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頂商人胡雪巖4:時局中的商機_第六章 結識左宗棠,開啓鉅商之路_投靠左帥

投靠左帥

何都司是天亮來到張家的,帶來兩個馬弁,另外帶了一匹馬來,“提起此馬來頭大”,是蒙古親王僧格林沁所送,蔣益澧派人細心餵養,專爲左宗棠預備的坐騎,現在特借給胡雪巖乘用。

何都司同時也帶來了一個消息,餘杭城內的長毛,亦在昨天棄城向湖州一帶逃去。左宗棠親自領兵追剿,如今是在瓶窯以北的安溪關前駐紮。要去看他,得冒鋒鏑之危,問胡雪巖的意思如何。

“死生有命,左大帥能去,我當然也能去。用不着怕!”

“不過,路很遠,一天趕不到,中途沒有住宿的地方,也很麻煩。”

“盡力趕!趕不到也沒有辦法,好在有你老兄在,我放心得很。”

這本是隨口一句對答之詞,而在何都司聽來,是極其懇切的信任。因而很用心地爲他籌劃,好一會方始問道:“胡大人,你能不能騎快馬?”

“勉強可以。”

“貴管家呢?”

“他恐怕不行。”

“那就不必帶貴管家一起走了。現成四個弟兄在這裡,有什麼差遣,儘管讓他們去做。”何都司又說,“我們可以用驛遞的辦法,換馬走,反而來得快。”

緊急驛遞的辦法是到一站換一匹馬,由於一匹馬只走一站路,不妨盡全力馳驅,因而比一匹馬到底要快得多。僧王的這匹名駒雖好,也只得走一站,換馬時如果錯失了找不回來,反是個麻煩,因此胡雪巖表示另外找一匹馬。

“這容易,我們先到馬號去換就是。”

於是胡雪巖辭別張家,臨走時交代,第三天早晨一定趕回來。然後與何都司同行,先到藩司行臺的馬號裡換了馬,出武林門,疾馳到拱宸橋,何都司找着相熟的軍營,換了好馬,再往西北方向行進。

一路當然有盤查、有阻礙、也有驚險,但都安然而返。下午三點鐘到了瓶窯,方始打尖休息,同時探聽左宗棠的行蹤:是在往北十八里外的安溪關。

“這是條山路,很不好走。”何都司懇切相勸,“胡大人,我說實話,你老是南邊人,‘南人行船,北人騎馬。’你的馬騎得不怎麼好,爲求穩當,還是歇一夜再走。你看怎麼樣?”

胡雪巖心想,人地生疏,勉強不得,就算趕到安溪,當夜也無法謁見左宗棠,因而點頭同意,不過提出要求:“明天天一亮就要走。”

“當然。不會耽誤你老的工夫。”

既然如此,不妨從容休息。瓶窯由於久爲官軍駐紮,市面相當興盛,飯攤子更多,胡雪巖向來不擺官架子,親邀四名馬弁,一起喝酒。而那四名弟兄卻深感侷促,最後還是讓他們另桌而坐。他自己便跟何都司對酌,聽他談左宗棠的一切。

“我們這位大帥,什麼都好,就是脾氣不好。不過,他發脾氣的時候,你不能怕,越怕越糟糕。”

“這是吃硬不吃軟的脾氣。”胡雪巖說,“這樣的人,反而好相處。”

“是的。可也不能硬過他頭!最好是不理他,聽他罵完、說完,再講自己的道理,他就另眼相看了。”

胡雪巖覺得這兩句話,受益不淺,便舉杯相敬,同時問說:“老兄,你跟蔣方伯多少年了?”

“我們至親,我一直跟他。”

“我有句冒昧的話要請教,左大帥對蔣方伯怎麼樣?是不是當他是自己的替手?”

“不見得!”何都司答說,“左大帥是何等樣人?當自己諸葛亮,哪個能替代他?”

這兩句閒談,在旁人聽來,不關緊要,而在胡雪巖卻由此而作成了一個很重要的決定。他對於自己今後的出處,以及重整旗鼓,再創事業的倚傍奧援,一直縈迴腦際,本來覺得蔣益澧爲人倒還憨厚,如果結交得深了,便是第二個王有齡,將來言聽計從,親如手足,那就比伺候脾氣大出名的左宗棠,痛快得多了。

現在聽何都司一說,憬然有悟,左宗棠之對蔣益澧,不可能像何桂清之對王有齡那樣,提攜唯恐不力。一省的巡撫畢竟是個非同小可的職位,除非曾國荃另有適當的安排,蔣益澧本身夠格,而左宗棠又肯格外力保,看來浙江巡撫的大印,不會落在蔣益澧手裡。

既然如此,唯有死心塌地,專走左宗棠這條路子了。

半夜起身,黎明上路。十八里山道,走了三個鐘頭纔到。

左宗棠的行轅,設在一座關帝廟裡。雖是戎馬倥傯之際,他的總督派頭,還是不小,廟前擺着一頂綠呢大轎,照牆下有好幾塊硃紅“高腳牌”,泥金仿宋體寫着官銜榮典,一塊是“欽命督辦浙江軍務”,一塊是“頭品頂戴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右都御史閩浙總督部堂”,一塊是“兼署浙江巡撫”,一塊是“賞戴花翎”,再一塊就不大光彩,也是左宗棠平生的恨事,科名只是“道光十二年壬辰科湖南鄉試中式”,不過一名舉人。

再往廟裡看,兩行帶刀的親兵,從大門口一直站到大殿關平、周倉的神像前,藍頂子的武官亦有好幾個。胡雪巖見此光景,不肯冒犯左宗棠的威風,牽馬在旁,取出“手本”,拜託何都司代爲遞了進去。

隔了好久,纔看見出來一個“武巡捕”,手裡拿着胡雪巖的手本,明明已經看到本人,依然拉起官腔問道:“哪位是杭州來的胡道臺?”

胡雪巖點點頭,也擺出官派,踱着四方步子,上前答道:“我就是。”

“大帥傳見。”

“是的。請引路。”

進門不進殿,由西邊角門中進去,有個小小的院落,也是站滿了親兵,另外有個穿灰布袍的聽差,倒還客氣,揭開門簾,示意胡雪巖入內。

進門一看,一個矮胖老頭,左手捏一管旱菸袋,右手提着筆,在窗前一張方桌上揮毫如飛。聽得腳步聲,渾似不覺,胡雪巖只好等着,等他放下筆,方撈起衣襟請安,同時報名。

“浙江候補道胡光墉,參見大人。”

“喔,你就是胡光墉!”左宗棠那雙眼睛,頗具威嚴,光芒四射似的,將他從頭望到底,“我聞名已久了。”

這不是一句好話,胡雪巖覺得無須謙虛,只說:“大人建了不世之功,特爲來給大人道喜!”

“喔,你倒是得風氣之先!怪不得王中丞在世之日,你有能員之名。”

話中帶着譏諷,胡雪巖自然聽得出來,一時也不必細辯,眼前第一件事是,要能坐了下來——左宗棠不會不懂官場規矩,文官見督撫,品秩再低,也得有個座位,此刻故意不說“請坐”,是有意給人難堪,先得想個辦法應付。

念頭轉到,辦法便即有了,撈起衣襟,又請一個安,同時說道:“不光是爲大人道喜,還要跟大人道謝。兩浙生靈倒懸,多虧大人解救。”

都說左宗棠是“湖南騾子”的脾氣,而連番多禮,到底將他的騾脾氣擰過來了,“不敢當!”他的語聲雖還是淡淡的,有那不受奉承的意味,但亦終於以禮相待了,“貴道請坐!”

聽差是早捧着茶盤等在那裡的,只爲客人不曾落座,不好奉茶,此時便將一碗蓋碗茶擺在他身旁的茶几上。胡雪巖欠一欠身,舒一口氣,心裡在想:只要面子上不難看,話就好說了。

“這兩年我在浙江,很聽人談起貴道。”左宗棠面無笑容地說,“聽說你很闊啊!”

“不敢!”胡雪巖欠身問道,“請大人明示所謂‘闊’是指什麼?”

“說你起居享用,儼如王侯,這也許是過甚之詞。然而也可以想象得知了。”

“是!我不瞞大人,比起清苦的候補人員來,我算是很舒服的。”

他坦然承認,而不說舒服的原因,反倒像塞住了左宗棠的口,停了一下,他直截了當地說:“我也接到好些稟帖,說你如何如何!人言未必盡屬子虛,我要查辦,果真屬實,爲了整飭吏治,我不能不指名嚴參!”

“是!如果光墉有什麼不法之事,大人指名嚴參,光墉亦甘願領罪。不過,自問還不敢爲非作歹,亦不敢營私舞弊。只爲受王中丞知遇之德,誓共生死,當時處事不避勞怨,得罪了人亦是有的。”

“是不是爲非作歹,營私舞弊,猶待考查。至於你說與王中丞誓共生死,這話就令人難信了。王中丞已經殉難,你現在不還是好好的嗎?”

“如果大人責光墉不能追隨王中丞於地下,我沒有話說,倘或以爲殉忠、殉節,都有名目,而殉友死得輕如鴻毛,爲君子所不取,那麼,光墉倒有幾句話辯白。”

“你說。”

“大人的意思是,光墉跟王中丞在危城之中共患難,緊要關頭,我一個人走了,所謂‘誓共生死’,成了騙人的話?”

“是啊!”左宗棠逼視着問,“足下何詞以解?倒要請教!”

“我先請教大人,當時杭州被圍,王中丞苦苦撐持,眼睛裡所流的不是淚水,而是血,盼的是什麼?”

“自然是援軍。”

“是!”胡雪巖用低沉的聲音說,“當時有李元度一軍在衢州,千方百計想催他來,始終不到。這一來,就不能不作堅守的打算,請問大人,危城堅守靠什麼?”

“自然是靠糧食。‘民以食爲天’。”

“‘民以食爲天’固然不錯,如果羅掘俱窮,亦無非易子而食。但是,士兵沒有糧食,會出什麼亂子?不必我說,大人比我清楚得多。當時王中丞跟我商量,要我到上海去辦米。”胡雪巖突然提高了聲音說,“王中丞雖是捐班出身,也讀過書的,他跟我講《史記》上趙氏孤兒的故事,他說,守城守不住,不過一死而已,容易,到上海辦米就跟‘立孤’一樣比較難。他要我做保全趙氏孤兒的程嬰。這當然是他看得起我的話,不過,大人請想,他是巡撫,守土有責,即使他有辦法辦得到米,也不能離開杭州。所以,到上海辦米這件事,只有我能做,不容我不做。”

“嗯,嗯!”左宗棠問道,“後來呢?你米辦到了沒有?”

“當然辦到。可是——”胡雪巖黯然低語,“無濟於事!”

接着,他將如何辦米來到了杭州城外的錢塘江中,如何想盡辦法,不能打通糧道,如何望城一拜,痛哭而回,如何將那批米接濟了寧波。只是不說在寧波生一場大病,幾乎送命,因爲那近乎表功的味道,說來反成蛇足了。

左宗棠聽得很仔細,仰臉想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話來,卻是胡雪巖再也想不到的。

“你也很讀了些書啊!”

胡雪巖一愣,隨即想到了,這半天與左宗棠對答,話好像顯得很文雅,又談到《史記》上的故事,必是他以爲預先請教過高人,想好了一套話來的。

這多少也是實情,見了左宗棠該如何說法,他曾一再打過腹稿。但如說是有意說好聽的假話,他卻不能承認,所以這樣答道:“哪裡敢說讀過書?光墉只不過還知道敬重讀書人而已!”

“這也難得了。”左宗棠說,“人家告你的那些話,我要查一查。果真像你所說的那樣子,自然另當別論。”

“不然。領了公款,自然公事上要有交代。公款雖不是從大人手上領的,可是大人現任本省長官,光墉的公事,就只有向大人交代。”

“喔,你來交代公事。是那筆公款嗎?”左宗棠問,“當時領了多少?”

“領了兩萬兩銀子。如今面繳大人。”說着,從身上掏出一個紅封袋來,當面奉上。

左宗棠不肯接紅封袋,“這是公款,不便私相授受。”他說,“請你跟糧臺打交道。”

當時便喚了糧臺上管出納的委員前來,收取了胡雪巖的銀票,開收據,蓋上大印,看來是了卻了一件公事,卻不道胡雪巖還有話說。

“大人,我還要交代。當初奉令採辦的是米,不能拿米辦到,就不能算交差。”

“這——”左宗棠相當困擾,對他的話,頗有不知所云之感,因而也就無法作何表示。

“說實話,這一批米不能辦到,我就是對不起王中丞的在天之靈。現在,總算可以真正有交代了!”胡雪巖平靜地說,“我有一萬石米,就在杭州城外江面上,請大人派員驗收。”

此言一出,左宗棠越發困惑,“你說的什麼?”他問,“有一萬石米在?”

“是!”

“就在杭州城外江面上?”

“是!”胡雪巖答說,“已有幾百石,先撥了給蔣方伯,充作軍糧了。”

左宗棠聽得這話便向左右問道:“護送胡大人來的是誰?”

“是何都司。”

於是找了何都司來,左宗棠第一句話便是:“你知道不知道,有幾百石軍糧從錢塘江上運到城裡?”

“回大帥的話,有的。”何都司手一指,“是胡大人從上海運來的。”

“好!你先下去吧。”左宗棠向聽差吩咐,“請胡大人升炕!”

禮數頓時不同了!由不令落座到升炕,片刻之間,榮枯大不相同,胡雪巖既感慨,又得意,當然對應付左宗棠也更有把握了。

等聽差將蓋碗茶移到炕几上,胡雪巖道謝坐下,左宗棠徐徐說道:“有這一萬石米,不但杭州的百姓得救,肅清浙江全境,我也有把握了。老兄此舉,出人意表,功德無量。感激的,不止我左某一個人。”

“大人言重了。”

“這是實話。不過我也要說實話。”左宗棠說,“一萬石米,時價要值五六萬銀子,糧臺上一時還付不起那麼多。因爲剛打了一個大勝仗,犒賞弟兄是現銀子。我想,你先把你繳來的那筆款子領了回去,餘數我們倒商量一下,怎麼樣個付法。”

“大人不必操心了。這一萬石米,完全由光墉報效。”

“報效?”左宗棠怕自己是聽錯了。

“是!光墉報效。”

“這,未免太破費了。”左宗棠問道,“老兄有什麼企圖,不妨實說。”

“毫無企圖。第一,爲了王中丞;第二,爲了杭州百姓;第三,爲了大人。”

“承情之至!”左宗棠拱拱手說,“我馬上出奏,請朝廷褒獎。”

“大人栽培,光墉自然感激,不過,有句不識擡舉的話,好比骨鯁在喉,吐出來請大人不要動氣。”

“言重,言重!”左宗棠一迭連聲地說,“儘管請說。”

“我報效這批米,絕不是爲朝廷褒獎。光墉是生意人,只會做事,不會做官。”

“好一個只會做事,不會做官!”這一句話碰到左宗棠的心坎上,拍着炕幾,大聲地說,讚賞之意,真個溢於言表了。

“我在想,大人也是隻曉得做事,從不把功名富貴放在心上的人。”胡雪巖說,“照我看,跟現在有一位大人物,性情正好相反。”

前半段話,恭維得恰到好處,對於後面一句話,左宗棠自然特感關切,探身說道:“請教!”

“大人跟江蘇李中丞正好相反。李中丞會做官,大人會做事。”胡雪巖又說,“大人也不是不會做官,只不過不屑於做官而已。”

“啊,痛快,痛快!”左宗棠仰着臉,搖着頭說,是一副遇見了知音的神情。

胡雪巖見好即收,不再奉上高帽子,反而謙虛一句:“我是信口胡說,在大人面前放肆。”

“老兄,”左宗棠正色說道,“你不要妄自菲薄,在我看來滿朝朱紫貴,及得上老兄識見的,實在不多。你大號是哪兩個字?”

“草字雪巖,風雪的雪,巖壑的巖。”

“雪巖兄,”左宗棠說,“你這幾年想必一直在上海,李少荃的作爲,必然深知,你倒拿我跟他比一比看。”

“這,”胡雪巖問道,“比哪一方面?”

“比比我們的成就。”

“是!”胡雪巖想了一下答道,“李中丞克復蘇州,當然是一大功,不過,因人成事,比不上大人孤軍奮戰,來得難能可貴。”

“這,總算是一句公道話。”左宗棠說,“我吃虧的有兩種,第一是地方不如他好;第二,是人才不如他多。”

“是的。”胡雪巖深深點頭,“李中丞也算會用人的。”

“那麼,我有句很冒昧的話請教,以你的大才,以你在王中丞那裡的業績,他倒沒有起延攬之意?”

“有過的。我不能去!”

“爲什麼?”

“第一,李中丞對王公有成見,我還爲他所用,也太沒有志氣了。”

“好!”左宗棠接着問,“第二呢?”

“第二,我是浙江人,我要爲浙江出力,何況我還有王中丞委託我未了的公事,就是這筆買米的款子,總要有個交代。”

“難得,難得,雪巖兄,你真有信用。”左宗棠說到這裡,喊一聲,“來呀!留胡大人吃便飯。”

照官場中的規矩,長官對屬下有這樣的表示,聽差便得做兩件事,第一件是請客人更換便衣;第二件是準備將客人移到花廳甚至“上房”中去。

在正常的情況之下,胡雪巖去拜客,自然帶着跟班,跟班手中捧着衣包,視需要隨時伺候主人更換。但此時只有胡雪巖一個人,當然亦不會有便衣,左宗棠便吩咐聽差,取他自己的薄棉袍來爲“胡大人”更換。左宗棠矮胖,胡雪巖瘦長,這件棉袍穿上身,大袖郎當,下襬吊起一大截,露出一大截沾滿了黃泥的靴幫子,形容不但不雅,而且有些可笑。但這份情意是可感的,所以胡雪巖覺得穿在身上很舒服。

至於移向花廳,當然也辦不到了。一座小關帝廟裡,哪裡來的空閒房屋,閩浙總督的官廳,簽押房與臥室,都在那裡了。不過,廟後倒有一座土山,山上有座茅亭,亦算可供登臨眺望的一景,左宗棠爲了避免將領請謁的紛擾,吩咐就在茅亭中置酒。

酒當然是好酒。紹興早經克復,供應一省長官的,自然是歷經兵燹而無恙的窖藏陳釀,菜是湖南口味,雖只兩個人對酌,依然大盤長筷,最後廚子戴着紅纓帽,親自來上菜,打開食盒,只是一小盤湖南臘肉。不知何以鄭重如此?

“這是內子親手調製的,間關萬里,從湖南送到這裡,已經不中吃了。只不過我自己提醒我,不要忘記內子當年委曲綢繆的一番苦心而已。”

胡雪巖也聽說過,左宗棠的周夫人,是富室之女,初嬪左家時,夫婿是個寒士。但是周夫人卻深知“身無半畝,心憂天下”的左宗棠,才氣縱橫,雖然會試屢屢落第,終有破壁飛去的一日,所以鼓勵慰藉,無所不至。以後左宗棠移居岳家,而周家大族,不會看得起這個脾氣大的窮姑爺。周夫人一方面怕夫婿一怒而去,一方面又要爲夫家做面子,左右調停,心力交瘁,如今到底也有揚眉吐氣的一天了。

這對胡雪巖又是一種啓示。左宗棠如今尊重周夫人,報恩的成分,多於一切,足見得是不會負人,不肯負人而深具性情者,這比起李鴻章以利祿權術駕馭部下來,寧願傾心結交此人。

因此,當左宗棠有所詢問時,他越發不作保留,從杭州的善後談到籌餉,他都有一套辦法拿出來,滔滔不絕,言無不盡。賓主之間,很快地已接近脫略形跡,無所不談的境地了。

一頓酒喝了兩個時辰方罷。左宗棠忽然嘆口氣說:“雪巖兄,我倒有些發愁了。不知應該借重你在哪方面給我幫忙?當務之急是地方善後,可是每個月二十五六萬的餉銀,尚無的款,又必得仰仗大力。只恨足下分身無術!雪巖兄,請你自己說一說,願意做些什麼?”

“籌餉是件大事,不過只要有辦法,凡是操守靠得住的人,都可以幹得。”胡雪巖歉然地說,“光墉稍爲存一點私心,想爲本鄉本土盡幾分力。”

“這哪裡是私心!正見得你一副俠義心腸。軍興以來,杭州被禍最慘,善後事宜,經緯萬端,我兼攝撫篆,責無旁貸,有你老兄這樣大才槃槃,而且肯任勞任怨,又是爲桑梓效力的人幫我的忙,實在太好了。”左宗棠說到這裡,問道,“跟蔣薌泉想來見過面了?”

“是!”

“你覺得他爲人如何?”

“很直爽的人。我們談得很投機。”

“好極,好極!”左宗棠欣然問道,“地方上的一切善後,總也談過了?”

“還不曾深談。不過承蔣方伯看得起,委託我的一個小小錢莊,爲他代理藩庫,眼前急需的支出,我總盡力維持。”

“那更好了。萬事莫如賑濟急,如今有一萬石米在,軍需民食,能維持一兩個月,後援就接得上了。再有寶號代爲支應藩庫的一切開銷,扶傷恤死,亦不愁無款可墊。然則杭州的賑濟事宜,應當馬上動手。我想,設一個善後局,雪巖兄,請你當總辦,如何?”

“是!”胡雪巖肅然答說,“於公於私,義不容辭。”

“我就代杭州百姓致謝了。”左宗棠拱拱手說,“公事我馬上叫他們預備,交蔣薌泉轉送。”

這樣處置,正符合胡雪巖的希望。因爲他爲人處世,一向奉“不招忌”三字爲座右銘,自己的身份與蔣益澧差不多,但在左宗棠手下,到底只算一個客卿,如果形跡太

密,甚至越過蔣益澧這一關,直接聽命於左宗棠,設身處地爲人想一想,心裡也會不舒服。現在當着本人在此,而委任的札子卻要交由蔣益澧轉發,便是尊重藩司的職權,也是無形中爲他拉攏蔣益澧,只不過公事上小小的一道手續,便有許多講究,足見得做官用人,不是件容易的事。

這樣想着,他對左宗棠又加了幾分欽佩之心,因而願意替他多做一點事,至少也得爲他多策劃幾個好主意。心念剛動,左宗棠正好又談起籌餉,他決定獻上一條妙計。

這一計,他籌之已熟,本來的打算是“貨賣識家”,不妨“待價而沽”。這也就是說,如果沒有相當的酬庸,他是不肯輕易吐露的,此刻對左宗棠,多少有知遇之感,因而就傾囊而出了。

“籌餉之道多端,大致不外兩途,第一是辦厘金,這要靠市面興旺,無法強求;第二是勸捐,這幾年捐得起的都捐過了,‘勸’起來也很吃力。如今我想到有一路人,他們捐得起,而且一定肯捐,不妨在這一路人頭上,打個主意。”

“捐得起,又肯捐,那不太妙了嗎?”左宗棠急急問道,“是哪一路人?”

“是長毛!”胡雪巖說,“長毛盤踞東南十幾年,搜刮得很不少,現在要他們捐幾文,不是天經地義?”

這一說,左宗棠恍然大悟,連連點頭:“對,對,請你再說下去。”

於是胡雪巖爲他指出,這十幾年中,頗有些見機而作的長毛,發了財退藏於密,洪楊一旦平定,從逆的當然要依國法治罪。可是叛逆雖罪在不赦,而被裹脅從逆的人很多,辦不勝辦。株連過衆,擾攘不安,亦非大亂之後的休養生息之道,所以最好的處置辦法是,網開一面,予人自新之路。

只是一概既往不咎,亦未免太便宜了此輩,應該略施薄懲,願打願罰,各聽其便。

“大人曉得的,人之常情,總是願罰不願打,除非罰不起。”胡雪巖說,“據我知道,罰得起的人很多。他們大都躲在夷場上,倚仗洋人的勢力,官府一時無奈其何,可是終究是個出不了頭的‘黑人’,如果動以利害,曉以大義,反正手頭也是不義之財,舍了一筆,換個重新做人的機會,何樂不爲?”

“說得是。”左宗棠笑道,“此輩不甘寂寞,不但要爬起來做人,只怕還要站出來做官。”

“正是這話。”胡雪巖撮起兩指一伸,“像這種人,要捐他兩筆。”

“怎麼呢?”

“一筆是做人,另外一筆是做官。做官不要捐嗎?”

左宗棠失笑了,“我倒弄糊塗了!”他說,“照此看來,我得趕快向部裡領幾千張空白捐照來。”

“是!大人儘管動公事去領。”

“領是領了。雪巖兄,”左宗棠故意問道,“交給誰去用呢?”

胡雪巖不做聲,停了一會方說:“容我慢慢物色好了,向大人保薦。”

“我看你也不用物色了,就是你自己勉爲其難吧!”

“這怕——”

“不,不!”左宗棠揮手打斷了他的話,“你不必推辭了!雪巖兄,你遇見我,就容不得你再作主張。這話好像蠻不講理,不是的!足下才大如海,我已深知。不要說就這兩件事,再多兼幾個差使,你也能夠應付裕如。我想,你手下總有一班得力的人,你儘管開單子來,我關照蔣薌泉,一律照委。你往來滬杭兩地,出出主意就行了。”

如此看重,不由得使胡雪巖想起王有齡在圍城中常說的兩句話:“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便慨然答道:“既然大人認爲我幹得了,我就試一試看。”

“不用試,包你成功!”左宗棠說,“我希望你兩件事兼籌幷顧。浙江的軍務,正在緊要關頭上,千萬不能有‘鬧餉’的活把戲弄出來。”

“是。我盡力而爲。”胡雪巖說,“如今要請示的是,這個捐的名目。我想叫‘罰捐’。”

“罰捐倒也名副其實。不過——”他沉吟着,好久未說下去。

這當然是有顧忌,胡雪巖也可以想象得到,開辦“罰捐”可能會惹起浮議,指作“包庇逆黨”。這是很重的一個罪名。然而是否“包庇”,要看情節而定,與予人自新之路,是似是而非的兩回事。

他心裡這樣在想,口頭卻保持沉默,而且很注意左宗棠的表情,要看他是不是有擔當?

左宗棠自然是有擔當的,而且這正也是他平時自負之處。他所考慮的是改換名目,想了好一會,竟找不出適當的字眼,便決定暫時先用了再說。

接着,又有疑問,“這個罰捐,要不要出奏?”他問,“你意下如何?”

“出奏呢,怕有人反對,辦不成功,不出奏呢?又怕將來部裡打官腔,或者‘都老爺’參上一本。”胡雪巖說,“利弊參見,全在大人做主。”

“辦是一定要辦,不過我雖不怕事,卻犯不上無緣無故背個黑鍋,你倒再想想,有什麼既不怕他人掣肘,又能爲自己留下退步的辦法?”

“凡事只要秉公辦理,就一定會有退步。我想,開辦之先,不必出奏,辦得有了成效,再奏明收捐的數目,以後直接諮部備案,作爲將來報銷的根據。”

“好!準定這樣辦。”左宗棠大爲讚賞,“‘凡事只要秉公辦理,就必有退步。’這話說得太好了。不過,你所說的‘成效’也很要緊,國家原有上千萬的銀子,經常封存內庫,就爲的是供大征伐之用。這筆鉅款,爲賽尚阿之流的那班旗下大爺揮霍一空,所以‘皇帝不差餓兵’那句俗語,不適用了!如今朝廷不但差的是餓兵,要各省自己籌餉,而且還要協解‘京餉’。如果說,我們辦得有成效的稅捐,不準再辦,那好,請朝廷照數指撥一筆款好了。”

這番話說到盡頭了,胡雪巖對左宗棠的處境、想法、因應之道亦由這番話中有了更深的瞭解。只要不是傷天害理,任何籌餉的辦法,都可以得到他的同意。

胡雪巖在左宗棠行轅中盤桓了兩天,纔回杭州。歸來的這番風光,與去時大不相同,左宗棠派親兵小隊護送,自不在話下,最使他驚異的是,到了武林門外,發現有一班很體面的人在迎接,一大半是杭州的紳士,包括張秀才在內,其餘的都穿了官服,胡雪巖卻一個都不認識。此外,還有一頂綠呢大轎,放在城門洞裡,更不知作何用處。

胡雪巖頗爲困惑,“是接我的嗎?”他問何都司。

不用何都司回答,看到劉不才和小張,胡雪巖知道接自己是不錯了。果然,小張笑容滿面地奔了上來,一把拉住馬頭上的嚼環,高聲說道:“這裡前天晚上就得消息了!盼望大駕,真如大旱之望雲霓!”

是何消息,盼望他回來又爲何如此殷切?胡雪巖正待動問,卻不待他開口,首先是一名武巡捕在馬前打躬,同時說道:“請胡大人下馬,換大轎吧!”

“是這樣的,”小張趕緊代爲解釋,“這是蔣方伯派來的差官,綠呢大轎是蔣方伯自己用的,特爲來伺候。”

“是!”那名武巡捕打開拜匣,將蔣益澧的一份名帖與一份請柬遞了上來,“敝上派我來伺候胡大人,特爲交代,本來要親自來迎接,只爲有幾件緊要公事,立等結果,分不開身。敝上又說:請胡大人一到就會個面,有好些事等着商量。”

這一說胡雪巖明白了,小張所說的“消息”,是指他奉委爲善後局總辦一事,大家如此殷切盼望,以及蔣益澧立等會面,當然是因爲“萬事莫如賑濟急”,一切善後事宜,都待他來作了決定,方能動手興辦。

領會及此,他覺得不宜先跟蔣益澧見面。但此刻的蔣益澧等於一省長官,這樣殷勤相待,如果不領他的情,是件很失禮的事,必得找一個很好的藉口才能敷衍得過去。

他的心思很快,下馬之頃,已想好了一套說辭,“拜煩回覆貴上,”他說,“我也急於要進見,有好些公事請示。不過,這幾天來回奔波,身上髒得不成樣子,這樣子去見長官,太不恭敬。等我稍爲抹一抹身子,換一套乾淨衣服,馬上就去。貴上的綠呢大轎,不是我該坐的,不過卻之不恭,請你關照轎班,空轎子跟着我去好了。”

於是先到張家暫息,將善後應辦的大事,以及要求蔣益澧支持的事項,寫了個大概,方始應約赴宴。

相見歡然,蔣益澧當面遞了委札,胡雪巖便從身上掏出一張紙來,遞了過去,上面寫的是:“善後急要事項”,一共七條:

第一,掩埋屍體,限半個月完竣。大兵之後大疫,此不僅爲安亡魂,亦防疫癘。

第二,辦理施粥,以半年爲期。公家撥給米糧,交地方公正紳士監督辦理。

第三,凡糧食、衣着、磚瓦、木料等民生必需品類,招商販運,免除釐稅,以廣招徠。

第四,訪查殉難忠烈,採訪事蹟,奏請建立昭忠祠。

第五,賊營拔出婦女,訪查其家,派妥人送回。

第六,春耕關乎今年秋冬生計,應盡全力籌辦。

第七,恢復書院,優待士子。

“應該,應該!”蔣益澧說,“我無不同意。至於要人,或者要下委札,動公事,請雪翁告訴我,只要力之所及,一定如命。”

“多謝薌翁成全浙江百姓。不過眼前有件事,無論如何要請薌翁格外支持。”胡雪巖率直說道,“弟兄們的紀律一定要維持。”

蔣益澧臉一紅,他也知道他部下的紀律不好,不過,他亦有所辯解:“說實話,弟兄們亦是餓得久了——”

“薌翁,”胡雪巖打斷他的話說,“餉、我負責,軍紀、請薌翁負責。”

蔣益澧心想,胡雪巖現在直接可以見左宗棠,而且據說言聽計從,倘或拿此事跟上面一說,再交下來,面子就不好看了。既然如此,不如自己下決心來辦。

於是他決定了兩個辦法:一是出告示重申軍紀,違者就地正法;二是他從第二天開始,整天坐鎮杭州城中心的官巷口,親自執行軍法。

這一來,紀律果然好得多了。善後事宜,亦就比較容易着手,只是苦了胡雪巖,一天睡不到三個時辰,身上掉了好幾斤的肉,不過始終精神奕奕,毫無倦容。

左宗棠是三月初二到省城的,一下了轎,約見的第一個人就是胡雪巖。

“慘得很!”左宗棠臉上很少有那樣沮喪的顏色,“軍興以來,我也到過好些地方,從沒有見過杭州這樣子遭劫的!以前杭州有多少人?”

“八十一萬。”胡雪巖答說。

“現在呢?”

“七萬多。”

“七萬多?”左宗棠嗟嘆着,忽然擡眼問道,“雪翁,不說八萬,不說六萬,獨說七萬多,請問何所據而云然?”

“這是大概的估計。不過,亦不是空口瞎說。”胡雪巖答道,“是從各處施粥廠、平糶處發出的‘籌子’算出來的。”

“好極!”左宗棠極爲嘉許,“雪翁真正才大心細。照你看,現在辦善後,當務之急是哪幾樣?”

“當務之急,自然是振興市面,市面要興旺,全靠有人肯來做生意,做生意的人膽子小,如果大人有辦法讓他們放心大膽地到杭州來,市面就會興旺,百姓有了生路,公家的厘金稅收,亦會增加。於公於私,都有莫大的好處。”

“這無非在整飭紀律四個字,格外下功夫,你叫商人不要怕,儘管到杭州來做生意。如果吃了虧,準他們直接到我衙門來投訴,我一定嚴辦。”

“有大人這句話,他們就敢來了。”胡雪巖又問,“善後事宜,千頭萬緒,包羅太廣,目前以賑撫爲主,善後局是否可以改爲賑撫局?”

“不錯!這個意見很好。”左宗棠隨即下條子照辦,一切如舊,只是換了個名字。

賑撫局的公事,麻煩而瑣碎,佔去了胡雪巖許多的工夫,以致想見一次左宗棠,一直找不到適當的時間。

這樣遷延了半個月,專摺奏報克復杭州的折差,已由京裡回到杭州,爲左宗棠個人帶來一個好消息,“內閣奉口諭:閩浙總督左宗棠自督辦浙江軍務以來,連克各府州縣城池。茲復將杭州省城、餘杭縣城攻拔,實屬調度有方。着加恩賞太子少保銜,並賞穿黃馬褂。”此外,蔣益澧亦賞穿黃馬褂,“所有在事出力將士,着左宗棠查明,擇優保舉。”

消息一傳,全城文武官員,夠得上資格見總督的無不肅具衣冠,到總督行轅去叩賀。左宗棠穿上簇新的黃馬褂,分班接見,慰勉有加,看到胡雪巖隨着候補道員同班磕頭,特爲囑咐戈什哈等在二堂門口,將他留了下來。

等賓僚散盡,左宗棠在花廳與胡雪巖以便服相見。一見少不得再次致賀,左宗棠自道受恩深重,對朝廷益難報稱,緊接着又向胡雪巖致歉,說克復杭州有功人員報獎,奏稿已經辦好,即將拜發,其中並無胡雪巖的名字,因爲第一次保案,只限於破城將士,以後奏保辦理地方善後人員,一定將他列爲首位。

胡雪巖自然要道謝,同時簡單扼要地報告辦理善後的進展,奉“以工代賑,振興市面”八個字爲宗旨,這樣一方面辦了賑濟,一方面做了復舊的工作。左宗棠不斷點頭,表示滿意,然後問起胡雪巖有何困難。

“困難當然很多,言不勝言,也不敢麻煩大人,只要力所能及,我自會料理,請大人放心。不過,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如今已經三月下旬了,轉眼‘五荒六月’,家家要應付眼前。青黃不接的當口,能夠過得去,都因爲有個指望,指望秋天的收成,還了債好過年,大人,今年只怕難了!”

一句話提醒了左宗棠,悚然而驚,搓着手說:“是啊!秋收全靠春耕。目前正是插秧的時候,如果耽誤了,可是件不得了的事!”

“大人說這話,兩浙的百姓有救了。”

“你不要看得太容易,這件事着實要好好商量。雪翁,你看,勸農這件事,該怎麼樣做法?”

“大人古書讀得多,列朝列代,都有大亂,大亂之後,怎麼幫鄉下人下田生產,想來總記得明明白白?”

“啊,啊,言之有理。”左宗棠說,“我看,這方面是漢初辦得好,薄太后的黃老之學,清靜無爲,才真是與民休息。就不知道當今兩宮太后,能否像薄太后那樣?”

胡雪巖不懂黃老之學,用於政務,便是無爲而治,也不知道薄太后就是漢文帝的生母。不過清靜無爲、與民休息這兩句成語是聽得懂,便緊接着他的話說:“真正再明白不過是大人!要荒了的田地有生氣,辦法也很簡單,三個字:不騷擾!大人威望如山,令出必行,只要下一道命令,百姓受惠無窮。”

“當然,這道命令是一定要下的。雪翁,你且說一說,命令中要禁止些什麼?”

“是!”胡雪巖想了一下答說,“第一,軍餉的來源是厘金、是殷實大戶的捐獻,與種田的老百姓無干。今年的錢糧,想來大人總要奏請豁免的,就怕各縣的‘戶書’假名追徵舊欠。那一來,老百姓就嚇得不敢下田了!”

“那怎麼行?”左宗棠神色凜然地,“若有此事,簡直毫無心肝了,殺無赦!”

“第二,怕弟兄們抓差拉夫。”

“這也不會。我早就下令嚴禁,徵差要給價。如今我可以重申前令,農忙季節,一律不準騷擾,而且還要保護。”左宗棠問道,“還有呢?”

“還有就是怕弟兄們殺耕牛!”

“那也不會,誰殺耕牛,我就殺他。”

“大人肯這樣衛護百姓,今年秋收有望了。至於種籽、農具,我去備辦,將來是由公家貸放,還是平價現賣,請大人定章程。好在不管怎麼樣,東西早預備在那裡,總是不錯的!”

“不錯,不錯。請你去預備,也要請你墊款。”左宗棠說道,“除了錢以外,我這裡什麼都好商量。”

“是!”胡雪巖答道,“我是除了錢以外,什麼事都要跟大人商量,請大人做我的靠山。”

“那還用說,要人要公事,你儘管開口。”

“有件事要跟大人商量。湖州府屬的絲,是浙西的命脈,養蠶又是件極麻煩的事,以蠶叫‘蠶寶寶’,嬌嫩得很,家家關門閉戶,輪流守夜,按時餵食,生客上門都不接待的。如今蔣方伯正帶兵攻打湖州,大軍到處,可能連茶水飯食都不預備,可是這一來,蠶就不能養了。還有,養蠶全靠桑葉,倘或弟兄們砍了桑樹當柴燒,蠶寶寶豈不是要活活餓死?”

“噢,”左宗棠很注意地,“我平日對經濟實用之學,亦頗肯留意,倒不知道養蠶有這麼多講究。照你所說,關係極重,我得趕緊通知蔣薌泉,格外保護。除了不準弟兄騷擾以外,最要防備湖州城裡的長毛突圍亂竄,擾害養蠶人家。”

“大人這麼下令,事情就不要緊了!”胡雪巖欣慰地說,“江南是四月裡一個月最吃重,唱山歌的話:‘做天難做四月天’,因爲插秧、養蠶都在四月裡,一個要雨,一個要晴。託朝廷的鴻福,大人的威望,下個月風調雨順,軍務順手,讓這一個月平平安安過去,浙江就可以苦出頭了!”

“我知道了,總想法子如大家的願就是。”說到這裡,左宗棠眉心打了個結,“倒是有件事,雪翁,我要跟你商量,看看你有沒有高招,治那一班蠹吏!”

“蠹吏”二字,胡雪巖沒有聽懂,瞠然不知所答。及至左宗棠作了進一步的解釋,才知道指的是京裡戶部與兵部的書辦。

“戶部與兵部的書辦,盼望肅清長毛之心,比誰都殷切,在他們看,平了洪楊,就是他們發財的機會到了。正月廿一,曾老九克了天保城,金陵合圍,洪秀全已如釜底遊魂。李少荃的淮軍,攻克常州,亦是指顧間事,常州一下,淮軍長驅西進,會合苦守鎮江的馮子材,經丹陽馳援曾九,看起來可以在江寧吃糉子了。”

“沒有那麼快!”胡雪巖接口便答。

這一答,使得左宗棠錯愕而不悅,“何以見得?”他問。

胡雪巖知道自己答得太率直了。左宗棠有句沒有說出來的話:莫非論兵我還不如你?因而很見機地改口:“大人用兵,妙算如神,我何敢瞎議論。不過,我在上海那兩年,聽到看到,關於李中丞的性情,自以爲摸得很透。常州如果攻了下來,他未必肯帶兵西進,因爲,他不會那麼傻,去分曾九帥一心想獨得的大功。”

“啊!”左宗棠重重一掌,拍在自己大腿上,“你也是這麼想?”

“只怕我想得不對。”

“不會錯!”左宗棠嘆口氣,“我一直也是這麼在想,不過不肯承認我自己的想法,我總覺得李少荃總算也是個翰林,肚子裡的貨色,雖只不過溫熟了一部《詩經》,忠君愛國的道理總也懂的,而況受恩深重,又何忍辜負君父滅此大盜,以安四海的至意?如今你跟我的看法不約而同,就見得彼此的想法都不錯。論少荃的爲人,倒還不致巴結曾九,只爲他老師節制五省軍務,簾眷正隆,不免功名心熱,屈己從人。至於他對曾九,雖不便明助,暗底下卻要幫忙,助餉助械,盡力而爲,所以金陵克復的日子,仍舊不會遠。”

“是的。這是明擺在那裡的事,江寧合圍,外援斷絕,城裡的存糧一完,長毛也就完了。照我看,總在夏秋之交,一定可以成功。”

“那時候就有麻煩了。你先看這個。”

說着左宗棠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來,厚甸甸地,總有十來張信箋,他檢視了一下,抽出其中的兩張,遞了給胡雪巖。

這兩張信箋中,談的是一件事,也就是報告一個消息。說兵部與戶部的書辦,眼看洪楊肅清在即,軍務告竣,要辦軍費報銷,無不額手相慶。但以湘淮兩軍,起自田間,將領不諳規制,必不知軍費應如何報銷。因而有人出頭,邀約戶兵兩部的書辦,商定了包攬的辦法,多僱書手,備辦筆墨紙張,專程南下,就地爲湘淮兩軍代辦報銷。一切不用費心,只照例奉送“部費”即可。在他們看,這是利人利己的兩全之計,必爲湘淮兩軍樂於接納,所以不但已有成議,而且已經籌集了兩萬銀子,作爲“本錢”,光是辦購置造報銷的連史紙,就將琉璃廠幾家紙店的存貨都搜空了。

“這個花樣倒不錯!”胡雪巖有意出以輕鬆的姿態,“不過這筆‘部費’可觀。我替殉節的王中丞經手過,至少要百分之二。”

“就是這話囉!”左宗棠說,“我要跟你商量的就是這件事。我前後用過上千萬的銀子,如果照例致送,就得二十萬銀子。哪裡來這筆閒錢,且不去說它,就有這筆閒錢,我也不願意塞狗洞。你倒想個法子看,怎麼樣打消了它!”

“打消是容易,放句話出去擋駕就是。可是以後呢?恐怕不勝其煩了!軍費報銷是最嚕囌的事,一案覈銷,有幾年不結的。大人倒仔細想一想,寶貴的精神,犯得着犯不着花在跟這些人打交道上頭?”

“不!”左宗棠大不以爲然,“我的意思是,根本不要辦報銷。軍費報銷,在乾隆年間最認真,部裡書辦的花樣也最多。不過此一時,彼一時,那時是‘在人檐下過,不敢不低頭’,如今我又何必低頭?戶部也沒有資格跟我要賬!”

話說得太霸道了些。誠然,湘軍和淮軍的軍費,都是在地方自籌,戶部並沒有支付過,但在地方自籌,不管是厘金、捐募,總是公款,何至於戶部連要個賬都沒有資格?胡雪巖不以左宗棠的話爲然,因而沉默未答。

“雪翁,”左宗棠催問着,“有何高見,請指教!”

這就不能不回答了,胡雪巖想了一下答道:“那不是大人一個人的事。”

“是啊!不過事情來了,我可是脫不了麻煩。”

“就有麻煩,也不至於比兩江來得大。”

這一說,左宗棠明白了,“你的意思是,策動曾相去頂?”他問。

這是指曾國藩,他協辦大學士兼領兩江總督,也算入閣拜相,所以稱之爲“曾相”,胡雪巖正是此意,點點頭答說:“似乎以曾相出面去爭,比較容易見效。”

“我也想到過,沒有用。曾相憂讒畏譏,膽小如鼠,最近還有密摺,請朝廷另簡親信大臣,分任重責。你想,他怎麼肯不避嫌疑,奏請免辦報銷?何況時機亦還未到可以上折的時候。”

“難處就在這裡。”胡雪巖說,“軍務究竟尚未告竣,貿貿然奏請免辦報銷,反會節外生枝,惹起無謂的麻煩。”

“可是消弭隱患,此刻就得着手。倘或部裡書辦勾結司員,然後說動堂官,再進而由軍機奏聞兩宮,一經定案,要打消就難了。”

胡雪巖覺得這番顧慮,決不能說是多餘,而且由他的“書辦勾結司員”這句話,觸機而有靈感,不假思索地答說:“既然如此,不妨在第一關上就拿書辦擋了回去。”

“嗯,嗯!”左宗棠一面想,一面說,“你這話很有意味。然而,是如何個擋法呢?”

“這等大事,書辦不能做主,就如大人所說的,得要勾結司官。司官給他們來盆冷水,迎頭一澆,或者表面上敷衍,到緊要關頭,挺身出來講話,只要有理,戶部堂官亦不能不聽。”

“話是有理。難在哪裡去找這麼一位明大體、有膽識的戶部司官?”

“不一定要明大體、有膽識。”胡雪巖答說,“只要這位司官,覺得這麼做於他有利,自然就會挺身而出。”

“着!”左宗棠又是猛拍自己的大腿,“雪翁,你的看法,確是高人一等,足以破惑。”略停一下,他又說道,“聽你的口氣,似乎胸有成竹,已經想到有這麼一個人了。”

“是的。就是杭州人。”

“杭州人,”左宗棠偏着頭想,“在戶部當司官的是誰?我倒想不起來了。”

“這個人是咸豐二年的進士,分發戶部,由主事做起,現在是掌印郎中了。他叫王文韶,大人聽說過此人沒有?”

左宗棠凝神了一會,想起來了:“似乎聽人提起過。”他問,“他的號,是叫夔石嗎?”

“正是。王夔石。”

“此人怎麼樣?很能幹吧?”

“很能幹,也很圓滑,人緣不錯。加以戶部左侍郎沈桂芬是他鄉試的座師,很照應這個門生,所以王夔石在戶部很紅。”

“既然人很圓滑,只怕不肯出頭去爭!”左宗棠說,“這種事,只有性情比較耿直的人才肯做。”

“大人見得是。不過,我的意思不是鼓動王夔石出頭去力爭,是託他暗底下疏通。我想,爲了他自己的前程,他是肯效勞的。”

“何以見得?雪翁,請道其詳。”

照胡雪巖的看法,做京官若說不靠關係靠自己,所可憑藉者,不是學問,便是才幹。當翰林靠學問,當司官就要靠才幹。這才幹是幹濟之才,不在乎腹有經綸,而是在政務上遇到難題,能有切切實實的辦法拿出來,至少也要能搪塞得過去。王文韶之所長,正就是在此。

可是,做京官憑才幹,實在不如憑學問。因爲憑學問做京官,循資推轉,處處得以顯其所長,翰林做到兼日講起注官,進而“開坊”升任京堂,都可以專折言事,更是賣弄學問的時候。也許一道奏疏,上結天知,就此飛黃騰達,三數年間便能戴上紅帽子。而憑才幹做官,就沒有這樣便宜了!

“爲啥呢?因爲英雄要有用武之地。做部裡司官,每天公事經手,該準該駁,權柄很大,準有準的道理,駁有駁的緣故,只要說得對,自然顯他的才幹。可是司官不能做一輩子,像王夔石,郎中做了好多年了,如果升做四品京堂,那些鴻臚寺、通政司,都是‘聾子的耳朵’,沒有它不像樣子,有了它毫無用處。王夔石就有天大的本事,無奈冷衙門無事可做,也是枉然。”胡雪巖略停一下又說,“司官推轉,還有一條出路就是考御史,當御史更是隻要做文章的差使,王夔石搞不來。而且他也不是什麼鐵面無情的人,平時唯恐跟人結怨,哪裡好當什麼都老爺?”

“我懂了!”左宗棠說,“王夔石是不願做京官,只想外放?”

“是的。外放做知府,做得好,三兩年就可以升道員。”胡雪巖笑笑說道,“做外官,就要靠督撫了!”這一下,左宗棠心領神會,徹底明瞭。因爲做外官靠督撫,沒有比他更清楚的。清朝的督撫權重,京官外轉府道,督撫如果不喜此人,從前可以“纔不勝任”的理由,奏請“調京任用”,等於推翻朝旨。乾隆初年,雖曾下詔切責,不準再有這樣的事例,可是督撫仍舊有辦法可以不使此人到任,或者奏請調職。至於未經指明缺分,只分省候補任用的,補缺的遲早,缺分的優瘠,其權更操之督撫。

因此可以想象得到,王文韶如果志在外官,就必得與督撫結緣,而能夠設法搞成免辦平洪楊的軍費報銷,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良機。因爲這一來,湘淮將領,無不感戴,而天下督撫,就眼前來說,兩江曾國藩、閩浙是左宗棠自己、江蘇李鴻章、直隸劉長佑、四川駱秉章、湖廣官文、河南張之萬、江西沈葆楨、湖北嚴樹森、廣東郭嵩燾,哪一個都花過大把銀子的軍費,能夠免辦報銷,個個要見王文韶的情,等他分發到省,豈有不格外照應之理?

想到這裡,左宗棠心頭的一個疙瘩,消減了一半,“王夔石果然是能幹的,就得好好抓住這個機會,普結天下督撫之緣。”他又回想了一下胡雪巖的話,發現有件事令人驚異,便即問道,“雪翁,你到京裡去過沒有?”

“還不曾去過。”

“那就怪了!你沒有上過京,又是半官半商,何以倒對京官的推遷升轉,如此熟悉?”

“我本來也不懂。前年跟王夔石在上海見面,長談了好幾夜,都是聽他說的。”

“原來如此!不過能說得清源流,也很難得的了。”左宗棠又問,“你跟王夔石很熟?”

“是的。”胡雪巖又說,“不過並無深交。”

“看你們談得倒很深。”

“有利害關係,談得就深了,交情又另是一回事。王夔石沒有什麼才氣,也沒有什麼大志,做人太圓滑,未免欠誠懇。我不喜歡這個人。”

左宗棠覺得胡雪巖這幾句話,頗對自己的胃口,同時對他的本性,也更爲了解,確是個可以論大事、共患難的人。因而不斷點頭,表示心許。

“大人的意思是,”胡雪巖問道,“讓我寫封信給王夔石,請他從中盡力?”

“是的。我有這個意思。不過,我怕他一個人的力量不夠,四處去瞎撞木鐘,搞得滿城風雨,無益有害。”

“他一個人的力量,誠然不夠,不過事情的輕重,他是識得的。他的本性也是謹慎小心一路,絕不至於飛揚浮躁,到處瞎說。大人這樣說,我信上格外關照,叫他秘密就是。”

“能這樣最好。”說到這裡,左宗棠向左右吩咐,“拿‘縉紳’來!”

縉紳是京師書坊刻的一部職官錄,全名叫做“大清縉紳全書”。由“宗人府”開始,一直到各省的佐雜官兒,從親王到未入流,凡是有職銜的,無不有簡歷記載。左宗棠索取縉紳,是要查戶部的職官。

翻到“戶部衙門”這一欄,頭一行是“文淵閣大學士管理戶部事務倭仁”。左宗棠頓時喜孜孜地說:“行了!此事可望有成。”

“喔,”胡雪巖問道,“大人蔘透了什麼消息?”

“這倭相國是蒙古人。他家一直駐防開封,所以跟河南人沒有什麼兩樣。河南是講理學的地方,這倭相國規行矩步,雖然有點迂,倒是不折不扣的道學先生,先帝對此人頗爲看重,所以兩宮太后亦很尊敬他。能得此老出頭說話,事無不成之理。”

“那麼,”胡雪巖問道,“這話可以不可以跟王夔石說?”

“這些情形,王夔石比我們清楚得多。說亦可,不說亦可。”左宗棠又說,“這倭相國與曾相會試同榜,想來他亦肯幫幫老同年的忙的。”

“既然如此,何不由大人寫封信給曾相,結結實實託一託倭中堂?”

“這也是一法。我怕曾相亦有道學氣,未見得肯寫這樣的信。”

“是!”胡雪巖口裡答應着,心中另有盤算。茲事體大,而又不與自己相干,甚至左宗棠亦不必太關切,天塌下來有長人頂,曾氏弟兄所支銷的軍費,比左宗棠所經手的,多過好幾倍,要辦軍費報銷,曾氏弟兄,首當其衝,自然會設法疏通化解。如今自己替左宗棠出主意,不須太起勁,不求有功,先求無過,最爲上策。

這樣一轉念,步子便踏得更穩了,“爲求妥當,我看莫如這麼辦,先寫信透露給王夔石,問問他的意思,看看能不能做得到。要做,如何着手,請他寫個節略來!”

“這樣做再好都沒有。可是,”左宗棠懷疑地問,“他肯嗎?”

“一定肯!我有交情放給他。”

“你不是說,你們沒有深交嗎?”

“放交情”是句江湖上的話,與深交有別,左宗棠不懂這句話,胡雪巖便只好解釋:“我是說,王夔石欠下我一個情在那裡,所以我託他點事,他一定不會怕麻煩。”

“那就是了。此事能辦成功,與你也有好處,曾相、李少荃都要見你的情。”說罷,左宗棠哈哈一笑。

這一笑便有些莫測高深了。胡雪巖心想,大家都說此公好作英雄欺人之談,當然也喜歡用權術。他說這話,又打這麼一個莫名其妙的哈哈,莫非有什麼試探之意在內?

繼而轉念,不管他是不是試探,自己正不妨藉此機會,表明心跡,因而正色說道:“大人!我跟王夔石不同,王夔石是想做官上頭飛黃騰達,我是想做大生意。因爲自己照照鏡子,不像做官的材料。所以曾相跟李中丞見不見我的情,我毫不在乎,他們見我的情,我亦不會去巴結他們的。如今,我倒是隻巴結一個人!”說到這裡,他有意停了下來,要看左宗棠是何反應。

左宗棠當然要問,而且是很關切地問:“巴結誰?”

“還有誰?自然是大人。”胡雪巖說,“我巴結大人,不是想做官,是報答。第一,大人是我們浙江的救星,尤其是克復了杭州,飲水思源,想到我今天能回家鄉,王雪公地下有知,可以瞑目,不能不感激大人;第二,承蒙大人看得起我,一見就賞識,所謂‘士爲知己者死’不巴結大人巴結誰?”

“言重,言重!你老哥太捧我了。”左宗棠笑容滿面地回答。

“這是我的真心話。大人想來看得出來。”胡雪巖又說,“除此以外,當然也有我的打算,很想做一番事業,一個人如果要想有所成就,一半靠本事,一半靠機會。遇見大人就是我的一個機會,當然不肯輕易放過。”

“你的話很老實,我就是覺得像你這路性情最投緣。你倒說與我聽聽,你想做的是什麼事業?”

這一問,很容易回答,容易得使人會覺得這一問根本多餘。但照實而言,質直無味,胡雪巖雖不善於詞令,卻以交了嵇鶴齡這個朋友,學到了一種迂迴的說法,有時便覺俗中帶雅。好在他的心思快,敏捷可濟腹笥的不足,此時想到了一個掌故,大可借來一用。

“大人總曉得乾隆皇帝南巡,在鎮江金山寺的一個故事?”

左宗棠笑了。笑的原因很複雜,笑的意味,自己亦不甚分明。不稱“高宗”或者“純廟”,而說“乾隆皇帝”是一可笑;乾隆六次南巡,在左宗棠的記憶中,每次都駐駕金山寺,故事不少,卻不知指的是哪一個,是二可笑;“銅錢眼裡翻跟斗”的胡雪巖,居然要跟他談南巡故事,那就是三可笑了。

可笑雖可笑,不過左宗棠仍持着寬容的心情,好比聽稚齡童子說出一句老氣橫秋的“大人話”那樣,除笑以外,就只有“姑妄聽之”了。

“你說!”他用一種鼓勵的眼色,表示不妨“姑妄言之”。

胡雪巖當然不會假充內行,老老實實答道:“我也不曉得是哪一年乾隆皇帝南巡的事,我是聽我的一個老把兄談過,覺得很有意思,所以記住了。據說——”

據說,有一次乾隆與金山寺的方丈,在寺前閒眺,遙望長江風帆點點,乾隆問方丈:江中有船幾許?方丈答說:只有兩艘,一艘爲名,一艘爲利。

這是揚州的鹽商,深知乾隆的性情,特意延聘善於鬥機鋒的和尚,承應皇差的佳話。只是傳說既久,變成既俗且濫的一個故事,胡雪巖引此以喻,左宗棠當然知道他的用意,是說他的事業,只是“做大生意”圖利而已。

然而,他沒有想到,胡雪巖居然另有新義,“照我說,那位老和尚的話,也不見得對。”胡雪巖很起勁地舉手遙指,“長江上的船,實在只有一艘,既爲名,亦爲利!”

“噢!”左宗棠刮目相看了,“何以見得?”

“名利原是一樣東西。”胡雪巖略有些不安地,“大人,我是瞎說。”

這比“既爲名,亦爲利”,企求兼得的說法,又深一層了。左宗棠越感興味,正待往下追問時,但見聽差悄悄掩到他身邊,低聲問道:“是不是留胡老爺便飯?”

“當然。”左宗棠問道,“什麼時候了?”

“未正!”

未正就是午後兩點,左宗棠訝然,“一談談得忘了時候了。”他歉然地問,“雪翁,早餓了吧?”

“大人不提起,倒不覺得餓。”

“是啊!我亦是談得投機,竟爾忘食。來吧,我們一面吃,一面談。”

於是午飯就開在花廳裡。左宗棠健於飲啖,但餚饌量多而質不精,一半是因爲大劫以後,百物皆缺,亦無法講求口腹之慾,席中盛饌,不過是一大盤紅辣椒炒子雞,再有一小碟臘肉,胡雪巖知道是左宗棠的周夫人,遠自湖南寄來的,客人非吃不可,而且非盛讚不可,所以下箸便先夾臘肉。

臘肉進口,左宗棠顧不得聽他誇讚周夫人的賢德,急於想重拾中斷的話題,“雪翁,”他說,“你說名利原是一樣東西,這話倒似乎沒有聽人說過,你總有一番言之成理的說法吧?”

“我原是瞎說。”胡雪巖從容答道,“我常在想,人生在世應該先求名,還是先求利?有一天跟朋友談到這個疑問,他說:別的我不知道,做生意是要先求名,不然怎麼叫‘金字招牌’呢?這話大有道理,創出金字招牌,自然生意興隆通四海,名歸實至。豈非名利就是一樣東西?”

“你把實至名歸這句話,顛倒來說,倒也有趣。”左宗棠又問,“除了做買賣呢?別處地方可也能用得上你這個說法不能?”

“也有用得上的。譬如讀書人,名氣大了,京裡的大老,都想收這個門生,還不曾會試,好像就註定了一定會點翰林似的。”

說到這裡,胡雪巖記起左宗棠數上春官,鎩羽而歸,至今還是一個舉人,所以聽見人談中進士、點翰林,心裡便酸溜溜地不好受,自己舉這個例,實在不合時宜。好在他的機變快,就地風光,恰有一個極好的例可舉。

“再譬如大人。”他說,“當年我們遠在浙江,就聽說湖南有位‘左師爺’,真正了不起!大人名滿天下,連皇上都知道,跟貴省的一位翰林說:叫左某人出來給我辦事。果不其然,不做官則已,一做便是撫臺。從來初入仕途,沒有一下子就當巡撫的,大人的恩遇,空前絕後。這也就是名歸實至的道理。”

這頂高帽子套在左宗棠頭上,頓時使他起了與天相接之感,彷彿在雲端裡似的,飄飄然好不輕快!不自覺地拈着花白短髭,引杯笑道:“雖蒙過獎,倒也是實情。一介舉人而入仕便是封疆大吏,這個異數,老夫獨叨,足令天下寒儒吐氣!雪翁,來,來,我敬你一杯!”

就這杯酒交歡之間,左宗棠與胡雪巖的情誼又加深了,深到幾乎可以推心置腹的地步。因而說話亦越發無所隱諱顧忌。談到咸豐曾向湖南一位翰林表示,“叫左某人出來給我辦事”時,胡雪巖問說,這位翰林可是現任廣東巡撫郭嵩燾?

“正是他!”左宗棠的聲音不自覺地高了,似乎有些激動似的。

這使得胡雪巖不免困惑。因爲他曾聽說過,郭嵩燾救過左宗棠,對於己有恩的故交,出之以這種的異樣口吻,聽來真有些刺耳。

左宗棠也是善於察言觀色的人,而且心裡也有牢騷要吐,所以很快地接下來問:“他跟我的淵源,想來你總知道?”

“知道得不多。”

“那麼,我來說給你聽。是咸豐八年的事——”

咸豐八年春天,湖南永州鎮總兵樊燮,貪縱不法,又得罪了勢焰熏天的“左師爺”,因而爲左宗棠主稿上奏,嚴劾樊燮,拜折之時,照例發炮,駱秉章坐在簽押房裡聽見聲音,覺得奇怪。看時候不是午炮,然則所爲何來?

聽差的告訴他說:“左師爺發軍報折。”

左宗棠在駱秉章幕府中,一向這樣獨斷獨行,因而又有個外號叫“左都御史”——巡撫照例掛兩個銜:一個是兵部右侍郎,便於管轄武官,一個是右副都御史,便於整飭吏治,參劾官吏。而“左師爺”的威權高過駱秉章,稱他“左都御史”是表示右副都御史得要聽他的。這一次參劾樊燮,駱秉章事前亦無所聞,此時纔要了奏摺來看,措詞極其嚴厲,但也不是無的放矢,譬如說樊燮“目不識丁”,便是實情。既已拜折,沒有追回來的道理,也就算了。

其時朝廷正倚任各省帶兵的督撫,凡有參劾,幾乎無一不準,樊燮就此革了職。只以左宗棠挾有私怨,大爲不服,便向湖廣總督衙門告了一狀,又派人進京向都察院呈控,告的是左宗棠,牽連到駱秉章,說湖南巡撫衙門是“一官兩印”。

這是大案,當然要查辦。查辦大員一個是湖廣總督官文,另外一個是湖北鄉試的主考官錢寶青。官文左右已經受了樊燮的賄,形勢對左宗棠相當不利。幸虧湖北巡撫胡林翼,與官文結上一層特殊的關係——官文的寵妾是胡老太太的義女,所以連官文都稱胡林翼爲“胡大哥”。這位胡老太太的義女,常對官文說:“你什麼都不懂!只安安分分做你的官,享你的福,什麼事都託付給胡大哥,包你不錯。”官文亦真聽她的話,所以胡林翼得以從中斡旋,極力排解,幫了左宗棠很大的一個忙。

“總而言之,郭筠仙平地青雲,兩年之間,因緣時會,得任封疆,其興也暴,應該虛心克己,以期名實相稱。不然,必成笑柄,甚至身敗名裂!我甚爲筠仙危。”說到這裡,左宗棠忽然忍俊不禁了,“曾相道貌儼然,出語亦有很冷雋的時候。前幾天有人到營裡來談起,說郭筠仙責備‘曾滌生平生保人甚多,可惜錯保了一個毛寄雲。’這話傳到曾相耳裡,你道他如何?”

“以曾相的涵養,自然付之一笑?”

“不然,曾相對人說:‘毛寄雲平生保人亦不少,可惜錯保一個郭筠仙!’針鋒相對,妙不可言。”

左宗棠說完大笑。胡雪巖亦不由得笑了,一面笑一面心裡在想,郭嵩燾做這個巡撫,可說四面受敵,虧他還能撐得下去!看起來是一條硬漢,有機會倒要好好結識。

左宗棠卻不知怎麼,笑容盡斂,憂形於色,“雪翁,”他說,“我有時想想很害怕!因爲孤掌難鳴。論天下之富,蘇、廣並稱,都以海關擅華洋之利。如今江蘇跟上海有曾、李,廣東又爲曾氏兄弟餉源。郭筠仙雖然官聲不佳,但如金陵一下,曾老九自然要得意,飲水思源,以籌餉之功,極力維持郭筠仙,亦是意中之事。照此形勢,我的處境就太侷促了!雪翁,你何以教我?”

這番話,左宗棠說得很鄭重,很深,胡雪巖亦聽得很用心,很細。話外有話、意中有意,是有關左宗棠的前程,也可能有關自己利害的一件大事,不宜也不必遽爾回答,便以同樣嚴肅的神色答道:“大人看得很遠,要讓我好好想一想,才能奉答。”

“好!請你好好替我想一想。”左宗棠又說,“不足爲外人道。”

“當然!”胡雪巖神色凜然,“我不能連這個道理都不懂。”

“是,是,”左宗棠歉疚地,“我失言了。”

“大人言重。”胡雪巖欠一欠身子,“等着見大人的,只怕還很多,我先告辭。”

“也好!”左宗棠說,“以後你來,不必拘定時刻,也不一定要穿公服。還有,剛纔我跟你談的那件事,不必急,且看看局勢再說。”

(本章完)

家事之爭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十章 時局動亂,押上全部身家的一次商業預判_亂世商機絕地求生紅頂商人胡雪巖1_楔子籌辦船廠擬辦船廠請援鬱家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三章 王有齡上任即遇大麻煩,胡雪巖謀劃完美解決方案_尋找賣主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十一章 王有齡仕途遭遇生死劫,胡雪巖巧妙化解_新城之亂紅頂商人胡雪巖2:信譽即生意_第二章 官場、洋行、江湖聯手,纔是大生意_一見鍾情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八章 寶物遭人掠取,一線生路變絕路_奸人貪寶政局多變紅頂商人胡雪巖2:信譽即生意_第一章 用十萬銀子做五十萬銀子的生意_上海之行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十一章 王有齡仕途遭遇生死劫,胡雪巖巧妙化解_新城之亂分頭行事出將入相鶴齡接任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六章 靠山王有齡把官做實,胡雪巖把生意做活_委署知府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四章 難倒百官的棘手事,胡雪巖火速辦妥_風月場中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十一章 王有齡仕途遭遇生死劫,胡雪巖巧妙化解_結交鶴翁意外糾紛紅頂商人胡雪巖2:信譽即生意_第二章 官場、洋行、江湖聯手,纔是大生意_軍火生意蘇州同行紅頂商人胡雪巖4:時局中的商機_第四章 重返上海,胡雪巖意圖東山再起_逃出劫數商場鬥法請兵護航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五章 查封典當,局中設局鬥心鬥智_美人設局空門尋蹤商場勁敵終身大事紅頂商人胡雪巖2:信譽即生意_第一章 用十萬銀子做五十萬銀子的生意_曲曲心事藥店生意驟起變故分頭行事喜事心事紅頂商人胡雪巖5:隱患埋於巔峰_第五章 胡雪巖事業的賢內助——螺螄太太_巧牽紅線胡李會晤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六章 靠山王有齡把官做實,胡雪巖把生意做活_刑錢師爺恭迎左帥佳人心曲紅頂商人胡雪巖5:隱患埋於巔峰_第五章 胡雪巖事業的賢內助——螺螄太太_兩廂情願移花接木紅頂商人胡雪巖5:隱患埋於巔峰_第五章 胡雪巖事業的賢內助——螺螄太太_置備嫁妝左帥臨任強強聯手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八章 寶物遭人掠取,一線生路變絕路_煙消雲散惱人情債紅頂商人胡雪巖5:隱患埋於巔峰_第五章 胡雪巖事業的賢內助——螺螄太太_巧牽紅線家事之爭籌劃談判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五章 查封典當,局中設局鬥心鬥智_詭計敗露洞房之夜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七章 閒談在他聽來是商機,胡雪巖謀劃開絲行_擬開絲行漕幫生計婉拒合作血書求援籌劃談判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六章 大勢已去,胡雪巖革職散家_遣散姬妾詭變戰局舉借洋債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八章 寶物遭人掠取,一線生路變絕路_煙消雲散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七章 閒談在他聽來是商機,胡雪巖謀劃開絲行_多事姻緣紅頂商人胡雪巖5:隱患埋於巔峰_第五章 胡雪巖事業的賢內助——螺螄太太_兩廂情願招安之計平息風潮收爲己用巧遇鶴齡分頭行事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十章 時局動亂,押上全部身家的一次商業預判_推位讓國籌劃談判請援鬱家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六章 靠山王有齡把官做實,胡雪巖把生意做活_委署知府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五章 查封典當,局中設局鬥心鬥智_大封典鋪紅頂商人胡雪巖2:信譽即生意_第二章 官場、洋行、江湖聯手,纔是大生意_一見鍾情擬辦船廠清查典當應變之道政局多變死得其所移花接木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六章 靠山王有齡把官做實,胡雪巖把生意做活_官運亨通渡過難關大好商機應變之道紅頂商人胡雪巖5:隱患埋於巔峰_第五章 胡雪巖事業的賢內助——螺螄太太_名分之爭紅頂商人胡雪巖5:隱患埋於巔峰_前記生死訣別鶴齡接任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十一章 王有齡仕途遭遇生死劫,胡雪巖巧妙化解_結交鶴翁漕幫生計轉道寧波漕幫生計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八章 胡雪巖錢莊開張,向心腹親授“官商之道”_春色滿舟糧餉大任家有喜事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七章 人去樓空,一代商聖成舊夢_贈妾酬友勸離之計紅頂商人胡雪巖5:隱患埋於巔峰_第五章 胡雪巖事業的賢內助——螺螄太太_螺螄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