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你永遠不知道生活下一步給你準備了什麼。

從劇院——或者說夜店裡回來的第二天早晨,我頂着兩個大大的腫眼睛從牀上爬起來,面色蒼白地洗臉漱口,拆開一袋新的方便麪的時候……我驚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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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電腦桌前,恐懼地凝固了三秒鐘。

三秒鐘後,我仰天嚎叫了一聲——這一聲一定會把整棟樓的人都吵醒——然後瘋狂地跳了起來,哆哆嗦嗦地掏出手機,幾乎鍵盤都按不穩了:

“——喂……幹嘛……”電話那頭傳來了一個暴躁而睡眼朦朧的聲音。

“百……百合子……”我顫抖地說,“早上我起牀的時候……”

“你麻痹啊!”她暴躁地在那頭大吼,“管你是不是尿牀了,關老子毛事啊!我要睡覺,別吵!”

我想說百合子你別睡了,那個詛咒是……電話瞬間就斷了。

我可以肯定,她一定從牀上把手機摔了出去……她有很嚴重的起牀氣。除非是一晚上沒睡直接high到早上,否則她每天早上的心情都絕對不會太好。

但是……此刻的我,捧着手機和方便麪,除了內牛滿面,就只有內牛滿面!

——我擦!

——原來那個詛咒是真的!

這包方便麪裡面,真的沒有調味包!

對寫文的人來說,除了被文革、被跨省、收益不好等等因素之外,我們還怕很多很多東西!比如在封建迷信的範疇,我們怕很多,筆名要起得合乎字風水啦還要夠簡潔好記啦,發文時間要經常選在點零分十分或者二十分啦,還有就是千萬要小心被詛咒!

吃方便麪沒有調味包,也許對普通人來說沒什麼,上網發發帖把方便麪廠商痛罵一頓再拌點老乾媽自己吃完就算了,可對作家來說絕對不一樣!

爲什麼?!這不是顯而易見的嗎?!

你們這些催命般的讀者,天天都在詛咒我們【不填坑就出門掉坑】【吃方便麪沒有調味包】【上廁所沒有衛生紙】【吃方便麪只有衛生紙,上廁所只有調味包】……

這……此刻它真的發生在我身上了!

它絕對不是一個偶然!

一種深深的恐懼徹底襲擊了我。如果說這種淺顯簡單的小詛咒都能夠應驗的話,還有別的呢?!比如【小黃瓜穿越到文裡去接受輪爆】這種可怕的留言,我天天都能收到!

昨夜混亂擁擠的夜店人羣,舞臺上雌雄莫辯的美人,北京夜晚的街道,瘋狂的飆車,還有那句話……此刻都好像不存在了一樣。我的腦袋容不得一絲一毫留給它們了——社交生活算什麼?此刻我的事業已經遭到了巨大的衝擊!

我立刻就丟下方便麪,強力行動起來;我把我不知道藏在哪兒的丙烯顏料摸了出來,又到處找到了紅布條,甚至跑下樓去小賣部買了香——小賣部竟然真的有這個!雖然那個店員像見鬼了一樣看着我——最後我把那包沒有吃掉的面供在電腦前,對它燃了三炷香,雙手合十,連連作揖,口中拼命念着額頭上繫着的布條上的字:

【祥!瑞!御!免!惡!靈!退!散!】

同時,這一副字被我用黑色顏料血淋淋地寫在了紅布上,就掛在了電腦桌前!

做完這一切我終於鬆了口氣。我察覺到巨大的汗水從我額頭上一直順流而下,一摸後背,冷冷的,全是水,衣服也已經溼了。

我嘆了口氣,泄氣地把衣服脫下來,再跳進浴缸裡。

熱氣升騰起來的時候,我終於覺得自己感覺稍微好了一點點……只是一點點而已。我想到很多事情,作家的,普通人的,網絡的,現實的,過去的和現在的——一定會有很多人覺得我有病,對不對?

我和百合子曾經在喝茶時嚴肅地討論過這個問題,關於作家最怕什麼——我想她今天的起牀氣過去之後,她得知真相了之後,她一定會比誰都大驚失色。

“最怕收益不好麼?不……那只是你寫文的問題,”我說,“無論怎樣,如果你連寫出受歡迎的作品都做不到,你也不算是自稱作家了。即使是違背自己的意志寫點小白文,都不會寫?那算什麼,那只是你沒本事,不算到了‘怕’的地步。”

“也不是最怕跨省。”她鎮靜地說,那樣子活像吞了一塊冰。

“是的……跨省只是這個時代的概念,只是這個時代而已。而真正最恐怖的,是那些深藏在永恆的歷史中的東西……”

“比文革更可怕的是文讖。”她果斷地說。

是啊,文讖,文讖。自古以來,所有的作家都在瘋狂逃避着這個宿命般的命題。文讖是什麼?文讖就是生命中的Be,是命運的嘲弄,是你上天給你這個玩弄文字的人的懲罰。你想想,如果你寫了什麼,你的命運也註定發生了什麼,那是不是很恐怖?

比如網文圈最負盛名的江南老大,寫到兄弟分道揚鑣就真的之後和自己的兄弟們分道揚鑣了,寫到故事中的王朝分崩離析九州帝國就真的分崩離析了,寫到主角經常愛某個女孩子而不得就……據說他曾經爲女朋友寫了一本書,寫完就失戀了……

江南老大的事蹟,這十年來我們一直看得無比唏噓。姑娘們當然都愛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追憶【他們相愛相殺】【你真的愛我我早該明白】的那些痛苦又充滿戲劇性的往事,每個人都在感嘆,還有人感嘆幸虧他沒有明着寫主角攪基,我也一樣——在感嘆的同時,我也充滿了恐慌。

歷史上文讖的作家,當真不在少數。比如奧威爾寫完《1984》就像主角一樣帶着憂鬱和病痛死去了,比如薩岡當真像她出道作《你好,憂愁》那樣風流不羈了一生——當然這不是什麼壞事;比如張愛玲也和她的出道小說《第一爐香》裡那樣,愛上了一個幾乎害了她一生而且也不愛她的男人,比如王小波,我一直覺得他的作品裡就帶着英年早逝的味道……

一個作家能夠收到的詛咒,從方便麪沒有調味包開始是第一步,然後逐步升級,走到最後,就是文讖。

——如果我也這樣了,該怎麼辦?

我真不知道。百合子當時是這樣對我說的:“這是不可避免的。倉頡造字的時候,鬼夜哭……對文字我們並沒有懷着永恆的敬畏之心,一旦你玩弄了文字,上天必然要給你懲罰,無非是看給你多少。”

我覺得我的心裡沉甸甸的。我在想我寫的那些東西……我寫過什麼?我寫過主角被跨省的嗎?我寫過主角失戀的嗎?我寫過……哦,我真的寫過男主角女裝攪基,不會最後我要真的基了……

“嘩啦”一聲響,我猛一下從浴池裡跳了起來。水**地滑下去,浴室裡滿滿的熱氣,我卻只覺一股子涼意從脊骨直直躥上來——

——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的回憶都回來了!

我倉皇逃出浴室,套上衣服,喝下一大杯白開水,咬着牙打開筆記本開始寫文;我都已經吃方便麪沒有調味包了!還要怎樣!再不寫我上廁所連衛生紙都沒有了!再不寫我就真的穿越成陳聿哲了!那就太可怕了!我纔不要攪基!

我纔不要承認我一大早跳來跳去神經質一樣燒香拜佛是爲了找事情做好忘記那些亂七糟的東西!

好,我是個作家。

我生來就是個作家。

我深吸一口氣,開始瘋狂地敲字。

***

中南海最美麗的季節是秋天。紅葉飄落下來,灑在寂靜的路邊綠草上,天空也藍得好像小人魚的眼淚。

我忐忑不安地走在這條路上,鳥一直在嘰嘰喳喳地叫,卻看不到它們的影子——事實上,這種叫聲有點像是廣播劇裡的連續音效,穩當得詭異。

我當然知道我該去哪兒。道路的盡頭,有着一個噴泉,是全世界所有行政首府都會有的那種噴泉,在中國一般民衆看不見,但你可以想象它的樣子,就和白宮花園裡的那個差不多,還散發着幽幽的香味……哦,我到了。

我對着站在噴泉邊的一個少年說:“呃……兒,兒子。”

陳聿哲回頭看了我一眼,挑了挑眉毛——那小樣兒真是無比俊秀逼人啊!去送給天娛這樣的公司隨便包裝一下,即使他有一個公鴨嗓子,都能成爲超級偶像的!

“什麼啊,原來是爸爸啊。”他很不滿地說了一句,隨後繼續盯着噴泉。

我硬着頭皮走上去,赫然發現他甚至比我都要高一點兒:“怎麼……爸爸不能來嗎……”

“來啊來啊,”他和在書裡那種儒雅沉靜的睿智氣場相比,顯得不耐煩和容易炸毛多了,“不就是你的意念世界嗎?爸爸你又要和我對話什麼呢?其實我一直覺得這樣沒什麼意思,因爲,不管怎麼樣,我的命運不都是由爸爸決定嗎?”

我內牛滿面地看着他:“不,不要這樣說……”

“怎麼就不能這樣說了?”他打斷我,皺着眉頭看過來:“我的腿是你安排的,除了在意念的世界裡我能站着和你講話以外,我過了十幾年的癱瘓時光;穿越過去我能走路了,我想保護的那個少女卻死了;我命中被你註定要勞心勞力地搞政治,其實我根本就不喜歡……我的什麼不是你安排的呢?爸爸,你就是造物主,你決定了這裡的一切,你也決定了我,我根本沒資格給你提條件。”

我捧着心口痛苦地說:“兒子,你不能這樣……我只是創造了你,但你所有的行爲和命運都是由你自己決定的啊……我只是創造了你,你的故事由你自己來演……”

他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昂首挺胸,自顧自地在中南海的小花園裡走了起來。

我趕緊跟上他,小心翼翼地站在他身邊問:“那個……兒子,你也知道,按照,根據情節來說……那個啥……你對攪基這件事怎麼看?”

“你說日本的大佬們嗎?”陳聿哲非常好笑地看着我,“爸爸,你是傻的嗎?”

“……”我內牛滿面。我知道他是一個很聰明很聰明的人物……起碼比我聰明多了。

“攪基?怎麼攪基?”他質問道,“腐女讀者們怎麼看我不管,但是除非你把我的身體再換回去……我懷疑你已經不打算這樣做了,因爲對於大量男讀者來說,現在的賣點就是蘭蘭,對?一個日本漂亮姑娘,和一個日本大佬,攪基?怎麼攪基?就算我的靈魂是個男的又怎樣,你是想借此來逃避你不會寫牀戲的事實,還是說你想逃避的就是你寫了男穿女這個天雷文的事實?”

我痛苦地捂住臉——我這一生,只有我兒子這樣嚴重地打擊過我!“兒子……”我內牛滿面地說,“不要對爸爸用這麼尖刻的詞語……”

“好。”他突然嘆了口氣,“那我們談另一個問題……過來。”

我們走在花園裡那些飛揚檐角的樓層下,終於,轉了半天我自己都要暈了的時候,他對我揮了揮手,一直走到路邊密密麻麻的花叢中,然後拉開了前面的一樹大葉子。

“子夜哥哥……”

一個飄蕩在風裡的,有些稚嫩的聲音冷不防地躥入了我的耳朵——我直接就打了個哆嗦。

眼前這場景是啥?這場景這啥?我勒個去這貨不是我的意念世界這貨不是我的意念世界!這**漫畫彩圖一般的下午、陽光、花園草地都是什麼!還有,那邊那個大個子的,你抱着我一個孩子幹嘛!……我去那不是我兒子嗎!

陳聿哲在我身邊冷靜地說:“別激動,那就是我……我小時候。那是我的記憶。”

我充滿疑慮地看着面前的場景——我勒個去,這一出是什麼時候發生的?我兒子所有的故事不都是我自己創造的嗎?……我眼睜睜地看着我年幼的兒子,我家男一號陳聿哲,他此刻看起來才十歲,被一個看起來起碼有十歲的大個子少年——好我承認他還蠻健碩的——被此人橫抱起來,注意,那是公主抱!

而我兒子竟然還露出了格外享受和信任的笑容,摟住此人的脖子,那笑容在太陽下燦爛得簡直瞎我狗眼……

他把小陳聿哲抱起來,在草地上轉了幾個圈……小陳聿哲一直咯咯地笑着,笑得格外開心,一邊笑一邊大喊着類似“子夜哥哥”這樣的不明語句,最後他終於停下了,微笑着,帶着一種莫名的、虔誠的表情,把年僅十歲的小陳聿哲放在草地上,然後脫下了他的小鞋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隻小孩子的光滑小腳,把它放在自己掌心裡捧着,並且擡起頭來對着我兒子邪魅一笑,伸出食指開始搔他的腳心……

“媽的!”我憤怒地吼道,“這不是坑爹嗎!這麼銀亂的畫面我從來沒寫過!”

“你當然沒有,”少年陳聿哲挑了挑眉,站在我身邊說:“但是你設定了我的模糊記憶啊。你自己也知道,人物只要設定好了,就能自己在背景舞臺上演故事了……這都是設定自動生成的。不管怎麼說,這些事情都是實際發生過的……子夜哥哥,他確實曾經對我這麼好過。”他有些傷感,又有些迷惘地說。

“納尼!這貨是楊子夜?”話音剛落我立刻又反應過來,“啊不對!就算這貨是楊子夜,他在你那麼小的時候就對你有企圖了嗎!麻痹,這個戀童!猥瑣男!麻痹!老子回去就寫死了他!”

陳聿哲立刻很厭惡地看了我一眼。

“啊不是,”我慌張道,“兒子你聽我解釋……”

“我就知道會這樣!”他憤怒地望着我,就像一頭受傷的小獅子:“遇到事情,如果和爸爸說的話,你一定會把那個人殺掉!殺掉殺掉!你就知道殺掉!殺了他你能解決什麼問題嗎?……我從小到大,爸爸對我好過嗎?只有子夜哥哥曾經那樣對我……”

唉啊,兒子你怎麼就不明白,他是對你有企圖啊。我趕緊收回話:“好好好……兒子你別哭啊……”

“我纔沒有哭!”他紅着眼睛,瞪了我一眼,繼續說:“從小,我就是在大院一個人長大的。小夥伴們都可以自由自在的玩,但是我不行……從來沒有人陪我,姐姐雖然對我好,可是姐姐比我大那麼多,也早就去美國留學了。我總是在家裡看着樓下院子裡的小孩子,跳房子,拍電報,拍拍三……我想如果我去玩一定比他們都玩得好……可是我不行。”他扭過了頭。

唉,我默默嘆了口氣,這是造的什麼孽呀,殘疾人什麼的,上天真是殘忍啊。

剛想完我馬上在心裡給自己打了一個巴掌:我擦!什麼上天!這個殘忍的上天,不就是我嗎!

“只有子夜哥哥。”他擡起頭,充滿憧憬地說:“那也是一個這樣的下午……我坐在窗前的輪椅上看着窗外,我看着那個高高大大的男孩子,他的腿真好看啊……他還和一個女孩子在一起,我已經忘了她是誰了……他忽然就擡頭了。然後他對我笑了笑,喊‘小弟弟,要不要下來玩啊?’我一愣,就自己縮回去了……沒想到他立刻就順着樓層衝上來,讓我家保姆和警衛把門打開了……我媽媽高興壞了,一個勁兒地對我說‘哎呀,楊政委家的大公子來了,你好好陪他出去走走’……走?不要太好笑,是他帶着我走纔對。”

“結果他一到了下面,就推着我跑起來了。我至今都還記得那飛起來的滋味……他在我耳邊說,小弟弟,不要怕,哥哥帶着你跑……”

“從那以後……”

我再也聽不下去了,這種蛋疼的青春少年故事!我實在不忍心內牛滿面地說,傻兒子,他騙你的,他全都是騙你的啊!你這苦命的小主角,怎麼着也太純情了!楊子夜這個混蛋高幹,他純粹是爲了利用你啊!甚至你後來出車禍掛掉,都和他有關!

但是我此時卻不忍心說出真相,唯有忍痛道:“所以呢?”

“所以?”他轉過身揚眉看着我,堅定地說:“我到現在依然相信,子夜哥哥是好人!不管你後面怎麼寫他……他依然是我的子夜哥哥!唯一一個我親人之外對我好的人……所以……所以……”

“所以呢……”我聽見自己說。

“所以即使攪基我也不要和日本人搞!”他突然揚起頭,倔強地看着我:“我就是喜歡子夜哥哥,怎麼了!”

“好……好……”我淚流滿面了,我真的淚流滿面了——我明明記得我寫的是一個略帶憂鬱但是睿智儒雅、憂國憂民又理想主義的好少年,一個真正的左派,怎麼occ成了基佬了!我去!是我自己對他管束太鬆了嗎?而且還是和一個戀童猥瑣男攪基!

還有……楊子夜是我的預留最後大Boss啊!我纔不要上演江南大大最喜歡寫的那種相愛相殺的戲碼呢!

而且此人還是個……高幹!

這***真是一個噩夢!

***

下午,最後一抹夕陽灑落在窗邊的時候,我終於打完了今天所有的更新。

從漫長的意念世界裡剝離出來,我長長嘆了口氣。早晨的憂慮已經被我悉數丟到一邊,此時我無比鬱悶地看着自己寫出的這一章——這無疑是我兒子影響我的下筆,甚至是他自己演出的這一章……它一定會在書評區掀起軒然□的!

距離晚上發文時間還有點時間。我看了看錶,打開論壇,打算刷完一輪就下去吃飯——

納尼!

不到一秒鐘我的眼睛就直了。

竟然還有比我今天的更新……哦不,我今天的更新在這個面前,怎麼有膽量稱得上是勁爆!

那個標題,無比直接,觸目驚心——最可恨的是版主把它還【套紅】了,血淋淋的:

【傲天:我不希望在任何地方、任何時候,聽到有人在我面前提起糖炒栗子!謝謝!我們不熟!】

我一口水就噴了出來。