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人漸復出,胡馬覺已還·(晉`江獨家)
奉書孤零零地立在泥沼邊緣。前方煙霧瀰漫的叢林裡,隱隱約約地確實有兩條路,左邊的向東,右邊的向南。奉書眼力出衆,定睛凝視了一會兒,就看到兩條路的邊緣都有着元軍搭出的棧道。但是這些棧道似乎都廢棄了,周圍一個守兵也沒有。
李恆說,左邊那條路安全,右邊的路危險。可奉書纔不會傻到無條件地相信他。她看到左邊的路上藤蔓叢生,似乎連大一點的野獸也走不過去,心想:“哼,多半他是誆我的,讓我去自尋死路。我得反着他的意思來,走右邊。”
可是朝右邊一看,卻又猶豫了:“李恆當然知道我不會信任他。說不定他是故意虛虛實實,說不定他說的是真話……”
隨即心中一凜:“說不定這兩條路根本就全都不能走!不,如果是這樣,他又何必節外生枝地提醒我?讓我自己去尋死就好了……這麼說,至少有一條路是可以走的……若是他什麼都不說,任我隨意走,我就有一半的可能性死在路上。如今他卻‘好心’提醒我……自然是希望他的話能幫我走上死路……那麼……”
她越想越是冷汗直冒。眼前黑沉沉的叢林彷彿生出了黑沉沉的大嘴,時刻準備着把自己吞噬掉。此前她曾無數次設想此次任務有多麼艱難,但大多隻是擔心如何把脫歡殺個透死,如何從元營中脫身,卻完全沒有想過,自己居然會被卡在這回程的最後一步上。
要不然,冒險回到元營,抓一個人來問問?身後的元軍營地已經重新關閉,火把亮如白晝,裡面噪聲喧譁。她知道若是自己膽敢走一步回頭路,大約立刻就會被亂刀剁成肉泥。
她緊緊攥着拳頭,心裡已經把李恆詛咒了百八十遍。他的話讓她完全辨不出真假,從他的語氣中捕捉不出任何線索。她此前學過那麼多本事,爲什麼就單單沒學過如何讀懂人心?簡簡單單的“左”、“右”兩個字,此時就是生與死的差距。
她像一尊雕塑一樣,呆立了好久好久,全身都緊張得燥熱。懷裡的黑貓似乎也不耐煩了,伸個懶腰,喵了一聲。
奉書苦笑道:“你倒是告訴我,我該走哪條路?是不是應該去右邊?”
那黑貓自然聽不懂她的話,反而在她胸前拱了拱,找了個軟和的地方睡着了。
奉書氣不打一處來,剛想咒罵,忽然心中一動,“貓狗蟲蟻,在這種時刻是不是比人要靈敏得多?貓兒啊貓兒,今天這個任務,你不接也得接了。”在那貓背後使勁撓了兩撓,把它撓醒,然後,狠下心,拎着那貓,用力甩了半個圈兒,直接朝前方叢林扔了過去。
那貓大約沒料到主人會突然發難,尖利地叫了一聲,在空中舒展身軀,勉強腳爪落地,然後沒命價朝前方逃走了。
奉書屏住呼吸,調動自己所有的眼力,目送那黑貓在夜幕中跑動。在尋常人的眼睛無法分辨的黑暗中,奉書勉強看到它跑進了右邊那條路的方向,在一簇灌木叢附近隱藏了一會兒,又重新現身,弓着身子走走停停,然後連連躥動,跑了出去。
要失去它了……要失去它了……奉書忍不住朝前走了十幾步。她看到那貓跳上一塊岩石,不安地甩了甩頭,然後……
然後它一頭栽了下去,抽搐兩下,再也不動。
奉書的一顆心跳得如敲鼓一般,鼻尖滿是汗珠,輕輕揉了揉眼睛。她沒看錯,方纔還活蹦亂跳的暹羅貓,此時已經伏在了離她一箭之地的叢林裡,僵了。
右邊是死路!奉書後怕不已。要不是有這隻勇於獻身的貓,這個猜心的遊戲,李恆幾乎要贏了。
她回頭看了一眼,鎮定心神,邁步走向左邊的小路。走着走着,就不由自主地小跑起來,只想離那黑貓的死處越來越遠,只想將身後的一切甩掉。腳下是黏糊糊的爛泥和樹葉,身邊不時拂過冰涼的樹枝,耳畔隱隱約約地有野獸的叫聲。奉書絲毫不敢停留,越走越快,沒多久便大口喘氣,汗如雨下。她脫下華麗的嫁衣外袍,丟在地上,輕裝疾行。
空氣中似乎有股腐爛的味道……但就算是正常的叢林,裡面也經常會有奇奇怪怪的氣味。眼睛也有些痛,似乎是進了汗水了。汗水流到脖頸裡,火辣辣的燒灼着。她有些不安,提醒着自己方纔的分析結果。兩條路至少有一條是能走的……黑貓死在了右邊……眼下這條路肯定沒錯,她只要努力前行、前行……
整個叢林靜得讓人害怕,周圍只剩下她自己的喘息聲、腳步聲、雙手撥動樹葉的簌簌聲。朝上看看,月亮也不知何時消失了,整個天地黑漆漆的一片。奉書大叫幾聲,給自己壯膽。足底慢慢的不堪重負,腳骨一陣陣鑽心的疼。那是小時候纏腳留下來的病根。
她覺得自己這輩子從沒這樣孤獨過。跑着跑着,卻忽然沒來由地想:“師父此刻,在幹什麼?”
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又被迎面的風吹乾,臉蛋上有點疼。她嗚咽了一聲,掐了自己一下,告訴自己休要多想,馬上就安全了。走出這片叢林,就是通往西結的道路。等見到了越軍,就可以休息了……
身邊的樹木草叢在飛快地後退。不知過了多久,當她覺得自己馬上要難受得暈過去的時候,便看到遠處一閃一閃的,幾束火把急切地朝自己移動過來。有人在遠處大叫:“蚊子!蚊子!”
她發出一聲似是歡喜、似是痛苦的叫喊,撲進趙孟清懷裡,什麼都說不出來,只是失聲痛哭,攀着他的手臂,慢慢跌倒在地上。
趙孟清用力扶她,一下子沒扶起來。
“怎麼了?你可受傷了?怎麼……怎麼這麼久纔來?我們一直擔心……”
奉書也不知爲什麼會覺得這樣委屈,嗚咽着道:“我、我腳疼……那條路繞來繞去的,一直在繞彎子……我哪想到要走這麼遠……”
身子一輕。趙孟清乾脆將她一把抱了起來,轉身便走,說:“先回去,這裡也不安全。”
奉書臉上一熱,心裡也是一熱。他見到她後,第一個問起的並不是脫歡的死活,而是她有沒有受傷。
趙孟清隨即又說:“只是……你說那條路一直在繞彎子,又是怎麼回事?你……你是從哪條路回來的?”
奉書感到自己在隨着他的步伐顛簸,剛要開口回答,突然胸腹間說不出的難受,眼前一黑,隨即不省人事。
*
奉書睜開眼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個軟軟的牀鋪上,身邊是焦急萬分的安姿公主。她看到奉書醒來,高興得差點跳起來,親手給她餵了一杯水,然後嘰嘰喳喳的說個不停。
奉書忙道:“慢些,慢些!我聽不懂!你說我們這是在哪兒?”
安姿公主咯咯一笑,趴在奉書的牀鋪邊上,連比帶說帶寫,總算表達出這些意思:“這裡是萬劫。據探子來報,脫歡重傷無法指揮,李恆已經率領元軍已經開始分批撤軍了。現在天色越來越熱,蒙古軍中本來就疫病流行,脫歡再一倒,他們就算不想撤也得撤啦。據說元軍那邊,接到回國的命令時,也都是一片歡呼呢。”
奉書只覺得好像做夢一樣,忍不住跟着她嘻嘻笑了幾聲,忽然道:“興道王呢?我要去討賞。”
安姿公主嘻嘻一笑,拉住她的手,在她手心飛快地寫字,“那可得過幾天了。他已經料知了元軍的撤退路線,帶人去他們的必經之路上設伏了。他說,這回我軍掌握主動,可要狠狠打擊一下韃子的氣焰。”
奉書心裡一跳,“設伏?伏擊脫歡?”
“興道王說,脫歡傷重難行,讓李恆的精銳部隊護送着,不會走得太快。”安姿公主眨眨眼,又說:“趙孟清,也去了。”
奉書一骨碌爬了起來,邊穿鞋邊道:“那我也要去。”
安姿公主小臉一紅,睜大眼睛看着她,問:“你去找他……”
奉書知道她是誤解了,也不解釋,笑着颳了一下她的鼻子,心裡面自己接了一句話:“李恆不休息,我就不休息。”
雖然胸口還是有些難受,但大約是太累着了。想到那天的一路奔馳,她心裡又忍不住後怕:“哼,李恆想暗算我,我這不是活着出來了?”
她翻了翻手邊的越南話寶典,拼出一句話,跑去管越南軍醫要了些薄荷油,往額頭、鼻尖抹了抹,權當提神,接着朝安姿公主正色道:“有沒有後續部隊?我要跟着他們出發。”
安姿公主張大一張小嘴,大概不相信她已對趙孟清如此情深意重,隨即點點頭,派了個婢子,去找留守的越南軍官了。
半個時辰以後,奉書就換上越南軍裝,結束完畢,作爲一名糧草小兵,去和陳國峻會合。
周圍的越南兵士跟她語言不通,可看她的眼神都是驚訝加佩服。刺殺脫歡之事極其秘密,這些小兵一概不知道;但他們大多都已得知,這個英姿颯爽的女兵是趙孟清手下的“外援”,是“友軍”。其中一個大膽的越兵還朝她“嘿嘿”笑了一聲,用拙劣的漢話說:“南韃子,南韃子。”
奉書又氣又驚,叫道:“我纔不是韃子!”
那人依舊客氣笑着,道:“南韃子。”刻意強調了那個“南”字。
奉書被噎了半晌,纔想起趙孟清隱約說過,越南地處嶺南之南,對本土北方的各色人種分不太清,一律稱之爲“韃”。而如今“蒙韃”是敵,“宋韃”是友,爲了區分方便,像奉書、趙孟清這樣的宋人,在當地人的土話裡,就變成了“南韃子”。
“北韃子”——包括爲蒙古效力的漢人——自然是人人喊打,但“南韃子”所到之處,越南百姓都是簞食壺漿,以迎韃師的。
奉書想通這點,便即哭笑不得,沒想到自己一輩子視韃子爲敵人,如今自己卻在有生之年也當了一回韃子。她也懶得也那越兵分說,況且以她那點越南話水平也說不清楚,只能認了,回頭朝那人也擠出一個客氣的笑容。
等到糧草小隊趕到紅河入海口附近的萬劫時,山林中交戰的火光已經把整個紅河河面都映得亮了。陳國峻在山嶺險要之處佈置了不止一個阻擊軍團,刻意縮減了正面戰場的寬度,以造成兵力充足的假象。奉書聽到一陣生氣勃勃的吶喊,隨即一隊越兵渾身浴血,從山林中現身,和他們同樣人數的元兵被驅趕在前面,個個雙手背縛,垂頭喪氣。元軍主帥受傷,士氣低落,這一隊元兵竟是成建制投降的。
奉書心頭一喜,朝那爲首的越南軍官問明瞭方向,沿着紅河河岸疾奔,不多時便闖入了一處戰場。趙孟清率領着幾百個身着故宋軍裝的士兵,正和沿山坡衝鋒,陣中殺聲大作,和唆都手下的元軍短兵相接了起來。“宋兵”見到元兵,分外眼紅,士氣極其高漲;而這些元兵是剛剛登陸的蒙古水師,有相當一部分是漢人,甚至是故宋的降卒,驟然見到消失已久的宋廷軍馬,一個個都愣住了,如在夢中。
故國衣冠,故國口音,像極了他們曾經犧牲的那些戰友,如今難道都復活了?
過了好一陣,纔有人試探着小聲說道:“趙氏復國了?”
下一刻,那人的腦袋就被一個“宋兵”砍了下來。元軍這才如夢方醒,轟的一聲喊,提起刀槍開始抵抗。但宋人的軍裝實在給他們太大的衝擊,鏖戰不多時,相當一部分元兵便士氣全無,丟下武器,往海里逃,又讓“宋軍”放箭,射倒了一多半。
奉書邊跑邊打,趁着亂戰,放倒了兩三個擋路的元兵,徑直跑到趙孟清身邊,叫道:“我來了!”
趙孟清正在擦拭長刀上的血跡,見到她,吃了一驚:“你怎麼來了?”
奉書也不和他寒暄,直接問:“李恆呢?”
趙孟清一場惡戰,滿臉疲態,拉着她走開幾步,離開戰場,才伸手往北一指,一邊喘息,一邊說:“護送脫歡突圍,正在強渡如月江,往思明州方向去,馬上就要進入蒙古國境。”看了看奉書的臉色,又補充道:“我軍剛剛擊殺了李瓘、唆都,已經傷亡不少。我們實力有限,興道王的意思是……窮寇莫追。”
奉書舉目往紅河對岸看去,慢慢點點頭,然後將身上縫的的越南軍士身份標識一把扯了下來。
“興道王要放過他,我管不着。我文氏祖籍江西,一介民女,非他所轄,他可也管不着我吧?”
“蚊子!李恆那邊雖然人少,但都是精銳……”
奉書努力做出輕鬆的笑容:“趙大哥,我萬里迢迢的從中原趕過來,千辛萬苦,總不至於是來看風景的吧?”
趙孟清無言以對,低頭凝思許久,也將身上的布制標識慢慢拆了下來,收進懷裡。接着,拉過她的手,緊緊攥了一攥,笑道:“那我便也以宋人的身份,陪你一道去,好不好?”
奉書忙道:“你不必……”
趙孟清卻已經轉身,將指揮權交給一個副手,點起五七十個沒受傷的“宋兵”,叫道:“李恆當年屠我大宋百姓無數,是男人的,就跟我去找他算一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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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刷boss挑李恆,大家雞血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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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問歷史上的安姿公主腫麼樣了……
當然是毫無懸念的被脫歡吃了QAQ
最後最後,杜大叔表示希望大家還沒忘了他……劇情設計原因真的不能太早讓他出現[大哭],估計下週能把他拉出來遛遛,我真的盡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