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霰還在腦中兀自尋思當日潤筆與執扇之事, 便又聞千霜說道:“林少爺素昔見不得這等事,饒是最疼愛的執扇,遇着這事兒, 亦少不得打了罵了。幸而執扇原是大爺的小廝, 慣常最得主子之心, 方纔打了算了。若是換做其他人, 還不被少爺一發地打死了……你自己養兔兒的事, 便敢明目張膽地令了大爺少爺知曉?何況便是你替那春秀出了師,收在身邊,你亦不敢帶出門去, 更不敢帶去府裡,要是被人瞧見, 引來多少是非側目……”
千霰不答。
千霜又道:“何況那春秀我也見過, 彼時我瞧得不仔細, 還是春秀進裡間在你嫂子跟前謝恩之時,被她瞧出來的。說這春秀生得面善, 看着有幾分像珠大爺,我才知道你那心思,不想你跟隨在大爺身邊伺候,竟懷了這等非分之想……”
千霰忙剖白道:“弟並沒有妄想什麼,只是心裡喜歡罷了……”
千霜對曰:“便是心裡喜歡, 這心思也見不得人。那頭上少爺是什麼人, 若是知曉你心裡這般作想, 還能容了你去?不久前方纔在五王爺府裡鬧出鬥琴的事, 那五王爺不過令大爺在自己府裡住上一陣, 少爺便也不依不饒的……”
千霰:“……”
千霜見千霰不言,知曉千霰性子倔強, 不是個能輕易說動的,只得長嘆一聲道:“這事怎樣做,你自己想清楚了……”說罷負手去了,千霰將之送至門口,方返回。
之後幾日,春秀倒也成天待在家裡,也不去陪酒,他師傅氣不過,也打了罵了,春秀倒也咬牙忍耐,絕不屈服。過了幾日,這師傅夜裡吃酒令春秀服侍,春秀故意將他師傅灌醉。他師傅見春秀實則是冥頑不靈,便藉着酒意隨口道句“白吃白喝的,誰能一直像供菩薩似的供着你,若是有誰願拿了銀子替你出師,便是兩千吊錢我也願意。”
那春秀見他師傅入了套,忙又爲他師傅滿了杯酒,手持酒杯遞至他師傅嘴邊,喂他飲了,方試探道:“師傅這話可是當真?若是有人願出銀子,您可願放了我?”
他師傅睜着一雙紅眼,醉意朦朧地對曰:“師傅、師傅有什麼不願意的呢?總歸了現下你專候着那千二爺,也不願出去陪酒,我養着你也是白費錢,還不如趁早打發了你,再耽擱下去更不值幾個錢……”
春秀聞言大喜,隨即打蛇隨棍上:“師傅可別是酒後醉言,事後又不上算的。”
他師傅被這話一激,登時道:“可以立下字據,只要誰肯出銀子,我便放了你!”
春秀聽罷忙不迭寫了字據來,又遞至他師傅跟前,其上果真寫着兩千吊錢,他師傅吃酒吃得頭暈眼花,見了那字據,總歸了兩千兩銀子跟了兩千吊錢都有個兩千,便這般稀裡糊塗地印了手印。春秀見狀,方將字據收好,笑道:“這樣便罷,明日便遂了師傅的願,取了現銀來與師傅。”
待到第二日,春秀一大早便坐車往了千霰家去,卻聞千家家人道千霰在榮府當值未歸。春秀本欲留在此處候千霰歸來,那家人卻道這可沒個定準的,千霰平素當值,是不回家裡的,都住在那府裡,方便傳喚。春秀聞言便心下着急,恨不能將出師之事立馬告知千霰知曉。又怕事情拖得久了,他師傅尋思明白之後又反悔,還是即刻將銀子交了好過夜長夢多。遂春秀便也坐不住,辭了這處,匆匆趕往榮府,欲親自去尋千霰。
待到了榮寧街,只見並排兩棟府邸,春秀在東邊那棟府邸前停住,見那匾上寫着“敕造寧國府”,方知是東府,便又往西邊馳來。在離榮府大門有段距離之地,命駕車的停下,自己下了車,步至那榮府的角門邊兒,尋了那門子問道:“這位哥兒,我是來尋在這府裡做事的千霰千二爺的,麻煩通報一聲。”
那門子掃了春秀一眼,知曉春秀不是甚貴人,便隨口答句:“千二哥不在府裡。”
春秀知曉大家府邸裡,便是下人亦是眼高於頂,沒有打賞是斷不會做事的,方從袖中掏了一兩銀子遞與門子,懇求道:“我有要緊事,煩請……”
此番那門子見了銀子,神色方纔緩和些許,實言道:“我沒有賺人,千二哥當真不在府上,已跟隨大爺外出……”
春秀聞罷心下着急,不知如何是好。正值此時,便聞見一陣馬蹄車輪聲,只見一輛緣圍車,前面駕車的正是千霰與另一名青年,皆是短襖綢褲。馬車兩旁還各有兩名小子騎馬,皆是一樣顏色的綢緞衣服。這馬車後還跟着一輛馬車,車上是些箱子、衣包等物,那馬車駛至榮府大門前,方慢了下來。春秀只見那馬車敞着窗兒,車裡坐着兩個眉清目秀、風采如神的青年,皆是錦衣華冠。一個身着鴨卵青錦衣,一個身着柳黃錦衣,二人身形靠得幾近。千霰並未瞧見路旁的春秀,便駕着馬車進了府。此番春秀還盯着一行人的背影出神,心下只道是這府裡的爺們好大的排場,真真可謂是富貴逼人,連家人皆穿綢子衣裳。
未待春秀回過神來,那門子便主動招呼春秀道:“千二爺回來了,我替你通報一聲罷,爺還請說貴姓。”
春秀聞言方謝了那門子,道句“說春秀有要緊事知會他便是”,那門子領命去了。
過了一盞茶的工夫,千霰方出來,那門子則跟隨在千霰身後。只見此番千霰神情很是疑惑不解,又有幾分不情不願。步至春秀跟前不待春秀開口便率先說道:“有什麼要緊事,怎的竟尋到了這府裡來?”
春秀便將出師之事說了,期間大門外駐足的一干遊手好閒之人見狀皆圍上前來,對着千霰打趣道:“千二哥,這俊俏的小相公是誰啊~”
千霰不悅,正打算裝作沒有聽見,不料有人又道:“我怎的瞧着有些面善,有些像咱府裡珠大爺的容貌……”
千霰聞言亟亟打斷那人之言忙道句:“你們莫要胡說,哪有的事!”
春秀見千霰說這話之時神色間閃過幾許慌亂心虛,心下生疑。又聽千霰道:“現下你且先去我家,我進去向大爺告半日假,就回去。”
春秀聽罷雖不情願,然耐不過此乃千霰之言,只得先行自去,臨行前又對千霰道句“二爺且快些回來,以免遲則生變”。千霰正待答應,便聞見背後傳來一陣馬蹄聲,回頭一看,正是賈珠騎在馬上,見千霰與春秀說話,便斜睨着千霰調侃道:“方纔便是這俊俏的小哥尋了你有事?”
千霰見狀心下忐忑難安,怕賈珠瞧出蹊蹺,忙一面打量賈珠面上神色一面拿話支吾:“不、不,他只是來向我索銀子……”隨即又忙轉了話題道,“大爺這是又要出門,怎的不坐車?我即刻去牽馬,隨大爺一道去。”只見賈珠面上惟有一臉戲謔的神色,倒也看不出別樣。然千霰只道是自家大爺素昔便是一笑面虎,其真實想法又如何能從面上得知。惟盼着賈珠見了自己身邊的春秀,莫要多心纔是。
賈珠則道:“此番鄭文與潤筆跟着便罷,你既有事,便先行料理手邊之事。”
千霰聞言踟躕半晌,方又道:“如此我先向大爺告半日的假,回家一趟,晚些時候再來府裡。”
賈珠聽罷亦不問,惟揮手方行。隨後領着兩名小子自去不提。
而一旁自方纔起便立於千霰身後的春秀,直愣愣地盯着賈珠的臉目不轉睛,方知正是方纔坐在車中,那身着鴨卵青錦衣的公子哥兒。心下感嘆一回曰“這便是千二爺伺候的賈大爺,生得好俊”,又覺那臉面果真與了自己有幾分相像。見賈珠瞧見自己的目光,轉頭向自己望來,忙不迭又垂下頭去。
待送走了賈珠,方又擡首,聞千霰說道:“你且待我,我騎了馬與你一道走。”
春秀則道:“坐我的車不好嗎?何況你這時離府,被人瞧見亦不好。”
千霰聽罷尋思片晌,方允了。二人就此登車,千霰坐了車廂內,春秀自己則坐了車沿上。一路上,春秀將出師之事並了所需銀兩說了,心下還略爲擔心千霰聞言不肯拿了出來。不料倒聽千霰說道:“一共兩千吊錢,合計不超過一千兩銀子,倒是難爲你了。若說太多了,我倒也不定能拿出,不過這一千兩銀子,還是現成的,待到家之後便取了命人送去。”
春秀見千霰並未推三阻四,心下很是感激,方又說道:“方纔在那大門外見了那府裡的賈大爺好生氣派,連家人都穿絲穿綢的。從前見了二爺的打扮,以爲府裡皆是那樣,不料見別的家人,打扮也同尋常府中家人一般,方知二爺是這府裡與衆不同的。”
千霰聽這話說得乖覺,方實言道:“跟着府裡大爺的奴才,的確與了其餘的家人不同。我們的身契都在大爺手裡,除卻府裡按例的月銀,其餘皆是大爺自己賞的,出手很是大方。由此我們手裡倒也不缺銀子。我跟隨大爺出征,因軍功之故本可得個閒職,因是家下人,方纔作罷。然皇上與王爺、大爺倒也賞了不少。我哥哥倒是平等人,幫大爺經營府裡生意,這些年很是賺了一筆。我嫂子穿着打扮較了尋常家裡的少奶奶還闊,只因在大爺跟前幫管着小丫頭,不敢太過張揚罷了。”
春秀順着這話奉承道:“你跟你哥哥真有能耐。”
千霰則答:“不是我們有能耐,是我們跟的主子有能耐。我跟了哥哥,也多虧他提拔。當初我們弟兄兩個隨爹爹來京裡尋親,親戚未曾尋到,爹卻撒手去了,我們連安葬老爹的銀子也沒有,我二人流落街頭。是大爺路過,令筆哥兒送的銀兩。這事我至今都記得。我哥哥說這輩子腦肝塗地,只爲報答大爺的大恩,結果恩沒報上,自己倒先過上好日子……咱珠大爺是闔府裡最有錢的,自己有着官職在身,需出入朝堂衙門,又時常被王爺招去府裡伺候,還能兼顧着府裡上下的莊子、店鋪、銀莊,生意皆是他一人監管着,下面的家人還不敢怠慢了,一星半點兒的錯都瞞不過他的眼去……”
春秀聽罷又問道:“方纔我見車裡大爺跟了另一個爺一併坐着,那又是誰?可是府中的二爺?”
千霰聞罷此問道句:“那是府裡親戚家的少爺。”似是不欲多言的模樣。
二人正說着,便也來到千家,二人下車。千霰取來一千兩銀子的票子,道是此番前去還有剩餘。命四兒領着票子並了那字據去春秀師傅家中說通。春秀見狀則道他師傅向來貪財,此番單憑了字據,只怕他師傅見錢少,不肯認賬兌現。需得另尋一精明機智、會說話之人跟隨前往方是。千霰聽罷亦覺在理,方又另喚了家裡一名管事的人來,從前是千霜手下的夥計,如今被千霜聘來做了管事的。此番這管事的與四兒一道跟隨春秀前往他師傅家中。
他師傅見這兩個生人是爲春秀出師來的,又見字據上寫着兩千吊錢,果真就想反悔。口中嘮嘮叨叨說着:“……如今養一個徒弟不比養那媳婦省錢,衣服吃食哪樣不少花了錢。我買一個孩子教戲,當兒子一般的養,直到他學了個有模有樣,再上臺唱戲,需要三五年。這期間不知投入了多少,如今這兩千吊錢便想出師,哪裡說這個理去?隔壁的春蘭出師,不過是個三等的小旦,也花了兩千兩銀子纔出的,哪裡有這樣一半銀子都沒有,便將我這一個這般俊的孩子買了的……”
那跟來的管事的聽罷春秀師傅耍賴,便冷笑一聲對曰:“別家紅相公或可用三千五千兩出師,都不是事兒。只你家這春秀,平日裡也不能登臺,只能陪酒。如今更是多日待在家裡,連酒也不陪了,老主顧如今都不上門,不能給你賺上一星半點銀子回來。你在家守着他,便是打了罵了,也生不出一點銀子,你還好吃好喝地供着,否則不若索性一發打死了乾淨。只那樣對你又有什麼好處呢?不若現下我們二爺想結個善緣,見了你這春秀,覺得可憐,就想替他出師,權當做樁善事……你若是不認這個帳,只顧平地起價,我們也只好就此罷了。只怕你過了這村兒便沒這個店兒,趕明兒再想打發了這個孩子,也不見得有人願買……何況小旦都是擱置得越久,這成色不如從前了,便也越發賣不起價格,屆時只怕五百兩也不能夠了……”
聽罷這話,那師傅方纔忖度道:“這兩千吊錢雖是不多,到底還有八百兩銀子。我手中又不獨春秀一個,還有其他小子,雖不若春秀生得那般俊俏,好歹還算聽話,也能登臺唱戲。春秀只能陪酒,然如今轉了性兒,酒也不肯陪了,留着也是白養,還不若打發了,賺上一筆算得一筆……”如此想罷,方纔遲疑着應了口。那管事的忙令四兒遞上八百兩銀子,那師傅收了,管事的又叫春秀將東西收拾了,在他師傅跟前磕了頭,方領着回了千家。千霰見此番還剩餘二百兩,便令春秀另做了幾套新衣,剩餘的錢就此賞了這管家並了四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