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家在青州的府邸雖然比不得東京汴梁的丞相府,但在青州卻屬一等一的院落。三進三出的院子,前、中、後院間距都很寬闊。院中還有東西兩個跨院,跨院雖小,但也有正房、偏房、庭院。老母親和趙明誠被罷官的大哥一家住進後院,二哥一家在中院,趙明誠和李清照本可以和二哥一家分住中院,也可以單獨住前院,爲了圖清淨,倆人卻選擇了東跨院。前院和兩邊的廂房,他們都放置了從汴梁運來的書籍、書畫和金石陶鼎。一箱箱、一櫃櫃、一框框, 佔滿了大小十餘間房子。他倆搬進東跨院,正房做內室,偏房做書房,耳房香兒住,天地雖小,但溫馨自在。還是老規矩,他倆獨來獨往,單吃單過。在汴梁時,哥哥們都各有府邸,丞相府冷冷清清的,明誠的老母親還經常到他們那兒走動走動,與清照聊天解悶。這次家裡人都回來了,人多熱鬧,老太太也就很少來東跨院了。東跨院成了一個僻靜的角落,這很適合他倆的脾氣秉性。遠離喧鬧
的都市,避開政治的漩渦,青州田園般的生活,正是明誠夫妻倆一直憧憬的生活。趙明誠的性格內向,對仕途官場自小不屑,就是鍾情金石拓片。李清照更是過慣了自由自在隨心所欲的生活。倆人來到青州後,愉悅的心情一天勝似一天,快活得如同出籠的小鳥,與哥哥們一天到晚唉聲嘆氣、憂慮仕途前程的心境形成鮮明的對照。哥哥嫂嫂們看到倆人一天到晚忙忙碌碌、嘻嘻哈哈的樣子,既羨慕又茫然。大哥說:“哎,而立之年了,還像個孩子,德甫總是長不大。”大嫂對二嫂說:“清照十八與二十八簡直沒有一點變化。還是那麼嬌嫩豔麗, 楚楚動人。”二嫂說:“真是。無憂無慮,不操心、不受累的自然年輕。他倆老大不小了,怎不要個孩子?”大哥聽了,眉頭一皺回後院了。
李清照給東跨院的書房起名“歸來堂”,取陶淵明《歸去來兮辭》的“去官歸田,瑰寶歸聚”之意,自己號“易安居士”,取“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之意,並告誡明誠和香兒:“今後要稱字號,夫君吶,你要叫我李易安,或者易安。香兒吶,你不要老是我家小姐、我家夫人的,要叫我易安小姐。”自此李易安的聲名開始傳揚開來。
這幾年,趙明誠和李清照倆人時間充裕,在撰寫《金石錄》和秀恩愛的同時,還把明誠收藏的青銅器、字畫、古玉拿出來,一件一件仔細地把玩。閒暇時,李易安把這些文物、古玩拿在手裡品味、鑑賞或擦拭、磋磨。此時,趙明誠就把它們的來歷、銘文奧妙之處娓娓道來。李易安聽得如醉如癡。聽着一個個故事,看着擺滿十數間房子的金石文物,李易安由衷地佩服夫君持之以恆的毅力和淵博的知識。她覺得,趙明誠懦弱、內向、孤僻的外表後面,內心深處竟然隱藏着如此強大深厚的內在精神和醇厚的魅力。她聽着他的故事,看着他的眼
神,心中經常盪漾起一種比愛戀更強烈的,無以言表的情感,這種情感,只有他倆合歡後才能得到宣泄。她對他逐漸產生了一種依賴,一種難以割捨的、唯恐失去的、甚至不能容忍外人窺視的依賴。她冷豔孤傲、清高自信、孤芳自賞的情趣和性格,在趙明誠面前,不知什麼時候,漸漸地、不知不覺地消散、隱遁了。不僅如此,她還時常有些恐懼,恐懼自己的容顏、自己的嫵媚、自己的才華在他的眼中有一天會失去光彩和魅力。遇到趙明誠離家,不管是遠近,不論長短,她的這種恐懼感和孤獨感都愈發強烈。只要倆人一離別,李易安的掛念和思念就落在紙上。今天想他,便信手填詞一首:
《點絳脣》
寂寞深閨,柔腸一寸愁千縷。惜春春去,幾點催花雨。 倚遍闌杆,只是無情緒。
人何處,連天芳草,望斷歸來路。
過幾天想他,她又隨手作詩一首:
《木蘭花令》
沉水香消人悄悄,樓上朝來寒料峭。春生南浦水微波,雪滿東山風未歸。金尊莫訴連壺倒,捲起重簾留晚照。爲君欲去更憑欄,人意不如山色好。
看到趙明誠沉浸在金石碑刻之中,經常把自己冷落在一邊,卻又渾然不知,她的心裡就空蕩蕩的,擔憂、不自信和猜疑的心理就驟然而起。一次,明誠外出,長時間未回,李清照就寫了首詩捎給他:
《玉樓春》
紅酥肯放瓊苞碎,探著南枝開遍未。不知醞籍幾多香,但見包藏無限意。道人憔悴春窗底,悶損闌干愁不倚。要來小酌便來休,未必明朝風不起。
看到妻子哀怨交集的神情,趙明誠心知肚明。但他無法許諾她自己會少出行或不出行,因爲他保證不了何時歸來,何時離去,也因爲他對尋覓金石碑刻的心思,已經癡迷到忘乎所以的地步。他經常在一塊碑文前徘徊瀏覽幾個時辰。他學識淵博、詞彙豐富,但他的詞語多數是爲與古人對話而積累的。對官場、對親朋好友,甚至對愛妻李易安他都顯得窮詞寡語。體貼的話、恭維奉承的話,在他的詞庫裡是鳳毛鱗角。他常常幾聲憨笑、幾個作揖、幾次拱手、或者說幾句“久仰、久仰,失敬、失敬,打擾、打擾,抱歉、抱歉”,一切就在情理之中了。去年,他倆去附近的東夷山,遇到一塊漢代的石刻,他在碑刻的前後轉悠了一個下午。當時已是深秋時節,李易安和香兒在一旁凍得瑟瑟發抖,他卻在那裡搖頭晃腦,有滋有味地品味。香兒在一旁實在看不下去了,喊道:“相公,你一人住這兒吧,我和易安小姐先回去了。”說完,拉着李清照就往回走,嘴裡還嘟囔說:“癡迷出了圈就是迂腐,光顧自己,撇下別人那就該罵。”趙明誠醒過味兒來, 也追了過來,“抱歉、抱歉”地說個不停,被香兒又瞥了幾眼,他才戀戀不捨地跟着她們往回走。有時香兒也點撥他,女人就在乎男人的幾句貼心、暖心的家常話,你瞧易安小姐,飯不重葷,衣不重彩,身上的陪嫁首飾也讓您變賣換破爛了,說兩句暖心的話,表表心意,就那麼難嗎?整天之乎者也的,一點有用的東西也沒有。趙明誠聽了真當回事,搜腸刮肚地想主意,也向香兒討教了一番,但見了妻子的面
就是說不出口,不由得又被香兒瞥了幾眼。一天他進了書房,跟易安說:“娘子,我爲歸來堂寫了箇中堂你看可否?”打開一看:“清麗其詞,端莊其品。歸去來兮,真堪皆隱”。李易安看後,一下把他抱在懷裡,唏噓不止。
這天,東跨院的門被敲得急促有力,香兒打開門,大雪寒風裹進一個人來。進門一看是趙明誠,身着單衣,凍得瑟瑟發抖。李清照見他在門外不停地拍打着身上的雪花,就一把把他揪進屋裡,吃驚地問:“德甫,你怎麼凍成這樣,你的皮衣吶?”趙明誠說:“快,來點姜水。”香兒跑去煮水。易安找來棉衣給他披上。這時,趙明誠從懷裡拿出一本冊子,興致勃勃地遞給妻子。易安一看竟是《趙氏神妙帖》,甚是欣喜,但看到他凍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就問:“你把大哥給你的皮衣也給典當了?”趙明誠調皮地說:“如我的皮衣還有,哪輪到當我大哥的?”說罷,又神秘地從懷裡掏出些胡桃、松子、板栗一大堆吃食。易安、香兒見狀都笑起來了。明誠喝着姜水,易安吃着堅果,細細品味、揣摩《趙氏神妙帖》。當晚,香兒給他倆多加幾根蠟燭後,才自行睡覺去了。
一連幾天,外邊風雪交加,天寒地凍。趙明誠沒事也不出去了, 連去院裡的廂房翻找典籍、器物都懶得。易安謄寫時,手也冷得離不開手爐。倆人就坐在牀上圍着被子,玩猜典故賭茶。趙明誠仔細看看屋裡、桌上、地上的幾十本書,說:“賭鬥範圍就在這些書裡吧, 猜出圈去,沒人到外頭去找。”李易安囑咐香兒煮一大壺水,說: “別讓咱相公到時不夠喝。”倆人輪番出題,你來我往,輸者喝茶。喝過幾杯後,李易安覺得自己解渴了,就仔細認真起來。這一認真, 再喝的就是趙明誠了。而且,李易安注意到屋裡的《世說新語》明誠最不熟悉,就使勁兒從這裡想典故,明誠果真一猜就輸。連喝了幾
杯,明誠也悟出滋味,打着嗝說:“不行啊,娘子。不能老在一本書裡轉悠,那不算本領。”易安笑嘻嘻地說:“哪兒弱補哪兒,你才能成爲全才。再問一個,韓令偷香?”明誠也不答話“吱”一聲把茶又喝了。香兒說:“相公真乖巧,認罰的態度更好。”說罷,又滿上一杯。“徐娘傅粉?”易安又出一題。明誠沒喝,香兒就問:“怎麼不喝?”明誠哈哈地笑了說:“誰喝?你喝!這個我聽說過。‘陽馬雖老,猶駿。徐娘雖老,猶尚多情’,出處我就不用說了。”說完,得意地看看易安,又補充道:“這個典故就說女人愛美、愛塗粉,還…… 還風騷。”他又看看香兒愣在那裡,就說:“愣着幹嘛,趕緊給易安小姐倒茶呀。”李易安拿起《世說新語》,站起來揹着手,圍着趙明誠轉了一圈。趙明誠心想:賴賬不成,不能養成這個習慣—輸不起。想到這兒,他剛想說話,腦袋上被書敲了一下。正納悶時,易安開口了:“徐娘與傅粉說的是兩件事,徐娘你說得差不太多。聽好, 傅粉是說‘何平叔美姿儀,面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正夏月,與熱湯餅。既啖,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轉皎然’。喝茶!還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明誠喝了,一抹嘴說:“你再出兩道!”“孫壽愁眉,漢皋解佩?”易安又連出兩題。趙明誠知道輸了,但真喝不進了,就說:“不對,題是輪流出的,你一連出了三道題,不算數。” 香兒說:“是你讓出的,怎的不算?還敢說女人風騷?喝了。”易安美美地看着夫君,心裡美滋滋的。趙明誠站起來說:“好好,我喝, 我喝。”一杯他假裝灑在身上,另一杯他含在嘴裡,一轉身就吐在痰盂裡。香兒不依不饒,還要他喝。易安說:“再喝他可吐到牀上了, 還是你收拾。”
春天來了,一片生機勃勃的景象。在郭老夫人的力爭下,明誠的大哥、二哥都官復原職,帶着老母親回東京汴梁了。明誠到萊州赴任
的事卻沒有着落,倆人倒覺挺慶幸,願意留在青州,依然過逍遙自在的田園生活,但多少也留戀在汴梁時的美好時光。
他們知道春天一到,汴梁城裡的百花就逐漸開了,街上的人也該熙熙攘攘了。孫羊正店的青梅酒又要上市了,還有大相國寺、虹橋、樊樓邊上的小吃、鬥茶、賭場,也該是人滿爲患了。在汴梁生活的點點滴滴,京城的熱鬧場景,李清照經常回味無窮,彷彿歷歷在目。有時候,她想起這些,心裡也是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好在趙、李兩家都回了汴梁,該復職的復職,該外派的外派,牽掛的人不多,自己寂寞點、委屈點都好辦,只要明誠在身邊,她就基本滿足了,也沒太多的奢望。況且,田園般的生活還是她渴望的,就如同甘蔗沒有兩頭甜的道理。
趙明誠還是該去泰山去泰山,該去洛陽去洛陽,反正是聽到哪裡有老的金石碑刻,他就去哪裡,每次回來也都滿載而歸。《金石錄》收集金石碑刻的十卷基本完成了,對收集的金石碑刻進行研究和撰寫心得的部分也順利地完成了五卷。整個《金石錄》算是完成一半了。他倆準備好好地慶賀一番。怎樣慶賀吶,先把這個消息告訴張正道, 這點倆人想到一起了。其他的吶?倆人意見就南轅北轍了。趙明誠想到庫房裡挑幾件很有意思的青銅器和幾件字畫拿出來品味鑑賞一番, 或是一起再去看看那幅要價二十萬錢、他倆根本買不起的字畫。“家裡的什麼時候看不一樣,買不起的再看還是買不起,一點意義都沒有。”李易安反對說,“咱倆喝酒,一醉方休。”明誠連忙擺手說: “使不得,使不得,這幾年你在這院子裡就醉幾回了?你一喝就醉, 一醉要難受好幾天,不好,不好。”香兒也說:“還是別喝好,幾天一小醉,相公一走你準是大醉,難收拾在其次,你的身子多受罪?” 李易安瞟了香兒一眼說:“那你們說怎樣算慶賀?”香兒說:“去逛
街,逛它一整天,餓了就在外面吃,我省得做飯了。”趙明誠最不願意帶着她倆去逛街,她倆街上一走怪招眼的不說,還有一些人追着看。雖然說青州不比東京汴梁,走在街上,沒人認得,也不起眼,但畢竟是個小地方,女子們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要是在上街瘋跑,戳你後脊樑的人多得很,傳到京城又是趙丞相的兒媳怎樣怎樣的。剛到青州時,趙明誠便常帶李清照上街逛逛,後來那風言風語差點把趙府的房頂給掀了,他也被大哥訓斥了好幾回,所以一提逛街,趙明誠就說:“逛街不好。這小地方有什麼可逛的?再說,這裡的習俗與東京汴梁的風俗習慣不一樣,逛街太招搖。”李易安眉頭一皺,手一拍說:“有了!不是怕風言風語嘛,不是怕別人認出來嘛,不是覺得女人逛街有失體統嘛?咱們女扮男裝呀!”趙明誠說:“對呀。想當初在東京汴梁,每次你去太學找我,不都是女扮男裝嘛,同學們都認不出來!”香兒問:“那衣服吶?”明誠說:“我到中院、後院看看, 侄子們的衣服肯定有合適的。”李易安說:“我倆過去找,合適的直接穿上豈不省事?”一會兒,三個人就在青州街上晃悠了。
青州城雖然不能與汴梁的繁華富麗相比,但也富裕秀美,街市也是熱鬧繁榮。三人在街上看耍把事的、賣藝的,十八般武藝耍得讓人目不暇接。李易安在邊上輕聲叫好,香兒看了卻覺得一般,說是花架子,說在鄉下時叔伯們練武,沒有這樣花哨,但一招一式都很實用, 碰上一招,人就一個趔趄。轉身他們又進茶館喝茶聽書。茶雖然一般,吃不出味道,但很濃,李易安吃不慣,想換家雅緻點的店面,見趙明誠聽隋唐故事正聽得上癮,坐在那裡不動,將就着。等到大家都覺得餓了,纔出來找吃飯的地兒。趙明誠帶她倆拐來拐去,進了鼓樓旁的一家飯館。這家店遠比不上汴梁城的正店,但卻比腳店好得多, 是個兩進兩出的院落,裡面有個兩層小樓。趙明誠說:“這是青州有
名的悅來飯莊,菜品很有特色。”李易安她們吃了,真覺得不錯。結賬時只花了幾十文錢,便宜得大家有點意外。出了飯莊他們沿着鼓樓大街一路閒逛。兩邊商鋪林立,貨物俱全,品種也是琳琅滿目。趙明誠一路尋覓着金石文玩,字畫書籍,看到一件心儀的物件就與身邊的李易安切磋一番,有的倆人意見不一,有的是價錢要得過高,看了多件,都沒有成交。三人不知不覺走到一家賭場門前,李易安見了開心地笑了,看着趙明誠不說話。趙明誠搖搖頭,擺擺手,示意不進去,繼續往前走。李易安和香兒卻站在門前磨磨嘰嘰地不肯走。趙明誠看了,心想反正沒人看見,進去看看無妨。三人進了賭場,賭場的雜役一張羅,李易安就不客氣地坐了下來。正在賭博的人們,見有新人到來,忙競相邀請入局。李易安選擇了幾個體面文雅的人湊成一局,連博幾局自然是李易安贏了。局裡的一個人起身退局,邊上圍觀的一位蠻漢急忙補上。此人一上來賭注下得很大,一錠五兩的紋銀和一二兩散碎銀兩。李易安指指他下的賭注,好心示意他可否下錯。蠻漢嘴巴一撇,就大剌剌地摸牌碼牌。只出了幾圈牌,李易安牌一推又贏了。蠻漢卻從銀子堆裡,找出幾錢碎銀扔給李易安。再一局,蠻漢還是那堆銀子下賭注。局裡的其他人也問他:“可都是賭注?”蠻漢說:“休得囉嗦,快快抓牌。”又博了幾局,蠻漢還是輸了,蠻漢給的還是散碎銀兩。李易安見狀站起來退局,蠻漢兩眼一瞪,拉住李易安不讓走。趙明誠上前勸解,被蠻漢一掌推了個趔趄,仍拉住李易安不放。易安無奈又坐下來,心想:把你的銀子都贏過來看你如何。幾局下來,漢子的散碎銀兩沒了,最後,拿出來他無數次做賭注的那錠五兩紋銀,做了賭注,自然還是李易安贏了。蠻漢把那錠紋銀揣進懷裡,李易安看了並不計較,不屑地一笑,示意明誠、香兒趕緊走。沒出賭場大門,就被蠻漢追上,纏住要錢。衆人紛紛說“哪有這等
道理”,有人就去請賭場老闆出來評理。老闆氣沖沖地出來,看是蠻漢,搖搖頭回去了。一位賭場的常客悄聲說:“這人是當地的潑皮無賴叫賴三街,惹不得的。錢還給他吧。不被他訛上就是幸事,怎敢贏他的錢?”趙明誠聽了忙從李易安那裡討來銀子還給了賴三街,賴三街還是攔住不讓走。易安問:“爲何?”賴三街瞪着眼說:“今天你贏的都歸我!拿來!”趙明誠說:“豈有此理?你要攔路搶劫否?” 賴三街一聽,當即倒地,拿出小刀,在自己大大的肚皮上,輕輕割了個小口。街上的路人見狀紛紛圍攏過來,有人還高喊:“來看呦,賴三街又使絕活了!”三人見他這樣都被嚇懵了,不由自主地往後退, 退着退着,三人轉身就跑。賴三街哪裡肯放,翻身起來,揮舞着小刀就追。易安、香兒哪裡跑得動,眼看就被追上了,一位迎面而來的壯士,把三人閃身讓過,待賴三街追過來,隨即飛起一腳,賴三街被絆了個狗吃屎,撲倒在地,揮舞的刀子戳進了自己的肚皮,當即一命嗚呼了。衆人一看驚慌起來,紛紛大喊:“出人命了,出人命了,兇手不能走,緝拿兇手”!壯士見狀也是大驚失色,但拱手跟大家說: “好漢做事好漢當!綁我去衙門見官罷了。”當地管事與衆人綁起壯士,奔青州知府而去。壯士走了幾步突然回頭說:“麻煩剛纔我救過的幾位相公一同作證可否?”沒等趙明誠說話,李易安說:“這個自然,壯士,我們一同前往。”
上了大堂,衙役們高喊威武,青州知府升座審案。聽是一樁命案,知府驚堂木一拍喊道:“兇手先打二十殺威棍。”這二十殺威棍要是打下去,人就是不死,也是殘廢。趙明誠在邊上拱手說道:
“大人且慢,人命關天。這位壯士並未殺人,何謂兇手?請大人詳查。”知府大人看到壯士、管事、知情民衆跪了一地,忽視了被兩邊衙役們擋住的趙明誠等幾個站着的人。“見到本官爲何不跪?還妄出
此言,大膽狂徒!”知府說完又是一聲驚堂木,心裡想:青州一地唯我獨尊,何人見面不跪?蔑視本官就是蔑視朝廷,要先打這個沒規矩的。想罷,伸手去取令牌,擡頭往下擲時,與走到堂中的趙明誠目光一對,知府“嗚呀呀”地叫了起來。趙明誠說:“跪了怕你說我無禮呀。”“哎呀,德甫兄。”知府又轉身對師爺說:“休庭,再議。” 而後與趙明誠攜手進了後堂。
知府叫劉子羽,是趙挺之的門生,趙明誠的同窗。趙明誠、李易安與劉子羽寒暄了一番。趙明誠又道明瞭事情的原委。劉子羽說: “原來如此。早聽說伯母和大哥、二哥官復原職回了汴梁,本以爲你們也一同前往吶,沒想到你倆還在青州,甚好,甚好。改日到府上向易安居士請教。”三人聊得正歡,師爺拿了證詞、供狀進來,說: “當地管事、見證百姓和那位壯士的證詞、供詞,都已簽字畫押。” 劉子羽仔細看了說:“德甫,原委與你們說的嚴絲合縫,不差毫釐, 賴三街是自傷而死。”趙明誠說:“那位壯士你欲如何?”劉子羽說:“過失殺人致死,刺配可以免除,但勞役和罰金是不能免除的, 但本地百姓覺得壯士爲民除害,請求免除勞役,罰金由當地管事從各商鋪捐湊,只要找個有聲望的保人即可當庭釋放了。”趙明誠說: “子羽,我願做保人,罰金你也給百姓豁免吧。”劉子羽說:“好好,德甫兄也是爲民請命嘛,當庭放人。”趙明誠拱手向劉子羽道謝。劉子羽笑着問:“嫂夫人博弈之術精湛絕倫,名不虛傳呀。”趙明誠聽了,所問非所答道:“青州治下怎有賴三街這等潑皮,又何來三街之名?”劉子羽說:“這等人大事不犯,小事不斷。大家對他也沒有辦法。以致長期騷擾街裡,越混越潑,更是無人敢惹。府衙早有整治此人的打算,但他所營都是雞鳴狗盜、騷擾潑皮之事,都夠不上刑律之線,也奈何不了他。鼓樓東西南北四條街,除南面街坐落着青
州府衙,其他三條街都是商賈店鋪,他橫行在那三條街上,民間就叫他賴三街。”李易安說:“原來如此,真是可恨可惡。”劉子羽執意挽留趙明誠等吃飯再走,趙明誠等只得從命。幾人相聚甚歡,酒足飯飽後,劉子羽派了轎子送三人回府。
三人到趙府時已是掌燈時刻,賞了轎伕,進了院門,當香兒關門時,突然那個壯士閃身進來,低聲說:“趙公子請進屋說話。”進了書房,趙明誠說:“壯士善舉,理當回報,只是劉知府的挽留實屬難拒,容不得功夫。”壯士說:“公子差矣,只是找得您好苦。在下是受人之託,有要事相告。”說罷,從懷裡掏出一封信來。趙明誠展開一看:
趙公子如面。汴梁一別數載,如在昨日,別來無恙也。
今,張正道受到在下牽連,於大名府蒙受不白之冤,現已身陷囹圄,危在旦夕矣。在下現已被逼上山,替天行道,拯救正道已無從談起。若執意施救又恐至正道死於非命,且損毀其名聲, 思來想去,悔恨至極。想你與正道兄弟一場,故此致信拜託也。你們其中張汝舟,辜負吾等大事,實屬不義,此人不可靠也。詳情不宜多敘,欲知詳情,請送信人面告也。
汴梁買鼎人
趙明誠看完信,緊皺雙眉,沉吟片刻問:“盧員外現身在何處?” 壯士說:“與宋江宋公明一道替天行道也。”趙明誠聽了,不禁握拳擊掌,並說:“事情原委請簡要道來。”
壯士說:“汴梁歸來,盧員外一直無事。張正道到大名府盧員外莊園後,也是作畫、消遣,逍遙自得。但前兩年盧員外與張正道去了趟山東,順道上水泊梁山會了幾天朋友,被管家李密知曉。李密早就心懷不軌,一直惦念員外的妻子和家產。前幾個月李密與盧員外妻子
偷情被員外察覺,李密竟惡人先告狀,把盧員外去泰山上梁山之事稟告官府,官府緝拿盧員外,又將其屈打成招,打進死牢。月前,宋公明率衆好漢潛入大名府,救出盧員外,殺了李密等奸人,聚衆上山去了。盧員外府中知情之人,四散逃亡,張正道生性迂腐,認爲與己無關,換了個住處,依然作畫寫生,逍遙自在,被大名府抓了個正着。”
趙明誠聽了問:“張正道在山東可有與盧員外一起上梁山?”壯士說:“肯定沒有。盧員外只與心腹燕青一同上山,其他人安敢告知?在山東時,張正道單獨去的泰山。”趙明誠又問:“張正道可知盧員外與宋公明有染?”壯士說:“在下負責盧員外與梁山宋公明的書信來往,府裡李密略知一二,其他人不曾知道。”李易安看過書信,一直聽着他倆的問答,瞭解原委後,她問壯士:“可知正道有幅畫卷現在何處?”壯士說:“府里人都知道,他視爲性命的那幅畫兒,聽說被大名知府樑中書抄走了,都說他要獻給他岳父蔡丞相吶。對了。”壯士又想起了什麼,說:“不提樑中書我倒忘了。樑中書抓盧員外的一個罪名就是詆譭、誹謗當今朝廷重臣。李密告密說,盧員外勾結梁山強人,在家裡聚會咒罵朝廷、誹謗重臣圖謀不軌,聚會的主要人物裡就有張正道。樑中書說的那個重臣就是他岳父!”趙明誠又思謀了一會兒,說:“此事頭緒繁多,待我慢慢計較,操之過急不好。”李易安站起身說:“此事拖延不得,要當即決斷,不可失去時機!”壯士聽了趙明誠的話正覺得沮喪,不好回去覆命,聽了李易安的話後頗爲激動說:“夫人此話極是,時間一長,張正道經不住折磨,痛不欲生之下,必然屈打成招,一旦簽字畫押,是死是活就在樑中書一人手裡,此人必定假公濟私,挾私報復。張正道命將休矣。” 趙明誠說:“那如何是好?”李易安說:“正道是翰林畫師,也算朝廷命臣,又是欽點的翰林,樑中書多少會有所顧忌,折磨逼供不會太
甚,但樑中書必然千方百計尋找證據,栽贓誣陷正道,一旦得逞,正道不白之冤難洗。正道又是性情中人,說話不講場合,出言不遜也會招惹是非。”壯士說:“對對,夫人明鑑。聽說在大堂上,還咒罵蔡丞相是蔡賊,說一旦出去,就面見皇上,告他樑中書搜刮民脂民膏, 給蔡賊成綱地送壽禮。還大喊國家休矣,國家休矣!”趙明誠聽了又是唉聲嘆氣,又是握拳擊掌。
李易安在屋裡踱步,低頭琢磨。壯士則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左右爲難。李易安坐下來說:“還是要在畫上想辦法,要讓皇上知道這幅畫已經完成,皇上對此必然興致盎然,要先睹爲快,這樣自然就要問到正道何在,樑中書一手遮天、挾私報復的企圖就不能得逞。”壯士問:“如何讓皇上知道畫兒的現狀?”趙明誠也說:“談何容易? 皇上又不是咱家的叔伯。”李易安看看趙明誠一副不耐煩的樣子,沒有不悅,仍按照思路娓娓道來:“壯士勞您費心,請盧員外給李師師修書一封,別的不提,只是要李師師跟皇上要正道的那幅畫卷看看即可,我想這個應該不難。”壯士說:“這倒無妨,盧員外與師師姐姐還是有書信往來的。”李易安聽了說:“最好。德甫你趕快去汴梁找大哥,他是秘書省少監,專給皇上辦理收納貢品書信的。請大哥把皇上要找張正道畫卷的風聲放出來,再給大名府下個尋找畫卷的文書, 樑中書就不敢瞞天過海了,對正道的處治也不敢太過分。”趙明誠聽了連聲稱妙,說:“這樣我們就不擔風險了。”話一出口,看到李易安和壯士的目光,他多少有點不自在。壯士說:“我馬上回去,稟報盧員外。”說罷從懷中掏出幾根金條,說:“這是盧員外爲救張正道給的資費,本是十兩,但之前給了張汝舟五兩,不想這人拿了錢,就不見了蹤影。我和盧員外急得要死,等了半個月也沒有找到他,不得已,這纔來麻煩趙公子和夫人。”趙明誠忙說:“這使不得,使不
得。”壯士說:“這是盧員外的心意,是他牽連了張正道,也毀了他的前程。盧員外也是愛慕人才,本想助張正道一臂之力,讓他早有成就,不想適得其反倒害了他,心中很是不忍,也悔恨不已。這點銀兩萬望笑納,在下也好回去覆命。”李易安說:“這樣,留下三兩你在朝廷上使用,剩下的二兩煩請壯士到大名府再活動一番,如有可能, 給正道捎個話進去,讓他知道我們在想辦法救他,讓他配合並好自爲之。”壯士和趙明誠都說:“極是,極是。”壯士告辭要走,趙明誠說:“已是後半夜,宵禁後夜間行走不便,在這裡歇息一夜,明早再走不遲。”香兒帶壯士到前院歇息了。
張擇端獲釋時,已是盛夏。他在汴梁面聖之後,沒多耽擱就到了青州。趙明誠、李易安見到張擇端後喜出望外,張擇端更是潸然淚下。進歸來堂落座後,李易安看到張擇端兩鬢斑白,面色黝黑,心裡很不是滋味,不覺垂淚感慨:“我們初識時,我等還是豆蔻年華,如今十數載之後,恍若昨日。再見汝時竟然—”李易安說到這兒,自知有點情不自禁,話題一轉,說:“吾已是徐娘半老矣。”張擇端看出李易安對自己的親近惹得趙明誠很不自在,就說:“你倆還是風華正茂,與當年無異,只是在下老矣。你倆鼎力相助,沒齒難忘,特來拜訪致謝。”聽了張擇端的話,李易安沒有答話,用眼神注視着趙明誠。趙明誠說:“正道,話說遠了,我們兄弟一場,比不得江湖義氣!我倆剛好孤寂,你來一定要多住些時日,好好敘舊。”李易安聽了就接話說:“德甫賦閒在家,枯燥無味,不如留下來幫他整理《金石錄》,又可敘舊,不是更好?”張擇端說:“德甫的《金石錄》編纂得如何,我可觀瞻否?”他們到前院轉了一圈,看到《金石錄》編纂到接近完成,很是欣慰,想到當年相互誓約的場面時,大家都激動不已。說到畫卷,張擇端又嘆氣不止,連道遺憾。
原來宋徽宗得知畫卷完成之後,果然夜不成寐,一天幾次詢問下落。當得知張擇端在大名府後,讓秘書省派人連人帶畫護送回汴梁。看了畫卷,宋徽宗果然愛不釋手,張擇端稟奏說:“聖上細看,畫卷中還有兩處需要再斟酌補筆吶。”任憑張正道幾次提醒,還指認兩處細節,宋徽宗全然不睬,說:“朕在此處幫汝補救。”之後用瘦金體欣然在張擇端指認之處揮毫題了“春在上河”四字,賜名《清明上河圖》,讓秘書省少監、明誠的大哥登記造冊,收入宮中。
“原本要拿出來給大家欣賞一番後再進獻皇上的,愧對大家了。” 說罷,張擇端有些遺憾地給李易安、趙明誠拱手作揖。香兒說:“給大伯說一聲,拿出來大家看看唄。”趙明誠說:“大內的東西豈能隨便帶出宮?在宮裡是能看到,但咱們誰能隨便進宮?”大家沉默不語了。
聽說張擇端的畫兒被收入宮中,大家一喜一憂:喜的自然是《清明上河圖》終於完成,不管落入何處也是珍品一件,張擇端功德圓滿;憂的是大家最後沒能親眼目睹一下,魂牽夢繞了多年的畫中珍品,真真可惜、遺憾。李易安更是長吁短嘆,遮面垂淚。張擇端自然感到慚愧內疚。
午後喝茶時,張擇端看看他倆依然沉浸在對《清明上河圖》的眷戀之中,就說:“德甫、易安你們的心情我知曉,我在繪製《清明上河圖》時留有幾張草圖,想明年清明時節,我重新再繪製一幅畫卷! 要比這張更精湛、細膩。”趙明誠說:“那又要耗費多少心血?不惑之年,眼神、精力都不如以往。皇上讓你回翰林畫院,再好不過,萬不可再感情用事,凡事穩妥最好。”張擇端說:“面聖時,我的想法與你一樣,但靜下心來,總有不甘心的感覺。繪《清明上河圖》時, 我是一種興奮、愉悅和情不自禁,是發自內心地想畫畫。在翰林畫院
作畫索然無味不說,常常有甩手走人、歸隱山林的衝動。我對《清明上河圖》情有獨鍾,不在乎耗費心血,主要是作畫時有一種追憶,一種感悟,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就彷彿魂歸昨日,可再享受一番風華正茂,情繫憧憬,感覺如醉如癡。所以,我還要再畫一張《清明上河圖》!”趙明誠仔細看看張擇端,他看到張擇端說的絕不是酒話,就沉默不語了。李易安聽得很認真,但也沒有表露什麼。
晚上,張擇端在幫助明誠清理金石書籍時,李易安又再打探《清明上河圖》的幾處細節,倒勾起張擇端的一肚子牢騷:本來面聖時, 聊得還算融洽,談到興起,皇上還把他的《聽琴圖》找出來與《清明上河圖》一起切磋,比較人物的細節、神態。張擇端就藉機說了茶農稅負沉重,花石綱弄得當地民衆苦不堪言—皇上聽了馬上一臉不悅,說聲乏了,就把他攆出來了。“不能擅議朝廷大事,民生疾苦也聽不得嗎?”張正道一臉委屈、沮喪。趙明誠說:“翰林畫師你就言畫,說別的都是擅議,有些事讓御史們去說更好。”張正道和李易安都不贊成趙明誠的說辭,大家話不投機,接着默默地清理金石書畫了。
張擇端獨自出去了幾天,回來時,笑眯眯地看着趙明誠、李易安不說話,片刻拿出一個畫軸遞給趙明誠。趙明誠與李易安打開一看, 驚喜萬分,是徐熙的《牡丹圖》。“這要二百兩銀子吶,你買的?” 正道點點頭說:“當然,送給你們,借花獻佛了。”趙明誠一下明白了,忙問:“那二兩金子吶?”張正道笑了。趙明誠說:“萬萬使不得,使不得,正道。”李易安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倆。趙明誠看着李易安疑惑的眼神:“壯士不是留了三兩金子嗎?我在朝廷上打點花了一兩,餘下的前些天給了正道,他卻—”李易安明白了,說:“德甫說得對,正道你不能這樣啊,會傷了朋友心的。”大家相互推辭了半
天,最後的結果是畫兒讓明誠、易安鑑賞把玩幾天,再物歸原主。當夜,香兒又多換了數根蠟燭。
張汝舟不知怎麼找來了,進門就是痛哭流涕,“冤枉、冤枉”的不離嘴。趙明誠、張正道都懶得理他,倒是李易安把他請進來,讓他慢慢道來。張汝舟說:“我很冤枉。五兩金子都給了蔡駑,請他求蔡丞相在樑中書面前爲正道兄說句話,不料蔡駑事沒辦,揣着金子,溜之夭夭了,害得我也沒臉見人,就躲了起來。”趙明誠和張正道自當沒聽見,還是不搭理張汝舟。李易安說:“你風風火火地趕來,只是想說這些?”張汝舟聽了耷拉着腦袋說:“一夥強人到處追殺我,求正道、德甫兄寫封信,證明我的清白和冤枉。”張擇端和趙明誠摔門出了書房。李易安跟出來說:“你倆與他再有成見,面子也要給的。汝舟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萬一真是被冤枉,他什麼心情?再說,蔡府人幹得出這等事。”張正道說:“你知道他用錢幹什麼嗎?”李易安說:“退一萬步講,就是他賭博輸了,現在人命關天,還計較這些?”趙明誠說:“退一萬步你都沒想到,就別多問了,反正是爲他自己花了,還花得很不體面。”李易安看着倆人心裡起急,說:“不管他花錢幹嘛了,先救他再說。不然我給盧員外寫封信,幫他說個情。”張擇端忙說:“萬萬不可,你不怕他到處胡說,毀了德甫的前程?”李易安看看趙明誠,見他滿臉漲紅,憋了半天才說了句:“豈有此理!”李易安見狀不說話了。
張汝舟在趙府膩歪了幾天,看大家真不願意幫他,說了句“後會有期”就氣哼哼地走了。李清照覺得他倆人對汝舟有點過分。張擇端看到李清照怪罪的眼神,說:“別聽他一面之詞,這人不地道,竟然蠱惑栓兒作證告我,幸虧,栓兒知道得不多,否則—嗨,不說了。” 趙明誠問:“栓兒吶?”張擇端說:“聽說拿着張汝舟和蔡駑給的銀
子做小買賣去了。”三個人長吁短嘆一番,各自歇了。
趙明誠、李清照、張擇端三人每天過得很自在如意,《金石錄》又謄寫裝訂了幾卷。張擇端畫了幾幅當地小橋流水人家的小畫,深受當地文人墨客的讚譽。李易安則不但填了幾首很得意的詞,還開始寫
《詞論》,專論詩與詞的區別,論述“詞別是一家”的道理,大家看了紛紛認同讚賞。劉知府也經常來府裡走動,大家聚在一起,填詞、吟詩、作畫,倒是其樂融融。
這天,劉知府衣冠楚楚來到府上,臉色一板說:“請你家德甫出來聽旨。”大家深知朝廷、官場之事瞬息萬變,不知又有什麼變故, 皇上旨意如何。趙明誠戰戰兢兢地過來聽旨。當聽到“趙明誠任淄州知州,即刻赴任”時,大家才鬆了口氣,並喜氣洋洋起來。劉知府此時也是換了面孔,嘻嘻哈哈地逗趣聊天。趙明誠說:“有了公幹當然最好,只是即刻赴任頗有爲難之處,光是這十數間金石書籍字畫, 十天半個月也難搬完。”劉知府說:“這有何難?淄州、青州近在咫尺,往來方便,你可先去赴任,餘下的慢慢搬不遲。以我之見,你家就留在青州,天時地利人和的,便於家眷生活。淄州那邊,你兩眼一抹黑,哪有這裡方便。況且,那裡多有草寇強人出沒,不比青州城池堅固,民衆安居樂業。再則,金石書籍,畫卷最忌搬來搬去,費用浩大不說,磕碰損壞再所難免,多有不便呀。再說我們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當官就是東奔西走,如此這般豈不光搬家就把我們累死。” 劉知府說得有理,大家聽了紛紛點頭稱是。李易安也說:“劉知府的見識最好,不然搬家對我倆是件費勁、痛苦之事。德甫兩邊跑也好, 省了很多麻煩。我在青州生活多年,留在這裡確實方便。”張擇端說:”我陪德甫赴任,順便到淄州遊覽一番,再回汴梁不遲。”李易安張羅了一桌酒席,幾個人盡情吃酒到很晚。
李易安對兩地分居一時難以接受,心裡確實糾結,後轉頭一想, 德甫在青州時也是三天兩頭地往外跑,淄州、青州兩地分居,只當他又出外雲遊了。再則,搬家真是件勞心、費力的事,從汴梁搬到這兒就弄得她苦不堪言。往後一想,明誠有了官爵就有了俸祿,飯不重葷衣不重彩的生活將有所改善,她心裡又有點竊喜。上了牀,明誠問: “王什又來信了?”李易安說:“表妹這回來信言語不尖刻了,嫉妒的心態也平復了許多。你知道爲什麼嗎?”趙明誠說:“我管她爲什麼,看到你看信時嗤嗤地笑,就知道是那個刁表妹的信。”李易安咯咯地笑了說:“人家與一個姓秦的相公訂婚了!滿篇書信都是誇這位相公的,書法天下第一,文章天下第一,才貌天下第一。”趙明誠聽了哼了一聲說:“王什也天下第一,王八看綠豆—對眼,倆人天生的一對。”李易安不高興了,說:“你怎麼倒尖刻了?也容不得人家好?這可不是你的性格。”趙明誠說:“當年我倆成親,你看她那個嫉妒樣,臉上掛了好幾年。前些年家父去世後,她來信不是奚落,就是嘲笑。禮貌時說我們是‘日漸衰落,過眼煙雲’,不禮貌時直接說我們是‘窮途末路,夕陽西下’。”李易安知道當年表妹一家對失勢後趙家的態度確實有點過分,但平時能忍自安的明誠見到一封信就如此尖損刻薄,還是令她意外。她想了想,覺得兩地分居,明誠心中也是不太情願,說這些話也只是借題發揮罷了。想到這兒,她也不說話了。
趙明誠到淄州赴任了。沒過幾天,李易安就覺得寂寞了。她把全部心思都用在《金石錄》的整理和繁雜的找尋、歸類、謄寫上,但愛屋及烏,看到那些熟悉的金石書畫,她就又聯想趙明誠,心思就不自覺地轉到對趙明誠的惦記、思念上。七夕時,她寫了一首:
《行香子·七夕》
草際鳴蛩,驚落梧桐。正人間天上愁濃。
雲階月地,關鎖千重。縱浮槎來,浮槎去,不相逢。星橋鵲駕,經年才見,想離情別恨難窮。
牽牛織女,莫是離中。 甚霎兒晴,霎兒雨,霎兒風。
李易安三天一闋、五天一首,把思君的愁緒都落在紙上。這回的離別,不像與父母回家鄉那次與明誠的惜別,此時不只有怨恨、有無奈,也有不捨。這次夫君赴任的離別,當然沒有上次的悽慘、痛苦和無助,但心裡也不是滋味。人吶,怎麼都這樣?李易安惦念、思念時常常這麼想。
有時趙明誠也會給李易安帶來個意外的驚喜。一日,趙明誠的親兵飛馬來報:趙知州剿滅一夥強人,朝廷褒獎,並給趙明誠記功。親兵把朝廷記功的捷報遞給李易安時,李易安有種異樣的喜悅,一種她沒有享受過的喜悅。這種喜悅與吟詩作畫、鑑賞金石書畫截然不同, 它帶給她一種正氣凜然的感覺,一種家、國一體的心靈觸動。她爲趙明誠驕傲地哭了。劉知府等一干官員,城裡的文人墨客,鄉紳百姓都來趙府賀喜,李易安盡情地享受了一番這般喜悅,並由此喜歡上了這種異樣的感覺。
又一次,馳馬飛奔而來的是趙明誠本人。趙明誠一路從淄州飛馬直奔青州的趙府,李易安驚喜地開門迎接他。趙明誠提着一捆書,氣喘吁吁地進了歸來堂,把書遞給妻子,李易安打開逐本一翻,輕聲唸叨“大佛頂如來密因修證了義諸菩薩萬行首楞嚴經”,不覺驚呼道:“白樂天的《楞嚴經》!”趙明誠使勁點點頭。倆人相擁而泣。李易安說:“這就是‘明心見性,依性起修,破惑見真’的《楞嚴經》?”趙明誠也興高采烈地告訴她,這就是“令於聖境起企慕,而
於凡外得知解,從而不受迷惑、不入歧途,詳述六十位修正”的《楞嚴經》。倆人徹夜翻看,研讀,切磋。香兒換了無數根蠟燭,又換好一支蠟燭,便哈欠連天地自顧睡了,任憑他倆喊着換蠟燭,也不搭理他們了。
趙明誠再一次飛奔而來,是告訴李易安大宋形勢不妙,金人幾次圍困東京汴梁,形勢危急,讓她心裡有所準備。李易安驚異得半天說不出話來,緩了半天才問:“形勢怎麼糟糕到如此地步?!金人多年前還是遼國的屬國,怎麼轉眼之間,不但滅了宗主國,還打到大宋京城了?”趙明誠說:“嗨,一言難盡,誰也沒料到,糟到這種地步。蔡京這幫庸人整天要聯金抗遼,聯金抗遼,現在目的達到了,遼國被滅了,大宋的屏障也蕩然無存了。蔡京誤國!”喘了口氣,趙明誠接着說:“《金石錄》最後幾卷就差謄寫裝訂了,你可先打包,金石書畫挑揀精華的也可先裝箱裝筐。家裡的牌位等萬萬要看護好,也做好轉運的準備。”李易安忙問:“準備往哪裡轉運?”趙明誠說:“現在連皇上還不知往哪裡去吶,先準備吧。”說罷,馳馬奔回淄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