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章

初夏早晨的城外官道上,一前一後兩輛馬車走的不緊不慢。看這馬車是十分尋常的樣子,平頂、素面,沒有什麼裝飾,大小也不甚大,只以爲是一般行路人。但是懂行的就該知道,這馬車看着普通,實際上非常舒適,而且拉車的馬也是看着普通,實際上氣力大,拉車穩妥,調.教的極好的那種。

也就是說,車上坐的根本不是一般的行路人。

“到哪裡了?”快到嘉定城門外的時候,兩車中前面那一輛車裡傳來一箇中年人的聲音。

外頭趕車的車伕道:“大爺,快到城門外了,只消一盞茶的功夫。”

裡頭的人聽了安定下來。

這車裡坐了兩個人,一個男子居主位坐着,年紀大約在四五十歲——是那種生活的好,所以保養很好的四五十歲。不然的話,這時候鄉下人家的四五十歲,一般都蒼老的厲害了。

這個中年人保養很好,卻沒有富態相,身材高瘦,臉上有一種忠厚又聰明的感覺。

旁邊低着頭的是一個小廝打扮的十六七年輕人,穿着青衣戴着小帽。此時笑着道:“大爺不必着急,這人都打聽到了,也不會跑了呀!這次信大爺一去就能見到二大爺家的小姐!”

“但願如此吧。”說到這個,中年男子眉頭散了一些。

這人便是從京城到嘉定,千里迢迢來認親的連守信。說到連守信這個弟弟,他是有印象的...當初他離家的時候連守理這個最小的弟弟還沒有出生,連守忠也才半歲。只有連守誠,算是他照顧大的,當時三四歲,已經會整日追趕着他玩耍了。

當時家裡窮,他年紀小也要幫着做事,連守誠一點兒不搗亂,就抱着個小凳子跟着,有時候一坐就是半晌。

連守信至今依舊記得,二弟第連守誠有一回撿了兩個銅板,自己眼饞的糖人沒有買,給他買了他一直想吃的肉包子。兩個肉包子,結果是一家人分着吃。

連守信現在是豪門大戶裡的紅人了,什麼好吃的好喝的好用的不能來?須知道他們這種大管事往往蹭着府裡的好處,比府裡的二等主子還強呢!

但是回憶這輩子,豪門大宅裡的爾虞我詐、戰戰兢兢也是真的辛苦,沒有一刻是放鬆的。也就是少年時代在自己家裡過的一點兒苦日子,最是想念,那纔是真正家庭的溫暖。

至於說家裡賣了他,他其實並不怨恨。當時他已經十來歲了,窮人孩子早當家,什麼不明白呢?那時節家裡剛生了三弟弟,孩子又多,爹還病着,能借的親朋都借遍了,實在是沒米下鍋了。若是不賣了他,家裡是過不下去的。賣了他,那也是給他掙了一條活路。

他始終保留着當初他離家的時候娘給他做的一雙新鞋——家裡窮,連一件換洗的衣裳都準備不出來。鞋子是用零碎布頭做的,這才能得。這雙新鞋他捨不得穿,被人牙子帶着的路上只裝在包袱裡,晚上就揣在懷裡睡。

後來在魏國公府裡討生活,沒錯,這種豪門大戶裡就算是最底層的小廝也能吃白米麪這種細糧,衣服也是按季節新做,比家裡日子不知道好過多少。

但是這種大戶人家做奴僕也苦,倒不是說主人家罰的多厲害,實際上主家並不怎麼罰人...人家不會沒事兒和個下人較勁,就和普通人沒事兒不會和自己家裡的貓貓狗狗較勁是一個道理。再者說了,苛待下人傳出去也不是什麼好名聲。

當然了,自己非要作死,犯那種三令五申都不準犯的錯誤,那就不能怪別人了。

苦的是受管教!

主子是不會過多管他們的,管他們的就是各種僕人頭子。小丫頭們有大丫頭,有管教嬤嬤。他們這些小廝也有小廝頭子,有管事,一樣一樣的。縣官不如現管,他在底層的時候都不太能夠見到主子,真正掌握他們命運的其實就是其他地位比他高一些的奴僕。

這些人對人才是真的狠,處罰起人來花樣也多。最早的日子,他謹小慎微,然而依舊少不了被這些地位高一些的奴僕‘管教’。

等到後來給公子做書童,也算是在主子面前過了眼掛了號了,僕人堆裡沒有人再‘管教’他。然而這個時候他進了另一個圈子,這個圈子裡爾虞我詐——大家都想討好主子,都想有更高的地位,這就免不了互相傾軋。

連守信大半輩子過來了,對這樣的日子越發沒有好感,也更加懷念親情。隨着這些年弟弟妹妹漸漸找回來,他打算等到魏國公府分家,公子開府站穩腳跟之後就請求主家拿回奴籍,恢復良民身份,自此之後就平平順順過自己的日子。

魏國公府的老公爺今年年初的時候去了,雖說老太太還在,但分家是勢必要進行的。無論怎麼說,年前必然要分家。連守信服侍的公子雖不是承襲爵位的嫡長子,可也是嫡子,分家肯定也不會吃虧。

連守信只要將分府之後最初的一段比較混亂的日子扶持過來,也就算是功德圓滿了。至於說恢復良民身份,魏國公府出名的善待下人,他年紀也大了起來,去求是沒有不應的。

而在這之前,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找到二弟第連守誠。可以想到,要是從魏國公府脫身出去,找人會更加渺茫。所以今年到南邊來處理產業的事情,他再三求了主家,也是想查明之前說的二弟第在這邊是不是真的。

事情是真的,卻沒有想到人在十來年前就已經去了,和大妹妹一樣,都是英年早逝。讓連守信心裡稍微慰藉的,一個是連守信能幹,從戲班子脫身出來,之後也過上了好日子,不像大妹妹至死也是爲人奴婢,死都死的不清不楚。另一個就是好歹留下了一點骨血,是個念想。

上一回來的匆忙,到底沒有看到。這一回返程,定是要見到人的。不止要見到人,最好是這一次就能和他一起去京城見見老母親——也算是一家人團圓了。

進城很順利,馬車入了城就往之前牢記於心的地址走,到了巷子外面才停了下來。

連守信下了馬車,小廝,以及後面那車坐的一個小廝也下來了。後面那小廝道:“大爺,這輛車還是進去罷,不然東西也難搬。”

連守信點了頭,這車的車伕才讓馬兒緩緩地進去。

這時候已經是早飯過後的時光了,巷子裡也有人來去。見到連守信有認出來,便道:“呀,這不是連家的大伯麼!這次來着了,大約四五天前連家的姐兒就從蘇州回來了,定能見着。”

上次連守信來,爲了取信吳美娘,讓她相信自己的來歷,弄的非常大張旗鼓。不僅帶了幾封信件,還請了人作陪,幾個是嘉定本地的士紳,還有一個是縣太爺的師爺。這樣的排場引得巷子裡的人來看,於是都知道已經死了的連守誠老家大哥找來了,而且如今混的非常體面!

連守信向這位街坊作揖,這個時候小廝過去拍門,不到一息功夫就有人過來應門。

應門的是冬兒,上一回已經見過連守信了,忙道:“原來是大爺——夫人、小姐,大爺來了!”

說話間馬車上的東西陸陸續續搬了下來,露在外面的都是一些綾羅綢緞,至於其他的東西,都拿錦盒裝着,眼睛看不到。

沒有來嘉定之前連守信也不知道這邊是真是假,沒有從京城準備什麼東西。上回見面之後確定了真假,這次去處理主家事情的時候順便置辦了一份禮物。

有兩個小廝兩個車伕幫忙,禮物搬了兩趟也就搬進去了。

吳美娘見到這個便道:“大伯太客氣!”

然而也只說了這一句,沒有多的話了。這不是她貪好處,不打推辭,只不過這些東西對連守信尋常,對她也不算什麼——連翹掙錢了,確實有這個底氣這樣。既然是這樣,也不用來那些虛推辭了,難不成她推辭了,連守信就會將這些東西收回去?

連翹此時正好從自己屋子裡出來,聽吳美孃的話便知道這個進院子的中年人就是便宜爹的哥哥了。猶豫了一下,端端正正福了一個禮:“大伯一路辛苦了!”

見到連翹的時候連守信就是眼前一亮,他沒有想到二弟第的女兒出落的這般好了。

自他發跡之後回到家鄉接走了老母親和小弟連守理,又給兩個妹妹家裡留了一些錢。兩個妹妹有一個如今依舊在老家,每歲他都讓人送一些錢過去,有三四十兩,在那樣一個山東小城,足夠保證一家人衣食無憂頗爲富足了。

另一個則是遇到了一個不上進的爛泥老公,若是以往,忍耐過下去罷了。但是後來有了連守信這個哥哥做靠山,便也不忍了。尋了一個機會和離,然後就帶着一兒一女去到京城投奔連守信。

連守信在魏國公府做管事,老婆也是府裡有體面的,家中倒真有些錢。但要說有多豪富,那是不可能的——一個是奴僕家裡豪富的厲害,必須要有特別的緣故,不然主家不會容忍。另一個就是他和老婆又不是當家人身邊的心腹,依靠的是一位公子和少奶奶而已,這可差得遠了。

這些弟弟妹妹在身邊也不可能白白養着,所以都是他出一些錢,給他們做一些賺不了大錢,但也足夠養活自己,而且沒什麼風險的小生意。包括這個投奔來的妹妹,她找不到人家再嫁,也是這樣處理的。

主要是高不成低不就,高嫁了沒人要,往低了去她自己也不願意。有連守信這個哥哥,着實將她的心養大了一些。

這些弟弟妹妹或者接到京城之前就有了兒女,或者接到京城之後又有兒女陸續出生。總之到如今,連翹這一輩,包括連守信家的,也有了十幾個孩子了。

連守信自忖自己家的孩子,男孩子求情沒有進府伺候,而是如同富戶家的公子一樣也去讀書學本事。女孩子呢則是按照他老婆的想法,送進府裡在幾個正牌小姐身邊伺候。這不是不疼愛女兒,而是爲女兒打算!

在府裡可以學很多規矩和本事,也能開闊眼界,比在家裡還好呢!就類似於現代給孩子上一個進修班。反正有他們夫妻兩個,女兒們也不會受什麼苦。

其他弟弟妹妹的孩子沒有他家的條件,拿出來都是有些不如的。但是這個纔出來的侄女兒,通身的氣派將他家的幾個孩子都壓倒了下去。類似的氣度,他只在幾個府裡的主子身上見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