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行宮中,芭蕉和着碧紗窗,微風吹來,帶來秋天的一絲涼意。
大家依次入席,無憂坐在炎落宇身後,聽他與君昊天談論着南北的貿易。
君昊天慷慨闊論,炎落宇婉轉以對,聽着江南的絲竹,口氣也不如方纔那麼硬了。一直友好的氣氛,讓無憂暗暗鬆氣。
輪到祝酒之時,君昊天倒是毫不顧忌身份,對炎落宇舉了舉酒杯:";朕先敬陛下一杯,恭喜陛下新婚。";
出於禮儀,無憂也必須舉酒回敬他。因爲離得近了,君昊天端詳了她的臉好久,說:";朕許久之前曾聽說皇后精於琴藝,一直想見識一下。今晚是兩國盛宴,可否請皇后獻藝一曲?";他的目光落定在無憂的脣上,幽眸變得深邃。
無憂心裡氣不打一處來。這人想羞辱她,也不必如此出言不遜。她還未開口還擊,臺下已有南楚的官員將筷子投於席面,壯聲道:";一國皇后,豈能如銅雀臺上的樂伎一般當衆彈奏?";
此言一出,場中所有臣子立刻小聲議論起來。絲竹,也嘎然停止--
堂上一片寂靜。然後,一個溫柔而親和的聲音響起:";即使銅雀臺上的樂伎,也並非卑賤。音樂本就該與知音共賞,其實名教之內不無樂處,孤芳自賞或是對牛彈琴,都是對樂曲的埋沒。";
炎落宇端然而坐,他的語聲雖然極盡溫和,但卻有一種凌駕於俗世的高貴,使人不得不從心底信服。
他這話明裡是在勸無憂獻藝,實則質問君昊天是否爲知音。若不是,無異於對牛彈琴。
經他這麼有意無意一茬話,無憂也回過神來,淺淺一笑:";皇上說的有理。其實在皇上和陛下面前試奏一曲,也沒有什麼。請備琴吧。";
臺下的樂人中,有人雙手奉上一張古琴。炎落宇捏了捏無憂的手心,目送她走入場中。
就在這時,席間又有人說話:";皇后貴爲一國之母,怕是曲高和寡。臣願爲皇后和琴,還請皇上准許。";
衆人循聲望去,只見炎之陌眉峰一挑,坦然一笑。他本來就生的俊美異常,這一笑,滿室生芳,把北國的大臣都看呆了。
此話說完,他那美麗晶瑩似黑色琉璃的眸子望向無憂,很深的一眼。
無憂的身體劇烈的顫抖了一下,迴避開炎之陌的眼光。
只聽炎落宇在上方說:";今日熱鬧,琴聲無人伴奏,也顯寂寥。就準你爲皇后伴奏。";
炎之陌抱琴躬身以謝皇恩。那琴古舊,弦卻閃着清冷之銀色。無憂記得那琴叫";孤鶴";,孤雲野鶴。
他撥絃,樂聲流瀉,僅此一聲,就有排山倒海之勢。
無憂在琴前和衣坐下,也不試音。炎之陌微笑着等待她起頭。
十指撥動,一曲";春江花月夜";從手中流淌。輕薄的廣袖迎風飄拂,姿態別緻瀟灑。炎之陌和琴,勿須眼神話語的交流,便自然跟上。他們本就有過合奏的經驗,因而配合起來天衣無縫。
這一名曲該是婉而不傷的曲調,無憂的琴聲細膩如訴,炎之陌的和音清越如歌。一副春風和煦,花月交輝,山水相連,漁舟唱晚的江山美景宛若在眼前浮現。使聽者心曠神怡,演者也自得其樂。此樂曲,不激越,不豪放,而有婉轉清澈,盪滌心靈。
一曲奏完,餘音嫋嫋,衆人如癡如醉。無憂習慣性地偏頭去看身側的炎之陌,而炎之陌也心有靈犀的望着她,那目光中似乎洞察一切,包容一切,理解一切,同情一切。
無憂正待對他微笑,忽覺頭頂一片森冷,擡起頭來,果然見正席上的君昊天正緊緊地注視着她,眸光冷冽,渾身散發一股凌人的氣勢。
無憂禁不住打了個寒顫,炎落宇在一旁帶頭喝彩:";好!灩灩隨波千萬裡,何處春江無月明!一曲《春江花月夜》,五弟你與憂兒演奏得惟妙惟肖,令朕如臨其境啊。";
君昊天也笑了,銳利的目光卻不變:";不知江月待何人?......想不到,炎世子纔是皇后的最知音人。";
無憂面色一哂,兀自起身回席。炎之陌有點臉紅,回到位子上把酒飲盡。
只還好炎落宇及時轉換了話題:";上次貴國鑾王來使,朕一直惦記着與之再見,今日爲何不見鑾王身影?";
";如今鑾王是隴西刺史,不是京官。";君昊天解釋說,酒杯到了脣邊也不喝酒,淡笑着添上一句,";下一次,你就會見到他了。";剛纔的不快因爲這一笑,又煙消雲散。
無憂卻無法輕鬆。隴西是塊是非地,當年蔡述被調過去,三年戰爭結束後,落得個滿門抄斬。君昊天要與南楚開戰,隴西始終要提防着西北韃靼。
離別的時候起了夜霧,炎落宇挨近無憂,小聲說:";憂兒,君昊天每次遇到你,都會變得不正常呢。";
無憂身體忽然一僵,強持着鎮定說:";皇上,無憂現在是您這邊的人呢。";
*
當晚,無憂漫步在池塘中間的九曲橋上。南北的首次和談,顯然並不如想象中融洽。君昊天意欲南伐是昭然若見,只是時間的問題。秋風匝起,炎落宇未雨綢繆,也是理所當然。只是,薛不屈怎會跟在君昊天身邊,倒是讓人費解。薛不屈出身王府,此時理應和君寰宸一起前往隴西了啊。
心中正有千千結,背後忽然響起一人冷冽的諷笑:";嫦娥冷落廣寒宮,皇后大約是寂寞了吧。";
無憂猛然回身,君昊天高大的身影背對月光而立,面上爲陰影所遮,看不清表情。
無憂頓時覺得憤怒。在兩國使臣面前,她與炎落宇的確不宜再分居。今晚她在行宮內散步遲遲不歸,也是爲免尷尬。但君昊天竟然認爲她耐不住寂寞,她如何受的了這樣的侮辱。她立刻轉身,就朝侍從們所在的地方走去。
身後,君昊天跟了上來,拉住了她的袖子。
話未說完,她已經被拉進一個堅硬的懷抱裡,毫無防備的脣被壓住,他毫不留情地在她的脣上反覆蹂躪,火熱的吻甚至不知足的蔓延到頸上,彷彿要把壓抑的怒火全部傾瀉出來似的瘋狂。大手扯開了她的衣領,她剛剛感到一絲涼意,立刻被他的脣舌覆蓋吞噬。
無憂頓時陷入了措手不及的慌亂中。如果她此刻大喊來人,那麼這天底下最大的笑話就會流傳出去。到時候,她和炎落宇都會顏面無光。
曖昧的空氣裡浮動着絲絲酒氣。他的脣舌帶着酒精滾燙的熱度,在無憂口中肆意翻攪。
他喝醉了?
她還從來沒見他醉過!
無憂清醒過來,氣息不穩地叫道:";君昊天!";
他的動作一滯,停住了,頭還埋在她的頸窩裡,急促地低喘着。
良久,才聽到他暗啞的聲音:";我快瘋了。";
什麼意思?
";親眼看到你站在他身邊,我嫉妒得快要發瘋了!";
他的聲音沒有憤怒,卻似蘊有萬古的悲涼,讓無憂怔住了。深邃的幽眸在黑夜裡閃着狼狽和不甘。他冷冷地說:";朕不服。";
無憂還不能理解他的意思,突然,一道刺眼的亮光劃過,在她與君昊天之間,劍鋒閃爍着湛藍的寒光。
劍似流星,炎之陌的眼睛,比劍刃更加冰冷。他站在無憂的身旁,手裡的長劍指向夜空。他的表情,堅定如磐石。
君昊天睫毛抖動了一下:";炎之陌,你是要弒君嗎?";
炎之陌嘴角一揚,劍尖划向他眉心:";月黑風高,堂堂天朝的天子,會對我國之皇后,做出那樣的事嗎?";
這時,有燈籠的光亮隔着花叢透過來。";是誰?";無憂緊張地斥問。
炎之陌來不及收劍。忽然有一人從花叢的深處側身閃出,揮劍而來。兩劍相碰,擊出火花。霎那,照出的是薛不屈黝黑的臉龐。
同時,燈光也照到了無憂與炎之陌、君昊天三人。
炎落宇帶着身後隨從過來,驚訝地呵斥炎之陌:";阿陌,你在幹什麼?";
炎之陌手一收,長劍軟軟落下。
無憂搶着回答:";允王殿下與天朝故人相見,一時興起,在此對月比劍。皇上,不要誤會。";
君昊天也笑着說:";就是這樣,朕與貴皇后都是觀戰的。";
連無憂也沒有想到,君昊天居然願意幫她圓場。本以爲他會藉機發作。不過此事傳出去,對他也有不利。
無憂點點頭,淡淡的說:";我覺得累了,先回去休息。兩位請隨意。";不願意再多看一眼,無憂從炎落宇身邊走過,獨自先離開了。
脣上還帶着微微的刺痛,無憂覺得今晚的一切簡直荒唐至極。站在門口,剛要進去,突然一個黑影憑空而降,出現在她的視線裡。
薛不屈澄亮的眸子在暗夜裡顯得格外耀眼,他上前幾步,走到僵住的無憂身邊。
";能不能跟你單獨說會話?";
";哦......好啊。";
就這樣,無憂剛要推門的手又收了回來,跟在薛不屈身側,走了長長的一段路,停在花圃深處僻靜無人的地方。
沉默橫亙在他們之間,一路上竟無人說話。停下來時,無憂終於忍不住問:";不屈,這幾年你過得還好嗎?";
";好。也不好。";
這算什麼回答?
";我做了皇上的內宮禁衛軍統領,被人人稱羨,比以前那個默默無聞的市井小販好了很多。可是,我一想到姐姐可能丟下了我,我就很難過。";
無憂一愣。當年她隨軍出征,會發生那麼多事,也是她始料未及的。早知如此,她當初出發之前就應該先安排好薛不屈。
";最初我在戰場上看到你的血,以爲你死了。我殺了很多人,滿手鮮血,想讓他們爲你陪葬。後來我被縛,皇上告訴我,你還沒死。他說你被南朝的皇帝抓了去,我只有強大起來,纔有可能救出你。姐姐,你知道嗎,我的身世......";
他停頓了下,時隔數年,他好像有許多話要對無憂說,一時又不知從何說起。以往他一個人的時候,會在靜夜對着牆壁傾訴,把每天發生的事情都細細說來,說着說着,牆壁上好像就浮出了無憂的臉孔,那個時候,他總是格外興奮。現在真的見到了,卻有些語塞了。
";嗯,你不是說你爹孃都是普通農民,以種田賣菜爲生嗎?";
薛不屈搖了搖頭:";我娘是,我爹不是。我爹當年是宮裡先帝的近身侍衛,先皇駕崩時,有人覬覦龍脈的寶藏,開啓龍脈的金鎖有兩片,我爹就偷偷藏起了一片,逃出宮去,扮成普通農民生活了大半輩子。皇上告訴了我這些,又封我爲禁衛軍統領,繼承我爹的職位,不然我已在當時的戰場被處斬。皇上對我有恩,我已經發誓效忠於他。";
無憂點點頭,暗忖:君昊天果然擅於收攏人心。他雖然是利用薛不屈,但不屈跟着他,也不是一件壞事,伺候在聖駕左右,總比上陣打仗要安逸得多。
";你跟着皇上,凡事要更加謹慎小心。伴君如伴虎,你可要好好保護自己。";
";嗯,我會的。";薛不屈還像以前一樣,乖順地聽從無憂的話,";姐姐,我從去年開始已經到京郊驍騎衛任職了,不久後我就可以帶兵打仗。到時候,我一定把你從南楚接回去,我們還像以前一樣,住在一起,好嗎?";
他語氣如同天真的孩子,但無憂聽了卻是心中一凜。君昊天已決定把薛不屈用於戰場,聽不屈的口氣,他南伐之日,恐怕也近了。
還能像以前一樣嗎?他們不可能再回到王府了,她無法面對君寰宸,君寰宸也容不下背叛了他的薛不屈。一切,都只是孩子天真的幻想罷了。
無憂擡手撫了撫他額前的發,溫聲道:";不屈,你長大了,不能一直待在姐姐身邊。你該有自己的生活,娶個新娘,守着她過一輩子,而不是永遠跟姐姐在一起。";
薛不屈不解地問:";姐姐不要我了嗎......?";
";不是,";無憂嘆息一聲,不知如何解釋,";總之不屈你已經長大成人,應該有自己的善惡曲直之辨,不能再什麼都聽着姐姐的了。
那晚,薛不屈迷惑的眸子,像是暗夜裡一顆持續閃耀的星子,讓無憂怎麼也無法忘記。
*
從豫州回到帝京,炎落宇就埋頭開始革新的事項。這次與北帝的會晤,大約使他感到了迫切的危機,他常常會徹夜批閱奏章,與無憂用膳時眉頭也常深鎖着。
這日,無憂爲曦兒習武的事去御書房找炎落宇。剛要踏進殿門,小嶽子就迎了出來,豎起手指";噓";了一聲。然後小聲地給無憂請安:";皇后娘娘吉祥。";
無憂輕點頭,朝殿內看去。只見炎落宇埋頭於堆積如山的奏摺中,單手支額,看似凝眉深思,然而狹長的雙目早已閉上了。
無憂忍不住勾脣輕笑,原來神人也有累倒的時候。她從小嶽子手裡接過披風,示意他退下,然後悄無聲息地走了進去。
殿內光線充足,午後的陽光斜斜地照在他背上,顯得他輪廓柔和了許多。
無憂剛把披風放在他背上,淺睡着的人驀然驚醒,眉梢不解地顫動了兩下,才發出聲音:";是你?";
";嗯。皇上既然這麼累,何不回宮休息,摺子晚一點再看也不會長腿跑了。";無憂取笑他。
炎落宇但笑不語,將手中的摺子合上,丟在了一邊,在龍椅上伸了個懶腰。
";是革新不順利嗎?";
";嗯。反對的人很多,讓朕沒有想到的是,何太傅竟然公然在早朝上向朕死諫。";他說話時眉頭又習慣地深鎖了起來。
何太傅......無憂立刻想起每日在上書房教導曦兒的和藹的白鬍子老頭。曦兒有時頑皮,他也只是微笑地與曦兒講道理,無憂想不到這樣一個溫順的老人也會採用死諫這種激烈的方法。
他不僅是曦兒的老師,也是炎落宇幼年太子時的老師。連自己的師傅都站出來反對自己,難怪他這麼傷神了。
";朝中就沒有一人贊同嗎?樓將軍呢?";無憂立刻想到這個人。他算得上炎落宇的心腹,應該會無條件支持吧。
炎落宇搖搖頭:";三日前朕就派他去鄴城練兵了。天朝虎視眈眈,朕的大軍自從打了勝仗,就日漸滋長驕傲自滿情緒,不磨練磨練怎麼再上戰場?只是迴雪的婚期,又要耽擱了。下個月,朕還要親自去軍營檢兵,到時宮裡的事,就交給你了。";
他輕描淡寫地幾句,卻讓無憂心裡一下子沉重起來。從他們大婚以來,他還是第一次留下她一人。以前他將她保護得很好,這宮裡在暗處到底藏着什麼,她從未刻意去防範,如今只剩她一人,自然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去應對。
她點頭,鄭重的說:";我會多注意的。皇上就放心去吧。";
";憂兒的聰明,我還是信得過的。";他忽然眯起眼睛,笑得比午後陽光還溫暖。
*
從御書房出來,宮道的盡頭正好通往浣衣局。無憂想起數月前被貶入那裡的蔡宛兒,她過去過慣了錦衣玉食的日子,也不知在浣衣局能否熬得下去。
剛走到浣衣局大門外,遠遠地就看見院子裡有個人正坐在小板凳上搗衣服。正是蔡宛兒。
無憂悄悄地走近,站在門外觀察她。她昔日烏黑亮澤的頭髮全部綁在腦後,盤成個髻用一塊辯不出顏色布紮起。額前散落的頭髮被污水浸溼,蓬亂地貼在臉側。兩隻胳膊上袖子高卷,露出奇醜無比的傷疤,大約還是上次被杖責時留下的,想來浣衣局也沒有傷藥給她用,以至於留下了疤痕。
她身邊排了五六個木桶,面前還擺着個大木盆,她正用搗衣杵在木盆邊緣拍打衣裳,從屋裡又走出個穿藍裙褂的女子,一手提一桶衣服,哐當丟在蔡宛兒面前。
";這些,也一起洗咯。";她口氣頗有下命令的味道。
蔡宛兒一言不發,埋着頭繼續搗衣服,只是手上動作猛地加大,搗衣杵砸在水中,濺起無數水花,沾溼了女子的褲腳。
無憂在門後暗暗搖頭。往日裡蔡宛兒習慣了對人發號施令,一下子要聽別人差遣,心裡難免不服吧。只是,到了這,並不適合發小姐脾氣。
果然,那藍裙褂的女子眼一瞪,雙手掐腰怒罵道:";你橫什麼橫?不就讓你洗兩桶衣服,我真搞不懂,皇上爲啥不調你去刷糞桶!";
蔡宛兒似乎忍無可忍,將手中木杵一丟,擡眉反駁道:";自從我來了以後,你們就把所有的衣服都讓我洗,自己卻在屋裡睡大覺,這公平嗎?";
女子冷笑:";公平?這世上什麼時候有公平了?你生來就是皇后,我生來就是最低下的婢女,這公平嗎?如今你淪落到這兒,也正好讓你嚐嚐下人的滋味。";
蔡宛兒不怒反笑:";原來你是嫉妒我?哼,我告訴你爲什麼。因爲你骨子裡就是卑賤的命,你流的血裡都是奴性。不僅你的父母輩和你要做奴才,你的後代,下下代,都永遠是奴才!";
話音未落,只聽一聲巨響,那藍衣婢女盛怒之下踢翻了蔡宛兒面前的木盆,泡了皁角的污水一股腦潑向蔡宛兒,沉重的髒衣服全疊在了她身上。
無憂本來只打算靜靜地看兩眼就離開,看到這,卻不由得走出來,重重地咳了兩聲。
藍衣婢女從憤怒中被驚醒,看到無憂時一愣,立刻噗咚跪在地上:";皇后娘娘!";
被污水嗆到的蔡宛兒也從溼漉漉的髮絲裡看過來,眼中透滿了驚愕和羞憤。
她一定以爲自己是故意來羞辱她的吧。無憂搖搖頭,斥問:";你們這是在幹什麼?";
藍衣婢女搶着道:";這新來的丫頭自恃矜貴,不肯幹活,奴婢正教訓她呢。";
蔡宛兒狠狠地瞪了無憂一眼,用力轉過頭兀自盯着地面。
無憂故意橫起眉毛:";我剛纔在門外可什麼都看到了。你還想隱瞞本宮嗎?";
";奴婢不敢。只是這丫頭實在沒規矩,奴婢才......";
";住嘴。她是我南楚友邦國的皇后,你們這樣對待她,日後傳出去,豈不是有損皇上的威名?";
藍衣婢女不甘心,委屈地問:";她這麼了不起,又何必到這裡爲奴?既然來了,還搞什麼特殊?";
無憂也被問得啞口無言。半晌,只得道:";本宮那裡正好缺個使喚的丫頭,就要她了。你帶她進去梳洗收拾一下,待會送到御清宮報道。";
";娘娘......?";藍衣婢女似有怨氣,卻還是低着頭道:";奴婢遵命。";
*
當晚,蔡宛兒就來到了御清宮偏殿。含霜侍立在無憂身後,冷笑地打量着一臉怨憤嫉妒的蔡宛兒。當日她是親眼見蔡宛兒被杖刑的,自然還記得這號人。
";娘娘,她就是新來的侍女嗎?一點規矩都不懂,見了皇后都不行禮,奴婢去替您教教她。";含霜說着就揚起巴掌要走上前。
無憂輕蹙眉,拉住了她:";她剛來,慢慢學就好了。";
含霜這才作罷,居高臨下地審視蔡宛兒,問:";你叫什麼?";
蔡宛兒扭過頭,不發一言。含霜重重地咳了一聲,兩側立刻有強壯的侍女上前來,以蔡宛兒多年在後宮折磨人的經驗,自然知道她再不說就要被掌嘴了。
這才冷冷地吐了三個字:";蔡宛兒。";
含霜冷笑:";做奴婢的哪配有姓氏?以後,你就叫宛兒吧。";
一直在旁邊聽着的無憂忽然一個哆嗦,宛兒......她實在沒辦法對着蔡宛兒叫出這樣的名字。趕緊對着含霜搖了搖頭,含霜會意:";娘娘既然不喜歡宛兒這個名字,那可以像其他宮女一樣賜名。";
要她給蔡宛兒起名字?饒了她吧。無憂再次搖頭:";你拿主意吧。";
含霜得意地一笑,對着蔡宛兒道:";你既然入宮爲奴,就是最下賤的下人。以後,就叫’賤奴’吧。";
無憂一怔,手裡的杯子唰地滑下去,在地上摔了個粉碎。含霜這也太過火了。她知道含霜是在爲蔡宛兒上次在大殿上叫她";賤人";而報仇,可這樣的好意她恐怕消受不了。
一旁的含霜卻已經再次吩咐:";會倒茶嗎?沒看見娘娘的茶灑了?還不趕快去端茶?";
蔡宛兒目光滿含怨怒,恨恨地咬了咬牙,轉身出去倒茶了。
無憂撫了撫額,一副不甚煩惱的樣子。含霜望着蔡宛兒離去的方向,問:";娘娘,這女人很會記恨,你把她留在身邊就不怕生事故嗎?";
無憂無奈地嘆息:";她要是死在宮裡,對天朝也不好交待。待在我這裡,至少能保證她活着。";
含霜便不再說話了。
*
一個月後,炎落宇出發至鄴城檢兵。無憂送他至宮門外的馳道上。秋風送爽,炎落宇坐於高頭大馬之上,背上披風獵獵飛揚。他在馬上回頭,淺褐色的眸子裡除了瓦藍的天空,還有無憂凝立的倩影。他脣形微動,像是四個字:等我回來。
御駕的隊伍消失在天際的一線灰白中。無憂收回目光,對含霜說:";回宮吧。";
在這個皇帝不在的帝京城,每一絲風,都能讓無憂的精神緊張起來。她這幾日睡得都淺,常常半夜驚醒,含霜認爲她是太過敏感。
但樹欲靜而風不止,皇帝走後,來拜訪無憂的人便越來越多。王公國戚,高品官員的夫人們紛紛前來求見,連炎迴雪一天都要跑個幾趟。
她明白那些人的意圖,只有炎迴雪是真正怕她一人寂寞,才故意常常跑來陪她聊天。
傍晚,無憂心中煩悶,在宮裡閒晃着,竟然遇到了炎之陌。
炎落宇走前,爲保後宮安全,曾明令除內宮侍衛以外,任何男子不可在夜間行走於宮廷內,更不可佩戴兵器入宮。炎之陌這個時候出現在宮裡,倒叫她意外了。
炎之陌穿着白色繡龍袍,在月下顯得氣度端華。他好像看出無憂的疑惑,笑着走過來道:";迴雪今日不舒服,好像得了風寒。她從小就不愛喝藥,非得我纔有辦法哄她喝下去。";
無憂動了動嘴角:";原來是這樣。那郡主好些了嗎?我明日也去看看她。";
";吃了藥,剛睡下了。我這就要離宮呢。";
無憂看了看宮門方向,問:";現在是你守城嗎?皇上不在,我總覺得心不安,你可得多注意一點。";
炎之陌愣了下,隨即綻放笑顏,明豔可壓倒月光:";憂兒,有我在,絕不會讓你有事。";
他好像過去一樣,自信而充滿朝氣。他又瞧了無憂一眼:";快關宮門了,我該告辭了。也請皇后早點回去休息吧。";
無憂微微鞠躬,他也鄭重還禮,然後快步地走向黑暗中。
無憂轉過身,才發現含霜早就來了,只是一直遠遠地等在角落。在宮裡做事的,都懂得什麼時候該隱身。有時你以爲他不在,偏偏叫一聲,他就立刻出現在你視線裡。
無憂走過去,忽然嚴肅地告誡她:";這幾日沒事最好都待在房裡別亂走。";
含霜眼睛一轉,過了一會,才謙恭地回答:";是。";
*
當晚,炎之陌回到府中,脫下外袍想要歇息時,卻從袖子裡滾落一張紙團。
撿起來打開一看,桃花眸子倏地斂起,胸膛劇烈地起伏。
他又迅速地再看一遍,纔將紙團重新攥進手中,望着窗外明月,痛苦地掙扎起來。不知過了多久,他看看天色,忽然起身,將那紙團對着燭火點燃,直到燃盡最後一絲灰燼,才迅速地重披上外袍,大步離開。
他走了兩步,好像突然想起什麼,又重摺回屋內,取下牆上掛劍,抓在手心。這才邁開流星大步,投入了黑暗中。
那紙條,是傍晚在宮裡遇到憂兒的時候,她悄悄塞給自己的嗎?
炎之陌濃眉深鎖,桃花眸子在月光下亮澄澄的。她竟然在紙條上說,昔日答應嫁給大哥,是因爲大哥用曦兒要挾。如今想趁大哥不在帝京城內的時機,與他逃出宮去?
他不相信無憂會說出那樣的話,但想起昔日種種,又覺得憂兒嫁給大哥的確是有苦衷。無論如何,那張紙條已在他心底燃起了希望的火種,他竟然有些雀躍地希望,無憂是真的願意與他私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