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你來我往

長熙十四年九月底,震驚天下的白頭崖之戰爆發,魏知率領的萬餘順義鐵騎,橫穿白頭山,強渡白靈淖,裡應外合,夜襲大越主營,暗行似刃,鐵騎如鋒,以一對十,悍然撞上驚惶的越軍,順義鐵騎的長刀映月滴血,穿行紛亂沸騰的十里軍帳,所經之處,斬落屍首無數。

當夜,殺敵將十一,傷敵三萬,俘虜二萬,是爲開戰以來第一大勝。

這也是自半年前天盛之敗後,最有力最起關鍵性作用的一場大勝,因爲這場勝利,天盛乘勝追擊,接連收復失地,而損兵折將的大越,不得不撤營退入邊境浦城,天盛和大越這場延續一年多的戰爭,此時基本勝負已定。

白頭崖之戰中,涌現出一批傑出的年輕將領,其中帶領鐵騎強渡白靈淖的淳于猛、姚揚宇、餘樑、黃寶梓,這些出自帝京貴族階層、以往的青溟浪蕩子,在從軍之後展現了其無上的勇悍和軍事才能,一洗帝京紈絝子弟的污名,戰後,順義鐵騎中的年輕將領們,先後被派往各軍中任要職,這些冉冉升起的軍事新星,照亮了天盛帝一統天下的內心慾望,也照亮了全天盛有爲青年的眼眸,以至於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帝京貴族子弟,出現了從軍熱。

百姓得知前方大勝消息,歡欣鼓舞,一掃前些日子裡惶惶陰霾,連日至護國報恩寺燒香還願者絡繹不絕,清香三柱,一願天下昌平,二願戰事早畢,三願戰死沙場的英魂,早日安息。

那些寫在眼眸裡的歡喜,那些盈街載道的高歌。

卻傳不入煌煌宮闕,浩浩邊關。

天盛皇宮裡,來往宮人步伐輕捷,嘴角含笑,天盛帝的御書房卻門扉緊閉,日漸蒼老的天子,仔細的翻閱着剛令方書處找出來的去年的一些存檔文書,最上面一封,寫着“平越二策”,字跡清秀峭拔。

天盛帝仔細再看了那封奏簡半晌,提筆在末端寫上“大越將伏,時機成熟,平越二策,此誠魏卿德理兼備之良策,可由內閣勒紅,批示邊境數州推行。”

內侍恭敬的接過,放在金匣內,交往內閣皓昀軒。

天盛帝端坐未動,想着剛纔那個摺子,目光在面前一封軍報上,一次次流連。

良久一聲嘆息。

“可惜啊……”

北疆天盛大營內,士兵們在歡歡喜喜收拾整理準備開拔,戰事告一段落,大越目前無力再戰,天氣又已經冷了下來,天盛大軍將要撤入後方德州禹州。

監軍主帳內卻毫無動靜,士兵們來來往往,都將疑惑的目光投過去。

戰事雖然告一段落,但聽說監軍殿下向陛下請求,暫留北疆,以備大越宵小動作,陛下同意了。

不回京城花花世界,偏要留在北疆,不知道這位殿下是怎麼想的。

主帳內沒有點燈,簾幕遮得嚴實,所有景物都籠罩在灰色暗影裡,不辨輪廓。

案几前那人,以肘支額,長夜枯坐,不知時光流逝,不見今夕何夕。

有風從帳間縫隙溜進來,吹起桌上一封薄薄軍報,和天盛帝案前那封一樣。

寥寥幾字,寫盡繁華背後,犧牲悲涼。

“白頭崖之戰,順義死士三百,穿崖入越軍主營,殺將十一,哨三十六,奠大勝之基,後遭越軍圍攻,死士一百六十餘,皆陣亡,屍首遭亂刃分屍,模糊不可辨……校尉華瓊、統兵副將魏知,亡。”

大越德化二十年,冬,浦城。

這是大越邊境相比之下最富庶也最繁華的一個城市,所以大越撤軍之後,便將大軍駐紮在城外,雖然潰敗,越軍撤退得卻整齊有序,只是難掩神情中頹喪落寞之色。

一大早,籠罩在薄薄霧氣裡的浦城城門口,便已經聚集了一大批等待進城的百姓,時辰還早,還有一刻鐘纔開門,人們有耐心的等候,不住交頭接耳。

“聽說前方大敗!”

“可不是,兵都撤回來了。”

“說是原本勝券在握的,偏偏對方出了個驍將,竟然夜襲大營,以十對一,一萬人就活活殺掉了我們十萬人!”

“別吹吧!怎麼可能,殺掉一萬人就不錯了,我倒聽說,那是天盛呼卓部的鐵騎,最出名勇猛,前陣子呼卓部被我們殿下使計滅了族中精英,這是報仇來了。”

“這麼快就捲土重來,還比原先的更狠,呼卓部的大王,很厲害啊。”

“早知道就不得罪那羣草原蠻牛,不過我倒聽說,當時率領呼卓鐵騎的,還是天盛那邊的將領。”

“是誰啊,這麼狠的?我們殿下那麼英明睿智的人物,竟然也折在人家手中!”

“死啦!據說打得夠慘,當時最先襲營的那批被陷住了,上萬人圍着那一羣,安王殿下腳下堆了一百多具屍體,那些人不知道爲什麼,一個不退,死到最後,我們這邊的人都手軟,聽說那將軍也在其中,不忍部下白白犧牲,撫屍痛哭,道‘兄弟們積骨盈山,我豈可獨活!’當場就抹脖子自殺了,喏,你沒看見?腦袋在城門上掛着呢。”

衆人仰頭,便看見浦城城門口,兩具頭顱迎風飄蕩,烏髮披面,滿臉血跡,辨不出原來面目,只能感覺到很年輕。

百姓們心緒複雜的望了半晌,搖搖頭,半晌有人低聲咕噥道:“怪可惜的,說到底也是個英雄,落得個屍首不全……”

“噤聲!”立即有人喝止,“那是敵軍頭目!”

人羣靜默了下來,說閒話的人散去,無人發覺幾個隱在暗處衣着平常的男子,有人身子顫了顫,有人握緊了拳頭。

更遠一點,一輛馬車裡,有人依着車壁,靜靜聽着這方閒談。

日光光影被車簾分割,映得此人面目模糊,他撩開車簾,仰頭看着城門上的頭顱。

他看得很久很認真,似乎要這麼遠遠的,把那根本看不清眉目的頭顱,刻在心底。

良久他搖搖頭,放下車簾,沒有笑意的笑了笑。

“是你嗎……”

一聲若有若無的疑問迴盪在車廂裡。

沒有人回答,自從那年大雪之後,他再不需要別人回答他所有的疑問。

“如果真是你,你怎麼會說那句‘兄弟們積骨盈山,我豈可獨活’,你怎麼捨得抹脖子自殺?你會說‘兄弟們儘管去死,我會記得給你們報仇’,你會把抹脖子的刀換成伸縮刀,然後在別人來查看的時候,抹了別人的脖子。”

“這纔是你……知微。”

手指輕輕敲着馬車的車壁,他漾出一抹淡淡笑容,有點涼,像曼陀羅花開在水上。

“鳳知微。”

“在我死之前,你怎麼會,捨得死?”

城門前的人越聚越多,遠遠的,卻有一隊人疾馳而來,最前面“安”字旗幟飄揚。

百姓紛紛避讓,都知道安王殿下到了。

雖然前方大敗被迫撤軍,這位殿下聖寵卻似乎並未衰退,大越皇帝換了副帥,卻沒有動晉思羽,大軍駐紮在臨近邊界的浦城,看樣子這位皇子殿下不甘白頭山大敗之辱,有心要在此恢復元氣,等明年再戰了。

車隊疾馳而過,城門提前開啓,四周百姓紛紛跪迎。

有幾個人動作似乎慢了些,開路的護衛眼神不善的望過去,那幾個男子身邊的人趕緊將他們一拉,那幾人“砰”的跪下去,膝蓋撞在地面上一聲脆響。

“原來是傻子。”安王府的護衛頭領眼神裡掠過一絲輕蔑,頭也不回的馳了過去。

幾個混在人羣中的男子擡起頭來,注視着長長的車隊,先瞥了一眼鑲金嵌玉的安王馬車,隨即眼光落在了最後兩輛車上。

那兩輛車看起來也平常,一般的大越馬車式樣,只是看守得特別嚴密些,四角包鐵,橫門上栓,窗戶緊緊拉着簾子,連個人影子都看不見。

幾個男子對視一眼。

一人衣袖一動。

地上黑影一閃,隨即有人驚呼大叫:“哎呀,有蛇!”

人羣頓時出現騷動擁擠,各自跳腳躲閃,其中一個男子被推推搡搡,竟然擠出了側道,滾向了車輪下!

人羣齊聲驚呼。

那人滾在車輪下,似乎十分慌亂,揮舞手腳亂叫,手臂打着車廂底部砰砰亂響,他伸手去夠車廂邊緣,想將自己的身體停穩。

隱約間那男子臂彎間似有烏光一閃。

烏光一閃間,不知道哪裡又有異響,一個路邊賣舊衣的攤子被擠散,衣服滾落一地,攤主大叫着撲上來收拾衣物,不顧被軋着手,將手伸進車廂底部去夠。

先前滾到車廂底的男子,和這個攤主,在車廂底部,各自手臂一架。

隨即讓開。

馬車停下,前方護衛疾馳而來,男子灰頭土臉的從車廂底爬出,大罵:“哪個龜兒子推俺的!險些軋死我!”

攤主抱着自己散落的衣物,點頭哈腰的和安王府護衛賠笑,“軍爺……小的也是被人推落的,恕罪恕罪……”

安王府護衛冷着臉,將兩人惡狠狠推開,“滾!”

前方號令傳來,示意不得有誤繼續前行,車馬馳過,人們都鬆了一口氣,跟着進城,各自散開。

那個滾入車廂底的青衣漢子,撣了撣身上灰,和另外幾位男子混合在一起,

在一座酒樓門口買了幾個燒餅,蹲在廊檐下啃,和那些賣苦力的漢子們一個模樣。

“剛纔怎麼回事?”一個寬袍黑衣人問。

“被人阻住了。”青衣漢子低低開口,他聲音低沉,似乎眼睛不太好,糊滿眼屎,讓人看不清他的眼眸長什麼樣子,這人一邊說話一邊不適應的擡手要去揉眼睛,卻在接觸到對面人的目光後趕緊頓住,隨即訕訕笑了笑,道,“實在不習慣的……”

“對方什麼來路?爲什麼會阻你?”

“當時他擋住我想要劈開車底的刀,只說了一句,不是,不要打草驚蛇。”青衣漢子道,“我聽得他語氣誠懇,正好我也覺得不對勁,那車廂裡的東西,似乎太重了些,所以我收了手,對方的來路我看不出,不過似乎沒敵意,你知道的,現在各方不相信那個消息,試圖營救她的人,不止我們。”

寬袍黑衣人“嗯”了一聲,不說話了,他身邊一人,穿着粗劣的苦哈哈的黃布衣,蹲在那裡好像渾身長了蝨子,不住的抖着衣服,滿身的不自在,他對兩人的對話不理不睬,突然摘了身邊一棵樹的葉子,道:“這裡也有。”

隨即他將葉子疊疊,放在脣邊吹了起來,聲音微細,淹沒在嘈雜的集市聲裡。

他身邊幾個人都不說話,靜默的看着他,他卻只是專心的吹着,似乎要不知疲倦的吹下去。

幾個漢子聽着聽着,一直聽到都快要覺得不能忍受,正要開口阻止,那人已經放下葉子,輕輕道:“吹着笛,找到你。”

糊滿眼屎的青衣人,突然轉過頭去。

另一個寬袍大袖的黑衣男子,一張普通的黃臉,盯着那城門上的頭顱,目光若有所思,青衣漢子揮揮手,滿不在乎的道:“看什麼看,別看了!”

他決然的扭着頭,似乎表示不看那頭顱,那東西便不存在。

黃布衣的少年勾着頭,慢慢的啃燒餅,道:“不是。”

青衣漢子倒來了興趣,湊過去問:“你怎麼知道不是?”

黃布衣的少年一巴掌將他推得遠遠。

“我不是說這個……”寬袍黑衣人若有所思看着那頭顱,道,“你們想過沒有,如果她沒死,晉思羽爲什麼要這樣做?如果她沒死,爲什麼身份沒有被泄露?那晚到底發生了什麼?”

這句話一問,兩個人都沉默,青衣漢子半晌艱澀的道:“我……不知道……”

黃衣少年手一伸,掌中的燒餅突然變成碎末,他怔怔盯着燒餅,突然一個轉身,面壁了。

青衣漢子露出崩潰的表情,一把將他轉過來,在他耳邊低喝:“這不是天盛,不是在她身邊,這是敵國大越,她還在險地,生死不知!你趕緊給我正常起來,話要流暢的說,事情要正常的做!做不到也得做!不然你害死我們,就是害死她!”

他語氣嚴厲,寬袍黑衣人聽着,張了張嘴,有點不忍的想要去攔,手伸到一半卻又止住,嘆息一聲。

黃衣少年卻似乎沒有生氣,也沒有推開青衣漢子,想了半晌,認真的擡起頭來,道:“我正常就能找到她?我不像你們這樣我就會害死她?”

“哎呀,就應該這樣子說話!”青衣漢子趕緊大力點頭,生怕點慢了,這傢伙又不正常了。

黃衣少年若有所思蹲在那裡,半晌點點頭,道:“她希望我走出來,她說過,如果她看見那樣的我,會很高興出來見我的。”

他說得很慢,每句停頓很多,似乎要仔細艱難思索才能完整的說出這麼一句流暢有關聯的話,對面的兩個人卻露出喜色,對望一眼,寬袍黑衣人忍不住喃喃道:“也許能因禍得福……”

“他的天地唯有她而已,少了她,他就再做不成原來的他。”青衣漢子蹲着,有點吃味的哼了一聲。

“說來我也有錯。”寬袍黑衣人嘆息,“我不該離開的,不然你們哪裡會中招?”

“別說了!”青衣漢子煩躁的道,“千錯萬錯錯在我,心太軟不成事!孃的,那德州老混賬竟然和禹州糧道有關係,梅朵跑掉他便在新糧裡下了藥,誰想得到一直好好的糧食會突然出事,本來也沒打算吃新糧,不想偏偏煮了那鍋粥!”

“誰都沒錯,不過是陰差陽錯致此禍患,小姚爲了這事,險些自刎謝罪,你們也耿耿如今,何必?”寬袍人淡淡道,“事情既已發生,後悔無用,唯全力彌補而已。”

“他媽的她爲什麼要劈昏我爲什麼要劈昏我……”青衣漢子猶自憤憤,將燒餅捏得芝麻掉紛紛。

“她承諾護持你和你的草原,自然不能讓你蹈險。”寬袍人嘆息一聲,“可惜那晚跟在她身邊的暗衛也全死光了,有些事,真的只有找到她才知道了……”

三個人都不說話了,遙遙看着馬車遠去的方向。

你在哪裡?

這一日的浦城,有人坐在馬車中,有人蹲在屋檐下,天南海北因一人相聚,不惜餐風露宿,讓人餐風露宿的那個人,卻睡在深宅大院錦繡被窩裡。

院子是城東“浦園”,畫樑雕廡,精美清雅,是浦城第一大戶劉家的別業,最近貢獻出來做爲安王殿下的行宮。

重重深戶卷珠簾,快速穿過高挑的人影,衣袂卷得簾幕光影動盪,迴廊下照壁前的丫鬟小廝,紛紛躬身垂手,遠遠退開去。

人影直奔後院第三進,轉轉折折,越過一重隱秘的垂花門戶,在一扇門前停下。

“怎樣了?”在推門之前,他沉聲問迎出來的女醫官。

那女子低聲道:“應該快醒了,只是不知道醒來後會怎樣……”,男子眉目間神色更沉幾分,出神半晌,道:“你下去吧,看看另一個,好好看護,別出岔子。”

那醫婆領命而去,男子則輕輕步入室內。

室內燃着寧神安息香,氣味清鬱,軟榻上錦被間,沉睡着一個人,被子直拉到下頜,露出一張巴掌大的秀致清絕的臉。

那臉上肌膚細膩,微帶蒼白,似乎久未見光,兩腮兩鬢,都有細小的擦痕,額頭上則有一道傷疤,已經收口,顯出光滑淺白色的月牙形,在她精緻的額上不覺得猙獰,反多出幾分楚楚的韻致來。

只是那臉的眉心間,有點淡淡的紅色印跡,有點像隱在肌膚內的淤血。

她呼吸勻淨,似乎沉在甜美無憂的睡眠裡。

男子久久的看着她,想着那夜火光亂營裡,那個突然撲出來的身份不明的女子,大概是天盛的戰士吧,以女兒身投入軍營,卻比男人更悍勇,那夜萬人圍攻而神色不改,白頭崖下殺敵數十,累到吐血猶自微笑,秋水濛濛的柔軟眼眸裡,是令男子都爲之心動神折的決然剛強。

他仔細的看着她的臉,思索着她的身份,那夜很多人前赴後繼爲救她而死,可見身份不低,然而多方打聽,用盡手段,卻無法得出她的真實身份,倒是和她一起被俘的那個女子,有人認出是最近名馳大越的“黑寡婦”華瓊。

看華瓊和她生死相托的情義,可見兩個女人間關係不凡……男子凝着眉,心中掠過一個模糊的大膽的猜想,正是這個猜想,讓他沒有砍下手染無數大越兒郎鮮血的黑寡婦的頭顱,當然,他不會願意承認,其實最初,只是因爲看見她在暈去前,還那樣死死拉着華瓊的手,突然心中一動才留下華瓊的命而已。

她是誰?思緒如沉雲,壓上心頭,男子的容顏陰晴不定,日光淡淡照過來,眉宇溫和,有翩翩文雅氣質的男子,眼神裡卻是一片森然的警惕。

大越安王晉思羽,對着榻上人,沉思良久。

牀上的人不安的動了動,似乎快要醒來。

晉思羽立即站起,打開牆上一扇暗門,光線透進黝黯空間,照見斑駁牆壁,染血刑具,鐵柵欄,爛稻草。

這富麗華貴的內室之下,竟然還有一座牢房。

晉思羽一把抓住牀上將醒而未醒的人,拎着她瘦了許多的身子,大步進了牢房,打開柵欄門,將掌中人扔在爛稻草上。

牢房另一側,有門戶開啓,有一些人影,閃了進來,晉思羽瞄了一眼,沒有說話。

被他這麼一拖一扔,那人終於醒了。

於昏黃壁上油燈之下,睜開眼。

一瞬間秋水濛濛,水汽氤氳,那雙歷經血戰不改柔軟晶瑩的眸子,看得晉思羽再次心中一顫。

隨即他便掉開眼光,漠然看着她的臉。

暈迷中醒來的女子,卻似乎還沒反應過來,在稻草上窸窸窣窣的爬起,大約覺得頭暈,晃了晃,扶住頭,申吟一聲。

半晌她擡起頭,燈光映着她額角傷疤,眉宇間那抹淡紅之色,更重了些。

她有點迷惑的看看四周,又看看立在面前的晉思羽。

晉思羽佇立不動,站立的角度方位,卻是最能保護自己的攻擊死角,而在暗處,還不知隱伏多少高手,只要眼前這個人暴起傷人,等待她的,一定是比死還慘的結局。

女子卻沒動,坐在那裡表情茫然的發了陣呆,隨即懶洋洋在稻草上扒拉扒拉,自己把爛了的稻草給扔開,只剩下光滑新鮮點的稻草,然後舒舒服服的,趴下去了。

一邊趴着一邊還咕噥,“怎麼剛纔感覺中這稻草比現在軟和呢……”

“……”

晉思羽愕然的瞪着她,設想過很多種這女子醒來的情況,暴起殺人,裝瘋賣傻,想來想去,就是沒想過這種狀況。

那女子似乎累得很,趴下去就不動了,眼睛半眯着,看那樣子,又準備睡了。

晉思羽站了很久沒人理,滿肚子的話沒人問,等了半天忍無可忍,上前一腳,便把她給踢開。

“起來!”

“砰”一聲,輕飄飄的身子給從這頭踢到那頭,撞到牆上,聽着那聲音,晉思羽微微皺了皺眉。

女子軟綿綿的從牆上滑了下來,伏在地上不住咳嗽,空洞的咳嗽聲迴響在囚室裡,聽得人心裡生出煩躁。

半晌她咳完了,慢騰騰爬起來,擡頭看了看晉思羽,終於開口,問:“你是誰?這是哪裡?”

好歹說了句正常話,晉思羽擰着眉,冷冷看着她,沉聲道:“這裡輪不到你來問我,你是誰?”

女子眯着眼看他,神情既不剛強也不冷漠,全無那夜浴血闖營的風采,帶了幾分迷惑,茫然道:“啊?我是誰?”

晉思羽目光在她額上傷疤一掠而過,冷笑起來,“裝失憶是嗎?在本王面前?”

“你是王爺?”女子偏頭看他,清豔眉宇因這個動作多了幾分秀氣的狡黠,看得晉思羽目光一閃。

“我哪裡得罪了你?這是你的王府地牢?”女子舉目四顧,喃喃道,“我犯了死罪?”

她想了半天,似乎又覺得累了,再次趴了下去,道:“看樣子我罪不小,看你眼神你很想殺我,既然這樣,咱們也不必浪費時間你來我往了,我很累,就算你不打算給我飽飯吃,好歹讓我死前睡個好覺。”

“你要麼永久的睡,要麼——回答我。”晉思羽重重擡起她下巴,逼她轉個方向,看清楚那些陰森的刑具。

女子眼光,落在那些滿是鉤牙利齒的刑具上,無奈笑了笑,偏頭想了想道:“是,我沒失憶,我剛纔是騙你的,我叫王芍藥,嗯……是你的仇人,我女扮男裝接近你,想殺你報仇,失手爲你所擒,就這樣。”

“我們什麼仇?”

“你欺行霸市,欺壓良善,強搶民女,搶佔民田,”那女子一邊說一邊想,一本正經的道,“你看中我家祖屋地好風水,想奪了去做你家祖墳地,你殺了我爹,把他推進了河裡……嗯,你還逼死了我娘,害她一根繩子上了吊……”

“夠了!”晉思羽又好氣又好笑,忍不住叫停了她的胡言亂語。

女子停下來,嘆了口氣,又捧住頭不動了。

“嘩啦。”

一堆猙獰的刑具扔在她面前。

“沒給你上刑,是給你個機會,你既然不知好歹胡言亂語,休怪本王無情。”晉思羽閃着酷涼的笑意,道,“這裡有刑具十八種,你戴上哪一種,都可以讓你永久痛苦的睡……自己選吧。”

女子擡起頭,目光在那些染血刑具上一一掠過,半晌道:“既然一個王爺親自來審問我,說明我是重犯,重犯應該有重犯的待遇,比如白綾毒酒鶴頂紅什麼的。”

“你想死?”晉思羽目光一冷。

“我只是不想受盡折磨的死。”女子笑笑,“我回答不出你的問題,你又偏偏要我回答,答不出要上刑,答錯了還是要上刑,早知道都是一樣的結果,何必那麼折騰?”

晉思羽默然,覺得這麼個軟硬不吃的女人實在有點麻煩。

目光在她額上傷疤再次掠過,晉思羽眼神中幾分疑惑,醫婆先前給她看過脈,說當時額上這一擊確實不輕,敲壞了腦子是有可能的,何況醫婆也說過,她體內有毒,還有病,亂七八糟的糾纏在經脈中,竟然令人無法辨明到底是什麼問題。

他也把過她的脈,沒搞懂她古怪的脈象,卻發現她體內原有的真力,似乎都不見了。

換句話說,武功已毀。

一個剛強血性武功高強的女子,醒來後發現自己武功已毀,是很難控制得住激憤絕望情緒的,而她似乎毫不在意,像是真的不記得自己曾有武功。

“殿下。”感覺到他的猶豫不決,他的護衛頭領自暗處閃了出來,“三木刑求之下,沒有問不出的話……”

晉思羽目光在遍地刑具上掠過,有的是能將人一身肌膚燙爛的,有的是能將背脊生生分開的,有的是能將頭皮一點點扯掉的,有的是能將全身骨節一點點卸落的……

那些刑具看得他抿了脣,以前沒覺得有什麼,今日看着,卻覺得分外猙獰。

目光越過刑具,飄在稻草上近乎瘦弱的身體上,她縮起來的模樣看起來像個小小少年,脊背單薄,凸出的骨節像一對薄翼的蝶,只是眼光落上去,都令人覺得似乎不可承載。

寬袖下的手指微微蜷起,又鬆開,鬆開,又蜷起。

幾番袖底掙扎之後,他終於指了指一個最小的,穿指的刑具,道:“這個。”

護衛揀了刑具過去,她看着那一排長針,苦笑了笑,道:“我真希望此刻我能交代出我的來龍去脈祖宗八代。”

“我也希望。”晉思羽漠然道,“不要以爲你一定是死罪,你不過是個女子,也許是被逼從逆,只要本王願意,保你一命不在話下,怕就怕你不知好歹,自尋死路。”

“我想說我是被逼的……你大概又不相信。”女子苦笑着,老老實實伸出手指,趴那裡不動了。

擱在稻草上的手指,雖然指節處生着薄繭,但纖長優美,指甲晶瑩,一截玉蔥似的精緻,用刑的士兵看着那樣的手指,想到要將長針穿過指節,毀去這般美好形狀,都覺得有些不忍。

那女子也面露惋惜之色,將自己的手指放在眼前翻來覆去的看,喃喃道:“對不住,虧待你,從此咱們就和完美告別了……”

晉思羽轉過身去。

燈燭的光亮將動刑的黑影投射在斑駁的牆面上,那些動作細膩而森然,帶着緩而沉冷的力度,空氣裡有隱約的血腥氣息漫開,晉思羽細細的嗅着,面無表情。

面無表情,心卻微微提着,等待着身後的聲音,並沒有指望那個外表嬌柔實則剛毅的女子會哭叫求饒,卻又不知道到底自己在等着什麼,然而什麼聲音都沒有,如此安靜,只有一聲似有若無的嘆息。

嘆息聲渺遠,充滿解脫似的快意,隱約間似乎還有些令他揣摩不出的其他意味,隨即聽見護衛的報告:“殿下,她昏過去了。”

晉思羽回身,那女子倒在稻草上,雙目緊閉,額角浸出一片晶瑩的汗水,在燈光下反射出淡淡色澤。

晉思羽的目光緩緩下落。卻在她衣袖邊緣便停住,掠開。

黑暗中緩緩又走出一個身影,對晉思羽一揖,道:“殿下,這女子有些奇怪,莫不真是被那一刀拍傻了?”

晉思羽一笑,道:“還得再看看,今日問不出,明日問,明日問不出,後日問,總有水落石出一日。”

“我看殿下倒不必費那心思。”那人笑道,“說到底也就是個女人,武功廢了,手也廢了,還能翻出什麼浪來,殿下若是不介意,我看就放到大營紅帳篷裡去好了。”

紅帳篷,是軍中軍妓代指。

“好。”晉思羽二話不說便要吩咐。

倒是提議那人慌忙攔住,道:“殿下,下官想過了,這女子至今身份不明,放到那複雜地方不要惹出什麼事來,還是拜託殿下費心,好好留在身邊審問纔是。”

“你說審問什麼?”晉思羽眉毛一挑,有些不耐煩,“殺了我那許多大越兒郎,千刀萬剮也不爲過,我看也不必問了,直接拖出去殺了。”

“這女子身份很有些奇異處,”那人笑道,“若真是失憶,輔以藥物治療,還是能想起來的,說不定是天盛重要人物,掌握軍情,就這麼殺了可惜。”

晉思羽沉吟了一下,勉強道,“那便先拘着,等身份清楚再說。”

那人含笑告退,晉思羽看着他離開的背影,眼神閃動——這是陛下新近派來的軍師,說是軍師,其實也就是變相的監軍,經此一敗,表面看來他聖眷如前,只有他知道,陛下對他的信任,已經大不如前。

想起白頭崖一戰,他眼底掠過一絲陰霾,那個傳說中只有十七歲的魏知,竟然神兵天降,敢於以三百死士闖營殺將,害他一番功績付諸流水,一生基業幾將功虧一簣!

據說那晚混戰中魏知中流箭身亡,他沒能在衆多的屍首中發現他——所有的屍體都被泄恨的大越士兵剁成肉醬,不辨面目,最後爲了安定民心挽回點面子,他直接找出兩顆頭顱懸掛城門,雖經慘敗,但對方主將被殺,好歹幫他維持住了此刻軍權。

晉思羽默然佇立,寬袖下的手指,緊緊蜷在一起,指節因爲用力,在靜寂中發出咯咯聲響。

魏知!

最好你真的死了!

北地的初冬,已經有了雪的氣象,風呼嘯的聲音厲而冷,像是戰士們臨死前的嘶吼。

火光躍動……戰馬嘶鳴……雪亮的刀光一現又隱……漫天的鮮血無遮無攔……雜沓的腳步圍困的人羣……血肉的堡壘肌骨的溝渠……遠處有人冷冷冷冷的笑着,黑馬上月白的衣袂一閃……突然便下起了雪……埋了樹林深處的寂寞的墳塋……

她申吟一聲,睜開眼。

一雙手伸過來,執了錦帕細緻的擦去她額頭的汗,有個清脆的聲音歡快的叫道:“姑娘醒了。”

有腳步聲快步過來,陌生而溫雅的,屬於男子的氣息。

而身下柔軟,被褥光滑,四面都有淡淡香氣,隱約有細碎鈴聲,在風中丁玲的響。

不用睜眼,也知道這不是先前的暗牢。

她也沒有睜眼,默默在心中將所有思緒理了一遍。

這是一間比較密封的富貴人家靜室……因爲絲毫不透氣……有人坐在身側……身上龍涎香氣味高貴……四面都有高手,呼吸微細……更遠一點,有機簧格格轉動的聲音,唉……這誰家的傻孩子,裝個機關也不過關,八成不是新貨就是太舊了,也不知道上點油。

“醒了爲什麼不睜眼?”

溫和的男聲,當然她絕對不認爲他很溫和。

她睜開眼,瞄了一眼牀邊的金冠王袍男子,望了半天才似乎認出他,於是將自己一雙包紮得冬瓜似的手小心的挪出來,亮給他看,“我痛,痛得不想說話。”

晉思羽怔了怔,沒想到她睜開眼第一句話竟然說的是這個,然而看見她額上又起了薄汗,想起她腦傷未愈,外傷遍身,還有內傷,再加上刑傷,這一身的倒黴樣子,不自主的便心一軟,一偏頭,示意丫鬟上來拭汗。

“今天換了個地方是嗎?”她任人服侍,閉着眼,懶洋洋道,“但是我告訴你,我還是沒有想起來,你如果惱羞成怒要扔我進暗牢,麻煩請快點,不然我睡得太舒服,等下起來我會非常痛苦。”

晉思羽忍不住一笑,趕緊斂了笑容,淡淡道:“你好像很想被用刑。”

“我只是不想享受了美好的日子後再去面對刑具。”她皺着眉,睜開眼看他,“不打算送我去?不打算送我去我就提要求了,有吃的沒?我餓。”

晉思羽又是一呆,他貴爲皇子,依紅偎翠也算閱女無數,就沒見過這樣的女子,既血性又散漫,既大膽又謹慎,既狡猾精明又直率坦誠,說真話的時候像在說假話說假話的時候像在說真話,很懶,還很無恥,偏偏又令人覺得氣質凜然而高貴。

真是極其特別的女子,複雜得萬花筒也似。

揮揮手,命侍女送上熱粥,她果然吃得很香,毫無心事似的,吃完一碗還要一碗,他看着她吃,道:“等下送你去紅帳篷。”

侍女驚得手一抖,她卻毫無所覺,“哎呀”一聲道:“別讓開嘛,我還沒吃完。”把頭湊了過去,隨口問道:“什麼是紅帳篷?”

“軍妓。”晉思羽答得很隨意。

吃粥的動作終於慢了一慢,她擡起眼,上上下下看看他,又轉過身,就着牀邊銅鏡,仔細看了看自己,嘆了口氣。

晉思羽實在不想老是問她的想法,顯得自己什麼都猜不出傻兮兮的,但是確實也猜不出這人古怪的腦子裡都想的什麼,忍了半天只好問:“你嘆氣做什麼?害怕了嗎?害怕的話,說你該說的,也許還有轉機。”

她擡眼瞅了瞅他,又瞅了瞅自己包成冬瓜的手,慢吞吞道:“王芍藥覺得,其實她又不醜,爲什麼有人就是看不中呢?”

“……”

侍女們忍着笑,晉思羽臉上的表情很有些古怪,正要說些什麼,突然她臉色一變,推開碗,一個翻身趴在牀邊,哇哇的就吐起來。

晉思羽慌忙避開,卻還是慢了一步,深紫王袍袍角已經沾滿穢物,她猶自吐着,面紅耳赤青筋泛起,似乎不僅要吐出剛吃的粥,還要把自己的五臟六腑都惡狠狠的給吐出來。

侍女們亂成一團,有的倒水有的捧漱盂有的收拾穢物有的給她拍背,晉思羽站在一邊,也覺得心裡亂糟糟的,半晌怒道:“笨手笨腳,喂個粥也不會!”

她伏在榻邊,吐得氣息奄奄,猶自不忘勉強擡頭對他翻白眼,“……你怪喂粥的什麼事?我有病,我需要大夫,大夫!”

晉思羽怒瞪着這不知好歹的女人,她看也沒看,扭頭繼續吐,晉思羽悶在那裡,推開要來給他換衣服的侍女,冷冷吩咐:“請大夫!”

全城最好的大夫很快的被拖了來,一一把脈,遞上來的藥方五花八門,晉思羽自己看了都覺得實在荒唐,心裡知道,這些大夫是沒用的——她體內經脈逆流,實在不是這些普通大夫可以對付。

她終於吐了乾淨,疲倦至極,一張蒼白的紙似的躺在榻上,晉思羽凝視着她,半晌親自取了帕子,給她拭了拭脣角,突然道:“有個人,你去見見。”

“誰?”她拒絕,“我累。不想去。”

“不見,也許沒有機會了。”他脣角浮現一絲冷笑。

“爲什麼?”她有氣無力睜開眼,“誰這麼重要?”

他盯着她的眼睛。

“華瓊。”

------題外話------

居然還木有掉!驚悚!謝謝大家,沒說的,拼死萬更。

第5章 帝京信來第15章 合謀第3章 此情深處第4章 設陷加v公告親們必看第2章 對酌第43章 女皇第68章 驚變關於最近幾日更新的說明追文者必看第51章 心事如鴆第14章 這個可以第5章 傾江第50章 旖旎如毒第74章 愛之闊大第17章 我的大妃第62章 灌酒第50章 旖旎如毒關於結局的說明請親們必看第16章 你來我往第20章 同飲第17章 櫻桃誘惑第3章 不是東西第29章 尋歡第1章 從頭再來第35章 八卦閱覽記第39章 情纏第8章 陷害第40章 情鬥第64章 旖旎第9章 做媒第47章 攔車搔擾第70章 侍候加v公告親們必看第23章 酒不醉人人自醉第23章 舊情新書鳳傾天闌上傳公告第17章 櫻桃誘惑關於7月12日遲更的公告天定風華v囀九天上市新書出櫃第72章 圍困第38章 你是誰?第77章 帝京七日(1)女帝本色1女人花出版公告第27章 國士無雙第33章 連環局第19章 風流第67章 在乎第7章 針鋒相對今晚繼續遲更公告0925第65章 生死相依第3章 此情深處第47章 攔車搔擾第41章 吻第18章 夜來香新書鳳傾天闌上傳公告第28章 我的!第17章 河西隔壁的母獅關於最近幾日更新的說明追文者必看第5章 生死之交關於結局的說明請親們必看第42章 殺宮第38章 你是誰?第12章 板磚事件第44章 離第47章 攔車搔擾第十二章第52章 求娶扶搖皇后終結篇出版公告第5章 傾江第34章 我介意!第27章 大結局(上)第16章 你來我往第27章 這樣一個我第26章 衝突第25章 心有靈犀第7章 何當把酒孤橋上第56章 春色無邊第18章 夜來香第43章 女皇第2章 必須洶涌第46章 淚痕第55章 狂雨梨花相遇時關於7月12日遲更的公告關於9月17號杭州籤售會的公告天定風華v囀九天上市新書出櫃第5章 一巴掌第11章 是你強儤我第33章 故人重來第22章 天上之心第29章 刺第26章 衝突第31章 鬥終結篇出版公告第25章 恩仇第36章 洗洗睡吧第29章 大結局(下)第44章 回府第48章 反客爲主第34章 我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