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第 93 章

第九十三章

茶室

“日鑄雪芽, 兩位請。”依舊是一如往常般嫺熟優雅的沖茶待客,月流景直至聽完素還真口中所述,都未曾開口插言作何表態, 面上所帶的溫文淺笑亦未有何大的改變。不曾義憤填膺, 也不算淡漠無視, 就只是那般安靜的沏茶聽着。

原本, 他…是素來不愛過多幹涉它界之事的。

一件事情越是牽扯更多的人, 那麼它在命輪之道中所搭建的構架就越是精細複雜纏繞難解。就像是一座層疊勾拉的模型塔,牽涉的人是疊加的積木,抽走無關緊要的一根兩根可以由其他的來承重填補, 但若是想要大動基底…費的腦子可就不是閒來逗玩的一分兩分了呢……

上回,他敢那般肆無忌憚的大挫邪尊道的銳氣, 是因爲那些非屍流原本就非是六道命輪之內的東西, 殺便殺了毫無後顧之憂煩擾之事, 也沒什麼繁雜的彌補措施需要去做。而這回的聖魔之戰,卻是牽涉不小的一大麻煩。

原本, 他應該再熟練不過的熱茶迎客笑臉相送,卻偏生習慣性地心算了一卦。

只這一卦……

一叢無心踏壞茶苗,一個閒步而遊的念頭,引得薄太清得信入世,殊十二不再參戰, 鬼覺神知過早死亡, 以至諸多牽連之人因此直接或是間接命格大轉。

罷了罷了, 既然已是出錯, 那也只好將錯就錯, 着手調整這構架已然扭曲的雛形了。爲今尚能慶幸的是,命輪之道本就有自行調節之能, 只要加以適當的引導大致所向,後續之事也就無需太過擔憂了。

就當是…離開前送這勞心勞力的素大賢人一份大禮吧……

“有勞。”微微頷首,一派沉靜清幽之中素還真卻只述了來龍去脈,接了薄瓷小盞,便未再多說分毫求助相勸之言。甚至,就連左側那位戴了灰紗斗笠同坐品茗的蒙面之人到底是誰都未曾多問一句。那般略帶冷淡倦意的微怠模樣,竟倒有些不像以往那慣於四處奔走的清香白蓮素還真了。

“素賢人方纔所言此戰個中利害,月某明瞭。但…月某與師兄皆不過是一介散修,平日裡亦不曾與各方有過何種交集,若是此時無請自入插手戰事,饒是立時表明立場也難免……”略帶歉意的笑了笑,月流景心中雖已有了大致雛形,卻並不打算將之告知,只輕聲婉拒了那話中似是而非的邀請。

畢竟,接下來所要做的承接扭改,最好除他之外無人知曉全盤截勢。

“劣者明白。”這樣的答案他又怎會不明白,龠勝明巒的態度早已表明,聖魔之戰不是一場能夠容人輕易干涉的戰事。而擔任擎畫者的宗巖祿主海蟾尊……

罷了,只望一切擔憂疑慮都不過是他想的太多。

“多謝月公子的香茗,劣者先行告辭。”

“素賢人,月某雖不好涉足戰事,但對卜算尋物之道還算通曉幾分。賢人口中止戰之物,定當盡力尋找。”起身送客至門旁,月流景輕聲低諾方纔緩緩出口。

“…………多謝。”

“對此,太清道長可有何見解?”直至視線中全然失了素還真的身影,月流景方纔淡淡開口。問的,卻是自始至終都未曾說過一語的海蟾尊。

“若不得見他死不瞑目,吾這一世又如何能安吶……”帶了些微憐憫般的嘆息着,海蟾尊薄脣微勾鳳眼帶笑,悠悠飲完盞中香茗,方將手中盞蓋倒扣在了素還真茶水尚滿的杯盞之上。恰好的力道,卻是封的滴水不漏。

既是精於此道,還之彼身又當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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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闕嶺寒林峰

“吾只道師兄常住古陵誰隱與白石山麟,未想竟還有這一處隱居之地……”

略略將這內處格局擺設頗爲雅緻的屋子打量了一番,擊珊瑚方纔行至一側,纖腕輕揚撩起淺灰絛廉開了窗。微涼的冷風帶了細碎雪米驟地迎面吹入,雖寒的有些激人,卻到底是將她那數日來的盤繞心頭的鬱結稍稍驅走了幾分。

那日天地合一訣後,她便未再見過海潮了,便是順了師兄之意出遊散心也只在別時謝過凌公子便離開了。也不知,傷勢到底如何了……

“倒也不是隱地,此處…算是養傷之地吧。”淡笑答了擊珊瑚之語,忌霞殤方纔入了左側的內室取了乾淨袍子替她披上。這半闕嶺終年綿延積雪,本是望此地之清幽能讓師妹安穩情緒,可莫修養未成倒叫寒風吹出病來。

半闕嶺乃是他與鰲天一戰受傷之後方纔輾轉尋得的一處修養之地,只不過他初到之時最先所居乃是鄰山的暮鴉峰,後才搬至此處。那時因有孤竹相侍在側,是以最初便置了兩處內室,如今他搬至孤竹那屋便是,倒無需刻意另闢居所了。

“鄰山乃是吾友住處,他之性情甚是灑脫隨性,晚幾日吾引汝去見見。”

“師兄之友?”緊了緊袍子,擊珊瑚略微有些訝異的回頭,雖依忌霞殤溫潤個性交友不在少數,可她卻是頭回聽大師兄特意去提起某位至交。但…既是好友,又爲何不同山相鄰而居,卻非要搬至鄰山呢?

“汝先稍作休息,吾去打些水來。”非是未聽出擊珊瑚話中疑惑,但忌霞殤卻並不打算多去做何解釋,只回了一聲低笑便取了木桶出門去了。泉水在鄰山的山腳,離開一段時日,正好也可以趁此去看看好友近來如何了。

不過,依好友那般個性……哈,怕是也甚變化吧。

“好友嗎……”思及忌霞殤那似是而非的笑容,擊珊瑚搖了搖頭笑得有些寞落。饒真是好友,怕也是位與衆不同的好友吧,難得見師兄說起誰來時笑得那般高興。只不知,可是再過些日子便要給她帶位嫂子回來了。

停了停了,何時她竟也會胡想起這些有的沒的來了,還是去旁側的菜圃摘些蔬果備下午膳更是實在,師兄打完水回來也該餓了。

“飛碧凌渡擊珊瑚?”正欲起身出門,身後卻驟然響起一句問話,陌生的嗓音雖聽着還算沉穩卻因那撩高的尾調而顯得頗爲咄咄逼人。

擊珊瑚微微皺眉,回身查看,卻見一人立於門邊,黑袍綠氅髮髻高束,相貌甚是陌生,記憶之中應是不曾見過纔是:“吾是,請問閣下是?”

“玉清界方丈雨卷樓宗巖祿主海蟾尊。”眉也不皺地將那一長串繁瑣至極的稱號半字不差的報了下來,貪穢的語調卻顯得頗衝。雖有擊珊瑚客氣應答,但對自己刻意趕來卻未見到尋找目標警告對象這一點,他仍感到十分的不滿。

“忌霞殤呢?”

“這…師兄到鄰山打水去了,晚些便回來。吾還得去備午膳,祿主請入屋稍坐暫候吧。”雖對來者無甚好感,但長久的修養卻讓擊珊瑚實難以同樣無禮的態度回以白眼惡言。更何況來人既是有事相尋忌霞殤,她又怎能失禮於人前,還是乾脆出屋摘菜備膳眼不見爲淨的好。

這般咄咄逼人的模樣,當真無禮!

“嗯?”原本是想借着打水的空檔順道來看看住在鄰山的好友,可待到忌霞殤到了暮鴉山頂,那屋畔園圃中顯然是被人踏壞的一株茶苗,以及看來全無人息的屋子卻讓他微微皺起了眉頭。

之前一別,因爲不知何時能歸,是以園中茶苗實則是他讓孤竹幫好友種下以作消時閒養之用。可…以好友之散漫性格,也不該是如今這般踏壞其中一株,反倒是疏於照料以致成片枯死更有可能。

所幸,現下看來屋外並無打鬥痕跡,應該只是何人無意到訪之時踏壞的,雖說自他與好友相鄰而居,數年來都未曾見有何人來訪過便是了。

只是話說回來,看這園內其餘茶苗略有發黃缺水的模樣,顯然已是數日未有清水澆灌。也不知發生了何等緊要之事,竟能讓好友離山數日不歸……

罷了,先進屋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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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妹?汝怎麼出來了。”

方纔未在好友屋內見到人,忌霞殤便留了手書取水回來了,哪知剛到屋前便見到了菜圃中摘菜的擊珊瑚,忙放了手中物什上前相幫接了放菜的籃子:“屋外風大當心着涼,這些雜事放着吾來便好,快回屋吧。”

“師兄。”淡淡朝忌霞殤拉開一個柔和淺笑將菜籃又取了回來,擊珊瑚對於進屋應付那位趾高氣昂的‘祿主閣下’這種事表現出了絕對的敬謝不敏。在這種本就全無閒情的狀態下,她還是覺得菜刀鍋鏟爐竈圍裙更來得親切可愛些。

師兄,煮飯做菜這種事還是吾來更爲合適些。

“屋裡有人找汝。”

“找吾?”聞言,忌霞殤微微一怔,除了已然離開的孤竹隱龍與正在此處的擊珊瑚,他未將此處再告知第三人。難得看到師妹這般生疏的態度,顯然不是過往相識之人,卻不知到底是何人,竟能得了消息來的如此之快。

“師妹可知來者是何方人士?”

“玉清界方丈雨卷樓宗巖祿主海蟾尊。”一字不漏氣都不喘的將那名號背與忌霞殤聽,擊珊瑚面上淺笑卻是越發的溫柔謙和了。她甚少只因草草一面便對旁人妄下定論,但此番,她卻實不想勉強自己去對那人生出何種好感。

“祿主已然等候許久,師兄還是快些前去相談【打發掉】吧。”

“海蟾尊?”眉心微蹙,忌霞殤心中生了些許疑惑未再多言。明明是從未聽聞過的名號,爲何他竟會有種毫無緣由的熟悉感……

罷了,既是前來尋他,應是有事相商,見了再說吧。

“師妹,午膳汝慢慢來便好,不急。”既是寧願吹風摘菜也不願與來者同處一屋,那便‘慢慢’來吧。只要不累着,慢到深夜天亮晌午深夜也無妨。

“師兄不急吾便不急。”淺笑,相送。

“請問……”方進了屋,便見那一襲墨綠大氅的身影背對而立,似乎站了許久的樣子,背影…有些莫名的熟悉。不過話說回來,雖說是間寒簡陋舍,但他其實真的不太介意來者坐着慢慢等,更何況,屋裡也不止一張乾淨木椅。

默默將這似乎有些無理的吐槽內部消化,忌霞殤沉息開口,卻在出言的那一刻便被那極爲不耐的口吻打斷了其餘未出的問話。

“太慢了!”幾乎是帶了火氣的拔高語調,貪穢對於忌霞殤這打個水也要幾刻鐘的速度表示了極大的不滿,但其實…或許只是想要找個理由來解釋他上山後心中那莫名而來的煩躁不安。又或許,那煩躁中更帶了無法解釋的恐懼。

儘管貪穢不願承認,但厲族那天生的野性警覺的確是在提醒着他,事情…似乎已在未知的時候有些脫離他的掌控了……

“這…哈,山野陋居自比不得祿主那玉清界的好住處,山泉不得就吾,忌霞殤也只好日日多行數步遷就於它了。”

面上雖無任何變化,但忌霞殤幾乎是在看清來者相貌的那刻,心中便已閃過千百個念頭,驚詫、訝異、疑惑、猜慮,最終方歸於冷靜。除了鬢邊的那道長疤,眼前的這張臉根本就是他那相鄰數年,而今近月未見的懶人好友。

難怪他方纔竟會覺得名字耳熟了,海蟾尊、薄太清,又怎會沒有分毫關聯?

如此相像,勢必有鬼,暫且先裝不知探探底細罷。

“不知祿主百忙之中前來相尋,有何貴幹?”

“吾來告知汝一事。”一聲冷哼,本就是爲警告前來,貪穢也懶得多做客套,直直一句來由便朝忌霞殤毫不客氣地扔了過去:“日前侍奉汝推車之孤竹隱龍,他真正的身份乃是厲族之一!”

“這…此事汝怎會知情?”

“他之身份,已被揭破。”雖不甚耐煩的回着忌霞殤之問,但在全力抹黑自己一族這點上貪穢倒是極爲盡責,怎麼可惡怎麼來,怎麼該死怎麼說。

總之,警告效果最重要,其餘之事都可暫且無視。

“厲族乃是當年聖魔大戰力挺魔方的一羣頑劣獸族,汝身爲正道之師,理當知曉如何處置!”

“…………但孤竹隱龍未曾有錯,怎能無罪而殺?”眉心微顰,忌霞殤對於此語着實無法苟同,但此時他最爲在意之事卻是孤竹身份爲何會曝光與衆。

孤竹身爲厲族的消息自來罕爲人知,爲何會瞬間傳遍武林?

無論現在事態如何,此事並無簡單選擇非生即死的可能,而‘海蟾尊’的身份亦是令人倍感疑慮,看來他仍需離山一趟探查清楚了。

“厲族是一羣恐怖的殺人族脈,若是要等到他們行兇再亡羊補牢…汝!承擔罪責嗎?!”早已習慣了一干正道人士每每啞口無言的模樣,忌霞殤此時這般油鹽不進的堅定反駁着實讓貪穢極其的不爽,而那莫名縈繞不去的危機感,更是讓他無法抑制地越發暴躁了起來。

“吾不認爲這種寧可錯殺的行徑乃是仁義之舉。”脾氣當真是糟糕的緊,難怪連師妹那般極好的脾氣都寧可在外頭摘菜吹風也不願與他同處一室了。

唔…衣着倒是與名號頗爲相稱,青…嗯,墨綠色。

“大戰將至,現在已是生死關頭。難道汝堂堂逸蹤主事,寧可錯放敵人,也要顧全汝所謂的仁義麼!”說是什麼江湖有名的謙謙君子老實人,謠言,簡直就是欺詐性的謠言!牙尖嘴利!怎麼就不好好學學靖滄浪?!

“正道是仁義之師,如果連吾們也選擇無道而殺,那吾們還堅持什麼?”

好友啊,汝雖懶得緊,可脾氣較之這位“祿主”倒真是好上太多了。

“堅持………生存!”忘事麒麟忌霞殤!汝給吾等着!“請!”

“師兄,該用午膳了。”推門而入,笑意吟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