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行鷹攫道,直上虎當關·(晉`江獨家)
“李恆當年屠我大宋百姓無數,是男人的,就跟我去找他算一賬!”
數十人齊聲呼和,聲震山野,將奉書小小的反對聲淹沒了。
她心頭一熱,想到小時候那些天天詛咒李恆的日子,一時間竟有些哽咽,說:“那好,我們就去……”
說到一半,卻忽然“啊”了一聲,彎下腰,皺眉捂住胸口。心裡突然好悶好疼……
趙孟清急扶住她,問:“怎麼了?”
奉書臉色紅一陣白一陣,緩了一會兒,才小聲說:“有點難受……你、你有沒有薄荷油……”
趙孟清緊皺眉頭,“要薄荷油做什麼?你生病了?不舒服?”
奉書搖搖頭,不敢再對他說實話。自從那天刺傷脫歡、逃出元營之後,身體就一直有些反常的難受,像極了之前見到的、被瘴氣襲擊的元兵的症狀。可是自己明明走了那條安全的路……那隻貓明明死在了右邊……自己明明活着出了叢林……她覺得自己只是疑心過甚,以至於生出了些幻想中的病症。
可是方纔那一瞬間的窒息的感覺,真實得讓她害怕。
趙孟清也已經意識到什麼,緊張地說:“你是不是走了不該走的路?去了什麼不該去的地方?”
奉書堅決地搖搖頭,直起身來,將疼痛忍了回去,說:“剛纔跑得累了,岔氣,沒事。”
“要是實在累了,就在原處休息,我帶人去追擊,你等着。”
奉書抿出一個微笑,搖搖頭,走到一個死去的元兵身邊,拎起他的弓,挎在自己背上,又緊了緊腰間的匕首,說:“還愣着幹什麼?李恆已經跑出去幾十裡啦。”
趙孟清便不再說什麼,只是摸出一瓶薄荷油,塞在她手裡,回頭命令道:“出發。”
李恆的蹤跡不難尋找。眼下他唯一的任務是護送脫歡,而脫歡被安置在一輛舒適的馬車裡,馬蹄印和車轍印就是最好的指路牌。
奉書一面用心分辨元軍的蹤跡,一面輕輕伸手入懷,攥緊了那枚舊的鹿角扳指。過了一會兒,又忍不住將它放在鼻子底下聞了聞。那上面似乎還帶着當年李恆身上的味道。那一天,十一歲的自己和李恆只隔着不到兩尺的距離,近得讓她甚至能看清他衣裳上的花紋。而現在,她和李恆相隔幾十裡的山路,心裡卻覺得,自己和他之間的距離比過去任何時候都近。
一條小溪蜿蜒着若隱若現。遠處平原上,金黃色的稻田在地平線上徐徐展開,清風吹過,宛如波濤滾滾。在這無比緊張的時刻,奉書忽然竟有了些心曠神怡的感覺。她覺得這纔是真正的越南。此前她經常置身的叢林、地穴、毒霧、沼澤、堆滿屍體的戰場,只不過是這片炎熱土地上很小的一部分而已。
急行軍只持續了不到一個時辰,隔着密密的叢林樹葉,奉書就聽到了前方隱約的喧鬧,像蜂鳴,像松濤。緊接着嗖嗖幾聲響,蒙古人的羽箭從前方鋪天蓋地射了過來。一個“宋兵”腿上中箭,大叫一聲。
趙孟清大聲命令:“隱蔽!放箭!射他的!射回去!”
一衆軍士齊齊聽令。奉書抓起自己剛繳獲來的硬弓,搭箭便射。此前她的弓箭本事已經練得嫺熟,但充其量不過是用來射獵野獸。如今,她把前方影影綽綽的元兵身影也想象成野獸,下手又準又穩,每射一箭,前面的人影就減少了一個。趙孟清餘光瞥見她居然能輕鬆拉開蒙古的硬弓,神色又驚又喜。
射得幾箭,右手大拇指便被弓弦磨得生疼。她這纔想起來自己身上帶着現成的扳指,掏了出來,順手戴上。李恆的大拇指比她的要粗不少,她又順手扯下一小塊衣襟,繞在手指上,那扳指便穩穩地套住了。
一波弓箭對射之後,元兵無心戀戰,立刻又加速撤退。奉書遠遠的聽到一個百夫長大聲用蒙古話喊着號令:“分頭撤退!分散這些越南蠻子的兵力!兀速赤向西!囊家歹帶人向南!務必做出大動靜!全軍掩護鎮南王和李將軍的主力!”
他只道越南軍中沒人能聽懂蒙古話,卻不料這話隔着叢林,已經讓奉書一字不差地聽去了。她低低一笑,對趙孟清道:“他們要聲東擊西呢,別管他們的障眼法,盯緊北邊大路上的車仗。”
趙孟清射出一箭,忙裡偷閒地一笑:“他們要分兵向南,正好撞上興道王的主力,阿彌陀佛。”
說話間,元軍的旗幟已經遙遙可見。元軍主帥重傷,主力遭到重創,行進速度緩慢,加之倉皇撤退,地勢不熟,成百上千人的隊伍,竟被趙孟清帶領的百十人追得十分狼狽。
忽然,幾個“宋兵”紛紛大叫起來:“李恆來了!李恆來斷後了!大家小心!”
奉書心中一凜,冷汗和熱血齊至,緊緊握住了腰間的匕首。果然,李恆在萬般無奈之下,決定親自帶人斷後,掩護脫歡逃離。前方就是如月江,江上有元軍事先搭建的浮橋。只要脫歡的車仗有足夠的時間過橋,越軍便再難尋到他的蹤跡。
李恆全身披掛,騎在一匹駿馬上,遙遙橫在泥濘的小路當中。像極了一枝蓄勢待發的利箭。那個人生來就是號令蒙古軍隊的。他身後的最精銳的親衛,沒一個及得上他。
奉書遠遠的看到他堅強無畏、死生不懼的神色,一時間覺得時光似乎倒流了。九歲那年八月的一天,父親的督府軍被李恆追得萬分狼狽,是一個叫做鞏信的將官,爲了給主力部隊爭取時間,也這麼螳臂擋車般的橫亙路中,無畏地直面李恆,直到最後中箭、倒下。
唯一不同的是,眼下李恆還算不上螳臂擋車。他手下的人數甚至比面前的“宋兵”還要多些。
趙孟清微微轉頭,低聲命令道:“準備接戰,注意他們身上都有皮甲。”
李恆緩緩舉起手中佩刀,也低聲下達了他的命令。不難猜到,他是決心要讓這一小股難纏的追兵止步在如月江南側。
雙方只對峙了極短的時刻,一陣熱風吹過,三四種語言的“殺!”字便同時響了起來。
雙方大呼酣戰,奉書用匕首一個一個地解決着前方的元兵,鮮血濺到了她的臉上身上,混着汗水一滴滴落下來。她不怕。餘光看到李恆縱馬馳騁在戰團當中,他的身上也被鮮血染紅了。那不是他的血。他已是知天命的年紀,但手中的四尺馬刀卻依然不減當年的勇悍。
趙孟清眼看周圍的夥伴一個個倒下去,大叫一聲,取過弓箭,一箭穿過人叢,直射李恆。李恆輕輕一撥馬頭,那箭便擦着他的身子過去了。幾個遠處的“宋兵”同時射箭,李恆佩刀急揮,一一打落。
趙孟清急了,拾起地上一柄斷刀,用盡力氣朝李恆擲了過去。斷裂的刀刃插入了李恆□□馬匹的脊背。那馬悲鳴一聲,屈膝便倒。李恆捉住馬繮,縱身一躍,便穩穩落在了地上,鐵拳揮處,將一個宋兵打得吐出了血。
李恆一面拒敵,一面聲音嘶啞,大叫道:“蒙古的男兒們!色目兄弟!漢人兄弟!爲國立功的時刻到了!莫要讓這些蠻子小看我們!鎮南王安全回到大都之日,就是你們封賞榮耀之時!給我殺!”
尚未掛彩和輕傷的元兵短促呼和,士氣振作,一時間將“宋兵”的陣腳壓住了。
奉書料理了圍在自己身周的三個元兵,但她不諳兵法,也不知自己此時該往何處增援,聽到李恆的喊話,心中一動,用蒙古話和漢話交替喊道:“鎮南王死啦!啊喲,脫歡剛剛死在路上啦!大夥快逃命啊!”
一片嗡嗡的嘈雜喊殺聲中,這一聲清脆的呼喊拔出了一個尖兒,聽得尤其清楚。元兵聽到越兵陣營裡喊出了漢話和蒙古話,都是一怔,有人便忍不住回頭望去,看到的卻只是濃霧中的叢林和沼澤,哪有脫歡車仗的蹤跡?
奉書見這法子似乎奏效,更加變本加厲地喊起來:“李恆護佑不力,把脫歡弄死了,這是讓你們來做肉盾、做替罪羊,好讓他自己逃命,逃回中原去!你們不信?李恆,爲什麼你一直在後退?爲什麼左顧右盼的尋找逃跑的路?”
其實她這句話頗爲自相矛盾,李恆拼力奮戰當中,自然要眼觀六路,進退行止也是不可避免之事。但元兵士氣本來就低落,在亂戰中驟然聽到這話,哪有時間辨別真僞,一時間軍心大亂,有人後退,有人卻想要擁到李恆身邊。陣腳一亂,當即便有二十幾名元兵屍橫就地。
李恆聽聞喊聲,驀然轉頭,一雙凌厲的眼光直朝奉書的方向刺過來。奉書心中一凜,一縮頭,躲在一棵大樹後面,接着喊道:“脫歡死了,等皇帝怪罪下來,你們一個個都別想活命!趁着現在沒人管束,快點逃走纔是上策,回家鄉去做安分百姓罷!”
李恆大怒,對左右一聲吩咐,便有幾名親兵彎弓搭箭,齊刷刷朝奉書的方向射過來。奉書急忙伏低身子,躲在樹樁後面。待聽得箭雨稍稀,挽起自己的弓,也回敬了一箭。李恆正在指揮親兵和三四名“宋兵”纏鬥,一時間竟然沒有提防。
奉書眼看那箭徑直扎進李恆的胸膛,自己的心跳幾乎也停止了,捂住了嘴,只是不相信。
可隨即李恆便怒喝一聲,左手一探,將那箭輕而易舉地拔了下來。他身上穿着堅固的皮甲,那箭大約只是將他胸前刺出幾滴血而已。
奉書咬着嘴脣,躲在樹後,覷準時機,又是一道冷箭。這次讓李恆躲了過去,那箭射中了一個元兵的腳踝。
李恆正在聚攏殘兵,命令道:“拖延的時間夠了,給我撤!”
“宋兵”的箭追在他們身後,但大多數箭矢都被叢林中的樹木擋住了。趙孟清揮刀跟上,大叫:“集中兵力!殺李恆!殺李恆!”
李恆身上已經中了兩三枝箭,但也都受到了皮甲的阻礙,並不致命。李恆已經來不及拔箭,任憑箭矢搖搖欲墜地插在身上,只是咬牙戰鬥。親兵在護送着他突圍。如月江浮橋已經清晰可見。奉書心焦如火,知道他逃脫活命的機會正在一分一分地增加。
她拉開弓,用盡吃奶的力氣瞄準他的後心。然而她心裡面明白,就算自己能射得準,能正中他的後心,也不過是讓他增加些許的疼痛罷了。
追擊的“宋兵”都已經滿頭大汗,大聲喘着氣。有人說:“追不上啦……”
奉書心裡反而是前所未有的冷靜,眯起一隻眼睛,箭頭慢慢下移,瞄準了甲冑的連接處,那裡有一道小小的縫隙。
然後她鬆手,放箭。那是她這輩子放出的力道最大的一箭。嗚嗚的聲音在叢林中反覆迴響。身邊的幾個“宋兵”看到她那枝箭的去向,齊聲大呼,彷彿要把他們自己的力氣附在那箭上。
李恆急回頭,但是已經來不及了。可是他身邊的一個親兵大叫一聲,和身撲了上去,用身體擋住了那枝箭。那人一聲不吭,倒在地上不動了。
奉書眼淚迸出,大吼一聲,提起弓,縱身追上。她的身形像猿猴一般敏捷,在樹叢中穿梭來去。趙孟清急忙追上,叫道:“蚊子,小心!”
奉書一面跑,一面哭,暗罵自己怎麼這麼傻。
她顫抖着雙手,從懷裡摸出了一個小瓷瓶,瓶身上還帶着她熱熱的體溫。幾年來,她只是把它當做一個最親密的護身符,當做自己勇氣的源泉,幾乎忘了這瓶東西本來的效用。
瓷瓶裡面,是見血封喉的毒`藥,只剩一個人的量……時隔那麼久,她不知道這藥還有多大效用,可這是她的最後一次機會了。她一面奔跑,一面用一隻手啓開瓶蓋。叢林中的清風送來一陣沁香,那香味讓她回憶起了生平最美好的時光,讓她平白思念起那一個人的懷抱和味道。
然後,左手微微一傾,瓷瓶裡便倒出一股黑色的粘稠液體。那液體並不多,只夠均勻地塗滿一個箭頭,然後,瓶子便空了。
她將空瓷瓶一丟,順手將箭搭在弓弦上,胳膊一擡,抹掉眼淚。眼中看到的,是孑然挺立的李恆。一百步之外,他正彎弓對準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