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烙印

克烈的呼吸聲果然十分怪異,像是在拉着風箱,吱吱嘎嘎聲空洞瘮人,讓人擔心這風箱不知什麼時候便散了。

或者……也只差一點便要散了。

侍女們來來回回經過,都躲閃着眼光不敢看牀上那人,沒見過人傷成這樣,咽喉咬了個洞居然還能不死,臉上也被咬下塊肉,但依然可以看出原本的風流美貌,越是豔美的東西,破碎之後,越叫人看着心驚。

“真是可怕……”兩個侍女在那裡小聲的議論,“這麼好的容貌,可惜了的……”

“是爲了救人才落到這個地步的嗎?真是英雄……”

“那人似乎很急,總想說什麼話的樣子,但是又動不了,可憐……”

她睜開眼,聽着,笑了笑。

“姑娘要去看看嗎?”一箇中年婦人過來,眉目慈祥,看起來是個有身份的嬤嬤,“你那朋友,也不知道能活多久。”

她輕輕“嗯”了一聲,嬤嬤便叫人擡來藤牀,命人將她擡到外間,放在克烈身邊。

她轉過頭去,仔細的看着身邊一尺外的男人,用一種陌生而感激的眼光。

目光在那破開的喉管着重落了落,她眼神眯起,一瞬間似有什麼東西快速掠過,然而沒有人看得見。

再看她時,還是那一臉的震驚和痛惜。

嬤嬤一直在她身側照應,突然道:“哎呀,先前姑娘藥方裡有味冰片,庫房裡出來的不太好,王爺要我去他屋裡取,我險些忘記了,挽春,抱夏,你們跟我去拿。”

侍女們應了聲,跟着嬤嬤出去,裡間的侍女們在忙着撤換被褥焚香,也沒有出來,一時她身邊沒有了人,只有個進不得內室的三等丫鬟,在門外站着。

古怪的呼吸聲響得更烈,克烈的眼皮微微跳動,有快要醒來的跡象。

這個人,如果醒來,會做些什麼?

她在枕上偏過頭去,仔仔細細的凝視克烈,那雲遮霧罩的眼神十分深切,若不見天日的深淵。

良久她伸出手去。

伸到克烈咽喉邊……

……給克烈仔細的,掖了掖被角。

……

等到嬤嬤回來,看見的就是她安靜的睡在克烈身邊,呼吸勻淨,克烈的被角被嚴嚴實實掖過,昏迷得很安穩。

嬤嬤在門口站下了,側了側身,身後露出晉思羽沉思的臉。

他看着平靜睡在克烈身邊的她,眼神裡不知是慶幸還是更爲深重的擔憂,輕輕過去,坐在她身邊,替她拈去額上被汗粘住的亂髮。

半晌沉聲道:“給我加派人手,務必立即找到那個郎中!”

浦城城西的三鼎山,是浦城郊外最高的山,山中地氣寒冷,據說還常起毒霧,但是在山中打獵的獵戶,卻很少生病。

這都是得益於在山中居住的郎中阮正,據說這位郎中早先祖上也是宮中御醫,後來辭官回鄉,手中很有些千金不換的濟世良方,只是這位郎中性情古怪,從不出山,只在山巔孤崖,結廬而居。

北地十月的夜,山間霧氣森寒,如水晶簾飄搖動盪。

幾道黑影,電射般穿崖而上,很快到了山巔。

來客輕輕敲門,主人蹣跚來應,打開門四面空蕩蕩無人,還在疑惑自己是不是做了夢,隨即又聽見敲門之聲從身後發出,回身一看才發覺,敢情來客敲的是窗。

窗下無路,是萬丈懸崖。

阮郎中抖了一抖,一瞬間腦海裡掠過山精鬼怪之類的詞,來客卻已不請自入。

三條人影,將他圍在正中,其中一人露齒一笑,牙齒白得亮眼,問他:“你是希望我們把你從這後窗自由的扔下去,還是把你捆起來送出門?”

阮郎中的選擇,自然不用再問。

郎中和隔房的藥童,被捆捆紮扎趁夜送下山,送到誰也找不着的地方,餘下的三個人換了衣服,易了容,蹲在那裡開始吵架。

“只有一個藥童,自然是我去。”牙齒很白的那位揮舞拳頭,“我武功好,反應快,會說話……”

“砰。”

一聲悶響,歸於寂靜。

出拳的那個人收回拳頭,乾巴巴的道:“我拳頭更會說話。”

坐在椅子上喝茶的那位,皺了皺眉道:“南衣,我覺得還是赫連好些,你……”

黃衣少年回過頭來,平板的人皮面具配他平板的語氣十分合適,“我如果壞了事,我殺了自己。”

宗宸不說話了,苦笑了笑,知道眼前這個人,因其與衆不同,更有常人難及的堅毅。

他曾爲練武將自己埋於沙地五日夜,險些窒息而死,只因爲有人無意中告訴他,五日夜最有效果,卻忘記告訴他,這麼久會丟命。

他從來不去想那麼多後果,只做自己要做的事。

沒有世人的心機和顧慮,也就沒有了畏縮和退卻。

他這樣的人,發誓一生保護鳳知微,便永遠不會主動離開她。

顧南衣不等宗宸的回答,將赫連錚捆捆,堵上阮郎中堆那裡沒洗的臭襪子,把他塞在牀底下。

隨即兩人便躺在那傢伙頭頂上舒舒服服睡覺——浦城外鬆內緊,盤查極多,外有大軍,內有王爺親衛,實在是目前第一險地,爲了避免聲勢過大,原本帶進浦城的手下,很多都打發出城等候,留在城內的是最精英的少數人,就這樣,也不敢試圖讓他們進入王府,只怕不夠和甚有城府的晉思羽周旋,反而打草驚蛇,最關鍵的事都得自己出馬才放心,兩個人因此都有點累,並且知道以後還會繼續累,這一晚將是在浦城最後一個可以安睡的夜晚,到了明日,就沒得睡了。

知道這點,卻還有人失眠,翻來覆去的烙牀板,直到宗宸嘆息一聲,道:“南衣,她會沒事的。你要相信她。全天下人死了她也不容易死。”

黑暗中烙牀板的人不烙了,卻也不說話,天快亮的時候,迷迷糊糊的宗宸,聽見他喃喃道:

“你總在丟下我。”

天快亮的時候,有一羣山民,哭哭啼啼擡了人上山來。

“阮大夫!”當先一個老者看見揹着藥筐出門的郎中,便撲了上去,“我在寧城的大侄子來看我,第一天就被不知道什麼東西給咬了,您給救救,您千萬給救救啊……”

擡上來的青年,臉上一層黑氣,腿腫得冬瓜似的。

阮郎中隨隨便便看了一眼,不悅的道:“這點小傷,哪值得急成這樣?”也不開藥方,隨手在四面指了指些藥草,命藥童採了煎來灌下去,不多時眼看着那腫便消了下去,人也醒了過來。

老者千恩萬謝的擡着侄子走了,郎中和藥童正要繼續採藥,一隊侍衛不知道從哪冒了出來。

“我們主母夜來突發急病,煩請先生跟着走一趟浦城,定有重重酬謝。”

“不去!”性格怪誕的阮郎中果然架子不小,翻翻白眼,理也不理,扭頭就要走。

侍衛頭領手一揮。

一羣人撲上去,把人扭了便走。

“哎哎你們幹什麼!放開我!”阮郎中拼命掙扎破口大罵,“你們這羣強盜!混賬!豬玀!”

藥童嘩的丟下藥簍,便追了過去,舉着拳頭毫無章法的一陣亂打,“強盜!混賬!豬玀!”

阮郎中罵:“放開!不然小心你死全家!”

藥童竄上去咬,“死全家!”

阮郎中罵:“無知骯髒的糞缸蛆!”

藥童跳上一個人的背就去卡他脖子,“蛆!”

侍衛們忍無可忍,郎中不可得罪,藥童卻是可以整治的,圍起來一陣暴打。

藥童捂住腦袋,在地上滾來滾去,只會罵:“蛆!蛆!”

“打壞了我的童子我和你們拼命!”阮郎中撲不過來暴跳如雷,侍衛們這才罷手,惡狠狠將爛布塞了藥童一嘴,一把扛了便下山,塞進馬車,直奔浦園而去。

等到人都走乾淨,崖上空落落之後,忽有人從屋子中歪歪扭扭竄出。

一把扯掉嘴裡臭襪子,對着地上嘔嘔幾聲後,眼屎超多的青衣漢子憤然對天“嗷嗷”大叫。

“等着!老子一定到!”

自從浦城駐紮大軍之後,浦城的日子,漸漸便開始多了紛擾,越軍大敗而歸,心氣沮喪而煩躁,進城辦事採買的時候,常常容易和百姓發生衝突,這樣的事自駐軍以來便一直沒斷過,即使主帥晉思羽再三嚴令,還斬了幾個鬧事的士兵,又嚴格控制城外駐軍進城的名額,這樣的事還是屢禁不止,晉思羽也不敢逼得太緊——士兵們大勝之後立即遭逢大敗,巨大落差導致情緒受到影響,陛下又不許退軍,明春還有大戰,萬一士兵控制不住鬧營什麼的,事情也便鬧大了。

然而今天發生的事情更兇猛——幾個士兵在浦城西市,拿假銀子想買東西被發現,事情本來不大,賠個不是賠了錢也沒關係,偏偏那幾個士兵囂張桀驁,不賠錢還打死了人,被西市百姓商人齊齊圍起,當時在城內的還有一些士兵,立即又趕過去聲援同袍,當即打成一團,等到浦城縣衙和浦園晉思羽護衛過去處理時,事態已經控制不住,別說百姓士兵死傷不少,連衙役都傷了好幾個。

事後清點,當時正值早市,浦園那邊的很多小廝也在那採買東西,當時就被踩死幾個,又失蹤幾個,浦園自從接待王駕之後,本就覺得下人人手不夠,如今更加緊張,浦園原主人便託人向安王請示,是不是可以補點奴僕來。

晉思羽正忙着處理這場驚動朝廷的大混亂,沒問什麼也就同意了,臨走時卻對來稟告此事的自己的護衛頭領道:“按老規矩來。”

侍衛頭領應了,自帶了人陪浦園管家篩選奴僕,這是要選在浦園侍候王駕的,哪怕進不了內院,只在外院侍候,也要千挑萬選,看家世清白,看身份文書,看保人薦書,一層層手續繁瑣。

侍衛頭領到時,已經初步選出一批家丁,個個看起來都甚伶俐,垂手聽着吩咐。

浦園管家眉開眼笑的迎上來,有點興奮的搓着手道:“這批家丁苗子都不錯,您給好好看看。”

侍衛隊長點點頭,一眼掃過去也覺得這批人最起碼精神都不錯,遂在上座坐了。

“你們要侍候的不是一般人,是當朝大元帥,聖眷優隆的安王殿下,哪怕只在二門外侍候,那也是光宗耀祖的差事,萬萬要打點精神小心着,裡面的規矩,學好了再進來,不然有個什麼差錯,誰也保不了你的命……”侍衛隊長坐在上頭疾言厲色,說了半天覺得口渴,伸手要端茶,立即有個高大新家丁,很有眼色的上前一步,將茶奉上來。

侍衛隊長接了,打量了這個伶俐的家丁一眼,覺得這人除了一雙眯縫眼有點不雅觀之外,倒也算身量高大儀表堂堂,尤其那特別挺直的腰板,看着很順眼,滿意的點點頭,又說了幾句才道:“既然做了殿下身邊侍候的人,就要遵從我們安王府的規矩。”說着揮揮手,立即有人端上一個鐵盤子,上面是燃得通紅的火炭,和一個雕了字的烙鐵。

“爲人屬下奴僕,講究一個忠字,一日爲安王府的人,終生是安王之奴——你們可願意?”

“是!”所有人齊聲回答,那個高大漢子尤其答得響亮,還自己加上一句,“爲殿下赴湯蹈火,在死不辭!”

“喲,還有點墨水!”侍衛隊長一笑,“赴湯蹈火倒不必,一點皮肉之苦罷了。”

新小廝們都擡起頭來,望着那已經燒得通紅的烙鐵,烙鐵上,很清晰的一個“安”字。

“這是我安王府的標記,從此後你們帶在身上,永生無法剝除,這是你們的榮耀,不過如果有人害怕,可以要回自己的文契。”

衆人的面色,都變了變,牛馬一樣烙上印記?聽說大越貴族早年是有這個規矩,但是因爲過於野蠻早已廢除,不想安王府竟然還保留這個規矩。

侍衛隊長默默喝茶——其實安王府以前也沒這個規矩的,這是王爺來浦城後的最新要求,至於爲什麼要這樣,王爺的心思,不是他們這些下人可以揣測的。

室內一片沉默,衆人都有爲難之色,做小廝固然是人下之人,好歹那是人,這可是牛馬的待遇,以後要是回鄉出籍,這輩子也就沒法見人了。

隔壁房間的門打開,放着幾張窄牀,等着人進去被烙,或者自動離開。

那個眯縫着眼的高個子盯着那燒得通紅的烙鐵,好像想把烙鐵看出花來,另一個沉默的面容普通的男子,則盯着那扇小門若有所思。

還有幾個人垂着頭,哪都不看,一副聽之任之的道理。

還是高個子最先開口,突然哈哈一笑打破沉寂,“赴湯蹈火都敢,還怕個什麼烙印?我先!”

他十分痛快的擡腿就往門裡走,侍衛隊長滿意一笑。

那個沉靜男子也笑了笑,二話沒說也跟着過去了。

那幾個誰都不看的人霍然擡頭,張張嘴,似乎想說什麼,但是立即也咬咬牙跟上。

有這些人帶頭,其餘人都稀稀落落的跟了過去,也有人最終退出,看着這些退出的人離開的背影,侍衛隊長頭一擺,立即有人悄悄跟了上去。

這邊進了小門的十幾個人,面面相覷,帶頭的那高個子爽朗一笑,道:“烙上面還是烙下面?不會烙我老二吧?”

侍衛忍不住一笑,糗他,“看你這德行,想做太監也不夠格,來,脫褲子。”指了指他屁股。

高個子哈哈一笑,道:“怎麼不烙在我心口,將來我娶了老婆,也好給我那口子好好欣賞,保不準她心疼我,一口親在那地方……嘖嘖多美,這屁股,可就沒法有這待遇了。”

那沉靜男子看他一眼,突然笑道:“就怕閣下烙在心口,也未必有人肯去親,那豈不是白烙了?”

“你懂什麼?”高個子斜他一眼,“我那老婆乖巧得很,一定會親。”說着三下五除二便脫了褲子,露出大理石般渾圓飽滿的臀部,淡蜜色的肌膚光澤閃亮,喲呵一聲便跳上了牀,自己一拍屁股,啪啪聲響裡道:“來!可惜了一塊好肉!”

又轉頭譏笑那沉靜男子:“又不是娘們,脫個衣服也磨磨蹭蹭!”

站在最邊上一個男子,一直盯着這邊的,聽見這句霍然擡頭便想說什麼,然而看看那個沉靜男子,扁扁嘴,轉身去摳牆了。

那沉靜男子不理挑釁,抿着脣,慢條斯理的脫衣服,他容貌不出色,但動作沉穩,舉止間有種特別的韻致,一眼看過去沒什麼,多看幾眼便覺得移不開眼光,令人覺得他做什麼,都是好看的。

就連脫衣服挨烙這種事兒,他做起來也優雅有靜氣,不急不忙,不像即將被侮辱身體,倒像要去狀元誇街。

衣服脫再慢也會脫盡,高個子趴在他隔壁牀上,悠哉悠哉撐着頭,眼光一瞄他身子,笑了笑道:“以爲會有一身白得瘮人的細皮嫩肉,不想你也挺有看頭的。”

那男子趴着不動,手臂枕着頭,他身上肌膚細膩如綢,不是乏味的蒼白也不是高個子那種男人氣濃郁的淡蜜色,近乎於一種有質感的牛乳似的白,在朦朧的室內微微閃着光,身形線條精緻流暢,肌肉充滿彈性和力度,趴在高個子男子身邊,兩人都令人覺出屬於男性身體的獨特之美。

侍衛隊長走了進來,眼光一掃亮了亮,猶豫了下,突然道:“其實白頭崖之戰後,我們護衛隊也死了不少人……”

身邊浦園管家立即很有眼色的笑道:“大人不妨挑幾個好的去。”

“也好,也不過就是補到外面的護衛隊。”侍衛隊長點點頭,大步過去走了一圈,拍了拍高個子的屁股,笑道:“起來!跟我走。”

“怎麼?”高個子捂住屁股,嚷,“我願意被烙,我要去浦園,我奶奶在家還沒錢買藥……”

“傻貨,不烙屁股癢?”侍衛隊長笑罵他一句,虛虛踹他一腳,道,“我看中你了,是塊好料子,補進護衛隊裡,不用做那低聲下氣的小廝了!”

“還不謝謝大人!”浦園管家眉開眼笑。

高個子愣了一陣子,穿了褲子爬起來,又愣了一瞬,爬下去就給侍衛隊長磕頭,“多謝隊長擡舉,小的一定好好孝敬!”

侍衛隊長笑着扶起他,又看了看那沉靜男子,神情有點猶豫,半晌道:“我看你也不錯,可會武功?”

那男子搖搖頭。

“大人想必看出這小子文縐縐的不同了吧?”浦園管家笑道,“他出身也算書香門第,家裡世代都是私塾先生,住在南境皋山,只是他父親早逝,皋山那裡又辦起書院,沒有生計來源纔來此賣身,我看他識文斷字,想着王爺書房裡缺個得用小廝,想帶着給王爺看看,大人如果要……”

“不要不要。”侍衛隊長連忙揮手,“不會武功要他幹嘛。”

說着帶着高個子便出門去,小廝捧着烙鐵進來,燒得通紅的烙鐵在鐵盤上滋滋作響,高個子錯身而過時,臉上露出慶幸和遺憾交雜的複雜表情。

趴在牀上的男子,轉頭看了那烙鐵一眼,淡然的轉過頭。

烙鐵按上肌膚髮出長長“滋”聲細響,薰騰的煙氣裡,一股焦熟的氣味瞬間瀰漫了整間房,令人聞見便忍不住要顫一顫。

房內慘呼嚎叫聲響起,高個子豎着耳朵聽了聽,覺得似乎沒有聽見那沉靜男子的申吟聲。

一轉眼看見侍衛隊長似乎也在豎着耳朵聆聽慘叫,眼珠一轉,笑道:“大人,小的該補到哪裡的衛隊?王爺親衛嗎?”

“你想得美!”被他一打岔忘記了繼續聽,侍衛隊長翻了他一個白眼,“你這種寸功未立的新人,能在二進院子外守衛就不錯了!”

“哦。”高個子有點失望的跟在他身後,摸着下巴,猥瑣的眯縫眼裡,露出思索的神情。

他在思考着……我要不要回頭再去挨一烙鐵呢……

淬雪齋目前是浦園最爲忙碌的地方——來來往往大夫川流不息,倒出來的藥渣子快要墊成一條路,又因爲安王殿下時常過來,有時就歇在這裡,所以警衛也是最森嚴的。

一大早,她在燻人的藥香中醒來,疲乏的睜開眼,聽見婆子丫鬟驚喜的呼叫:“姑娘醒了!”

她扯了扯嘴角,算是個笑容。

這幾天她睡得越來越多,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以至於每次她醒來,都會很隆重的驚動晉思羽。

婆子看她醒來,急匆匆的去報晉思羽了,她眯了眯眼睛,突然對侍女道:“扶我起來,給我妝扮一下。”

侍女愣了愣,心想你什麼時候這麼重視容貌了?以前髒得猴子似的照樣好意思往殿下肩上靠,現在病得七死八活倒講究起來了。

她抿着脣不言語,侍女卻不敢不聽她的話——總覺得這個女子的沉默中自有一股力量在,容不得人輕忽,再說這人很潑的——會掀桌。

扶她起來,身子軟綿綿的往下溜,她努力支撐着,憋得臉上泛起紅潮,侍女趕緊加了三四個大軟枕,才把她給支撐住,又取過妝奩,問:“姑娘想要什麼樣的妝?”

取了些顏色鮮豔的口脂腮紅,以爲她終於開竅想在死前色誘殿下一把,不想她指了幾個淡淡的顏色,道:“這個。”

那些腮紅口脂顏色很粉嫩,上了妝後,她蒼白的氣色去了好些,頰生紅暈,脣泛嬌粉,看起來竟然沒有了那種奄奄一息,反倒青春嬌嫩,明媚流波。

侍女這才知道她爲什麼不選鮮豔顏色,她病得過於瘦弱蒼白,一旦用了豔色,反而會顯得浮而假,倒不如這些溫和的顏色看來更真實,於是由衷的贊,“姑娘真美。”

她注視着銅鏡裡的自己,鏡中女子清豔絕俗,唯有眉宇間一塊像胎記像淤血的紅色印記,有些令人覺得怪異,然而怪異中,又生出幾分妖異般的美來,懾人心魄。

她緩緩撫了撫那印記,用一種陌生的表情,隨即做夢般的喃喃道:“是耶?非耶?”

侍女聽不清她在說什麼,一回首見她笑意淺淡,幾分悵惘幾分寂寥幾分無奈幾分決然,那麼複雜的神情混雜在一起,在晨間的日光裡搖曳氤氳,讓人想起霧裡的花,似近實遠的美着,你摘不着。

侍女屏住呼吸,她卻已丟開銅鏡,看看自己,又道:“給我換件衣服,要長袖的。”

侍女愕然看着她——難道她的衣服不是長袖?這袖子不是直直覆蓋到手背麼?

她垂下眼,看着自己傷勢未愈還包紮着的手,道:“布裹得我難受,撤了,然後換件袖子特別長的,別給王爺看見。”

說了這許多話,她氣喘吁吁,侍女不敢讓她勞神傷身,不然王爺發現又是一頓責怪,只好依着她的意思,先撤了裹傷的布。

有點變形的手露出來,她舉到眼前,仔細的看,並無一般女子會有的痛惜之色,只自嘲的道:“破了相,毀了手,換了天地,怕是我死了,也沒人認得我了。”

“怎麼會。”侍女給她拉下層層衣袖擋住手,笑道,“等你想起來,一切都好了。”

她脣角彎起,靠在軟枕上,努力的讓自己坐得端正些。

有腳步聲匆匆傳來,不是一個人的。

“芍藥。”晉思羽的聲音傳來——她堅持自己叫芍藥,連晉思羽也不得不這麼稱呼,“我給你找了好郎中來。”

門簾一掀,晉思羽進了門,身後,跟進兩個人來。

阮郎中和他的藥童。

那兩人一進門,正看見榻上笑看過來的她,藥童當即就晃了晃,阮郎中不動聲色牽住了他。

走在前面的晉思羽並沒有看見身後的事情,他有點驚異的打量着煥然一新的她,帶點喜色道:“你今天氣色倒好!”

又道:“怎麼坐起來了?”

她只是笑,對着晉思羽,一眼也不看他身後那兩個。

阮郎中靜靜的垂目站着,仔細嗅着空氣中的脂粉氣味,藥童直挺挺的站着,下死眼的看了她幾眼,隨即又拼了命的將目光掉開。

他站在門邊,伸手似乎想去抓門框,被阮郎中看了一眼,於是立即收手,手指縮進了自己袖子裡。

顧南衣的手指,緊緊掐進了他自己的掌心……

此刻心中混沌一片,只剩下兩個字瘋狂叫囂——是她是她是她是她……

牀上那人散散挽着長髮,瘦得可憐,臥在被子中一團雲似的,讓人擔心隨時都會飄起,因爲瘦,眼睛便顯得出奇的大,那般水汽濛濛的微微一轉,他便覺得似被帶霧的潮水淹沒。

他不曾見過真的她——她一直戴着兩層面具,去掉一層還有一層,她對自己的真面目如生命一般的小心保護,他習慣於魏知或者黃臉的鳳知微,然而此刻牀上那看起來小小的人,只那麼一眼,便知道是她。

原來這是她,可是是哪張臉,似乎也沒有區別,有種人的相認和相逢總是那麼奇妙,戴萬千面具,都只看靈魂。

他不敢看她,怕自己真的控制不住,像以前很多次那樣過去,將她拎起揉入懷中,讓她躲進他永恆的保護裡,然後就像赫連錚所警告的,害了她。

他只能任指甲狠狠掐進掌心,死死低頭看着地面,白石地面很乾淨,模糊倒映着她的影子,那麼弱那麼薄,比哪次看見她都薄,讓人擔心一道光,便將她壓碎。

恍惚中有什麼轟然而來,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衝擊在某處牢固的堡壘,將心和血肉都轟成碎片,全部打散了重來,他在那樣焚心的疼痛中幾乎要顫抖,卻不敢顫抖,他一遍遍想着她往日帶笑而喚玉雕兒,這一刻真的願意自己是玉雕,只是玉雕。

一瞬間懂得世間之苦,那些失散後的驚心、焦慮、擔憂、恐懼,那些終於找到她時的震驚、疼痛、憐惜、和相遇不能相認的悲苦。

果然如她所說,痛於一切。

他咬牙沉默着,在寂靜中掌心血肉模糊。

她的眼光,終於越過晉思羽,懶洋洋的掃了兩人一眼,撇撇嘴,一臉厭煩表情,道:“又是哪家的大夫?”

那目光掠過去,在藥童被揍得有點狼狽的身上略停了停,隨即飄過,她垂下了眼睛。

“別瞧不起人,許是救你命的菩薩。”晉思羽看她今天精神倒好,心情頓時也明朗了幾分,親自替她掖了掖被角,動作親暱而溫柔。

藥童擡頭看過來,她突然開始咳嗽,將身子往後讓了讓,藥童立即唰的低下頭去。

“這是我的愛妾。”晉思羽回身對阮郎中道,“請務必好好救治。”

阮郎中一副第一次見識這種鐘鳴鼎食堂皇富貴之家,被震懾了的樣子,路上的桀驁不滿早已不見,誠惶誠恐的哈着腰,過去爲她把脈。

“我這小妾前些日子出門,不小心落下驚馬,傷了頭,從此記憶便有些混亂。”晉思羽指着她額上的傷疤道,“先生也請看看,看有什麼法子讓她恢復正常。”

郎中和藥童,都擡起頭來,認真的看了看她的傷疤。

她笑笑,有點不好意思的樣子。

郎中垂下眼,把着她的脈,眼光突然一凝,隨即動了動身子,對藥童道:“咱們帶來的藥草可以拿出來曬曬了,等會怕是要用。”

藥童抿着脣,眼光飄飄的越過郎中的肩頭,然而什麼也看不見,被遮掩得死死,他胡亂的點點頭,二話不說退了出去。

晉思羽笑道:“先生這童兒倒老實。”

“這也是個可憐人。”阮郎中道,“小時候上山採藥也傷過腦子,有些事便有點糊塗,如果衝撞了王爺,還請王爺包涵。”

“無妨無妨。”晉思羽心情很好。

郎中垂下眼去,目光在她手上一晃,袖子長長,確實擋住了很多東西,但是無論如何,瞞不過執腕把脈的大夫。

晉思羽的感覺十分靈敏,郎中目光一落,他的眼神便追索了來,郎中也不慌張,落落大方的一笑,指了她淤紫變形的手,道:“夫人這手也是落馬所傷的嗎,是否可以一起看看?”

“你若能行,自然最好不過。”

忽聽身後“砰”一聲悶響,幾個人都擡眼看去,看見拿着藥箱的藥童,傻傻的站在屋角克烈的牀邊,正彎身去揉腿,那聲悶響,是他撞在克烈牀角所致。

看見幾人望過來,他擡起頭,指着克烈,乾巴巴的道:“好可怕——”

“嚇着你了?”晉思羽眼神中浮現釋然,笑道,“這位確實傷的也重,先生等看完我這夫人,再給他也看看。”

“醫者救人性命,責無旁貸。”阮郎中一口答應。

“這位是義士。”晉思羽誠懇的道,“爲了救我小妾,被山間餓狼咬破了咽喉,也不知道能不能醒,我這小妾感念他恩德,命人擡來看一眼,既然先生來了,以後他也託付你照顧,先生醫術名動四野,想來這點外傷不在話下。”

“自然要盡力的。”阮郎中一笑,將她衣袖輕輕放下,回身去開藥方,那邊藥童垂首看着克烈,阮郎中道:“小呆,越看越怕還看什麼,趕緊去曬藥。”

藥童小呆聽話的垂首出去,牀上她倚枕看着,目光越過晉思羽,落在那在背影,脣角一絲微涼的笑意。

門外響起輕微的敲門聲,浦園的管家在外面恭謹的道:“殿下,這批新選的家丁都在二門外跪候了,您要不要過去訓話?”

她疲倦的閉目假寐,似聽非聽。

開藥方的阮郎中,手輕輕一抖。

晉思羽背對着他們,想了一想,道:“也不必了,跪足兩個時辰,你看着各自分派,有沒有特別伶俐的?”

“這批都很伶俐。”管家賠笑,“劉大人還看中了一個,當場帶走補進二門外護衛隊了。”

晉思羽“嗯”了一聲,又道:“都按規矩辦了?”

“是。”

晉思羽笑了笑,笑容有些特別的意味,她擡起眼,凝視着那笑容,眼光向院子外瞟了瞟。

“這批家丁都很伶俐。”晉思羽突然轉身問她,“我想着,等你好了點,給你配個花鳥小廝,專門養些珍奇鳥兒給你開開心懷,你可願意?”

“不要。”她立刻拒絕,“好吵……”

“那就你安排吧。”晉思羽滿意的轉身,“書房現在的那個太蠢,叫你找個識文斷字的來,可有合適的。”

“已經有了。”

“那就安排在書房,沒事也可以跑跑腿什麼的。”晉思羽起身,做出要走的樣子,她含笑目送他。

晉思羽突然俯下身,在她耳側輕輕道:“你要乖點,等你好了我帶你去京都……”

他靠得極近,俯下的身子擋住了單薄的她,從阮郎中和窗外藥童的角度看過去,便彷彿他在親暱的吻她額角。

兩人的烏髮瀉落下來,在錦被上曖昧的交纏在一起。

她不動,不說話,也不避讓,半閉着眼睛,似乎這一陣子的問診已經耗盡了力氣,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的親暱。

阮郎中專心的開着藥方。

藥童低頭曬着草藥。

晉思羽微笑着行出門去,錦袍的袍角拂過藥童的臉。

藥童不動,良久擡起頭來,轉了個方向,將藥草拿到屋後另一面去曬,那一面,隔着牆,便是她的牀榻。

他將藥草緩緩鋪開,自己蹲在牆角,良久,慢慢用掌心,按在了牆上。

隔着牆,便是她背靠的位置,隔着牆,便是她跳動的心……

如果可以,他想要打爛這牆。

如果可以,他想要越牆將她抱走。

如果可以,他要將她帶出這步步圍困的富貴鐵牢,從此自由的繼續相守。

可是他知道,他不可以。

四面早已經過改造,機關無數,重兵無數,她是被困在重重鐵壁裡的誘餌,等着意料中的人來莽撞赴死。

他不怕死,卻不能害她死,那樣的身體,經不起任何折騰。

他只能蹲在這牆角之下,對着一面牆,思念她。

越思念,越懷念。

原來以往那些不以爲意的朝夕相處,到了近在咫尺卻不能相認的此刻,才發覺珍貴無倫。

風森涼的刮過來。

他閉上眼,仰頭於北地冬日寒風裡。

隔着厚厚的牆。

用掌心。

聽。

她。

------題外話------

感謝親愛的們……獻上屁屁

第6章 鞭刑第29章 大結局(下)第39章 紅粉局第56章 春色無邊第9章 生死由我不由天第15章 桃花第42章 殺宮第16章 百密一疏第31章 鬥第39章 情纏第44章 離第28章 大結局(中)第15章 合謀第9章 做媒第43章 女皇第15章 生死相托第16章 百密一疏第12章 一枝紅杏上牆來第15章 生死相托第62章 灌酒第24章 城頭變幻大王弓第47章 攔車搔擾第44章 回府扶搖皇后終結篇出版公告第18章 夜來香第18章 烙印第14章 這個可以第21章 出GUI第70章 侍候第15章 桃花第16章 你來我往天定風華iii笑忘歸出版公告第74章 愛之闊大第6章 鞭刑第2章 對酌第9章 生死由我不由天第8章 求婚第5章 一巴掌天定風華iii笑忘歸出版公告第57章 選妃第77章 帝京七日(1)加v公告親們必看第10章 活佛第17章 驚心試探第30章 八卦記錄第45章 依靠第1章 從頭再來帝凰噹噹上貨公告第47章 攔車搔擾第33章 故人重來第76章 紙短情長第20章 同飲第31章 火鳳關於今天請假的公告10.2關於最近幾日更新的說明追文者必看第66章 求歡第6章 一巴掌的利息第8章 陷害第5章 一巴掌女帝本色1女人花出版公告第4章 都是饅頭惹的禍第38章 夜談第12章 回擊第34章 香草美人第59章 給我賠禮第57章 選妃第3章 孩子他爺第50章 旖旎如毒第43章 女皇第12章 一枝紅杏上牆來第17章 河西隔壁的母獅第67章 在乎第16章 百密一疏第37章 割捨第4章 都是饅頭惹的禍出版公告第5章 帝京信來關於今天請假的公告10.2第10章 活佛第36章 洗洗睡吧第62章 灌酒第49章 同醉關於今晚遲更的公告第14章 這個可以第9章 生死由我不由天第11章 是你強儤我第10章 春夜如許第37章 割捨第24章 夜逢第41章 吻關於結局的說明請親們必看第7章 何當把酒孤橋上第22章 除夕之夜第22章 此間少年第7章 針鋒相對第3章 木瓜好禮第60章 最是那一咬的溫柔第22章 此間少年第54章 胡桃兇猛第12章 一枝紅杏上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