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相遇

室內很安靜,侍女們都去送晉思羽,屋中只剩下了她和阮郎中。

她還是那閉目養神的樣子,阮郎中則專心寫藥方,誰也沒對誰多看一眼。

四面只有克烈渾濁的呼吸,古怪的響着,她突然睜開眼,誠懇的對着阮郎中背影道:“先生好歹救我這朋友一救,爲了我,已經死了一個,萬不能再死一個。”

阮郎中提着筆,疑問的回頭看她。

她扯扯嘴角,露出一抹苦笑,卻沒有說什麼,只道:“先生看救得麼?”

阮郎中傾身看了看,道:“此人求生意志極強,身體底子也好,倒也不是不能試試。”

“那便拜託先生了。”她笑笑。

侍女們送完晉思羽回來,阮郎中吩咐:“把這個病人擡出夫人房間去,不要過了病氣。”

又取出一把藥草,道:“懸掛在門楣上方,每日夜間薰一個時辰,至於其餘的什麼薰香之類的,都不要用了,病人受不得這個。”

他說什麼,侍女們便做什麼,想來已經得了晉思羽吩咐。

開了藥方,拿藥煎藥,藥是藥童煎的,喂藥的卻是侍女,藥童直直站在牀邊,不走,盯着那藥碗。

“你這人好不曉事。”侍女被看得難受,忍不住責怪,“盡杵在這裡做什麼?”

正翻撿藥囊的阮郎中急忙趕過來,拉走藥童,一邊低聲道:“小呆,別不懂規矩!”一邊對侍女笑道,“姑娘莫怪,這是我行醫以來的規矩,要看着病人喝藥時的反應,好隨時斟酌藥方,失禮了。”

那侍女這才轉怒爲喜,抿嘴一笑,倒大方的讓了讓身子,道:“反正看的又不是我,你*看就看。”

阮郎中還想拉走藥童,藥童突然一甩袖子,阮郎中被推了個趔趄,忍不住訕訕苦笑,道:“這實心眼的孩子。”不再試圖拉他,卻也站在他身邊不走。

短短榻前這下子站了兩個人,其中一個直勾勾盯着侍女喂藥,這誰也要不自在,她卻若無其事,眼皮子也不掀一下,一口口喝完,侍女取出帕子給她按了按脣角,笑道:“姑娘今天喝藥特別爽快。”

“我覺得這藥舒服,雖然苦了點,但是喝下去不那麼翻江倒海。”她淡淡答,隨即閉上眼睛。

阮郎中立即知趣的拉着身子有點僵硬的藥童退出去,那孩子步子沉重,走起路來拖泥帶水,侍女們都哧哧的笑,覺得傻子好玩。

兩人身影即將消失於門邊的時候,她突然睜眼,看了兩人背影一眼。

彷彿背後有眼睛般,藥童也突然回身看向她。

卻只看見她閉着眼,安睡如前,一副從來沒有睜眼過的樣子。

門檻上一回身,不過略略一瞬。

他的目光飄了千里萬里,不能抵達。

侍衛隊長劉大人,領了今日新選的侍衛進二門,一路上不斷有人打招呼行禮,看着這個幸運兒的笑容,卻都有幾分古怪。

像是覺得什麼好戲要開場,但是又得忍着,絕對不能被當事人發現那種神情。

新選進來的高個子倒沒有發覺這些,神采飛揚,左顧右盼,一副鄉下人進城的樣子,將浦園看了個飽。

“我說,你叫什麼名字?”侍衛隊長手搭着他的肩,笑吟吟問。

高個子有點奇怪的低着頭,心想這傢伙比自己矮半個頭,非得把手搭他肩上艱難的仰頭說話,不覺得難受?嘴上卻恭謙的道:“小的叫劉三虎。”

“三虎啊,好名字,還和我一個姓,真是難得的緣分。”侍衛隊長呵呵笑,大力拍他的肩,“放心,跟着我,以後我會好好對你。”

劉三虎喜笑顏開的望着他,一個躬身乾脆利落的彎下去,“謝大人擡舉!”

“我叫劉源。”侍衛隊長拉起他,抓着他的手,將他上上下下又打量一番,眼神裡浮出一絲隱秘的笑意,道,“我得好好栽培你,從今兒起,你和我住一屋吧。”

四面的侍衛們都豎着耳朵聽着,聽見這一句,再看看高個子的身子骨,脣角都勾出詭異的弧度,趕緊轉身的轉身,做事的做事,都把自己搞得很忙。

劉三虎這回倒沒有露出喜色,遲疑道:“和大人住一屋?這……不合適吧?”

和你住一屋,大王我要怎麼去找人啊。

“嗯?”劉源挑起長長的尾音,眼睛斜睨過來,“什麼合適不合適?我說合適,那就合適!”

劉三虎壯士反應靈活,立即一掃猶豫之色,啪的一躬:“是!”

“來,我帶你去看看我們的屋子。”劉源轉怒爲喜,一把牽過他便往前院西廂走,身後侍衛們探頭探腦,面面相覷神情詭秘,等到兩人身影轉過去,“譁”的一聲笑開。

“喂,又一個!”

“老劉這下可爽了。”

“咱們來賭賭,明兒那傢伙是外八字走路呢,還是直接就請假了?”

“我賭請假!”

“外八字!”

“請假!”

後邊笑成一團,前邊兩個人自然都聽不見,劉源拉着劉三虎,直接進了西廂一間房,這房位置幽靜,四面都是花圃,也不見個下人。

劉源直接就把劉三虎帶進了內間,往牀上一靠,拍拍牀板,對劉三虎招手道:“這是你的牀,來。”

劉三虎偏着頭,看着劉源,“啊?”的一聲。

“來啊。”劉源眯着眼睛笑,“給我看看你,身子骨結實不結實?”

“大人先前不是看過了麼?”劉三虎愕然,慢吞吞的過來,站在牀邊。

“就是看過了,好漂亮的……”劉源嘻嘻的笑,“所以想再看看……”

劉三虎似乎愣在那裡,不動了。

“傻子!不知道劉爺我看上你了嗎?”劉源笑吟吟擡頭,“啪”的一拍劉三虎屁股,一聲脆響。

劉三虎被拍得蹭一下跳起來,摸着屁股,瞪着劉源,眯縫眼也張開了,圓溜溜的。

劉源撇撇嘴,“裝什麼傻?看你這伶俐樣子,也不像個不懂事的,這事兒,說句好聽的,叫男風,說句不好聽的,叫屁股官司……來,陪爺玩好,有你的好處。”

說着站起身,雙手搭在劉三虎肩上,一用力,傻傻的劉三虎便被推倒在牀上。

“好身子骨的,可惜還要劉爺我費勁……”劉源眉開眼笑,“劉爺我喜歡玩一點小花樣,小乖乖,你忍着點啊。”

一擡手拉開身側櫃子抽屜,裡面滿滿的是綁繩鞭子之類的東西,將那些東西慢條斯理放好,劉源一手按着劉三虎,一手猛力一撕,嗤啦一聲劉三虎衣襟被扯開一大塊,露出淡蜜色的堅實晶瑩的胸膛,在幽黯燭光下綢緞般熠熠閃光。

“真是漂亮的……”劉源嘖嘖讚歎,“人長得一般,身子果然是難得一見……”

劉三虎閉着眼睛,皺着眉頭,從剛纔到現在,他一直沒動,沒說話,緊閉的眼皮下眼睫迅速顫抖,似乎在激烈的思考,同時顫抖的還有他的手指,在牀沿不住抓握,木牀板被抓出一道道指痕。

“小乖乖……忍着點啊……”劉源曖昧的笑着,拿起一截繩子,繞過劉三虎頸項,又繞向他赤着的胸膛,“陪劉爺玩個痛快……”

“操!”

一聲低吼,獅子般沉怒的咆哮,劉源一驚,隨即覺得勁風撲面,來勢兇猛逼得人氣息一窒,恍惚中七彩寶石般的光芒一閃,砰一聲已經被踹倒在地。

他大驚擡頭,便見被按倒在牀上的那個人躍身而起,半空裡怒撲如黃金雄獅,一腳便將他踹倒,隨即矮身一跪,膝蓋狠狠壓上他胸膛,頂得他胸骨一陣吱吱嘎嘎脆響,險些就要碎裂。

這一切發生於猝然之間,劉源滿腔綺念霍然被澆了一盆冷水,腦海中一片空白反應不及,隱約似乎聽見劉三虎低低咕噥了一句:“……對不住,我實在忍不了……”

這句話的意思他沒懂,他惶然擡頭,劉三虎的臉已經惡狠狠的逼了下來,“他媽的死兔子!死兔子死兔子!”

劉源張了張嘴,想說我不是兔子我是*玩兔子,劉三虎卻已經呸了他一臉唾沫,一擡手扯下自己脖子間的繩子,三下五下胡亂將劉源捆起,砰的扔在地上,腳踩劉源胸膛,呸的一聲道:“媽的,士可殺不可辱,既然放倒了你,不如來個痛快——老兔子,你忍着點!”

他一掀裝滿皮鞭的抽屜,胡亂抓出一條,拿在手裡,劈頭蓋臉就對着劉源抽了下來。

抽一句,問一聲。

“他媽的叫你玩兔子?”

“啪!”

“他媽的叫你喊我小乖乖?”

“啪!”

“他媽的叫我忍?”

“啪!”

“他媽的陪你玩個痛快?揍你個痛快!”

“啪!”

“他媽的你玩就玩居然玩得這麼噁心,害得老子想咬牙犧牲都沒能堅持下去!你害死老子了!”

“啪!”

劉源被打得嗷嗷叫,在地上滾來滾去,漸漸的卻不叫了,只用胳臂護住頭臉,卻從胳臂縫裡偷偷仰頭看劉三虎。

頂上那人,從躺在地下的角度看上去十分高頎,寬肩細腰窄臀長腿,黃金般漂亮的身材。被扯開的衣襟忘記掩上,露出一大片淡蜜色飽滿胸膛,額頭和胸上因爲出力和氣憤,沁出晶瑩汗珠,在昏黃的燭光下反射鑽石般的光澤,濃郁的男人氣息發散出來,這一刻暴怒的男子,有種俊美雄獅般的雄性魅力。

劉源着迷的望着,突然便忘記了劈頭蓋臉的疼痛——這種鞭子本就是遊樂所制,並不傷人筋骨,他漸漸放開手,劉三虎霍的一鞭子又抽下來,劉源卻不讓,嗷的一聲撲上去,抱住了劉三虎的腿。

“大王!”

一聲稱呼石破天驚,劉三虎舉着鞭,愣了。

“大王……好人……”劉源抱着他的腿,氣喘吁吁的蹭着他,仰頭媚笑道,“打我……打我啊……”

劉三虎緩緩低頭,瞪着他,完全忘記該做什麼了。

“你是我的英雄,我的大王……”劉源伸手去抓他手中的鞭子,“都說我喜歡玩兔子……其實我更*你們折磨我……就是沒人敢……一直沒人敢……我只好去玩他們……對他們舉鞭子的時候,其實我多希望有個真男人……像這樣狠狠的……狠狠的……”他抓着劉三虎的手,把鞭子往自己面前湊,“來……來……快點……只要你肯……我什麼都答應……”

劉三虎怔怔的看着手中的鞭子,看着一臉歡喜激動,滿面紅光,連鼻翼都興奮得不斷翕動的劉源,臉上露出了崩潰和驚喜交雜的表情。

“他媽的……”他直着眼睛,喃喃道,“這世道真是太他媽的讓人吃不消了……”

隨即他低頭,看着一臉春情的假攻實受被虐狂劉兔子,將鞭子霍霍舞了個鞭花,惡狠狠低喝:“要我打?”

“嗯。”劉兔子一臉沉醉的點頭。

“什麼都答應我?”

“好人……”劉兔子氣喘咻咻的抓着鞭子,“什麼都成……”

“我要進後院做王爺親衛!”

“好!”

“他奶奶的,這下子不打你倒對不起你了。”劉三虎一甩頭髮,忍住仰天長嘯及長笑的衝動,啪啪啪胡亂連揍三鞭,扔下鞭子擡腳就走。

不用懷疑有詐,再有詐也搞不出這種奇葩來。

褲腳突然被人拉住。

“心肝!”劉源仰頭喘着氣,抓着他的靴子,“再來一鞭!”

新來的劉侍衛,第二天沒有請假,倒是侍衛隊長劉大人,請假了。

侍衛們看着意氣風發走向後院的劉侍衛,露出五雷轟頂的表情。

這孩子怎麼玩的?這麼兇猛?兔子把大爺給玩倒了?這得多深的功夫啊。

劉侍衛意氣風發,高高興興去內院報到,報到了才發現,說起來是王爺親衛,但是也不是時刻跟在王爺身邊的那種,王爺親衛也分內外之別,他是守在內院門口的那種,劉侍衛十分不滿,很想再回去揍老兔子一頓換個一等親衛來做做,想想那種親衛只怕得晉思羽親自批,老兔子還沒那個權力,只好罷手。

晉思羽大部分時間都在內院,聽說他最近新納了一個小妾,十分寵*,小妾生病,他便夜夜宿在她房內,侍衛們消息很靈通,說起這個都眉飛色舞,說那個小妾無人見過,王爺珍寶似的養在深院,有人遠遠看過一眼,弱得風似的,也看不出什麼好來,又說王爺看似和藹,其實對女人上頭一向淡漠,難得動了心,這女子要是能養好身子早日生個一男半女,保不準將來就能飛上枝頭,王爺已經有正妃了,側妃位置卻還空着呢。

每逢說這些,劉侍衛便默默聽着,有天侍衛們再次談起,他便道:“那小妾有病嗎,王爺會喜歡一個病秧子?”

“美人捧心更添風姿嘛。”一個侍衛文縐縐的來了句,又道,“王爺爲她特地找了三鼎山的名醫來呢,聽說最近好了些。王爺怕她隨時需要大夫,特地允許那兩個人就住在淬雪齋。真是難得這麼用心。”

“那內院也允許住外男啊?”劉侍衛咋舌一笑,“連咱們都一步進不去呢。”

“得了吧,不進去是你的福氣。”一個侍衛懶洋洋道,“那內院是什麼?龍潭虎穴!步步危機,光是從盛京運來的……”

“老四!”一個侍衛突然開口一喝,先前說話的侍衛立即住口,訕訕的笑笑,拍了拍劉三虎的肩,道:“兄弟,反正那不是咱們該關心的地方,不問也罷。”

“誰對內院有興趣?”劉三虎嗤之以鼻,託着臉十分神往的道,“我是對女人有興趣……家裡窮,二十二了還沒老婆呢!”

侍衛們一陣鬨笑,一個副隊長笑道:“你這話倒在理,外院多曠男,內院多怨女,我上次見過幾個,確實有幾分姿色,咱們這個身份,將來就是跟王爺回了盛京,在那天子腳下煌煌帝都,也沒人多看咱們一眼,不如就在這浦城,討個清白本分的,做妻做妾都成,三虎兄弟,你是本地人,你要真有這打算,兄弟倒可以幫你看着點。”

“那就拜託哥哥了!”劉三虎喜不自勝站起來就是一躬,“我老孃盼我娶個媳婦回去,都快盼瞎眼了!”

侍衛們鬨笑着,推搡着劉三虎,打趣他討到老婆要請客,又開始興致勃勃討論內院哪些侍女長得不錯可以考慮,劉三虎嘿嘿笑着,跑出來撒尿,一邊撒一邊低低咕噥,“色誘完了男的色誘女的,老子真是男女通殺啊……”突然一聲低喝:“誰!”

牆頭上黑影一閃,現出一個人影子,劉三虎似乎看不清楚的眯着眼打量,突然一個肘錘就橫搗了出去,直襲對方胸口,肘底風聲虎虎,殺氣凜冽,“受死!”

黑影一閃,輕飄飄一掠,從他肘底枯葉般遊移過去,一擡手,就封了劉三虎出手上下三路。

隨即嘻嘻一笑。

劉三虎皺起眉,隱約覺得這笑聲有點熟悉,心中一動收了手,不再說話,凝眉注視黑暗不語。

對方漸漸顯出身形,青衣小帽,外院小廝打扮,容貌平常,一雙眼睛卻十分靈動。

劉三虎仔細打量他身形,半晌遲疑道:“你……”

對方扁扁嘴,道:“我什麼我?別問我,我現在也不知道我是誰了。”

劉三虎目光一閃,露出恍然神情——聽這落寞賭氣語氣,八成是那個橫插一槓子導致她失母喪弟的某人貼身護衛。

對這個人他可沒好感。

“哎喲,聽說閣下不是回覆自由身了嗎?怎麼會出現在此地,莫非見浦城風光獨好,前來度假?”

劉三虎壯士第一次發現,原來自己也有諷刺人的特長。

對面那個帝京第一嬌縱護衛卻並沒有跳起來,撇撇嘴,道:“是啊,風光獨好,有拍起來啪啪響的漂亮屁股,有兔子做不成最後玩兔子的老千,還有天天用鞭子疼*人的小乖乖,真好看。”

“……”

劉侍衛青筋暴起,眯縫眼瞪成球,手指骨格格直響,清脆得一陣鞭炮似的。

耳根後卻有很可疑的一陣薄紅……

“我可不是來和你打架的。”小廝退後一步,有點委屈的扯扯自己的布衣,“我找你商量,你想個辦法,把我送進去。”

“我把你送進去?”劉侍衛笑了起來,指着自己鼻子,“老子自己還進不去呢,老子自己還和自己的人失散了呢,送你進去?美得你!”

“我進去比較有用。”小廝認真的道,“我武功比你們都高,我能救出你想要救的人。”

劉侍衛有點不爽的冷哼一聲,卻沒有反駁那句武功的看法,只冷冷道:“你會救她?別忽悠我了,當初她母親弟弟,可是間接死在你手上!”

“不是……”小廝急迫的要說什麼,張了張嘴,卻又停住,半晌嘆了口氣,道,“我寫那封信的時候,南海後來的事還沒有發生,我當時看着主子猶豫,心裡不安,你不知道,金羽衛雖然給了主子,但不是他一人獨管……南海祠堂被圍事件後,我心裡……但是寫出來的東西,白紙黑字,也挽不回了……”

“所以你後悔了?”劉三虎靜靜聽着,搖搖頭,“不,我覺得你不可靠,你做什麼都爲你主子,你主子做什麼都爲了那位置,你們倆隨時都可能爲了自己的最看重的東西倒戈一擊……我不相信你。”

小廝默然,垂頭不語,半晌低低道:“他都做到這樣了,那天……你也看見了,他那樣金尊玉貴的人……自願受那個罪……你還不信麼?”

“那也是他應得的。”劉三虎慨然答,“凡事自有因果,要論起皮肉之苦,內心之痛,他也好,你也好,我也好,誰痛過她?”

小廝不說話了,將腳尖在地上畫着,手指不住摳牆,似乎想將牆摳出個洞來,好鑽進去見他主子。

“我這段時間將外院路摸了個大半。”劉三虎壯士不理他,自顧自掏出一張紙,“還有一半,我過不去,看你打扮,是外院灑掃小廝吧?正好,把那一半幫我補齊,這整個浦園都很不簡單,內院外院都有不少佈置,我已經做了標註,你把你那一半也標註了,然後我們互通有無,再想辦法送進去,就算進不了內院,也得替他們把出路搞清楚。”

“你確定那個小妾是她?”

劉三虎默然不語,半晌道:“外院有處地方,就是西北角那裡,我覺得有點不對勁,你幫我查一下,看是不是晉思羽聲東擊西的花招。”

他望着那個方向,目光閃動,想着有次想方設法路過那裡,覺得那個花園裡的石獅子有點怪異的,而且那裡的那個池塘,水似乎也太淺了些。

“如果那裡有個暗牢,那麼關押的會是誰呢……”

第二日,劉侍衛領到了一個差事——送文書到內院,交由書房小廝。

晉思羽常呆在內院,很多事務的處理,都由外院侍衛送到內院門口,由內院書房小廝出來接了送過去,劉侍衛平常沒什麼機會進內院,也不能在內院門口探頭探腦,這日終於輪到了往內院送文書的機會。

他捧着裝文書的匣子往裡走,一路上目不斜視,卻用眼角餘光,將四面看了個清楚。

越接近內院,有些聲音越發清楚——機簧的格格聲響,幾乎無處不在,可以想見,在那些濃蔭裡,山石後,檐角上,花牆間,所有可以遮蔽的地方,都有着整個大越最犀利的武器,用森黑的炮管,冷然注視着所有試圖覬覦內院的人。

這還只在外圍,她身邊呢?又會是如何步步驚心的佈置?

想着她羸弱受傷,困於重圍之中,拘於虎狼之側,處於衆目窺視之下,一着不慎便是殺身之禍,他的心便騰起如火的焦灼。

這種環境,她能否吃得下,睡得着?能否好好休養,不被晉思羽無時不在的攻心試探逼垮?

至於他自己,他倒沒有多想——誰都知道晉思羽絕不會是因爲她美色而留下了她,這位傳說中極有城府的親王,大越皇位最有力的競爭者,他留下她一命只可能出於一個目的——圍城打援。

她活着,就有源源不斷的救兵來試圖援救,從這些救兵中可以揣摩出她的身份,更可以逮到更大的大魚。

所以,一個都不能失手。

劉三虎抿緊脣,捧緊了手中東西,心想萬一事有不諧真的到了山窮水盡地步,到時候是嚼舌死得快呢還是自刎?

……

內院門口,一個小廝打扮的男子,也目不斜視的在等着他。

這人束手站在門邊的姿態,比劉侍衛更規矩,更像一個誠惶誠恐的家丁。

劉侍衛眯縫着眼看着他,忍不住一笑。

將盒子遞了過去,小廝擡頭來接,兩人在盒底手指一碰,各自縮回。

彼此袖子都動了動。

四面都有人在,兩人擡頭互視,目光一碰似有火花,隨即便都收斂。

兩人都是一批進府的,一點都不寒暄說不過去,雖然兩人其實根本不想寒暄。

“這位兄臺怎麼稱呼?”劉侍衛眯着眼向對方笑,“那天在門房,咱們見過一面的,差一點便分在一起了。”

“裘舒。”男子擡頭一笑,“我沒有兄臺的好運氣,你看,書房小廝。”

“劉三虎。”劉侍衛笑,“兄臺是王爺身邊人,不是我這個二等親衛可以比上的,以後還請多多提攜。”

“不敢不敢。”

“一定一定。”

假笑着平平無奇拉扯幾句,隨即劉侍衛轉身便走,快得好像後面有人在燒他屁股,那個叫裘舒的書房小廝頭也不回,捧盒子回內院。

裘舒捧着盒子,剛走到二進院子,一羣貼身親衛在那裡練武,小廝繞行而過,忽聽身後道:“着!”

聲音突如其來,殺氣騰騰,隨即一片晶光耀眼從身後罩下!

裘舒訝然轉頭,和所有不會武功的普通人一般,被驚得呆在原地動也不動。

“譁。”

一缸水兜頭罩下,瞬間將裘舒澆個透溼,那盛水的缸猶自向他當頭砸落,他愣在那裡,瞪大眼睛,看來已經嚇傻了。

“鏗”一聲刀光一閃,貼着他頭皮掠過,將那小缸擊落在地,碎片濺在他腳邊,趕來使刀碎缸的侍衛揚刀而起,刀上帶落幾根髮絲,輕蔑的將他一推,道:“傻站在那邊幹什麼,礙手礙腳!”

裘舒還沒反應過來,被推得一個踉蹌跌倒在地,手下意識一撐,正撐在那些碎瓷片上,頓時割破手掌,將碎瓷染紅。

他嘶嘶的吸着氣,手心染血一身水溼,頭髮溼答答貼在額上,在北地初冬寒風中瑟瑟顫抖,看起來狼狽得很,面對着圍上來的侍衛,小心的在地上往後挪了挪,不敢去看自己的傷口,猶自謙恭的賠笑,“是是,是小人沒眼色……原來這就是武功,各位大人真是讓小人開了眼界。”

那出刀擊缸的侍衛冷哼一聲走開去,卻有另一個漢子過來,親手扶起他,笑道:“別理老張,刀子嘴豆腐心,都怪我,剛纔頂缸練馬步,突然一個螞蟻爬上脖子,一癢之下沒耐住,正巧你經過……沒事吧?”

“多謝大人關心,沒事的沒事的。”裘舒一臉受寵若驚感激之色,那侍衛扶起他,笑道:“衣服都溼了,盒子也沾了水,這個樣子怎麼去給王爺送文書?我們在這邊練功坪有換洗的衣服,去換一套吧。”

“我怎麼能穿大人們的衣服……”裘舒趕緊惶然推辭,那侍衛卻將他向屋子裡推,笑道:“沒事,不是護衛服式,是我們下值後出門穿的隨便衣服。”不由分說便拉他進了屋子,親自找出一套衣服來,還拿在手中,要眼看着裘舒換下。

面對這個侍衛超乎尋常的熱情,裘舒扭捏客氣了一會,也就坦然接過,大大方方的換衣,那侍衛卻又漫不經心的轉過頭去,好像根本不在意的樣子。

他看不看實在沒什麼要緊——四面不知道有多少可以看人的地方。

溼衣服都換了下來,裘舒謝了侍衛,抱了衣服要走,那侍衛拉了他道:“你這衣服是給我弄髒的,我得賠個罪,你去練功坪西側的司衣房去洗,那是專門給我們侍衛洗練功服的。”

說着生怕裘舒推辭的樣子,奪過他的衣服給送了過去,裘舒淡淡一笑,也不去問,道:“那我去給王爺送文書。”

他辭了那侍衛,捧着盒子繼續往前走,手上的傷口已經凝了血,傷痕比意想中的深,涌出的鮮血在冬日寒風裡很快結成一團冰珠——剛纔那超級熱情的侍衛只顧着關心他的衣服,卻連這些傷口看也沒看一眼。

輕輕擡起手,很隨意的在牆上拭去血痕,像是怕弄髒了盒子和衣服,那些血痕鮮明的印在青磚牆面,色澤殷然。

傷口有新血涌出,隱隱現出白色的痕跡,那是一枚染血的蠟丸,嵌在了傷口裡。

就在剛纔,跌落的一瞬間,原本在袖筒的蠟丸進入掌心,被他狠狠的塞進了自己傷口,蠟丸不大,露出皮膚的只有一小部分,再被鮮血一凝,在本就血肉模糊的掌心裡,看起來沒有任何特別。

他跌落時對準最利的瓷片,傷口極深,此時要想將已經狠狠塞進去的蠟丸取出,不啻於又是一場割心疼痛。

他皺眉看着那傷口,不是畏懼疼痛,而是擔心已經壓扁的蠟丸,在取出時碎在血肉裡,一旦感染,這手也就毀了。

想了半天,他擡手從身邊樹上採下一截枯枝。

正要去挑,忽然停了手,將枯枝一拋,放下衣袖迅速站直身體。

過了半晌,纔有腳步聲過來,中年男子和癡呆小童,阮郎中和他的小呆,出現在路的那一邊。

阮郎中長居山上,每天有例行散步習慣,這是他固定要散步的路,大家都知道,一開始還有侍衛跟着,漸漸便很少來了——這大冬天的,寒風裡散步,實在不是什麼舒服事兒。

他看着那兩人過來,彎了彎腰,小藥童當先停步,盯着他。

目光平淡,四面的枯枝卻突然瑟瑟顫抖。

他面不改色,含笑向阮郎中問安,“先生可好?”

阮郎中一笑,道:“承問,很好。”

裘舒便要退開,阮郎中突然道:“小兄弟手上怎麼傷了?”

剛被扯開的傷口滴落鮮血,地上已經積了一小攤,他嘶嘶的吸着氣,笑道:“剛纔不小心,被瓷片割傷了,小事,不敢當先生動問。”

“咱們當郎中的,看見人受傷不去管就手癢。”阮郎中呵呵一笑,招手喚他到一邊涼亭裡,“我給你簡單處理下。”

兩人在涼亭坐下,阮郎中取出隨身帶的藥囊,找了找,回頭問藥童:“可帶着麻沸散?”

藥童小呆手裡抓着一個裝麻沸散藥丸的小包,決然搖頭:“沒有。”

裘舒開始咳嗽,阮郎中怔怔看着小呆,小呆面無慚色的回望着他,神情堅決,眼神清澈。

半晌阮郎中不知是無奈還是歡喜的搖搖頭,抓過裘舒的手,歉然道:“忍着點。”

長長的銀鑷子探入傷口,一點點撥開血肉,夾出碎屑,裘舒顫了顫,卻立即笑道:“先生可好?”

這話他先前請安時已經問過,此時又問一遍,便別有一番意味,阮郎中擡眼看看他,半晌道:“尚可。”

這回答也和先前不一樣,裘舒舒出一口氣,額頭上起了密密的汗珠,也不知道是痛的,還是聽見這句話放鬆的。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阮郎中一邊慢慢清理傷口一邊說話轉移他注意力,“也不小心些。”

“很多事不是想避便可以避免的。”裘舒莞爾。

“是啊。”阮郎中笑起來,“倒不如讓自己忘記。”

“就怕想真忘,卻忘不掉。”裘舒看着阮郎中眼睛。

普普通通一句話,阮郎中卻沉吟起來,他自然知道對方在問什麼,然而這個問題,只有這個問題,連他也摸不準答案。

她那樣的人啊,真要收起自己,通天智慧和醫術,也別想真正摸清。

半晌阮郎中搖搖頭,道:“通天醫術,不治心病。”

裘舒沉默了下去,四面只餘了枯葉摩擦地面的薄脆聲響,還有刀剪鑷針交替擱落白石桌面的細音,傷口被翻得很猙獰,裘舒卻始終沒有申吟過,眼神裡漸漸還生出淡淡笑意。

他笑起來的時候,眼神裡有淡淡的波光,像遠山裡靜默的湖泊,在歲月里長久的寂寥着。

蠟丸壓碎在血肉裡是很麻煩的,足足小半個時辰,阮郎中才道:“好了。”

裘舒又笑了笑,阮郎中一擡眼,看見他領口那裡顏色變深,想必裡外衣服全溼。

蠟丸血淋淋的落在兩人手掌陰影下,小呆在一丈外漠然的站着,有他在,誰也不能靠近了卻不被發覺。

蠟丸壓碎,一張薄薄的紙條,用極細的筆畫着一些線條,筆跡很醜,線條歪歪扭扭,不過難得某個粗人,竟然能用這麼細的筆畫出這麼細的線。

也多虧了細到這程度,蠟丸很小便於隱藏,不然便是連傷口也塞不進的。

兩個絕頂聰慧的男子,不過一眼瞄過便記在了心裡,阮郎中擡手收拾藥囊,等他將藥囊移開,別說紙條不見了,便是蠟星子也不見一點。

裘舒起身向阮郎中道謝,阮郎中坦然邀請他一起散步,三人照原路一直走到內院二進才分手,然後一個回淬雪齋一個去書房。

去書房的裘舒,將文書小心的分類整理好,磨好墨,收拾好書桌,拿撣塵整理書架,他雖然是書房小廝,但是晉思羽完全是皇家氣派,小廝只能在他不在的時候打點書房的一切,當他辦公時,是任何人也不許在場的。

晉思羽喜歡夜裡辦公,按他的規定,申末酉初,小廝必須退出書房,那時天已經黑透,大廚房飯早已開過,裘舒每天回自己下房,能撈着一口冷飯便不錯,有時候也只能餓着肚子等第二天早飯。

此時不過申時初,還有寬裕的時間,這個時辰晉思羽從未來過書房,裘舒慢悠悠的打掃着,在長排書架前看似瀏覽書一般,一個個看過去。

突有腳步聲傳來,夾雜着女子嬌弱而含羞的低低笑聲。

那聲音如此熟悉,立在書架前的裘舒,如被五雷轟頂,僵在了那裡。

隨即聽見低低的男子聲音,快速的接近來,帶着笑,道:“芍藥兒,難得你今晚多吃了點,大夫說要多出來散散,怕積了食……正好,來看看我每天辦公的地方。”

女子吃吃的笑着,聲音有點悶,似乎沉在他人懷中,“這算個什麼散法?你好歹讓我自己走呀……”

兩人語氣都很輕快,充滿濃濃愉悅,背對着門的裘舒,側着頭,靜靜聽着。

對談的聲音迅速接近,裘舒有點僵硬的放下撣塵,此時再出門已經不合適,據說王爺一旦撞見小廝逗留書房,會將人輕則驅逐重則打死,他四面張望了一下,只好一閃身,躲入長排書架後的帳幕裡。

“吱呀一聲”,門開了。

晉思羽抱着王芍藥,跨進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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