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彼時居於後園的應麟則謹尚且不知園中變故。則謹吃罷午飯, 見此番日頭西落,便戴着斗笠遮了顏面,獨自出了房門往了這山石之後, 後園與前園交接處的遊廊邊閒耍。遊廊一側臨近水池, 其間養着一羣金魚。則謹閒坐在廊邊, 背靠廊柱, 面朝池水, 將手中的魚食碾成粉末隨手投喂進水中,引得魚兒們爭相喋食。正如此投喂着,只不料近旁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伴隨着人聲喧嚷。則謹聞罷心下很是疑惑,只道是無論從前趣園中游玩之客如何衆多, 皆無人能闖入這後園中來。不料此番竟忽地來了這許多人, 卻是何故?情急之下轉頭望去, 只見爲首之人乃是一體態肥碩、面相粗魯之人,該人在目見自己之後頓時面露一臉貪婪垂涎之相。則謹見狀便知此人並非善類, 不欲與之周旋,便忙不迭地起身,腳步輕快,往另一邊去了,三兩下便已消失在迴廊之後。
而那稌鯀一路往後園行來, 慢吞吞走了半晌, 又因之前在水榭之中飲下許多冷酒涼水的, 這走了許久, 便覺渾身發熱, 內急之感襲來。剛領人闖入此處,正欲尋一處撒溺之地, 便意外撞見池邊坐着一身着水綠色長袍的麗人往水中投食。雖戴斗笠,垂着輕紗掩着眉目,然身旁掠過的陣陣微風仍是輕掀輕紗的下襬,露出輕紗之下那形狀優美的下顎一角。這稌鯀素昔貪色戀美,此番驟見則謹,以爲謫仙再世,驚爲天人。只不料剛一目見麗人回眸,一眨眼間,卻又登時消失不見。那稌鯀死命揉了揉雙目,又大睜雙眼往了周遭環視打量一陣,卻是一片清風雅靜,哪裡有半個人影?
稌鯀見狀,疑惑此番可是自己酒醉眼拙看走了眼。隨後便轉頭詢問身側跟着的衆人,方纔可是有一麗人坐於那回廊之上。衆人皆道的確見到一人影,不過似是一名公子,只轉眼之間便沒了蹤影。
那稌鯀聞言便也確信自己所見不假,隨即開口咒罵賈芸道:“好個該死的刁奴,怪道方纔百般阻攔本世子進入後園遊覽,原來這狗奴才在此金屋藏嬌……”一面說着一面又覺內急之感上涌,遂忙不迭地指使跟來的小子們爲自己尋那撒溺之處。
在山石後繞了半晌,只見一塊巨石之後倚着一個白瓷青花的大缸,其中盛了半缸污水,刺鼻難聞。這稌鯀此番是半醉半醒,目不辨物,見罷那大缸,亦不知是何物,以爲裝的是溺,口中含糊道了句“這狗奴才還挺闊,連盛溺的缸子皆是那般華麗”。一面說着一面便立在那處撂起衣衫,褪了衣褲,正待往裡撒溺,便見不遠處一名家人跑過來喚道:“爺、爺,溺不得、溺不得啊,這是我家老爺灌蘭草用的水!”
這稌鯀聽罷,立在那處尷尬萬分,溺也不是不溺也不是,正待發作,便見這家人上前手腳麻利地將稌鯀領往了一旁,拐過幾塊太湖石,正是圊廁,方令那稌鯀在此解了手。
稌鯀方便後出來,又吆三喝四地喚了隨從去將賈芸等人喚來,質問道:“你這狗奴才,竟敢欺瞞本世子,這後園中分明有些蹊蹺,被你藏了些芳草嬌花在內,卻百般掩飾不令我等得見了,着實該死!”
賈芸自是再四辯解曰:“世子息怒世子息怒!想必是世子誤會了,小人這處何來的芳草嬌花?不過是些小人的家眷、家下人罷了,不登大雅之堂的……”
稌鯀聞言如何肯信,冷哼一聲道:“胡說,方纔我們衆人皆目見了,分明有些旁人,你這奴才還敢抵賴狡辯,看我不將人搜出來,屆時再來教訓你這奴才!”
說着便指使隨從欲闖入後園搜尋,賈芸從旁百般阻攔勸說。稌鯀見狀惱羞成怒,命家人執那板子來,欲教訓賈芸一番。正待動手,便忽見從山石後轉出一人,在道:“住手!你們欲尋之人是我,何必殃及無辜?”
那稌鯀聞罷此聲,轉頭一看,只見正是方纔那身着水綠色長袍的麗人。稌鯀見罷,頓時喜笑顏開,令家人住了手,開口問道:“你是何人?怎的戴着斗笠掩面?”
則謹聽罷答曰:“在下不過是這園中的下人,身份低微、面相醜惡,恐驚嚇了諸位,方以斗笠掩面。”
稌鯀聞言嗤之以鼻:“休要欺我,我方纔看見了,你分明長相可人,卻戲弄我等曰是‘面相醜惡’,着實可惡!看本世子剝了你的面紗,露出真面。若是膽敢欺騙本世子,定將你扭送回王府好生教訓一番。”
則謹聽罷淡然對曰,不卑不亢:“並不敢欺瞞。”說罷不待世子動手,便自行伸手將頭上斗笠摘下。衆人定睛一瞧,皆大驚失色,紛紛嚷嚷曰“怪物啊”。只見斗笠之下的哪裡是美若天仙的容貌,分明是面生紅斑、宛如皮癬紅瘡,整張臉面彷彿蛤|蟆皮一般粗糙不平。這稌鯀見狀駭得面如土色,頓時只覺胃中翻江倒海,方纔吃下之物登時上涌,隨即便就地嘔了個乾淨。
那家人圍着稌鯀伺候一陣,這邊賈芸見罷則謹之面亦是大驚,只擔憂地問道:“公子,你無事吧?”
則謹將斗笠帶上,冷冷答道:“無事。”
一旁稌鯀嘔盡腹中之物,又拿手帕子抹了嘴,方纔踉踉蹌蹌地直起身來叫囂道:“長得如此貌寢醜陋,怎的還出來駭人?!平白叫人噁心!本世子今日的遊幸全給毀了,打道回府!”說着領着一干家人自去不提。
這邊賈芸只得跟着送稌鯀等人出了園子,一面還回頭擔憂地瞧着立在該處的則謹。則謹則命身側陪侍的邵筠喚人將被稌鯀嘔污的地面洗淨,方纔轉身回去住處不提。
只則謹此番回去,在應麟面前少不得解釋一番。只道是方纔見稌鯀等人揪住賈芸發難,他不欲見賈芸平白受那等人遷怒,只得除了斗笠面紗,令皮膚暴露在日光之中,怪疾復發,其面上頓時便遍佈紅斑,其狀甚惡。稌鯀見罷大駭,方纔撂開手去。
應麟聞罷心下甚爲心疼,忙去配了藥來爲則謹塗抹。只道是這許多年來則謹俱是萬分小心留意,悉心保養,那舊疾已是多年未曾發作。不料今日卻是因故再度復發,即便塗藥療治,亦不知需得將養多久方纔能得以好轉,恢復原狀。
之後應麟將則謹摟在懷中說道:“他人見謹兒模樣莫不驚恐嫌惡萬分,惟我見之憶起你之身世,只覺心疼惋惜非常,天下之人卻是如何能明瞭?”
則謹對曰:“天下之人惟識其表,不過有眼無珠、昏聵無知,如何識得何謂真正的美與醜?白骨之上不過皮相,惟其下心靈,方可區分諸人。今惟承祚得識,便不愧爲謹兒託付終身之人,此生無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