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智,發什麼呆?快進屋,吃飯了……年輕人不要戀舊,要向前看,前面的美景多得像星子一樣數不清,每見過一樣都是一種閱歷和享受!你要知道,過程和結果同樣有意義!”
說話的女人皮膚白皙,打扮時髦,徐娘半老,風韻猶存,是七十年代的老高中生,說出來的話頗具哲理性,兼詩情畫意。
“快去洗洗手吧。”母親見賴在原地不動的楊智,兩條腿像木樁一樣牢牢地釘在外面的空地上,又柔聲地催促了一下。
這聲音聽起來很溫暖,兒子明顯感受到母親的話裡有一種巨大的力量,正把自己往上拉。
此刻,楊智的思緒如果順從母親的話,他的雙腿就會不斷地往外拔。反之,一抵抗,雙腿就會墜入泥漿之中,且越陷越深。
其實這是楊智的一種想象,他在這種想象中和媽媽鏖戰了半天,仍然沒有把腿從深泥中抽出來,沒有挪動半步!
母親嘆了一口氣:這孩子,便偃旗息鼓,鳴金收兵了。
見母親走開,楊智這才恍然若失地拔出沉重的雙腿,向水池走去。他感覺自己的頭腦裝的東西實在太多了,沉甸甸的,鼓圓圓的,都向腦外擠,像快要爆炸一樣!
楊智想,可能是這些天某些思想關押得太久了,它們一個個在裡面放肆的活動筋骨,但場景的熱烈,無異於發動一場暴亂。而楊智作爲守護自己的武裝看守人員,也無法平息這場內鬥。
走了幾步,楊智陷入了沉思。
自從舅舅挖到彩銀這件事傳開以後,他平靜的生活就一去不復返了。
舅舅本想抓住過去那些寧靜日子的尾巴,可是彩銀這件事影響太巨大了,無異於在院子中投放了一顆***,它的衝擊力足以把過去那些所有屬於舅舅的美好時抹殺。
而舅舅看似把當時那段優雅的歲月抓得緊緊的,但拉過來一看,仍然是兩手空空,什麼也沒有。彷彿這日子壞掉了,故意跟舅舅對着幹一樣。
從此,舅舅的人生數軸被院子裡的每一個人修改着。以挖到彩銀的這個時間點爲原點;以一種糾纏不清的痛苦爲橫座標;以人們對他一反常態的討好爲縱座標。
對於舅舅來說,每過一天,這種無窮無盡的煩惱就會增加一分。
曾幾何時,舅舅想刪除後面所有的時光,給自己的餘生留下一個大大的空……然而他始終做不到,只好在漫漫長夜獨享孤寂與痛苦。
院子中有三撥人,人生觀與世界觀都不相同,但對舅舅的看法,卻有着驚人的相似:以前那些譏笑的、暗罵的、捅刀的、切齒的,現在都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有那麼幾個人,簡直經歷了從死到生,從地獄到人間,從人間到天堂的蛻變。
這第一撥人就是爺爺奶奶。
那時,爺爺奶奶和舅舅之間的矛盾,達到了民之老死不相往來的老子思想的最高境界。現在忽然要毀去修煉了一輩子才取得的成就,這兩位老人肯定不會同意。
所以,在這個以敘舊巴結爲目的的行動中,他們自然不好直奔主題。不管怎麼說,以前兩家在大動干戈的時候,超過了仇深似海這個詞語含義的好幾倍,到了搣(mie)字、脫離父子關係的程度。現在想修復這層關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啦!
如何開口?如何講好第一句話,是重中之重!這下可難倒了二位老人,他們思前想後,一致認爲這種事情絕不能急功冒進,必須設置一個緩衝的過程。
也就是給自己搭建一個撐足面子的臺階,才能行動。因爲人都是要面子的,同樣身爲父母的爺爺奶奶,也是需要的。
於是乎,許多摧人淚下的鋪墊便接踵而來。
他們先是到院子裡的每家每戶去遊說,有意無意地泄露出當年撫養兒子的不易,特別是在當時家庭經濟並不富裕的情況下,仍然義無反顧地給兒子討了兩回親。
奶奶說到傷心處,淚如雨下。哭訴過去那段讓人揪心的日子,爲了撫育這個養子所付出的種種挫折、困頓與掙扎。
舅舅是養子?事實是,舅舅的確不是奶奶親生的!
他是爺爺從一個遠房親戚的手裡抱回來的。母親是爺爺奶奶唯一的女兒,這事全村子裡的人都知道。
而現任舅媽,是舅舅的第二個女人。
舅舅嫌第一個女人太胖太醜,便對婚姻失去了信心,每天長吁短嘆,三天兩頭跑到父母跟前告狀,說胖女人這裡不好那裡不好,吵着要離婚。
開始父母無視兒子的請求,因爲兒子是無理取鬧,原因他們清楚,無非是兒子嫌媳婦長得醜了點。
可公公婆婆不這樣看,這媳婦醜是醜了點,但對他們十分孝順,他們一有什麼腰痠背痛的,孝順的媳婦準會放下手中的活計,幫他們揉一揉捏一捏,很快那種不適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很舒爽的感覺,至今二老難忘。
再說,家裡有什麼好吃的,這兒媳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公公婆婆,那時兩家還沒有分開,一家人其樂融融。
後來,兒子看這招不靈了,便改變了策略。每次說到傷心處,眼圈便紅了起來,顯出極悽慘的樣子,看得出來他對婚姻已經徹底失望了。後來,兒子還曾打算外出打工,說氣話不回來了,一個人就在外面過算了。父母一聽,這是鐵了心要逼我們同意他離婚啊,最終拗不過,只好長嘆一聲走開了,算是一種默許吧!
二個老人對兒子太溺愛了,總相信兒子說的永遠是對的,媳婦不管如何孝順都是錯的,以至於認爲媳婦以前的種種善舉都是裝出來的,她真正的目的是爲了掩蓋自己那顆狠毒的心。這對昏了頭的養父母,無論媳婦怎樣哀求、解釋,都喚不回他們心中的一點點良知與同情。於是,在一個風高月黑殺人夜,這個善良的女人,在受到了公公婆婆狠心的拒絕之後,再也生無可戀了,走到偏屋,拿起一瓶農藥灌了下去,結束了自己苦命的一生(楊智想,要是重生到20年前,自己一定會設法阻止這個悲劇的發生)。
卻不料,第二個漂亮媳婦娶進門後,兒子的心離父母越來越遠,這對老人終於品嚐到了自釀的苦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