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乙早就知道爺爺的前幾個孩子都夭折了,但聽到此處也難免吃驚難過,他想不到每次發生這種事情,都是秦南風來蘇州之時。或許他們今生無緣,註定將會永遠錯過,連朋友都沒得做。
“小姐不敢留在蘇州,也不敢再來蘇州。想來丁枯也不會在這裡,我們便順流而下,一路找過杭州、紹興、台州、溫州、福州……一晃一年過去了,再回到揚州私塾,那裡依然是一派淒涼。她從一開始急得發狂,變得逐漸平靜下來。
‘或許這就是報應吧。當年我爲復仇離開,只想着不連累他們,卻從未深想過他們的感受。丁枯在報復我,我接受,我願意找他五年,甚至更久……’
那一年,小姐二十七歲,她已決定此生和丁枯一直耗下去。而我也二十二歲了,小姐不想耽誤我,便在一路找尋丁枯的途中給我物色男人。但一直與丁枯、齊博、南宮少爺這等文武全才之人相處的小姐,又怎能看上其他男人。哎,我年輕時也算頗有姿色,一路跟着小姐走南闖北,沒少遇見大獻殷勤之人。但跟着小姐太久了,什麼都仰仗她,她看不上的人我也看不上,而且我又怎能放心離開小姐,讓她一個人苦苦尋找。
一晃八年過去了,我們幾乎走遍了全國每一個角落,但打聽不到半點關於丁枯的消息。那年再次回到揚州,小姐看了私塾最後一眼,便將它一把火燒掉了。我知道,那已是萬念俱灰之時。
三十五歲的小姐,前半生有一半時間在外漂泊。但心死的她已然漂不動了,想找個地方安定下來。她選擇了太原,當年秦將軍駐守邊關時,一家人在這裡住過五年的時間。她記得城北有一座山,山上有一座小廟,是尼姑庵。我知道小姐動了出家的念頭,百般勸阻。好在當我們進山後,發現那座尼姑庵已然破敗。
但小姐沒有離開,而是打算在這裡定居。她打發我出去,將自己關在破廟中待了三天三夜。我自然沒有離開,一直守在廟外聽小姐的苦琴聲。小姐的琴聲一直沒有斷過,即便是我撐不住進入夢境,也能聽到琴聲侵入我的腦中。她反覆彈那首《琴瑟和鳴》,只是後面哀傷、怨恨的曲調越來越多,聽得我心怦怦直跳,腦子一片混亂,甚至還產生了幻覺。
我知道,小姐的奏樂發生了變化。那已經不再是普通的琴曲,其中蘊含着一種魔力,而這種魔力的背後,是小姐悟出的強大的內功心法。奏琴三天,她似乎另有頓悟,出來後見我還在,便對我說道,‘餘音,你若不想走,就永遠留在我身邊。我想自創一派,名揚天下。既然尋他不到,那就讓他在江湖上聽到我的名字。’
我很吃驚,但同時也很欣慰。只要她不趕我走,只要她放棄出家的念頭,想做什麼我都願意陪她。就這樣,在這座荒山之上,在棄廟之中,仙樂教誕生了。”
蕭琴和南宮乙都沒想到,仙樂教最初的創教理由,居然只是一個女子爲了讓她久尋不到的男子聽到她的名字。
“於是琴韻小姐和書豪先生再也沒有見過面嗎?”蕭琴問道。
“見過。”
餘長老命黃鶯又沏了一壺茶,接着道:“不過那是很多年之後的事情了。創教之初,小姐憑藉高強的武功和高超的琴藝,一個月之內便招攬了十餘個女弟子。仙樂山頻頻有動人的琴聲傳出,引得城中好些人前來打探。這其中有些惡徒看不慣女子霸佔一山一河,便上門鬧事,企圖將我們趕走。但他們又豈是小姐的對手,紛紛被打得落荒而逃。
這些人武功比不過,嘴卻臭的很,在城中四處宣揚北山被一羣魔女所佔,說我們整日以魔樂擾人,將來必定爲禍武林。我們居深山之中,自然對這些惡聞置之不理。但三人成虎,衆口鑠金,前來挑釁之人越來越多,其中不乏一些聽信謠言的名門正派。小姐不分正邪,對來者一律下手無情。越來越多的武林人士見識到小姐狠辣的武功和攝魂的魔樂,他們不敵,便開始散播仙樂教的惡名。呵呵,都說仙樂教是魔教,但最初我們明明什麼惡事都沒做。
雖然我們在江湖上有了惡名,但也不乏慕名前來學藝的女子,再加上小姐有意收留孤苦無依、甚至被賣入青樓的女孩,不出三年,教衆已有百餘人。這山上的一草一木、一房一屋,都是我們親手栽種、建起的。小姐想把這裡建成女人的天堂,來填補她無所依靠的心。
小姐的目的達到了,創教僅五年,魔琴琴韻的名號便威震江湖,不過大都是惡名而已。那些年,小姐爲了名揚武林,也做過一些出格的事情,比如劫下名鏢局的重鏢,比如將前來勸我向善的少林高僧打得七竅流血。再加上教徒衆多,小姐所立教規又缺乏約束,難免有些心術不正之徒在外敗壞我教名聲。但小姐對此並不在乎,她一直在等待,等一個人找上門來。
在小姐四十歲那年,終於等來了一位故人。但這人並不是她朝思暮想的書豪丁枯,而是新一任的南宮老爺南宮辛。我還是習慣叫他南宮少爺,儘管那時他已成爲武林三大世家之首南宮家的當家。”
南宮乙忍不住插口道:“爺爺竟然去找過琴韻小姐?”
餘長老點頭道:“是的。南宮少爺隻身前來,打退了山下二十餘個守衛,衝到半山腰時見到了小姐和我。十幾年不見,南宮少爺長成了令人敬重的南宮大俠,但在見到小姐時,竟瞬間淚流滿面。
‘南風,果然是你。’
小姐悽苦一笑,說道,‘辛弟,你又何苦來找我。我不敢見你,也不想你見到現在的我。’
南宮少爺細細打量着小姐良久,看着當年心愛之人居於深山,容顏染上歲月的痕跡,哽咽道,‘這些年你居然沒有跟丁兄在一起,這些年你竟然一直都是一個人,我……我當年爲何沒能再多等你一個月!’
小姐也哭了,但她只是任眼淚靜靜地流,什麼都沒說。
我比南宮少爺哭得還厲害,爲小姐感到不值,爲什麼來的人不是丁枯?小姐爲什麼還要等他?”
雖然只是聽着別人的故事,但蕭琴莫名傷感,淚水一直在眼眶打轉,當她聽到“我當年爲何沒能再多等你一個月”時,竟忍不住哭了出來。
餘長老沒有停下來。
“二人敘起舊來。南宮少爺還是像以往一樣善談,一直都是他在說話。他先後生的四個孩子都夭折了,第五個終於活了下來,那年已經三歲。但南宮夫人由於身子虛弱,在孩子未滿週歲時便離世了。雖然已經過了兩年,但南宮少爺說起此事時,還是一臉悲傷難過。小姐不知該怎麼安慰他,只是在一旁靜靜地聽着。
但我知道小姐一直都想問一個問題。
‘丁枯究竟在哪?’
最終是我忍不住問了出來。
南宮少爺愣了一下,沉默了半晌才道,‘南風,你還是對他念念不忘?果然他纔是你心中摯愛嗎?’
小姐嘴角抽動了一下,沒有回答,只是淡淡地說道,‘你若知道他在哪,可以告訴我嗎?’
‘他……’南宮少爺猶豫了。
‘你若不想說,或是他不讓你說,也無妨。你能幫我把這個交給他嗎?我想對他說的話都在這裡了。’
小姐拿出了兩本墨色的小冊子交給南宮少爺,那上面分別寫着‘琴瑟和鳴上卷’、‘琴瑟和鳴下卷’。南宮少爺翻開來看,卻發現兩本冊子都是隻有前幾頁有字,還是他看不懂的曲譜,而後面都是白紙。
‘這是什麼?’
‘是我寫的曲譜,要將兩冊拼在一起才能奏出完整的曲子,但曲調會因不同人的不同理解而有所不同。他頗懂音律,應該會明白的。’
南宮少爺苦笑道,‘當初我若跟你學些樂理,是不是也能看懂了?’
小姐道,‘你不用看懂,我彈給你聽。’
那是小姐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彈奏這曲完整的《琴瑟和鳴》,我和南宮少爺聽完都潸然淚下。‘琴瑟和鳴’是小姐畢生的追求,但琴曲本身卻是她前半生真實而又淒涼的寫照。那首曲子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前幾天你在擂臺上再次奏響此曲,又讓我聽得眼眶一溼。當時我說你只彈出此曲的十分之一二,剩下那八/九分,如今可明白了?”
餘長老看着蕭琴,意味深長地說道。
蕭琴恍然,想起那日餘長老所說,如今總算明白其中的道理。
“餘長老,琴韻姑娘說‘曲調會因不同人的不同理解而有所不同’,那我彈奏的《琴瑟和鳴》可有理解錯?與琴韻姑娘所奏有何不同?”
餘長老道:“你沒有彈錯,但情感卻相差千萬。就算如今你知道了小姐的故事,也彈不出她的韻味,因爲這是屬於她的曲子。而你與她情感相去越遠,以仙樂心法來彈奏此曲危險就越大。聽說你昨日彈奏此曲差點走火入魔,以後還是不要彈了吧。”
蕭琴心中一驚,但也心有不服,道:“其實曲中的很多情感我是可以找到共鳴的,可能我體會不到琴韻姑娘最後的離別之苦,但我可以理解她。”
餘長老微微一笑,“我知道你有努力去理解,甚至在曲子中找到了自己的影子。你是想起了你和上官少爺年少時的故事,還是想起了你的爹孃呀?”
“我……”
蕭琴奏曲之時,的確想到了這些,但她不想承認,因爲這其中沒有半點南宮乙的影子。她這才明白爲何這首曲子不屬於她,爲何她彈奏時十分勉強生硬,因爲此曲根本沒有她心之所愛。
餘長老嘆道:“其實你無需難過。小姐說過,她這一輩子也只寫了這一首動人之曲。一首足已,也並不是所有人都有這樣的天分。《琴瑟和鳴》之後,我聽到的另一首讓我感動的曲子便是你娘所奏的《簫聲何在》。那是她二十三年前被你爹所救後回教寫下的曲子,幾經改動,在十年前她回教小住之時最終完善。你年齡還小,經事不多,不過你極具天分,早晚會寫出一首屬於你自己的曲子。”
秦水柔的《簫聲何在》,蕭何在的《憶水情》,都是蕭琴百聽不厭的曲子。那是屬於他們的曲子,這輩子就只有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