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主繼任儀式結束,已經是日暮時分,潑墨般的夜色籠罩了整座府邸,有淡白的月光牛乳一般流淌在樓閣的階梯與拐角之上。
奧利維亞弗洛亞推開書房的門,有晚來風急,呼嘯着闖進來,將案頭的書稿翻得凌亂。
她回身關上門,走到書案後面的櫃子前,按下機關暗釦,高大的書櫃緩緩轉過一角,露出幾道暗格,再插入鑰匙,打開其中一格,便有一疊書稿呈現在眼前。
奧利維亞的眼中露出幾許蒼涼之意,身爲影衛,無時無刻都講面對死亡突然降臨的風險,而弗洛亞家族侍奉皇族,所接觸的秘辛之事也數不勝數,任家主都會隨手記錄一些手札,放在暗處,留給繼任的家主,以防有朝一日死於非命之後,很多事情無從查證。
因此,這些手札只有在前任家主猝死之後在現於人前。
而那些執筆的人早已長眠地下。
奧利維亞深深吸了口氣,嘆息一聲,取出書札,啓動機關,將位置復原。
林格留下的書札數量,並不是很多。
他素來言語不多,筆下的文字也很是幹練,隨手寫下幾筆,前因後果交代乾淨,再無贅餘之筆。
奧利維亞看過之後,用心記下,便將手札以燭火焚盡。
翻到最後,卻看見有散落的斷章,不似之前嚴謹,筆跡有些凌亂潦草,言語也是零散的段落,不像是刻意留下的記錄,倒像是隨手寫來的札記。
她有些訝異,印象中自家叔父並不是那樣多愁善感的人。
隨手翻出幾頁,紙張已經泛黃,墨跡已經淡去許多,似乎已經有些年份。
“今日,費蘭卿引我覲見了普蘭親王,我似乎能夠理解費蘭爲何願意效忠於他,或許只有這位殿下才能帶領如今的王國走向光明吧?王國曆223年12月4日。”
“……政變持續了整整一夜,光是善後便已經叫我們這些中將級軍官幾天沒有休息,不過好在新君已經登基,一切會慢慢步上正軌吧?王國曆227年4月3日。”
\'\'……最近陛下開始整頓軍政兩界的人事,神鷹軍軍長從來都只是虛職,軍權都握在皇帝陛下自己手裡,可沒想到竟然這次陛下竟然將兵權直接給了柯依達公主……這位傳聞血洗冰族的公主殿下究竟是何等人物?王國曆229年3月。”
“柯依達公主接掌神鷹軍已有一月,我或許低估了她,有點理解陛下的決定了。只是她似乎對我有所疑慮,大概是……我是陛下的親信吧……他與那位帝都軍副軍長走得很近,據說是軍校時候的同期,近日他去圖亞平叛,過程有點不太順利,殿下似乎甚爲憂心……王國曆229年暮春。”
“今天接到戰報,圖亞市的戰事已經結束,柯依達公主卻要我安排秘密前往前線,是爲了卡諾副軍長的傷勢麼?王國曆229年5月25日。”
起初看來像是隨手寫下來的日記手札,讀到這裡卻流露出不同的信息,奧利維亞心底一動,往後翻了幾頁,只挑相關的字眼來看。
“皇帝陛下出兵西陲,柯依達公主奉命留守帝都,近日來十分操勞,只是今日一下午未見……直到晚上纔看見卡諾·西澤爾將她送回來,人都已經睡着了,還是那人抱下馬車來的,這小子什麼時候把公主拐走的!王國曆229年9月。”
“宮變,黛瑟芬琳皇妃被囚禁……安瑟斯皇子誕生……芙妮婭女官長難產逝世……真是多事之秋……對了,今天大清早進宮的時候竟然碰到了卡諾,不知爲何,心中很是不爽。王國曆”
“柯依達公主竟給了卡諾跨軍指揮的權利,實在與規矩不合,但不得不承認他們二人的配合天衣無縫……”
“卡諾·西澤爾陣亡了!幾路友軍緊趕慢趕,終究遲了一步,帝都軍大部分有生力量都被保存下來,只是那人……公主……公主十分傷心……”
“醫官居然診出了身孕,真是想不到……皇帝陛下大怒,我也只能被他遷怒,他說我是腦子不清楚,大概是的,我從未見過公主殿下如此脆弱虛無的表情,彷彿整個人都被掏空了,又怎麼忍心連她最後這點念想都奪去?”
“……殿下在哈德堡順利分娩,那孩子長得像父親,金色頭髮,卻有一雙藍黑異色的眼睛,很是顯眼……費蘭掐着日子過來把孩子送走,我當時說了句什麼,他便說我變了……或許,他是對的……”
“影衛,是隻能以理智思考問題,而不能有任何私人的感情的……而這些年來似乎……有什麼偏離了軌道……”
到了後面,連基本的日期都沒有了,筆跡也顯得模糊凌亂,奧利維亞卻是凝住了呼吸,藍黑異色,金銀妖瞳,那不是……
她深吸了口氣,翻到最後。
她深吸了口氣,翻到最後。
“西大陸戰爭終於結束,可藍河卻發生了水災,我派人去尋那孩子,卻終究無功而返,殿下大病了一場,我知道,若不是這場變故,她早已尋回自己的孩子,歸隱山林而去……”
“我竟然又見到那個孩子,這不是在做夢?他竟然進了軍校,還與安瑟斯殿下關係不錯,只是他犯下的這條人命……還有這鋒芒畢露的脾氣……也罷,哪怕是被公主殿下怪罪,我也只得擅自做主一次了……”
“今天那孩子居然上了門,奧利維亞果然暴露了目標,只是我自然不會讓他得到答案……如今他也是帝國軍的中將了,年紀輕輕能走到這一步也算是不容易,只是如今的情形,儲位爭奪已現端倪,他的身世未免會引來諸多不必要的麻煩……這些年追隨在公主殿下身邊,她的心思我也看得明白,或許她已不再指望能夠認回這個兒子,比起平步青雲位極人臣,平安而平凡地過完一生纔是一個母親最終的願望吧……”
“只是奧利維亞她的表情……我真是失策了,這個素來讓我放心的孩子,或許已經在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的情況下,失陷了進去……只是這終究是段無望的感情,身爲影衛,註定不可與皇族有所牽扯,正如多年以來,我所能做的,只是守在那個人身邊而已……”
手中的信箋簌簌飄落在地。
燭火在黑夜裡孤獨的搖曳。
奧利維亞踉蹌地斜靠在書案上,全身的力氣似乎都被抽光,一連串的信息帶來衝擊襲過腦海,直覺得喘不過氣來。
“亞伯特……是柯依達公主的兒子?”
她盯着地上如殘蝶般的信箋,喃喃的道,她那平日冷峻如刀鋒般的叔父,竟然對公主殿下有着不同尋常的情意……
她深深吸了口氣,一時不知該作出如何反應。
卻聽得書房的門被乍然踢開,一道人影縱身躍進,立於幢幢燈影之下,滿頭奢華的金髮在夜風裡獵獵揚起。
奧利維亞駭然變色,她顧不得追究他如何深夜闖進她的宅邸,身體卻已經反應過來,匆匆去拾散落在地上的手札,湊近了燭火想要將其燒去,亞伯特卻比她快一步劈手奪過。
她心底一慌,出手欲搶,那雙金銀妖瞳卻是定定看過來,深邃如海的眸子,涌動不息的火焰,幾欲將人焚燒。
她怔了片刻,終於抽手,不再阻攔。
只定定地看着他,在那昏暗的燭光之下,一頁頁翻完所有的書札,握着紙張邊緣的手指修長蒼白,精緻的骨節突起,幾乎可以看見裡面的骨頭。
他翻到最後一頁,佇立良久,昏暗的夜色之下,看不清楚臉上的表情,只有那雙眼睛,涌動着風暴,震驚,悲傷,憤怒,還有那些他自己都說不清楚的情感。
驀地,乍然將手一揮,信箋如白色的蝴蝶飛舞,散落一地,人已經霍然轉身,大踏步而去。
“站住!”奧利維亞髙喝一聲,卻不知該如何開口,囁嚅了很久方道,“亞伯特,你要冷靜!”
亞伯特站住立定,手卻在按在佩劍的劍柄上,良久不曾說話。
“我很冷靜。” 過了很久他方纔道:“別跟過來,我要一個人待一會兒。”
他的聲音冷徹,像是剛剛在冷水淬過的刀劍,話音未落,人已經縱入茫茫的夜色之中。
“亞伯特大人?”
庫裡迪凱瑟來到辦公室的時候,金銀妖瞳的軍法次官正在對着鏡子打理自己的儀容。
身上的軍法官制服已經換成黑色的帝國軍常規制服,肩章換成了神鷹軍的銀色十字架,在正午的陽光之下,閃着冷冽的寒光。
修長的手指扣上最後一粒鈕釦,鏡子裡是一張年輕而英挺的臉,線條輪廓明晰,脣線緊抿,金銀妖瞳的瞳眸裡淡定無波,看不出一絲喜怒。
“何事?”
他即將離任,剛剛在韋伯軍法長官面前辦理完交接事宜,下一步便是前去神鷹軍總部報到,眼前這位軍法官應該不是來找自己商談公事的。
不過提起神鷹軍,他看着鏡中這身軍服,竟有種莫可名狀的情緒涌上來,不得不閉了閉眼,掩蓋了眸子裡驟然升騰而起的暴戾之色。
“大人即將離任,下官特來送行。”庫裡迪凱瑟注視着鏡中人的表情,沒有放過那片刻的冷厲,只是覺得微微訝異,今日這帝國軍年輕新銳似乎有些情緒不佳,就連眼底也是一片淡淡的青色。
“有心了,庫裡迪卿。”亞伯特並不以爲意,他轉過身來,“雖然在軍法處的時間不長,但多承你們的關照。”
庫裡迪微微笑了一下:“亞伯特大人似乎這一次的調動並不是很滿意啊?”
金髮的年輕人挑了一下眉:“庫裡迪卿,請慎言。”
對面的軍法官很配合的閉嘴,恭敬地低了低頭。
亞伯特看着他,金銀妖瞳裡犀利的眸光已經將他掃過幾遍:“庫裡迪卿,你此番前來,是有什麼話要說嗎?”
對方顯然是沒有料到他如此直接,湖綠色的眼睛裡有目光閃爍了一下,微微揚起脣角:“下官有個不情之請,想請大人成全。”
亞伯特冷笑一聲:“既然是不情之請,想必不是什麼好事情!”
“這倒未必。”庫裡迪笑了一下:“或許對你我來說都是件不錯的交易。”
亞伯特的眼,微微沉了一沉。
正是暮春時節,草木已十分蔥鬱,高大的梧桐擋住了明媚的陽光,只散落下來斑駁的碎影,隨同自己的主官一同調動的海默奎恩副官已經在軍法處的樓下等了很久,四周靜默無聲,只聽得到樹間的蟲鳴,斷斷續續地低吟。
驀地,身後的走廊上傳來鏗鏘有力的腳步聲,他回過頭看去,那金銀妖瞳的金髮青年正大踏步地走來,身後藍色的披風在風中揚起劃過利落的弧度。
“亞伯特大人!”
“走吧……”
他立定敬禮,亞伯特微微點了下頭,腳步卻並沒有停下,海默刻意留神,回頭看了一眼,卻見遠處庫裡迪正在走廊的盡頭之處遙遙敬禮致意。
“庫裡迪軍法官來找您有事?”
亞伯特沒有回答,只是皺了皺眉,停下腳步來。
“庫裡迪卿,你太高看我,我亞伯特法透納如今也不過是神鷹軍一個師團統領而已,你要的東西,我可給不起!”
“大人太過謙了,以您目前的年紀,武勳,還有與安瑟斯殿下的私交,前途大有可爲。更何況,柯依達公主在這時候調您入神鷹軍,明顯是爲了彌補林格副軍長的去世所帶來的損失,可見她對你甚爲信任,假以時日成爲親信,也不是不可能……”
不知爲何,方纔的對話又響在耳邊,雙拳卻在袖管之中握緊。
呵,那位公主殿下嗎……
他嘴角泛起一抹冷諷的弧度,眼底卻有深深壓抑下來的孤絕。
“海默副官?”
“是,大人?”
他沉默了很久,方纔開口:“去打聽下,柯依達公主休養的莊園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