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長老有些累了,坐回椅子上喝了兩口茶,歇息片刻,接着說道:“其實,這一切都在小姐的意料之中。齊博一直體弱多病,小姐曾私下問過莊先生,先生說他天生患有重疾,無藥可醫,雖然看起來只是比平常人瘦弱一些,但實際上活不過十八歲。可能是因爲小姐的出現讓他獲得了些許生機,所以他又多活了幾年。他離開時,小姐已經走了三年多了。那是個八月十五的晚上,三個男人在院中飲酒,喝得爛醉,結果第二天一早,他們發現齊博在自己的屋中睡死過去,走的悄無聲息……”
聽到此處,蕭琴鼻子一酸,問道:“琴韻姑娘知道他壽命不久,所以才說‘再過幾年就不用爲此事煩惱了’嗎?”
“或許吧。就在小姐歸來前的一個月,南宮少爺拗不過家命,答應回蘇州成親。想來也是情理之中,友人故去,心愛的人又不知何時歸來,又有誰能不心灰意冷呢。小姐知道這個消息後,反而釋然了。其實她心裡清楚,南宮少爺是南宮家的獨子,要繼承家業,早晚會回到屬於他的地方,而那個地方並不是小姐想去的。”
南宮乙插口道:“爲什麼?嫁入我們南宮家有什麼不好嗎?”
餘長老“哼”了一聲,“你以爲你們南宮家很稀罕嗎?小姐是將門之女,她的雄心抱負自然不是找一個好人家嫁了這麼簡單。她早就看清一切,那三人之中,只有丁枯纔是她最終的歸宿。”
蕭琴不解道:“既然琴韻姑娘早就知道自己心中所屬,那爲何沒有拒絕另外兩個人呢?”
餘長老嘆了口氣,道:“傻孩子,最終不能在一起,並不表示一定要主動拒絕。齊博命不長久,小姐又怎麼忍心拒絕他,而南宮少爺早晚會回家,就等着他自己離開好了。女人呀,不要輕易拒絕別人對你的好意,因爲你認定的那個人,或許最終也會辜負你。”
蕭琴不太明白餘長老爲什麼會這麼說,但南宮乙卻不以爲然。他生怕餘長老的話會讓蕭琴動搖,握起她的手低聲道:“琴兒,我絕不會負你。”
蕭琴擡眼一笑,卻聽餘長老冷笑一聲,憤憤地道:“哼,男人就會在你跟前說好聽的。那南宮少爺說了無數次有多愛我們小姐,最後還不是娶了別人。”
南宮乙辯駁道:“這件事琴韻姑娘也有錯,她不聲不響的失蹤了五年,甚至可能會更久,也就怪不得我爺爺移情別戀了。”
餘長老斜眼道:“照你這麼說,如果我讓琴兒離開你幾年,你是不是也會將琴兒忘了,另尋新歡啊?”
南宮乙面色一沉,堅定地說道:“我不會讓琴兒離開我的,除非我再死一次。”
“不要說死……”蕭琴將南宮乙的手緊緊一握,皺眉說道。
“行了,你們不用在我面前山盟海誓、要死要活的,我明明是在說小姐的事。”餘長老無奈地瞥了二人一眼,又將話題拉了回來。
南宮乙不想反駁,順着餘長老的話問道:“那琴韻姑娘和書豪先生在一起了嗎?”問完後便發現這個問題蠢得很,如果真的在一起了,又怎會有之後的這些事情。
餘長老接着道:“那三人一個病逝,一個回家,就只剩下丁枯一人。那一晚,小姐和丁枯在屋中/共飲,我守在屋外。雖然丁枯見到小姐歸來很是激動,但二人相互訴說了這些年發生的事情後,丁枯卻怨起小姐來,怨她爲何不辭而別,爲何復仇這樣重要的事情卻沒有跟他們任何一個人說。
聽說當年小姐不辭而別後,三人跑遍各地找了她兩年多,直到齊博身體越來越差,纔不得不放棄。小姐自然是不想連累其他人,但丁枯卻覺得小姐不信任他、將他當外人。聊到深夜,二人竟吵了起來。小姐一氣之下,帶着我離開了私塾。
其實我們並沒有走遠,而小姐也自知理虧,所以第二天一早我們又回到了私塾。但小姐沒有直接進去,而是在外面彈起了琴,她彈的便是那首隻有前半部分的《琴瑟和鳴》。小姐跟我說過,這首曲子講述的是他們四人那段最歡樂的時光。小姐有她的自尊,所以想以這首曲子引丁枯出來,與他和好。但小姐彈了三遍也不見大門有動靜,她一時泄氣,正要衝進去,卻見丁枯從外面趕回來了。
原來前一晚小姐和我離開後,丁枯很是後悔將小姐氣走,沒多久便出來找我們。但一晚上都沒有找見,直至天亮才返回私塾,卻發現小姐竟也來找他了。二人相對良久,最終在門前的樹下抱在了一起。這是我見過小姐與其他人最爲親密的行爲,心中一陣安慰,以爲他們便會從此在一起,永不分離。
實際上,二人在一起度過了半年多的時間。那段日子,丁枯教學生讀書寫字,而小姐也收了一些學習琴樂的女弟子。但二人並非神仙眷侶,他們的關係相比於五年前並沒有任何進展。我知道他們心裡還有顧忌和嫌隙,最主要的原因便是故去的齊博。小姐最大的遺憾便是沒有見到齊博最後一面,她一直心中有愧。二人心照不宣的爲齊博守喪,一直遵守法禮,別說越矩的行爲,就連稍微親密一些的動作都沒有。他們每天都會去齊博的墳前看望,他就葬在私塾後不遠的湖邊。
如果一直這樣下去,他們可能會在齊博死後幾年成親吧。只可惜一個人的再次出現,讓他們原本就有些脆弱的關係徹底崩裂。
那是齊博兩週年忌日,新婚燕爾的南宮少爺回來了,他本是來祭拜齊博的,卻沒想到見到了分別快六年的小姐。南宮少爺倍受打擊,他的氣憤比之半年前的丁枯更爲強烈,不僅氣小姐不辭而別,還氣她歸來後卻沒有人告訴他。其實南宮少爺的婚禮是在小姐回來後一個月才舉辦的,他給丁枯發了請帖,但丁枯沒有去參加,也沒有告訴小姐,所以小姐一直以爲南宮少爺早就成親了。
南宮少爺質問丁枯爲何不寫信告訴他小姐回來了,丁枯反問,‘如果我跟你說了,你還會跟上官小姐成親嗎?’
南宮少爺無言以對,一番掙扎後,對小姐苦笑道,‘南風,我喜歡你,你卻不信任我。我敬重齊大哥,他卻離開了我。我欣賞丁大哥,丁大哥卻背叛了我。呵……我們這些年的情誼都是假的,只有你們兩個人才是真的……你們放心,我不會糾纏。內子有了身孕,我這就回去。祝你們白頭偕老。’
說完,南宮少爺就離開了。他帶着怨恨離開,將悔恨和自責留給了小姐和丁枯。
雖說南宮少爺的出現直接導致了小姐和丁枯的決裂,但我一點都不恨他,反而有些喜歡他,你們南宮家的少爺都是這麼敢愛敢恨的嗎?”
餘長老看着南宮乙說道,似乎在自言自語,又似乎是在問他。
南宮乙聽到這裡鬆了一口氣,他一直擔心是不是爺爺的糾纏讓那二人不能在一起,卻沒想到爺爺離開的如此乾脆。他慶幸丁枯沒有將秦南風歸來的消息告訴爺爺,同時也理解了爲何上官靈鈺沒有將蕭琴的存在告訴自己——有時候喜歡一個人就是這樣自私,自私到想要排除一切威脅自己的存在。
“那琴韻姑娘和書豪先生就因此產生嫌隙而分開了嗎?”南宮乙問道。
餘長老搖了搖頭。
“那一晚,小姐和丁枯將我支走,在齊博的墳前坐了一夜。我不知道他們都聊了什麼,但我知道他們並不愉快。我自始至終都是個局外人,對於他們的心情並不能完全理解,所以幾天後當小姐又要帶着我離開時,我十分不解。這次不是不辭而別,也不是負氣離開,而是他們二人商量好的決定,說是要彼此靜一靜。或許分開一段時間,將這個問題想通了,再在一起也不遲。
他們並沒有約定時間。小姐說,‘我若想通,便會回來了。那時,你若也想通了,願與子偕老。你若未想通……’
‘我若未想通,我便離開。’丁枯回道。
臨走前,小姐在私塾門前撫琴一曲,在那首《琴瑟和鳴》之後又加了一小段離別傷情之曲。
離開後,小姐帶着我遊遍大江南北,我們甚至去了蘇州。小姐本想再見南宮少爺一面,表達自己的歉意,但打聽到他剛出生的兒子沒幾天便夭折了,小姐便不忍心去打擾他。
其實離開揚州沒多久,小姐就想通了,無論對齊博、南宮少爺有多少遺憾和歉意,在她眼前觸手可及之人就只有丁枯。只要二人兩情相悅,還有什麼比這個更重要呢?但小姐沒有馬上回去,她不想讓二人商量很久的‘讓彼此靜一靜’看起來像兒戲一般,所以直到齊博的第三個週年忌日纔回到揚州。三年了,再至親的人守孝之期也過了,這回她不想再錯過。
但她又錯了。
回到揚州私塾,那裡已不再是私塾——人去屋空,所有她熟悉的一切都不在了。
小姐傻眼了。
她以爲天下這麼大,無論自己幾次離開,只要丁枯還在,揚州就是她的歸宿。卻沒想到丁枯也有離開的一天。而且他離開的很徹底,除了那間院子搬不動,他甚至連齊博的墳墓都移走了。
但他還留下了幾樣東西。
在小姐房間的桌上,放着一張齊博生前最喜歡的棋盤,那之上,一幅字,一幅畫,上面都染盡灰塵。
‘琴棋書畫,地北天南’,這幅字一看就是丁枯的筆跡,他用最擅長的狂草寫下了四人最終的結局。你們進門前看到門上匾額所寫的那四個字,便是從那幅字上拓下來的。而那幅畫,就是你們看到的這張南宮少爺所繪的少女舞劍圖。
小姐看了,氣憤至極,將那幅字的下半部分‘地北天南’扯下,撕了個粉碎。之後她將我趕出去,自己在屋中哭了一下午。那是我第一次見小姐哭的如此厲害,當年被抄家顛沛流離之時,她都堅強的忍住了,卻沒想到丁枯的離去會讓她如此脆弱。
我聽着小姐的哭聲,卻不敢進屋安慰,想着能幫小姐做些什麼,我便出門四處打聽。原來丁枯在半年前就將私塾遣散,搬離了這裡。我找到了跟丁枯學字的一個弟子,那孩子說書豪先生帶着齊博的骨灰,坐船沿着運河向南邊去了。南邊,我能想到的就只有南宮少爺所在的蘇州。
回到私塾,卻見小姐已收拾好行裝。她不再負氣,說一定要找到丁枯。她說,‘以前我負了他,負了他們,今後不想再做傻事了。’
我見小姐振作了起來,便告訴她丁枯可能的去向。我們二人立刻啓程前往蘇州。
哪知到了蘇州,我們又打聽到一個噩耗——南宮少爺的第二個孩子在出生三天後又夭折了。”
“啊——”蕭琴不禁吃驚地叫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