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的城牆原地拔起,將天空分割成一塊一塊拼接起來的矩形。黑色的太陽立在圍牆之上,將灰色渲染成世界的主調。猙獰搭配鮮血,龐大的巨獸們蜂擁在一起,組成了一道從天邊席捲而來的絕望狂潮。
漫無邊際的迷宮之城,一個哭泣的小男孩在不停地奔跑着。他逃過一個又一個的路口,在無盡狂潮的獠牙裡尋找着迷城的出口。他的膝蓋,因爲摔傷而流淌出鮮紅的液體,但他就像一條被衆多鯊魚追趕着的小沙丁魚一樣,在死亡的面前,來不及去體會疼痛與無助。
“我的兒子,快逃離這裡!”一個溫婉柔弱的聲音始終飄在小男孩的耳朵裡,鼓舞着他忘記疲倦與疼痛。
小男孩回頭望了望那些貪婪而兇惡、勢必要吞噬掉他的狂潮巨獸們,更加恐懼地向着迷城的深處狂奔而去。
“吃掉,吃掉,吃掉……”巨獸們展開骨翼,吐出舌頭,噴出毒液,無休止地接近着眼前這個唾手可得的珍饈美味。
“站起來,繼續跑,”耳邊的那個聲音焦灼地說道。
小男孩瘋狂地喘息着,血液從額頭上抵到他的睫毛上,讓他眼中這個灰沉沉的世界變得更加血腥與狂亂。他的步伐開始變慢,疲倦像一條蟒蛇,從他的雙腿向上蔓延,緊緊纏住他的胸膛、雙肩、後背與脖子,窒息的窘迫感使他原本天真純淨的雙眼裡開始凝聚出血紅色的細絲。
終於,最後一個路口,小男孩癱倒在那面高大的猩紅之門前。
狂潮掀起巨浪,吞沒了城牆,吞沒了迷城,吞沒了黑色的太陽,在即將吞沒獵物之前,那面紋滿深紅色圖案的大門突然敞開了。像是囚禁着一頭遠古巨獸的封印被衝破,猩紅之門的深處裡,囚籠散發出沸騰的紅色氣浪。
狂潮們更加興奮,前赴後繼地涌向倒在猩紅之門裡的那個小男孩。它們無邊無際地從迷城的各個地方聚集而來,踏着前方的殘骸與血潮奔襲而上。
“吾生之地,汝死之林,”小男孩此時在紅色氣浪中站起身來,一顆血紅色的瞳孔將他眼前的巨獸們都融化成液體。
狂潮最前面的巨獸們終於發覺那道猩紅之門象徵着死亡,於是開始瘋狂地逃離這裡。狂潮前半部分的逃離者與後半部分的獵殺者衝撞在一起,激起了一場新的屠殺。
“逆鱗已觸,必以戮終,”小男孩的身上,涌現出碧綠色的光潮,將被狂潮吞沒了的圍牆重新搶奪回來。無數個黑色的巨人從猩紅之門裡走出來,舉起黑色的劍,將那些試圖違抗君王的叛亂者們趕盡殺絕。
碰撞與哀嚎的聲音接連落幕,狂潮中的最後一隻巨獸在黑劍的掠影裡倒下了它那龐大的身軀。
小男孩立在鮮血化成的紅色潮浪之中,大口喘着氣。他回頭望了望那個敞開了的高大的猩紅之門,拖着受傷的膝蓋走了進去。
黑色的巨人們立在他的兩旁,迎接着他們的主人。
在黑潮之中,四顆龐大的心臟正規律地搏動着。紅色的粗壯肌肉扭結在一起,看去來就像是無數條粗壯的紅色蟒蛇死死纏繞着它們的獵物。很快,小男孩就意識到,這並不是四顆巨人的心臟,而是四枚繭,四枚正在孕化着什麼未知生物的蟲繭。鼓鼓搏動着的,是那些未知生物逐漸甦醒的躁動。
第一枚蟲繭破裂開來,然而卻沒有什麼東西從裡面伸出觸角或者是雙翼。一些碧綠色的灰塵從空蕩蕩的蟲繭裡飄出來,像是一隻只散發着微冷光斑的螢火蟲,縈繞在小男孩的身旁。
“我的兒子,”碧綠光塵聚攏在小男孩的膝蓋上,猩紅的傷痕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速癒合着。
“母親,”小男孩仰頭望着飄蕩在天空上的這些綠色螢火蟲,有些委屈。
“你不能哭,”光塵說,“你會像你的父親一樣,成爲魔族的皇帝。作爲君王,你不能展露出你的弱點與懦弱。挺起身子,普渡淨塵是你的第一位王臣。”
蟲繭裡的光塵,此時全部飄了出來,凝聚成一柄碧綠色的光矛。
第二枚蟲繭中,鑽出來一根黑色的觸角,黑色的漿液像是一枚卵中衝破了外殼的粘稠液體,肆無忌憚地流淌出來。
黑色的巨人此時低下了它們龐大的身體,**地跪拜在小男孩的兩旁。
一個與他同樣稚嫩的聲音在那一大團黑色的漿液裡傳出來:“你好啊,我是蒼瀾,暗靈亡土將替你處死那些違抗你的逆臣賊子!”
第三枚蟲繭中,一個熟睡的巨人露出了它的睫毛,他沉穩而平靜的呼吸聲均勻地迴響在這間囚籠裡。
小男孩望着第四枚鼓鼓搏動的蟲繭,期待它能有什麼變化。但是,橫在蟲繭外面的那條龐大的鎖鏈將蟲繭裡的那個未知生物緊緊束縛住,使蟲繭的外圍蒙上了一層老舊的灰塵。
小男孩提起光矛,想要去挑斷那根束縛了蟲繭的古老鎖鏈,然而,無論他怎麼奔跑,那枚巨大的繭都彷彿與他始終保持在足夠遠的距離上,讓他可望而不可即。
“逃離這裡,我的兒子,”光塵說,“帶着你的王臣,去討伐反賊。”
小男孩想要說什麼。忽然,一道劇烈的光從他的身後席捲而來。黑色太陽被無盡的烈焰灼燒着,圍牆倒塌,血潮蒸發,灼熱的烈焰焚燒着猩紅之門和黑色的巨人。
“皇帝,是你?”那個被圍繞在烈焰深處的男人問道。
“吾生之地,汝死之林,”小男孩舉起長矛,向着烈焰風暴的風眼中走去。
* * *
風順着獵獵翻滾的窗簾涌起空蕩蕩的屋子裡,將桌子上的課本吹得有些吵鬧。
琉川靈煩悶地睜開眼睛,柔和的光線有些刺眼。
教室裡很亂,像是剛開完一場狂歡的派對。黑板被什麼人潦草地塗擦了,留下一大團混亂的白色粉塵。書本和筆橫七豎八地擺在地上,混亂排列的桌子上還散落着小禮花爆裂後剩下的彩色碎屑。
“你怎麼才醒,”窗臺上,花盆裡的那一小團黑色漿液正一邊掘土,一邊氣喘吁吁地數落着琉川靈。
琉川靈腳搭在窗臺上,枕着一大摞書,仰面躺在兩張合在一起的桌子上。他的胸前,趴着一隻乾癟了的小蜘蛛。這段夢境,耗幹了它身上被主人施予的所有魔力。
“‘造夢’真是個好東西,相比‘送葬’,其讚頌過去的能力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黑色漿液從花盆裡蹦出來,跳到琉川靈的身上,用小觸角將那隻可憐的小蜘蛛踢走,“享受結束了,跟我走!”
琉川靈捂上耳朵,煩悶地側過身子。
“你夢見什麼了?”迷你版的暗靈亡土爬到琉川靈的臉上,卻被琉川靈一巴掌推走了。
“好,不說是吧!”黑色漿液爬到桌子上,將琉川靈剛纔沉睡時手裡一隻抱着的那個筆記本翻開,一頁頁地翻看着上面塗抹着的髒亂痕跡。淡黃色的紙頁上,到處是一些奇奇怪怪的圖案和符號,就像是一個醉酒的瘋子在牆上的塗鴉,充滿着不安、憤怒、惶恐等複雜到讓人難以理解的情緒。
“迷城,太陽,狂潮,猩紅之門……”黑色漿液的小觸角一頁一頁地翻着,認真的模樣,像極了一個剛開始學習寫字的小孩子,“原來你夢見了琉璃,她是個好母親。”
“當然,我將來也會是,”迷你版的暗靈亡土哈哈一笑,果凍般的身體微微顫動。
琉川靈用視野的餘光望着窗外的太陽,回憶着夢境中,那個烈火之中的身影。
教室的角落裡,一個被人丟棄了的八音盒此時毫無徵兆地打開了,玻璃一般的清脆聲音開始瀰漫着這間狂歡過後的安靜國度。樂聲掠過桌子,爬在桌子邊緣上的那隻小瓢蟲突然收起觸角,墜落在地上化成了銀色的殘渣。樂聲掠過黑板,白色粉筆留下的痕跡變得銀亮晶瑩。飲水機裡的水逐漸凝結出銀色的細絲,風的溫度開始緩慢降低。
八音盒漂浮起來,飛到桌子上,一層薄薄的寒霜覆蓋在它的身旁。
此時,暗靈亡土腳下的那個筆記本開始躁動起來,淡黃色的紙張,開始冒出青藍色的煙。像是一個被烈火灼燒着的痛苦小動物,筆記本將暗靈亡土甩開,燃燒的紙張飄落出熾熱的灰燼。
“你不會是要退縮吧?”燃燒着的筆記本揮舞着它身上的小火苗。
“我就知道,”霜之八音盒踩滅了飄落到它身旁正在燃燒着的一小張紙。
暗靈亡土此時偷偷地繞到桌子的後面,然後卯足了勁,瘋狂地揣向八音盒和筆記本。在突襲而來的外力中,八音盒衝向了牆壁,變成了一堆損壞的零件。筆記本則是像一團廢紙,被甩出了窗外。留在桌子上的,只是剛纔操縱着八音盒和筆記本的幕後兇手。
迷你版的赤焰君主和迷你版的冰霜怒靈一起衝了上去,將偷襲它們的暗靈亡土按在它們的身下瘋狂蹂躪着。
“‘黑遁’也是個好東西”琉川靈被三個彩色小不點吵得睡意全無,“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迷你版的赤焰君主吐出一口細紅的火苗:“你想說什麼?”
“你認識我的母親嗎?”琉川靈側過頭。
“琉璃生你的時候就死了,”紅色小人嘆了口氣,“災堊紀時期,邪靈一族遭受到了滅頂之災,操縱大地之靈的十支宗門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毀滅,其中,普渡淨塵與暗靈亡土兩支宗門幾乎絕種,可以說,琉璃的死去,讓你成爲了最後的聖光者。”
“我也能像你一樣操縱大地之靈嗎?”琉川靈問道。
“當然不能!”紅色小人掐着腰,一臉得意,“‘黑遁’是我們族人特有的血統,只有將我們的意識寄生入焚瓦自然元素的本體中,才能使其擁有形體。風魔族人只是能夠在我們的賜福下暫時地吸收並使用自然元素,不可能直接將大地之靈召喚出來。”
“也不一定,”藍色小狼將黑色小球踩在它的腳底,“因爲聯姻的緣故,風魔族人已經開始內化出邪靈一族的血統。現在的風魔皇帝,早已不是初代時的模樣。總有一天,兩個種族之間的血統界限將會被打破,大地之靈將會迎來它們的第二位主人。”
“大地之靈會死嗎?”琉川靈想起夢境中的那一團碧綠色的浮塵。
“不會,大地之靈是焚瓦的創世者。邪靈一族所能召喚出來的元素本體,只是大地之靈龐大身軀的萬億分之一,除非焚瓦毀滅,否則大地之靈的力量,會源源不斷地從毀滅中舉起權杖。”
“我說的是,被一個女人操縱着的大地之靈,”琉川靈問道。
“會死,”藍色小狼舔着爪子,“操縱者將意識寄生入一尊形體,大地之靈便像是操縱者的第二個身軀。女人死後,她召喚出來的元素形體便會迎來毀滅。”
“不過,不用悲觀,”藍色小狼說,“琉璃臨死前將焚瓦里最後一個普渡淨塵埋入你的身體之中,只要你不死,你母親藏在普渡淨塵之中的意識,將會永遠陪着你。”
“伽烈與狂夜伊呢?”琉川靈提起了兩位哥哥的亡魂。
“很遺憾,雖然你們三個都是琉璃的兒子,但是琉璃卻只將普渡淨塵賦予了你,”紅色小人使勁摁住撒潑打諢的黑色小球,“伽烈說過,母親最想保護的人,是作爲小兒子的你。”
琉川靈深吸了一口氣,邪魅的眼神裡浮動着一些晶瑩的淚花。從前,他總以爲自己是一位註定登臨王座的舉世帝皇,現在,他才意識到,原來在母親的眼中,自己永遠都只是一個襁褓中的嬰兒。大哥能舉起地獄祝福過的烈焰之劍,二哥擁有冰凍萬物的寒霜賜福,自己本應只是一個黑暗中的帝王,但偏心的母親卻爲自己預定了風魔的王座。他小的時候,跟在哥哥的後面,羨慕他們的力量,併爲他們兩個對自己的不理不睬而感到不滿,現在他知道了,兩位哥哥其實都早已明白,只有弟弟纔有資格成爲第十四位風魔皇帝。作爲血統最優秀的風魔族人,他本應在戰爭來臨之際舉起旗幟,鼓舞族人抵抗着入侵者的長矛,但是他卻選擇了逃離,將死亡與戰爭留給了血統劣於他的哥哥們。
“現在你明白我爲什麼要說你廢物了吧?”藍色小狼說,“如果你沒有逃走,狂夜伊與伽烈根本不會死。你以爲猿魔比風魔弱小,那是因爲你享受着風魔族人的王牌血統。你不想參與戰爭當然可以,但爲什麼要把力量帶走,而不是留給敢於向送葬者提起武器的狂夜伊?”
“別說了,”紅色小人也開始覺得藍色小狼的話有些過分,“事已至此,我們應該協助琉川靈。他是風魔一族最後的王族,也是邪靈一族最後的庇護者。”
“都別說了!”黑色小球麻溜地從藍色小狼的腳下逃了出來,竄到琉川靈的衣領裡大口喘氣,“話說你到底還走不走?我這邊都快結束了!”
琉川靈從桌子上立起身子,將從脖子上滑落下去的黑色小球託在掌心裡。
窗臺上,一顆被連根拔起的水仙花正殘枝爛葉地被揉成一團。
“你剛纔在幹什麼?”琉川靈看着那個花盆裡,被暗靈亡土翻來翻去的土壤。
“我把兔子埋了,”黑色漿液趴在琉川靈的頭上,伸出一根根的迷你觸手在微風裡晃來晃去,“過去了的東西就應該被埋在土裡。”
“謝謝提醒,”琉川靈站在窗臺上,彈了一下黑色漿液的腦袋,“我已經不會逃離了。”
太陽上升到天空的最高點,從衆雲之間散下絢爛的光輝。
“走吧,”琉川靈將暗靈亡土揣在懷裡,“跟我去結束這世間的一切。”
他張開雙臂,背對着正午的烈陽。像一個玩累了的孩子,他在微風之中,倒向了身後的蔚藍。
* * *
鈴木山上,龐大森林。
陸千羽擡頭望着一根高大的白色石柱。
“鈴木山上有很多這樣的石柱,還有一些類似於房屋或者祭壇的遺蹟,”霍涼撫摸着白色石柱上的神獸花紋,“據說在遠古時期,鈴木山裡曾經存在過一個崇拜神明、與世隔絕的神秘部落。後來的一場災難,部落滅絕,這些白色的柱子是他們文明遺產。”
“敬畏吾主,必得永生……”陸千羽拗口地翻譯着石柱上的花紋。
“你認識?”霍涼打量着她。
“沒,”陸千羽尷尬地笑了笑,“只是突然感覺這些花紋應該是這個意思。”
“你小心被詛咒哦,”霍涼拍了拍她的肩膀,貼在她的耳邊,“鈴木山可是一座墓城。在你腦子裡說話的那個聲音,可能是慘死於哪個朝代的冤魂。”
陸千羽將霍涼推走,瞪着他寫滿得逞的臉。
“真的,我帶你去看個東西,”霍涼正經下來,“家族墓,陸家的。”
陸千羽呆住了。
霍涼牽起陸千羽的手,走向森林深處,那佈滿白色圍欄的古城。
陸千羽也是見過地獄和生死的人,將霍涼推開,自己慢慢地在前面轉悠。先是長滿青草的黃土,而後,一座接一座的黑色墓碑立在成百上千的墳堆之間。與自己同行前來的人們,有的正虔誠地跪拜在各自家族的墓碑之前。
“每年的公祭日,是伊維斯組織登山的日子。”霍涼跟在她的身後,保持着一定的距離,“你還沒有發現嗎?與我們同行前來的人,基本都是已死的魂魄。”
“我說怎麼在車上的時候,總感覺陰森森的……”現在反而是陸千羽主動地貼了過來,“伊維斯爲啥要召集一羣亡靈來這裡呢?”
“人道啊,”霍涼說,“伊維斯雖然像囚籠,但畢竟還是要照顧一下存在於其中的魂魄的。魂魄脫離了生死,但是他們的家人卻不能。你也知道,懷舊與悼亡正是人類最深處的情感,即便這些人類本身也已經死去。”
“我是說,爲啥要聚在一起來啊,他們想悼念親人,自己來不就好了。”
“自己來,給惡靈送餐?”霍涼捏了捏她的耳朵,“伊維斯運送亡靈的車就是標誌,警告着那些蠢蠢欲動的惡魔,車上的亡靈是受到保護的。侵犯它們,就是在向伊維斯宣戰。”
霍涼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尊黑色石碑。
“這一塊往後,都是陸家的墓,”霍涼給爲首的墳墓獻上了一株黃色的野花。
“和我沒關係吧,”陸千羽抱着胳膊,“我只是陸家抱養的孩子。”
“你說對了,你的確不是陸家的後裔,”霍涼立在那尊黑色石碑之前,“陸家是信徒中火屬性的古老家族。陸家的人,連三歲小孩都能創造出一場毀滅森林的大火。”
“你就是爲了來嘲諷我?”陸千羽掐着霍涼的胳膊,“我是不是連個三歲小孩都不如?”
“你就不想找找看,這些墓碑中,有沒有陸千明的名字?”霍涼笑了笑。
“胡說,我哥哥不會死的!”陸千羽說話已經開始打顫了,“你別胡說……”
“陸千明的確沒有死,不過也和死人沒什麼區別”霍涼捂着自己的胸口,“因爲他搶走了別人的半截東西,從死亡的國度裡逃了出來。”
忽然,一道藍色的閃光從遠方瞬間傳遞到了墓碑的跟前。空氣中的藍色殘影,將沿途飄落的花朵折成兩半。
身穿軍裝,叼着雪茄的男人從藍色的閃電裡走了出來。
“符主衛,”男人敬了個禮,從懷裡掏出一枚銀質打火機,點燃了深褐色的煙。
“久聞上校大名,”霍涼微微一笑。
“你是冰系信徒,怎麼會來陸家的墓地?”上校有些疑惑,“熟人?朋友?”
“我姓霍,可也不是狂沙天使的子嗣,”霍涼說。
上校做了一個鬼臉,像是在爲自己的魯莽致歉:“可能我已經老了吧,抱歉,孩子。”
又是一道藍色的閃電,將挺直筆立的男人吞沒在了雷霆的深處。雪茄緩慢飄浮、宛若一條柔順絲綢的青煙,此時像是被一柄無形的刀徑直隔斷,慌亂地消散在了黑色墓碑之上。
“代號爲‘鬼王’的符上校,雷屬性的信徒,”霍涼望着那些被藍色雷電點燃了的落葉,“九十年前,在一場戰爭中犧牲的軍人。‘殤’組織的創始者,也是公祭日的發起者。他是伊維斯的名譽校董,也是警示惡靈的手牌。”
“‘殤’組織?”
“有的人類會被死亡之國拒之門外,信徒也不例外。極少數的信徒會在死後重新找回自己的身體,成爲魂魄形式的垂翼天使。但是末世的獵人們卻認爲這些垂翼天使的血統遭受到了死亡的玷污,將它們拒絕在信徒的隊列中外。於是,這些垂翼天使聚在一起,成立一個名爲‘殤’的組織。不過這個組織並不是用來屠魔或者發動革命的,而是爲了推動公祭日的興起,爲魂魄爭取與正常人類平等的權利,類似於一個公益組織。”
“死亡後,他們就忘記了與惡靈之間的仇恨了嗎?”陸千羽不理解,那些天性高傲的天使們,怎麼會因爲死亡而放下手中的劍。
霍涼搖了搖頭:“這是迫不得已。信徒死後,身體幾乎處於靜止狀態,體內的骨脈失去了吸收自然元素的能力。符上校使用的是他生前身體裡儲存的力量,一旦他耗盡了僅剩的元素,不僅肉體會支離破碎,魂魄也會因爲超負荷而迎來無可挽回的毀滅。”
陸千羽繼續走,眼神忽然定格在一尊墓碑的刻字上。
她認識那個名字。陸將。照片裡那個留着胡茬與自己素未謀面的父親。
“陸將的屍體並不在這裡,”霍涼將另一株野花放在了他的墓前,“信徒即使死去,他們的身體也擁有能夠對抗惡靈的價值。所有的信徒的屍體,只要能夠找到,都會被集中安放在末世最底部的‘冥府’中。”
“研究價值?”
“你還記得我之前用過的,那柄緋色長劍和那柄銀色手槍嗎?那就是已死信徒的屍體,”霍涼領着陸千羽離開這座墓城,“火系信徒的屍體用來鍛造緋色之劍,呼喚烈焰。冰系信徒的屍體可以煉製出能夠獵殺魔族的冰霜子彈。”
“你是說……你的那兩柄武器,是……”陸千羽捂住嘴。
“當然不是,”霍涼笑了笑,“武器畢竟有限,不能人手一把。就像古董一樣,一代人傳給下一代人。”
遠處,上校站在公車旁邊衝他們揮了揮手。
“走吧,該回家了,”霍涼也衝着上校揮了揮手。
陸千羽跟在霍涼的身後,邁出墓城周圍的白色圍欄之時,她忽然聽見有一個人的聲音在背後喊她的名字。可是當她回過頭時,卻發現什麼也沒有。
風將野花吹得飄飄欲落,無數尊黑色石碑整齊地排列在墓城的小山丘上。
太陽向着天空的最高點緩慢移動着,陸千羽爲自己剛纔的幻聽撓了撓頭。
她轉身離開,背後的那個聲音在此時又重新響了起來。
“敬畏吾主,必得永生。”
* * *
公車上雖然坐滿了人,但是卻安靜得像一塊墓地。
忐忑不安的遊客們用衣領遮住半張臉龐,目光呆滯地望着車窗外穿行不息的古樹。他們剛剛完成了自己的祭奠之旅,向自己的父親,母親,愛人,兒子甚至是因爲衰老而死的孫子獻上了自己跨越生死的悼念。他們此時本應像自己的親人一樣,安靜地永眠在墓碑之下,但是生活的誘惑,卻使他們選擇了最卑微的僞裝,彷彿是一具具失去了自由與體溫的傀儡,只要能夠雙眼看着太陽,活着就不必是一種尊嚴。
陸千羽覺得有些冷,緊緊裹着自己的衣服。
她回想着剛纔自己在墓地裡聽到的那個聲音,聽起來就像是一個疑神疑鬼的巫師,在爲跪在其身前的虔誠教徒們洗腦。
一個男人回過頭來,用兩顆腐爛枯白的眼珠死死地瞪着她。
陸千羽將視線從男人的身上離開。
長髮女人看着窗外的景色,無數條肥嫩的白色蛆蟲正鑽破她的皮膚,從她隱約可見的骨頭裡爬了出來。死去的律師解開領帶,脖子裡流淌着的紅色液體將他腋下的公文包浸透。裸露着肋骨和血管的老人將插進他胸口前的匕首拔了出來。
車上其他的人,此時就像一隻只聞到活人味道的喪屍,用被血絲纏繞住的眼球盯着陸千羽。他們露出枯黃的牙,腐爛的氣息從他們的身體來涌出來。他們興奮地伸出早已爬滿蛆蟲的手臂,竭盡全力地去觸碰蜷縮一團的陸千羽。
陸千羽開始害怕了,死死地拽着霍涼的衣服。
然而等待她的,是霍涼空蕩蕩的眼眶。
“你怎麼了,是不是病了?”
霍涼敲了一下陸千羽的腦門,陸千羽眼中的他才恢復了正常。車上其他的遊客在此時投來了關切的目光,有的遞過來絲巾,有的從包裡掏出水瓶。他們就像關心自己的孩子一樣,在自卑的目光中,透露出對這兩個願與鬼魂爲伍的活人的尊重與珍惜。
“不是,我只是……走神了。”
陸千羽抱歉般地笑了笑,爲自己錯把其他人看得那樣不堪和恐怖而感到有些尷尬。
“你不會是古時候的接陰婆吧,”霍涼用胳膊肘捅了捅陸千羽,“你有這個潛質。”
“別瞎說,我沒有!”陸千羽嘴上抗衡着霍涼的調侃,心裡卻讚歎真是什麼都逃不出霍涼的法眼。
“你能看到魂鎖嗎?在他們的胸口上,”霍涼問。
“啥?”陸千羽打量着其他人優雅得體的穿着,哪裡有什麼像鎖一樣的東西。
“嬰兒用臍帶與他們的母親連接起來,魂鎖則是人類與天神的接點,”霍涼摘下眼鏡,揉了揉自己有些酸澀的眼睛,“你知道伊維斯大教堂上有四尊青銅石像嗎?”
“怎麼了?”
“那是伊維斯用來隔絕死亡之神的武器,”霍涼認真地擦拭着鏡片上的灰塵,“人在死亡後,能夠親眼看見將他們帶去死亡之國的神明,就是許多電影和電視劇中那些揮舞着巨鐮穿着黑色長袍的骷髏人。你可能覺得這很荒誕,但其實死神是真的存在的。它們真實的樣子是巨大的黑色烏鴉,會在出現死亡的地方伸展開它們的雙翼,將脫離了肉體的魂魄抓走,送去死亡的國度。魂魄最怕的東西,就是這種黑色烏鴉。爲了保護魂魄,伊維斯用青銅兵警示着飛翔在天空上的死神。所以死神會遍佈這世間的每一個角落,卻唯獨不能染指三重城。”
“聽起來……挺嚇人的,”陸千羽覺得後背有些發涼。
“人類出生時,他的靈魂會被天神栓上一條正常人無法看見的鎖鏈。當人類死亡時,黑色的死神就會拽住這根鎖鏈,將他帶回神明的身邊。每個活人的胸口前都有這條鎖鏈,即使有的魂魄能躲過死神的追捕,但他們胸前的魂鏈也一定是被死神回收走的。你也可以理解爲,這條鎖鏈就是生命本身。失去了鎖鏈,就是失去了生命。”
“你告訴我這些是想爲了讓我成爲一個合格的接陰婆?”陸千羽哭笑不得。
“科普,”霍涼靠在座椅背上,眯着眼,開始打起盹來。
陸千羽趁霍涼睡着的時候,偷偷地瞄了一眼他的胸口,想要驗證一下霍涼的言語。但是,霍涼均勻而平穩的呼吸聲卻使她打消了這個念頭。死人會呼吸嗎?死人會被周夢林剪頭髮嗎?自己跟霍涼認識兩年了,這個銀髮的小男孩已經越來越像一個成年人了。
她盯着霍涼陷入沉睡的臉龐,但很快,視線就被天空上的一朵雲彩吸引住了。
晴朗的天空上,潔白的雲彩緩慢地移動着。然而被陸千羽盯着的那片雲上,卻彷彿有一枚像是墨跡的黑色斑點。陸千羽睜大了眼睛,想要看清那枚黑斑。
她看見雲朵上的黑色斑點站起身來,變成一個漂浮在空中的人影。她張開嘴巴,想要尖叫,然而忽然降臨的強烈撞擊卻一下子將她的身子甩了出去。她撞碎了玻璃,從跌落懸崖的客車裡甩了出去。車上的人,那些已死的魂魄們再次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懼,驚悚而絕望地尖叫着。
撞擊使陸千羽的頭有些暈,她感覺腦袋越來越沉。
無所謂生死與恐懼吧,反正哥哥找不到了,反正畢業後就要與霍涼分別了,反正自己從始至終都只是一個沒人要的棄嬰。爲了生命的驕傲和冗雜的生存法則,每天都要在空蕩蕩的屋子裡失落而艱難地活着。有痛苦沒人可以訴說,有委屈卻沒有肩膀可以依靠。自己或許就是一個災星,不停地給接近自己的人帶去傷害與痛楚。自己的生父生母不見蹤影,名義上的父親又因戰爭而死。照顧自己十六年的哥哥因自己的血緣失落之極,也在兩年前離奇失蹤。霍叔叔因爲救自己而受傷住院,與自己關係不錯的金珏在魔界的深淵盡頭孤獨死去。
活着只是一場遊戲,其實她早就玩膩了。
陸千羽在急速下墜的風聲裡閉上了眼睛,幻想着有一個巨大的黑色烏鴉來親吻自己靈魂的額頭。
只是一死而已,永眠纔是她的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