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第 92 章

第九十二章

六出飄霙

“吾的臉, 有這麼稀奇麼?”一聲低笑飛眉輕挑,對於身側靖滄浪那一副欲言又止眉頭深鎖的模樣,海蟾尊倒是覺得頗爲有趣。

聽聞這人乃是傾波族凌主, 亦與儒門淵源已久, 但卻不知到底是那聖賢書讀傻了呢, 還是天生便是如此木訥。方纔北海殘峰之上, 面對那個贗品的誇誇其談黑白顛倒竟是連句反駁諷刺之言都說不出。若非月流景恰巧經過而他又得了消息, 怕是這傻師弟真就被人一掌拍死,以作武林正義基石嘍。

“祿主,吾希望汝能將箇中緣由解釋清楚。”一張臉, 一個身份,卻突然間成了兩個人的東西, 饒是靖滄浪這從不愛饒舌多問的性子, 也實難對此全然不介懷。更何況, 眼前這個長髮高束的海蟾尊,去了斗笠遮掩的臉上……

有一道自左額角起, 一直劃至下顎的長長疤痕。

“吾已離開玉清界許久,祿主之稱並非指吾海蟾道號亦不再用,凌主還是同月公子一般,喚吾阿大吧。至於這個……”平日裡總披散着發倒是瞧不見,今日爲了戴斗笠束了高發, 一露側臉倒是扎眼的很了。海蟾尊修長手指微觸上鬢邊那道傷痕, 低聲笑道方轉手端茶淺呷, 低垂的眼中卻是帶了一抹冰冷諷意。

不去尋仇, 並不代表就此大度釋懷。

隱世不出, 亦不代表他就忘了當初一針針將臉皮縫回去時有多痛!

呵,光只是殺了‘他’, 怎夠解氣?

“不過就是…證明吾輕功高杆免成滾水蛤蟆的勳章罷了。”

“這……”即便是同張臉換了人,靖滄浪此刻仍舊覺得自己有些搭不上話來。

若說先前那個是何時都一副咄咄逼人自詡正義的模樣,那眼前這個就是說話帶刺顛三倒四,雖的確是好上許多,卻一樣的讓人不知該如何招架。

“大隻魚汝麥聽師兄胡說,他從前便總這般誆人的。出了門不願報姓名道號,又不愛想個正緊名字,就說自己叫‘阿大、阿甲、阿乾’什麼的。”

已然緩和不少的傷勢與見到正牌師兄的興奮,以及隔壁桶中雖仍在昏睡卻已無性命之憂的一燈禪,讓此刻正泡在大藥湯桶裡療傷的懸壺子心情不錯的做了一回難得的話嘮。並且,揭發的還是他家師兄生平最想扼死胎中的道號之謎。

“師兄俗家之名爲薄太清,師尊總叫他小蟾,所以道號才叫海蟾尊。”

“泡在藥桶裡就麥多嘴,當心沒被那破火燒死反倒被洗澡水嗆死。”無甚好氣地斜了懸壺子一眼,海蟾尊只覺自己那點不願見人的老底怕是總有天要被這個傻師弟敗光。不過…離開時懸壺子尚在稚齡,未曾想,竟還記得如此分明……

“汝倒記得清楚。”

“因爲師兄最討厭蟾蜍了嘛,說是疙疙瘩瘩的,看着噁心人什麼的。”

正說到興起處,那道扎眼的長疤卻又讓懸壺子騰地餒了氣,敗了興致。只直直盯着,難受的移不開眼去。殺人不過頭點地,到底是要有多大的仇多深的怨多濃的憎,才能下得了手生生剝去他人臉皮?

太狠了……

“師兄…‘他’當真竟狠到下暗手剝汝的皮麼……”

“都過去了。”端着茶盞的手微微一頓,海蟾尊也不願在懸壺子面前多提當年慘況,只一語帶過也就罷了,“總歸…沒叫他剝成便是。”

“叩叩叩——”

雖是在自己家中,但鑑於禮貌,月流景進藥室前還是着手敲了敲方纔推門而入:“在下備了些膳食,凌主與太清道長一同來用些吧。”

“可懸壺子與一燈禪……”頗爲擔憂地看了眼仍泡在藥桶中不能離開的好友,靖滄浪雖知已無大礙,卻是真的放心不下。差一點,真的是隻差一點,他便又要在神風之後永遠失去兩位摯友了……

“走了。汝便是一直這般盯着,懸壺子也不多出幾兩肉來的。”截然不同于靖滄浪的掛懷不下,海蟾尊倒是極爲乾脆的整衣起了身:“何況,會在這不早不晚的點開飯,是月公子口中那位醫術極好的兄長回來了吧。汝不想見見?”

“是,家兄剛剛歸來。”一想到凌晚鏡方纔回來時那般滿臉倦意的狼狽模樣,月流景臉上掛起的微笑也便越發的‘誠懇’了。

他纔不會說出什麼想要趁着照夜去梳洗,直接殺去房裡廢了擎海潮這種衝動的話呢。但如此相似的面孔和截然不同的性格,若是照夜看不到豈非太可惜了~

“兩位這邊請。”

“有勞。”稍作思索,靖滄浪便也起身隨月流景出了藥室,這兩下一對比,到底是問清懸壺子的傷勢能否痊癒更爲重要些。只是,方纔入了花廳,便見了主位上那對着一整桌佳餚美食咬着筷子打瞌睡的身影,火紅的浴袍,溼漉的長髮,垂着頭看不清相貌,卻顯然是方纔出浴的模樣。

“那位是……?”

“抱歉,家兄連日疲憊無暇休息,怕是要晚些才能前去診視了。在下先扶家兄回房,兩位慢用。”眼見凌晚鏡竟已疲憊至此,月流景眉心微蹙,原本那想開個小玩笑的閒情亦是徹底的沒了,只疾步上前,傾身低喚。

“照夜,醒醒,回房再睡。”

“月公子,可需要吾幫忙?”

“那…有勞凌主幫忙將家兄背…呃…抱回房中了。”說話間,靖滄浪背上那明晃晃好大一把的洗墨鯤鋒讓月流景微地一噎,不得不臨時改了口。

若是可以,這種太容易造成誤會的舉動,其實還是莫借他人之手更好些。

但…就凌晚鏡那電線杆一般整整高了他半個多頭的身長,月流景實在沒什麼底氣說出能在某人完全睡死的情況下一路不磕不碰的抱回房這種話。

“在下先送家兄回房,太清道長還請自便,凌主這邊請。”

“無妨。”隨手做了個請的動作,海蟾尊施施然便在桌旁落了座。他對於送人回房還要湊熱鬧這種無聊之事向來都是敬謝不敏的,即便,月流景方纔眼中一閃而過的趣味告訴他,此行必定是有戲可看的。

“叩叩叩——”

“來了。”

門外難得響起的敲門聲讓靠坐在牀上看書打發時間的擎海潮微微一怔,隨手披了件袍子便下了牀,誰知門外所站之人竟是曾因登道岸一事在路邊相殺過的靖滄浪,“靖滄浪?!”

面對來者擎海潮止不住地皺了皺眉,而後,視線落處卻是……

“擎海潮?汝不是……?”北冽鯨濤已死的傳言原來不真。短暫的對峙過後,沐浴在一代先天高人滿是醋意的殺必死光線中的靖滄浪明顯仍然沒弄清狀況:“哈,原來汝是此間主人之友,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可以讓吾進去麼?吾是來送他……”

“不必了!吾自會帶照夜回牀,汝可以自便了。請!”極其不爽的伸手、接人、留話、轉身、關門,擎海潮的這一系列動作真可謂是行雲流水一氣呵成,但也正因爲做的太過利落,卻是連靖滄浪身後的月流景也被一同關在了門外。

“一點家事,讓凌主見笑了。”

“無礙。”

“汝這算是什麼意思?”忍着全身肌肉的痠痛感將人抱回牀上蓋好被子,擎海潮方纔回身對推門而入的月流景冷冷問道,可縱然壓低了聲音,但那話語中的不愉之意卻是不難聽出。

“沒什麼,不過就是開個玩笑罷了。”眉梢輕挑,月流景徑自捲起一縷肩前碎髮把玩,微勾的脣角卻是帶了滿滿的挑釁之意:“怎麼?你很在意麼。”

“汝把這叫做玩笑?”

強忍着怒意壓低聲調,擎海潮此刻已是再懶地去管那什麼該死的兄友弟恭討好戰略,亦不管其間實力懸殊,只想將這羣顯然樂於從中作梗的破壞者直接掐死了事:“吾與照夜有何爭執都是吾們自己的事,汝少做多餘之事!”

“自然是玩笑,難道還是威脅不成?”

一聲冷笑,昭示着那長久僞裝的謙和假象已然破裂:“當然,雪簫‘前輩’若是非要將此當做一個無傷大雅的警告,也未嘗不可啊~”

“月流景!汝麥太過分!”

“好吵……”皺着眉頭翻了個身,凌晚鏡閉着眼摸索着,直把軟枕暖被都摸了個遍還沒找到筷子方將眼睛硬撐開了一條縫,“我怎麼回房了……”

“沒事,我看你在桌邊睡着,就送你回來了。”狠狠瞪了擎海潮一眼,月流景傾身上前替凌晚鏡掖好被角,聲調卻是瞬時壓低溫柔了不少。

“哦……我剛纔…夢到好大一條肥魚……在跟我搖尾巴,又胖又藍…還會噴水……我剛要張嘴去啃它就沒了……”迷迷糊糊的往被窩裡縮了縮,凌晚鏡半睡半醒地嘀咕着方纔那短暫的一瞬好夢。他好久未曾夢到這麼大的魚了,真的是…好大好圓的一條,遊得慢吞吞的,差一點就吃到嘴了吶……

“好可惜……那麼大…一定是…鯤……”

“……………………噗!”半晌啞然之後,月流景終還是忍不住笑出聲來。

這算是,貓對魚的執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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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睡眼惺忪地擡手揉了揉眼,從未睡得這般安穩過的殊十二是被身上那微微有些癢的沁膚涼意喚醒的,迷迷糊糊的正要撐起身子,卻被一隻冰涼的手止住了動作。雖不刺骨,可那毫無暖意的涼讓人止不住地一個寒顫,沒了睡意。

入目的,是一雙帶了暖暖笑意的眼。

“欸…別動別動,藥還沒上好呢。”絮絮叨叨的嘀咕着,御不凡止住殊十二的動作卻是極爲小心輕柔,生怕再將那些還未痊癒的傷口碰裂。

十二身上的傷,是方纔御不凡替他換衣擦身時發現的。大大小小的淤青鞭痕還有擦傷,背上大腿都有,而手臂和雙膝則是最爲嚴重,一塊疊一塊的,有些已然結疤,有些…卻還發腫泛紅草草裹着碎草藥,實在讓人看不下眼去。

“小小年紀的身上這麼多傷,鬼覺神知也太狠了……”

“大哥哥的手好涼,是生病了嗎?”乖乖躺着任由御不凡上藥,殊十二有些怯生生的問道,軟糯的童音中帶着讓人心疼的懂事與早熟。

“哎呀呀,難怪照夜願意帶你回來,真是個讓人中意的好孩子。哥哥沒事,不用擔心。”笑眯眯的爲十二裹好最後一處傷口,御不凡這纔將人抱坐起來開始穿衣。只是,話語中刻意略去了他現下里這鬼仙的身份,免得嚇着了孩子。

“十二餓不餓?廚房裡煲了鮮粥,大哥哥去端給你喝好不好?”

“大哥哥……”輕咬下脣,殊十二一聲淺喚終於還是下定決心,擡手扯了扯御不凡的衣袖。雖然,外面的一切都是他一直以來極爲嚮往的,但此時他最想見的,卻還是那個在一念之間裡輕聲哄他入眠的人。

“十二想見那個好人叔叔,可以嗎?”

“好人叔叔?”微地一怔,待御不凡意識到十二口中所指之人到底是誰時,險些岔氣笑出聲來。雖是出自一名孩童之口,且照夜施救於人之時也的確配得上這二字,但突然要將好人與他畫上等號,還真是…莫名有些不習慣哪。

“咳…十二啊,那個帶你回來的叔叔姓凌,你叫他鏡叔叔就好了。他現下在自己房裡休息,晚些等他醒了吾再帶你去好不好?先吃飯。”

“嗯。”

“素賢人?”安撫下了殊十二後,御不凡便徑自離房下了樓,誰知卻在前廳之中見到了一個駐足而立的意外身影。

“吾方纔敲了門,只是一直無人應答,便不請自入了。”微微朝御不凡點了點頭,素還真面上淡笑之中卻是帶了些許不易察覺的疲憊。雖是早已見慣了生死,但這段時間發生的事着實已多得讓人有些無暇顧及了,而身邊的好友前輩至交亦又一個個離他而去,他是…真的有些累了……

“吾是來尋一頁書前輩與忌霞殤道友的,不知他們可還在此?”

“素賢人你晚來一步呢,他們前兩日就已經走了。道長是陪珊瑚姑娘離開的,說是要去歸隱,至於一頁書前輩…似乎是去了天佛原鄉。”

說起來,這些都還是他隨口問起的時候瞬華說的,至於忌霞殤到底帶着擊珊瑚去了哪裡隱居,陪多久才走,又或者是不是乾脆不走了,他就真不知道了。

“瞬華倒是在的,素賢人若是真有急事,可要尋他問問?”

“那…有勞帶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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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註:

薄太清這個名字的由來,是取自李白的組詩《古風五十九首》之一的《古風.蟾蜍薄太清》

全詩爲:

蟾蜍薄太清,蝕此瑤臺月,

圓光虧中天,金魄遂淪沒。

蝃蝀入紫微,大明夷朝暉,

浮雲隔兩曜,萬象昏陰霏。

蕭蕭長門宮,昔是今已非。

桂蠹花不實,天霜下嚴威。

沉嘆終永夕,感我涕沾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