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嘯軒緊握手中的劍——言家的劍,承載着百十年來言家的忠義與清白,分外沉重。
東方蒼雲緩緩開口,說起十年前那段結局廣爲人知,經過卻鮮爲人曉的舊事。
“十年前的冬天,比今年還冷。我接到家主急信,星夜兼程,趕往衛輝府上官世家。我心中雖有準備,但見到那陣仗時心中着實吃了一驚——上官世家、東方世家和南宮世家的高手,十有六七集於此地。沒有言家的人。這許多人聚集於此所爲何事,沒有人說,也看不出絲毫端倪。
直到三日後,臘月十九,三大世家高手幾近聚齊。偌大的廳堂,百餘人坐得滿滿當當的。位居首座的,上官家主,而是錦衣衛的肖大人。肖大人當衆宣佈了一則驚天的消息,‘言家勾結魔教,暗通瓦剌。聖上下旨,誅滅言家逆賊。’”
“主使的只有肖石逸一人?”言嘯軒問道。
“只有他。”
藍正德動容問道:“可是人稱‘青冥劍’的肖石逸肖前輩?”
東方蒼雲點頭。“青冥劍”肖石逸成名極早,二十年前卻忽然間銷聲匿跡。直到今日,聽了東方蒼雲所說,在座衆人方纔知曉,肖石逸竟做了錦衣衛的指揮使,而十年前言家之事,也是此人主使。
言嘯軒緩緩問道:“真有聖旨?”
東方蒼雲點頭,“上官家主擺案焚香接旨。黃卷硃批,我看得清楚。”
言嘯軒沉默,握劍的右手又顫抖起來。
東方蒼雲繼續道:“肖大人這一手着實厲害,事先不露半點風聲,待人到齊後請出聖旨,這一來再沒有拒絕退卻的餘地。再就是他許諾的回報,也豐厚得令人難以拒絕。十餘日後,正月初三,萬事籌畢,我們動身啓程。
臨行前的一夜,不少人喝得酩酊大醉,沒有人勸阻。所有人都明白,這頓酒或許是這輩子最後的一頓酒;這個新年,或許是最後一個新年。我們要面對的,是言家。幾大世家中,東方世家財富最巨,上官世家人丁最旺,南宮世家底蘊最深,而武功最強的,無疑是言家。”
“若是光明正大的交手,縱是你們幾家聯手,言家又有何懼?”言嘯軒傲然道。
東方蒼雲反問道:“要是你面對武功高於自己的對手,又會如何?”
“我從未遇到過。”言嘯軒答道。衆人聽了不禁搖頭苦笑,他們又不得不信。言嘯軒冷聲道:“有很多人用過種種鬼蜮伎倆對付我,我也能推斷你們的手段。你們會用鋒利的兵刃,歹毒的暗器,還會喂毒。不只是這些,世間最狠險最毒辣的手段,不是兵刃,不是暗器,也不是毒藥,是人心。你們手中的聖旨,是對付言家最好的手段。”
東方蒼雲默認。“正月初二初三,我們一行百餘人啓程,前往山東兗州,言家所在之處。幾百里路,我們足足走了八。八天,足以讓每個人將自身的精神、氣力、內息調整至最佳。這一路我們走得並不急,因爲即將到來的一戰關乎生死,容不得半分疏虞;也因爲,正月中旬,言家會開壇祭祖,所有言家人都會聚齊。”他看着言嘯軒,猶豫了片刻道,“至於你,回家途中耽擱了兩日,也是肖大人安排的。”
“說下去……”言嘯軒掙扎着說道,不覺閉上了雙眼。他心中又是怎樣的痛苦與憤怒?
東方蒼雲繼續道:“正月十二,言家,演武堂。言家人圍聚而坐,長幼有序,其樂融融。此刻肖大人傳達的聖意,與在上官家請出的聖旨有所不同……”
言嘯軒輕嘆道:“不必矯詔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們低估了言家的忠義。”
“我後來回想此事,肖大人吃的是公門飯,絕不敢假傳聖旨。”東方蒼雲搖頭道。他也是官,話只能說到這裡,說得也有些多了。
言嘯軒聽得明白,或許他早也想明白,只是心裡不願也不能去相信。他手扣得指節發白。
“還有,”東方蒼雲繼續道,“不是我們低估了,而是你高估了言家的忠義……”
聽到這句話,言嘯軒也不知道自己心中是好受了些,還是更難受了。
“爲避免言家魚死網破,肖大人說的是言家涉嫌謀反,着將言家諸人押解回京。以家主言伯錚和你大哥言昊然爲首的多數人,相信這只是一場誤會,定能解釋分辯清楚。他們有疑慮,有憤慨,有痛苦,卻沒有反抗。還有些人,他們認爲言家是受人冤枉陷害,要洗刷冤屈自證清白,不能束手就擒。領頭的是言祿笙前輩。”
言嘯軒欲言又止。他本想向衆人解釋兄長言昊然的選擇。言嘯軒清楚,兄長絕不會天真地以爲肖石逸帶着一衆高手到言家僅是因爲什麼誤會,還有餘地解釋分辨。言嘯軒也清楚,兄長甚至早就預料到這一日,只是不曾想到,因摩尼教漸生嫌隙的宣宗皇帝,針對的不是言昊然自己,而是遷怒言家全族。言嘯軒還清楚,兄長絕非優柔寡斷之人,只是忠孝義不能兼顧,一邊是手足親人,一邊是效忠的君王又是親如手足的至交好友。言嘯軒不清楚,兄長承受着怎樣的痛苦;他也不清楚,若換做自己,又該當如何?他沒有向衆人解釋,既無益,又無意義。
東方蒼雲繼續說道:“肖大人犯了大錯,將言家逼上了絕路。他將言家的女眷綁縛到演武堂。”用女人鉗制男人,這方法俗,但有效——因爲用的多了,所以俗;也因爲有效,所以才用得多。“言家動手反抗的只有少數人,強弱懸殊。可萬萬不該的是,肖大人下了狠手,殺了幾人……”
“是肖石逸下的手,還是別人?”言嘯軒特地問道。
“不是肖大人。下手的都是誰我回想不起來,當時也沒留意。我負責看守言世澤,我盯着他的手,他的劍……”東方蒼雲回憶着,“那幾人的母親妻女,目睹了至親之人喪命,她們抗爭,無聲的抗爭,就像她們的哭泣。她們手無縛雞之力,但我不敢看她們的眼睛。她們以死相殉……”
玉女劍派石湘雲不禁問道:“言家女眷難道不會武功?”
“很好,也都是她們自家的武功,”言嘯軒嘆道,“言家劍法,不傳女流,不傳外姓。”
“言家的男兒終也動手,他們不能漠視自己的同族血親橫死眼前,不能因爲一個莫須有的謀逆之罪而引頸待戮。事已至此,再沒有緩和的餘地。我們都知道言家劍法可怕,卻並不清楚,當言家衆人生死相搏之際,竟是那般可怕。我半生混跡江湖,見慣了生死傷殘,也沾染過不少血腥。但當年那一戰,如今回想起來還是會後怕……”東方蒼雲慨嘆道。他稍稍挪動了下身子,不敢直面言嘯軒的目光。
“以我如今的修爲,至多是當年家主的八成。”東方蒼雲說道。東方蒼雲的武功,無疑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八成與十成,看似差距不大,但若要進益這兩成的修爲,卻絕不是朝夕之功,至少要再十年的勤修苦煉。若是資質欠佳,機緣不足,甚至窮畢生之力也未必能達到。而八成與十成交手,絕無半分勝機。“東方世家的‘古難刀法’沉穩厚重,二十三路刀法中少有破綻;上官家主的畢生精研‘流雲劍術’,已至登峰造極,輕靈飄逸,劍若流雲,無形無痕。
而言家家主言伯錚,單人獨劍,面對二人刀劍聯手,勿自不落下風。我只看了數招,言家主劍法之高,之精,之絕,非但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甚至連想也不敢想。不落於套,不着於形,劈砍削刺之際時急時緩,似實似虛,有陰有陽……”那一戰距今已十年,但東方蒼雲說起言家主的劍法之時,語氣中仍是既敬且畏。“肖大人迎戰言家的前輩高手言祿笙,南宮家主的對手是言昊然。若換作平日,能親眼得見這幾大高手對決,可謂是莫大幸事,但凡能參悟個一招半式,也足以受用平生。可我無餘暇去看,與我對敵的是言世澤。”
“就憑你?”言嘯軒的聲音冷酷而不屑。
“要是單打獨鬥,我在他的手上走不過三十招。”東方蒼雲坦然道。“我們一方人數近多出一倍,是我和錢落兄弟搭檔,以二敵一。”
“誰?”言嘯軒問道。
“錢落,錦衣衛高手。此人劍法快厲,收發暗器之術更是江湖一絕,兼之行事狠辣,下手絕不留情,人稱‘千手羅剎’。”答話的是鐵劍門高手藍正德。同鷹爪門相似,鐵劍門中人也多在公門任職,對江湖之事知之甚廣。
東方蒼雲說道:“言世澤在言家也是有數的高手,我和錢兄弟以二敵一也討不到半分便宜。我將生平所學施展得淋漓盡致,只得勉力支撐。錢兄弟的境況更糟,他變換了五六路劍法,他的劍又快又狠。可數十招罷,錢兄弟身上已有三處劍傷,銳氣不復。言世澤的劍,更快,也更狠。”
“更狠?”言嘯軒聽到此處,眉頭緊皺。面對武功以沉穩見長的東方蒼雲,可以快,卻不該狠。劍招若是狠險,內息難免會生滯礙;氣若有滯,心則不通,意則不明,劍法中難免會有破綻疏漏,讓對手有機可乘,也就可能會敗。而敗北,一定意味着死亡。
“更狠。”東方蒼雲強調道,“每一招每一式都是一往無前的搏命殺招,全然不顧自身。”
“你二人全力守禦,伺機而動。”言嘯軒道。
“我不能逃,也不敢對攻,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接一招算一招。”
“那姓錢的只在旁牽制策應,你接下了言世澤大哥大半的攻勢。”
“錢兄弟的武功本不以守禦見長,但若沒有他,我也擋不住言世澤的劍。”
“你們交手是什麼時辰?”
“申時。幾刻我記不大得了。”東方蒼雲不假思索地答道,那一戰在他心中烙印太深。
“言世澤大哥可處兌位?”言嘯軒又問道。八卦之中,兌爲澤,屬東南。
“是。”
“他起手是一招‘隱惡揚善’。”
“是。”
“你以‘林寒澗肅’拆解。”
東方蒼雲點頭。
“他接‘天覆地載’,劍劍相連,步步緊逼。”言嘯軒繼續道,“僅憑你一人之力接下這招雖說不難,之後卻免不了有所受制。此刻錢落該是從側翼夾攻。”
“爲何是身側?”東方蒼雲反問道,“從身後夾攻不是更好?”
“沒這本事。”言嘯軒淡然答道,“‘天覆地載’劍氣縱橫捭闔,覆蓋極廣,豈能容那姓錢的繞至身後。言世澤大哥下一招會是‘日省月試’,有幾劍是虛,幾劍是實?”這一招共六劍,自呼吸吐納、身法腳步、出手方位皆有諸般陰陽虛實之變化。
“四劍虛,兩劍實。”
“那錢落也算得上是會用劍了。”言嘯軒不着顏色地說道。他沉思了片刻,“你們擋了多少招?”
“二十七招。”
言嘯軒沉思了半晌,又問道:“他的最後兩招,可先是‘峻極於天’,再‘劍輶如毛’?”
東方蒼雲答道:“是。前一招殺氣盡顯,而後一招劍尖連點,似實而虛,藏而不露。”
“你接的是‘槁蘇暍醒’。”
“我左掌虛擊,撤步提刀,使的正是‘槁蘇暍醒’。但我萬萬料想不到,言世澤幾乎將我逼至走投無路,卻忽地轉而殺向錢兄弟。當我意識到,已然不及援手。”
“下一招是‘川流敦化’還是‘鳶飛戾天’?”
“是‘鳶飛戾天’,他一連揮刺出八劍,縱橫交錯,逼得錢兄弟退無可退。錢兄弟的殊死一搏,雖不能挽救自己的性命,卻讓我免於死在言世澤的劍下。”
“暗器。”言嘯軒冷聲道。
“是暗器。”東方蒼雲點頭道。他越聽越是驚懼,言嘯軒並未親眼所見,卻能將當日的情形推斷出七七八八。“言世澤雖對錢兄弟的暗器有所提防,卻未曾想到從錢兄弟手裡發出的,出了他自身的七種暗器外,還有南宮世家的獨門暗器。他們相距不過咫尺,言世澤的身法再快,也難以倖免。”
“南宮家的什麼暗器,‘一去紫臺’還是‘落花風雨’?”言嘯軒問道。
“是‘七門喪魂釘’。”
言嘯軒不由爲言世澤而惋惜。他清楚言世澤的武功,未必能躲過南宮世家的“一去紫臺”或“落花風雨”。但即便是近身交手,也該是有把握避開“七門喪魂釘”,如果那一招選的是沉靜穩重的“川流敦化”而非急功狠險的“鳶飛戾天”。
但人生沒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