自己腦海裡搜索着相關的知識,他記得所有和關寧軍合作的外系將領中,也就是左良玉曾經佔過一次上風。

那已經是在錦州大戰之後了,當時的崇禎皇帝已經稱得上窮困潦倒,不但得連太監都養不起幾個了,宮裡的宮女不夠他也不敢招,最後只能讓他老丈人周皇親出錢,買了些丫頭化妝作宮女來裝門面。但李自成三打開封的時候,崇禎皇帝還是做了最後一次砸鍋賣鐵的努力,包括把他吃飯的銅盤子都典當了,總算又湊了些銀子懸賞讓左良玉和關寧鐵騎去援助汴軍。

剛在錦州大戰中拋棄了友軍逃回來的關寧鐵騎一聽說有賞銀拿,就立刻南下去開封找侯督師要錢去了,其他的援軍還好,但同樣來開封拿賞銀的左良玉好歹也是在遼西混過的人,大家誰還不認識誰啊。當時左良玉一看到後援是關寧鐵騎,心裡那真是瓦涼瓦涼的啊,結果老左就留了個心眼,當然他也沒把自己的心思和侯督師透露。

到了開戰的時候,李自成還沒有進攻呢,右翼的左良玉就率先臨陣脫逃,而且果然不出左良玉所料,李自成才一開始進攻,左翼的關寧鐵騎也跟着轉進了……該戰史稱朱仙鎮大捷,汴軍和遠道來援的魯軍被李自成打了個全軍覆滅,明朝在中原的戰略機動部隊被闖軍一掃而空。

歷數明末歷史,也就是左良玉這次勝了關寧鐵騎一籌,黃石這次能和關寧軍一起打贏敵人,那豈不是把明末那麼多名臣大將都壓過了一頭了麼?想到這裡黃石心頭也是不由得沾沾自喜起來,真是場來之不易的勝利啊。

回到營房後黃石就重申他只要三成的首級,剩下的七成都是覺華關寧軍的,這話一出口,姚參將他們立刻就都鬆了一口氣,剛纔他們跑到指揮塔上就是爲了試談黃石的口風,看黃石給搬凳子的時候他們就已經放下一半的心,現在總算是徹底踏實了。不過具體他們之間怎麼分黃石就不管了,他思來想去,不管自己怎麼分,肯定都有不滿意的,現在已經做出了這麼大的犧牲,又何必去費力不討好呢。

明確表明了態度以後,自認爲事情做的很漂亮的黃石吃驚地看到姚參將他們又使起了眼色,而且彼此之間的交流還很激烈。不明所以的黃石詫異地看着他們,忍不住反思起自己說錯了什麼話沒有。

“黃軍門,末將等……”姚參將這次用的又是末將等這三個字,周圍的另外五位爺也都跟着連連點頭,預先肯定了姚參將下面的發言是他們的共識。

“末將等覺得建奴不會再來了,所以……”說話的聲音本來就不大,但說到這裡的時候姚參將還是停了下來,還把身體向前湊了湊,顯然不是要說什麼光明正大的事情。

“姚將軍但講無妨。”黃石也認爲努爾哈赤再來送死一把的可能性不大,後金政權畢竟只是強盜團伙,而強盜都是欺軟怕硬的,這次他們出兵遼西是爲了打草谷過冬而不是來啃硬骨頭的。

姚參將一邊說一邊衝黃石眨眼睛,聲音也越來越小:“末將等以爲當犒賞將士,激發士氣,不知黃軍門意下如何?”

覺華島的軍戶和士兵固然是這幾位的私有財產,但庫存卻是朝廷的財產,那五十萬兩銀子今天並沒有分出去多少,鰲拜等三十人頂多只夠近千官兵把刀染紅。但既然黃石把銀子拿出來了,他們幾個顯然有些心動,看來是不打算還給趙引弓了。

黃石沉吟了一下,緩緩問道:“姚參將所言極是。建奴大軍說不定會去而復返,現在確實不是貪財的時候,當以鼓舞軍心爲上。”

屋子裡的幾個人都明白後金軍回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黃石這話是一個說的出去的藉口,大家就能冠冕堂皇地分銀子了。屋子裡的人頓時就是一片附和聲,都盛讚黃副將果然是高瞻遠矚,分銀子勢在必行。

姚參將又和幾位同僚對了一遍眼神,鄭重地伸出了三根手指:“黃軍門,我們還三七開好不好?今天金參將已經賞下去的萬兩銀子也算我們關寧軍的,如何?”

如果黃石不來覺華,關寧衆將根本沒有一點兒機會把銀子從庫房裡搬出來,更不要說沒有黃石在這裡坐鎮,他們幾個傢伙估計早就是死人了。黃石心頭不快,臉上也就露出了怫然之色。姚參將見狀就嘻嘻一笑:“黃軍門吃肉,末將等也就是想跟着喝口湯而已,如果黃軍門認爲不妥,那麼銀子二八開,東江軍四十萬兩,關寧軍十萬兩,如何?”

恍然大悟的黃石眼前一亮,目光從另外幾個關寧軍將領臉上掃過,見他們一個個都是滿臉堆笑,還紛紛友善地衝黃石點頭。姚參將哈哈笑道:“黃軍門明鑑,末將等並非不識好歹之徒,這次承黃軍門厚意,分給我們上千顆首級,末將等都不知道怎麼報答黃軍門纔好。”

這六個傢伙手下的四營七千兵,再加上駐防覺華的倉庫軍戶,一年軍餉差不多有二十萬兩銀子。這次庫銀雖然不少,但遼西不太缺銀子,缺的是首級。這次黃石分給他們的首級怎麼看也要上千了,姚參將他們自認爲升官已成定局,所以也就不太在乎銀子了。不算殺敵的獎金,東江鎮全鎮一年才二十四萬兩銀子的軍餉,姚與賢他們不用想也能明白黃石對銀子的需要有多麼大,因此關寧這幾位將軍就覺得自己多拿首級,黃石多拿銀子是最合理的分配模式了。

相反,如果做的太不地道,黃石一翻臉他們不會有好果子吃的,姚參將哥幾個對力量的感覺都很好,黃石現在是天子眼前紅人,他們不會故意去踢鐵板的。何況,多個朋友多條路,旁邊的金冠也笑着接茬道:“以末將之見,這些銀子都該獎賞黃軍門手下的將士纔對,但末將等轉念一想,如果僅僅是長生島拿走,恐怕朝廷裡又有些蒼蠅會嗡嗡叫了。”

這番話又聽得黃石心中佩服不已,這幾位爺一個字不用說,光憑眼色就把事情商量得這麼透徹,這種溝通能力……果然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金冠說的也是實情,如果長生島獨吞,那御史不爲此彈劾他纔怪了,但如果是東江軍和關寧軍一起把銀子分了,就把責任分攤了,起碼也能落一個法不責衆。想到這裡黃石豁然開朗,有道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黃石心裡也存着多個朋友多條路的想法,和姚參將他們又謙讓了一番。最後敲定還是三七開,五十萬兩庫銀東江軍拿三十五萬兩,關寧軍的六位將軍去分剩下的十五萬。

天黑前,趙引弓和吳穆就互相攙扶着回來了。搜索隊一直沿着冰面走了幾裡,又撿回了一些落下的傷兵屍體。他們一共收集到了一千二百多具蒙古人的首級,辮子兵的首級共有九百餘具,其中真韃子至少四百多,回來的時候趙引弓還在一個勁地嘆息,說有太多的首級已經無法辨認了。

聽到有兩千兩百餘具首級,姚參將他們笑得更是開心,而且在這樣的大勝面前,區區五十萬兩銀子又算得了什麼?內閣和六部的官員肯定也會想來分一杯羹,當然山東和遼東的文官也不會放過這塊肥肉,這纔是他們眼前的正經事情。

在分功的大環境下,黃石和姚與賢他們都認爲不會有御史跳出來廢話,就算有個別不知道好歹想搏出位的人,也肯定會被其他官員認爲是擋路的多事之人,他們的彈劾肯定會被皇帝留中不發。

滿面春風的趙引弓也一掃戰前的晦氣表情,興致蠻高地邀請幾位將領一起赴宴,現在他和黃石說話的語氣也親切了許多,和前幾天那種“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的態度判若兩人。這次趙引弓保住了覺華的土地和庫藏,雖然他不能節制黃石,但怎麼也可以說自己幫助到了黃石。協調好三個參將和五個遊擊(黃石帶來的金求德和章明河)的六個營的兵力共同作戰是運籌之功,這份功勞既然黃石拿不走,那就怎麼也跑不出他趙引弓的手掌心了。

藉口軍務繁重,宴會上黃石只喝了很少的一點酒,趁趙引弓耳紅眼熱的時候,黃石就拐彎抹角的告訴他銀子都被按照事先的懸賞發了下去,五十萬兩都花了個乾乾淨淨。趙引弓先是一愣,然後竟然笑起來,連聲讓黃石儘管放心,他趙引弓作爲覺華地方官,自然會替將士分說明白。

趙引弓的合作態度有點出乎黃石意料,不過既然他這麼痛快,黃石也就趁勢恭維了幾句。姚參將等人更是一哄而上給趙通判敬酒,他們想把趙引弓灌得更醉一點兒免得他明白過來,然後趁趙引弓大醉的機會讓他在衆人前把話說死,免得明天又反悔。

其實這倒是姚參將他們多慮了,現在趙引弓雖然是喝得有點多,但腦子裡還是挺清醒的。剛纔去清點首級的時候趙大人就打定主意以後不和黃石作對了。他雖然可以彈劾黃石上島後的跋扈行爲,但既然有這麼一場大勝墊底,那任何彈劾也沒作用了。急着想分功勞的文官們只會在皇上面前拼命吹噓他們事先就很看好黃石、拼命吹捧皇帝的高瞻遠矚,而彈劾黃石的奏章他們才懶得去看一眼呢。

趙引弓覺得,如果把自己和黃石不和的事情捅出去也對自己不利,宣揚自己和黃石文武同心明顯會有更好的效果。再說從事後諸葛亮的角度看,賞銀導致士氣大振、士氣大振導致大破敵軍,這明明是遠見卓識嘛,趙引弓不打算說自己是這個明智之舉的愚蠢反對者。

酒過三巡,吳公公又扯着大嗓門開始講故事。無可否認的是,吳穆這廝確實講得很有意思,跌宕起伏,抑揚頓挫,關鍵時刻賣的那點小關子也是恰到好處,把人心搓揉得七上八下,黃石真懷疑他以前到底是說書的還是保鏢的,衆人羣星捧月般地聽得津津有味。黃石也坐在一邊微笑,不過他這時候已經是心不在焉,大戰結束後黃石覺得後金去而復返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緊張的心情也一下子放鬆了不少,一個念頭就盤踞在腦海裡揮之不去了。

……

外傳

《明史,恭帝本紀》

……

弘光二年 正月 甲辰 上以鎮東侯有大功於國家,又深得衆望,下詔以之爲金紫光祿大夫、上柱國、左都督、大丞相、太保、錄尚書事、總理兩京一十三省,朝野大事悉先關白於大丞相,然後及於帝。鎮東侯辭讓曰:“臣駑鈍,不堪大用。”詔書催促再三,方拜謝任職。

丁未 詔許大丞相劍履上殿、贊拜不名、朝覲不趨,仿蕭何例,軍國大事一決於大丞相。

二月 癸未 詔以登州府、萊州府、濟南府等五府之地封石爲齊國公,加九錫。鎮東侯辭曰:“九錫非人臣之禮,不敢僭越。”上曰:“卿有大功於天下,豈不能當九錫耶?”鎮東侯遂受之。

丁亥 進齊公爵爲齊王,以開封府、襄陽府、河南府等五府益其國,詔許齊國置丞相以下百官,文武制度一如天朝。齊王以少師趙慢熊爲相國,少保金求德爲上將軍。

辛卯 上加齊王殊禮,以齊王妃爲王后,世子爲王太子。詔許齊王立七廟,七世祖考皆追贈爲王,祖妣皆追尊爲妃。齊王遜謝之,上不許,齊王堅請者再,遂改立三廟,以此守臣下謙退之道。

三月 壬子 上覆加齊王黃石假黃鉞、都督中外諸軍事,齊三廟祀邑過萬戶。

乙卯 齊王於飲宴間忽淚,慨然謂羣臣曰:“寡人一世盡忠國家,歷事三朝,大小百餘戰,旌旗所指,兇頑束手。挽狂瀾於既倒,救大廈於將傾,餘願足矣,明年當解甲歸於隴畝。”

羣臣皆頓首奏曰:“死罪,按天文星象,太白在齊之分野,齊王當有天下。”

錦衣衛都指揮使李雲睿復叩首:“有圖讖雲:‘立齊王,爲天子’,此誠天授萬民於殿下也,違天,不祥,殿下當慎思之。”

齊王遲疑不能決,趙慢熊進言:“殿下如不棄百姓,今上豈惜效堯舜禪讓之禮乎!”

金求德亦奮然曰:“殿下不出,乃蒼生何?望殿下早決之,無使中外失望。”

丙辰 詔禪位於齊,帝出居別宮,以侍中奉皇帝璽綬於齊王。百官上表勸進者三,齊王受皇帝璽。以帝爲明王,皇后爲王妃,先朝諸藩皆賜爲公。

戊午 齊王築受禪臺於南郊,焚玉帛,祀天地,即皇帝位,以王后爲皇后,王太子爲皇太子。追尊仁祖、顯祖、高祖三代爲帝。

自古一朝興必有一朝亡,羣臣議仿舊例,毀明太廟,唯帝曰:“不可。秦漢之後,中國不幸,唐失河北,漢兒習胡語七百載,宋亡河南,更有神州陸沉之恨。明太祖以天縱之才,提三尺劍躍馬取天下,北擊胡、南卻越,盡復秦、漢舊觀;恢復河套之地,納吐蕃遼東入版圖,使四夷知中國有人;皇明混一海宇三百載,無漢唐之和親,無兩宋之歲款,極天際地,罔不臣妾。今雖天命在我,因收其國,豈敢稍毀其宗廟哉?”

帝親祭明太祖於太廟,禱曰:“我華夏之正朔,自三代始,若非徵誅,即由揖讓,弱宋不能自守,遂令神器蒙塵。陛下驅逐韃虜,廓清海內胡腥,光復中華神州,重塑漢家衣冠,微臣每思及此,不勝嗚咽仰慕之情,自古得國之正,無甚於陛下者。

或雲四季有更替,五行不長盛,明祚已絕,天命有歸。微臣謹奉神器,戰戰兢兢,惶恐無地。臣及子孫,誓繼陛下之志,不棄中國寸土、無遺華夏一民,如違此誓,願人神共亟之……”

遂遷先朝太廟鳳陽,命明王四季祭祀之,以齊三廟入於太廟。大赦天下,改國號……

第二章 丈夫何須百萬兵第二章 丈夫何須百萬兵第二章 丈夫何須百萬兵第二章 丈夫何須百萬兵第十章 橫掃千軍如卷席第四章 雙手闢開生死路第十章 橫掃千軍如卷席第九章 烈烈北風意未逞第十章 橫掃千軍如卷席第三章 溫柔鄉乃英雄冢第四章 雙手闢開生死路第八章 看吾長槍能便刺第三章 溫柔鄉乃英雄冢第五章 莫道天涯無知己第三章 溫柔鄉乃英雄冢第三章 溫柔鄉乃英雄冢第五章 莫道天涯無知己第二章 丈夫何須百萬兵第十章 橫掃千軍如卷席第九章 烈烈北風意未逞第十章 橫掃千軍如卷席第八章 看吾長槍能便刺第四章 雙手闢開生死路第十章 橫掃千軍如卷席第六章 萬丈高樓平地起第九章 烈烈北風意未逞第五章 莫道天涯無知己第二章 丈夫何須百萬兵第三章 溫柔鄉乃英雄冢第一章 身在山中不自知第一章 身在山中不自知第四章 雙手闢開生死路第一章 身在山中不自知第六章 萬丈高樓平地起第八章 看吾長槍能便刺第三章 溫柔鄉乃英雄冢第五章 莫道天涯無知己第八章 看吾長槍能便刺第五章 莫道天涯無知己第一章 身在山中不自知第十章 橫掃千軍如卷席第十章 橫掃千軍如卷席第五章 莫道天涯無知己第三章 溫柔鄉乃英雄冢第五章 莫道天涯無知己第五章 莫道天涯無知己第二章 丈夫何須百萬兵第一章 身在山中不自知第十章 橫掃千軍如卷席第七章 誰人爲我礪青鋒第四章 雙手闢開生死路第九章 烈烈北風意未逞第十章 橫掃千軍如卷席第十章 橫掃千軍如卷席第七章 誰人爲我礪青鋒第五章 莫道天涯無知己第四章 雙手闢開生死路第五章 莫道天涯無知己第四章 雙手闢開生死路第二章 丈夫何須百萬兵第三章 溫柔鄉乃英雄冢第六章 萬丈高樓平地起第五章 莫道天涯無知己第八章 看吾長槍能便刺第十章 橫掃千軍如卷席第三章 溫柔鄉乃英雄冢第七章 誰人爲我礪青鋒第七章 誰人爲我礪青鋒第五章 莫道天涯無知己第五章 莫道天涯無知己第一章 身在山中不自知第六章 萬丈高樓平地起第七章 誰人爲我礪青鋒第七章 誰人爲我礪青鋒第四章 雙手闢開生死路第六章 萬丈高樓平地起第四章 雙手闢開生死路第二章 丈夫何須百萬兵第八章 看吾長槍能便刺第十章 橫掃千軍如卷席第八章 看吾長槍能便刺第三章 溫柔鄉乃英雄冢第七章 誰人爲我礪青鋒第六章 萬丈高樓平地起第五章 莫道天涯無知己第八章 看吾長槍能便刺第九章 烈烈北風意未逞第一章 身在山中不自知第六章 萬丈高樓平地起第六章 萬丈高樓平地起第一章 身在山中不自知第六章 萬丈高樓平地起第八章 看吾長槍能便刺第五章 莫道天涯無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