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柏果斷行動起來了,藉口給岳母賀壽,帶着母親妻兒遠走雲南昆明沐王府,遠離了漩渦中心。沈今竹在龍江驛站送別了表哥一家,準備動身去雞鳴山找守皇陵的老上司懷恩,驀地被一個渾身縞素的婦人攔住說話,正是徐楓的沖喜婦人陸氏。
陸氏顏色憔悴,瘦成了一張紙片兒,她淚光盈盈的說道:“沈老闆,不,是安遠侯,今日冒昧來求侯爺,是想向你打聽徐楓的消息。”
沈今竹目光一沉,淡淡道:“喪事也辦了,衣冠冢也立了,祠堂裡還供奉着他的牌位,這時候來問我是生是死?太不合適了吧。”
陸氏哭道:“相公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原本我和婆婆都不肯辦喪事的,可是二房急着要承襲爵位,堅持說相公登上的那艘紅毛番船隻爆炸了,上頭的人不可能有活口,找不到屍體,是因炸的粉碎,沉入大海,宗族的長老宗婦也輪番規·勸施壓,我和婆婆被逼無奈,只得辦了喪事。”
徐楓若不死,就是新的魏國公,爵位依舊屬於長房,所以對於二房而言,徐楓必須是死了的,不死也要死!長房一屋子孤兒寡母,對徐楓報以一絲希望,但是根本無力對抗魏國公和宗族的施壓,只得承認了徐楓的死亡。
沈今竹說道:“東海之變已經過去四個月了,他一直沒有出現,而且俘虜名單裡也沒有他,是生是死,你們自行考量。”言罷,轉身就走了。
陸氏疾步跑上前攔住了沈今竹,絕望的叫道:“你怎麼如此冷酷無情?徐楓爲了你,和家裡決裂,連父母都不見了;海澄縣那棟宅子,說燒就燒了,他默默守護了你好幾年,沒有他,你的生意能夠如此順遂?如今他遭難失蹤了,你人脈廣、眼線多,難道不去打聽一下他的下落嗎?沈今竹!你是
個沒有心的人!”
沈今竹盯着陸氏的眼睛,連連追問道:“你孃家已經決定要你改嫁了對不對?如若不然,二房如此欺負你們長房,陸家身爲南直隸指揮使,絕不會袖手旁觀。即將改嫁的人人品相貌你很不滿意吧?覺得還不如留在徐家長房守寡?你所有的不幸,來自你家族的貪婪、你婆婆操控兒子的*、你的懦弱和貪圖安逸富貴,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直到今日,還想把我拖進來承擔莫須有罪責,陸氏,你若再不醒悟,這一輩子就到頭了!”
陸氏一怔,沈今竹甩開她的手,拂袖而去。如今她貴爲安遠侯,聲名顯赫,那種無力感卻越來越強烈,別說是有過不快的徐家長房,就連她親姑姑徐家二房,她也是愛莫能助,宮廷之變,昔日帝王的後宮肯定風光不在;朝廷勢力重新洗牌佈局,一朝天子一朝臣。她不是下棋之人,她也只是一顆棋子而已,做不了什麼的。
她對徐楓的感情已經放下了,但是徐楓依舊是日月商行的股東,也是合作伙伴,於情於理,她都不會放棄一絲希望的,在那種情況下,的確是九死一生,不,是百死一生,可是沈今竹也是經歷過類似兇險的環境,她不也挺過來了?不管以前有多少恩怨糾葛,她是希望徐楓能活下來,所以沈今竹私底下已經通過自己的關係網在尋找,可是她所有的努力都只能在暗中進行,不能明說,尤其是對面徐峰的“遺孀”陸氏,她不能透露分毫。
沈今竹騎在馬上擡頭看天,大報恩寺九層琉璃塔直聳雲霄,那個在她最無助的時候,帶着她攀登如火柱子般的琉璃塔、在塔頂坐看金陵城夜景的少年,你一定要堅強的活下來啊!
雞鳴山,明孝陵。進入皇陵者,所有人都必須在下馬坊開始步行,沈今竹走在神道上,兩邊是十二對巨大的石獸雕像,分別是獅子、獬豸、駱駝、大象、麒麟還有駿馬,石獸們在神道屹立了二百年,默默守護着大明開國皇帝朱元璋和馬皇后的陵墓,太陽透過樹葉的縫隙,在。神道的盡頭是櫺星門,穿過這道門,沈今竹遠遠看見一個穿着葛布棉袍的老者正在金水橋揮舞着掃把掃地,一絲不苟的將落葉和雜草倒進了簸箕裡。
很難想象這個平靜沉默的老者在兩個月前是大明赫赫有名的司禮監掌印大太監和東廠廠公懷恩。懷恩對沈今竹點點頭,說道:“安遠侯來了,你稍等,等我掃完金水橋再和你說話。”
沈今竹找了一個石凳坐下,打開食盒,將裡頭的點心清茶都擺上了,懷恩掃完地,洗了洗手,才坐在石凳上,沈今竹給他斟茶奉上。懷恩先是抿了一口,而後一飲而盡,眉頭頓時舒展開來,嘆道:“安遠侯還記得我最喜歡喝老君眉。”
沈今竹給懷恩續茶,淡笑道:“當然都記得,喜歡吃拌上粗鹽的油炸花生米、醃的一口一個的小紅蘿蔔、香滷黃牛肉、喜歡饅頭花捲,一斤老君眉,這些都送到公公臥房裡了,還有八套四季的衣服,被褥竹蓆、平日您愛看的一些書,筆墨紙硯,整整兩車的東西,我曉得您手上不缺銀子,這是我的一片心意,還請公公收下。”
懷恩吃着點心不說話,許久才道:“你來看我,我很意外,當年把你拖進東廠,你是不情不願,埋怨了好久,時常想要離開東廠,是我抓着你不肯放手,你不恨我啊。”
沈今竹說道:“公公也很令我意外,捨命要保太子。”都說太監無情無義,最慣見風使舵,懷恩卻爲了保護太子,不惜冒死勸諫,丟了剛剛登頂的官職,差點連性命都沒有了,貶到孝陵掃地,下場淒涼,第一個當了炮灰。號稱耿直的文臣都還沒開口說什麼呢。
懷恩笑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我只是盡到了對皇上、對太后的承諾而已。”
沈今竹遞上一份最新的邸報,說道:“以後不能叫皇上了,改口叫泰王吧,免得招禍。”
雖說早有預料,此刻頭腦卻是一懵,懷恩的手掌擱在邸報上有些發顫,遲遲都沒有打開看,彷彿只要不看,這一切都不會發生似得,他微微闔上眼睛,喃喃道:“邸報中可曾提到賜建泰王府,將來泰王就藩何處?”
沈今竹搖頭說道:“尚無,現在太子尚在東宮,泰王妃、徐側妃是重新冊封的,兩個公主成了郡主,其餘的嬪妃全無名分,連侍妾都不是,就連——就連太子的生母也沒有位份了,和普通宮人無異,均圈禁在南宮之中,任何人不得探視,生死不知。”
既然不在京城建安王府,也不提就藩之事,那就說明在安泰帝眼裡,慶豐帝已經是一個死人了,或者根本就是放棄將慶豐帝迎回來的想法。不冊封太子生母,就是在貶低太子的出身。
懷恩站起身來,整了整葛布棉袍,對着北方皇宮的方向跪下,嘴裡喃喃不知道在說些什麼,拜了三拜,才復又坐下,說道:“我寫幾個名字,你要牢記,這幾個人你可以信任他們,將來或許能夠幫到你。”
懷恩用食指沾了沾茶水,在石桌上寫名字,第四個名字赫然就是剛上位的懷義!沈今竹驚訝的微微張開嘴巴,懷義不就是踢走懷恩,而坐上了秉筆太監和東廠廠公的寶座麼?一陣春風吹乾了字跡,懷恩低聲說道:“你看的背叛未必是背叛,你看到的忠誠未必是忠,權力場水深,你要小心。我其實是懷義納的投名狀,我不倒臺,他如何得到信任呢?我追隨泰王太久了,無論如何表忠心,皇上都不會真正相信我的,反正都是要被貶斥,不如將懷義扶上馬,送一程,懷義以前在海澄縣和皇上暗地裡有來往,他是我埋的最深的棋子。”
沈今竹覺得自己被深深愚弄了,或者智商明顯不夠用,權力場果然比生意圈更難混啊!懷義居然是身在曹營心在漢!那麼他將懷恩趕下臺、漠視徐家長房被二房欺負□□、抄沒宿敵曹國公府等等一連串動作,其實都是在掩蓋他真正的立場!懷義心計深不可測啊,這個老狐狸太能裝了。沈今竹暗想自己別摻和這些政事了,憑自己那點本事,根本鬥不過這一羣老狐狸,到時候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還是趕緊收手,繼續她的航海事業吧。
沈今竹趕緊說道:“公公,你說的太森奧了,到底如何區分是敵是友呢?朝廷太複雜了。”
懷恩嘆道:“依你目前的本事和心智,基本只能靠運氣了。遇事莫要慌張,多思多想,一旦做了決定,就義無反顧的去做,莫要猶豫不決。如今泰王已經冊封,大明不再是兩個皇帝的狀態,即使奇蹟出現回到京城,也已經晚了,回天乏術,南宮的嬪妃你不要管了——連太后都沒法子,你就更不行了。最重要的是保住太子,太子是太后和內閣一起擁立的儲君,沒有那麼容易被廢,再不濟,保住太子的性命也是好的。”
沈今竹苦笑道:“公公,您太高看我了,我這個侯爵只是虛封,沒有實權,也無一兵一卒,主要身份還是生意人,我連東宮無法進出,如何護得住太子?”
懷恩說道:“泰王相信你,我相信你,最重要的是太子相信你,你救過太子好幾次了。”
沈今竹笑道:“別把我當孩子哄了,相信有什麼用?問題是我沒有能力保護他。”
懷恩臉色一肅,說道:“你莫要妄自菲薄了,東海之變時,誰也不會想到你能力挽狂瀾,說動荷蘭人和英國人攔截西班牙的補給船,解了杭州等港口之圍,誰也不曾想到,你一個女子能得封侯爵之位。你現在確實無力保護太子,可是將來的事情誰能說得清呢,只要你有心,這就足夠了,我不惜將懷義這張底牌亮給你看,就是預備着萬一有一天能排上用場。”
“說來說去,是把我當做一步險棋來下囉?”沈今竹冷笑道:“公公就不怕我出賣了您和懷義當投名狀,就將懷義出賣你一樣得到東廠廠公寶座一樣?”
懷恩定定的看着沈今竹,“我說過了,我相信你,你不是背信負義之人。”
沈今竹哈哈笑道:“您以前是別人聞風喪膽的廠公啊,您只相信死人,不會相信任何一個活人吧。”
懷恩說道:“身居高位,總要學會相信一些人。”
沈今竹頭疼的揉了揉太陽穴,“不是我妄自菲薄,而是越在高位,就越覺得無力,只能眼睜睜看着一些事情發生。而且看不清是非黑白了,也分不清界限在那裡。我和您說句實話吧,我現在搞不清楚自己的立場了。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如果我是安泰帝,我可能會做出和他一樣的事情,封親哥哥爲親王,確定自己是唯一九五至尊的位置,放棄營救他,任他在敵營自生自滅,死於絕望;圈禁他的后妃、剪斷他的黨羽、黨同伐異、扶持自己的心腹,將內閣慢慢換掉,讓內閣同意廢掉太子,立自己的親兒子爲皇儲。”
“一步一步的將整個朝廷掌握在自己手心裡,誰不敢質疑自己的權威,說不定我的手段比安泰帝更狠辣、更乾脆。比如公公您,您身居高位那麼多年了,宮廷有多少徒子徒孫、官場裡有多少心腹、掌握了多少豪門貴胄的把柄和軟肋?甚至東廠中依然可能有死忠在暗中追隨您,我怎麼可能放心讓您在皇陵掃地?如果我是安泰帝,像您這種角色的人物,我肯定不會讓您活着到皇陵的——即使暫時弄不死,也會把您貶到鳳陽的皇陵,而不是把您發配到金陵的孝陵!金陵是什麼地方?是南都啊,這裡就是一個小朝廷,一堆鬱郁不得志的被貶官員在這裡盼望着去實權部門效力,六朝金粉,十里秦淮,這裡藏着太多的財富、豪門、人才,野心,勢力盤根錯節,這其中有多少是暗中支持泰王的?鳳陽那個地方就不同了,有中都之名,無都城之實,消息蔽塞,窮得要命,城牆倒是修的好看,把您貶到那個地方正合適——”
沈今竹意識到自己說的太多了,話音戈然而止,將杯中已經冷下來的老君眉仰脖喝光了,說道:“所以什麼是黑,什麼是白?何爲對錯?身處立場不同罷了!我爲何一定要逆天而行,保護太子呢?我的侯爵是安泰帝封的啊,不是昔日的慶豐帝。如果非要說安泰帝有錯,那也是他不夠冷酷、沒有一個帝王的手腕和策略,他太心急了,居然在立足未穩的時候提出廢太子,這一巴掌扇下去,這叫內閣如何想,叫太后如何想?叫天下人如何想?他長子還小,有大把的時候慢慢培養,他尚年輕,有足夠的時間把內閣換成自己人;而太子還小,有足夠的機會把他養廢人、慢慢找錯處,羅織罪名——”
懷恩笑着打斷說道:“你立場如何,其實已經做出選擇了是不是?要不然你也不會在我面前直言心中所想,正說明我沒有看錯人,泰王沒有看錯人。”
沈今竹一噎,說道:“休想把我當成棋子,我就是我自己,是個生意人,我只做出對我最有利的選擇。”
懷恩笑道:“沒有人強迫你做事,你這種狀態最好了,不要人們覺察出你的立場,做出對你最有利的選擇就對了,到時候自然水到渠成。”
沈今竹反問道:“如果不能呢?”
懷恩嘆道:“那就是天要選擇滅泰王,誰都無能爲力,不能怪你。今竹,如今你孝期已經過了,和曹核的婚事該定下來了,這門婚事對你有利。臨安長公主是當今聖上的親姐姐,他們姐弟感情很深,曹銓已經選擇追隨新主了,聖上也需要他的支持,如今他的錦衣衛指揮使之位堅如磐石。”
沈今竹一怔,沒有想到曹銓居然那麼快就拋棄了慶豐帝,這也太意外了。懷恩冷笑道:“曹銓向來如此,一個勾搭有夫之婦,還生下兩個私生子的人,是不會有什麼堅定原則的。我曾經勸諫過泰王不要重用他,泰王就不肯聽,還怪我多事,如今大浪淘沙,終於看清了誰是忠心的人。”
沈今竹聽的心冷的很,暗想如果曹家真的如此,那麼這門婚姻是否還應該繼續?帶着種種疑問,沈今竹踏上了進京的旅途。
沈今竹剛離開孝陵金水橋,從石碑暗道處閃出一個人來,此人正是金陵守備太監懷忠,懷恩請懷忠坐下,笑道:“如何?我沒看錯人吧,安泰侯是個奇才,她身上有太多的變數了。幸虧安泰帝避諱男女之別,用完了她,就把她扔到一邊,封了個侯爵虛銜當獎賞,不再重用她。倘若按照她剛纔說的來一步步對付我們,我們就全完了,根本沒有還手之力。”
懷忠看着沈今竹喝過的水杯,點點頭,說道:“這孩子心思縝密,目光高遠,能透析真相,還差一點點就看透了你的棋局——其實安泰帝並沒有如此着急廢太子,是你故意觸怒龍顏,把他心中所想嚷嚷開了,讓全天下的人都誤以爲他已經開始廢太子的動作,而你是爲了阻止廢太子才遭到貶斥,一盆髒水潑在皇上頭上,皇上百口莫辯,落了下乘,反而不好動太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