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惇淡出人們的視線已經多年了。近來,又被人們重新提起, 並評說他的功過是非,其用意何在?又是誰在搬弄一個故人的是非吶?始作俑者就是蔡京,他要施展權臣奸相的看家本領—無事生非。
朝廷上下本來一團和氣,君臣相安,權臣奸相出頭的機會就少了。況且風平浪靜之後,渾濁變得清澈,良莠、曲直、真僞、忠奸就各顯其身了,糟粕也就難掩其身了,但這卻是蔡京最忌諱的。
蔡京看到皇上與趙挺之在政見、關係上逐漸吻合親近。眉來眼去間透着彼此的信賴和倚重,想想趙挺之迎娶兒媳的盛大場面: 皇上祝福, 王公貴胄赴宴, 趙挺之跟皇上寒暄的那個勁頭, 說明什麼?說明趙挺之又得勢了。再看朝廷裡的衆臣百官,元豐元祐,新、舊兩黨的黨爭逐步淡化,彼此融洽和諧,有點和諧共進的姿態。
蔡京老丞相心裡開始忐忑不安了,有時還有點惶惶不可終日的感覺。他猜疑:皇上看透了他的勾當、心機?或是哪位政敵給皇上的耳朵裡灌輸了什麼。他覺得滿朝文武也看穿了他栽贓陷害、善攪渾水的手段伎倆。當然,他貪腐、奢靡已是公開的秘密,他從來也沒藏着掖着。他知道,僅憑他的奢靡、貪腐,皇上不能把他怎樣,但“一手遮天”、“章惇智囊”兩項罪名,卻像兩把鋒利的刀子夾在了他的頭上,時常讓他脖子後面發涼。
蔡京有黨羽、有門生、有親朋好友,這些人經過他多年的經營, 許多已官居要職:朝廷上下,皇帝左右,州府縣衙,爪牙無數,從上到下形成了一張大網。百官們畏懼他這張網。他想搞倒一個人,就如同粘住一兩隻蚊蠅,連皇上也顧忌這張網吶。但如今他也警覺到: 慢待他、鄙視他的朝臣開始增多了。連他那張大網裡,也開始有動搖的、見風使舵的、還有首鼠兩端的吶。他也覺察出:朝廷上憑道義講話的人、憑良心直言的人、敢於直戳時弊的人也多起來。面對他們, 蔡京心裡有點膽顫了,他真怕哪一天,他們在朝廷上當衆指着他的鼻子質問和責罵他。不錯,他有一張讓人望而生畏的人脈網,但他深知網裡有許多是趨利之徒,他們信奉的是“人不爲己天誅地滅”。這些人幹得出落井下石、牆倒衆人推和破鼓萬人捶的痛心事,想到這兒, 他頭都大了。
蔡丞相當然心裡也明白:犯衆怒的事,違心的事,貪腐糜爛的事,甚至荒唐事,許多都是爲了皇上,爲了討皇上的歡心和如意,這一點,皇上心裡應該一清二楚!爲了皇上乾點泯滅良心的事能算不忠、不孝嗎?他理直氣壯地想。但他又想到了丟卒保車丟車保帥,想到了翻手爲雲覆手爲雨的皇家手段,這類事,歷史上不勝枚舉。由此,他又想到了皇上喜怒無常的脾氣秉性,想到了那些說不出的憋屈
事,心裡暗暗咒罵。
他想了很久,想得很深也很遠。只是越想心裡越犯嘀咕,越想心裡越覺得透不氣起來,想得最多的倒不是相位保不保的事,而是自己的身家性命,生死攸關的事情,他有點窮途末路的感覺。他覺得: 這些人不仁別怪我不義,他們無德休怪我無情,大不了魚死網破!況且大宋朝有不得擅殺大臣的祖訓,天下能把我怎樣?反正不能坐以待斃,聽之任之,任人宰割,讓趙挺之之流爲所欲爲!想到這兒,他眼前亮了,不再胡思亂想了。他忙活起來,與心腹、幕僚徹夜密謀。終於,在一夜苦思之後,又一個陰謀詭計成型了,下一步就是動用他的人脈大網損人利己。他們的第一步是貶低蔡京,擡舉章惇。政敵不是說他蔡京一手遮天、欺上瞞下,就是說他是章惇的智囊門徒,擅自挑起西夏戰事,又一敗塗地,苛捐雜稅官逼民反,貪腐糜爛!
但在蔡京一派的嘴裡,就完全變了個樣:章惇好哇,他主政期間,對外打得西夏不敢犯邊、稱臣納貢,對內國家治理得國富民強、國泰民安。他兩袖清風,身無長物。
對,他還開拓西域疆土,那可是豐功偉績呀。這樣的功臣怎麼能不加大讚揚?這樣對待忠心耿耿的朝廷大忠臣,太不公平!要立碑追封纔是。大家要挺起腰桿,勇於直諫,大宋朝此時就缺這樣的忠臣賢相!蔡京煽動黨羽們到處宣揚章惇的功績,爲他鳴冤叫屈,在朝廷上下颳起了一陣不爲章惇說兩句好話,就是對大宋朝不忠,就對不起天地良心的強風巨浪。他還鼓動人們極力詆譭他蔡丞相的政綱、政績, 把自己說得一無是處最好,關鍵是要大家想起章惇,特別是讓皇上想到章惇。
詆譭自己,歌頌章惇,引起皇上的切齒之恨,這就是蔡京奸詐之計的第一步。
一時間,朝廷上下,章惇成了熱門話題和追捧頌揚的對象。頃刻間,章惇成了大宋朝渴望的賢相。聯想到章惇死後的待遇,大家不自覺地感到心寒,也由衷地替他委屈,爲他鳴不平。
蔡京躲在幕後,冷眼觀察輿論的風起雲涌,發酵氾濫。聽說皇上聽聞此事後開始皺眉頭了,蔡京開始準備奏章,部署他奸詐的第二步了,他一面聽皇上大發雷霆,一面準備着給皇上的奏章。
一位元祐黨的小官員看準章惇事件風生水起,很想借此騰飛一番,他覺得這是個展現個人才智、引起皇上重視的好機會。他託人打聽蔡丞相對恩師的態度,得到的回話是蔡京對恩師讚譽有加,與他猜想的一樣,不禁爲蔡丞相的寬宏大量和對恩師的濃厚感情,感激涕零。他又探聽趙挺之這邊的動靜,聽到的是含糊其辭,不置可否。他心想:頌揚蔡丞相的恩師,趙丞相能有什麼意見?有意見現在說也不是時機呀。他又跟元祐黨的人們探討了許久,但大家意見不一。有的說,從政績上講值得宣揚;有的說,蔡京可是王安石的心腹,雖然政績斐然,但對司馬光、蘇軾兩位老前輩的手段確實狠辣,今天想起來還讓人後怕吶,此人不善也;也有的說,章惇與蔡丞相是恩師與門生的關係,今天兩黨淡化黨爭,從江山社稷來講,是非功過的評說只要公正,對國家有利就好,退一步講,順情說好話總是沒錯的,也能表明心胸和善意呀。這個小官員生怕別人搶了他的頭功,也不跟人家說自己要幹什麼。大家的話他聽明白了:順情說好話總是沒錯。他就寫了一篇《請命爲章子厚恢復魏國公書》呈了上去。他要先聲奪人,摘取頭功,不能再錯過良機了。他壓抑了多年的才智,失意了多年的心態,全傾注在這篇奏章上。就像賭場上的最後一搏,他把本兒全押上了。
奏摺洋洋灑灑萬言,但十之八九都是堆砌詞藻、羅列典故或警示
名言的廢話。從姜子牙到范仲淹,歷史上幾代名相的豐功偉績,到賢相治國則國泰民安的道理,又從“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名言一通聯想。文中顯得知識淵博,文辭華麗,只是全文華而不實,盡是套話空話,但文章寫到章惇的部分倒是簡明扼要、條理清晰,他把歷代賢相的人品事蹟比爲日月同輝,再把章惇與歷代賢相相提並論,就得出“章惇如賢相,賢相如日月”的結論,確實把章惇擡到嚇人的高度,然後筆鋒一轉,又指出章惇當下的待遇,他感慨和嘆息道:
嗟乎,章子厚凡間尊稱章申公,天年之後曾追封魏國公。人心可鑑,皇恩浩蕩也。
噫噓嘻!不知何時何事,章公地位一落千丈,一而再、再而三地遭彈、遭貶。從魏國公貶謫至副團練,天理可在?民心可欺、可違否?嗚呼,可悲、可嘆!
整個奏摺也就這些話不是空話、廢話,也就是這幾句話,卻狠狠地刺中了宋徽宗的軟肋。宋徽宗看到小官員的奏摺忍無可忍了,他大發雷霆。宋徽宗怒了,蔡京笑了,上奏摺的小官員嚇暈了。
章惇對宋徽宗登基時的橫加阻攔,確實讓宋徽宗恨入骨髓,但身爲一國之君,他的“雅量”又讓他不能任意妄爲,表面上他還得忍着、哄着,以顯示君王的仁德和寬厚。章惇要辭職,他不敢應允;章惇自請降職,他也不敢照準;章惇請求外放,他也不能批准。他想: 還要朕怎樣吶?仁慈寬厚總有個尺度吧。後來參奏、彈劾章惇的奏章與日俱增,實在沒有辦法,他才順應人意把章惇一貶再貶。“這是朕的過錯嗎?”宋徽宗非常不悅,他心想:章惇輔佐的是哥哥哲宗和向太后,他的豐功偉績,自然屬於前朝功績。蔡京是朕的丞相,他的一
無是處,不就是當朝的無能、朕的不是嗎?朕貶了章惇,就“天理不在,就違背民心、欺辱民心”了!簡直是豈有此理!欺人太甚!宋徽宗反覆看着這幾句話,越看越氣,最後是忍無可忍了。這個元祐黨的小官員這回真是引起了皇上的高度重視,他的幾句話讓皇上倒背如流了。宋徽宗想着這幾句話,每條、每句分明就是針對自己的。“什麼章惇豐功偉績呀,什麼蔡京無能腐敗一手遮天呀,不就是假借清君側的名義而攻擊朕嗎?真是可惡至極!欺人太甚!誰是幕後吶?誰人指使吶?”宋徽宗開始發怒了。
這時,蔡京的奏摺遞上來了,題目是《擺弄章子厚居心何在》。奏摺簡短精煉,短短千字,字字精雕,句句細琢,老謀深算。奏章說完官場套話後直言:
章子厚是吾恩師,點滴之恩當泉涌報之,弟子點評恩師,先叩首稱過。恩師教誨:出門盡忠,進家盡孝。今在殿堂之上,當要盡忠,褒貶不妥請陛下見諒。
章子厚曾勵精圖治,對朝廷對社稷盡忠盡責,功績政績汗青有載,是非功過已成過眼雲煙。但章子厚僭越體制,犯君罔上一事,實屬一等罪過。當今聖上仁慈寬厚,既往不咎,且對其呵護有加,引以股肱,倚重有加,天地可鑑。
然章子厚居功自傲,屢屢違背聖意,刁鑽尖刻待人,從而招惹衆怒,羣臣千夫所指,參本、彈劾疊積成山。貶爲副團練實屬順應人意,也彰顯了皇恩浩蕩。
恩師子厚作古多年。今日,被心懷叵測之人擡出來,鼓譟一時,並非恩師所願,實乃別有用心。司馬光、蘇軾詆譭當朝之言,通過標榜恩師之勢傾瀉而出,是其黨羽借恩師之屍,還司馬光、蘇軾之魂也。所謂樹欲靜而風不止,其黨羽自知司馬光、蘇軾不能惑衆,採用借屍還魂之術,達到詆譭朝政,宣泄不滿,滿足其一黨之願也,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蔡京的奏章一箭雙鵰。其一,與章惇做了了斷,解除了宋徽宗一直的猜疑。其二,把宋徽宗對章惇的切齒之恨,巧妙地嫁禍給元祐黨人。
宋徽宗看了蔡京的奏章,恍然大悟。自此,蔡京又被宋徽宗視爲股肱之臣了,事無鉅細又聽之任之了。蔡京把前些年給元祐黨立碑, 讓其遺臭萬年永世不得翻身的奏章改了改,又呈給宋徽宗。宋徽宗當然是一口准奏,並准奏在全國各州府、郡縣遍立此碑。汴梁城的元祐黨碑就立在大內宣德門下。
百十個元祐黨人碑上有名,李格非名列第二十六。再上朝時,蔡京看趙挺之的眼神淡定多了。倆人寒暄時,眼神交流比言辭還多。趙挺之的眼色是無可奈何,蔡京的眼色可豐富多了,似乎在說:你親家上了元祐黨人碑,你這個右丞相感想如何?趙挺之回覆的眼神只能是無可奈何。當然,蔡京此時更希望趙挺之低下頭來,爲自己的親家開口說句話,或開脫幾句,或求幾句情,要麼說句“蔡丞相費心多多關照李文叔”,他也會主動給出出主意,想想辦法。當然,趙挺之也可以跟皇上直接開口。不過,只要趙挺之承認想袒護李格非,他蔡京的目的就達到了。但,趙挺之是誰?他對蔡京的心思早已明瞭,他並不做任何迴應,只是一臉無可奈何。蔡京嘴中無意中流露出:“嗨, 李文叔這次,啊—”趙挺之回答也是:“啊啊,哈哈。”答罷,就拱拱手告辭了。蔡京心裡說:“好哇,你捨得親家,也捨得你兒子媳婦,算你夠狠!”
立碑的消息一出,朝廷上人人自危,相互猜忌,明爭暗鬥,甚至相互傾軋。蔡丞相看了心裡舒服多了,心安多了。
李清照得知父親被貶、家屬將被逐出東京汴梁的消息後,瞠目結舌。待她緩過神來後,馬上跟趙明誠商量對策。趙明誠這兩天到處打
聽消息,跟父親約見了幾次都沒排上,但大體情況他了解得差不多了。這回宋徽宗真的動怒了,把多年來壓抑的積怨、憤慨全傾瀉到元祐黨人身上,把朝政的時弊、貪腐奢靡都強加到元祐黨人頭上。這次連故去的司馬光、蘇軾等人,也要削爵革職,刻入碑中。聽說蔡丞相又有奏本,說元祐黨結黨多年,只認定百十人上碑,漏網餘孽太多, 奏本又附了一個幾百人的元祐黨人名單,朝廷上下更是人人自危。剛纔趙明誠從兄長那兒剛打聽到,今天上午,聖上對元祐黨又添了新旨意:“宗室不得與元祐奸黨子孫爲婚姻。”李清照聽了更是慌張, 問:“你家可算趙家宗親?”趙明誠說:“大概要由尚書省認定。要論與皇親國戚沾邊的親戚多了去了。”李清照說:“父母年事已高, 流落遠鄉讓人不忍。”說着抽泣起來。趙明誠見狀說:“先彆着急, 剛纔找到大內的朋友,都說父親給皇上呈保折,或跟蔡太師那裡知會一聲,岳父大人的情況會有轉機。找機會見到父親,求他上個摺子, 或跟蔡太師開次口,應該沒有大事。”
晚上,聽說老爺回府,趙明誠趕緊招呼李清照一併去見父親。李清照猶豫說:“都去,像什麼樣子?你們爺倆說話方便一些,我去成何體統?你倆說話也不方便。”趙明誠說:“你去最好。父親把我視如頑童,對你尊重有加,心中偏愛,你去纔好說話。”於是,倆人進了書房,給趙挺之請了安,直截了當地問起李格非的事情。聽他倆絮叨了半天,趙挺之慢條斯理地說:“元豐、元祐兩黨之事,是國家大事,不是親情能左右的。這次聖上動怒,舉國震盪,誰敢逆勢而爲?”趙明誠說:“下午我聽大哥說,剛有新旨意,‘宗室不得與元祐奸黨子孫爲婚姻’。您不把岳父擇出來,我與清照的婚姻也受牽連啊。”趙挺之說:“剛纔又有新旨意了,‘尚書省勘會黨人子弟,不問有官無官,並令在外居住,不得擅到闕下’。”“這是要趕盡殺絕
呀。”趙明誠埋怨道。看父親不說話,趙明誠懇求說:“您向蔡丞相開次口,爲岳父大人求個情,肯定管用。”趙挺之說:“糊塗。”李清照見狀說:“父親,您老最瞭解家父的爲人和做事。他一直是個教授、書生,從來不介入黨派之事。這回只是受了他恩師蘇軾的牽連, 這些,聖上定不知其中的原委,如知道家父的委屈,聖上定能網開一面還家父清白。請您屈尊給蔡丞相帶個話,或者給皇上直接上個奏章,幫我父親道明原委,兒媳在此先謝了。”說着給趙挺之跪下。趙挺之慌忙讓趙明誠扶起清照,長嘆一聲說:“閨女呀,不是我不出手相救,事出有因,你等不知朝政的險惡……你們去吧,我乏了。”李清照含着淚,拉起趙明誠出了趙挺之的書房。
李清照要與家人一同回故鄉濟南,這讓趙明誠急得束手無策,又到父親處去了幾次。趙挺之只是說:“‘黨人子弟,不問有官無官並令在外居住,不得擅到闕下’,但皇上特意恩准明誠、清照不在此列。”李清照聽了,冷笑着說:“清照謝了,但承受不起,還是謹遵聖意‘在外居住,不得擅到闕下’比較合情合理。”李清照“合情合理”四個字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任憑趙明誠幾次三番地勸說,他岳父、岳母那邊也是極力阻止,但李清照去意決然。趙明誠幾乎帶着哭聲問:“你走了,《金石錄》怎麼辦?”李清照說:“需要謄寫、勘定的部分我帶走,勘定謄寫後裝訂成卷。你騰出時間遍尋碑石拓片, 勘正典籍,其他的書信聯繫。”在汴河碼頭,趙明誠送別李清照一家,船開時,李清照把填好的一首詞塞到明誠手裡,倆人揮淚而別。
趙明誠回家讀詞,不覺潸然淚下:
《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過了幾個月,趙明誠外放淄州通判,離李清照的家鄉近了許多。這個喜訊,把趙、李兩家的悲憤、壓抑的氣氛調節了一下,大家也識時務了,彼此間的心態都平復了許多。接到明誠的喜訊,李清照回信告知:“《金石錄》又謄寫、裝訂好一卷,家鄉生活還算順意,父親在被貶到韶關後,抱着既來之、則安之的心態,政務之後,以撰寫散文爲消遣和樂,請夫君放心。只是日夜思念夫君。”
並附詞一首:
《憶秦娥》
臨高閣,亂山平野煙光薄。 煙光薄,棲鴉歸後,暮天聞角。
斷香殘酒情懷惡,西風催襯梧桐落。梧桐落,又還秋色,又還寂寞。
趙明誠讀了差點淌淚,他馬上回信說:“你我惜別後,吾即出任鴻臚少卿,主要幫助家父編撰史料。一個月後,皇恩浩蕩,升我爲淄州通判。淄州與齊州近在咫尺,相會之期近矣!”並抓緊收拾行裝赴任。
李清照接到來信欣喜若狂,再回信時,全沒了之前的怨氣,也不再是寥寥數語,而是洋洋灑灑的一大篇,講得有情有景,風趣生動。趙明誠讀着,笑了幾次。李清照在信中寫道:
沿途到了泰安,看到朝廷在泰安府設置的刻制元祐黨人碑的作坊。但幾百塊石碑,拖了半月,竟然沒刻出一塊來,急得知府
來看究竟。原來石料作坊的老石匠們或怠工、或辭工,就是不願意幹這活兒。知府問:“放着錢不掙,爲什麼?”石匠們有的說:“這幾百個奸臣裡怎麼沒有蔡京、童貫、高太尉呀,倒把蘇軾蘇老先生刻上了?”有的說:“大人呀,這可得問明白了, 是功德碑呀,還是奸臣碑?要刻錯了這石料可是貴吶,咱們賠不起。”知府說:“按模子刻,錯了算官府的。”一位老石匠說:
“這些年,竟刻蘇老先生的文章、題跋了,光是墓誌銘就老鼻子了,吃了老人家那麼多年的飯,把人家名字刻在奸臣碑上於心不忍吶,不幹了,俺辭了。”知府說:“這是御筆欽賜的碑文,不幹的都算元祐黨,把你們的名字也一併刻上。”石匠們聽了都哈哈笑了,說那倒無所謂。一個老石匠說:“大前年,你知府大人岳父的墓誌銘還是託蘇老先生寫的,是我親自刻的,要刻蘇老先生得先把大人刻在上面。”圍觀的衆人都說“好主意,好主意”, 氣得知府甩袖子上轎子走了。
信裡清照還驚喜地告訴趙明誠,在泰安城竟然看到盧俊義了。這位大財主在泰安也很有門道,轉運、租車沒少幫忙,臨行還擺宴送行,很講義氣。問他正道最近如何,他說,不巧去登泰山了,要過些天才回來,這次見面沒機會了。信後清照又附詞一首:
《浣溪沙》 繡面芙蓉一笑開, 斜偎寶鴨襯香腮。眼波才動被人猜。一面風情深有韻, 半箋嬌恨寄幽懷。月移花影約重來。
趙明誠馬上提筆回信說:“知道你們安好就放心了。汴梁城最近
也是鬧翻天了。前些天,提筆寫奏章的那個元祐黨的小官員,一頭撞在宣德門前的元祐黨石碑上,還好只是傷了,撞暈了。元豐黨的都說:親眼見的,他撞碑剎那,先倒在地上,頭是後撞上去的。但皇上卻氣得要命,把元祐黨名單又加了百十人。前兩天,商人和官宦、豪紳們還大肆拋售蘇軾的墨寶,我花了十幾兩銀子就買回一大抱,平常連兩幅都買不到。另外,前些天張汝舟來訪,見面就問‘聽說你把玉璧收了’,我被他問得莫名其妙,直說沒有,真不知道現在玉璧的下落。汝舟還是將信將疑。我問他怎麼如此關心玉璧?他說只是好奇。我看不僅如此,他一天到晚神神秘秘、鬼鬼祟祟的,不知在忙些什麼。另,你表妹王什來信了,她不知你的近況,把信寄到我這兒,隨信給你寄去。這邊家裡也安好,勿念。行李已經備好,選個黃道吉日啓程赴任。”
明誠、清照倆人能在淄州相聚,自然是歡天喜地。白天,趙明誠忙於公務,清照整理謄寫《金石錄》;晚上,倆人卿卿我我,恩愛有加。一連幾天,香兒都把牀上滾壓成一團的書,給他倆掛在牀頭上。
在淄州一年多裡,《金石錄》又完成了兩卷。此時,朝廷上又開始動盪。先是雷劈了立在宣德門前的元祐黨人碑,宋徽宗覺得是上天在爲元祐黨人鳴冤叫屈,立即宣旨:赦免天下元祐黨人及子孫親朋。李清照家人回到汴梁,父親官復原職。不久,趙明誠也被宣旨回京, 擬升任萊州知州。這輪蔡京與趙挺之的爭鬥,以蔡京等人被“削職罷官,攆出汴梁”爲結局。清照、明誠與家人團圓。此時,趙挺之獨攬朝政。
但此後,彈劾、參奏趙挺之的摺子、奏章卻多了起來。參他的事情無所不有,讓皇上最爲惱怒的有兩條:一是趙挺之父子編纂史書, 編哲宗史時,裹挾私憤,對當朝有大不敬;二是私藏傳國玉璽托盤,
拒不進獻,欺君罔上。兩條都是不赦的罪名。宋徽宗看到奏章描寫得有根有據,並不詳查,一時衝動,將趙挺之革職查辦,家人削官革職攆回原籍。趙挺之一時有口難辯,痰氣上涌,三兩天就撒手人寰了。趙家禍從天降,老丞相一死更是有理說不清了,只有回青州老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