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瓊?”她皺眉,重複了一遍,“是我的朋友嗎?”
晉思羽盯着她的神情,很清晰的茫然和疑問,神情語氣,真實得任誰也找不出不自然處。
他突然有點心驚,這個女子,如果真的失憶也罷了,如果沒有,這種猝然臨之而不驚的僞裝能力,就太可怕了。
“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你的朋友。”他道,“這是和你一起抓來的嫌犯,她倒是很想見你。”
“你要我去見,我就見。”她掙扎着爬起身,一副很合作的樣子。
晉思羽親自去扶她,她也毫不客氣,軟軟的靠在他身上,由侍女服侍着穿鞋。
晉思羽原本只是想扶她一把,不想她竟然就這麼軟骨頭的靠了過來,再想讓已經讓不開,手握着她的胳臂,隔着秋衣也似乎能覺出那份細膩,隱約有淡而涼的透骨香氣迤邐而來,待要仔細去嗅卻又難尋,讓人想起掠過殘夏荷葉的秋日蝴蝶,而她的臉半倚在他肩上,纖長的睫毛在眼下打出婉轉而溫柔的弧影。
他心中有些恍惚,覺得脫去戰袍的她竟然可以纖弱嬌柔如此,難道軍營只是讓她被逼堅硬剛強,眼前的這個,纔是真正的她?
“王爺你好好扶,不要心不在焉。”她咕噥着教訓,很自然的把熊掌一樣的手搭在他肩上,一瞬間晉思羽覺得自己成了宮中的太監。
斜眼睨了睨那毫無美感的爪子一樣的手,他很想重重拂落,不知爲什麼,看見白布間隱隱的血跡,也便沒有拂。
兩人一路行出門去,身後跟着重重侍衛,她走幾步,便要停下來喘口氣,遇見門洞要扶一扶,遇見帶欄杆的長廊要坐一坐,遇見涼亭——那是一定要去吹吹風的。
晉思羽看看天色——等她這麼烏龜似的慢慢爬過去,天都黑了,自己一整天也就被她耗完了。
“王爺那邊有個荷池……”她又想爬過去了。
晉思羽忍無可忍,突然伸臂在她膝窩下一抄,將她打橫抱起。
侍衛們立即紛紛後退,垂目低頭,她卻沒有驚呼,眯着眼看他半晌,很自然的把腦袋往他肩上一擱,居然還滿足的嘆了口氣。
聽那意思,好像是說終於你肯抱我走了我走得累死了。
晉思羽突然便有些惱怒——這女人是不是天生性子水性楊花?隨便哪個男人抱了都無所謂的?
正要發作,想把她摜進荷花池裡,卻聽她在他胸前低低的道:“我不要去紅帳篷。”
晉思羽一怔,低頭看她,她抿着嘴不看他,玩他衣領的金紐,晉思羽這才發現,她看起來好像很坦然的被他抱着,但是身子有些僵硬,還試圖努力的將胸離他遠些。
忽然心情便好了些,臉上卻不動聲色,淡淡道:“所以你要色誘我?”
“咦?”她擡起頭來,臉上有點驚訝有點不好意思,臉很迅速的紅了紅,隨即嘿嘿一笑道,“差不多吧。”
晉思羽手一抖,差點手一軟把她給掉下去,趕緊努力的將頭轉向一邊,以免被她發現脣角忍不住的笑意。
這個女人啊……實在有意思得很。
“紅帳篷的事,以後再說。”他很快恢復正常姿態,抱着她步伐輕快的轉過幾道院子,漸漸便越走越偏僻,越走越向下。
後院花園內,一對石獅子鎮守門口,晉思羽在左邊石獅子頭上旋了旋,地面無聲滑開一道縫隙,現出黝黑的地下門戶。
晉思羽抱着她走進去,侍衛們留在外面,這是一個陰森的鐵牢,只有一扇天窗,透出的光線朦朧奇異,仔細看纔看得出,天窗上面不是空的,似乎是池塘的底部,四壁都是鐵壁,難怪連守衛都不需要,人進來了,根本沒法出去。
“還是人漂亮點好啊,”她一邊東張西望,一邊由衷感嘆,“你看連待遇都不一樣。”
晉思羽瞪着她——這世上居然也有這麼厚臉皮的女人!
腳步聲空曠,在地底深處一座黑牢前停下。
“見她最後一面吧。”晉思羽漠然道,“等下她就要被送上囚車送到浦城大牢,明日問斬。”
她默然不語,看着黑牢之內,到處掛滿了比她那間暗牢還多的刑具,沾着血粘着肉,看得出來那血肉還是新鮮的,那些刑具就在剛纔,還飽吸了囚犯的鮮血。
牢中腐爛稻草之上,趴伏着遍體鱗傷的黑衣女子,衣服都已成了碎片,碎片間露出青紫赤紅的肌膚,腰間那一片,竟然是整片的赤紅血肉,微微的跳動着,現出青色經脈,卻不見一寸皮膚——那裡的皮,似乎已經被剝掉了一截。
而腰間往下,破碎的衣裙間,隱隱還有紅紅白白的粘膩液體,昭告着她還曾受到女性俘虜常常受到的最慘無人道的折磨。
她在稻草間蠕動,滿臉的血跡已經看不清顏容,連昔日明亮的眸子都已光澤暗淡。
濃郁的血腥氣息撲面而來,這一幕慘不忍睹。
晉思羽聽見她發出一聲低低的嘆息。
他心中一緊。
隨即聽見她道:“她犯了什麼罪,你們要這樣對待一個女子?”
很不滿的語氣,卻是很陌生的態度,像是所有善良女子,看見遭罪的陌生人時應有的反應。
沒有故作漠然,也沒有眼看生死相托的同伴身遭不幸的難掩疼痛。
他又怔了怔,隨即淡淡道:“你不知道?”
“我知道我還用問你?”她沒好氣的瞪他。
“你帶刀闖入本王所在府邸,意向不明,被本王擊昏擒下。”晉思羽冷冷道,“她爲了救你,竟然闖入府中,險些殺掉了本王,這是死罪。”
他側首看她表情,她雙眉蹙起,茫然而疑惑,沒有反駁的意思。
“如果是別的事,爲了尋求線索和真相,我也許還會想留她一命,也許她還有活下來的價值。”他眯着眼看着那不成人形的女子,嘆息道,“現在……你既然不記得,行刺本王的重罪便得她一人來擔……必死無疑。”
他說得漫不經心滿帶遺憾,口氣清淡,眼角卻微微斜着她,她沉默,似乎在思考,但還是沒有開口說什麼的意思。
“你仔細想想,是不是還有什麼隱情?”晉思羽諄諄善誘,“你們女人能做出什麼?想必背後有人指使,不要白白被人家給賣了,死了都沒處掩埋。”
“我也覺得。”她終於道,“你看我這個沒武功又沒體力的,發了瘋似的來到鐵壁森嚴的王府行刺你?你是不是冤枉了我?是不是看錯了人?你既然冤枉了我,保不準這位也是被冤枉的,你看是不是這道理?”
“冤了你麼?”晉思羽道,“目前證據確鑿,你要推翻,總得有個來龍去脈,不然……有人就要死了。”
“我想不起來……”她痛苦的蹲下去,抱住頭,“……我想不起來……”
晉思羽望着她,眼神閃爍。
牢中亂髮披面的女子卻似被兩人對話驚醒,緩緩擡起頭來,看見她,眼前一亮,突地撲過來。
她掙扎着似乎要說什麼,啊啊的張開嘴,舌頭卻似乎被燙過,說不出完整的句子,只拼命將手穿過鐵柵欄,去夠蹲着的她的手。
沉重的鎖鏈拖在地面一陣驚心的大響,地面拖開濃長粘膩的血跡。
遠處門口處的細微的燈光裡,照見女子容顏,依稀是那張清秀微黑的臉,長眉濃而英銳。
她被華瓊驟然抓住手,痛得“啊”一聲大叫,向後退了退,似乎想要掙脫,卻又顧忌傷手不敢用力,劇痛之下也泛出淚花。
華瓊這才發覺她的手有傷,趕緊換抓了她的手腕,潔白的手腕上,頓時滿是淋漓的血痕。
“華瓊!”晉思羽站在一邊,冷冷喝道,“看清楚面前是誰了嗎?老實交代,還有生機!”
華瓊一口帶血的唾沫,惡狠狠“呸”在地上,理也不理,卻抓着她的手,落下淚來。
晶瑩的淚珠從臉上緩緩滾落,混雜着淋漓的鮮血,漸漸成了淡粉的顏色,滴落在她手背上。
她低頭去看,神情不忍。
華瓊似乎想對她說什麼,卻始終說不出來,只緊緊攥着她的手腕,眼底閃過希冀和悲憤的光,徒勞的用壞掉的嘴“啊啊”着,那些破碎淋漓的血肉不住翻卷,看得人心中發緊。
她霍然扭頭,看着晉思羽。
晉思羽盯着她,眼神縮如針尖。
“我受不了……”她喃喃道,“什麼大罪要折磨成這樣?太可憐了……就算我不記得什麼了,你說她是爲我而來,那我便要求情——給她個痛快吧,這人不人鬼不鬼的,叫人看了受不了……”
“還有更受不了的。”晉思羽淡淡道,“明日定的是凌遲之刑。”
她怔在那裡,回頭看看華瓊,迷惑的道:“那爲什麼我沒有……”
“你只是帶刀進入王府,並沒有真的做什麼。”晉思羽道,“她卻以爲你被我殺了,真的混到我身側險些殺了我,所以……”他譏誚而惡毒的笑了笑,“她等於是爲你死的。”
她震了震,身後華瓊“啊啊”的叫起來,叫聲充滿憤怒和不甘,卻又緊緊執了她的手腕,眼神殷切,雖然口不能言,卻也令人讀出其中的鼓勵和託付之意。
孤牢殘燈,遍地血肉,隔牢相對而跪的女子,面臨最慘烈的生離死別。
悽切而悲涼,有沉沉的氣氛壓下來,壓得人近乎窒息。
華瓊的淚,斷線般落在她手上,卻掙扎着對她展開一個安慰無畏的笑容。
那笑容搖曳在燈影裡,竟有迴光返照似的明豔。
這樣剛強的女子,這樣悲慘的遭遇,這樣令人不能接受的結局……
她顫了顫身子。
晉思羽立即上前一步,攙着她,柔聲道:“……你要說什麼?”
觸手卻覺得身子綿軟的不像話,急忙低頭一看,她面色慘白,額上滿是冷汗,竟然昏過去了。
晉思羽怔在那裡,看看華瓊,看看她,一時心中亂糟糟的,不知道是失望還是慶幸還是疑惑還是別的什麼。
然而手搭着脈搏,指下混亂湍急,經脈逆流,那些亂七八糟的暗傷糾纏在體內,她昏得完全合理,能堅持到現在已經是奇蹟。
不過……昏得真是時候啊……
苦笑了一下,晉思羽再次抱起,感覺到她的冷汗浸溼衣服,心中忽然起了淡淡憐惜。
身後華瓊似乎要說話,他衣袖一拂,一個“噤聲”的手勢。
一片黑暗寂靜裡,他將她抱了出去,鐵門在身後落下,有侍衛閃近來,躬身聽命,他道:“這是重犯,小心遊街時有人劫獄,不要白天裡帶出去,今夜二更送入囚車,送往浦城官衙大牢。”
侍衛領命而去,他抱着她回到那間隱秘的靜室,她一直沒醒,眉淺淺蹙着。
晉思羽命侍女去熬藥,自己一直坐在她身側,她醒過一次,迷迷糊糊喝了藥,又昏沉睡去,睡得並不安穩,眼皮微微翕動,說明沉浸在一些不太美妙的夢中。
晉思羽突然站起,伸手拉下了厚重的簾幕,將最後一點光線阻隔在外。
隨即他坐到她身側,伸指溫柔的撫過她眉端,她似乎覺得舒適,輕輕的“唔”了一聲。
他笑笑,突然柔聲問:“你是誰?”
她哼了哼,脣間呢喃,卻聽不出在說什麼,他將頭湊近去聽,依舊是些模糊的字眼,只好失望的起身。
身子一傾間,她的脣擦過他的鬢。
仿若邂逅了驚心的柔軟,迤邐淡淡的脣齒芳香,北地深冬突繁花嬌豔,豔過春花。
他僵在那裡,一瞬間以一個有點彆扭的姿勢被固定,好一陣子後,才緩緩直起身。
那點透骨的柔軟似乎還在鬢邊,帶點誘人的溼潤,慢慢的在那點肌膚上幹了,那片肌膚便因此有些緊繃,像是此刻某種不願爲人知的心情。
然而他隨即便淡下了眼光,坐直了身子,看着哼哼唧唧的她。
她似乎夢到了什麼好玩的事,展開一點難得的笑容,她笑起來從脣開始,漣漪般漾到眼角,整張臉都生動而明媚,水底寶石般清豔璀璨着。
不知道如果睜開眼睛,那樣的笑是如何顛倒衆生?
有誰說過,笑的時候,心防最鬆。
他沉在黑暗裡,輕輕的問:“……你夢見了誰?”
她“嗯”了一聲,忽然翻了個身,一伸手抱住了他撐在牀邊的臂,似乎感覺很好的蹭了蹭,臉貼上去,不動了。
晉思羽啼笑皆非的看着沒臉沒皮攀上來的她,她似乎很沒有安全感,喜歡抓緊什麼東西睡覺。
他試圖抽出自己的手,她卻更緊的攀了攀,導致他不僅動不了,也沒法再扭頭以彆扭的姿勢說話。
晉思羽很可以像昨日那樣,毫不客氣一腳把她踢出去或甩出去,不知怎的,也就沒有動手。
他突然也覺得有些倦,和這個女子打交道似乎就是件很累人的事情,天知道她下一刻會做出什麼舉動來,他淺淺的打個呵欠,順勢也就在她寬大的榻邊躺了。
一擡手拉過她半邊被子,當真睡起覺來。
兩個人都很安靜,屋內沉香淡淡彌散開來,那氣味有些特別,聞久了令人越發昏沉不清醒。
簾幕外最後一點微光都消逝不見,夜色已經完全降臨,這一覺竟然睡了兩個時辰,隨着遠處開飯的鐘聲,兩個人都醒了來。
沉夢方醒,意識最混沌的一刻。
她淺淺的轉着身子,還在和被子嗯嗯啊啊抵死纏綿,他睜開眼睛,沒有動,目光清明。
淡淡遠處燈光和嫋嫋煙氣裡,他突然開口,喚:
“魏知。”
“……”
一瞬間的靜默後,她偏頭看他,愕然道:“你在喊誰?”
他坐起身,看着她的眼睛,很特別的秋水濛濛的眼眸,時刻掩映於霧氣中,令人難窺其中任何翻涌。
這眸子真是得天獨厚——你永遠無法從這樣的眼睛中讀取你想要的東西。
只能看見她神情中真實的茫然。
“沒什麼。”他靜了一靜,垂頭整理衣襟,道,“想起了我的仇人。”
“哦?”她懶洋洋轉頭看他,不是太有興趣的樣子。
“就是這個人,殺我數萬大越子弟,毀我馳騁北疆所建立的所有功勳。”晉思羽笑容溫潤如玉,眼神裡卻陰光微閃,“我如果不能將他剝皮挫骨,火焚揚灰,怎麼對得起我那戰死沙場的父老兄弟?”
她聽着,懶懶的打個呵欠,敷衍的道:“對,對,有仇不報非君子,一定要狠狠的捉了來折磨,或者你可以閹了他,男人最酷刑罰。”
“那也得是男人才成。”他望着她,笑意溫和。
“難道不是男人?”她終於生出點好奇,“女將?”
“誰知道呢?”他起身,拉開簾幕,侍女流水般魚貫進來,在榻上安排小几,擺上食物。
食物很豐盛,卻看起來不太精緻,鮮紅的大盤子盛着紅紅白白的肉糜,似乎煮得還不太透,透出些血色,讓人想起地底暗牢裡看見的一切。
晉思羽含笑給她安置碗筷,道:“這是我們大越有名的‘雪瓊肉羹’,別看樣子不怎麼樣,其實火候已到,其中添加大量蛋白,上火籠蒸,十分鮮嫩,你可不要錯過。”
她坐在牀上,呆呆的瞪着那菜,侍女跪在牀上,用小碗盛了一碗,服侍她吃飯。
她決然扭過頭去。
“我吃不下。”
“爲什麼?”晉思羽盤膝坐在她對面,優哉遊哉吃了一口,看起來很不解的問她。
她抿着脣不說話。
“浪費食物可恥。”他沉了臉,擱下自己的碗,舀起一勺便往她嘴裡塞,“這個不吃,你就下去吃牢飯!”
她努力躲閃,可是身體虛弱哪裡經得起他的力氣,嘴裡被塞了一口,未及咀嚼便“哇”的一口吐了出來,噴得紅錦被褥斑斑點點。
晉思羽將碗筷重重一擱,瓷底敲擊黑檀木小几聲音清脆。
“我吃不下。”她並不看他臉色,氣喘吁吁的道,“一看見這個我就想起……華瓊。”
晉思羽眼睛眯了起來,淡淡道:“你倒老實承認了。”
“你說她是爲我死的。”她眼底泛上淚光,倔強的不肯掉下來,“我在這裡好吃好睡,她卻要被凌遲,我要吃得下,我是人?”
“那你就快點想起來。”晉思羽道,“誰叫你不肯?”
“我不肯!”她霍然將飯桌一掀,“我要想得起來我用得着受這個罪?該是什麼就是什麼,不過一繩子牽了去菜市口給剮了!犯得着在這裡被你試探個沒完沒了還得吃這和腦漿一樣噁心的東西?”
嘩啦啦“腦漿”連同碗筷湯汁翻了一牀,也潑灑在他衣襟上,侍女們驚得忘記反應,木頭似的杵在那裡。
晉思羽也愣在對面,目瞪口呆看着她,心想原來會發脾氣,原來發起脾氣來果然母大蟲一般的兇猛。
看着自己不成模樣,沾滿紅紅白白肉碎的衣襟,想到她的形容,不知怎的突然也覺得噁心,差點便要嘔出來,頓時大怒,扭頭對侍女大喝:“還不趕緊上來收拾!”
侍女齊齊嚇得一顫,抖抖索索含着眼淚上來收拾,心中不無委屈——桌子別人掀,對方還是個囚犯,怎麼捱罵的反而是她們?
安王殿下素來溫雅,是人人推崇的謙謙君子,往日裡就算對奴僕,也很少惡言相向,今天一天卻發作了幾次,侍女們都覺得,殿下自從遇見這個囚犯,就有點反常了。
換了乾淨被子,收拾好了桌子,晉思羽也換了身衣服,冷冷吩咐:“重新上菜。”
“我不吃。”她愣了愣,一句話脫口而出。
晉思羽用陰鷙的眼光看着她,突然冷笑:“你這麼看不得她死,爲什麼不以命換命?”
她愣了愣,喃喃道:“換命?”
“拿你自己的命,換回她的命。”晉思羽淡淡道,“別裝得這麼聖潔清高,既然知道人家要爲你而死,你也不過是鬧着不肯吃肉糜,可曾說過一句代她去死?你們所謂的生死相托,不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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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語氣刻毒,面帶譏笑,等着她再次發作,她卻沒有動作,在那裡默默沉思,神情陰鬱,半晌低低嘆息一聲,道:“……我想活。”
晉思羽面上冷笑更烈。
“不過。”她突然擡頭笑了笑,依然是那種帶點散漫的笑意,並不銳利逼人,不知怎的看得他便是心中一顫,“我想你終究不會放過我,所以……”
她爬下榻,鞋子也不穿,頭也不回的往門外走,“再會,永遠不會。”
“你幹什麼!”晉思羽看着她歪歪扭扭東扶一把西摸一把的步伐,覺得自己的火氣就像這暖爐裡的火苗般,一拱一拱的壓不住。
“去吃牢飯。”她走得歪七扭八,答得輕描淡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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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到門口,身後光影一黯,腰上一緊,她還沒來得及掙扎,已經被他卡着腰扔回了牀上。
一口氣逆了上來,她開始咳嗽,胸口起伏,喘息細碎,本有些蒼白的頰上泛出淡淡紅暈,襯着秋水盈盈的流動眼波,弱得像一團旖旎的雲。
晉思羽又怔了怔。
他拱身在她上方,本想冷冷教訓幾句這個外表嬌柔內心堅決的女子就鬆開,不防眼光這樣落下來,正邂逅她清麗的容顏,水汽濛濛的眸子下,脣色和頰色都因爲一番動作而泛了紅,往下是一截雪白纖細的脖頸,衣領有些散開,現出一抹精緻細膩的鎖骨,再往下……
晉思羽有些慌亂的收了目光,突然發覺自己的手還卡在她腰上,觸手溫軟,窄窄一握,纖細裡又有習武女子獨有的柔韌,讓人有種想要嘗試折斷的衝動,或者想看着這樣的柔軟,能在自己身下,翻折出怎樣的角度來。
這樣的念頭一起,腦中便一昏,他呼吸急促起來,四面的侍女很有眼色,魚貫無聲退下,最後一個還小心的帶上了門。
帶上門,互視一眼,撇了撇嘴——大越女性戰俘,多半是這個結局,看安王殿下情動的樣子,這次承歡之後,這女子這條命,大概是保住了。
門扉合上的聲音驚得心神迷亂的晉思羽一醒,他輕輕的笑了笑,放開了她的腰,卻取過一方絲帕,給她拭乾淨剛纔赤足在地上走,留下的灰塵泥跡。
纖細的腳踝握在掌中,也細緻如竹,指甲並沒有像大越女性習慣那樣,用鳳仙花染得深紅淡紅,乾淨潔白如珠貝,他動作忍不住便輕盈了些,帶了點自己都沒察覺的溫柔,她依舊一動不動,任他服侍。
腳擦乾淨,他將絲帕一扔,傾身伏了上來,她還是沒有動。
這是默許,還是邀請?
晉思羽一笑,伸手去解她的腰帶,以往他也偶爾享用過天盛那邊擄來的女性戰俘,部下選些姿色好性情佳的送來,不過是淺嘗輒止,換個口味罷了,卻從無此刻繾綣而溫柔的情致。
因了這份若有若無的愉悅繾綣,他脣角含了一抹溫雅和煦的笑,撲的一聲吹滅了燈燭,淡黃光暈撤去,月色幽幽的瀉下來,她半身在被褥裡,半身在月色中,輕軟得一根羽毛也似。
腰帶解開,衣襟散開,一抹肌膚比月色潔白,比珠玉瑩潤。
她一直沉默着,手肘壓在眼上,晉思羽知道她沒有力氣掙扎,但心中卻認爲,她其實也是不想掙扎的。
女扮男裝從軍的女子,多半身世飄零有孤苦之恨,這類人很少還能保有完璧之身,這種男歡女愛的事情,若能換來自由和生命,說到底也是值得的。
他手指輕輕撫上那抹潔白。
她顫了顫。
他突然也顫了顫。
恍若驚雷打下,竟將手指震在了半空。
月光冷冷穿堂入戶。
照見晉思羽,一瞬間臉色比月色更白。
照見他半舉着手,死死盯着那抹腰間肌膚,就在他剛纔觸摸過的地方,現出了密密麻麻的細密雞皮疙瘩,排列在她瑩潤的肌膚上,鮮明得刺眼!
厭惡!
只有女子內心極度的厭惡,纔會導致的身體反應!
她厭惡他的碰觸!
晉思羽一瞬間竟然腦中有些空白——他一生天潢貴胄玉堂金馬,人也溫雅俊秀風度翩翩,所經之處羣芳獻媚,走馬行街萬衆呼擁,經歷過險惡詭詐人心翻覆,經歷過傾軋欺騙世事無常,卻真的從來沒有經歷過此刻……厭惡。
發自一個女子內心的難以控制的厭惡。
晉思羽手懸在半空,對着那抹雞皮疙瘩細密的肌膚,忽然覺得自己是半路劫色拖人入樹林用蠻力壓伏女子的那種下三流賊。
怒火騰騰的燃起來,金尊玉貴皇子的驕傲,使他無法再繼續做自己要做的事。
手指一抖,被褥捲過,覆住了她凌亂的衣襟,他一言不發站起,大步行出。
門關上的聲音重重一響,哐的一聲四壁都似在搖晃。
四面恢復了安靜,良久之後,她睜開了眼,有點疲倦的,笑了笑。
隨即撇了撇嘴,艱難的用自己包紮得熊掌似的手,在腰後摸了摸。
一隻小螞蟻,被她給摸了出來。
用恩人的表情凝視着這隻剛纔她下地偷偷摸來的螞蟻,她神情似笑非笑,半晌輕輕道:“多謝你爬啊爬,捍衛了我的貞操,不然這雞皮疙瘩,可真不容易說起就起。”
月光照進她雙眸,冷而睥睨的目光一閃。
隨即她輕輕一吹,將螞蟻吹落在地,如吹落這塵世,無限劫灰。
夜到了二更,隱約傳來車馬轆轆聲響。
按照安王殿下的吩咐,今夜便要將死囚裝車送往浦城府衙大牢。
四面都很安靜,看不出戒備森嚴,本來也沒有必要,因爲囚犯已經歷經酷刑奄奄一息,你就是放她出囚籠,她也未必有力氣爬出三步。
“王芍藥”小姐所在的靜室也很安靜,該特殊囚犯病重,來來往往不是大夫就是侍女,看守的護衛懶洋洋靠着門洞低低聊着天。
雖然沉靜而放鬆,空氣中卻似有隱約的張力,繃緊在幽暗的夜色裡。
二更鼓兩聲。
靜室牀上的她,突然睜開了眼。
先偏頭對牀下看了看,侍女在腳踏上沉沉的睡着,她慢慢掀開被褥,緩緩下牀。
落足無聲,侍女未醒。
她一抹遊魂般的出了房,門口侍衛抱着長槍坐在長廊邊,頭一點一點,她從身邊掠過都不曾覺察。
走廊盡頭,一隊侍衛正好交班,錯開行過。
她不動聲色的便飄過長廊,偏巧今晚侍女給她換的是黑色的中衣,一點也不顯眼。
轉過迴廊,是一方院子,院子裡沒有侍衛,月洞門那邊有。
月洞門那邊的侍衛,躲在陰暗處,頭靠頭在看春宮,不住嘻嘻笑着,哪裡還顧得上擡頭看一眼。
她飄過他們身後,從一叢花樹後面轉了過去。
幾個侍衛彷彿全無覺察,卻突然擡起頭,互相看了看。
一道黑影,無聲的出現在他們身後,侍衛們趕緊丟下春宮,恭謹的垂手侍立。
“出去了?”來者沉聲問。
侍衛點點頭。
月色下那人神色沉肅,眼神閃動着複雜的意味,正是晉思羽。
他默然半晌,揮揮手,侍衛走開去,春宮丟在地上無人撿拾。
“殿下,要不要……”他身後有人低聲問。
晉思羽淡淡道:“我自己跟着,你帶人等着便是。”
身後人領命而去,晉思羽又怔了一會,才飄出身去。
他追着前面那個清瘦的影子,跟着她一路穿堂過戶過花園走小橋……漸漸便覺得不對。
這路,好像不是通往那暗牢的方向?
眉頭皺起,晉思羽愕然的發現,她搖搖擺擺的,竟然是飄向後院一個小池塘方向。
她去這裡做什麼?
一心以爲她要去暗牢,滿懷複雜心情等着守株待兔的晉思羽,怔怔跟在她身後,眼看着她蹣跚的走過帶露的草叢,步過白石地,搖搖晃晃,直奔池塘邊。
池塘是人工挖出來的,原本這家附庸風雅,在池塘邊養了仙鶴,後來仙鶴死了,池塘便空了出來,水質清冽,在月色下光澤粼粼。
她步到池塘邊,停也不停,擡腳就跨向池塘中——
晉思羽突然掠了出去。
他身形如閃電,撲過去的身姿也仙鶴似的舒展,瞬間衝到她身後,一把抓向她後心衣襟。
然而終究是遲了一步,撲通一聲,水花濺起。
她掉了進去,他也沒能倖免,掠得太急收勢不住,一頭也栽到了水裡。
水不深,就是冬日徹骨的涼,他一落水就慌忙去撈她,身邊的人並沒有溺水的掙扎,他一抓就抓住,抓過來一看,她臉色慘白,眼睛竟然是閉着的。
閉着的?
夢遊?
晉思羽呆了呆,溼淋淋打了個寒戰,卻聽懷中人呢喃,“洗澡……”
她大半夜鬼兮兮奔出來,竟然是因爲做夢要洗澡?
他跟了這半天,竟然就是爲了陪她一起洗這冬日冰湖冷水澡?
晉思羽氣得忘記爬起,在水中怒哼一聲,此時火把漸次亮起,侍衛們奔來,領頭的原本是按他的吩咐去佈置伏兵,此時看見這一幕,呆了一呆,趕緊脫下自己披風送上來。
晉思羽抱着她,趟着水走上來,低頭看見她衣衫盡溼,一身單衣裹在纖細軀體上,曲線玲瓏,自有一種噴薄而又青澀的妖嬈,一轉眼看見四面侍衛神色不自然,趕緊將披上肩的披風扯下,將她裹緊,又一連聲道:“立即請大夫,淬雪齋再送三個火盆來,熬薑湯,快!”
擡手觸了觸她額頭,果然火般的燙,心中隱隱的急起來,雖然軟玉溫香在懷,卻什麼綺念也沒有,快步回了淬雪齋,命侍女趕緊給她換衣服,一時隱隱焦灼心憂,在堂前來回踱步,直到侍女怯怯提醒,纔想起來自己竟然忘記換下溼衣。
換好衣服回來,大夫已經趕來,只把了脈便“啊”的一聲,道:“這位姑娘怎麼突然又病勢沉重幾分?這下可麻煩了……”
晉思羽心中一沉,垂目看見牀上人燒得火燙,靠近三尺都能感覺到熱度驚人,一轉眼又會突然涼下去,冰塊似的寒森森,這麼在火熱與寒冷之間交煎着,令人擔心下一個瞬間她會不會突然熬不得這苦楚而碎裂。
她的意識似乎已經不清晰,雙手徒勞的在心口撓着,似乎想要撓出令她煩躁的心頭血,晉思羽怕她傷了還未痊癒的手,用肘壓住她的手腕,聽得她昏迷中猶自喃喃:“洗澡……”
晉思羽心想這女人血戰之後被俘,地牢呆過地上滾過,又因爲重病怕着涼,一直沒有洗澡,大概生性好潔,這做夢也不忘記,所以迷迷糊糊夢遊奔了出去找有水的地方,倒害得自己也跟着泡了冷水。
“洗個熱水澡可有幫助?”他看着她那難受樣子,想了想,問大夫。
大夫有點怪異的看了眼晉思羽,覺得殿下這問題實在蠢得很,命都快沒了,還洗什麼澡?
“殿下……”老頭子捋捋鬍鬚,含蓄的提醒,“她這個樣子,只怕沒多久,便要徹底淨身了……”
大越風俗,死人入殮,是要徹底大淨的,晉思羽一愣之下才反應過來,不敢置信的怒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大夫不敢再說話,也沒有寫藥方,謙恭的彎下腰去,道:“不然殿下試試請宮中太醫來……”
晉思羽默然不語,太醫向來不出京城,此地離京城也極遠,就算太醫趕到,只怕也未必來得及。
眼前這個大夫,已經是大越北地首屈一指的名醫,他若束手,四周再無可以救命之人。
“殿下,民間其實多臥虎藏龍之輩,也有些密不外傳的祖傳單方有靈效。”那大夫建議,“不如張榜尋名醫,或者私下查訪,還有一線希望。”
晉思羽沉默着,溫雅容顏沉在日光暗影裡,不辨神情,半晌,點了點頭。
大夫最後還是留下了點安神的藥,熬下去喝了後,她安靜了些,天快亮的時候,清醒了過來。
看見他,她疲倦的笑了笑,喃喃道:“你半夜是不是……揍我了?怎麼這麼累?”
她還有心情開玩笑,晉思羽只好也陪着扯了扯嘴角,看看她一夜之間消瘦許多的臉頰,沉默半晌道:“千古艱難唯一死,你現在卻好像沒什麼求生意志?”
她默然不語,神情間並不贊同,半晌道:“……你捨得不殺我?”
晉思羽不說話,突然一笑,道:“這人的心思啊,真是難測,有人快死了,拼命掙扎着要活,有人有機會活,卻自暴自棄的要死。”
她閉着眼,一副懶得回答他的樣子。
晉思羽卻不要她回答,拍了拍手掌,侍衛們擡進一個人來,在外間安置了,晉思羽道:“這是你一個朋友,快要死了,他不想死,一直掙扎着活,你們都病成這樣,我也不必忌諱什麼,就把他放在外間,讓你看看人家怎麼求生,互相鼓勵着,也許你能好過來。”
“我的朋友?”她睜開眼,想了想道,“華瓊麼?”
“他叫克烈。”晉思羽若無其事的道,“知道你失陷在這裡,在我府門前求情了三天三夜,被門丁驅使狼狗咬破了咽喉,至今昏迷不能說話,也不知道能不能活,我覺得這人很有義氣,也沒什麼罪,想着要栽培他,但也得他有命享福才行。”
她聽着,露出一個疲乏的笑容,道:“克烈……是嗎?那請你救救……他。”
“我也想救醒他,看看他想說什麼。”晉思羽起身,道:“聽說浦城城西三鼎山有位赤腳郎中,祖傳秘方對很多病症都有奇效,我命人去尋這郎中來,給你們看看。”
“我覺得……你是好人。”她笑笑,牽住他的衣袖,低低道,“我怎麼就想不起來……我爲什麼要與你爲敵呢?”
“那也得問你自己。”晉思羽輕輕抽回衣袖,笑着點了點自己腦袋,溫和的給她掖了掖被角,“睡吧,外面那個克烈喉管咬破,時常會有怪聲出來,你不要驚嚇。”
她點點頭,很平靜的樣子,神情間還有點憐憫,他看了她一陣,腳步輕捷的出去。
她在被褥裡,睜着眼睛,聽着腳步聲漸漸歸於寂滅。
外間裡,克烈渾濁怪異的呼吸聲,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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