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季節午後兩三點的日頭已經有了幾分灼熱之感,凱伊蘭斯特副官找到安瑟斯的時候,年輕的皇子正在例行巡視大營,正是固定的操練時間,校場上將兵列隊,動作齊整,殺聲隱隱。
“貝倫卡副軍長去了碧莎山莊?”聽罷自己的副官附耳過來的低語,安瑟斯有些詫異的擡了下眼瞼,向校場上指揮練兵的副軍長投去意義不明的一瞥,“什麼時候的事情?”
“幾天前的夜裡。”凱伊蘭斯特一臉嚴肅,“單人獨騎出的城……”
年輕的皇子止住腳步,負手立定,沉默了許久:“貝倫卡副軍長原本是卡諾西澤爾大公的副官,他與姑姑之間未必沒有私交……”
“就算是這麼點私交,可也不大正常,如今正是敏感時期,陛下與公主都閉門謝客,副軍長這個時候專程去了趟山莊,還刻意避人耳目……”
“碧莎山莊那邊可有的消息?”
“聽說一切如常,公主殿下每日或是閒坐或是在山中閒遊,並沒有什麼不妥……”凱伊頓了下,“聽說亞伯特中將這幾日也在碧莎,沒有跟您通過消息嗎?”
安瑟斯眼底微沉,他這纔想起,亞伯特眼下已被調入神鷹軍,作爲親衛跟隨在柯依達身邊也是常情,只是以他們的私交,走時也該來知會聲纔對。
這詭異的時局已經持續了將近半月,便是再好耐性的人也要快坐不住,他不知道米亥魯那邊如何,只知道這些時日來,他縱然能夠遵從姑姑的訓誡強撐着不露半點聲色,自己心底的忐忑卻與日俱增,周遭一切風吹草動,都足夠叫他惶惶然。
他深吸了一口氣,尚未開口,擡眼便見遠處有人匆匆趕來,隔了幾步立定,凱伊抽身過去,那人便附耳過來低語了一陣,安瑟斯便見凱伊的神色連變了幾變。
“殿下!”再次過來的時候,這副官的臉色甚是嚴肅,“宮中的消息,陛下急召柯依達公主回宮,眼下人估計已經到宮裡了。”
安瑟斯渾身一凜。
“朕準備在下個月七軍會議之後行立儲之事。”
皇帝這樣說的時候,他正倚在窗邊寬大厚實的躺椅中,儘管天氣已暖,身上卻仍搭着厚實的毛毯,和煦的暖陽透過窗戶照進來,蒼白的臉色仍然顯得虛弱。
柯依達這時候才覺得,說不定這一次皇帝的身體真是大不如前了。
一時之間,只覺得這暮春時節的陽光,也變得如冬日般蒼涼起來。
她長長嘆了口氣,將手裡的羊皮卷的詔書遞了過去:“不會太急了嗎?”
皇帝苦笑了下,接過那封尚未頒佈的詔書,收進袖子裡:“你說得對,有些事情,朕是該做出決斷了。”
“陛下……”柯依達看他略帶疲態的神情,有些不忍。
皇帝看她沉吟,卻是輕輕笑了下,卻是很快笑容收起來,目光放遠:“只是如此一來,西南方面的問題,不可以再拖下去了。”
柯依達眼波微頓:“所以,纔要在七軍會議之時……”
“正好借這次機會,看看海因希裡的反應。”皇帝深深吸口氣,望着高高的穹頂,七軍會議乃每年一度全國最高軍事例會,七軍軍長無故不得缺席,屆時七軍軍長齊聚帝都,自然少不了那位城府極深的索羅公爵。
“另外……”他微微頓了頓,“醫官早就建議朕靜心養病,朕打算等立儲大典一過,便去行宮避暑,安瑟斯和米亥魯都會帶上,帝都這裡,便要你多費心。”
柯依達斟酌着其間的字句,蒼色的眼瞳顯得深沉:“陛下的意思是……”
皇帝沒有說話,只是緩緩點了點頭,似乎極是疲倦般的,不多時便合上了眼睛。
安瑟斯匆匆回宮,斟酌了一番,終究放棄了去鷹隼宮門前等候的打算,仍是回到金盞花宮來等。
桌上的雲頂已經沏過好幾回,皮靴馬刺在考究的地毯上不知踱過幾遍,年輕的皇子在這一刻少有的焦慮和忐忑,終於在一個鐘頭之後,看到那熟悉的戎裝女子邁步進來,身後出乎意料,除了平時見慣了的赫爾嘉副官,還有自己那位新調入神鷹軍的金髮友人。
安瑟斯微怔了一下,腳下已經迎了上去:“姑姑……”
柯依達看了他一眼,只淡淡道了句:“消息到是挺靈通。”
她前腳剛剛踏進鷹隼宮,這小子後腳便從軍營回來,可不是消息靈通?
安瑟斯不好意思地扯了扯嘴角,眼睛的餘光撇到一邊的亞伯特,而後者只以眼神微微示意,並無其他多餘的表情。
安瑟斯覺得,似乎只隔了一夜,這位曾經同生共死、彼此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戰友,眼睛裡也有了一些陌生的東西。
他一時間沒有來得及去捕捉那一絲異樣的感覺,柯依達已經在上首坐下來,卻沒有開口,只給赫爾嘉遞了個眼色,後者心領神會,作了手勢令隨侍衆人退下,自己也帶上門退了出去。
屋子裡一時鴉雀無聲,柯依達卻沒有急着說話,只擡頭看着安瑟斯,這年輕人一襲軍裝筆挺地站在面前,海藍色的發,蒼冰色的眸,五官輪廓在戰火洗禮之中變得硬朗,當年那個在自己懷中牙牙學語的孩子,在若干年後,終於長成爲帝國優秀的軍人,今後,是否還會成爲一名合格的主君?
她有些感慨,卻仍是緩緩地開口:“安瑟斯。”
“姑姑”
“這段時日,你做的很好。”
聽她這樣說,安瑟斯不知爲何鬆了口氣:“姑姑……其實——”
“小不忍則亂大謀。”柯依達慢慢地道,蒼色的瞳裡有銳利的光,“馬上要做儲君的人了,你更要沉得住氣。”
儲君?
捕捉到某個敏感的字眼,安瑟斯心中一跳,擡起眼瞼來,便是一旁肅立的亞伯特也流露出詫異的表情。
“儲君?”安瑟斯遲疑着,“姑姑,你是說——”
“詔書已經擬定,只等着七軍會議之後頒發。”柯依達點點頭,“這件事,現在沒有幾個人知道,陛下的打算,是在七軍會議之後行立儲大典。”
她頓了一頓,瞥了一眼正在驚愕之中的安瑟斯:“你也別高興得太早,這個位子若是坐不穩,下場,不知會有多慘。”
亞伯特已經收斂了驚訝的表情:“可爲什麼要七軍會議之時……”
“七軍會議之際,七軍軍長齊聚帝都,陛下是想借此機會試探各位軍長的態度。”柯依達交疊起雙腿,端過方纔進來時侍從端上來的茶水,話說得輕描淡寫,亞伯特卻是很快捕捉出其中的關鍵。
“所以,也包括西南軍區的那位……”
“陛下一旦有了決斷,他的動作就不會慢……”
安瑟斯已經冷靜下來:“可是,我們到目前爲止尚且沒有確鑿的證據……”
柯依達不得不承認,海因希裡是把藏得極深極好的劍,儘管種種跡象無不暗示着索羅家族在一系列事件背後的蹤跡,卻沒有任何貨真價實的把柄落在旁人手中。
“海因希裡是帝國不可多得的宿將重臣。”她嘆息了一聲,“他的武勳便是如今你們加起來都抵不過,如果要以不確實的證據來拘捕懲辦他,勢必會引起朝局和軍隊的動盪,何況他本身執掌重兵,家族的根基有根深蒂固,所以在立儲之事上,他的態度和可能有的反應動作,才至關重要。”她輕輕嘆了一聲,“從現在起,你的帝都軍要仔細盯着中央軍區的動靜,千萬不要出任何狀況。 ”
安瑟斯點了點頭,中央軍區,原爲舊王國西南腹地,西南貴族門閥勢力滲透已久,若是此時出了差池,他這個軍區統領自然難辭其咎。
柯依達見他神情鎮定,並無忘形之色,心中倒是安定了幾分:“亞伯特中將,從明天開始,你暫代副軍長的職權,不過暗衛和諜報營,仍由奧利維亞少將統轄,最近這段時間,加強對西南軍區的情報蒐集,不要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被點到名字的中將眼波微動,略略側身低頭:“是。”
“這件事暫時先不要外傳,免得節外生枝。”
“是!”
安瑟斯與亞伯特二人點頭應下,而柯依達此時,已然有了些許倦意,將手肘支在側手的茶几上,扣起食指撐着太陽穴,隱約便要合上眸子。
只是後來安瑟斯與亞伯特二人告辭出來的時候,她似乎是 想到了什麼,叫住了金銀妖瞳的年輕人:“亞伯特中將,留一下。”
安瑟斯微微一怔,轉而想到身邊這位友人已然神鷹軍的直屬將官,倒也並未在意,彼此交換了眼色,轉身先退了出去。
而亞伯特轉過身來時,柯依達已經睜開眼來,聲音卻被壓低:“之前你說的那個軍法官,你對他有幾分把握?”
亞伯特有片刻的愕然,他本以爲他的建議已被駁回。
“七成。”思考了一下,他道。
柯依達沉吟了一下:“我答應你的請求,只是——你要把握好控繮的力度。”
年輕人異色的雙瞳裡閃過一絲詫異,怔了很久,方纔生硬的道:“多謝您。”
柯依達看着他面部並不算是柔和的表情,抿了下脣角,笑容極淡,卻有些許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