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個奇葩陣,沈今竹當時就震驚了,使團裡盡是這種迂腐、異想天開的官員,何時能等到海南島迴歸之日?而且沈今竹發現使團的議題裡面根本就有談論到如何將順王迎回來,這是什麼意思?要留下順王不管了?
沈今竹心裡涼透了,懶得聽這些使團的人如癡人說夢般的討論,反正在屏風後面誰也看不見她,乾脆偷偷溜出去了。這裡是鴻臚寺的四夷館,專門招待各國使節的地方,以前沈今竹的父親沈二爺當鴻臚寺右少卿時,就執掌四夷館,沈二爺是個記憶力驚人的天才,通好幾國語言,沈今竹資質遠不如父親,不過龍生龍、鳳生鳳,雖說一代不如一代,她的資質比尋常人還是優秀許多,精通荷蘭和西班牙語,粗通日本語、英語和葡萄牙語,大明天南地北的方言更不在話在了。
初夏花木茂盛,沈今竹坐在花架下透透氣,聽了大半天迂腐書生的討論,她都覺得自己都沾上了酸氣,無意間就聽了一羣紅毛番的談話,他們說的都是西班牙語,是從海南島聯軍派到京城的使團。
“我們來這裡已經有半個月了,每天就在這裡吃吃喝喝、出門遊玩購物、陪伴的都是鴻臚寺的低級小官員,連國書都遞不出去,又不准我們離開京城,怎麼辦?女王和總督都在等消息。”
“急什麼,我覺得挺好玩的啊,教坊司的女人們真嫩、少年長的也好看,再待上一個月我也不會膩煩的,我喜歡這個城市,這裡就是傳說中的天堂啊,我可不想回到海南島那個破地方了,沒有美人、沒有美酒、全是一羣酸臭的軍漢!”
“哈哈,你說的很對,我也希望能晚些見到皇帝,這樣就能多玩一會啦,有鴻臚寺的幫忙付嫖【資
和酒錢,這種日子比天堂還要美好啊,我們都是天使,嘻嘻!”
“和你們在一個使團真是令人羞恥啊,這裡是墮落的天堂,美女和美酒讓你們都背叛了女王的使命,我們整日飲酒作樂,弟兄們還困在海南島,你們晚上就不作噩夢嗎?”
“沒有啊,我夢裡全是那些如蜜桃般甜美的美人兒,哈哈!弗蘭迪,你應該嘗一嘗這裡的女人們,她們會滿足你所有的幻想,真是一羣天使啊。”
“我發誓對妻子忠誠,纔不會出去找女人,你們這羣墮落的傢伙,我不屑和你們爲伍,你們繼續飲酒作樂吧,我要拿着國書去找這裡的頭領。”
“弗蘭迪,我記得你的妻子早就去世了啊,你守身如玉,是心裡惦記着女王陛下吧,女王陛下喜歡威廉大公這種金髮溫柔的美男子,你永遠都沒有機會的。”
“再見,弗蘭迪,希望你永遠見不到皇帝,我們就能在天堂裡永遠快活下去了,呵呵!”
一個穿着西洋騎士裝的男子憤然從花架裡快步從花架裡走出來,沈今竹觸不及防,來不及躲避了,被這個叫做弗蘭迪的西班牙使節叫住了,用生硬的大明話說到:“你——對,就是你,帶我去見你們的大官。”
弗蘭迪身材魁梧,紅髮碧眼,誇張的絡腮須長到胸脯,腰身挺的筆直,騎士裝佩戴着各種勳章,看樣子是無敵艦隊的高級軍官,這副模樣果然不符合凱瑟琳女王的審美,她喜歡的是威廉那種小白臉。
沈今竹穿着御賜的四爪蟒袍,頭戴黑絨壓金邊的忠靖冠,這種頭冠四品一下是不準用金邊裝飾的,明眼人一瞧就知沈今竹身份不凡,可是弗蘭迪這種西洋使節並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只是覺得沈今竹面白無鬚,看起來很年輕,應該是四夷館低級的小官員而已。
沈今竹心念一動,用流利的西班牙語說到:“我們這裡有許多高官,您要見那一位?”
“哦,感謝上帝,這裡居然有一個真懂得我們語言的翻譯。”弗蘭迪如釋重負,指着沈今竹說道:“你叫什麼名字?以後就由你招待我們。現在帶我去見你們這裡最大的官。”
沈今竹笑道:“我叫朱諾,我們這裡最大的官是鴻臚寺卿,可是他今日不在這裡。”
弗蘭迪有些失望,說道:“你跟我來,把國書翻譯成你們的文字,上一個翻譯簡直糟透了,我懷疑他是胡亂寫的,或許根本沒有體會到我們的意思。”
既然有機會看到聯軍的國書,沈今竹點頭道:“好吧,請帶路。”路上和弗蘭迪套了幾句近乎,問道:“我們大明在海南島垂釣的皇帝還好嗎?他身體如何了?適不適應你們的飯菜?”
出乎意外的是,弗蘭迪居然面露了崇敬之色,說道:“你們的皇帝無愧於他尊貴的血統,是個勇敢、堅強、樂觀的人,我把他捆在炮臺上,命他叫開城門,他拒絕了,我點燃了引線,他依舊面不改色,逼得我不得不用刀砍斷了引線。一個願意用生命捍衛他的土地的人,是值得尊敬的,哪怕他是我們的對手呢。他在海南島過的不錯,身體很健康,愛上了咖啡,喜歡吃煎培根,每天都下海游泳,他水性不錯,還向我請教如何使用西洋劍,他很希望回到這裡,他曾經對我說過,如果能夠回家,他可以當一個普通的小民。”
沈今竹暗道:這倒符合順王平日的做派,隨遇而安,又不放棄一線希望,在敵營裡也努力讓自己過的自在,很好,這樣厚臉皮的表現起碼能活的長一些。正思忖着,弗蘭迪說道:“自從來到大明,在鴻臚寺四夷館大半個月了,你是第一個問道你們皇帝的官員,你爲什麼那麼關心他?”
一聽這話,沈今竹很是震驚,怎麼鴻臚寺居然對順王不管不問呢,不過想想上一任鴻臚寺卿已經死在戰火中了,由左少卿接任,現在的鴻臚寺卿林大人正是林淑妃的堂叔,貌似可以理解鴻臚寺現在對順王如此冷漠的舉動了,唉,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啊!
沈今竹說道:“在海南島的那個已經是不是皇帝了,已經冊封爲順親王,倘若見到鴻臚寺卿林大人,千萬不要說錯了,一個國家不可能有兩個君主,君主就應該像凱瑟琳女王一樣獨一無二。”
果然一提到女王,弗蘭迪碧色的眼眸迸出炙熱的火焰,激動的說道:“天佑女王!凱瑟琳女王也是一位偉大的君主,她美貌、智慧、勇敢,我願意爲女王獻出一切。”
那個哈布斯堡家族的女瘋子?這場貿然發動的戰爭並沒有給葡萄牙和西班牙帶來任何好處啊,愛情真能矇蔽人的雙眼。沈今竹不敢苟同,含笑不語,弗蘭迪看了看天色,掏出腰間的懷錶看了看時間,這個金質的懷錶殼上鑲嵌着各種顏色的寶石,沈今竹是生意人,一眼就瞧出這個懷錶價值不菲,這個弗蘭迪看起來也很有教養,一定出身西班牙貴族家庭,和花架下那些沉迷於酒色的普通軍官截然不同。
可是當沈今竹眼角餘光瞥見懷錶殼裡面那張女人的肖像時,心中更加吃驚了,她故作平靜的說道:“哦,這個女人真美啊,就像天使一樣。”
“那是安娜,我親愛的妹妹。”弗蘭迪驕傲的再次打開懷錶,將女子肖像遞給沈今竹細看,憐惜的用指腹磨蹭着少女的臉頰,目光一黯,說道:“她長的像我們的母親,是西班牙出名的美女,可惜她們的婚姻都很悲劇,都是家族安排的該死的政治婚姻,你知道比政治婚姻更可怕的是什麼嗎?”
沈今竹想了想,說道:“梅【毒?”
好吧,因爲在巴達維亞三年和惡魔科恩的周旋太過險惡,梅【毒是她對婚姻最壞的想象了。何況錶殼中的女子她是有過一面之緣的,正是葡萄牙東印度公司的澳門總督卡洛斯的妻子安娜!前年聖誕節她得到卡洛斯的邀請,去了澳門參加凱瑟琳女王的假面舞會,在舞會上認識這個爲卡洛斯歷險經歷深深着迷並且欽慕的西班牙貴族女子安娜,當晚凱瑟琳女王宣佈安娜和葡萄牙貴族卡洛斯訂婚,這個女孩驚喜愛慕的眼神令人印象深刻。
安娜是西班牙無敵艦隊司令——梅迪納.西多尼亞公爵阿隆索的孫女,而這個弗蘭迪卻聲稱安娜是他的親妹妹,如果他沒有說謊,那麼弗蘭迪就是阿隆索的孫子,未來的梅迪納.西多尼亞公爵的繼承人!因爲據沈今竹得到的情報,阿隆索司令三代單傳,只有一個孫子,叫做理查德。哇,這是一條大魚啊,很明顯弗蘭迪是隱藏了身份,用了化名,他以爲一個大明小外交官不會見過自己的親妹妹,所以敢直言道出自己的小秘密。
沈今竹心中狂喜,今日很有收穫嘛,弗蘭迪並沒有覺察出她的異樣,神情還停留在悲傷之中,嘆道:“梅毒也沒錯,不過我覺得比政治婚姻更可怕的是她們都真正的愛上的自己的混蛋丈夫。我的
妹妹安娜重複了我可憐母親的命運,哦,她們的丈夫都是混蛋,是魔鬼!”
沈今竹清咳了一聲,“你母親的丈夫,不正是你的父親嘛。”這麼說合適嘛,我也不喜歡我的父親,可是不至於這樣破口大罵吧。
弗蘭迪忿然說道:“沒錯,我罵的就是我的父親,上帝保佑,他死於梅毒和酒精,不過我依然唾棄他的墳墓。”
這對父子有何等的深仇大恨啊。連墳墓都不放過!沈今竹暗道。弗蘭迪的目光突然又變得柔和起來,說道:“所以我很佩服凱瑟琳女王,她努力反抗着哈布斯堡家族安排的政治婚姻,選擇了一個普通荷蘭人威廉大公當做丈夫,在澳門教堂舉辦了婚禮,逼着她的父親西班牙國王承認這樁婚姻。一個女人敢反抗家族的安排,是需要多麼大的智慧和勇氣啊。”
沈今竹無語了,明明是哈布斯堡家族的瘋狂血脈起了作用好吧,這個智慧勇氣有個屁的關係!凱瑟琳女王發動東海之變,一點便宜都沒沾到,還不是要你這個司令孫子收拾亂攤子!
沈今竹繼續套着近乎,“那麼你呢?弗蘭迪,你的婚姻也是家族安排的政治婚姻嗎?”
弗蘭迪一怔,而後點點頭,“我可憐的妻子死於難產,孩子生下來沒有呼吸,我不愛她,可是我發誓在身體上保持忠誠。”
難怪他不喝酒嫖【妓呢,原來是這個原因,從某種程度來說,弗蘭迪算是個紳士,和洋乾爹弗朗克斯有些相似,沈今竹露出一個瞭然的表情,說道:“我很遺憾,我見過你們穿着鯨魚骨束身衣的女人,那個東西真是太殘酷了,簡直是惡魔製造出來的東西,我覺得這個東西對你們女人的身體帶來了巨大的痛苦,難產就是其中之一。”
弗蘭迪攤了攤手,做出一個無奈的表情,“醫生也是這麼說過,可是一個淑女怎麼可能不穿束身衣呢,會被人恥笑的,而且會被交際場拒之門外,如果要改變,不是改變某個人,而是整個上流社會的審美吧。”
沈今竹心中斷定,這個弗蘭迪經過傳統上流社會的教養,但是骨子裡有些反叛精神,痛恨對人性的約束,是個正直善良的人,這種人好像可以結交利用一下哦——但是此時絕對不能對鴻臚寺告密,揭開弗蘭迪的真實身份。如果是以前,沈今竹說不定會綁了弗蘭迪,以他來交換順王,可是現在朝廷無意將順王迎回來了,那麼就不能輕易使用弗蘭迪這顆棋子。
言談間就到了弗蘭迪的住處,沈今竹將弗蘭迪帶來的國書仔細看了一遍,心中頓時大駭:原來她一直被矇在鼓裡,西班牙聯軍是願意將順王歸還的,並且會將無敵艦隊全部撤出大明海域,一共有四個條件,第一是歸還所有的戰俘,以及繳獲的槍炮等兵器;第二是大明賠償十萬兩白銀的軍費;第三是租借海南島二十年,西班牙願意像葡萄牙在澳門那樣,每年支付百分之二十的稅金給大明當做租借的費用,第四是恢復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在大明的通商權,歸還兩國在海澄縣的商館。
沈今竹覺得按照目前的情況來看,第一和第二個條件大明執行起來並無難處,而第三和第四通過談判斡旋,討價還價,也可以在雙方的利益點上找到一個平衡,也就是說,弗蘭迪手裡的國書是一個有商量餘地、甚至可能會達成和解的草稿,聯軍這次派來的使團是很有誠意、並且渴望了結恩怨的。
雖然鴻臚寺卿林大人一直沒有接見這個使團,可是這份國書的翻譯版本林大人肯定是知道的,他應該也曉得對方來意——可是林大人恰好是大明最不希望迎接順王迴歸的官員了,鴻臚寺是他的地盤,他一手遮天,掩蓋了國書內容,並且要手下引導聯軍使團整日尋歡作樂,故意拖延時間,然而紙包不住火,或許——沈今竹突然想到一種血腥的可能,頓時出了一身冷汗。
此時天已經黑了,初夏是個很美妙的季節,不冷不熱,院子裡一片靜謐,沈今竹問道:“你的同伴
每晚都要去教坊司喝酒嗎?他們何時回來?”
弗蘭迪說道:“對,白天睡覺或者喝酒,晚上去教坊司喝酒嫖【妓,全由鴻臚寺支付銀錢,到天快亮了,宵禁解除時纔回來,我從來不和他們一起出去鬼混。”
正說着話,一個小內侍提着食盒進來了,他將飯菜擺在桌上,對着弗蘭迪行了一禮出去了,桌上擺着兩碗飯、一副筷子、一副刀叉,很顯然筷子是給沈今竹用的。弗蘭迪餓了,拿起刀叉切開一片烤羊肉,正欲往嘴裡送,沈今竹上前攔住了,做出一個噓聲的動作。
沈今竹大聲說道:“今日和你一見如故,我請你去外頭吃飯吧,讓你嚐嚐我們的吃食花樣,放心,不會帶你去教坊司那種地方的。”沈今竹覺得有些不對頭,因爲送飯的小內侍沒有向她行禮,她的四爪蟒袍和金邊忠靖冠表示着顯赫的身份,弗蘭迪是外人沒有覺察到,但是送飯的小內侍不可能看不出來。如此就只剩下一個推論了——她和弗蘭迪要被滅口!
弗蘭迪又不傻,他立刻反應過來了,配合的放下刀叉,和沈今竹一道出了鴻臚寺,一路上都有人跟蹤,沈今竹裝着若無其事的樣子,引着弗蘭迪逛夜市,走到一處路邊攤坐下,笑道:“這裡的雞湯麪很好吃,你嘗一嘗。”藉着衣袖的掩飾,她將一個紙條偷偷塞給了店小二,紙條上寫着“立刻送這個紅毛番回海南島”
這裡是東廠的暗樁,懷恩演了一出苦肉計,周瑜打黃蓋,自己演黃蓋,將東廠交給了懷義這個周瑜,沈今竹和懷義暗中接上了頭了,讓東廠爲她所用。
一碗湯麪下肚,店小二找了銅錢,乘機遞過一個紙條,上頭寫着“已辦妥,將紅毛番送回鴻臚寺,我們自有安排”
懷義辦事,沈今竹是放心的,帶着弗蘭迪逛一圈,耳語叮囑弗蘭迪不要碰任何別人遞來的食物,快到宵禁時才送他回鴻臚寺,在門口填了交接文書,目送着弗蘭迪走進鴻臚寺大門。沈今竹有腰牌,宵禁時在路上暢通無阻,回到安遠侯府,沈今竹將帕子裡包裹的一片牛肉掰碎了,扔進魚缸之中,三五條金魚擺着尾巴搶食,身體很快就劇烈抽搐,翻着肚皮浮出水面。
果然不出我所料啊!沈今竹這晚是盤算着說辭入睡的,到了半夜,被一陣猛烈的敲門聲驚醒,瓔珞叫道:“侯爺快起來!鴻臚寺卿林大人帶着五城兵馬司的人圍住了侯府!說您窩藏了紅毛番,犯了通敵之罪!”
沈今竹早就預料到會如此,她是穿着御賜的四爪蟒袍入眠的,此刻起牀洗了臉,重新戴上黑絨金邊忠靖冠,林大人帶着一羣士兵氣勢洶洶闖進了庭院,將沈今竹等人包圍。
林大人冷冷道:“今晚西班牙使團的人在教坊司喝醉酒,和人爭風吃醋,失手殺人了,爲了逃避罪責,他們乾脆橫心搶劫逃走,被五城兵馬司的人當場伏誅。使團尚有一人在逃,聽聞安遠侯和此人說了一下午話,並且帶着他逛夜市,是最後一個見到紅毛逆賊的人,還請安遠侯跟本官走一趟,協助本官將此人找出來。”
沈今竹冷笑道:“沒錯,本侯是和一個叫做弗蘭迪的西班牙使節聊了一下午,還帶着他逛夜市,是爲了套他的話,爲將來談判做準備罷了,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嘛。本侯將此人送回了鴻臚寺,而且做了交接筆錄的,他在林大人的鴻臚寺四夷館不見了,您來找本侯做什麼?本侯可不願背這個
黑鍋。”
林大人呵呵一笑:“是黑鍋還是通敵,安遠侯去一趟鴻臚寺就知道了,來人啦,請安遠侯上轎——”
“且慢!”
一陣兵刃相接的聲音響起,闖進來一羣身穿飛魚服的錦衣衛,他們亮出繡春刀,腰間還佩着最新式的□□,殺氣逼人,爲首的曹核跳下馬來,快步走到沈今竹面前,牽着她的手說道:“安遠侯是我的未婚妻,誰敢動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