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箭正墜雙`飛翼,胡雁翅溼高飛難·
奉書絲毫不加猶豫。積累了多年的仇恨佔據了她身體的全部,就算下一刻讓李恆一箭穿心,她也不怕。毒箭在弦,弓弦擦着扳指,瞄準他身上唯一的那個薄弱部位,放手。
說時遲,那時快,李恆那邊弓弦砰的一響,力量比奉書要大得多。奉書只看到眼前一花,利箭以難以置信的速度朝她的咽喉直射過來,箭尾旋轉着的羽毛清晰可見。
而奉書還保持着彎弓搭箭的姿勢,目光聚焦,呼吸停止,一顆心都隨着那毒箭射出去了,一時間竟無心躲閃。
突然只聽身邊有人大聲吼道:“快躲!”緊接着趙孟清飛身撲了上來,將她一把撲到在地。李恆的箭深深扎進他肩頭的肌肉裡。趙孟清一面翻滾,一面大聲痛叫,伸手捂住肩膀。
奉書這才驚覺,叫道:“趙大哥!”
幾乎是同時,一百步之外,也傳來一聲壓抑着的呻`吟。然後,是長弓掉在草地上的聲音。
趙孟清緊緊咬着牙,叫道:“別管我,死不了,快去,快去!”
奉書揚起頭,見幾個“宋兵”已經跑過來接應,便朝他點點頭,轉身朝李恆的方向一步步走過去,頭腦中轟隆隆的作響,心裡面好像要炸開一樣。
這是她頭一次看到李恆倒在地上的樣子。毒箭鑽進了甲冑的縫隙,把他的膝蓋打得粉碎,又從另一側穿了出來。他半跪在地上,左手狠命抓着身下的青草,連根拔起,將土地刨出了一個小坑,右手則緊緊握着佩刀刀柄,刀尖深深杵在泥裡,一次次地試圖撐起自己身體,又一次次地失敗。他手背上青筋畢露,整個身子都在顫抖。他的喉嚨裡發出格格的輕響,一雙淺色眼睛圓睜着,裡面滿是痛苦和狂怒。
他身邊僅剩的幾個親兵,要麼逃走,要麼已經被亂箭射死。他距離如月江浮橋只有不到一里路,可是他此生之中,再也走不動一步了。
奉書突然有些怕,突然覺得整個世界都陌生了。她從來沒想過,自己窮此一生,竟然會有這麼一次機會,居高臨下地看着李恆……
他的小腿已經血肉模糊,流出來的血是黑色的,染污了他身下的泥土和青草。他終於放棄了站起來,翻身倒在地上,咬着牙,顫着手,用刀把箭桿斬斷,然後,握住箭頭,連着血肉,一點點地向外拔。最後,他從懷裡掏出一方帕子,用力系在膝蓋上方,試圖止血。他的動作越來越慢,手腕抖動得越來越厲害,臉色越來越慘白得可怕。
奉書心中五味雜陳,惡念和恐懼纏繞着,讓她也不由自主地發抖。
終於,她走到他面前,一字一字地叫道:“李將軍。”
半晌,李恆才似乎聽到了她的話,微微仰起頭來,立刻認出了她便是那天的“公主”刺客,目光一凜,用變了調的聲音說:“是你!”
隨後,他的眼中忽然出現了些奇怪的神色,喃喃道:“怎麼是你……你怎麼還沒死……”
奉書心中忽然隱約覺得有什麼事不妙。她深吸口氣,驅散了雜念,答道:“我該死嗎?該死的是你,李將軍。”
李恆緊緊握着他的佩刀,儘管他已經沒有力氣揮舞它了。
“你……你到底是誰?”
奉書只覺得一個長長的夢就要醒了,伸手褪下拇指上的鹿角扳指,彎下腰,輕輕放在李恆手邊。那扳指取過無數人的性命,今天尤甚。
“你的東西,還給你……這東西用來辟邪,真的很管用……我這幾年很少夢見死人……李將軍,你這幾年有沒有做過噩夢?那些死在你手裡的大宋軍民,有沒有來找過你?”
李恆慢慢抓起扳指,神色恍惚,凝視了許久,似乎在回憶着什麼。但他的回憶馬上又被劇烈的痛楚打斷了。
“你……你……文璧……惠州……”
“想起來了?只是有一件事你不知道。文宋珍公不是我父親,是我二叔。”她說完這句話,靜靜地看着李恆,看着他的臉色越來越白,整個左腿慢慢腫起來。
“你是……文天祥……餘孽……餘孽……”
奉書一下子熱淚盈眶,話不成句,哽咽着說:“你想起來了!我爹爹……他手下那麼多忠心耿耿的軍官……我母親姨娘……哥哥姐姐……死了的、生不如死的……全都拜你所賜……你有沒有夢見過他們?你在鄂州住得可心安?你想沒想過,你的這些獵物裡面,還有一個人沒死!終有一天,你要把做下的孽都還回來!”
李恆緊緊攥着那枚舊扳指,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它,全身繃緊地顫抖,目光時而空洞,時而彷彿燃起了火。
“文天祥……文天祥……我明白了……那你,文小姐,你知不知道,李恆有多少兄弟戰友……是……是死在他手下的……”
奉書顫聲叫道:“我不知道!我也不管!我只知道,你的戰友死得再多,他們的葬身之處是江西!是我的家鄉!不是你的!那本不是你們蒙古的地方!”
李恆嘴角抽動,竭力浮出一個嘲弄的冷笑,“現在是了。以後……一直……也……”
奉書心頭幹噎,用力眨眼,把淚水一顆顆的忍回去。心中有一個聲音說,今天她是勝利者,應該高興纔是。可另一個聲音卻告訴她,不管今天她再怎麼得勝,李恆的話,她也無法反駁。
李恆已經痛得汗如雨下,突然大叫一聲,掙扎着提起佩刀,一下下割着自己小腿上的肌肉,放出一股股黑血。他的手抖得厲害,被佩刀刀刃切出了一道道血口子。
奉書忽然有些佩服起他的頑強,輕聲說:“沒用的。箭頭是餵了毒的。那毒`藥經年日久,藥效也許有些減弱,發作起來可能有點慢,抱歉。”
李恆的目光驟然狠戾起來,“毒……毒`藥……你、你……卑鄙……”
奉書忍不住向後退了一步。一時間她覺得李恆幾乎要想撲過來,和自己拼命了,可是李恆睜着一雙渙散的眼,只是喘息。
她定了定神,沉聲道:“是沾血就死的毒`藥,那方子你也許還見過呢。李將軍,當年你在襄陽城的西夏醫家中奪的那本書,還沒丟吧?那上面也許還寫了解藥方子,可惜你來不及看啦。”
李恆怔住了,無意識地伸手朝懷中探去,卻又馬上意識到什麼,住了手,氣喘吁吁地說:“什麼襄陽……”
可奉書早就緊緊盯着他的一舉一動,邁上一步,問道:“那書,你帶在身上,是不是?拿出來!給我……那不是你的……給我!”
李恆反而微弱地笑了起來,“文小姐……你着急了……放心……它……幫不到你……”
“給我!我要它幫什麼忙!這書真正的主人如今葬在廣東,我要把它送到蠍子姐身邊去……”
她已經很久沒有回憶過蠍子的模樣了,如今的自己,比當年的她還要大上些年紀。可是小時候的那些記憶仍然無比清晰。那個皮膚黑黑的瓜子臉女孩,曾經教過她無數生存之道,曾經扇過她耳光,也曾經第一次在她小小的心裡灌輸了刻骨的仇恨。如今,自己要給她報仇了,用的是她留下的那個唯一的武器……
奉書鼻子酸酸的,心中絞痛,眼前李恆的身影慢慢模糊了。忽然,前所未有的悲慟襲擊了她的心房,她一下子喘不上氣來,眼前一陣黑,一陣花,身子晃了晃,撲通一聲摔在了地上,倒在了李恆身邊,耳中一陣轟鳴。
頭痛欲裂,心中更是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驚恐。她想要爬起來,全身的力氣卻似乎突然消失了,掙扎了好一陣子,才慢慢支起身子,睜開淚眼,正對上李恆冰冷而輕蔑的目光。
她大叫一聲,拼命爬了起來。方纔李恆那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又響在了耳邊,讓她如墮冰窖。他問她:“你怎麼還沒死?”
他似乎對她的身體狀況瞭如指掌。她這幾天,一直便是不舒服,有幾次,甚至有了一種到達死亡邊緣的感覺……
李恆終於放棄了自救的努力,仰頭看着叢林樹葉中透出來的陽光,冷笑着,慢慢說:“文小姐,似乎還有很多話想要和我聊……沒關係……黃泉路上,有的是時間……”
奉書突然似乎明白了,又倔強着不願意明白,咬牙道:“我纔不會死!我……那天我從脫歡的營地裡出來……”
“走了左邊的路,對不對?”
奉書一下子怔住了,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文小姐是不是訓練過很多年……很好,身體底子很好……我本以爲……你不會活着走出那片叢林呢……是李恆小看你了,嘿嘿……不過,你也堅持不了多久了,我保證……”
奉書看到自己的冷汗一滴滴落下來,落到泥土裡,砸出一個個小坑,顫聲道:“不會的,我用那隻貓試過……它……它死在了右邊那條路上……不可能……右邊纔是瘴氣瀰漫的那條路……”
李恆輕輕笑了良久,平平靜靜地吐出一句話:“那隻貓,讓我下了毒。”
然後他面容舒展,慢慢閉上了眼睛,好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