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千霰一面往外走, 一面尋思一回,心裡憶起一樁往事。有一回煦玉作畫,賈珠領着衆小子從旁研墨, 還有人移案布紙。不料剛研了數下, 便見賈政的小廝前來喚賈珠前往書房, 賈珠見狀便命正立於自己身旁的千霰接手, 幫着研墨。彼時千霰接過墨錠, 竟磨得格外漫不經心,不慎將墨硯打翻,硯中墨汁竟盡皆潑到煦玉身上。千霰見狀忙不迭跪下磕頭請罪, 此番煦玉倒也並未理論千霰,不過命執扇等人伺候自己換了一身衣服。倒是執扇從旁對千霰道句“難得你竟有失手犯了這等過失的時候, 到底因了何故心不在焉的”。千霰自知是自己過失, 然心底竟意外生出幾許幸災樂禍之情, 令自己很是不解赧然。
這回再憶起此事,方恍然大悟, 當初自己那幸災樂禍之感皆是因了自己嫉妒,發了瘋一般的嫉妒煦玉。不爲其他,只因煦玉較了這世上哪個人皆要好命,贏得賈珠一片真心,賈珠待了煦玉真可謂是事事盡心, 樣樣精細。想是換作了自己, 怕是爲此死了也甘願。千霰隨後轉念一想, 自嘲一般地冷哼一聲, 暗道:“這豈非正應了那句俗話‘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嗎?竟喜歡上了自己追隨多年的主子爺, 當真荒唐,若是期盼這事能有個結果, 只怕是做夢都夢不到的。”隨後又忖度道,“或許自己當真是獨身多年,有些慾求不滿了。若是按哥哥說的,自己就此娶了媳婦,想必便也能就此絕了這般癡心妄想。”
翌日,千霰便向賈珠告了假,領着自己的兩名小子四兒五兒往了城中有名的花街柳巷韓家潭遊逛,千霰令老鴇將自家最好的姑娘喚出來伺候。這老鴇是個勢利眼,見千霰是個生面孔,又是白身,惟領着兩個小子來,便有些瞧不上他。千霰見狀,命四兒先遞上二十兩銀子。那老鴇見狀登時眼如餓狼泛着綠光,伸出雙手接過,哆哆嗦嗦宛如痙攣。隨後便換上那如花笑靨,如見再生父母一般殷勤。又轉頭一疊聲兒喚來家裡頭牌,道是這位爺出手闊綽,且好生伺候。
隨後千霰只見應聲而出的女子云髻霧鬟,打扮得嬌嬌俏俏,論那模樣,與了賈珠房裡的丫鬟相較亦未見長,不過舉止風騷妖嬈些罷了。千霰見罷心下倒有些失望,只道是那老鴇賺他的,不肯將上等姑娘喚出。那老鴇自是忙不迭賭咒發誓曰這喚作紅霙的姑娘正是家裡當之無愧的頭牌,假的包換。
千霰聽罷隨口問了句:“我聽說倪幻玉享譽京師,你這處便沒個像那樣的?”
那老鴇聞言搖着手中團扇笑得前仰後合,對曰:“爺這是說笑的來着?倪幻玉那丫頭豈是家家都有的?那是能夠幾兩銀子便打發了的主兒?見她一面還不得一擲千金。何況她也不是人人都瞧得上的,那丫頭眼睛可是長在頭頂上吶!爺來了我們這裡不就圖個樂子,哪家姑娘伺候不是伺候?”言畢方對紅霙道:“領了這位爺上樓伺候。”那紅霙方依言挽着千霰往樓上去了。
期間飲酒作樂之事倒也不必細述,千霰只覺意猶未盡,心上空落落的,如窟窿填不滿那般。待行事畢,千霰便問這紅霙,通常需給多少銀子作籌。這紅霙聞言心下警覺,暗忖這多少人完事後待要出那銀子,無不是扣扣索索的,不添個四五回,是不成樣子的。又見千霰打扮的倒像是哪家府裡的家下人,惟衣服質地較了尋常白丁好上許多,便試探着說道:“我們這裡的,不比那隨處可見的暗娼。爺既踏進了此處,定不拿了我們作那下等人。陪人過夜,定少不了六兩銀子,今日爺只在這處停留了一時半會兒,我便少算爺一些,五兩銀子便罷。”
千霰聽罷對曰:“這樣我與你十兩罷。”
這紅霙見千霰不減反添,可謂是平生從未遇到的奇事,登時對了千霰刮目相待,忙問道:“不知爺在何處高就?較了那等窮官酸相要大方多了!”
千霰倒也不以爲意,答曰:“這不算什麼,加上方纔與你媽媽的錢,合算不過三十兩銀子,在我們家裡酒樓吃上一頓,左右也不過這個價錢。念你們姑娘家出來伺候人也不容易。”
紅霙聽罷更是驚爲天人,只道是哪裡的酒樓,吃上一頓需花上三十兩銀子。又聽千霰這般說,倒是個體恤人的,心下估摸這人大抵是個商家的少爺,家裡有錢,便也出手闊綽。且說世上何人不愛錢,這紅霙見罷十兩銀子,便也眉開眼笑,對千霰嘮叨個沒完:“奴家最是欣賞少爺這等闊綽大方之人,不比那小家子氣的窮官,還是老爺呢,給個二兩銀子還拉扯個沒完,玩人的時候使出吃奶的勁兒,讓他高升些,也需爭上半晌,加上半天……身上沒個幾兩銀子也敢來逛這窯子,幾兩銀子的事扣扣索索,也不怕失了自己老爺的身份……”
千霰聽這媳婦嘮叨許久的世俗經濟、黃白市價,斤斤計較之態宛如市井逐臭之夫,俗不可耐,只道是自家兄長千霜雖替珠大爺經營着酒樓並了幾處生意,亦並非這等惟利是圖之人。念及於此,千霰只覺這紅霙好生令人厭煩,心下暗忖那倪幻玉想必絕非這等庸脂俗粉,否則以煦玉那般清高絕俗的性子,一開口便聽人談市價、論黃白,還不頭回進門便避之不迭了。
領着人從這韓家潭出來,千霰心下好不沮喪,只道是誰說這地兒是銷金窟、溫柔鄉?分明花錢買了不自在。難得今日向賈珠告假一日,領了小子像模像樣地出門享樂一番,不料竟也白耗了半日。之後千霰正踟躕不知往了何處去,便見身後跟着的四兒湊近前來說道:“這戲園子也在城外,就在附近,此番二爺不若便前往戲園子裡聽戲罷。”
千霰聽罷對曰:“戲園子有甚好的?我見平日裡珠大爺與林少爺都不去的,只在家裡聽戲。”
這四兒分外伶俐,聽千霰如此說,忙湊趣道:“大爺少爺不去,那是他倆風雅。何況我聽說平日裡少爺是格外不喜喧鬧,最是怕吵的,聽戲只看那小旦唱的崑腔,其餘熱鬧的都不喜歡。而我們不過是些俗人,有那不愛湊熱鬧的?”
千霰聽罷倒也不置可否,令了兩小子引路,一道去了。此番前往戲園,只見裡面擠擠挨挨的全是人頭。而戲園樓上的雅座,則皆是些身着官服的達官貴人,千霰見狀心下則道原來這做官的皆愛聽戲,自家大爺少爺從不逛這戲園子,反倒成了異類了。千霰領着小子在人羣裡擠了半晌,方纔尋到一個空位。因此番他並非是專程前來聽戲,便也並未攜帶坐墊之類,戲園裡看座的見罷方拿了墊子鋪上。只見今日的戲亦不是自己在榮府裡見慣的,都是些唱作念打的熱鬧戲文。千霰聽了半晌的戲,心下倒也無甚興味,反倒是身旁跟來的兩個小子聽得是津津有味。待唱過了幾齣之後,便有相公從樓上下來尋了官客陪酒吃飯,以從中賺得小費。
千霰身旁坐着一個三十歲出頭的中年人,生得四肢粗壯,面色黝黑,像是這戲園子的常客,座前桌上擺滿了水菸袋、瓜子、茶壺茶盞之類。彼時便有四名相公前來圍着這中年人,口裡韓大爺、韓大爺的喚。因人多擠擠挨挨的,那韓大爺生得又胖,將座位佔了好大些,千霰只得往了一旁讓着些。只見那四名相公中有一個最爲年幼且生得矮小的,似是剛入行不久,聞見那韓大爺今日只欲領了兩人上外面館子,那生得矮小的相公爭不贏其餘兩人,正一臉哭相,悒悒然而返。
千霰見那相公眉目間帶着幾分賈珠的影子,登時心生憐憫,方出聲喚住那相公道:“你今日可有空陪我上館子嗎?”
那相公聽罷上下打量千霰一陣,道句:“我們陪酒總要五吊錢的。”
此番千霰尚未開口,一旁的兩個小子便率先有了氣,嗔道:“小兔兒這是什麼話?我們二爺便是替你出師的錢皆能現拿出,何況叫你陪酒!”
那相公方轉了個臉,隨即眉開眼笑,迎上前來挽着千霰獻媚奉承道:“我在這裡有些日子了,還沒有見過二爺,二爺貴居何處?”
千霰則答:“我是頭回上這戲園子,平日裡都住城裡。慣常跟着府裡大爺辦事,今日才得空告了假出來。”
說罷千霰令小子四兒將看戲的錢付了,隨後便領着那相公坐車上了館子。途中千霰與那相公同坐車內,令四兒五兒趕車,聞那相公名喚春秀,遂說道:“今日我還領着你進城去,我們家人上館子都去自家的酒樓。”
那春秀忙問:“是城裡哪家酒樓?” шшш. тTk án. ¢O
千霰答:“匯星樓。”
春秀聞言滿眼裡皆是驚豔,追問道:“匯星樓,可是五王爺聽戲的那間酒樓?”
千霰頷首道:“正是。”
春秀道:“原是匯星樓的少爺,失敬失敬!”
千霰答:“我不是匯星樓的老闆,老闆是我哥哥。”
正說着,馬車已到匯星樓下,千霰領了人進入,門口走堂的見罷忙不迭點頭哈腰地問好,口裡直呼“千二爺,您來啦,難得您今日未跟隨大爺一道”。千霰則答“今日向大爺告了假”,隨後只見掌櫃的不是千霜,便問道:“我哥哥怎的不在?”
那掌櫃道:“今日珠大爺往銀莊查賬,千爺趕去伺候。似是銀莊掌櫃的出了一點子事,被大爺覺察了,很是理論了一通。”隨即又壓低了嗓音道句,“咱家大爺當真精明過人!什麼也瞞不過他老人家法眼。”
千霰聞言笑笑,對曰:“可不是?”
跟隨在旁的春秀聞罷這一番談話,倒也細心地將那話裡一干大爺二爺記下了。
隨後千霰便問道:“現下格竹廳可有客人?”
那掌櫃的道:“二爺當真好運,今日格竹廳本爲工部尚書譚大人訂下了,因了臨時有事,剛遣了家人來將日子改到明日。現下正空着。”隨後便招手示意方纔那走堂的將千霰一行人領往格竹廳。
待上了三樓,方見跟前最大的雅間前的門斗上寫着“格竹廳”三個大字,筆力遒勁,瀟灑恣肆。待進入其間,只見滿屋牆上皆貼了半面竹筒,正面牆上的竹筒上則密密麻麻地寫滿墨字。右手東面牆邊則立着一架大型玻璃圍屏,其上畫的也是墨竹。那春秀頭回見罷這般佈置的雅間華廳,便湊近那寫字的牆壁跟前瞧了番,只見那竹筒之上皆漆了清漆,似是爲保存墨字之故。只見最右寫着三個字“格竹賦”,遂道句:“難怪叫格竹廳。”隨後又往下看,結果通篇不認識的字較了認識的字還多,便喃喃埋怨道:“這寫的是什麼?怎的連字也那般繁難。”直接往文末看了,只見文末題着“瑜君醉筆”,又道:“這四字認得,這瑜君是誰?”
此番未及千霰回答,便聞見一旁走堂的一臉自豪地開口對曰:“這瑜君正是我家大少爺,現任內閣學士,人稱京師第一才子,這《格竹賦》是少爺親筆所寫。若非是自家酒樓,少爺也不肯在此題寫了。”
春秀亟亟打斷那走堂的之言問道:“京師第一才子,現任內閣學士,可是林煦玉林大人?我見那二樓大廳裡擺着的檀木屏風裡那聯詩裡寫着‘珣玉子卿聯詩’,知道大人字珣玉,不想這瑜君亦是他。”
千霰答:“瑜君是少爺的號。”
春秀又道:“東面那屏風上的《墨竹圖》是誰之作?我見那上面寫着‘和瑜君格竹賦,試作墨竹圖一幅,庾齋試筆’。庾齋又是誰的號?”
走堂的忙答:“庾齋是與少爺並稱的京師第一才子,亦是我家少爺的盟兄,現任督察院副督御史的侯二少爺。據說二位才子義結金蘭,方爲彼此互贈了別號。”
春秀聞言方恍悟:“得京師兩大才子題字贈畫,無怪乎這格竹廳這般出名……”
屋內幾人正說着,便忽見一衣衫襤褸的儒生冒冒失失地闖將進來。那走堂的見狀忙喝止道:“這位爺尋誰?怎的就闖了進來?”
那儒生見走堂的毫不客氣的攔阻,心生怯意,方遲疑着說道:“據聞這家酒樓有侯林二位大人的大作,小生方慕名前來,欲瞻仰一番人玉。”
那走堂的見那儒生穿着寒磣,方瞧他不起,遂道句:“爺可有事先預訂這格竹廳?”
那儒生答:“不、不成。”
走堂的聞言遂道:“如此對不住,本店這格竹廳也不是人人皆能使用的,使用需預訂,使用半日三十兩,超過半日加收二十兩。”
那儒生忙道:“小生不用,小生不用,小生只爲看看題字題畫。”
走堂的嗔道:“看看?才子之筆是人人都能看的?少爺題詩,可是一字百金!”
儒生躊躇對曰:“看看皆要銀子……若小生給了銀子,能否得見一回?”
走堂的遂隨口問道:“你有多少銀子?”
那儒生搜遍全身上下,方尋出了幾塊碎銀子,加起來一共五兩,捧在手中對走堂的道:“小生有的就這些。”
走堂的見狀哪裡瞧得上,傲然說道:“五兩銀子便是在樓下大廳裡吃杯茶亦不夠,爺還請‘另謀高就’……”
儒生道:“這、這如何是好……”
屋內千霰見狀瞧之不過,方止了走堂的道:“少爺大作也只是欲給能賞識的人看,若是給了那惟識黃白,胸無點墨的俗人來了這格竹廳,也是平白浪費了這滿室珠璣。這位爺想必是個識貨的,這裡只有我在,亦礙不着旁人,便令他進來瞧瞧罷,想必少爺聞知亦不會不高興。”
走堂的聞見此乃千霰之意,便也不情不願地放了那儒生進入。那儒生是近視眼,進了屋內將身子皆伏在那正牆上一字一字閱讀那《格竹賦》,賞鑑了半日,方纔擡起身子,已然絕倒拜服,口裡喃喃說道:“久聞林大人乃文星照命,具驚天之才,此番得見,我等後輩惟有望其項背。”說罷便見格竹廳中擺了筆墨,那儒生忙不迭持筆沾墨,便欲往那牆上題字。那走堂的見狀三步趲作兩步地跨上前來攔住那儒生道:“爺這是做甚?這屋裡可不是其他人能題字的地方!”此番便連千霰亦來制止,說道:“爺若欲題字,可題在他處,這牆上是萬萬不能的,被少爺見了可是要惱的。”
那儒生忙致歉:“小生孟浪了。小生只欲題首贊詩與大人。”走堂的聞言倒也不以爲意,隨手拾了張宣紙遞與儒生,令其題寫。那儒生留下首七絕,末尾署名“姑蘇貢士李文田拙作,謹呈尊訓”。隨後方纔依依不捨地自去了。卻說這李文田正是與熙玉同科的狀元,彼時會試過後,知曉殿試無憂,方來匯星樓尋訪才子筆墨。而事後煦玉亦讀到李文田留下的絕句,心下倒也渾不在意,見此人是個貢士,便將這人名字記住了,待今年殿試金榜揭曉,卻見這李文田高居榜首,便也感嘆一回,真可謂是奇事一樁了。而賈珠則就勢瞧見商機,將這李文田之詩裱了,令千霜懸掛在匯星樓一樓大廳,借其狀元之名作了廣告。本屆考生聞罷,皆慕名前來瞻仰,由此匯星樓的生意自是愈加興隆。此乃後話,此番則按下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