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遠對着衆人道,“你們都下去吧。”見衆人有些遲疑,便調笑道,“難道你們想看着我與王妃親熱?”很快又板起臉道,“還是說,我說話你們都沒聽見!”
樑相國額上的汗都冒出來了,二殿下這是要做什麼,輕薄燕兒麼?可自己要怎麼阻攔?他嚥了口唾沫,好不容易纔開了口,顫聲道,“王妃她,她身子不好,那個……”
秦遠不耐煩的揮手道,“王妃身子如何,本殿下心中有數,相國無須多慮!”
樑相國百般無奈,也不知周復興躲哪兒去了,只得磨磨蹭蹭的退到門外。張侍衛和雷侍衛對望一眼,有些猶豫。
“你們也出去!”秦遠面色不豫道,“不放心就在門口守着,難道我還能上天入地,飛了不成!”
見他真有些火了,雷侍衛想.想還是退了出去,張侍衛是最後出去的,順手掩上了門。一出來,他立刻使個眼色,讓另兩名侍衛飛身上了屋頂守着,自己一雙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這屋子。
見衆人都退下了,秦遠才正色低.聲道,“樑淑燕,給我起來!”
樑淑燕一下睜開了眼睛,坐了.起來,縮在牀角小聲道,“你要幹什麼?”
秦遠眯眼冷哼一聲道,“你看起來好得很哪!”
樑淑燕緊緊拉着被子道,“你可不要亂來!”
秦遠道,“你放心,我說過對你沒興趣就是沒興趣!我.只是來問你,我二哥,周復興他可曾來過?”
樑淑燕不置可否,眼睛卻不自覺的往屏風後瞟去,“.你找他做什麼?”
秦遠道,“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問他!”說話間,他發現.樑淑燕的異樣,眼睛也向那邊掃去,卻見周復興從屏風後面走了出來。
秦遠先是一驚,.隨即大喜,跳起來拉着周復興,努力壓抑着激動的聲音道,“二哥,小六和你一起麼?”絲毫沒有關心周復興爲什麼會出現在樑淑燕的閨房裡。
周復興一愣,眼睛裡也迸射出光芒,“小六,她來晉都了?”
秦遠怔了怔道,“她不是和你在一起的麼?”
周復興搖了搖頭道,“我跟她走岔了,半道上遇到有人說見過她,我便回晉都等她了。”
秦遠道,“那她跟誰在一起?”
周復興道,“聽說是個小兄弟。怎麼,你有消息了麼?”
秦遠道,“前幾日夜裡,她來晉宮了。”
周復興驚道,“那她人呢?”
秦遠道,“她進不來,我也不知道,昨兒才聽說此事。我以爲是你跟她在一起,便想着來這裡來碰碰運氣。”他緊緊拉着周復興的手道,“二哥,你真的不知道她的下落麼?”
周復興很自然的回道,“若是知道,我怎麼還會呆在這裡?”
樑淑燕聞言卻心裡一沉。
秦遠急道,“那她究竟在哪裡?和誰在一起?”
周復興皺眉道,“不對呀,城裡的客棧全都留了口信,根本沒她的一點消息,難道她沒住客棧?”
秦遠道,“你確認所有的客棧都尋過了麼?那她現住在哪裡?莫非已經走了?”思及此處,神色有些黯然了。
周復興拂袖道,“就算她走了,也是你咎由自取!”
秦遠喃喃道,“不會的,她不會不聽我一句解釋就走的。二哥,你幫我去尋她,她只要見我一面,便什麼都明白了。讓我們見上一面,好不好?”
周復興道,“我自會去尋她,但她若不願見你,我卻也不會勉強。”
“她一定肯見我的!”秦遠施禮道,“多謝二哥費心,若有消息,請樑相國設法通知我。我出來也不可久留,便在宮中靜候佳音了!”
樑相國正在外面乾着急,忽見秦遠出來,面色如常地吩咐回宮。心下一鬆,只不知裡面發生了何事,雖然有些疑惑,也只得先送他離開再說。
張侍衛卻留意到方纔屋裡似還藏着第三個人,但他的職責只是護送秦遠安全來去,也深知這些宮闈秘事知道的是越少越好。現見他主動提出要走,便不願深究,馬上領着衆人護送着他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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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景先今日回來得早些,手中還拎了個包袱,一回來便興沖沖地上了二樓,見安寧手託香腮,望着窗外發着呆。
“六妹,你快來瞧瞧,這是什麼?”
“大哥回來了。”安寧微微一笑,起身過來。
朱景先把包袱放在桌上,笑吟吟道,“你打開瞧瞧。”
安寧解開包袱,裡面是包衣服,她道,“大哥,你怎麼又給我做衣服了?”
朱景先道,“你且瞧瞧是什麼衣服?”
安寧提起一件,展開來看,卻見那衣裳與尋常不同,高領窄袖、修身緊緻,微訝道,“這是胡服!”包袱裡放了兩套胡服,一金一銀,從上衣下裳,從配飾到小蠻靴,華美俏麗,齊齊整整,比當日那齊雪兒所著更甚一籌。
朱景先笑道,“你瞧穿這衣裳和雪額可配麼?”
安寧點頭道,“大哥選的真好看。”
朱景先道,“讓晴雲幫你換上,咱們騎馬去!”
“現在?”安寧愕道,“天都快黑了。”
朱景先道,“咱們騎一陣,然後到外面吃飯去!我發現了一個好地方,你去了一定喜歡。快換衣服吧,我下去跟小弟準備準備。”也不等安寧拒絕,他便下樓了。
晴雲上前道,“大少爺對姑娘真好,姑娘別成天悶在屋子裡,就出去走走吧。”
安寧點了點頭,晴雲拿了套金色的衣裳幫她換上。
等穿戴好了,晴雲笑道,“姑娘這髮式可得改改。”她把安寧盤起的髮髻放下,結了些細長的辮子,額上戴上一條鑲着塊黃玉的金鍊,這才笑道,“姑娘這樣兒可真象胡人的公主。”
安寧照照鏡子道,“這樣兒,還挺別緻的。謝謝你了,晴雲。”
晴雲又仔細地上下前後檢查了一番,才送安寧下了樓。
朱景先和趙頂天早備好馬了,見她下來,趙頂天笑道,“六姐,你這麼打扮我都認不出了!”
朱景先道,“真是好看!不象平時那麼嫺靜,倒有些草原兒女的英氣了。來,你騎上雪額瞧瞧!”
等她上了馬,趙頂天道,“這樣連雪額也顯得好看多了!雪額,你說是不是?”雪額長嘶一聲,似在認同。
安寧知他們是千方百計想逗自己開心,不忍拂逆了大家的好意,露出絲淺淡笑容,掃去些連日來的陰霾。
夕陽西下,落日的餘暉斜照在天地之間,似給萬物鍍上了一層融融金輝,柔柔的透着安適與恬靜。
朱景先帶他二人先來到西郊一處僻靜的高崗上,太陽正斂盡了萬丈光芒,只餘一片沉靜的紅,如佳人酡紅的臉,美得令人只願長醉其中。
“真美!”待紅日在山後隱去最後一角容顏,趙頂天方贊出聲來。
朱景先悠悠道,“我家一直想染出這夕陽的紅色,多少年來也不知試過幾千幾百種,卻總感覺差上那麼一點點,未能如願。也許有些美,集天地之精華所在,卻不是人間所應該留住的。”
安寧心中一動,忽想起了自己的孃親。她娘是否就是因爲美得過分了,所以纔要在人間飽受磨難?那麼自己呢?她沒有母親的那種絕世風華,是否就能在人間多一些平安和幸福?
“走吧!”朱景先道,“大哥今兒帶你們去一處好地方!”
“哪裡?”趙頂天問道。
朱景先賣個關子道,“你們去了便知。”
他領着二人又回了城裡,天黑下來時,到了一處僻靜的酒樓,此處不象別處濃墨重彩的笑語喧譁,倒顯得有幾分輕描淡寫的雅緻。
三人下了馬,夥計過來招呼道,“請問幾位有訂座麼?”
朱景先道,“訂了竹房。”
那夥計笑得更燦爛了,“請問是朱公子麼?房間早打掃好了,快請快請!”引着幾人上了三樓。
這酒樓共分三層,一樓大廳裡不設酒席,擺着些文房四寶、琴棋書畫,二樓方設酒席,每一桌均用屏風格開,三樓的一面搭了個舞臺,現關着簾子,對面是八間包廂,各有一面大大的窗戶,對着那舞臺,想來是方便觀看錶演。八間房分別以梅蘭竹菊、琴棋書畫命名,正中的兩間便是蘭、竹二房,都敞着門,其餘幾間門卻關着,想來是有客了。
進了房,朱景先道,“六妹,你上次繡了幾桿竹子給我,今日我便請你到你這竹房來坐坐,倒也算應景。”
趙頂天聽了笑道,“那六姐還送我老虎呢,難道我下次得抓只老虎來應景?這可太難爲人了!”他倆一唱一合,無非是想逗安寧一笑。
讓安寧坐在中間最好的位置,朱景先和趙頂天一左一右相伴在兩旁。相處這麼些天,朱景先早摸清楚他二人的口味,點了他倆愛吃的菜,讓夥計準備去了。
一時上了菜,朱景先道,“大家先吃飯,一會兒可有好節目看呢。”一面不停地給他倆夾着菜。
趙頂天笑道,“大哥,你自己吃,別再給我夾了。你瞧,我可長了不少肉,都快耍不動劍了。”
朱景先道,“你還小,本來就該多長些肉,以前太瘦了,我都擔心刮陣大風就能把你給颳走!”
趙頂天瞧着安寧笑道,“是麼?六姐,我以前真有這麼瘦?不過現在風都能颳走的,可是六姐!你多吃點。”他又給安寧挾着菜。
安寧道,“你們快別夾了,瞧我的碗裡,都裝不下了。”
朱景先道,“那你還不趕緊吃?半天也沒見你吃幾口東西。”
安寧微笑道,“好好好,我吃我吃!”
此時,聽得隔壁有些聲響,似是又來客人了。
吃得七八分時,樓內的燈漸次熄了,安寧驚道,“這是怎麼了?”
朱景先起身把窗戶推開,笑道,“莫要驚慌,你們看對面。”
只一小會兒,那小舞臺上點起燈來,才瞧見中間簾子已經拉開,掛着塊大白布,後面隱隱有些人影憧憧。
忽聽得“?”地鑼聲一響,那幕布後現身一隻五彩斑斕的孔雀,徐徐飛過,一下子就吸引住了衆人的目光。
朱景先低聲道,“這叫皮影戲,別處少見,還挺有趣的。”
待孔雀飛過,上來一位年輕的美麗女子,也不知這些人偶是用什麼製成,做得眉目如畫,栩栩如生,極是逼真,手腳還能轉動自如,想來後面有藝人在提線操控。
琴聲叮咚響起,幕布上的女子坐在一臺織機旁,唸白過後,唱了起來,她名叫蘭芝,乃是一個好人家的女兒,“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十七爲君婦,三年相悅愉。”
這女子唱完後,只聽咳嗽幾聲,一個老婆婆上來了。她是蘭芝的婆婆,見了媳婦,卻一臉怒容,指責媳婦織布太慢。
蘭芝悲苦道,別人都是五日斷三匹,自己三日斷五匹,卻依然不能滿足挑剔的婆婆。婆婆不是爲了織作太慢刁難她,而是根本就不喜歡她這個媳婦。
安寧瞧着有些心酸起來。
朱景先眼神微微一沉道,“今日怎麼演這個,上次的可熱鬧得多。”
安寧道,“這個就好。”她坐到窗前,看得是全神貫注。
很快天黑了,婆婆命她點燈。蘭芝點了燈,恭恭敬敬擺在桌上,婆婆卻不甚滿意,一時要她拿到櫃子上,一時要她放在牀旁,蘭芝拿着燈,在屋子裡擺了一圈又一圈,能擺的地方都擺遍了,婆婆也不滿意。最後婆婆生氣了,自己拿着燈轉了一圈,卻依然把燈放回桌子上,卻又把蘭芝指責一通。可憐的蘭芝默默忍受,婆婆逼着她織布到深夜,才讓她回去休息。
等到天一亮,婆婆便把兒子仲卿找了來,逼兒子休妻另娶自己喜歡的女子。
仲卿卻堅持不肯休妻,其母大怒,以死相逼。蘭芝怕丈夫爲難,只得自請歸去,仲卿無法,夫妻倆抱頭痛哭。
仲卿道,“誓不相隔卿,且暫還家去,吾今且報府,不久當歸還,誓天不相負。”
蘭芝道,“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夫妻倆依依惜別。
安寧瞧着眼淚也下來了,朱景先在旁邊微微嘆氣,早知今日換了戲碼,怎麼也不會來。
燈光忽暗,又換了一幕場景。
蘭芝回到家中,母親聞之歸來,悲苦不已。兄嫂惱怒,又容不得她在家,一心要給她另擇夫婿,蘭芝誓死不從,奈何兄嫂苦苦相逼,仲卿又久候不至,她最後只能無奈的答應。但提出條件,須在婚前見仲卿一面。
兄嫂很快給蘭芝另找了個有錢有勢的人家,定下了婚期,蘭芝日夜繡着一對孔雀,在門口等待着仲卿的到來。
終於,在出嫁前一晚,仲卿到了。他一開口卻道,“賀卿得高遷!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葦一時紉,便作旦夕間。卿當日勝貴,吾獨向黃泉!”
蘭芝哭道,“何意出此言!同是被逼迫,君爾妾亦然。黃泉下相見,勿違今日言!”她將繡好的絲帕交給丈夫,自回了屋。
第二日一早,迎親的隊伍就要來了。蘭芝換上新衣裳,投井而亡。
仲卿聞聽這個消息,拿出蘭芝贈他的絲帕,自縊赴死。
安寧看得已是淚流滿面。
最後的場景是兩座墳頭,上有兩樹,樹間有鳥。後面有人唱道,“東西植松柏,左右種梧桐。枝枝相覆蓋,葉葉相交通。中有一起飛鳥,自名爲鴛鴦。仰頭相向鳴,夜夜達五更。行人駐足聽,寡婦起彷徨。多謝後世人,戒之慎勿忘。”
這才劇終收場。
朱景先起身關了窗嘆道,“今日真不該帶你來這兒。”
安寧怔怔的流着淚,好半天,才望向朱景先道,“大哥,我想喝酒!”
朱景先搖了搖頭。
趙頂天道,“六姐,咱們回去吧。”
安寧搖了搖頭,悽然笑道,“大哥,小弟,你們就讓我醉一場吧。”
朱景先眼神愈加深沉,柔聲道,“六妹,回去吧,何苦作踐自己身子。”
安寧卻高聲叫道,“來酒來!”
門外的夥計聽得叫喚,敲門進來,瞧着這場景,不知如何是好,只望着朱景先。
朱景先嘆了口氣道,“拿壇最好的九釀春來!小弟,咱們就陪六妹喝一杯吧。”
很快酒送了上來。趙頂天猶豫着斟了兩杯滿的,又?了半杯,送到安寧面前,安寧卻伸手自取了一杯滿的,也不多話,和着眼淚一飲而盡。
朱景先也伸手自取了那杯滿的,一聲不吭,一飲而盡。
趙頂天眼圈紅了,自己把那半杯加滿,也端起來一飲而盡。一時又都加滿了,三人就這麼,都不說話,倒滿了便喝,喝完了再倒。
幾杯酒下肚以後,安寧便覺頭重腳輕起來,眼前景物也有些晃盪。
朱景先道,“六妹,夠了。”
“還要!”安寧端起酒杯又飲盡了,忽笑了起來,“大哥,小弟,你們沒聽我唱過歌吧?我唱首歌給你們聽!”
不等他們答話,安寧扶着桌子站了起來,高聲唱道,“淵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復何似?”
朱景先的眼神更深沉了,站起身來,定定的望着她的眼睛,“六妹,回去!”
忽然隔壁傳來鼓掌喝彩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