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我一生都不會忘記那個場景。小說無彈窗巨大的幕布從天而降,炫着深藍色的光線,緩緩地、一直沉入目之所及的地平線地下,轟隆響起的音樂——不,響起來的是命運。

話劇該是什麼樣?以往的生命中,我從未看過那種正兒經的話劇。這兩個字給我的印象還停留在十年代或者五四運動的時代,那種簡陋的小劇場或者乾脆是街頭,簡陋的演員裝扮,誇張的臺詞和僵硬的演員表情……就和小品看起來差不多,卻演得比小品更爛。

但是現在在我面前的這個是什麼?我已經開始懷疑所處之地是否真實了起來。歌劇、音樂劇、舞臺劇……其實我一直分不清它們的區別。也許這場劇就是它們的混合?……或者說,它就是一場純粹的show而已。

因爲口味問題,我從來都不去看懸疑靈異題材的作品——我纔不是因爲害怕呢,你們在那邊笑什麼!——所以我也根本沒有看過《河神》的原著,無論它賣得有多好炒得有多火熱,所以我也無從所知它的情節……不,現在我應該知道了。

當那個入場票上那張驚豔得聳人聽聞的臉出現時,我就明白了,如果把它叫做show,它就是此人的個人show。

“這人是誰?”我望着舞臺,低聲問道:“韓國人嗎?”

“不……”豹豹也顯得有些迷惑了。他眼睛一動不動地望着華麗而幽暗的舞臺,屏住呼吸般地說:“我不知道……應該不是?那天聽他們說主演是從美國回來的……百老匯……”

“難怪……”我讚歎地說,“看那個舞步。”

不知是不是幻覺——音響太大了,我們又坐在前排,沉浸在最迷幻的浮光聲色裡;我好像聽到我旁邊的人輕輕笑了一下。

我轉過頭去看的時候,一束光卻正好暗了下來。我旁邊那位年輕神秘人士的臉,在黑暗中只剩下了挺拔的輪廓——我越發覺得我肯定在哪裡見過此人!但是……完全想不起來。

“啊——————————————!!!!!!!”一個淒厲的尖叫猛地喊了起來,我頓時心臟一震,頭皮都要倒豎起來——我擦!終於來了!

必然的!所有鬼片、懸疑片、驚悚片都必備的尖叫聲!

這種讓人牙齒打架的尖叫聲!

我眼睜睜地看着那個女演員,她作爲話劇演員應該起碼二十五了,可是看起來纔不過十五歲;她打扮成民國女學生的樣子,短短的頭髮黑黑的裙子,毫無形象地淒厲地一邊尖叫一邊打滾一邊跑,彷彿有什麼東西一直糾纏着她撕咬着她,但是無人能看見那個東西!周圍所有的其他演員都默默退去,整個舞臺的光都暗淡了,最後光線也沉默了,她陷入了徹底的孤獨和黑暗——她終於竭盡全力地嘶吼了一聲,便倒在地上,連掙扎的力氣都不再有,一動不動了。

我忽然覺得心裡沉甸甸的。

光重新亮了起來,擔任旁白和解說員一般的那個人物跳了出來,以一種置身事外的口吻開始念旁白:“1919年……”

我低下頭問:“《河神》是民國背景的?”

“是啊,”豹豹不知爲什麼,安撫性地看了我一眼:“你別緊張……情節到後面很感人的。”

感人麼?我還是覺得心裡越來越沉重。剛纔那一幕……剛纔那一幕戲究竟是誰想到的?那樣強烈的隱喻和深刻的手法,我敢斷定裘無常和安易的原著裡沒有,絕對沒有。

他們是寫靈異和懸疑的人,不是寫一個時代的故事的人。

民國的女學生。1919。短髮黑裙子。不斷離去的人羣,只剩下一個人的世界,而且這個世界最終也淪亡於黑暗,無人可知,無人理解,甚至掙扎也不能再有,只能再光芒黯淡的最後一刻死去……太象徵主義了,那隱喻逼得人看都不敢看。那撕咬着要消滅掉她的,難道就是劇中的鬼怪了?我知道當然不是的。

我突然很想見一見幕後的那位編劇,他會不會和我一樣,對這個時代也總是充滿了焦慮,無處可說?

“男一號出來了。”豹豹忽然說。

一個看起來挺癟三挺挫的男人跑出來了。他是典型的那種民國書生,短髮,白圍巾……遠遠的,我也覺得視線模糊。我低聲問道:“男一號不是那個……就是那個名字挺韓國人的?”

“你說演河神的那個?”他看了我一眼,無聲地笑了:“往後看,往後看你很快就明白了——那是男主角中的男主角。”

“啥?”

不到半個小時,我就終於明白了過來——我勒個去!

“那個……男主角是僞娘?”我小心翼翼地問。

“是啊……你才知道?”

“……”我無語地看着那個舞臺上驚才絕豔的身影,毫無疑問,有着這張臉當然雌雄莫辨——但是——但是!有必要整出這樣的劇情嗎!

故事看下去,拋開那極具想象力的驚嚇和渲染,還是挺狗血挺俗套的。總而言之,就算是多角的愛情和驚嚇……可是……

我內牛滿面地想,啊,這個時代已經天下大同了,法律已經阻止不了這個時代的腐了!。

還有裘無常——裘無常大神這不愧是您的作品!我早該明白的!有您在,主角必然得是僞娘!

首先,主角是個瘋子——哦,不,準確來說他的三觀啊精神啊都和普通人類不太一樣,因爲他本來就不是人類,他是河神嘛哈哈;然後,他是個僞娘……再然後,男主角是個民國時代的男學生;再次,女主角掛了,被河神弄死了,她掛得既哀婉又美麗,當她倒在地上的那一刻,我幾乎聽到身後座位上傳來的啜泣聲;最後,驚才絕豔的河神大人帶着男主角脫離了那個風起雲涌的人世間,一起歸於混沌大荒。

你們看懂了麼?在這一兩個小時的演出裡,總而言之這就是個三角形的故事……可是,可是這三角的感覺好像有點詭異……

再有,我發誓結尾的時候,男學生抱着僞娘基友做的那個高難的舞蹈轉圈——也就是入場票上的劇照的那個姿勢,我絕對感受到了演男學生的那個演員嘴角的抽搐……河神大人倒是波瀾不驚,依舊驚豔無匹,豔光四射閃瞎全場,淡定地鞠躬向大家揮手道別。

對於這一切,從我看懂了劇情的那一刻開始,我就一直——看我的表情!看我的表情!我還能再“=口=”一點嗎!

我勒個去!這他媽不就是個標準的七萬字臺灣出版標準的**文嗎!還是本世紀初那種炮灰女配的!

我震驚着這一切,以至於忘記了所有其他的東西,再驚嚇的特效都沒能讓我起雞皮疙瘩。就在這樣良好卻不得不“=口=”的氣氛中,我們終於迎來了謝幕,掌聲如雷貫耳。

大廳裡的燈在這一刻終於全部亮了起來。我們這些前排vip觀衆們匆匆地聚攏過去,我要去找百合子討論這個重大的問題!我勒個去!什麼時候大陸可以這樣公然上演**劇了!但是,在一片閃光燈亂照的閃瞎人眼中,我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百合子捧着一束花躥上了舞臺,然後微笑着拉着演員們擺pose……然後更多更多的姑娘們紛紛衝上去了!臥槽!記者們你們來就是爲了幫她們合影的麼!

我和豹豹四處尋找着今日兩位主角大神的身影,人太多了,全都擠在第一排,看也看不清楚——突然一個戴着鴨舌帽的、副導演或者劇務模樣的人衝了出來,衝着大家喊:“謝謝!謝謝各位——後臺開了香檳,大家都來好伐?”

然後我看着裘無常和安易大神就這麼被一羣人簇擁着到後臺裡去了。

豹豹對我眨了眨眼:“我們也去喝香檳!”說罷拉起我就從另外一個方向往舞臺後方走——他是怎麼對劇院的路這麼熟的?總之,一瞬間我們就又聚在鬧哄哄的後臺大廳裡了。無數個工作人員、演員、作者們熱烈地站在一起,其中最閃光的榮胖子——沒錯就是他臉上那閃閃發亮的油光——一下子看見了我,他頓時熱烈地喊着:

“來來來!小黃瓜和豹豹這幾天都幹嘛去了?來來來喝香檳!”

我打着哈哈說:“榮哥您請您請……然後趕緊轉到那高馬尾的僞娘大神身邊,”熱情地說:“祝賀祝賀。”

“呀,小黃瓜!”裘無常大神正在熱烈地和一個人熱情地碰杯,此時一見我便露出詭異地笑容:“你覺得今天的劇怎麼樣啊?聽說你特害怕的,是不是啊?”

我滿頭大汗,趕緊說:“沒有沒有……就算害怕也是您的本子夠驚悚啊!劇真的不錯!很厲害!”

我算是怕了這妖孽了;只見他周圍的人越來越多越來越多,眼看又要被簇擁着離開此地之時,趕緊拉着他繼續問道:“您知道編劇是誰麼?”

“嚇,編劇?”他四處望了望,大喊道:“清寒!清寒!——”無人應答。只有一個正領着一大堆道具、看起來劇務模樣的姑娘指了指旁邊的房間:“廖老師好像在那邊。”

“好啦他在那裡你自己去問啦,叫廖清寒的就是!”裘無常說罷這句話轉身便走,一邊走一邊指着前方叫起來:“嚇!百合子你不要趁機揩俊俊的油!俊俊他……”

“納尼!裘老師你的官配不是安易老師麼!您不能這樣啊!”這是另一個女孩子的尖叫。

前方的人羣中傳來了鬨笑聲。從剛纔起一直在我身邊的豹豹也不知道哪裡去了。我站在那裡思索了一會兒,終於向着隱沒在巨大的天鵝絨紅色帷幕後走去。

“你怎麼有心過來了?……哈……”

隔了一段距離,我就聽到了模模糊糊的聲音。

“你怕我過來裴先生會生氣?”一個聲音用玩世不恭的語調笑道,“不……清寒,我是過來找你的。”

我站在帷幕前停了下來,未曾想過是不是該繼續走進去,那句剩下的話卻已經清清楚楚地傳入了我耳中:“你很清楚你的才能發揮在哪裡才最有意義,你也知道自己該得到什麼、能得到什麼。如果你肯做你想做的,整個圈子的情況都會不一樣……我不是爲我自己說的。你好好想想。”

那聲音聽得人有些發怔。怎麼說呢……如果大強哥的聲音就像配音演員那麼低沉好聽,那這個人的聲音就是電視上的人物了。我有生以來,只聽過兩個這麼好聽的聲音——尤其是用這樣認真的語調。

還沒來得及反映過來,我前面的帷幕便被迫不及待的掀開了。一個穿白襯衫的年輕男人走了出來,帶着一股沉鬱的氣息,應該是噴了男士香水的,但我什麼也聞不出來……我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一臉錯愕。

他瞟了我一眼,便又戴上剛入場時的墨鏡沉默地離去了。挺拔的輪廓和結實的脖頸,走過我身邊時一絲風也沒有——我肯定在哪裡見過他的!那張臉,我看清楚了,但是隻看清楚了一瞬……

但是他已經走了。我只能匆匆地對着站在我面前的那個有些削瘦的男人說:“您好,您是……廖老師?”

有些人一看就知道,他們是什麼樣的人。

編劇廖清寒看了我一眼,他手裡夾着一根菸,點了點頭,和善地說:“是的……你是?”

我張了張嘴,半天沒能說出一個字來。我想說什麼?我能說什麼?我是不是該說我剛剛想了起來我以前看過的那部地下電影,那個關於時代焦慮和青春焦慮的故事,那是很久以前了,我記得您,我學生時代的時候,我和我的兄弟們都記得您……雖然現在也沒有過去幾年,可是那幾年,謝謝您。當朋友都不在的時候,膠片還在,記憶還在。

可是我什麼都沒能說出來。

一個風馳電掣的白衣服女人衝了過來,我真是感謝百合子,她闖入我的生活,總是讓我充滿了勇氣和驚喜,並且隨時隨地給我解圍:“廖老師!”她強行按着我和她一起鞠躬,“非常非常感謝您的編劇……真的超好看!我和小黃瓜都好喜歡。”

美女總是最吃香的,果不其然,廖清寒笑了起來:“是嗎?你是……”

“我是百合子,託您的福,能拿到前排的票和榮哥他們一起過來看,真是太好了!非常非常感謝您!”她笑眯眯地說,“我能求個簽名麼?”

“好啊……”廖清寒熱情地給變魔術般掏出一個華麗本子的百合子把名簽了,還更熱情地遞給她一張名片,眨了眨眼:“有事好好敘敘啊小姑娘。”

“一定一定,”她甜甜地說,“那邊無常老師和安易老師有事說找您。”

同志們,基佬們,我有幸觀摩了這場神勾搭的展開——我去!百合子你爲毛要生在這個年代!早生幾十年,你就是大上海的一超級交際花啊!

然而,我還沒來得及感嘆完,她便變了臉色,叉着腰惡狠狠地問:“你怎麼讓剛纔那個人跑了?”

“啊?”我茫然了。

“你是笨蛋嗎!”她恨鐵不成鋼地看着我,“就是那個人啊!剛纔跑掉的那個戴墨鏡的!”

“啊……那個……就是剛纔演出時一直坐我旁邊的那個?”我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我靠!你放他跑了?你居然沒讓他給你簽名?!”她狠狠地瞪着我,眼睛睜得像銅鈴一樣大。

“……他……他是誰啊……”

“我靠。你凹凸得沒救了。”她鄙夷地看了我一眼,嘆了口氣,轉身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