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是侯爵本人對族中子弟漠不關心,像凱瑟家這樣綿延百年的大家族,雖然人丁興旺,權勢煊赫,但權力也大多集中在嫡系和家主本人手中,沒落的旁支遠親,是幾乎沾不到多少光的,即便某一代家主的血親,如果無法成爲家主,又不能憑自身的功勳獲得爵位的,幾代之後也和一般的平民無異,和本家的關係也會日益疏遠,也因而本家家主對於旁系子弟的關注遠不如嫡系的血親,當然如果旁系子弟中能夠出現那麼一兩個出類拔萃的,得到本家的看重的,則是件於自己於家族都十分有益的事情。
當然這樣的機會少之又少,對於庫裡迪而言,能夠得到像監察長這樣位高權重的族長的關注,顯然是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
年輕的軍法官軍姿筆挺,湖綠色的眼睛裡竭力掩飾着起伏的波瀾:“算起來的話,下官的祖父與先代侯爵是堂兄弟。”
剛好在三代之外,倒也並不是特別遠的關係,監察長的眼睛彎了一彎,燭火之下,意義不明。
“大人?”
庫裡迪打量他的神情,一時有些不安,倒是埃森凱瑟眸光一轉,口氣倒是比之前緩和不少:“既然是我族中子弟,就不必如此客氣了,叫一聲叔父也不爲過。”
庫裡迪一震,監察長已經年過半百,膝下只有兩個女兒,族中子弟衆多,可能真正能夠得到他青眼看顧的又有幾個?
他深吸了口氣,在袖管裡略略握了握拳:“大人言重了,下官不敢……”
話未說完,只見侯爵擡了下眸子,方纔低了低頭:“是,叔父大人。”
監察長看着他,算是滿意般的勾了勾脣角,隔了片刻,才又開口
“參謀次長是軍方的人,即便是軍法隊處置也不爲過,亞伯特次官爲何要將這一功讓給我?”
庫裡迪微微皺了下眉,思忖了片刻才道:“亞伯特大人的意思是,帝都中的內奸,恐怕不僅限於軍方,監察廳坐鎮帝都,搜捕取證會比軍法隊更方便。”
他頓了一頓,又補充道:“當時雖然截下了一部分暗諜,但是還有一部分沒有攔住……”
“哦?”燈光下監察廳的表情開始變得莫測起來,嘴角微微擡起,擠出一個上揚的尾音,復又惻惻一笑:“看起來越來越有趣了……”
“叔父?”
“你們這位亞伯特次官,也是個有趣的人啊……”
監察長答非所問,現任軍法次官亞伯特法透納,傳言中的金髮小子,看起來並不像謠傳中的那樣不可一世啊,至少在這件事,還懂得賣他監察長一個人情。
不論這樣的示好他是否需要,但足以證明那個年少得志的軍法次官不是個胸無溝壑之人。
而眼前這個……
他用湖綠色的眼睛打量着眼前自己的族侄,庫裡迪很好地繼承了凱瑟家族的外貌特徵,銀白色犀利的短髮,湖綠色略帶妖異的眼睛,以及臉部硬冷的線條。
埃森凱瑟侯爵驀地勾了勾脣線,眼睛眯起月牙般的弧度,擦過他的肩頭走向客廳的門口。
“走吧,年輕人,既然是我族中之人,今天便讓你見識一下監察廳的手段……”
安瑟斯睜開眼睛,淡金色的晨曦從帳子的窗戶裡射進來,拂過他的眼角,他皺了皺眉,尚未來得及動作,帳篷的簾子啪嗒動了一下,一個人影鑽了進來。
“殿下醒了?”
慵懶的聲音聽起來有幾分熟悉,他緩緩地坐起來,眯着有些惺忪的睡眼,打量面前的年輕人,蒼冰色的眼底略過一絲訝異,卻也只是淡淡的勾了下脣角:“布蘭森奧布萊恩書記官,真沒想到能在這裡見到你。”
“安瑟斯殿下真是好記性,竟然還能記得下官。”布蘭森倒是有點訝異於他的鎮定,“看來殿下這段時間在這裡,過得還算不錯呀?”
“承蒙娜塔莎姐姐的照顧,確實還算不錯。”安瑟斯回他一個不冷不熱的笑容。
布蘭森沉默了一下。
俘獲這位皇子殿下的過程未免太過順利,聽說這段日子以來,他的表現十分鎮定,該吃照吃,該睡照睡,似乎一點也不擔心自己的安危,現在看起來,除了神情有些疲憊之外,似乎找不出一絲脆弱的地方。
他皺了皺眉,剛想要試探着開口,安瑟斯卻已經搶先了一步:“不過布蘭森卿,你還真是藏得深,我叫人仔仔細細地查過你,都沒抓住什麼把柄,反倒是現在,自己跑到我面前來了。”
聽出他口氣裡顯而易見的諷刺之意,布蘭森只是淺淺笑了一下:“比起這個,殿下不是更應該擔心自己的處境嗎?”
“既然這麼長時間都沒用動我,那就是說明我這個皇子在你們手中還有用處,難道不是應該以此爲籌碼與帝都兩位樞機卿談判嗎?”安瑟斯反問,“只是我不明白,卿既不是舊門閥的餘孽,也不是西大陸的遺族,以卿的資質,在帝國政壇一步步升上高位並不是什麼難事,爲何一定要摻合進這樣危險的事情中去呢?”
他的語氣平緩,目光卻帶着幾分探究,布蘭森倒是因這話怔愣了一下,着實怔忡了許久,方纔回過神來:“殿下,並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利益得失來衡量的。”
安瑟斯卻笑了:“你以爲,我會相信那些風花雪月的傳聞?”
開玩笑,如果真是爲了所謂的愛情,早在幾年前就可以拋下身份地位帶着公主私奔了,何必到了現在來這一出?
布蘭森的眸子閃了一閃:“殿下不相信,那麼下官也無可奈何。”
“布蘭森卿,及早回頭是岸,我可以設法爲你減輕罪責,如今帝國正是用人之際,以卿的才能,未必不能一展宏圖。”
布蘭森沉默下來,看着眼前坐在牀沿上表情雲淡風輕的皇子,目光沉鬱,宛如大海一般,洶涌了很久。
年紀輕輕便已建立了諸多武勳的皇子,在身處囹圄之時仍然鎮定自若的說着策反的詞句,目光卻甚是坦蕩,或許這樣的人才擁有無限廣袤的未來吧?
他垂下眼瞼,可惜這世間的事,永遠並不是一廂情願能夠成就的。
“殿下的好意,下官心領了,只是下官的前程,並不是由殿下來做主的。”他淡淡笑了一下,心情竟然變得好起來,“帝都方面已經答應與我等談判,殿下還是想一想,沒了利用價值之後,該怎麼辦吧。”
聽出他的弦外之音,安瑟斯只是冷笑了一下:“布蘭森卿,我想我有必要提醒你,帝國的皇子,可不止我一個。”
你們費這樣大的周折,究竟想要做什麼?
逼皇帝陛下退位,擁立娜塔莎公主登基,即便能夠成功,那位坐鎮西南的索羅公爵豈會坐視不理?
布蘭森表情一滯,抽動了一下嘴角:“這個,不勞殿下提醒。”
他深吸了口氣:“殿下養養精神,下官告退了。”
安瑟斯看着他彬彬有禮的退出帳外,一時有着不可名狀的情緒襲來,繃緊了臉,沒有說話。
而年輕的書記官,走出帳外,擡頭望望湛藍色的天空,方纔長長出了口氣。
娜塔莎站在帳外等着他,披着大氅,臉色仍然顯得些許蒼白:“布蘭森……”
“不必擔心,公主。”他嘆息了一聲,走過去,抱了抱她,“我會安排好一切。”
“帝都方面把談判的日子定下來了,可如果屆時是柯依達姑姑出面的話……”
“放心,柯依達公主到不了的帝都的。”
娜塔莎頓時一怔,臉上掠過一絲惶恐:“你是說……可是,你怎麼會姑姑的行蹤?”
布蘭森奧布萊恩低頭看着她單薄的身形,略略垂下眼瞼,聲音低沉,卻並沒有回答她。
“下官會辦妥的。”
山裡的風習習吹過,拂過一陣料峭的寒意。
而此時的柯依達剛剛抵達沙羅公路進入帝都的路口。
爲甩掉一路糾纏的暗殺者,她不得不採取兵分三路的辦法來混淆視線,並且大膽選擇了三條通道之中最爲顯眼平坦的沙羅公路,而事實證明,這種障眼法也起到了作用,連續三天時間,他們從沙羅公路取道,一路快馬加鞭,道路暢通,而另兩路人馬也陸續傳來訊息,在遭遇一兩次伏擊之後很快擺脫了追兵,很快便可趕在進入帝都之前與他們會合。
但即便如此,林格弗洛亞也仍然不敢掉以輕心。
“公主殿下,經過前面的那座橋,再往前百里,就能看到帝都城了。”
“嗯,赫爾嘉他們到了沒有?”
“也差不多該到了,下官已經知會迪亞哥中將,讓他帶人過來接應。”
早上的太陽已經升起老高,只是早春的季節依然帶着幾分溼冷,清晨的霧氣像薄紗一樣籠罩着整個視線,伴隨着劇烈的馬蹄聲,只能隱約看見眼前延展的道路,柯依達皺了皺眉:“不到最後一刻,不要掉以輕心!”
“是!”林格應了一聲,復又加上一鞭趕上去,馬蹄揚起陣陣煙塵。
沙羅公路是鏈接西部諸省與帝都的主幹道,途經瓦丁大橋,帝川之水於其下洶涌奔流而過,景象甚是壯觀。
柯依達此時卻無心欣賞,只一躍馬衝上橋頭,身後的親衛緊跟其後,一彪輕騎打馬而去,馬蹄聲如雨點般緊湊整齊,擊打着石頭鋪就的橋面,發出雷鳴般的共振聲。
林格卻是警覺的皺了下眉:“公主,聲音好像不對!”
柯依達也是蹙了下眉,凝神細細分辨了一下,剛要說什麼,卻聽前方一陣轟鳴,山川崩裂的聲音炸響一片,前方橋面已然炸裂開來,戰馬開始受驚地發出撕裂的悲鳴,騎兵們控制不住地被摔下馬去,掉入滔滔的江水中,很快淹沒在洶涌的浪花中。
柯依達坐下的戰馬也算是久經戰陣的優良品種,到了此時也禁不住舉起前蹄地仰天嘶鳴,以至於她不得不竭力控制着繮繩,戰馬的後腿被亂石擊中,悲鳴了一聲,終於控制不住將她摔下馬來。
“啊——”
感受到身體無法控制地在半空裡下墜,柯依達禁不住駭然,望着身下滔滔的江水,閉了閉眼,調整了一下下墜姿勢,在墜下的瞬間伸出手去竭力去攀附尚未坍塌的橋面,卻是一個錯手,便要墜落下去,她閉了閉眼,掌心卻已被人死死攥住:“林格……”
神鷹軍的副軍長已經棄了戰馬,拽住她的手臂,神色冷峻,額頭泌出細密的汗珠,暴露了此刻的心中慌亂,他定了定神,手上用力,一把將她拽起,與此同時,躍起身來,攬過她的腰身,兩人凌空而下,落在自己的馬背上,用力一夾馬腹,千里良駒終於在生死關頭展示出了究竟戰爭的實力,長嘶一聲,凌空躍起,在低空裡劃出一道矯健的曲線,穩穩落在帝川對岸,啪啦啦跑出幾步,帝都城已遙遙可見朦朧的輪廓。
林格尚來不及鬆上一口氣,周遭的空氣已經殺意四射,無數羽箭夾着風聲襲來,肅殺冷冽,□□的戰馬卻似乎因爲方纔的一躍耗盡了力氣,腳下一個趔趄向地上栽去,林格不由深吸一口氣,俯下身護住懷裡的女子順勢滾落下馬。
柯依達被他護在身下,只覺耳畔的箭雨之聲鏗鏘襲來,定了定神,方要有所動作,兵器刺破血肉的聲音已經突兀而尖銳的響起,她的臉色一變:“林格?”
林格的表情似乎因爲疼痛而抽搐着,卻只是扯了扯嘴角,伸手到背後,摸到那支已經莫入背部的羽箭,凝神深吸了口氣,忍着痛將箭矢□□:“無事,皮肉傷而已。”
柯依達的視線被他擋住,看不到他的傷口,剛想要開口說什麼,周遭已經馬蹄嘶鳴,黑衣短靠的死士已經緊追而至,刀劍出鞘,肅殺襲來。
柯依達顧不得多言,兩人亮出軍刀,便是一場激烈的短兵相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