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此番行令, 可謂是各人緊張。賈珠是不慣此事的,便惟盼着輪不到自己纔好;身旁熙玉則因此乃煦玉之命,兼了這《五經》皆是素日裡煦玉守着自己背過的, 恐此番不慎出了茬子, 惹來煦玉責難, 遂亦是觳觫難安;對面孫念祖亦因此乃父命, 惟恐於人前丟了醜, 由此亦是坐立不安。
隨後孝華提議三人擲色子,誰擲的點數最大,便從誰開始。此番賈珠擲了五點, 熙玉擲了三點,孫念祖擲了兩點, 遂便以賈珠起頭, 從第一個“樂”字開始。“樂”字開頭的倒也不少, 賈珠隨意揀了句:“樂者,通倫理者也。”
待賈珠說完, 孝華頷首,又道句:“此番不可說那重複的。”
隨後輪到熙玉,熙玉遂道:“夫樂者樂也。”
孝華問道:“是第幾個‘樂’?”
熙玉答:“第一個。”
該念祖,亦是提前尋思好的,此番張口便來:“比而樂之。”
又輪到賈珠, 賈珠暗忖曰方纔熙玉所道那句倒有個“樂”字在第四個, 然孝華之前亦道不可說重複之句, 少不得又需費一回腦子, 遂又想了一陣, 說道:“如此則樂達矣。”
見孝華頷首,賈珠方安下心來, 隨後兀自尋思第七字的,便又聽熙玉問了句:“此番可說不同音的?”
孝華道:“可同字不同音,何況之前亦已說了。”
熙玉說道:“曰:‘子、卯不樂。’”
一旁念祖接道:“然後能興禮樂也。”
而那從旁瞧熱鬧,代人飲酒的蔣子寧韓奇兩人見狀,則心下竊喜,只道是此番見諸人行令順遂,慶幸自己未曾參與,否則這酒還不知要罰多少;而自己替代之人亦行得滴水不漏,如此想必是不必罰酒便能將十五個令行完罷。
這邊賈珠見又輪到自己,心下緊張,只道是他二人怎的如此敏捷,自己還未尋思出來這第七字的句子,不料卻聽熙玉從旁僭了自己的順序搶先道出一句:“然則先王之爲樂也。”
念祖見熙玉說了,以爲輪到自己,遂又忙不迭接道:“揖讓而治天下者,禮樂之謂也。”
說罷,方聞見周遭衆人大笑,尚且不明其意,便聽孝華說道:“此番未曾輪到你二人,便已搶了先,珩珍所道之句無誤,然膺泰所道之句,‘樂’在第九個,而非第八個。此番不可僭了他人順序,遂你二人皆需照數罰酒。”
孫念祖聞言忙又數了一回,“樂”字的確是第九個,方恍悟自己本按序想了一句“樂”字在第九個的,只未料被熙玉僭了順序,熙玉之後是第八個“樂”字,而自己不自知,照想好的說,遂錯了。
而那方纔尚還感嘆行令順遂,罰酒可免的子寧、韓奇二人,只未料話音剛落,這罰酒便至,遂只得訕笑兩聲,各將罰酒飲了。此番子寧飲七杯,韓奇飲八杯。而熙玉從旁見狀,亦有些懊悔自己圖一時口快,倒累及旁人罰酒。惟有賈珠心裡偷樂,只道是你們儘管逞能,僭了我的順序說了,我正可少說兩句。
子寧一口氣將七杯酒飲下,方放下酒杯,打趣一句道:“此番小弟只覺方纔孫大人提議甚爲明智,未令在座二位才子參與,否則以這二位性子,只管着逞能發揮,哪管是否僭了他人……”
此話一出,孝華但笑不語,煦玉則雙眉微蹙。
之後行令繼續,因熙玉念祖二人說了第七、第八字,按序本該念祖說第九個“樂”字,念祖因之前那句說的正是第九個“樂”字,此番只得另想一句,尋思片晌,方答道:“不知音者,不可與言樂。”
孝華頷首,方又輪到賈珠,此番賈珠應說第十個“樂”字,賈珠冥思苦想,湊了半晌,方湊成一句,說道:“明於天地,然後能興禮樂也。”在念之時,心下還默數着千萬莫將字數數錯。
不料此言一出,便聽座上孝華說道:“此番輪到鴻儀罰酒了。”
賈珠聽罷很是意外,不知自己何處出錯,字數自己特意數了幾回,皆無錯處,怎的要罰酒。隨後便聽孝華道:“鴻儀此句,正是方纔膺泰所道那句,重複了。”
賈珠聞言恍悟,只道是自己方纔只顧着湊那句子,未曾在意別人說的,只得認罰。又聽孝華對煦玉笑曰:“珣玉,快快罰十杯來。”
煦玉聞罷倒也渾不在意,命侍奉的執扇溫了酒來。倒是賈珠見之不忍,在案下拉着煦玉之手說道:“這本是我之過,我替他飲六杯,他飲四杯罷。”說着亦不待人,徑自斟了六杯酒飲了。身側煦玉見罷道句無妨,待執扇端了酒來,方慢慢將四杯飲了。
一旁那替酒的蔣韓二人見狀,倒也豔羨眼饞不已。
之後又輪到熙玉,這第十一字的倒不好湊,熙玉亦是思量許久,亦不得解,正待認輸,道句“這十一杯罰酒我自飲了罷”。然未待此話出口,眸光瞥見一旁長兄將眉頭蹙得頗深,登時駭得魂飛膽裂,知曉自己若是道自己想不出,長兄定然動怒,遂只得將那話嚥下肚裡,再搜索枯腸勉力尋思一回。卻說這一驚嚇,倒將熙玉駭得茅塞頓開,不久便尋出一句來說道:“夫然,故安其學而來其師,樂其友而信其道。”
孝華道可,又見煦玉眉頭稍解,熙玉方安下心來。
輪到孫念祖,他之前倒趁着熙玉尋思之際得了一句,亦是萬分不易:“是故審聲以指引,審音以知爾。”
孝華首肯,隨後又到賈珠。卻說此番這十三字較了之前更不好湊,且賈珠爲求穩妥,不敢輕易開口。尋思片晌,一個句子總也湊不齊字數,遂只得暗地裡示意一番煦玉,又將茶盞端着佯裝飲茶之狀,拿衣袖擋住嘴,悄聲詢問道:“‘無哀樂喜怒之舉’前一句是什麼?”
煦玉則將撰扇撐開擋在面前,側頭對賈珠低聲說道:“夫民有血氣心知之性。”
賈珠又問一句:“可是沒人說過的?”
煦玉答:“無人說過。”
賈珠聞言,又於心下默數了一回字數,正合數;方暗地裡對煦玉比了個讚許的手勢,方說道:“夫民有血氣心知之性,而無哀樂喜怒之舉。”
卻說座上孝華倒也將珠玉之前的一番眉來眼去看在眼裡,卻也笑而不語,惟作不見,亦未拆穿他二人。
之後又輪到熙玉,此番熙玉亦是不敢怠慢了,趁着賈珠尋思之際,亦是勉力思忖一回,竟較了宗師面試之時更爲緊張,遂倒也得了一句,說道:“是故審聲以指引,審音以知樂。審樂以知道政。是第二個樂字。”
不料卻聞孝華道:“此句亦是之前膺泰曾說過的,罰十四杯。”
熙玉一聽,倒唬了一跳,只得認罰,對了一旁的子寧歉然說道:“蔣大哥,這酒我自己喝罷。”此番自己出了錯,更不敢往煦玉那方瞅上一眼。之後熙玉與子寧便各人飲了七杯方罷。卻說子寧這連續飲了兩次七杯,又飲得甚急,已是半醉了。便問煦玉要那醒酒湯,煦玉命人去廚房端了醒酒湯來。
之後輪到念祖收令,念祖這句字數最多,待熙玉罰完酒之際,他尚未尋思出來,又見熙玉一次罰了十四杯,心下添了緊張,亦未將字數清楚,便也脫口說了一句:“敖不可長,欲不可從,志不可滿,樂不可極……”剛說出口,便知字數有誤,又忙不迭改了口道,“不不,此句有誤,且容學生再說一句……”又忙道,“故知禮樂之情者能作,識禮樂之文者能述。”說完又反悔道,“不對不對,此句字數亦不合……”結果反倒是愈緊張愈難以思量清楚。
而另一邊韓奇已是自覺持了酒杯斟了酒,做了那慷慨就義之狀,只道是這十五杯罰酒是必不可少的了。
賈珠只見身側煦玉將那眉頭越蹙越深,知曉煦玉見了孫念祖的表現,心生不滿。只道是對了他這等將《五經》倒背如流的才子,那帶“樂”字的句子可謂是俯拾皆是,如何需想那如此之久。此番見念祖反悔了三四回,終於按捺不住,開口說道:“這第十五個字的倒也並不難湊,之前我出令之時便隨意想了兩句,‘德盛而教尊,五穀時熟,然後賞之以樂’便是……”
對面孝華亦接過此言道句:“另一句想必是‘啤諧、慢易、繁文、簡節之音作,而民康樂’。”
煦玉聞言點頭以示首肯,又開口道,話中頗有詰責之意:“不錯,此乃隨意尋得之句,再細思一回,想必還能湊成……”
那孫念祖聞言,不禁羞得面紅耳赤。
賈珠恐煦玉此言太過,令孫家父子沒臉,方又忙不迭周旋一句道:“想必是孫少爺緊張之故,之前說了許多句,都未出錯。最後是最難的一句,不慎失了手,亦是無甚大不了之事。這人如何沒有失手之時。”
那孫家父子從旁聞見,心下倒很是感激賈珠幫腔。
孝華則持扇指着韓奇笑道:“妙章,十五杯。”
韓奇苦笑答道:“小弟知曉。”
念祖聽罷,忙出聲道:“此乃學生之過,學生與韓少爺分擔罷。”遂此番念祖飲了七杯,韓奇飲了八杯。卻說這蔣韓兩難兄難弟此番皆在筵宴後飲了十數杯冷酒在肚,已是半醉,韓奇亦要了醒酒湯飲下。隨後二人方尋了一清淨地假寐醒酒去了。
孫家鼐方纔一直做那壁上觀,此番見令已行完,自家小子又因出了錯,正窘迫不堪;何況今日林府客多,亦無法談論正事,遂便提出告辭。煦玉聞言挽留再三,孫家鼐再四推辭了,煦玉賈珠方一道將孫家父子送出府門上轎。之後又有諸人告辭去了,煦玉亦不甚挽留,隨其自便,惟有賈府親戚並了孝華芷煙等人,留待晚飯過後,方纔離府而去。
此番且不提林府這處,且說那孫家一行人。卻說那孫念祖因行令出了茬子,一路上亦是鬱鬱不樂。見身側惟有老父,方悶悶道了一句:“此番是孩兒失了水準,亦未料林大人當真如傳言之中那般嚴苛,不容絲毫過失。若是孩兒日後下場,得遇林大人做了房官,只怕不好過罷……”
孫家鼐則道,面上和顏悅色:“今日之事無妨,你無需介懷。玉哥兒此人,乃爲父自小見其長大,待入了朝堂,又同職禮部,可謂是萬分熟稔。他先父林如海乃是爲父世交好友,林家三代單傳,彼時惟有玉哥兒一子,如海夫婦是疼寵非常,將之作了獨子教養,難免寵縱。性子任性執拗了些,眼中揉不得渣滓,遇不入眼之事,便也毫不留人情面。又因了才高過人,對人學問才智難免吹毛求疵。然爲人着實光明磊落,絕無半點晦暗心思。”
孫念祖聞言尋思一回,又道:“據姐姐道,林大人胞妹倒頗具其兄之風,才高八斗,有女中才子之稱。孩兒倒欣賞這等女子,然亦恐其性子若肖其兄,豈非日後多有苛責生隙之事?”
孫家鼐聞罷倒也渾不在意,對曰:“這姑娘是何性子,且莫下定論,待你母親姐姐回了府後述說一回,便見分曉。”
二人說着便一道入了書房。
是夜,孫玉淑亦未回到夫家,便暫且歇在孃家。孫家鼐、孫念祖便一道入內,詢問母女二人今日見聞。
只聽陳夫人道:“依了我看,這林姑娘的品貌身段倒是沒的挑,活脫脫與她母親年輕之時一個模樣。內宅中沒有太太,便由這姑娘與西席先生的夫人一道招待女眷,我見她舉止得體,想必規矩亦是不差的。只我聽說,這姑娘素昔喜好識字讀書,對了那家務雜事之類,倒不大上心,只怕今後入了咱家之門,會豪縱家下之人,爲人拿捏……”
一旁孫家鼐笑曰:“如此說來,這姑娘性子與其兄當真乃如出一撤了。這林家到底乃書香世家,子女性子清高一些,喜好吟風頌雅的,亦實屬常情,彼時她父親便是如此性子……”
陳夫人則道:“男人家的不理俗事,倒也實屬尋常,然婦人家的哪能如此?”
孫玉淑聞言忙道:“我倒聽說,這姑娘在她哥哥臥病之時,亦曾協助料理先父的喪事,倒也並非是個家事不能的……”
陳夫人聽罷這話,倒也眼神一亮,道句:“可是真的?”
孫玉淑對曰:“千真萬確。我還聽煙丫頭說,這姑娘寄居榮國府之時,亦曾協助那府裡姑娘,一道料理內務……”
陳夫人聞言笑曰:“此番淑兒怎的皆爲這姑娘說那好話?可是得了這姑娘甚好處?”
孫玉淑聽罷略感赧然,只得垂頭支吾一句:“哪有……我只是很喜歡這姑娘罷了。”
隨後陳夫人則得了主意,說道:“不若這樣,改日再將這姑娘請來府上我瞧瞧,若是當真如淑兒所說那般,便請了媒人來將親事定下。”
然不料這之後竟又生波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