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之圍

杭州之圍

跑上海、安慶的輪船,是英商太古公司的四明號,船上的買辦叫蕭家驥,原是上海的富家子,生就一副喜歡搜奇探秘的性格,最初是因爲好奇,拜了古應春做老師學英文。再由他的“師孃”七姑奶奶而認識了“舅舅”尤五——他跟着七姑奶奶的孩子這樣叫,因而對漕幫也有了淵源。但是,他跟胡雪巖一樣,是一個深懂“門檻”裡的內幕,卻是個在“門檻”外面的“空子”。

爲了曾國藩派李鴻章領兵援滬,四明號接連跑了幾趟安慶。到得事畢,已在深秋,蕭家驥方得抽空去看古應春。

古應春很得意了,先跟胡雪巖合作絲茶生意,很發了點財。及至江浙局勢大變,絲茶來路中斷,改行經營地皮,由於逃難的富室大族,紛紛涌向上海租界,地價大漲特漲,越發財源茂盛。而且近水樓臺,選地鳩工購料都方便,所以在新闢的二馬路上,造了一所極精緻的住宅。一家三口——七姑奶奶生了個兒子,倒用了上十口的下人。

他們師弟的感情一向深厚,自然先談些旅途情況之類的閒話。說不到幾句,聽得七姑奶奶的聲音,接着便出現在他們面前,濃妝豔抹,一張銀盆大臉,白的格外白,紅的格外紅,加以首飾炫耀,更令人不可逼視。

“師孃要出門?”蕭家驥站起身來招呼。

“是啊,有兩個遠道來的親戚,去見見上海的市面。逛逛洋行兜兜風。”

“這麼冷的天去兜風?”古應春打斷她的話笑道,“你在發瘋!”

古應春就愛捉他妻子話中的漏洞,七姑奶奶聽慣了不理他,只管自己往下說:“中午請客人吃番菜,下午去看西洋馬戲。晚上還沒有定,要不要在一起吃飯?”

“不必了!晚上回家吃飯。這兩天蟹好,我去弄一簍蟹來。”

“對!”七姑奶奶大爲高興,“今年還沒有好好吃過一頓蟹。”接着又嘆口氣道,“遭劫!兵荒馬亂,蟹的來路都斷了。這個年頭,做人真沒味道。”

“好了,好了,不要不知足了!”古應春說,“你住在夷場上,不憂穿、不憂吃,還說做人沒有味道,那麼陷在長毛那裡的人呢?”

“就爲的有人陷在長毛那裡,消息不通,生死不明,叫人牽腸掛肚,所以說做人沒有味道。”說着,便是滿臉不歡。

“顧不得那麼多了。”古應春用勸慰的語氣說,“你們去逛逛散散心,晚上回來吃蟹。”

七姑奶奶沒有再說什麼,低着頭走了。

古應春亦不免黯然,“局勢很壞。”他搖搖頭,“杭州只怕就在這幾天完蛋。”

“胡先生呢?”蕭家驥問道,“不曉得在杭州怎麼樣?”

“沒有信來。”古應春忽然流下兩滴眼淚,“這麼一個好朋友,眼看他失陷在裡面,也不曉得將來還有沒有見面的日子。這兩天晚上跟你師孃談起來,都是一整夜睡不着覺。”

“吉人天相!”蕭家驥勸慰他說,“我看胡先生,不管他的相貌、性情、行爲,都不像是遭劫的人。再說,以胡先生的眼光、心思,又哪裡會坐困愁城,束手無策?”

這幾句話很有用,古應春想了好一會,點點頭說:“我也怎麼樣都看不出他是短命相。”

在古家吃了飯,師弟二人,同車而出。古應春將他送到了船公司,自己便到他的做地產的號子裡,派“出店老司務”去買蟹,還特爲關照:只要好,價錢不論。

有這一句話,事情就好辦了。那老司務也很能幹,到內河碼頭上等着,等到一隻嘉興來的船,載來十幾簍蟹,眼明手快,先把住一簍好的不放手,然後再談價錢。

“五錢銀子一個,大小不論。這一簍三十二個,格外克己,算十五兩銀子。”

“十五兩銀子,還說克己?”

“要就要,不要拉倒。你要曉得,蟹在嘉興不貴,這一路到上海,是拿性命換來的。難道不值五錢銀子一個?”說着,就要來奪回他的貨色。

老司務哪裡肯放,但是也不能照數付價,摸出十二兩現銀,塞到貨主手裡。此人不肯接,軟磨硬吵,十四兩銀子成交。

將蟹送到古家,七姑奶奶剛好回家。拿蟹來看,只見金毛紫背,壯碩非凡,取來放在光滑如鏡的福建漆圓桌上,八足挺立,到處橫行。那老司務看着,不由得就嚥唾沫。

七姑奶奶本性厚道,也會做人,當時便對老司務說:“買得多了,你拿幾個帶到號子裡,跟同事分着嚐嚐。”說着便從簍子裡拎了一串出來,恰好五尖五團,整整十個,就手遞了過去。

老司務卻不肯要,無奈七姑奶奶執意要大家分嘗,只好帶了回去。然後親自下廚,指揮廚子用紫蘇蒸蟹,接着又開箱子找出一套銀餐具,小鉗子、小釘錘,做得極其玲瓏可愛。

正在吃得熱鬧的當兒,只見人影幢幢,有人聲,也有腳步聲——七姑奶奶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見這種情形,一下子嚇得手足發軟、臉色蒼白。因爲她家在她六歲的時候,遭過一陣火災,當時的情形就是如此,快三十年了,印象不消,餘悸猶在。

“不要這樣子,”她又氣又急地喊,“你們在亂什麼?”

一句話沒有完,只見男僕扶進一個人來。七姑奶奶越發驚心,但總算還好,一眼瞥見古應春是好好的。他搶上幾步,親手揭開門簾,不斷地喊:“扶好,扶好!”又抽空向裡說了句,自是對七姑奶奶而發,“快叫人搬一張藤靠椅來!”

驚魂初定的七姑奶奶問道:“誰啊?”

不知從哪裡閃出來一個蕭家驥,接口說道:“胡先生!”

“哪個胡先生?”

“還有哪個?小爺叔!”

七姑奶奶一聽心就酸了,急急往門口迎了出去,正好男僕扶着胡雪巖到門口,燈光映照,哪裡還認得出來?

“是小爺叔?”

“七姐!”滿臉于思,憔悴異常的胡雪巖勉強笑了笑,露出一嘴森森的白牙,“是我。”

“真是小爺叔?”七姑奶奶雙淚交流,“怎麼弄成這個樣子?”

“這時候哪裡有工夫說話?”古應春不耐煩地催促,“還不快搬藤椅來?”

七姑奶奶趕緊回身指揮丫頭,搬來一張藤椅,鋪上褥子。男僕們七手八腳地將胡雪巖扶着躺下,她這時才發覺,胡雪巖一條腿受傷了。

“快請醫生來!拿薑湯!”古應春一迭連聲地吩咐,“熬粥!”

事出突兀,七姑奶奶亂了槍法,倒是蕭家驥比較鎮靜:“師父,你讓胡先生先坐定了再說。”

胡雪巖那邊坐定下來,已有丫頭端來一碗紅棗薑湯,他一面喝,一面喘氣,手在發抖,腿在抽筋,那副樣子看在七姑奶奶眼裡,視線立刻就模糊了。

“這是虛極了!”古應春對他妻子說,“這時候還不能多吃東西。你把那枝老山人蔘拿出來。”

這是因爲胡雪巖已經兩個月沒有吃過一頓飽飯。坐只小船一路逃出來,由於身上帶着公事,不敢露面,晝伏夜行穿過一個接一個的

“長毛窩”,沿途也不容易弄到食料。就算有,也不能盡情飽餐,因爲腸胃太弱,驟飽之下,無法消化。相傳每年冬天開施粥廠,頭一天總有幾個窮漢因爲過於貪心而脹死。七姑奶奶也懂這個道理,急急去取了那枝出自大內、珍藏已久的吉林老山人蔘來,讓胡雪巖嚼咽而食,扶保元氣。

“小爺叔,”七姑奶奶望着他那條受傷的腿說,“我看看你的傷口。”

說着,就要伸手去捧他的腳,胡雪巖急忙往裡一縮。傷是在嘉興附近爲長毛盤問時,一句話不對勁被砍了一刀。無醫無藥,在荒郊野廟胡亂找了些香火掩敷,從小褂子上撕了些布條紮緊。如今正在潰爛,血污淋漓,骯髒不堪,所以胡雪巖不願讓她沾手,“七姐,你不要動它。”胡雪巖說一句便喘氣,停了一下又說了兩個字,“我餓!”

“我曉得,我曉得!粥在熬了。”七姑奶奶想到一個辦法,“我先弄些東西來給小爺叔吃。”

她親自入廚,舀了一碗現成的雞湯,撇去浮油,撕一塊脯子肉剁成肉泥,倒在湯裡。然後取一塊米粉做的奶糕,在雞湯中搗碎泡化,成了一碗“漿糊”,親手捧給胡雪巖。

一聞見香味,胡雪巖先就忍不住連連嚥着唾沫,接到手裡恨不得一下子吞進肚裡,但他想到,過於露出“饞相”,會傷他們夫妻的心,所以不得不強自抑制着,裝得斯文從容地,一匙一匙舀着吃。

一大碗漿糊吃得光光,實在意有未足,便用無可奈何的聲音說道:“七姐,五臟廟還在造反。”

“小爺叔,”古應春勸他,“等下再吃!”

“喔!”胡雪巖點點頭,但臉上是異常失望的神色。

七姑奶奶大爲不忍,但也不能不顧他的腸胃,隨即說道:“這樣吧,弄點吃不壞的東西來吃。”

於是裝了幾盤零食,松子、杏仁、蜜棗、金橘餅之類,爲他“煞饞”。而就在這個時候,傷科醫生到了,檢視傷口,認爲相當嚴重,總要半個月才能行動。

“這,這辦不到,”胡雪巖很着急地說,“至多三五天,我一定要回去。”

“什麼?”七姑奶奶急急問道,“小爺叔,你還要回去?回杭州?”

“是啊!杭州城裡,多少張嘴都朝天張大了在等我。”

“小爺叔是受王撫臺的重託,特爲到上海來買米的。”古應春向七姑奶奶解釋,“這是救命的事,小爺叔確是不便耽擱。我已經派人去請五哥來商量了。不過,”他轉臉向傷科醫生問道,“先生,無論如何要請你費心。不管用什麼貴重藥,總要請你想個法子,讓我們這位小爺叔,三五天以內,就能走動。”

“真的。”這時的七姑奶奶也幫着懇求,“郎中先生,你要做做好事。我們這位小爺叔早到一天,杭州城裡就要多活好些人。這是陰功積德的大好事。郎中先生,你一生看過的病人,沒有比這位再要緊的。”

最後這句話很有力量,傷科醫生大爲動容。將他的傷口左看右看,攢眉咂嘴了好半天,說出一句話來。

“辦法是有,只怕病人吃不起痛苦。”

“不要緊!”胡雪巖咬一咬牙說,“什麼痛我都不在乎,只要早好!”

“說說容易。”傷科醫生大搖其頭,“看你的樣子,人是虛弱到了極點。痛得厲害,人會昏過去。等我想想。”他轉臉問道,“古先生,你不是認識外國醫生?”

這一說,提醒了古應春。悔恨不迭——只爲胡雪巖的模樣,令人震驚,一時昏瞀,竟想不起請西醫,如今倒不便“另請高明”了。

“是嗎!”他只好先回答了再說。

“外國醫生的看法來得慢,不過他們有兩樣藥很管用,你能不能去要點止痛藥來。”

“這,”古應春面有難色,他知道西醫跟中醫不同,不曾診視過病人,不肯隨便給藥。而且止痛的藥也不止一種,有外敷、有內服,“要哪一種止痛藥,總得有個藥名纔好。”

“藥名就說不出來了,嘰哩咕嚕的洋文,弄不清楚。”傷科醫生略停一下,下了決心,“算了!耽誤時候,也不是一回事,我先動手。”

於是他從藥箱裡取出一個布包,一打開來,雪亮耀眼,是幾把大小不同的刀鉗。然後用新棉花擦拭傷口,運刀剜去腐肉,疼得胡雪巖滿頭大汗。古應春和七姑奶奶心驚肉跳,也陪着他淌汗,同時還得故作鎮靜,想出話來安慰病人。七姑奶奶像哄小孩似的,不斷地說:“不疼、不疼,馬上就好了。”

畢竟好了,敷上止血定痛的“降香散”,包紮妥當。傷科醫生自己也大大地舒了口氣,“總算還好,沒有變成破傷風。”他說,“‘金瘡出血太多,其脈虛細者生。’如今千萬要好好照料,疏忽不得。”

接着他又說了許多禁忌,不能勞動,不能生氣,不能大說大笑,還要“忌口”,鹹、酸、辣和熱酒、熱湯都不能喝,連熱粥也在禁忌之列。

“糟了!”七姑奶奶說,“剛喝了一大碗熱雞湯。”

“喝也喝過了,提它幹什麼?”古應春說,“以後小心就是了。”

等傷科醫生一走,古應春要改請西醫來看。七姑奶奶不贊成,胡雪巖也表示不必,因爲他自覺痛楚已經減輕,證明這位傷科醫生有些手段,自不宜更換醫生。

“我精神好多了。”胡雪巖說,“辦大事要緊。五哥怎麼還不來?”

“今天是他一個徒弟續絃,在吃喜酒,我已經派人去追了。小爺叔,”古應春說,“有事你先分派我。”

“好!”他探手入懷,掏摸了好半天,才掏出一個油紙包,遞了給古應春。

打開油紙包,裡面是驚心動魄的王有齡的兩通血書,一通致閩浙總督慶端,乞援以外,更望設法督催一直逗留在衡州的李元度,帶領所募的湘勇,往杭州這方面打,好牽制長毛,減輕杭州的壓力。

還有一通是給江蘇巡撫薛煥的,要求籌餉籌糧,同時附着一件奏稿,託薛煥代繕拜發。其中詳敘杭州被圍絕糧,歸咎於駐在紹興的團練大臣王履謙,勾結劣紳,把持地方,視省城的危急,如秦人之視越。更駭人聽聞的是,居然唆使莠民戕害命官——九月廿四,長毛竄陷錢塘江南岸,與杭州隔水相望的蕭山,紹興知府廖宗元派炮船,迎頭攔擊,寡不敵衆,官軍敗退。王履謙和蕭紹一帶的百姓,平時就與官軍不和,猜忌甚深。這時以爲炮船通敵,回來是替長毛帶路,王履謙便下令包圍活捉,格殺不論。

廖宗元得報,知道這縱非誣陷,也是極嚴重的誤會,趕緊親自出城彈壓。暴民一聲呼嘯,將廖宗元從馬上拉下來痛毆,王履謙袖手旁觀,默贊其事。由這一番內訌,替敵人制造了機會。長毛長驅猛撲,兵不血刃而陷紹興。長毛進城的前一天,王履謙攜帶家眷輜重,由紹興逃到寧波,經海道逃到福建,而杭州的糧道,也就此斷了。王有齡自然要參劾王履謙,措詞極其嚴厲,甚至有“臣死不瞑目”的話,可以想見他對王履謙怨恨入骨。

“這兩封血書,”古應春問道,“怎麼樣處置?”

“都送薛撫臺——”

“好。”古應春不等他話完,就要起身,“我連夜送去。”

“這倒不必。明天一早送去好了。我還有話。”

“是!你說。”

“我要託你面見薛撫臺。”胡雪巖雖然氣弱,但低微的語聲中,仍然顯得很有決斷,“米,我自己想辦法。運米的船,回頭要問五哥,能夠不麻煩官府最好。不過,他要替我派兵護運。”

“這條路通嗎?”

“有一條路好走,你不明白。五哥知道,等他來了再說。”胡雪巖又說,“還有幾首詩,也請你送給薛撫臺。你說我因爲腿傷,不能當面去見他,要問杭州慘狀到什麼樣子,請他看這幾首詩就知道了。”

一面說,一面又在衣襟中摸索半天,才掏出幾張極皺的紙。古應春擺在桌上抹平了細看,標題叫“辛酉杭城紀事詩”,作者名叫張蔭榘。一共是十二首七絕,每首都有註解,看到第五首,古應春念道:

雍容鈴閣集簪裾,九月秋清氣象舒,無數妖氛驚乍逼,十門從此斷軍書。

詩下的註解是:“九月二十六日,賊以數十萬衆圍城,十門緊閉,文報從此不通,居民如籠中鳥,釜中魚。”

古應春唸到這裡,屈指數了一下:“今天十一月初五,圍了四十天了。”

“四十天不算多,無奈缺糧已久,圍到第十天就人心大亂了。”胡雪巖嘆口氣說,“你再看下去。”

接下去看,寫的是:

十面城門十面圍,大臣誰是識兵機?國人望歲君胡胄,傳說張巡整隊師。

注是:“十月初六日,張軍門玉良援到,大獲勝仗。即派況副將文榜於下午入城見王中丞有齡,請城內連夜移兵出扎,便可與張軍門聯絡,以通糧道。饒軍門從旁阻之雲:‘明日總來得及。’不料僞逆李秀成連夜築成木城,於是餉道與張營隔絕。而十城隔濠,亦遍築土城。當張軍門令況副將入城見中丞,以滅賊自任,百姓延頸覘伺,均言賊必撲滅。”

看完這首詩和原注,古應春問道:“饒軍門是誰?”

“饒廷選。這個人因爲救過廣信府,靠沈夫人出了大名,其實沒用。”胡雪巖嘆口氣說,“我勸過王雪公多少次,說他因人成事,自己膽子小得很。王雪公不聽我的話。救杭州就靠這個機會,錯過這個機會,神仙來都沒救了。”

“張玉良呢?”古應春又問,“這個人大家都說他不行,到底怎麼樣?”

“你再往下看,下面有交代。”

詩中是這樣交代:

桓侯勇健世無雙,飛炮當前豈肯降?萬馬不嘶軍盡泣,將星如鬥落長江。

“怎麼?陣亡了?”

“陣亡了。”胡雪巖搖搖頭,“這個人也耽誤了大事,嘉興一敗,金華、蘭溪又守不住,杭州就危險了。不過,總算虧他。”

“詩裡拿他比做張飛,說得他很好。”

“他是陣亡殉國的,自然要說得他好。”胡雪巖黯然說道,“我勸王雪公暫且避一避。好比推牌九搖攤一樣,這一莊手氣不順,歇一歇手,重新來過。王雪公不肯,他說他當初勸何根雲,守土有責,決不可輕離常州。現在自己倒言行不符,怎麼交代得過去?”

“看起來王雪公倒是忠臣。”

“忠臣?”胡雪巖冷笑,“忠臣幾個錢一斤?我看他——”

語聲哽咽欲絕。古應春從未聽胡雪巖說過什麼憤激的話,而居然將“忠臣”說得一文不值,可以想見他內心的沉痛悲憤,只是苦於沒有話可以安慰他。

“先吃飯吧!”七姑奶奶說,“天大的事,總也得吃飽了纔好打主意。而且小爺叔真的也餓了。”

“提到杭州,我哪裡還吃得下飯?”胡雪巖淚汪汪地擡眼,“你看最後那兩首詩。”

古應春細細看了下,顏色大變。七姑奶奶不免奇怪,“怎麼了?”她問,“說的什麼?”

“你聽我念!”古應春一個字一個字地念。

剜肉人來非補瘡,饑民爭啖事堪傷,一腔熱血三升血,強作龍肝鳳脯嘗。

“什麼?”七姑奶奶大驚問道,“人吃人?”

古應春不即回答,一個字一個字地念着註解:“兵勇肆掠,居民鳴鑼捕獲,解送鳳山門王中丞常駐之處。中丞詢實,請王命盡斬之。屍積道旁,兵士爭取心肝下酒,饑民亦爭臠食之。‘食人肉’,平日見諸史乘者,至此身親見之。”

就這一段話,將廳前廳後的人,聽得一個個面無人色,七姑奶奶連連搖頭:“世界變了!有這樣的事!”

“我也不大相信。小爺叔,真有其事?”

“不但真有其事,簡直叫無足爲奇。”胡雪巖容顏慘淡地喘着氣說,“人餓極了,什麼東西都會吃。”

他接下來,便講杭州絕糧的情形——這年浙西大熟,但正當收割之際,長毛如潮水般涌到,官軍節節敗退,現成的稻穀,反而資敵,得以作長圍久困之計。否則,數十萬長毛無以支持,杭州之圍也就不解而自解了。

杭州城裡的小康之家,自然有些存糧,升斗小民,卻立刻就感到了威脅,米店在閉城之前,就已歇業。於是胡雪巖發起開辦施粥廠,上中下三城共設四十七處,每日辰、申兩次,每次煮米一石,粥少人多,老弱婦孺擠不到前面,有去了三四次空手而回的。

沒有多久,粥廠就不能不關閉。但官米還在計口平賣,米賣完了賣豆子,豆賣完了賣麥子。有錢的人家,另有買米的地方,是拿黃金跟鴉片向旗營的八旗兵私下交換軍糧。

又不久,米麥雜糧都吃得光光,便吃藥材南貨,熟地、米仁、黃精,都可以代飯。棗慄之類,視如珍品,而海蔘、魚翅等等席上之珍,反倒是窮人的食料。

再後來就是吃糠、吃皮箱、吃釘鞋——釘鞋是牛皮做的、吃浮萍,吃草根樹皮。杭州人好佛,有錢人家的老太太,最喜歡“放生”。有處地方叫小云棲,專養放生的牛羊豬鴨,自然一掃而空了。

“杭州城裡的人,不是人,是鬼。一個個骨頭瘦得成了一把,望過去臉上三個洞,兩個洞是眼睛,一個洞是嘴巴。走在路上,好比‘風吹鴨蛋殼’,飄飄蕩蕩,站不住腳。”

胡雪巖喘口氣,很吃力地說:“好比兩個人在路上遇着,有氣無力在談話,說着說着,有一個就會無緣無故倒了下去。另一個要去扶他。不扶還好,一扶頭昏眼花,自己也一跟頭栽了下去,爬不起來了。像這樣子的‘倒路屍’,不曉得有多少。幸虧是冬天,如果是夏天,老早就生瘟疫了。”

“那麼,”七姑奶奶急急問道,“府上呢?”

“生死不明。”胡雪巖垂淚說道,“早在八月裡,我老孃說是避到鄉下好。全家大小送到北高峰下的上天竺,城一關,就此消息不知。”

“一定不要緊的。”七姑奶奶說,“府上是積善之家,老太太又喜歡行善,吉人天相,一定平安無事。”

“唉!”古應春嘆口氣,“浩劫!”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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