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援鬱家

請援鬱家

這時已經鍾打八點,一串大蟹,蒸而又冷,但得知素稱佛地的杭州,竟有人吃人的慘狀,上上下下,誰都吃不下飯。七姑奶奶做主人的,自不能不勸,但草草終席,塞責而已。

吃飽了的,只有一個聞信趕來的尤五,吃他徒弟的喜酒,自然奉爲上賓。席間聽得胡雪巖已到的消息,急於脫身,但仍舊被灌了好些酒,方得離席。此時一見之下,酒意去了七八分,只望着胡雪巖發愣。

“小爺叔,怎麼弄成這個樣子?”

“五哥,你不要問他了。真正人間地獄,九死一生,現在商量正事吧!”

“請到裡頭來。”七姑奶奶說,“我替小爺叔鋪排好了。”

她將胡雪巖的臥室安排在古應春書齋旁邊的一間小屋。裱糊得雪白的窗子,生着極大的火盆,一張西洋銅牀鋪得極厚的被褥。同時又預備了“獨蔘湯”和滋養而易於消化的食物,讓他一面吃、一面談。

實際上是由古應春替他發言,“五哥,”他說,“杭州的百姓都要活活餓死了。小爺叔是受王撫臺的重託,到上海來辦米的,越多越好,越快越好。”

“浙江藩庫發了兩萬銀子,現銀沒法帶,我是空手來的。”胡雪巖說,“我錢莊裡也不知道怎麼樣,五哥,這筆賬只好以後再算了。”

“錢小事,”古應春接口說道,“我墊。”

“也用不着你墊,”尤五接口說道,“通裕莊一千石米在倉裡,另外隨時可以弄一千石,如果不夠,再想辦法。米總好辦,就是怎麼樣運法?”

“運河不通了,嘉興這一關就過不去。”胡雪巖說,“只有一條路,走海道經鱉子門。”

鱉子門在海寧,是錢塘江入海之處,在明朝是杭州防備倭患的第一門戶。尤五對運河相當熟悉,海道卻陌生得很,便老實說道:“這我就搞不清楚了。要尋沙船幫想辦法。”

沙船幫走海道,從漕米海運之議一起,漕幫跟沙船幫就有勢不兩立的模樣。現在要請他跟沙船幫去打交道,未免強人所難。胡雪巖喝着蔘湯,還在肚子裡盤算,應該如何進行,古應春卻先開口了。

“沙船幫的鬱老大,我也有一面之識。事到如今,也說不得冒昧了。我去!”

說着,就站起身來。尤五將他一拉,慢條斯理地說:“不要忙,等我想一想。”

胡雪巖依然非常機敏,看出尤五的意思,便掙扎着起身。七姑奶奶趕緊一面扶,一面問:“小爺叔,你要啥?”

胡雪巖不答她的話,站起身,叫一聲:“五哥!”便跪了下去。

尤五大驚,一跳老遠,大聲說道:“小爺叔、小爺叔,你這是爲啥?折煞我了。”

古應春夫婦,雙雙將他扶了起來,七姑奶奶要開口,他搖搖手說:“我是爲杭州的百姓求五哥!”

“小爺叔,你何必如此?”尤五隻好說痛快話了,“只要你說一句,哪怕鬱老大跟我是解不開的對頭,我也只好去跟他說好話。”

他跟鬱老大確是解不開的對頭——鬱老大叫郁馥山,家住小南門內的喬家浜,以航行南北洋起家,發了好大一筆財。本來一個走海道,一個走運河,真所謂“河水不犯井水”,並無恩怨可言,但從南漕海運以後,情形就很不同了。尤五倒還明事理,大勢所趨,不得不然,並非郁馥山有意想承攬這筆生意,打碎漕幫的飯碗。但他手下的小弟兄,卻不是這麼想。加以沙船幫的水手,趾高氣揚,茶坊酒肆,出手闊綽,漕幫弟兄相形見絀,越發妒恨交加,常起摩擦。

有一次兩幫羣毆,說起來,道理是漕幫這面欠缺。但江湖事,江湖了,郁馥山聽信了江蘇海運局中幾個候補佐雜的話,將尤五手下的幾個弟兄,扭到了上海縣衙門。知縣劉郇膏是江蘇的能員,也知道松江漕幫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不願多事。同時古應春在上海縣衙門也算是吃得開的,受尤五之託,去說人情。兩下一湊,劉郇膏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傳了尤五到堂,當面告誡一番,叫他具了“不再滋事”的切結,將人領了回去。

這一下結怨就深了。在尤五想,連縣大老爺都知道松江漕幫不好惹,網開一面,郁馥山反倒不講江湖義氣,不想想大家都是“靠水吃水”,一條線上的人。既然如此,兩不往返。尤五特地召集所屬碼頭的頭腦,鄭重宣佈:凡是沙船幫的一切,松江漕幫,不準參預。有跳槽改行到沙船幫去做水手的,就算“破門”,從今見面不認。

郁馥山自己也知道做錯了一件事,深感不安,幾次託人向尤五致意,希望修好。尤五置之不理,如今卻不得不違反自己的告誡,要向對方去低頭了。

“爲小爺叔的事,三刀六洞,我也咬一咬牙‘頂’了。不過這兩年,我的旗號扯得忒足,一時無法落篷。難就難在這裡。”

“五哥,你是爲杭州的百姓。”胡雪巖說,“我腿傷了,沒辦法跟鬱老大去辦交涉——話說回來了,出海進鱉子門這一段,不要緊。一進鱉子門,反有風險,鬱老大作興不肯點頭,只有你去託他,他要賣你一個交情,不肯也得肯。至於你說旗號扯得太足,落不下篷,這也是實話。我倒有個辦法,能夠讓你落篷,不但落篷,還讓你有面子,你看怎麼樣?”

“小爺叔,你不要問我,你說怎麼樣,就怎麼樣。其實我也是說說而已。真的沒有辦法也只好硬着頭皮去見鬱老大。”

“不會讓你太受委屈。”胡雪巖轉臉說道,“老古,我請你寫封信,寫給何制臺——”

“寫給何制臺?”古應春說,“他現在不知道躲在哪裡?”

“這難道打聽不到?”

“打聽是一定打聽得到的。”尤五接口說道,“他雖然革了職,要查辦,到底是做過制臺的人,不會沒人曉得。不過,小爺叔,江蘇的公事,他已經管不到了,你寫信給他爲啥?”

“江蘇的公事他雖管不到,老長官的賬,人家還是要買的。”胡雪巖說,“我想請他交代薛撫臺或者上海道,讓他們出來替五哥跟鬱老大拉拉場。”

“不必,不必!”尤五亂搖雙手,“現任的官兒,我跟他們身份不配。這種應酬,場面上尷尬得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古應春倒覺得胡雪巖的話,大有道理,便道:“冤家宜解不宜結,如有地方大員出面調停,雙方都有面子,應該順勢收篷了。”

“這還在其次,”他接下來講第二個理由,“爲了小爺叔的公事,鬱老大的沙船是無論如何少不了的。不過風險太大,就算買五哥你的面子,欠他的這個情,將來很難補報。有官府出面,一半就等於抓差。五哥,你的人情債不就可以輕得好多?”

“老古的話,一點不錯。”胡雪巖連連點頭,“我正是這個意思。”

既然他們都這樣說,尤五自然同意。於是胡雪巖口述大意,古應春代爲執筆,寫好了給何桂清的信,約定第二天一早分頭奔走,中午都得辦妥。至於運米的細節,要等尤五跟郁馥山言歸於好以後才談得到。

安頓好了兩撥客人,七姑奶奶上牀已交半夜子時了。向丈夫問起胡雪巖的公事,聽說其中有寫信給何桂清的這一段周折,當時就“跳”了起來。

“這是什麼時候?還容得你們‘城頭上出棺材,大兜大轉’!且不說杭州城裡的老百姓,都快餓死光了,光是看小爺叔這副樣子來討救兵,就該連夜辦事。”她氣鼓鼓地說,“真正是,看你們男子漢大丈夫,做事怎麼這樣子娘娘腔?”

古應春笑了,“你不要跟我跳腳,你去問你哥哥!”他說,“不是我勸,五哥跟鬱老大的過節還不肯解呢!”

“等我去!”七姑奶奶毫不遲疑地,“等我去跟五哥說。”

不用她去,尤五恰好還有私話要跟妹夫來說,一開門就遇見,見她滿臉不悅的樣子,不由得詫異。

“怎麼?跟哪個生氣?”

古應春一聽這話,趕緊攔阻:“七姐,你跟五哥好好說。五哥有五哥的難處,只要你講得有道理,五哥會聽的。”

“好,我就講道理。五哥,你進來坐,我請問你一句話,是小爺叔的交情要

緊?還是什麼制臺、撫臺的面子要緊?”

“你問這話啥意思?”

“自然有講究。你先回了我的話,我再講緣故給你聽。”

“當然小爺叔的交情要緊。”

“好!”七姑奶奶臉色緩和下來了,“我再問一問,杭州一城百姓的命,跟我們漕幫與鬱老大的過節,五哥,你倒放在天平上稱一稱,哪一方來得重?”

尤五啞然,被駁得無話可說。古應春又高興,又有些不安。因爲雖是孃舅至親,到底要保持一份客氣,有些話不便率直而言。現在有了“女張飛”這番快人快語,足以折服尤五,但又怕她妻子得理不讓人,再說下去會使得尤五起反感,希望她適可而止。

七姑奶奶長了幾歲,又有了孩子,自然亦非昔比。此時聲音放得平靜了:“依我說,小爺叔是想替你掙面子,其實主意不大高明。”

“這樣說,你必有高明主意?”古應春點她一句,“倒不妨慢慢說給五哥聽一聽,看看行不行得通?”

“要做官的出來拉場,就有點吃罰酒的味道,不吃不行——”

“對!”尤五一拍大腿,大爲稱賞,“阿七這話說到我心裡了,小爺叔那裡我不好駁,實實在在是有點這樣的味道。”

“江湖事,江湖了。”七姑奶奶又有些慷慨激昂了,“五哥,你明天去看鬱老大,只說爲了杭州一城百姓的性命,小爺叔的交情,向他低頭,請他幫忙。這話傳出去,哪個不說你大仁大義?”

尤五凝神想了一下,倏然起身,一句話不說就走了——他要跟妹夫說的私話,就是覺得不必驚動官府,看看另外有更好的辦法沒有?這話,現在也就不必再說了。

一到小南門內喬家浜,老遠就看到鬱家的房子,既新且大。郁馥山的這所新居,落成不久,就有小刀會起事爲劉麗川頭尾盤踞了三年。咸豐五年大年初一,江蘇巡撫吉爾杭阿由法國海軍提督辣尼爾幫忙,克復了上海縣城,郁馥山收復故居,大事修葺,比以前更加華麗了。

尤五還是第一次到鬱家來,輕車簡從,無人識得。他向來不備名帖,只指一指鼻子說:“我姓尤,松江來的。”

尤五生得勁氣內斂,外貌不揚,衣飾亦樸素得很。鬱家的下人不免輕視,當他是來告幫求職的,便淡淡地說了句:“我們老爺不在家,你明天再來。”

“不,我有極要緊的事,非見你家老爺不可。請派人去找一找,我就在這裡立等。”

“到哪裡去找?”鬱家的下人聲音不好聽了。

尤五是極有涵養的人,而且此來既然已下了降志以求的決心,亦就容易接受委屈,便用商量的語氣說道:“既然如此,你們這裡現成的條凳,讓我坐等,可以不可以?”

鬱家門洞裡置兩條一丈多長的條凳,原是供來客隨帶的跟班和轎伕歇腳用的,尤五要坐,有何不可?儘管請便就是。

這一坐坐了有個把時辰,只見來了一輛極漂亮的馬車,跨轅的俊僕,跳下車來,將一張踏腳凳放在車門口,車廂裡隨即出來一名華服少年,昂然入門。

這個華服少年是郁馥山的大兒子鬱鬆年,人稱“鬱家秀才”——郁馥山雖發了大財,總覺得子侄不得功名,雖富不貴,心有未足,所以延請名師,督促鬱鬆年下帷苦讀。但“場中莫論文”,一直連個秀才都中不上,因而捐銀五萬,修葺文廟。朝廷遇有這種義舉,不外兩種獎勵,一種是飭令地方官爲此人立牌坊褒獎,一種是增加“進學”,也就是秀才的名額。郁馥山希望得到後一種獎勵,經過打點,如願以償。

這是爲地方造福,但實在也是爲自己打算。學額既已增加,“入學”就比較容易。鬱鬆年畢竟得青一衿。秀才的官稱叫做“生員”,其間又有各種分別,佔額外名額的叫做“增生”,但不論如何,總是秀才。稱鬱鬆年爲“鬱家秀才”,表示這個秀才的名額,是鬱家斥巨資捐出來的,當然有點菲薄的意味在內。

但是鬱鬆年倒非草包,雖不免紈絝習氣,卻是有志於學,彬彬有禮。當時已經在下人一片“大少爺”的招呼聲中,進入屏門,忽然發覺有異,站定了,回身注視,果然看到了尤五。

“尤五叔!”他疾趨而前,請了個安,驚喜交集地問,“你老人家怎麼在這裡?”

“我來看你老人家,”尤五氣量甚寬,不肯說鬱家下人的壞話,“聽說不在家,我等一等好了。”

“怎麼在這裡坐?”鬱鬆年回過臉去,怒聲斥責下人,“你們太沒有規矩了,尤五爺來了,怎麼不請進去,讓貴客坐在這裡?”

原先答話的下人,這才知道自己“有眼不識泰山”。自家主人跟尤五結怨,以及希望修好而不得的經過,平時早就聽過不止一遍。如今人家登門就教,反倒慢客,因此而得罪了尤五,過在不宥,說不定就此敲碎了絕好的一隻飯碗,所以嚇得面無人色。

尤五見此光景,索性好人做到底了,“你不要罵他,你不要罵他。”他趕緊攔在前面,“管家倒是一再邀我進去,是我自己願意在這裡等,比較方便。”

聽得這一說,鬱鬆年纔不言語,“尤五叔,請裡面坐!”他說,“家父在勘察城牆,我馬上派人去請他回來。”

“好的,好的!實在是有點要緊事,不然也不敢驚動你老人家。”

“尤五叔說哪裡話?請都請不到。”

肅客入廳,只見華堂正中,懸一塊藍底金字的扁額,御筆四個大字:“功襄保赤”。這就是郁馥山此刻去勘察城牆的由來——當上海收復時,外國軍艦在浦江南碼頭開炮助攻,從大南門到大東門的城牆,轟壞了一大片,朝廷以鬱家巨宅曾爲劉麗川盤踞,郁馥山難免資匪之嫌,罰銀十萬兩修復城牆,而經地方官陳情,又御賜了這一方匾額。如今又有長毛圍攻上海的風聲,郁馥山怕自己所修的這段城牆,不夠堅固,萬一將來由此攻破,責任不輕,所以連日勘察,未雨綢繆。

聽鬱鬆年說罷究竟,尤五趁機安了個伏筆,“令尊一向熱心公益,好極、好極!”他說,“救人就是救己,我今天就是爲了這件事來的。”

“是!”鬱鬆年很恭敬地問道,“尤五叔是先吩咐下來,還是等家父到了再談?”

“先跟你談也一樣。”於是尤五將胡雪巖間關乞糧的情形,從頭細敘。談到一半郁馥山到家,打斷了話頭。

“尤五哥,”郁馥山是個中號胖子,走得上氣不接下氣,又喘又笑地說,“哪陣風把你吹來的。難得,難得!”

“無事不登三寶殿,有件事來求你,正跟你們老大談。”

鬱鬆年接口提了一句:“是要運糧到杭州——”

郁馥山腦筋極快,手腕極其圓滑,聽他兒子說了一句,立刻就猜想到一大半,急忙打岔說:“好說,好說!尤五哥的事,總好商量。先坐定下來。多時不見,談談近況。尤五哥,你的氣色好啊,要交鴻運了!”

“託福,託福。鬱老大,今天我來——”

“我曉得,我曉得。”郁馥山不容他談正事,轉臉向他兒子說道,“你進去告訴你娘,尤五叔來了,做幾樣菜來請請尤五叔,要你孃親手做。現成的‘糟鉢頭’拿來吃酒,我跟你尤五叔今天要好好敘一敘。”

尤五早就聽說,郁馥山已是百萬身價,起居豪奢。如今要他結髮妻子下廚,親手治饌款客,足見不以富貴驕人,這點像煞不忘貧賤之交的意思,倒着實可感,也就欣然接受了盛情。

擺上酒來,賓主相向相坐。郁馥山學做官人家的派頭,子弟侍立執役,任憑尤五怎麼說,鬱鬆年不敢陪席。等他執壺替客人斟滿了,郁馥山鄭重其事地雙手舉杯,高與鼻齊,專敬尤五,自然有兩句要緊話要交代。

“五哥,”他說,“這幾年多有不到的地方,一切都請包涵。江海一家,無分南北西東。以後要請五哥隨處指點照應。”說着,仰臉幹了酒,翻杯一照。

尤五既爲修好而來,自然也乾了杯,“鬱老大,”他也照一照杯,“過去的事,今天一筆勾銷。江海一家這句話不假,不過有些地方,也要請老大你手下的弟兄,高擡貴手!”

“言重,言重!”郁馥山惶恐地說了這一句,轉臉問道,“看福全在不在?”

尤五也知道這個人,是幫郁馥山創業的得力助手。如今也是面團團的富家翁。當時將他喚了來,不待郁馥山有所言語,便兜頭作了個大揖,滿臉賠笑地寒暄:“尤五叔,你老人家還認得我吧?”

“喔,”尤五有意眨一眨眼,作出驚喜的神氣,“是福全哥,你發福了。”

“不敢當,不敢當。尤五叔,你叫我小名好了。”

“真的,他們是小輩,尤五哥你客氣倒是見外了。”郁馥山接着轉臉告誡福全,“你關照下去,江海一家,松江漕幫的弟兄,要當自己人一樣,處處尊敬、處處禮讓。尤五叔有啥吩咐,就跟我的話一式一樣。”

他說一句,福全答應一句,神態不但嚴肅,而且誠懇。江湖上講究的是“受人一尺,還人一丈”,尤五見此光景,少不得也有一番推誠相與、謙虛退讓的話交代。

多時宿怨,一旦解消,郁馥山相當高興。從利害關係來說,沙船幫雖然興旺一時,而漕幫到底根深蒂固,勢力不同,所以兩幫言歸於好,在沙船幫更尤其來得重要。郁馥山是個極有算計的人,覺得這件事值得大大鋪張一番,傳出去是尤五自己願意修好,豈不是足可以增加光彩與聲勢的一件好事?

打定了主意,當即表示,就在這幾天,要挑個黃道吉日,大擺筵宴,略申敬意。言語懇切,尤五不能也不宜推辭,當下未吃先謝,算是定了局。

這一下情分就更覺不同,郁馥山豪飲快談,興致極好。尤五卻頗爲焦急,他是有要緊事要談,哪有心思敘舊?但又不便掃他的高興。這樣下去,等主人喝得酩酊大醉,豈不白來一趟?

等了又等,也是忍了又忍,快將忍不住時,鬱鬆年看出苗頭,提醒他父親說:“爹!尤五叔有事要跟爹商量呢!”

“喔,喔,是的。”郁馥山不能再裝馬虎了,隨即轉臉說道,“尤五哥,你倒請再說一遍看。”

“是這樣的,有一批米,要借重老大你的船,走海道,由海寧進鱉子門,入錢塘江,運到杭州。”尤五又說,“杭州城裡的百姓,不但吃草根樹皮,在吃人肉了。所以這件事務必要請老大你幫忙,越快越好。”

“尤五哥,你的事,一句話。不過,沙船幫的情形,瞞不過你。鱉子門這條路從來沒有去過,水性不熟,會得擱淺,豈不耽誤大事?”他緊接着說,“當然,漕幫弟兄可以領路,不過沙船走江裡,路道不對。這樣子,我馬上找人來商量,總要想條萬全之計。好不好明天給你回話?”

聽得這一說,尤五頗爲不悅,心裡在想,這種兵荒馬亂的時候,到哪裡都是冒險,就算承平時候,風濤險惡,也沒有什麼保險不出事的把握。說要想一條萬全之計,不就是有心推託?

想是這樣想,當然絕沒有發作的道理,不過話要點他一句,“鬱老大,”他說,“親兄弟,明算賬,人情歸人情,生意歸生意。請你仔細盤算一下,運費出公賬,何必放着河水不洗船?”

“言重,言重!尤五哥,你誤會了,我決不是在這上頭打算盤。爲的是——”郁馥山覺得怎麼樣說都不合適,而且也要問問路上的情形,便改口問道,“尤五哥,那位胡道臺,我久仰大名,好不好領我會一會他?”

胡道臺就是胡雪巖,這幾年連捐帶保,官運亨通,成了浙江省城裡亦官亦商的一位特殊人物。尤五原就有意替他們拉攏見一面,現在郁馥山自己開口,當然毫無推辭,而且表示:“說走就走,悉聽尊便。”

“今天太匆促了!一則喝了酒,二則,草草未免不恭。準定明天一早,我去拜訪。不知道胡道臺耽擱在哪裡?”

“他住在舍親古應春家。明天一早我來接。”

“原來是老古那裡。我們也是熟人,他府上我去過。不必勞駕,我自己去就是了。”

談到這裡,告一段落,而且酒也夠了,尤五起身告辭。一回到古家,七姑奶奶迎上前來,雖未開口,那雙眼睛卻比開口還顯得關切。

“怎麼樣?”

尤五不答,只問胡雪巖的傷勢如何?這倒是使得七姑奶奶可以高興的,誇讚傷科醫生有本事。胡雪巖的痛楚大減,傷口好得很快,預計三天以後,就可以下牀走動了。

“這也是人到了這裡,心就安了。”七姑奶奶又說,“人逢喜事精神爽,鬱老大如果肯幫忙,真比吃什麼藥都有用。”

“幫忙是肯幫的,事情沒有那麼快。先跟小爺叔談了再說。”

於是從頭談起。一旁靜聽的七姑奶奶,先是一直含着笑,聽到郁馥山說要明天才有回話,一下子跳了起來。

“這明明是推託嘛!”

“七姐,”胡雪巖趕緊攔住她說,“人家有人家爲難的地方,你先不要着急,慢慢兒商量。”

“我是替你着急,小爺叔!”

“我曉得,我曉得。”胡雪巖依舊從容不迫地,“換了我是鬱老大,也不能不仔細。海面上沒有啥,一進了鱉子門,走在錢塘江裡,兩岸都是長毛,他自然要擔足心事。這件事只有這樣辦。一方面,我們要跟他說實話,哪裡有危險,哪裡沒有危險,出了危險,怎麼樣應付?一方面得要請他放點交情,冒一冒險。俗語說:‘前半夜想想人家,後半夜想想自己。’我們現在先想自己,有什麼好處到人家那裡,人家肯看交情上頭,冒一冒險。”

“對!”尤五不勝傾倒,“小爺叔這兩句話入情入理,照這樣去想,事情就可以辦通了。”

“好吧!”七姑奶奶無可奈何,轉個念頭,自己女流之輩,可以不必來管這樁大事,便即說,“天塌下來有長人頂,與我不相干,你們去商量。”說完轉身就走。

“七姐!”胡雪巖急忙喊道,“有件事非跟你商量不可。你請回來!”

她自然又立腳站定。胡雪巖原是聽她的話近乎賭氣,其實並沒有什麼事要跟她商量,不過既已說出口,倒又不得不找件事跟她商量了。

靈機一動,開口只道:“七姐,上海我半年不曾來過了,最近有沒有好的館子?”

“有啊!”七姑奶奶答道,“新開一家泰和館,一統山河的南北口味,我吃過幾次,菜呱呱叫。”

“地方呢,寬敞不寬敞?”

“豈止寬敞?慶興樓、復新園、鴻運樓,數得出的幾家大館子,哪一家都沒有它講究。”七姑奶奶問道,“小爺叔,你是不是要請客?”

“我的心思瞞不過七姐。”胡雪巖笑着回答,是有意恭維她一句。然後轉臉看着尤五說:“五哥,你既然委屈了,索性看我們杭州一城百姓的面上,委屈到底。請你出面請個客,拿鬱老大手下的大小角色都請到。我們漕幫弟兄,最好也都到場,給足了他面子,看他怎麼說?”

“好的。一句話。”

“那就要託七姐了,定泰和館的席。名歸五哥出,錢歸我出——”

“這用不着你交代。”七姑奶奶搶着說,“就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定多少桌席?”

這當然要問尤五,他慢吞吞地答道:“要麼不請,請了就不管他多少人了。我只備一張帖子,統請沙船幫全體弟兄。拿泰和館包下來,開流水席,有一桌算一桌。”

“這倒也痛快。就這麼說了。”胡雪巖向七姑奶奶拱拱手,“拜託,拜託!”

七姑奶奶最喜歡排場熱鬧,一諾無辭,但粗中有細,想了想問道:“哪一天請?”

“不是要快嘛!”尤五答說,“要快就在明天。”

七姑奶奶不做聲,將排在門背後的皇曆取了下來,翻了翻說:“明天怕不成功,是好日子,總有人做親,在它那裡請客。後天是個平日,‘宜祭祀、訂盟,餘事不宜。’不曉得可以不可以?”

“可以!”胡雪巖接口便說,“我們這就算‘訂盟’。”

事不宜遲,七姑奶奶當時便取了一封銀洋,親自坐馬車到泰和館去定席。尤五便找古家的賬房趙先生來,寫好一封大紅全帖,送到喬家浜鬱家,同時又派人去找他一個心愛的徒弟李得隆來辦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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