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憑你們兩個人,能走得出去嗎?
她這樣說的時候,帳外已經響起廝殺之聲。
金戈撕裂血肉的聲音,戰士和馬匹的悲鳴,由遠及進,彷彿便在耳邊。
柯依達仍然坐在桌邊,沒有起身。
目光平淡無波的掃過她,然後移向帳篷的穹頂,像是已經聽到了刀劍撕破空氣的悠長聲音。
驀地,帳篷被撕裂的聲音刺耳地響起,一道電光從空中擊下,復又橫空掃過,血光飛濺滿天,便有幾十名死士一排排倒地。
黑色軍裝的幹練女子凌空而下,肩頭的十字肩章銀光耀目,手中的軍刀風馳電掣一般掠過,電光火石之間已經架上娜塔莎的脖頸!
與此同時數十名神鷹軍將兵已經帳篷頂端躍下,手起刀落,混戰沒有幾合,對方的死士已經倒下一片。
“都給我住手!”持刀的女子大喝一聲,茶色的眼眸殺意四現,“不然我殺了她!”
柯依達眼底
布蘭森被這一連串地變故震撼地說不出話來,隔了很久方纔戰戰兢兢地道:“這……這不可能……外面……”
“你問的是他們嗎?”男子清越的聲音響起,帳門被掀開,放眼而望,一地血池,屍橫遍野,滿目殘忍而荒涼。
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邁着大步走進來:“蒙特爾家族的葛文爾,斯坦丁家族的迪奧特,克里斯家族的艾文,還有那些不知道名字的,都在這裡了!”
他一擡手,身後幾名壯年的軍官揚手擲下幾枚血淋淋的頭顱,咕嚕嚕滾在地上,睚眥目裂,血肉模糊。
娜塔莎幾乎便要暈過去。
柯依達只看得冷冷一笑,連血未曾見過弱女子,談什麼謀朝篡位!
“迪亞哥中將。”她道,“情形如何了?”
“下官麾下已經肅清方圓五十里之地,五座反賊營盤具以肅清,帝都軍的貝倫卡副軍長已經攻下東南、西南十一座據點,軍法隊由北方進軍,正在清掃其他的據點。”
布蘭森的臉色一陣慘白。
柯依達神色未變:“安瑟斯呢?”
迪亞哥停頓了一下:“還沒有找到。”
柯依達看着帳子最後一個強撐的人:“布蘭森卿,是你自己交出人來,還是讓我的人帶着你去找?”
布蘭森眼底波瀾微動,掃了一眼周遭橫戈持刀的神鷹軍將兵,臉上閃過一絲狠厲之色,略略俯身手裡袖箭揮出一道銀光,直逼柯依達面門而來——
未及面前,赫爾嘉果斷出刀,將其截斷於半空。
衆人一愣神間,這布蘭森已經出手架開身側的刀劍,縱身向帳篷後面奔去。
迪亞哥一怔,身體已經做出反應,率領麾下的近衛一路追去。
布蘭森?奧布萊恩直奔後賬而去。
大勢已去之後的第一反應,便是了卻最後一樁事情。
這大概便是他身在這局中,最後能做的事情了。
掀開帳門,卻見裡面空空如也。
他往前邁出幾步,警惕地打量周遭的動靜,卻聽得身後有聲音朗朗響起:“你在找我麼,布蘭森卿!”
他驚得眉毛一挑,急欲轉身,身後的人已經出手如電,瞬息之間扳過他的肩,另一手已經封住他的咽喉。
驚悸之間,一雙蒼冰色的眼睛映入眼底。
“安瑟斯殿下!”他駭然的搖頭,“這不可能,那副迷藥灌下去,你不可能行動自由!”
“你說的那碗茶嗎?”安瑟斯擡了擡嘴角,“我是喝了點,不過大部分都吐在了袖子裡。”
“你……這麼說……”
“我就是想看看你們到底在下怎樣一盤棋。”年輕的皇子淡淡地道,“只是我還是不明白,卿的背景與那些門閥勢力並不相干,爲何要如此執迷不悟呢?”
“殿下想知道嗎?”
“若你能配合,我可以在柯依達姑姑面前保下你的命。”
布蘭森卻笑起來:“安瑟斯殿下,你說得太輕鬆了!這樣謀逆的大罪,恐怕連娜塔莎公主都難逃罪責,又何況我?”
“那就要看你能夠提供多少有用的東西了!”
布蘭森別開眼神,沉默了一陣,彷彿在思索着什麼,卻不防一擡肘,向安瑟斯的手腕頂去,安瑟斯一驚,不得不鬆手躍開,卻見他手中一道銀光迸出,略一側身,一枚袖箭已經擦着耳機飛過。
年輕的皇子眸中染上幾分怒意,布蘭森卻是出招更狠,藉着前一手掩護的已經縱身到了跟前,手中不知何時掣出的短劍架上他的脖頸。
“事到如今我唯一能夠告訴殿下的是——”他冷冷地道,眼底迸出寒冷的殺意,“我要的,是殿下的命!”
他揚手,短劍閃着寒芒。
安瑟斯卻只站着未動,一道銀月般的寒光劃過蒼冰色的眼底,粘稠的熱血濺了一地,布蘭森的身體突然僵硬,面部的表情便得猙獰而扭曲,有汩汩的血從喉嚨裡洶涌出來。
他緩緩地倒下去,短劍掉在地上。
安瑟斯看到他的背部,似有大量的血送巨大的傷口中噴涌出來,綻放出大朵大朵的紅花。
他順着那屍體看去,目光往上,亞伯特?法透納正站在帳門前,奢華的金髮沾染着緋紅的血絲,手裡的軍刀尚未還鞘,斜斜垂下,有鮮豔的液體往下流淌,背後是耀眼的陽光,甚是刺眼。
“你太心急了,亞伯特。”他嘆了口氣,“我本來還想留個活口的。”
金銀妖瞳的軍法官冷冷挑了下眉:“你惹得麻煩事,已經夠多了,我——的——殿——下——!”
最後幾個字是一字一句咬出來的,安瑟斯似乎嗅出了幾絲憤憤不平之意,無辜地彎了彎嘴角。
帝國曆22年初,波倫薩大帝巡視新領土之際,被貶在皇陵的娜塔莎?亞格蘭公主勾結舊門閥餘孽,以維斯特山谷爲據點,發動叛亂,並挾持安瑟斯皇子以企圖要挾帝國中央政權——史稱“維斯特動亂”。
這場動亂持續的範圍並不廣,比起明面上的軍事鬥爭,暗地裡死士間者的博弈在平叛之中佔到很大因素,柯依達公主僅動用了局部兵力,便將埋伏在山谷中的亂黨餘孽悉數剿滅。
也正是到此爲止,自舊王國末年以來一直陰魂不散的舊貴族勢力終於被盡數撲滅,銷燬了最後的火種。
——《亞格蘭戰史》
接下來的善後事宜由監察廳接手。
參與叛亂的餘孽俘虜均被收監,憲兵隊抄查了牽涉案中的十幾名官員與貴族,監察廳大牢裡一時人滿爲患,刑訊室裡連續數日燈火通明。
監察廳長本人比起前幾日來更加不得閒,眼底泛紅的血絲表明,他已幾夜未曾閤眼。
“監察廳連續幾日加班加點,對於涉案人等的量刑已經擬出個大致的章程……只是娜塔莎公主……不知該如何處置?”
他這樣問的時候,倒不是對那位犯案的公主心存顧忌,只是事涉皇族,不得不與其餘兩位樞機卿商議。
豈料柯依達的回答甚是乾脆:“謀逆之罪,自然是要上最高法庭,將審訊結果錄下,交給皇帝陛下定奪就是了!”
此話一出,修格與埃森兩人都是略略一驚。
謀反之罪自然罪無可恕,但也不是絕對,有的時候牽涉皇族之中某些不足爲外人道之事,動用一些隱秘的手段秘密處置了,或是索性免去一死終身圈禁也不是沒有先例。
而柯依達此番卻要提交最高法庭,是根本不打算留有任何餘地了!
看來前番對方那影影綽綽的小動作,乃至林格之死,已經徹底觸怒了她!
監察廳長不動聲色地眯起眼睛,略略頷了頷首,以示知曉,便抽身退了出去。
空蕩蕩的會議室裡便只剩下修格悠悠嘆息:“以國法行事,我本無話可說,可是公主殿下,聽說皇帝陛下的身體已經大不如前,下官擔心……”
柯依達想起自己臨行時皇帝蒼白的臉色,沉默了很久,卻仍是冷冷地道:“即便如此,難道修格大人以爲,以娜塔莎的所作所爲還有轉圜的餘地嗎?”
修格沉默了一陣,終究還是無言,末了緩緩地嘆息了一聲:“柯依達公主,你太過心急了……”
柯依達看了他一陣,似乎在斟酌他的話中之意,兩久方纔挑了下眉:“是嗎?”
她反問:“其實此次叛亂有些事情已經露出了端倪,行政部那個書記官,你真的沒有查出他的來歷?”
修格的眉梢跳了一下,彷彿是觸及到了什麼,看了她一眼,不再說話。
十日之後,皇帝御駕返回帝都。
大概是病體初愈和旅途勞累的緣故,他整個人的氣色看起來有點虛弱,精神未免不濟,但話說回來,聽到自己的女兒謀逆的消息,即便是皇帝也不會感到高興。
也因此,監察長在次日纔將最高法庭的審訊結果呈上御覽,而對於娜塔莎公主的處置,波倫薩皇帝依然沒有當場表態。
只是在國務會議散後,單獨留下了柯依達。
而再這之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裡,皇帝都沒有說話,只是看着眼前的卷宗,神情蕭條,斜陽從窗戶裡投落淡淡的光暈,光影交織之下竟有幾分慘淡而蒼白的感覺。
柯依達站在面前看着他,一時竟也只有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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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月不見,皇帝竟然顯得蒼老了許多。
叱吒風雲半世,生殺予奪冷酷無情的疾風皇帝,何時竟也有這樣的表情?
“陛下?”
她試探着開口,皇帝終於擡起頭來。
“朕在回來的時候,一直在想,如果這一切真與娜塔莎有關,那麼朕該如何處置她。”他道:“可是監察長將這一紙罪狀攤到朕的面前,朕才覺得已經沒有任何選擇了。”
“陛下,機會,你已經給過一次了。”柯依達道,“凡事,可一不可再。”
皇帝沉默不語。
柯依達靜靜地等了他許久,不見他發話,只得嘆了口氣道:“陛下,許多年前您就曾經對我說過,霸者無聖域,權者舍私情!”
皇帝皺了皺眉,終究是嘆息了一聲:“所以你就非得這樣步步緊逼嗎?”
“陛下……”
“將娜塔莎推上最高法庭,歷數罪狀,該怎麼處置不是一目瞭然嗎,又何須來問朕?”皇帝突然反問,“柯依達,你爲何不乾脆直接就地處決了她?也免得朕親自下這道命令!”
他的言辭突然劇烈起來,柯依達微微一震,擡起頭來,但見那蒼冰色的眼底深沉如海,暗涌四現。
皇帝被激怒了。
或許她是不該做到這樣的程度。
只是——
她緩緩地道:“林格死了!”
皇帝微微一怔,儘管之前已經接到報告,然而此時仍是一陣怔忡。
“林格死了。”柯依達重複一遍,語調平緩,眸子裡卻有淒厲沉重的悲愴,“是爲我而死的!那些精心安排的死士,要的是我的命!弗洛亞家族百年來對皇室忠心耿耿,林格這一生,經歷無數次暗殺與血戰,沒有死在戰場上,卻死在這些宵小手上。不懲治元兇,何以慰部下之忠魂,又何以警示來者?!”
皇帝看着她,似乎已很久不見她惱怒憤然的模樣。
“警示來者……”他緩緩重複了一遍,“你是說……”
“我沒有證據。”柯依達緩了口氣,目光卻變得銳利,“可是陛下,當日我從墨河大營出發,行蹤隱蔽,有誰能夠洞悉我的蹤跡一路追殺?!”
“啪!”皇帝拍案立起,眼底神情複雜,風雲變化交織在一處,頓了許久,方纔擠出幾個音節,“柯依達……”
“陛下……”柯依達神色不改,“恕下官直言,有些事情,您必須做出決斷了!”
皇帝的五官隱沒在傍晚時分暗淡的光影裡,看不清表情。
“柯依達,你說得太多了。”
他這樣說,聲線透出幾絲冷意,亦有幾分疲倦之感。
柯依達不再說話,其實很多事情,以皇帝的睿智,他並非不明白,只是一時之間不願承認罷了。
很多事,不是不能做,而是不忍去做。
即便是當初踩着同族兄弟的鮮血踏上皇位的疾風皇帝,在面對自己兒女展開權力爭奪的事實面前,也會感到莫名的蒼涼。
這或許,便是蒼老的開始。
良久,皇帝起身離開這座空曠的會議室,柯依達怔了一下,隨後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