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母子
柯依達所在的莊園,名爲“碧莎”,位於羅蘭山腳,草木茂盛,環境清幽,空氣乾淨,更有山中溫泉汩汩而出,是一塊靈山福地。當年她征戰日久,落□□寒之症,皇帝便將此處莊園專門賜予她,以便她閒時前來調養舊傷,只是平時她總是軍務繁忙,來的次數不多,莊園倒是有專人照料,佈局清新雅緻,不輸宮廷。
帝都軍的貝倫卡菲爾納副軍長直到被赫爾嘉引入內室的時候,仍然沒有轉過彎來。
這一看便是女子的居所,雖然說不上如何精緻繁瑣,但佈局擺設很是典雅,隱隱有一股清幽的藥香入鼻。
“我說赫爾嘉閣下,你我也算是老熟人了,你可不要害我呀!”
皇帝和公主先後閉門謝客,柯依達公主更是離宮休養,已經足夠讓國務省上下人心惶惶,而這個時候公主殿下竟然私下裡讓人將自己找來,又是有何用意?
何況,還是一走便走到這女子的閨房來?
赫爾嘉卻是聽得莞爾:“貝倫卡副統領,你什麼時候膽子這麼小了?”
這可不是非常時期?
想到這些日子以來國防部那些詭異的氣氛,以及自家那位最近幾日一直悶在兵營裡練兵的殿下,貝倫卡搖了搖頭,嘆息一聲,表示上位者的心思實在是難以揣測。
“貝倫卡副軍長,一路辛苦了!”
身後響起清冷的女聲,他回過頭來下意識的立定敬禮:“公主殿下——厄?”
出乎意料的,站在面前的女子並未像平日一般身着筆挺的軍裝,只是簡單罩了一身淺藍色的寬鬆及地長裙,頭髮鬆鬆垮垮地挽着,面容淡泊慵懶,連同眉目之間那幾份肅殺英挺之氣都盡數斂去,整個人倒添了幾分婉約柔美之態。
貝倫卡震得都說不出話來,他素來見慣了這女子身披戰甲披荊斬棘殺伐決斷的樣子,一時之間竟無法將眼前的人將那個鐵血半生的修羅姬聯繫起來。
彷彿這一瞬間,她不是立於七軍顛頂叱吒風雲的黑公主,而不過是個普通的民間婦人。
柯依達看着他震驚的合不攏嘴的樣子,倒是哭笑不得:“怎麼,這樣就認不出來了麼?”
“真是認不出……”貝倫卡緩過神來,“哦,不,公主殿下,下官是說,很少見您這樣打扮的樣子,看着都不像是統領千軍萬馬的軍官了,就像那些個夫人小姐們一樣……”
“我本來就是女人啊……”柯依達看着他,只是無奈地彎了彎脣角,擡了擡手,“不用拘謹,坐吧……”
已經是入夜時分,赫爾嘉點亮了壁燈,溫暖的燈光灑在這一方起居室內,復又泡了一壺雲山尖牙,便沉默着退了出去。
貝倫卡在沙發上坐下,終於恢復了往日的鎮靜,看着隨意靠在對面沙發的柯依達,只覺得有些訝異。
這時候他才發現,柯依達挽起的髮髻,是帝國的已婚女子纔會梳的樣式。
“最近一些時日,國防部中沒有出什麼大事吧?”
“大事倒是沒有,只是公主殿下不在,未免人心不穩。”貝倫卡看着她,流露出幾分擔憂之色,“下官看您的氣色,好像是不大如以前了……”
“大概最近太勞累的緣故,所以人總是覺得疲倦,以前落下的舊疾難免又犯了。”柯依達緩緩地道,倒是看着他笑起來,“貝倫卡,你倒是難得,換了別人,早就旁敲側擊地打聽我是不是真病了。”
“公主……”貝倫卡沉默了一下,“最近這段時間,陛下聖意莫測,流言確實是多了起來。”
“安瑟斯怎麼樣了?”
“不是在兵營裡練兵,就是在金盞花宮裡呆着,沒有什麼出格的反應。”貝倫卡道,“不過,我冷眼看着,殿下的心裡,恐怕也是惴惴難安。”
柯依達點了點頭,卻並未再繼續這個話題,她沉默了很久,方纔再度開口:“貝倫卡,我今天找你來,是爲了一件私事。”
貝倫卡微微一愣:“公主請說?”
柯依達隔了很久纔開口,眼底隱約可見粼粼的波光。
“當年柯利亞迴廊一戰,生還的帝都軍將兵們,除了戰死、退役之外,如今還有多少仍然在?”
貝倫卡怔愣片刻,他不知道柯依達爲何會突然這樣問,卻也不免想起多年前那場慘烈的戰鬥:“除了當初在西大陸戰爭中陣亡犧牲的,過了這二十多年大部分也都退役了,如今還是現役的,人事變動,許多都調出到別的軍團,基本都也是高級軍官了,算起來也有百來號人了……”
柯依達點了點頭,百來號人,分佈於帝國七軍各部,又都是身份不低的實權人物,也算是一支不小的力量了。
“這些人如今你還能聯絡得上嗎?”
“昔日的這些同僚,有些還算相熟,不過有些就已經疏遠了……” 貝倫卡皺了皺眉,“公主,你問這些……”
柯依達的眼神卻變得遙遠起來:“我只是想起,每逢卡諾祭日,石碑之前總會堆滿鮮花,所以我想,在這個世上,還是有很多人會記得他的吧……”
“倘若沒有卡諾大人捨身斷後,我們這些人是活不到今天的。”貝倫卡的表情便得沉痛起來,他想起那個年紀輕輕便埋骨黃沙的金髮青年,時隔多年,那人溫潤的樣貌,清淺儒雅的笑容,依然清晰得歷歷在目。
“貝倫卡。”柯依達看着他,突然出聲。
帝都軍的副軍長擡起頭來,看着眼前雍容的女子,只見她的腰身挺直,神情肅穆,不由得坐正了身子:“公主殿下?”
“我只求你一件事。”柯依達道,“看在卡諾他當年待你們的份上,盡你所能,保全他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血脈!”
貝倫卡怔怔地沒有說話。
很久方道:“公主,你說什麼?”
“我要你,在必要時候,保住卡諾西澤爾的兒子。”
貝倫卡渾身一震:“卡……卡諾大人有孩子?這……他……他在哪裡?”
柯依達看着他一臉震驚的樣子,只是幽幽別開眼:“你已經見過了……他們父子還是有幾分相似的……”
貝倫卡怔忡了很久,一道奢華的金色身影闖入腦海
他驚得豁然立起:“是他!”
柯依達闔上眸子,沒有否認,只緩緩點了點頭。
“這……”貝倫卡一時激動地有些語無倫次,“他居然是大人的兒子……難怪會覺得這樣眼熟……可是,大人生前明明是單身呀,也沒有聽說他身邊有別的女人……”
他說着便頓住了。
看着柯依達淡然無波的素顏,突然有什麼堵在了喉嚨裡。
像是要證實他的才一半,柯依達站起身,背過身去,長裙拽地,投落旖旎的倒影。
“當年,他在柯利亞迴廊陣亡之時,我便已經有了他的骨血,原本,那個孩子,皇帝陛下是打算將他拿掉的……”她緩緩地開口,聲音略顯沙啞,其間一些心酸,卻是輕描淡寫地略過了,“那時我在哈得堡誕下他不過三天,費蘭皮瑟斯男爵便奉命前來帶走了孩子,送給藍河行省一家農戶撫養……戰爭結束之後,我本來打算去尋回我的兒子,卻沒有想到傳來了藍河水災的消息……”
貝倫卡瞪大眼睛,努力消化着她言語裡的信息量:“那麼,他又是怎麼……”
這個歷經艱辛的嬰兒,是如何一步一步成爲帝國軍年輕的新銳呢?
柯依達苦笑了一下:“或許是……這都是天意吧……”
“公主?”似乎是體味到她言語裡的苦澀,貝倫卡微微動容,“可是公主剛纔說……難道是他有什麼危險嗎?”
柯依達轉過身來,並未迴避他的目光:“皇帝,對他起了疑心。”
貝倫卡的目光變得驚疑不定。
柯依達卻是神色未改,只輕輕嘆了一聲:“更確切的說,是對我起了疑心,因爲根據皇位繼承法,雖然承位順序靠後,我的兒子同樣也是有着皇位繼承權的……”
“公主……”貝倫卡終於回過味來,一陣寒意在腦後升起。
“這許多年來我執掌重兵,固然是深得陛下信任,可是這其中未必沒有我至今孑然一身了無牽掛的原因……”柯依達這樣說的時候,眼瞼微微垂下,蓋住了眸中些許悲涼的氣息,“可如今,情形不一樣了……”
“娜塔莎一死,儲位之爭看似尚未明朗,但實則已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皇帝陛下他必須在安瑟斯和米亥魯之中選擇其一,併爲他掃平一切障礙!當然,這其中也會包括……”
她沒有再說下去,而貝倫卡也大概猜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下官明白了。”他深深吸了口氣,“倘若,皇帝陛下不顧骨肉之情與功臣之義,下官等受過卡諾大人恩惠的人,絕不會坐視不理!”
柯依達聽他這樣說,嘴角泛起一絲欣慰的弧度。
她退開幾步,俯身拜下。
貝倫卡一驚,趕緊伸手去扶她:“公主!下官怎敢……”
“貝倫卡,我不是以帝國公主和樞機卿的身份拜託你的。” 她卻沒動,“今天在你面前的,不過是個普通的母親而已。”
貝倫卡微微一顫。
方纔明白了,她如今這幅打扮的用意。
這一刻在他面前的不再是立於帝國奠定高貴雍容的黑公主,已不是叱吒風雲號令三軍的修羅姬,不過,是個柔弱而無助的母親而已。
記憶追索着二十多年前那兩道驚才絕豔的身影,時至今日,他已無從去追尋,他們之間關係是從何時起超越了友情的範疇,卻也能從歷歷往事之中去感知一些蛛絲馬跡,那或許時段極爲壓抑卻有雋永深刻的情感,以至於至今仍讓人唏噓不已。
世人只知道當年卡諾陣亡,帝國雙壁折損其一,從此黑鷹孤行,白雕折翼,又有誰能料得到這背後的悲傷與遺恨。
貝倫卡溼潤了眼眶。
“我知道,這樣做未免有挾恩以報之嫌,可是到了這一步,不得不出此下策。”柯依達繼續道,“此事事涉機密,你是他當年最爲信任的部下,除你之外,我實在無人可託。”
“公主殿下,您放心,別人不敢說,可我貝倫卡一定會保小少爺周全!”
帝都軍的軍長單膝跪下來,將右拳置於左胸之前,鄭重其事地行了一禮。
這算是很重的承諾了。
柯依達鬆了口氣,她看着眼前這言語鏗鏘有力、目光懇切的男人,想起當年他跟隨卡諾東征西討時候的光景,眼底流露出幾分感懷的神色,伸手將他扶起來。
“公主,這件事安瑟斯殿下可知道?”
柯依達搖了搖頭:“這件事,不到逼不得已的那一天,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貝倫卡沉默了一下:“下官明白了。”
他張了張口,剛要說什麼,卻見柯依達周身的氣場變得凜冽肅殺起來,揚手一枚袖箭便向窗櫺而去,只聽得窗外哐當一響,空氣穿梭的聲音變得詭異起開。
有人!
貝倫卡臉色一變,剛要動作,門外變傳來器械纏鬥的聲音。
衝到門外,但見神鷹軍的親衛已經蜂擁而至,刀槍劍戟攔住那夤夜而來的不速之客,而後者的身形躍動,刀戟寒光之下不見絲毫慌亂。
柯依達趕到門口只厲聲道了句:“給我截下他,死活不論!”
貝倫卡聽得心驚,心知她是動了殺機,以這人的功夫估計已經暗處偷聽了許久,滅口或許最直接最簡單的辦法!
聽得她這一句,大概是感受她言語裡的殺意,對方的動作卻是一滯,一個不留神間,幾把軍刀架上他的脖頸,迪亞哥一劍挑掉他束髮的帶子和蒙面的黑紗,滿頭燦爛的金髮拋灑下來,散落在異色的雙瞳裡。
柯依達駭然變色。
“亞伯特中將,深夜潛入,有何居心!”迪亞哥同樣吃了一驚,眼底的警戒之意卻絲毫未退,倒是一旁的赫爾嘉和貝倫卡臉色變了幾變,有點無措的去看柯依達的反應。
但見那金髮黑衣的年輕人站在刀劍中央,毫無畏懼之色,只傲然立定,那一雙金銀妖瞳直直地望過來,軍刀一般犀利地射進眼底,毫不避諱,帶着幾分挑釁之意,可往深處望去,卻有某種情緒,如浪濤般涌動不息。
那是什麼?
柯依達被他看得心驚。
那是馳騁疆場二十年沒有遇到過的慌亂。
夜風從黑暗裡破空而來,將彼此的長髮都高高揚起,時光彷彿在那一刻定格。
隔了許久,她方纔緩過來,壓抑着喉嚨裡深不見底的地方涌上來的哀傷,揮揮手,命人撤去刀斧。
“貝倫卡。”她喚了一聲,“今夜你辛苦了,早些回去吧,接下來是我自己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