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把初心看,休將近事論·
奉書連忙扶住他,脫口便說:“沒有……”剛要再加一句“我只喜歡你一個”,卻怎麼也吐不出一個字了,心中閃念:“他的傷是爲了我受的,可我卻一直在騙他!”
奉書知道謊言通常比真話更討人喜歡,但她實在過不去內心那道坎。
趙孟清見她猶豫了,面色微變,“你,你真的……”
奉書忽然哇的一聲哭了,整個心被愧疚淹沒,好半天,才嗚咽出幾句話:“對不起……對不起……有一個人……我真的沒有故意要騙你,真的沒有……我不是好姑娘……嗚嗚,你別喜歡我……”
趙孟清一下子慌了,將她摟住,道:“別哭,慢慢說……”
她抽抽噎噎的,感覺自己似乎被扶着坐了下來,又似乎被摟着,拍着後背。趙孟清說了什麼,她已經完全記不得了,只記得自己近乎胡言亂語,把那個鬱結在心中多年的塊壘一點點吐露了出來。自己當年如何近乎卑微地向他表白了心跡,如何乞求他、質問他、愛他、恨他,又是如何被他碾碎了所有的希望。
她知道自己每多說一個字,趙孟清就會多一分傷心,抑或是憤怒,可她實在不忍心再向他撒一句謊。
她強迫自己停下來,大口大口地吞嚥着淚水,不敢看趙孟清的臉色。
不知多了多久,她才聽到他開口,聲音澀得她幾乎認不出來。
“你是說……你果然……心裡是有另一個人的……”
她狠心點點頭。
“是誰?是你什麼人?”
奉書抿嘴搖頭。她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懵懂無知、輕易對人交根交底的小女孩了。有些事是不得不說的,然而有些事,自己爛在心裡便好。
“你別問了,反正……反正我們是不能在一起的……他不能跟我好……”
趙孟清的聲音又是失望,又有些不甘,“他是有家室……”
“不是……”
“那、難道是門戶有別,難道他是蒙古……”
“不是!沒有!嗚嗚,你別亂說……他、他就是看不上我而已……”
趙孟清沉默着,似乎是想反駁,但幾次欲言又止,最後才小聲道:“我不信,怎麼會有人……看不上你……”
奉書恨恨地說:“他就是一個。他討厭我,罵我……”說到一半,卻猶豫了。當年她幾乎是跟他大吵一架,但他到底說了什麼傷人的話,她已經多少都刻意忘記了。也許他心裡也有難言的苦衷,也許有些“大人的事”她不懂,但她又何必花心思思考這些,給自己的傷口上撒鹽?她只記得,自己固執地問他,倘若她不是丞相的女兒,他還會不會在乎她哪怕一點點。
可她卻記不得他是怎麼回答的了。她從來不允許自己回憶這些事情。
於是她狠下心來,繼續說:“他是嫌惡我的,說我亂七八糟……”
趙孟清一下子提高了聲音:“這種人,你還念念不忘?”
“我知道我錯了,嗚嗚……都是我不好……是我莫名其妙……”
身邊的聲音沉寂了好一會兒,才又說:“那你……你今天和我……又是什麼意思?”
“我……我是真心的……真的……嗚嗚,你可以不信……都是我不好……是我一直對不起你……”
趙孟清又是焦慮,又是緊張,一隻手一會兒放在膝上,一會兒放在她背後,一會兒又不由自主地揉着自己的衣襬,過了良久良久,才小聲說:“你可以不告訴我這些的。”
“你什麼都沒瞞過我,我……我也不該瞞你……你幹嘛不怪我……幹什麼不罵我大騙子……嗚嗚……”
趙孟清忽然跟着她抽了抽鼻子,然後努力微笑道:“奉書,蚊子妹妹,咱們打小兒認識,雖然沒有一起處過太多的時光,但自從那天把你救出龍川江之後,從江西到惠州,哪一天不是把你當自家小妹妹待?我心裡是捨不得你受一點兒苦。捱打挨欺負的時候擋着你,找到吃的,我也是就着讓你多吃。最後我離開惠州,也有好些賭氣的意思,要是你好聲好氣的留我,說不定我也就不離開了。”
奉書跟着他回憶往事,輕輕嘆了口氣。
“就算現在,我也是依然把你當小妹子看,雖然你和小時候大不一樣了,但我的妹子犯了什麼錯,做了什麼傻事,難道我能一直苛責不放嗎?況且我也知道你心裡頭苦,你這兩年難道不是一直在自己折騰自己?”他似是難爲情,踟躕了一陣,又說:“你相不相信,這世上總會有人比他更在乎你,更願意讓你幸福一輩子?說不定,你只要稍微嘗試一下,你的那些苦就都成了庸人自擾啦。你……想不想試試?”
奉書滿面紅暈,半是羞,半是愧,只覺得自己此刻爲他死了都可以。又想哭,又想笑,想點頭,卻又莫名其妙地迸出了一句不知所云的話:“試得不好,可以反悔嗎?”
趙孟清本來已經眼角含淚,聽她這麼一說,忍不住“噗”的一聲,生生的抿出一個笑來,慢慢將她攬在懷裡,伸手捋她的頭髮。
奉書伏在他胸口,聽着他咚咚的心跳,臉蛋隨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忽然感到一片久違的溫馨。她微微轉過頭,看到的是忽明忽滅的燈火,狂歡的、痛哭的、爛醉的人羣,在叢林中投下了跳來跳去的影子。她覺得這些都和自己沒關係,可是隨即又覺得,這場景她會記一輩子。
這樣不知過了多久,耳邊忽然傳來一句低啞的話:“奉書,你真漂亮……我……我……我想親你……行嗎?”
這回輪到奉書的一顆心突然開始不聽話地亂跳,一股熱氣從耳朵直燙到了手心。她連忙推開他,低頭看自己腳尖,囁嚅了半天,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趙孟清神色似乎緊張得要死,可是話語依舊不依不饒,“行嗎?”
奉書心頭紛亂,四肢百骸似乎都亂成了一團,想搖頭,又想點頭,一些蠢蠢欲動的想法被壓制下去了,卻又有不少匪夷所思的念頭從心裡升了起來。
這是老天爺在給我一次機會,讓我做回乖孩子呢。
她不是沒看過別人親吻,也不是不知道那代表的意思,可單單沒想過這種事發生在自己身上時,會是個什麼感覺。今天……太快了……
“奉書……行嗎……”
他在耐心地等她回答。奉書再不猶豫,心一橫,用力點了點頭,微微仰起臉蛋,閉上眼。
心中惴惴的,竟然混合着些期待。從此以後,就是他的人了,再也沒有後悔的餘地。
她感到他滾燙的呼吸拂在臉上,帶着些微苦澀的藥氣。那是趙孟清爲了救她而受傷之後,及時服下的防止感染的草藥。他的左手攬着她的後背,不敢有其他的動作。他的右手輕輕托起她的臉。
她幾乎能感到他的緊張,他的呼吸急促得不像話,幾次挨近她,又幾次猶豫着停下。同樣是第一次做這種事,奉書覺得自己比他要淡定多了。
心裡忽然有些好笑,忽然想看看他現在到底是什麼窘迫模樣兒,以後也好笑話他。
一睜眼,卻不由自主地驚呼出聲。趙孟清還在她面前,滿臉通紅,手足無措;可是他身後,卻不知何時聚了十幾個越南將官和士兵,有的手裡還端着酒杯,一個個大眼瞪小眼,一半在看她,一半在看趙孟清,全都是一副剛剛在地上撿到錢的神色。
越南人平素裡比中國人還要矜持保守,可是今晚在酒精的催動下,這些將官也都豪放了起來。一個人首先大聲叫了聲:“快點呀!”然後便是一片鬨鬧,夾雜着哈哈大笑,起鬨喝彩的聲音此起彼伏。
奉書全身好像被施了定身法,心中只想:“我在幹什麼?我幹了什麼?”一個未出閣的漢人姑娘,光天化日之下……不,不對,月黑風高之下,讓人抓了現行,和男人接吻!
她木木的呆了好久,才尖叫一聲,捂住臉,扭身就往最近的一頂空帳子裡跑,邊跑邊覺得自己的臉蛋燙得簡直要炸開了,渾身上下又羞又臊,淚水撲撲撲的順着指縫往下流。身後似乎還有人追着她起鬨,她一頭鑽進帳子,撲在一個皮墊子上,莫名其妙的就放聲大哭了起來。
馬上便聽到腳步匆匆,趙孟清趕了進來,拉着她一隻手,連聲安慰:“奉書,奉書……你怎麼了?沒關係,他們、他們沒有惡意……你別往心裡去……”
奉書突然一陣焦躁,毫不客氣地嗚咽起來:“你以爲我和你一樣厚臉皮嗎?”
趙孟清連忙搖頭,“不,當然不……那,我去讓他們……給你賠禮道歉?”
好像還嫌方纔不夠丟人似的!奉書任憑他將自己的手搖來晃去,反而哭得更大聲了。
“好好,是我不好,都怪我,我沒想到……你別傷心啦,我任憑處置,好不好?別哭啊……”
奉書抽抽噎噎地說:“我沒哭……”她心裡面隱隱約約地知道,自己的淚水裡固然有八分害臊,卻還有着兩分別的東西。似乎是在生氣,但是生誰的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她擡起頭,看到趙孟清的神色又是慌張,又是心焦,好像比自己還要委屈似的。她心裡一下子軟了,收住哭聲,囔着鼻子說:“那好,給你一次將功補過的機會……”四周看了一看,指着小几上的一把新摘得的蓮蓬,撒嬌般地說:“給我剝一把蓮子吃,就原諒你。”
趙孟清沒想到她居然給了他一個這麼容易下的臺階,當即喜出望外,跑到外面管勤務兵要了一個小盤子,坐在一個披了馬皮的樹樁上,認認真真地開始剝了起來。
奉書坐在旁邊看着他剝,看了一小會兒,就破涕爲笑:“你會不會剝蓮子?要把蓮子肉掐開,撥出裡面的苦芯兒來,才能吃,要不然,整個蓮子就糟蹋啦。”
趙孟清一怔,隨即不好意思地笑了:“多謝指點。”
可是他又沒留指甲,一顆蓮子始終掐不成兩半,試了又試,最後乾脆拔出匕首來,一粒一粒地將蓮子剖開,仔仔細細地去掉裡面的苦芯兒,再半個半個的遞到奉書手裡。
奉書坦然而受,吃了一會兒,忽然笑道:“對了,你知不知道,這種大小的蓮子,最適合做暗器……”
眼前驀地閃現出了一幅無比鮮活的畫面:十二三歲的小女孩,簡單活潑的紅頭繩,乾乾淨淨的舊棉衫,盤腿坐在炕上,面前桌上堆着一大把清香肥厚的蓮蓬,底下還連着一大截白藕,簡直把她的小腦袋都擋住了。一縷陽光灑進屋子裡,把桌上的蓮子殼和碗裡的蓮子肉都照得白花花的。一邊剝,一邊忍不住往嘴裡送,滿口生馨。
然後耳邊忽然響起一個帶着笑的聲音:“留幾個別剝。這幾個蓮子曬乾了,大小輕重都合適,正好給你練習用。”
正出神間,忽然胳膊上被捅了一捅,趙孟清笑問:“喂,接着說啊,我都催了好幾遍了。”說畢,又是一小把白嫩嫩的蓮子塞到了她手裡。
奉書訕訕笑道:“沒什麼,是我想岔啦。”轉頭看看,又有一搭沒一搭地問他:“趙大哥,你還沒告訴我,這一次抗蒙大功,你又得了多少封賞?要僱多少人,才能把各種寶貝擡回升龍?”
趙孟清微微一笑,“我的那點功勞,比起興道王他們,那是望塵莫及……”
“得了,你別謙虛啦。那些越南的士兵見了你的畢恭畢敬,你見了興道王從來沒跪過,你當我看不出來嗎?”
趙孟清臉紅了,“那是……因爲我是宗室子弟,收編的流亡宋人便推舉我爲首。興道王他們看在這些兄弟的面子上,這纔對我另眼相看的,並不是因爲我有多大能耐……”
“那麼看在這些宋人兄弟的面子上,他們也必定不會虧待你……”
正說着,幾個身着宋兵服飾的漢子喝着酒,唱着歌,踱到他們跟前。奉書連忙坐遠了些,把手中的蓮子一把全丟進嘴裡。
這些人明白了個大概,卻也不臊她,而是大聲笑道:“老大,四處尋你不見,原來你卻在這兒躲清靜!快去中軍帳裡,去給那些越南王公敬個酒!他們等着呢!”
趙孟清頭也不擡,笑道:“怎的你們不自己去?”
“嘿,你的番話說得最好,當仁不讓,就別謙虛了,哈哈哈!”
等這些人都走遠了,奉書才嘻嘻笑着說:“嘿,你看看,這就來啦!快去領賞啊。快去,這些蓮蓬殼我來收拾。”一邊說,一邊搶過他手上剩下的蓮子,另一隻手推他,把他推了起來。
趙孟清又是無奈,又是溫柔地看了她一眼,說:“那好,你在這兒等我。”說畢,微微俯下身,似乎是想親她一親,但終究沒敢,只是伸手拍了拍她肩膀,大步離開了。
奉書見他走遠,忽然想:“宋人接受外國封賞,到底該是怎麼個禮節?我方纔可是稀裡糊塗地下跪了,不知趙大哥會不會下跪?我也要去瞧瞧熱鬧。”一溜煙也跟了上去,
到了中軍大帳,便遠遠地看到那裡圍了一圈人,有越人、有宋人。趙孟清跪在一塊羊皮墊子上,正在聽旨。
奉書心中悄悄鬆了口氣:“原來他也是要下跪的,我方纔總算是沒丟份。”
一個宮裝使者正捧着一張黃紙,宣佈着對他的賞賜。那紙上用金銀粉繪龍雲紋,背面則是青龍、玄武、朱雀、麒麟,極盡華麗。她遠遠看到,四周圍觀的人衆全都面帶興奮之色,小聲地議論着什麼。可趙孟清的神情卻算不上高興,甚至有着一點點迷惘。
奉書忍不住好奇,上前又走了幾步。那使者口中說的越南話,大概是文縐縐的駢四儷六,她一個字也不懂,可那使者手中捧的黃紙,上面寫的卻是語句通順的漢字,她藉着出衆的眼力,只瞟了一眼,就一目瞭然。
作者有話要說: 猜猜聖旨寫了啥?今天下注,明天開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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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孟清V發表朋友圈:給兄弟們一個忠告,妹子和你感情好的話,該親的時候就果斷親,用不着提前問,否則很容易就沒有然後了……額,別問我是怎麼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