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7章

“小姐說的怪話,交情哪有誰對誰的,不都是相互之間的麼。”

連翹聽到春兒這樣說反而笑起來了——眼睛裡沒有絲毫笑意。

人與人的關係的確是相互的,但是不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實心實意,就能要求另一個人還自己一心一意的。所以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感情,與另一個人對這個人的感情,根本不可能對等。

許文華先對她動感情的,有眼睛的都看得出來,而連翹卻只是半推半就。到現在爲止,她也只是有好感而已——她本來就不是一個在感情上主動的人,穿越到古代之後,出於一種自我保護的心理,就更加不主動了。

雖然感情的事情不能說誰多誰少,誰深誰淺,誰對誰錯,但是在這件事上,連翹確確實實覺得自己對不住許文華。這是一種愧疚的心態...

連翹不見許文華,她不能見他。不是因爲她在生他的氣,而是因爲她在生自己的氣。她還記得昨天許文華近乎懇求地看她,就是希望她能不要說話。

她當時是憤怒,因爲在那種情況下,他首先想到的是讓她不要開口,她來忍耐,然而憑什麼呢?然而現在再回憶,她心裡又愧疚起來。

夾在這中間,他纔是最無法可想的。連翹與許母沒有什麼干係,不開心了懟回去,沒有壓力。許文華卻是真難,他能怎麼辦,那是他母親。設身處地地想一想,連翹都替他難過。

連翹現在無法面對對方,也是因爲這兩種愧疚的疊加。

許文華守着連翹家對面兩天,連翹也兩天吃不好睡不好。第三日早上連翹正在洗漱,剛剛來過的晚秋去而復返。

連翹皺了皺眉頭:“你這是怎麼回事,不是說了依舊照原話與他說麼?”

之前晚秋已經來問過話了,說是許文華依舊在等。這時候去而復返,連翹只以爲又是這件事。沒想到晚秋拿出一封信來:“小姐,並不是許先生的事,是驛站的人送來了一封信,是夫人寫來的,”

“信拿來。”連翹匆忙洗漱完畢,接過了信件。果然,上面寫着嘉定的住址、吳美孃的名字。

吳美娘很少給連翹寫信,主要是她不愛將一些感情流露在紙上,她是那種只能當面表達情感的人。若是寫信,那也只會乾巴巴的。她曾經給連翹連續寫過幾封信,都是說些生活上的事,那簡直就像是現代小學生作文擠牙膏一樣。

經過這件事她就很少寫信了,一旦寫信就是有要緊的事情要說。這種事情與其說是一封信,還不如說是一個寫在紙上的口信,往往十分簡明扼要。

簡明扼要是很好,但是有的時候簡明扼要也會讓人摸不着頭腦。信上說的很清楚,只說家中來了她父親家的親戚,讓她速回。

這樣一樁事砸在頭上,連翹大爲意外。放下信件,問春兒:“我爹那邊還有親戚?”

雖然連翹纔是連家姑娘,但是關於家裡很多事情的瞭解,有的時候還真不如春兒這個大丫頭!

連翹穿越而來的確得到了完整的記憶,但是很多原本不知道的事情依舊是不知道啊!小時候年紀小,不記事,很多事情都是模糊的、沒有記憶的。但是春兒不一樣,她比連翹大幾歲,又細心,很有可能知道連翹都不知道的事情。

春兒猶豫了一下,才道:“這個事情奴婢如何敢說呢?不過自奴婢在家裡住下以來,就沒聽說過老爺家有親戚的事情。”

連翹這幾日睡眠都不好,這時候頭昏腦脹的,還有一些眩暈,想事情徹底不清楚了。眩暈難忍的時候她伸出手揉了揉太陽穴,呻.吟了一聲,道:“是我問了多話,要是真有這樣的親戚,這些年也不至於沒人提起。”

連翹的爹連守誠,也就是吳美孃的丈夫來歷頗爲不尋常。這當然不是說他是什麼王孫公子了,這裡的不尋常指的是他是一個孤兒。相對於一大家子親戚,孤兒本來就是不尋常的少數派。

連守誠少年時代在戲班子里長大,據說是家裡賣給了戲班——小時候生的清秀,聲音條件也好,班主當然樂意買。壞就壞在連守誠長大之後人越來越高大,演旦角顯然是不成了。

但這並不是致命的,畢竟沒有旦角還有其他的角色呢。要命的是青春期倒嗓,他的聲音徹底啞了,這在普通人那裡並不算什麼,但在唱戲的行當裡,那就是打破了吃飯的飯碗。

不過這也有好處,要知道孩子賣給戲班和一般的賣身爲奴並不一樣。賣身爲奴就是從良民變成奴僕,人身權也不屬於自身了。戲子呢,雖然名聲比奴僕還要壞,具體的社會地位更加低賤,但原則上,他們其實擁有自己的人身。

當初家裡賣了他們簽訂的合同往往是一個年限合同,說定這個孩子多少年內的收入都歸戲班或者師傅所有。就算出師了,也有多少收入要抽成出來。

這個年限一般都是十年或者更長——當然了,如果這個孩子學戲學出來了,掙錢了,甚至成爲了角兒,根本不可能按照年限辦事。師傅和戲班有的是辦法讓年限無限拉長,若是硬拿合同上規定的年限說事,行內可能就混不下去了!

這就好比後世霓虹國的娛樂圈,藝人和事務所有合約,這個合約就是鐵則。即使通過正當手段解除了合約,解除合約的藝人也在娛樂圈混不下去。

連守誠算是徹底絕了成爲角色的念想,甚至不能唱戲。若是要在行內混下去,那就只能做最底層的工作了,幫其他唱戲的老闆化妝、管理戲服、做跟包的、戲園子裡跑堂等等。

但是這樣的工作對於買他的戲班來說根本就沒有賺頭,就連他當年的賣身錢,這些年吃飯的錢,也很難賺回來。

所以連守誠就與班主定下了契約,自己找門路做事去——將當年的賣身錢,以及這些年零零總總的吃飯前當成是需要支付利息的欠款,寫成一張欠條就可以了。這樣他背上了一筆不小的債務,但也獲得了人身的自由。

當然了,他也不是魯莽行事,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就瞎背上債務了。連翹並不知道當年發生了什麼事,她從吳美娘那裡知道的版本就是連守誠還清楚了錢,甚至還攢下了多餘的、足夠他在連翹外祖父那裡學醫的拜師錢。

之後的故事就很清楚了,在連翹外祖父家學醫,不止深得連翹外祖父的喜愛,還順便拐走了吳美娘這個小師妹。

在這個過程中他從來沒有提過家人,實際上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家人在哪裡。當初他進戲班的時候才五歲,記得的事情不多。戲班子裡呆了十來年,哪裡還記得當年的事情,只知道自己是北邊來的。

若是真知道自己家在哪裡,親人在何方,當年他也不會乾脆地在吳家學醫,而是會想辦法回家、找親人!

這麼一個來歷,說是如今有連家的親戚上門,看上去實在是讓人摸不着頭腦。

但是連翹又覺得這件事是真的,如果是假的,吳美娘自己就會料理。實在料理不了了,讓連翹回去,那也會在信中寫明。現在家信並沒有提及這些,估計這件事八九不離十了。

雖說確認這件事是真的,但連翹卻說不上興奮...連守誠這個爹對於她來說也就是一段記憶而已,更不要說從來沒有聽過的連家親戚了。

再次翻看了一下信件,看着‘速回’兩個字出了一下神,連翹壓下頭疼眩暈這些,與春兒道:“收拾些行李,明日咱們就會嘉定。”

不管是怎麼回事,既然來了這樣一封信,她肯定是要快快回嘉定去的。

這是一封短信,春兒剛纔也讀了,知道是怎麼回事。連翹此時安排回家,也是應有之義。於是點着頭道:“奴婢這就去辦,另外也安排小虎去一趟碼頭,定一艘早一些的客船。”

連翹點了點頭,她就出去了。

頭疼越發厲害了,剛纔壓下去的,這時候起來的越強烈。連翹坐在椅子上緩了好一會兒,纔將那一陣捱過去。

嘗試着站起身走動兩步,這就站到了窗戶邊。初夏早晨的空氣最舒服,有一種涼爽舒適的感覺。在牀邊幾次深呼吸,連翹這才覺得好了一些。

緩緩地睜開眼睛,看着樓下漸漸熱鬧起來的街道,分散了一些注意力出去,好像都沒那麼疼了。

然而還不過兩息的功夫,連翹迅速躲向了窗戶旁邊,再也不看了。

就在剛纔她見到了她家對面的茶攤,許文華就整坐在茶攤一張桌子上。似乎要了一壺茶——往常看到這個,連翹和朋友們是要笑話的。許文華最會吃喝玩樂,喝茶上面也挑剔,那種茶攤上能有什麼好茶?必然是不合他心意的。

這一次連翹就笑不出來了,甚至沒有想到這些事情,她只是慌張了而已。

看到許文華身影的時候她就慌了,下意識地去躲。站在窗旁好一會兒後,因爲頭疼導致了大腦遲鈍,這個時候才反應過來,慢慢地走向貴妃榻,然後緩緩地躺了下來。

躺下來之後好受了很多,連翹不由得苦笑...她現在還真是見不得許文華啊,頭腦轉不動了,然而看到他的時候還是能第一時間躲開。

說起來她還真有些感謝家裡出的這件事,如果沒有這件事,她人在蘇州恐怕也是煎熬。真的熬不住了她還是會回嘉定的,就像去年她只是小小的尷尬而已,也找了個藉口回去了。

現在算是有了一個光明正大的理由回嘉定,那當然是更加方便。

春兒回來看顧連翹的時候發現連翹已經躺在貴妃榻上睡着了,得虧已經是初夏了,不然肯定要風寒!春兒也知道連翹這幾日休息有多不好,思慮有多重,見連翹睡着了,便去了薄被,小心地搭在她身上,然後又悄悄地退了出去。

等到連翹再次醒來,已經是午後了。她這頭疼一半是因爲睡眠問題,這時候睡醒,立刻就好了一半。剩下一半的疼痛還可以忍耐,乾脆重新洗漱了一遍,然後就去了書房寫信箋。

她人要離開蘇州,當然要給朋友們,特別是宋文靜這個編輯去個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