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之後,又過了幾日玉輦清遊的逍遙日子,炎落宇便投入到朝政中。所幸炎落宇事先叫人收拾了偏殿,才避免了日後同牀的尷尬。南楚便在炎落宇的勵精圖治下度過了風調雨順的一年。
九月,炎落宇親自帶着無憂視察江浙米倉。俗話說,蘇杭熟,天下足,蘇州杭州一帶的米糧儲備關係着整個南楚的民生。去年的戰事,便是以蘇杭水患而不得不終結,今年開春以來,炎落宇格外重視蘇杭的農田水利建設,取得了不小的成效。
杭州靈隱寺塔內,無憂陪着炎落宇前來還願。她還記得一年前初到南楚時,曾經扮成婢女跟着他前來許願。那時自己只等在寺外,不知他許了什麼願?
不禁好奇起來:";當初你許了什麼願,都得償所願了嗎?";
炎落宇望着遠山上開鑿的大佛,緩緩道:";第一個,是希望今年會是個風調雨順的豐年。第二個,希望南楚百姓老有所終,仕有所用。第三個......";
他忽然頓住了,淺褐色的眸子裡凝了江南的秀色,一動不動的看着無憂。
無憂臉一紅:";......那第三個願望成了嗎?";
炎落宇只笑不答。無憂埋怨了一句,與他並肩走在寺院的幽徑上。許久,炎落宇的聲音像遠山濛霧一般虛無縹緲地傳來:";大約......是成了吧。";
上次炎落宇微服祝禱,寺院主持未能認出,事後大約有人泄漏,因此主持牢記了炎落宇的長相。這次他再來,本想悄無聲息的還了願就走,沒想到卻意外地受到了熱情的迎接。
今日來祈福的香客本就不多,但寺院還是煞費苦心地清空了所有的香客。大殿裡空蕩蕩的,無憂跟在炎落宇手邊,主持便猜出了她是新皇后。
因爲聽炎落宇說得很靈驗似的,一向不拜佛的無憂也打算上柱香。炎落宇牽着無憂的手在菩薩面前同時跪下,拈花的菩薩慈眉善目地注視着他們。
無憂匆忙地想了幾個願望,就開始磕頭。另一邊,炎落宇卻看了她許久,纔會心一笑,虔誠地閉上了眼睛。
還願完,寺院主持又贈給炎落宇一件世間罕見的禮物--佛家的舍利子。
用金質的匣子存放後,無憂拿在手中託着。就見住持把炎落宇拉到一邊,小聲地說着什麼。
等他回來,白皙的臉上染了淡淡的紅暈,無憂好奇問:";他都跟你說了什麼?";
炎之陌用奇怪的眼神盯着無憂看了一會,然後莫名其妙地笑了。
無憂撇起嘴巴:";看來我還沒一個老和尚魅力大。";
炎落宇無奈地壓低聲音,附在她耳邊道:";方丈大師說,他們廟裡的菩薩求子也很靈。皇后可以經常來拜拜。";
無憂麪皮唰的一下竄紅,耳根燒得滾燙。嘟囔着咒罵:";老和尚也不正經。";
他們就新婚夜那一次同牀,還是僵硬得像兩具屍體動也沒動過,哪裡會有孩子?
炎落宇輕笑:";朕剛剛新婚,別人關心下子嗣,也是裡所應當的。不止老和尚,朝廷裡的大臣們不正經的多着呢。前幾天我還收到張摺子,嗯......";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無憂已經聽不清了,只覺得自己的臉熱得可以煎餅。
當晚,他們沐浴齋戒,就留宿在了寺中。秋夜涼如水,炎落宇一身單衣,佇立在庭院中,看蕭瑟落葉。
";佛堂清淨地,你心裡的俗塵雜事怎還是這麼多呢?";沐浴後的無憂,在白綃衣外套了件薛荔青紗,身上散發着若有似無的青紗。
炎落宇漫不經心地回頭看了她一眼,然後繼續凝神盯着他的落葉。忽然,他像看漏了什麼,又轉過頭,瞧了無憂一會。
半晌,他笑了:";當皇帝的若是每天都閒來無事,國也該亡了。";
無憂想起晚膳時從山下急送來的一封信,於是問他:";宮裡出了什麼事嗎,你這樣擔心?";
炎落宇搖頭,若有所思地凝着夜空。今夜的星光黯淡,蒼狼星發出暗紅的晦暗顏色。
";不是宮裡,是北邊。君昊天開始練兵備戰了。";
無憂一驚,南北才休戰一年半,他就忍耐不住了嗎?以天朝現在的局勢,還能經得起戰爭動盪嗎?
";邊關探子來報,一個月前,有一支五萬人的軍隊秘密調往了邊關守城。";炎落宇眸子深邃,由衷地發出一聲感嘆,";有時候我真的很佩服那個人,才短短的一年,就能把朝中各方矛盾平衡。他以復仇雪恥爲口號,煽動百姓的備戰情緒,活用了帝王權術的攻心術。如果不是彼此對立的立場,我和他也許會成爲惺惺相惜的摯友。";
無憂不服氣地白了一眼:";再有本事還不是打輸了?";
炎落宇笑嘆:";朕一生也就贏他這一次最有成就感,因爲朕看準了他的軟肋......";他說到一半,忽然收住了聲。
無憂反應過來,也有些惆悵地望着夜空。
半晌,聽到他低低的聲音:";下個月,已經與北帝約好了在豫州會晤。到時,你跟朕一起去吧。";
炎落宇專寵新皇后,帝后伉儷情深,在南楚已被傳爲佳話。雖然無憂自己心裡清楚真相是怎麼一回事。兩國相交,帶上她也無可厚非。只是想到要重遇故人,心中難免忐忑。
";你說,天朝和南楚會再開戰嗎?";
";北方人迫切的需要南方的茶葉,鹽,絲織品。我們也想要北方的馬匹,毛皮。如果沒有絕對的把握打敗對方,只有儘量以友好的姿態保持和平。大國與大國之間,風度尤其重要。目前南北和平共立,是最好的選擇。一年之內,兩國不會再開戰。";炎落宇很肯定地說,不過還是逡起眉,";這次南北會晤之後,朕決定在朝中進行一次改革。南楚的陳雜舊章太多,朕打算除弊舊政,在官員中進行一次大換血,以迎接北朝的挑釁。";
自從戰事休停,兩國的關係一直是不冷不熱,但邊境上北方人還是秋毫無犯的。君昊天此次備戰,給南楚人也敲響了警鐘,只不過,改革之事通常是漫長而艱難的,改革的先驅者也多半沒有好下場。
無憂看着一卷黃葉從自己面前飄落,不禁感慨:這個深秋,還真是叫人憂心。
*
從杭州城回到帝京後,炎落宇就開始命各部草擬豫州會晤的章程。
毓軒殿因爲要準備炎迴雪與樓萬里的婚事,曦兒被接回到無憂身邊。說也奇怪,曦兒這孩子與誰都是自來熟,偏偏對炎落宇格外敬重與畏懼。四歲大的孩子,每每見到炎落宇,總是恭敬十足地行禮叫";皇上";。相比之下,他與炎之陌就親近得多,總是";炎叔叔";、";炎叔叔";的掛在嘴邊。畢竟在豫州三年,炎之陌是看着他長大,感情形同父子。
曦兒在上書房讀書有月餘,因爲敏銳好學,深得老太傅的喜歡。無憂前去接他下學的時候,就見他饅頭般的小手認真地攥着一支狼毫,筆尖已潤溼,像模像樣地在在宣紙上劃了下去。曦兒的樣子,稚氣十足,但眉宇間特別認真。
無憂走近,拿起宣紙端詳。紙上只有四個字:正大光明。字跡還顯幼嫩,但筆下的力度,已讓無憂流露出欣慰的笑容。
金秋十月,御駕降臨豫州。地方員爲表忠心,精心準備。
洛陽城在上次大戰中大半夷爲平地。現在的城市,是在昔日的陣痛裡孕育出來的。至今,都有好多斷壁頹垣,和新建的屋宇隔着街道相對。廢墟上的片點綠色,是繁華的剪影。
這裡曾是冠華居的舊址,如今只剩廢墟。無憂行走在碎瓦焦木上,小心翼翼。她低下頭,發現了一株嫩芽。
她還未來得及欣喜,一道頎長的暗影遮住了新芽頂上的日光。開在斷壁殘垣中的桃花,讓人惆悵。恍惚經年,無憂茫然地叫出:";炎之陌......";
他彷彿在爲偶遇而高興,眼底的笑卻泄漏了苦澀:";我只是想順路來看看,沒想到在這裡遇見你。";
";嗯,我也是。";
兩人的對話在簡略中透着淡漠的疏離。昔日舊景已不在,人又哪能長久?
這次南北會晤,炎落宇以歷練王弟爲理由,把炎之陌也一起帶了出來。他對弟弟的疼愛,由此可見。
無憂掃了一眼炎之陌,他的眸子在眼梢璀璨的閃光,他在觀察她?無憂迴避開他的眼光,他好像輕笑了一聲:";你可瘦了。看來這皇后不是好當的。";
無憂淺笑不語。她本來是尋訪舊地的,如今冠華居沒了,紫竹和其他姑娘們也都各奔東西,對着這一堆破磚瓦也沒啥好看的,索性早早回去了。
等她回到豫州臨時搭建的行宮裡,炎落宇已經穿上工整的龍袍,坐在內殿裡等她。
君昊天今晚就會入城,炎落宇在行宮宴廳裡設了宴席迎接。無憂自然得出席,十來個小丫頭已經捧着衣服髮飾站在那等成了一排。
炎落宇見她進來,眯着眼問:";一下午不見人,都去了哪裡?";
";重溫故地。可惜,都成了焦土。";她故意省略了與炎之陌偶遇的片段。
";的確可惜了。";炎落宇頗有感觸地惋惜道。
等無憂穿戴好繁瑣的宴會服裝,炎之陌已帶着護衛等候在殿外。當她與炎落宇攜手走出時,炎之陌猛地擡起頭,敏捷的走過來向兩人行禮:";皇上、皇后聖安。";
無憂臉色一白,想起下午的偶遇,眼光便不自在了。
炎落宇臉色紅潤,笑了笑說:";有勞五弟。";
炎之陌略一叩首,面無表情地站到了炎落宇與無憂身後。
這天晚上,北帝君昊天帶着兩千名護衛隨從進入豫州城。據說,君昊天本人當先一騎,馳入城門。
兩國的皇帝在行宮外聚首。這是戰爭結束以後,無憂第一次見君昊天。他的變化不多,氣色依然不佳,但骨子裡透出的魄力與精神又使他好像萬丈虯鬆,能迎風而不倒。他的眼睛,卻是蒼鷹那樣銳利而冰冷的。冷酷中有一絲興奮,似乎隨時準備去捕捉獵物。
他銳利的眸光毫不避諱地打量着無憂,然後問:";這位就是陛下新迎娶的皇后?閔惠秀雅,端莊有度,陛下果然好眼光。";
誰也沒料到,這位天子的開場白竟然是這麼一段話。他說話的直率,又沖淡了話語中嘲諷的口氣。無憂只有隱而不發。炎落宇清了清嗓子,爽朗而笑:";陛下昔日之蔡皇后,亦是絕代佳人,勞作於浣衣局之中,依然風姿不減。";
綿裡藏針的還擊,令在場的火藥味一瞬燃至頂點。半晌無人敢出來打圓場,無憂沒想到南北兩帝的初次會見,竟是由自己挑起了爭端。
無憂在背後悄悄拉炎落宇的袖子,大方地笑道:";內庭已經備好了酒席,大家何必都在外面站着?";
炎落宇心領神會:";陛下,既然如此,我們就一起入席好了。陛下可以一賞江南歌舞。江南,曲風雖然豔麗,但也別有一番風味。";他側身,作爲主人,示意君昊天走在他前面。
君昊天不動,臉上帶着莫測的笑意。微笑中,他好像一座蒼翠的山峰,靜止地立在原地。他背後,一名膚色黝黑的少年自動地跟了過去。那少年目似星辰,眼神格外明亮,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無憂一愣,是薛不屈?記憶裡那個孩子因爲天賦極佳,被她收留在王府中。他白皙的皮膚和殷紅的嘴脣,漂亮得令人心驚。到如今,怎會變成了一幅黝黑的膚色,好像日日於烈日下曝曬的結果。
在無憂沉思的時候,臣子們已經劃分開界限,在各自君王的身後分成兩路。場面立刻又冷了下來。
無憂尷尬地笑道:";兩位陛下還是並肩一起入席吧。";
炎落宇也不再推讓。外交中禮儀雖重要,但過分忸怩,反而不好。做了個請的姿勢,率先邁開步子。
君昊天也不遑多讓,緊緊地跟上,與他保持並肩的位置。
南北帝王,一起步入了大殿。
無憂自覺地跟在炎落宇身後,而炎之陌則讓過薛不屈站在自己身前。其他的官員依例仿照,原來涇渭分明的兩國大臣,交匯成了一條隊伍,跟在後面。
南北在戰後的初次和談,總算在這個晴朗的夜晚,拉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